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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1:38 AM

第一百零五章 烽煙奪

  沈銘猜出天子欲對涼州動兵,也預見群臣會洶湧的反對,攔阻天價的錢糧耗費,激烈的爭辯可能在朝堂持續數日,誰知事到臨頭,遠比料想的順暢。

  這還得歸因於達枷王子一行人的離奇失蹤。

  這一幫蕃使橫蠻霸道,諸多傲慢無理的要求,來時沿途接待的官員已經嘗過苦頭,哪會主動詢問蕃使的行蹤。直到狄銀怒而索問,才發現一行人入了涇川就沒見出來,追查時已過數月,殘存的痕跡早沒了,只能歸咎於盜匪猖獗。

  狄銀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拒絕了朝廷的賠償,發兵怒襲靈州,朔方軍雖然抵擋下來,損失也不小。天子當即決意出兵涼州,群臣雖有微詞,聽說是河西軍與天德軍出戰,不需要朝廷額外耗費,也就不再諫阻。

  天德軍太平已久,將兵做夢也未想到,這一次竟要勞師遠征,奔赴沙場。

  老邢經歷了幾個月扒皮抽筋般的苦訓,練得面目黧黑,精硬如鐵,沒了一絲閒養的肥膘,不知多少次咬得牙根出血,後悔給金銀迷了竅,做夢都在操訓與練槍。

  一眾新兵從血汗裡翻滾過來,要不是主動退逃者斬,誰能熬得下來,當領到沉甸甸的餉銀,許多人都哭了,混沌得不知該怨恨還是歡喜。

  等出征的命令下來,老邢已經木了,浩浩的隨著大軍前行,只是望見陸字大旗,仍似一場大夢。自己明明是個悠閒護院,怎麼就鬼使神差的成了軍卒,甚至要與神勇無敵的河西軍並肩而戰。

  西北氣候多變,發兵時天氣和暖,近了涼州卻驟冷起來。

  河西軍的營帳密匝匝如鐵蒺鋪地,一叢叢取暖的煙火升騰,森涼又威肅。

  此戰至關重要,韓平策親自領軍出征,銳金軍、玄水軍齊至,厚土軍部分留守。

  兩軍會師,陸九郎也不讓士兵傳遞,自己帶近衛去議戰,他身負王命,又是天德軍的統領,韓平策再厭惡也不能拒見,只免不了臉皮僵板。

  陸九郎壓根不在意,一掠帳中各軍統領,不見韓明錚,就知是韓平策讓她迴避了。

  韓平策經歷家族多番變故,成熟了不少,心頭更是沉甸。

  涼州城給蕃人佔據多年,經營得堅牢如鐵,當年韓戎秋曾反復推演,始終沒有致勝的把握。攻城又是曠日持久,這一場不折不扣的硬仗,縱是能攻下來,折損也絕不會小。

  韓平策對陸九郎也懶得客套,徑直道,「陸副使來得正好,此次河西軍主攻,天德軍在後方協戰,追截殘潰的敵軍,如何?」

  裴佑靖為報喪子之仇,此次亦是親至,縱然陸九郎才拿了裴家人挑事,他的神情也不顯分毫,淡漠一如平常,但身旁的裴子炎到底年輕,藏不住氣,一見就沉了臉。

  厚土軍的弘海也在打量,陸九郎當年僅是韓家副將,叛離後卻自成氣候,青雲直上,甚至官至從三品,這次又成了天德軍的主帥,著實令人震駭,各軍私底下沒少議論。

  弘曇隨師兄出戰,他曾與陸九郎比過縛絞,更是好奇的投目。

  幾家本來已商議妥當,陸九郎卻氣勢極強,一言回絕,「陛下令我來攻戰,不是為跟在河西軍後頭撿殘羹的!」

  韓平策極想罵娘,以天德軍的稀鬆,連蕃軍的潰兵也未必截得住,這渾貨一心貪功,給了便宜差事還要面上威風,也不掂一掂能耐,他頓時口氣不佳,「陸副使有何高見?」

  陸九郎毫不客氣,大剌剌道,「追截潰兵不妨扔給銳金軍或玄水軍,天德軍要打頭戰!」

  趙英忍不住諷道,「就算陸副使英勇無雙,蕃人可未必願意避讓,萬一不堪一擊即潰,天德軍能撐得住?」

  大帳內的眾人心思相同,臉上登時現出了鄙夷。

  陸九郎也不理會,對著韓平策道,「攻戰不可久,一旦給狄銀拖成圍城數月,蕃地趁河西空虛而襲,小韓大人何以應對?回兵等於自敗,如何向聖上交待?此戰當以速勝,必須天德軍主攻,河西軍為輔!」

  這些恰是主帥心頭之憂,大帳一時俱靜。

  一個時辰後雙方商議落定,陸九郎掀帳而出,問明赤火軍的方位,策馬奔馳而往。

  天色初暮,赤火軍的營地燈火爍爍,密如繁星。

  陸九郎亮了身份直趨中軍大帳,近衛營上來阻擋,他帶笑一叱,「好個伍營,張眼看看我是誰?」

  領頭的正是伍摧,天黑尚未看清,聽這把聲音異常熟悉,不由一怔。

  石頭撲上去抱住,不要臉的號哭起來,「伍摧!我想死你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著!」

  伍摧雖知陸九郎和石頭出息了,哪想猝然來到眼前,整個人都傻了。

  陸九郎拋下二人,追著哨兵的後腳進了軍帳,眼眸如電一掠。

  韓明錚一身戎裝,案上置著軍圖,一群將領圍在身側,頗有幾個青年英健的,兩下目光灼灼的一對,氣氛剎時微妙。

  韓明錚很驚訝,停了議事屏退眾人,問道,「你不是和阿策商討,怎麼過來了,議得不順利?」

  不管陸九郎心底如何,神氣與平時無異,「已經談妥了,來討個話。」

  韓明錚怕他沒正經的歪纏,板著臉道,「胡鬧!大戰當前,還不回去備戰。」

  還好陸九郎不曾放肆,只道,「要是我拿了破城首功,將軍給什麼賞?」

  他平時不喚將軍,歡好時偏愛以此狎戲,韓明錚聽得耳頰生熱,「淨會誇口,輕敵是兵家大忌,打贏了再說。」

  她的衣髮染著遠征的塵沙,容顏比霜雪更豔,話語雖然端正,眉眼卻有一縷輕盈的嬌意,宛如春風柔了冷冽。

  陸九郎俯首望著,狹眸深遂,「好。」

  天色蒼灰,寒風貼地而捲,涼州城黑沉沉的矗立,城牆高不可仰,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鐵牢,這樣的雄關正面強攻,要用多少人命來填?

  兵法有云,十則圍之,攻城需要十倍於敵軍之數。而天德軍只有五萬,每個人都不懂,為何這支爛軍成了主攻,強悍的河西軍卻在遙遠的後方,穩隱的做壁上觀,宛如與戰局毫無關聯。

  陸副使提著陌刀,在馬上揚聲喝道,「涼州城裡有什麼!」

  士卒茫然相顧,還能有什麼,當然是令人恐懼的蕃兵!

  陸副使傲然一笑,一聲厲喝,「裡頭有無數金銀,蕃人幾十年奪下的金山銀山!開城就能暴富,一輩子享用不盡!」

  眾多士兵呼吸一窒,誰能不為之心動。

  陸副使加了一把誘惑,「流血流汗的熬了幾個月,誰不是為發財!別給河西軍機會,入城抄到的一概歸己,金山就在城內!」

  軍鼓響徹四野,箭雨鋪天蓋地,黑蟻般的士兵衝向了涼州城。

  城內的財富雖然誘人,攻城卻不是玩笑,天德軍一列列前湧,頂著敵襲架上雲梯,城頭萬箭攢發,將一撥撥士兵射得刺蝟一般,城頭滾木擂石不斷,砸得城下血肉橫飛。

  觀戰的狄銀不禁冷笑,「我當有多厲害,這點能耐還想攻城?河西軍居然不動彈,果然如傳聞的兩軍不合,姓陸的想爭功。」

  一旁的副將附和,「天德軍一看就沒打過仗,不久必潰。」

  爭功一類的事在軍隊司空見慣,蕃地就發生過不少,當年大將軍烏倫海攻武州,權相庫布爾按兵不援,烏倫海不得不退撤,雙方就此成仇;等到庫布爾的大兒子欽卓兵敗,烏倫海坐視不理,任他被河西人追死。

  戰局糟糕,陸九郎仍是堅持強攻,魏宏手下的督戰隊持刀奔巡,退者臨陣而斬,逼得士卒只能衝前死拼。

  河西軍在遠方觀戰,韓平策看得搖頭,「即使攻城不易,傷亡也不該如此慘重,天德軍當真稀爛。」

  銳金軍內也在議論,裴子炎冷著臉道,「我看他是做夢,根本成不了事。」

  裴佑靖不言不語,他雖厭惡陸九郎,更明白兵無常勢,不在一時之態。

  赤火軍一樣在靜觀,韓明錚展眼凝望,城下煙塵滾滾,喊殺沸天,戰鼓沉悶而不詳。

  司湛看得不忍,「這完全是送死,最後還得靠河西軍強攻。」

  伍摧當日跟石頭抱頭哭了一場,被塞了一懷的珠寶,益發牽掛舊伙伴,看得臉色灰敗,「陸九是不是瘋了?這哪攻得下來,就算衝開城門,裡頭還有甕城,進去也是白送!」

  韓明錚沉默不語,美麗的眼眸凝如沉淵。

  天空飄起了雪花,凜寒侵人髮膚,天德軍的衝殺異常慘烈,城下屍橫遍地,血積如河,折損逾四成,士卒的膽氣盡怯,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不少兵卒甚至破口大罵起來,「媽的!只有我們送死,河西軍呢!」

  崩潰的情緒彌散,天德軍開始動搖,連督戰隊的長刀也遏不住,衝前的勢頭緩滯,陣形徹底散亂,一些兵卒甚至與督戰官衝突起來。

  涼州城上,眾多蕃將嘩然嘲笑,這哪是攻城,簡直是上天送的肥羊。

  狄銀一直用千里鏡盯著遠方,河西軍始終未動,他驟然陰戾一笑,「全軍出戰,先宰了這隻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1:53 AM

第一百零六章 武威揚

  主將桑結經歷過蘭州之戰,聞言一驚,「王子謹慎,中原人狡猾得很,還是當堅守為主。」

  狄銀是百戰之身,當然瞧得出天德軍真潰了,不可能作假,只要趁河西軍未及反應,先絞了這支前軍,大軍士氣必損,他戰意洶然,根本不理桑結,一躍上馬發令。

  城內的蕃軍早就嚴陣以待,力士轉動絞盤,引鏈扯動巨木裹著精鐵的城門,浩浩蕩蕩的鐵騎衝出,如咆哮的虎狼躍入慌亂的羊群,天德軍土崩瓦解,士兵紛紛向四面八方逃散。

  狄銀帶著蕃軍大肆屠殺,意氣奮發,哪怕遠方鼓聲響起,煙塵漫地捲來,他也毫不在乎,以當下的局面,等河西軍趕到時已全完了,正好乘勝迎擊,一鼓作氣將來敵打垮。

  漫天雪花飄落,河西戰旗獵獵而揚,大軍如黑色的怒潮捲來,狄銀帶著蕃軍鐵騎迎上,兩軍排山倒海般相撞,殺聲與怒吼撕裂蒼穹。

  天德軍已潰不成軍,散去戰陣邊緣,無人再予以留意。驀然號角聲起,一支三千人軍列突然繞回城下,趁著蕃軍傾出與河西軍鏖戰,劫奪涼州城門。

  陸九郎玄甲鐵騎,如一頭惡狼領軍而現,趁著城門未閉,揮舞陌刀狂肆的衝入,刀鋒所過敵兵碎肢橫飛,鮮血濺上了門洞粗礪的拱頂。

  蕃兵大驚,一邊召集抵擋,一邊絞動引鏈,要強行閉合城門。

  然而陸九郎衝勁凌厲,殺勢狂暴,仗著甲衣無懼飛箭,以驚人的鷙猛破開血路,斬死了扳動絞盤的力士,後方的三千精兵湧上,隨著他衝過甕城,控住了出入要道。

  城下兔起鶻落,轉變在瞬息之間,桑結看得目瞪口呆,正喝令部屬奪回,敵人的鐵騎衝上城頭,馬上的男人執刀瀝血,宛如天降的魔神,威壓攫住了他。

  桑結被迫提槍迎戰,一刻之後,他的頭顱從天而降,砸在了城下的絞盤邊。

  石頭帶著親衛拖動拒馬,抵擋城內守軍的衝擊,陸九郎氣勢無倫,一刀斬斷城上旗桿,蕃軍的大纛失空而墜。

  河西各家將領看在眼中,就知奪城得手,全軍迸出激潮般的歡呼,誰能想到無能的天德軍當真一舉逆轉大局,幾近於神跡。

  韓明錚的雙眸異彩奪人,她定下激跳的心,將掌中濕汗擦去,帶著赤火軍疾衝。

  狄銀正與前軍戰得不可開交,萬萬沒想到城上失守,愕怒得難以置信,急令後軍奪回城門。

  後軍受令而趨,要以數倍的力量將三千天德軍抄滅,力挽危局。

  然而韓明錚領輕騎穿抄,犀利的截在城下,宛如一方鐵盾擋住了後軍。雙方不顧一切的拼殺起來,司湛與伍摧在左右協助,敵人衝得越猛,韓明錚殺得越激,一腔血似燃燒起來,亢奮又熾烈,城下戰得比前軍更凶。

  河西主力強勢的推進,步步喊殺,氣勢震天。

  蕃兵見城纛倒落,惶然大恐,不知敵軍使了什麼妖法,加上後軍幾番衝擊,城門依然未能奪回,一時群情搖動,軍心開始潰了。

  狄銀咬得牙根欲裂,明白大勢已去,再下去要被河西軍生生絞盡,他強忍激怒撤退,韓平策當然不會放過,率軍一路追逐,蕃軍屍橫遍野,折損不計其數。

  即使赤火軍擋下了蕃兵的後軍回援,城內的三千天德軍依然岌岌可危。

  陸九郎親手操訓的就是這一批人,全軍挑出來的健銳,百名親衛當了隊長,真正做到如臂使指,刀山火海都不懼,才能一氣奪城。

  老邢因槍法給拔進來,見斬旗順利時還狂喜,隨即留守的蕃軍發瘋般攻來,城頭成了血磨盤,絞碎了一波又一波兵卒,鮮血如怒泉從斜道傾下。

  陸九郎守在狹處,陌刀霸悍縱橫,斬得血雨淋漓;魏宏臂上中槍,依舊咬牙殺敵。

  老邢戰得昏天黑地,渾身酸疲,稍一停就是死,只能拼死強撐,眼看敵寡懸殊,敵人烏泱泱的湧上,三千人只剩了幾百,心都要涼透了,他用最後的力氣紮死一名敵兵,自己也給血滑了足,扶著牆跺險些墜下去,突然下方嘩亂。

  一隊隊精銳的兵馬衝過了甕城,領頭的將領黑甲赤纓,銀槍在握,正是河西赤凰。

  老邢不由得精神大振,近乎喜極而泣。

  韓明錚戰得渾身浴血,將城門守得鐵桶一般,堅持到蕃人後軍撤逃,立時轉入城中支援。她運槍如電,挑飛一名蕃兵隊長,伍摧領近衛營衝上,敵人的守軍攻勢大亂。

  陸九郎縱馬而下,與韓明錚會合,二人並肩而戰,殺氣如激流橫蕩。

  赤火軍以摧枯拉朽之勢,衝得城內的蕃軍戰志崩潰,倉惶逃向了別的城門。

  韓明錚讓士兵分守各城門與主道,一路抄清餘敵,封查官庫,拿下城中蕃官。赤火軍訓練有素,行事俐落果決,街面的混亂迅速得以平息。

  百姓見大群蕃人出逃,連金銀細軟也顧不得帶,開始確信王師已定,甚至有耆老頂著銀盤,捧著漿水,戰戰兢兢的來迎。

  魏宏看得有趣,連臂傷都忘了痛,縱聲大笑起來。

  陸九郎熱汗淋淋,此時才放鬆下來,對著韓明錚道,「狄銀的府邸在城東。」

  魏宏一聽收了笑,瞪住陸九郎。

  韓明錚明白話中之意,回道,「此戰天德軍首功,當是你去。」

  陸九郎極想一撫她的頰,然而通身血污淋淋,只旁若無人的一笑,「聽我的,你去。」

  韓明錚也不爭執,一引韁繩,「那我先去,你隨後來。」

  魏宏知道狄銀的府邸內有寶庫,一直念在心頭,登時翻臉,「陸大人這是何意!咱們豁命奪城,你轉手就將寶庫送了?」

  陸九郎不以為忤,嗤笑道,「魏大人,沒有十餘萬河西軍,你奪得下來?」

  魏宏一啞,狠聲道,「那又如何,天德軍死傷無數,河西軍不過是等時機撿果子,憑什麼他們拿大頭!就為讓你討娘們歡心?」

  陸九郎神氣陡戾,「就憑軍餉是我討的,精兵是我練的,計策是我想的,頭功是我拿的,朝廷是我去應對,當然不由魏大人說了算!」

  魏宏氣得面色都變了。

  陸九郎卻又鬆散下來,漫然一謔,「再說也耽誤不了發財,一座庫才多大?魏大人不是已安排人去抄檢蕃官豪族,落袋的金銀財寶還能少?」

  魏宏給他點破,悻悻的也不爭了。

  河西主力追敵歸來,韓平策帶大軍入城,見局勢已然受控,與天德軍共商管治區域。陸九郎議了個大概,聽說狄銀府已給拿下,將餘下的事扔給魏宏,自己溜去了城東。

  狄銀府留守的衛隊極為忠誠,一番激戰方休,到處橫著屍體,伍摧使人清理,司湛在抄封秘庫。豪邸的奢華不讓於行宮,狄銀顯然沒想到自己會敗,連一隻杯子也未攜走,滿庫珍寶盡落他人之手。

  陸九郎一路尋韓明錚未見,行過一重重深院,來到一方華屋,女親衛把守在外。

  他推開門扉,引動了懸空的紗幔,一剎那如層層輕霧飛起。

  陸九郎心頭一轉,腳下前行,穿過重重幔簾,推開最裡的雕扉,驀然有明光從頂而落,一股濕熱之氣撲面而來,赫然是一方湯池。

  挾屋的頂側嵌著明瓦,當中是五階石台,台邊環雕鯉魚與蓮葉,頂上是蛟龍吐水的玉道,熱泉續續傾入台心。湯池內的韓明錚容顏瑰豔,烏髮濕皎,肌膚如披明月清輝,在熱霧升騰中洗沐,見他到來也不羞赧,對著他一抬手。

  陸九郎萬萬沒想到如此情景,一瞬間神智驟空,渾身激脹得生疼,他卸開堅沉的甲衣,撕開血汗浸透的戰袍,渾身赤裸的踏上石階,大步跨進池中。

  溫熱的泉水湧上來,浸沒了血漬與塵灰。

  陸九郎帶著一身鮮明的刺紋,猶如烈火擁來,抓住她的手按在腹下,急不可待的俯吻住紅唇,正待大展雄風,殺個片甲不留,忽然胯下受了一捏。

  他激靈一抖,剎時眸睫低顫,出奇的脆弱,全沒了驍悍的威風,喘息道,「輕些——」

  韓明錚驚訝又覺有趣,掌心恣意的揉搓。

  她粗糙的指繭帶來異樣的刺激,陸九郎呻吟出聲,從來是他攻城掠地,還是頭一次為她所戲,只覺煎熬又享受,強抑著任她把玩。

  韓明錚得了意趣,大膽的啄咬他渴迫的唇,放縱的撩撥糾纏。

  陸九郎給引得慾火焚身,將她的腰胯按向自己,卻被韓明錚一掌壓在池階。

  她扯著濃髮不許他妄動,沿著赤凰的紋樣吮咬下去,磨得陸九郎渾身酥癢,他血脈賁張,難熬到極至,幾乎要動強,驀然間她伏腰一貫,激得他腰脊發麻,近乎不能自抑。

  韓明錚滿足的嘆息,腰肢縱情嬉戲,索取歡愉又給予極樂,弄得陸九郎欲仙欲死,神魂顛倒,到最後還是沒忍住,壓住她從後方撞進去。

  韓明錚給頂得通身發顫,一陣陣激潮上湧,推著他想稍緩,卻給強健的胸膛抵住,陸九郎將她壓向池壁,越發凶猛的碾磨,她再抑不住戰慄,痙攣的融在了一處。

  水霧從高遠的簷窗飄出,散入涼州城蒼遠的天空。

  滿城雜聲紛亂,呼婢聲,哀乞聲,喝罵聲交錯。蕃官恐懼,漢民歡喜,有人四處躲藏,有人攜金出逃,也少不了借機竊奪,翻屋搜篋的糟亂。

  蕃人所侵奪的最後一塊中原城池,就此歸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2:09 PM

第一百零七章 涼州月

  涼州一戰,擊潰蕃軍十九萬,斬殺逾五萬,追剿途中死傷不可計數,城池幾乎無損。

  天德軍損失過半,河西軍折損輕微,還避免了持久的攻城耗戰,省下了天價的軍資錢糧,遠好過所有出戰前的預期。

  一場慶功夜宴,兩軍將領相對,氣氛歡悅又帶點奇異,對河西軍而言相當罕有,明明斬敵無數,風頭卻是天德軍的。

  裴子炎見陸九郎受盡讚譽,手下的將官志氣驕揚,心頭極不舒服。

  裴佑靖神情淡靜,盡管狄銀逃去,能將之重挫至此,也算稍解了恨意,他舉杯一飲,低道,「把眼神收一收,他如今代表朝廷,宴上不可輕慢。」

  裴子炎悻悻然,「誰及得了他這份狠辣,捨幾萬軍卒引狄銀出戰,成就他一人之名。」

  裴佑靖一哂,「那又如何,遠勝於圍戰數月,耗死七八萬精兵,還不知能不能奪下。」

  以精兵取勝不算出奇,用爛兵而奇勝,智魄可謂非凡,韓家教出來的小子已經成了氣候,裴佑靖再不喜也不會輕視這份能耐。

  他隨意一掠,見陸九郎坐在韓明錚身邊,眉眼含春,飛揚得意,一望即知用心,又想起了早逝的兒子,心頭刺痛起來,捺下默默飲酒。

  宴席上歡騰熱烈,笑語喧嘩,韓平策卻心存梗結,笑起來似咬牙,連看妹妹都沒好臉。

  陸九郎頂著凶光只作不知,等到河西節度使接受眾多將官的敬酒,無暇旁顧之時,他才偷聲道,「小韓大人一直在瞪我。」

  韓明錚垂著頭全當沒聽見,冷不防陸九郎在案下捏住她的手。

  他藏不住眉梢的快意,風流又靈狡,「將軍的賞,著實美妙極了。」

  韓明錚面上微紅,大勝後她心神激越,身上遍染血污,見了浴池就未能忍住,結果一場顛倒何等荒唐,無怪兄長氣得不輕。

  陸九郎還算知道分寸,指尖一捻就放開了,「等宴散了我去尋你。」

  韓明錚臉頰更熱,有韓平策在上頭盯著,更是如坐針氈,不多時就心虛的退席了。

  陸九郎也想走,可惜脫不開,他是此戰當仁不讓的英雄,全場為之矚目。

  韓平策挾氣挑起鬥酒,陸九郎當然不肯硬接,結果變成兩軍相爭,喝倒了一大批將官,足足鬧到深夜方休。

  陸九郎帶著醉意回駐地換了衣裳,溜去韓明錚的住邸,入宅沒走幾步,後頭大門一關,韓平策帶人圍上來。

  韓平策就知道他不會安分,咬牙切齒的道,「陸大人深夜不寐的到處轉悠,這是要散酒?我陪你切磋拳腳!」

  不等陸九郎回答,韓平策拔拳就打,他一直惱恨這小子奸狡滑脫,幾次三番的勾引妹妹,帶得她越來越荒唐,今日定要痛毆一頓。

  陸九郎只能招架,幸好大門已閉,不然讓外頭瞧見兩軍統領打架,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語。

  韓平策見他使陌刀就知臂力極強,果然打起來不相上下,兩人剽悍強健,拳來腳往的噼啪生風,宛如炸了一串鞭。

  陸九郎不管勝敗都沒好處,壓根不想應戰,然而一撤手就要給揍得面目全非,只能全力應對,到最後成了雙方較勁,二人繃得面紅耳赤,騎虎難下,比殺敵還吃力。

  韓明錚得了消息趕來,上前將兩人一分,陸九郎立刻鬆勁退後。

  韓平策打不出結果,心頭更氣,也不顧眾多親衛在場,斥責起妹妹,「說過多少次,讓你別上他的當!人都給你挑了,非不肯成親,大戰之後就跟他瞎混,你莫不是鬼迷心竅!」

  韓明錚將陸九郎擋在身後,忍著赧意,「不用管,我自己清楚。」

  韓平策又氣又怒,「你清楚什麼?軍中多少好兒郎,哪個不比他強!這家伙一慣的好欺誘,專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明知他的狗德行,你還要給他騙!」

  陸九郎不理辱罵,解了外衣將韓明錚一裹,「這樣就出來了,冷不冷?」

  韓平策這才發現妹妹束髮已解,衣衫單薄,厚袍子也沒顧上穿,陸九郎的外衫長大,裹在她身上更顯嫵媚,夜燈下面似桃花,含嬌帶嗔,與平日截然不同。

  韓平策轉頭一顧,見手下的親衛都看直了眼,大為不快的一哼,眾人這才掉開目光。

  韓明錚沒留意其他,只道,「他要是一無是處,哥哥怎麼會與之共宴?」

  韓平策語塞,見陸九郎在妹妹的身後偷笑,越發火冒三丈,怒道,「再有本事也是個沒忠義的混帳,當年他背棄而去,你流的眼淚全忘了?實在不願成婚,你挑誰相好都行,就不能是他!」

  陸九郎神情微變,望住了韓明錚。

  韓明錚與韓平策親厚,言語也更直接,「我是韓家女兒,不必他的忠誠與恩義,得幾日之歡罷了,兩軍各有歸處,未必有再見之時,哥哥怕什麼呢?」

  韓平策一啞,不忍讓妹妹過於難堪,氣咻咻的一揮手,「罷了,管不了你!」

  韓明錚見兄長離去,鬆了口氣,心情到底受損,回屋後也沒再說話,默然上榻歇了。

  陸九郎熄了燭火,脫衣貼上來,她當是要歡好,身子微微一僵。

  陸九郎將她攬進懷裡,話語低軟,「不擾你,睡吧。」

  她略覺意外,確實也累了,給他寬闊的臂膀環著,不一會就憩然睡去。

  河西十二州以涼州最大,土力甘沃,物產豐繁,連通靈、夏與河套,直達河、湟及祁連,為西北一線的中樞。蕃人佔據多年,城內的漢民出生就淪為奴婢,受盡欺凌,生息艱難,狄銀與蕃人貴族卻掠擄無數,堆積了巨量的金銀財寶。

  朝廷國庫空虛,發兵給不了錢糧,打下來的就是軍資。

  既然是兩軍合戰,勝了少不得計較如何分金。河西養兵不易,天德軍更是精窮,按說必有一番拍桌子踢案台,怒目橫飛的爭搶,雙方對罵到火頂上樑,這一次卻格外的古怪。

  韓平策念著天德軍奪城頭功,誘敵又折損極重,準備多讓一些,沒想到陸九郎低眉笑眼的推拒,死活不肯要。韓平策見他的賴樣更加窩火,絕不肯受這份好意,咬牙切齒的槓上了。

  雙方的拉扯聽得兩軍將領的額筋直蹦,後槽牙咬得發酸,最後還是韓明錚按下,各取一半,才算結束了一場荒唐的議事。

  魏宏一腔子火氣,出了內堂脫口開罵,「狗日的,浴湯裡快活一通就不知東南西北,恨不得連人都貼過去!有個女將軍就是好,還比什麼軍功,金山銀海也能哄過來!」

  後頭的裴子炎聽得不快,忿然嗆道,「是河西軍壓制了蕃軍主力,本就該拿得更多!」

  魏宏正怒氣沸騰,當下就要發作,裴佑靖步來致歉,「後輩小子無知,魏大人勿怪。」

  魏宏見是他,這才一瞪裴子炎,怫然去了。

  裡面吵了半天,堂外也聽聞了幾分,石頭守在外頭直樂。

  伍摧在一旁嘀咕,「瞧陸九笑得那賤皮樣,誰都知道怎麼回事,你個憨腦袋,當年我就說有鬼,你非不認。」

  石頭咧嘴,「已經定了涼州最好的酒樓,九郎跟將軍在樓上,咱們在樓下,一起吃好的。」

  伍摧心裡高興,嘴上道,「他想得美,將軍未必肯去。」

  堂內的陸九郎隨在韓明錚身畔,正賴皮笑臉的軟磨。

  韓平策大步行出,一臉的憋氣,身後跟出幾名青年將領,神情不善的回頭望。

  石頭看著眼生,「那幾個臭臉的是誰,以前沒見過。」

  伍摧幸災樂禍的道,「青木軍調來的幾個副將,小韓大人特意放在將軍身邊,平日裡比著獻殷勤,指望當韓家女婿,偏給陸九得了手,還能有好臉?」

  陸九郎扯著韓明錚出來了,石頭又去同司湛嘰咕,拉著一道去了。

  涼州是繁華之地,大軍入城也是發財的良機,大小酒樓無不生意火爆。石頭等人在樓下的雅廂飲酒吃肉,交換閒話,三人詭笑連連,說得欲罷不能。

  陸九郎擁著韓明錚在樓上觀景,見她許久不語,遠望著城牆,問道,「還是當年的模樣?」

  城上懸著一片孤雲,襯得巨大的城牆似也渺小起來。

  韓明錚斂了神思,回道,「不一樣,那時城牆和天一樣高,還以為永遠也出不去。」

  早年的涼州對漢人嚴加防範,出關管制極苛,韓明錚隨生母歸返,千辛萬苦抵了此地,卻不得出城,母親甚至為此歿去,成了多年的心魘。

  陸九郎沒有多問,安慰簡短有力,「你已經攻下它。」

  韓明錚長舒了一口氣,喃喃道,「拿下涼州,我真的很高興,你膽子也大,竟敢行這般險計。萬一狄銀守城不出,天德軍就白送了,到時候戰局失利,朝廷震怒,你就不怕後果?」

  陸九郎當然想過,更想過無數次對手,「狄銀近年受蕃王打壓,又為達枷之死與央格成仇,急需一場大勝揚威。他驍勇自負,絕不會甘於守城,數月前我就讓奸細混入涼州,散布兩軍不合的消息,只要信了一半,他就抑不住本能,肉送到嘴邊還能不吃?」

  韓明錚的眸光比月色更亮,比春風更柔,聽得莞爾,「猛獸也敵不過狡狼,你素來狡計多,好在如今是讓敵人頭疼了。」

  陸九郎給她如此凝望,一時神魂飄蕩,胸臆滿蘊,忍不住低喃,「你信不信,這座城是為你而奪。」

  韓明錚當然不會信,笑容帶上了謔意。

  陸九郎抑下來,改道,「當年你說我不配與你相適,為什麼還會落淚?」

  韓明錚微窘,「舊事何必再提,這次你立了大功,滿朝都要刮目相看了。」

  陸九郎卻不放過,執意的纏問。

  韓明錚給磨不過,終是道,「大約有些傷心,沒想到你那樣涼薄。」

  陸九郎一靜,沒有爭辯。

  韓明錚輕淺一笑,「後來也想明白了,其實無所謂好壞,你本性如此,不在乎歸處,就像那匹黑馬,終有一天要離開的。」

  陸九郎低下頭,輕輕吻咬她的耳廓,似在抱怨,「我又不是馬。」

  韓明錚給他纏得呼吸微亂,抬臂攬住了他。

  他怎麼會是馬,這隻狼貪狡無情,狠辣刁鑽,時而軟馴乖巧的撒嬌,咬起人又格外凶狠。

  即使明知如此,它的狡黠與勇猛,潑頑與漂亮,狂野的誘惑與激情,依然動人心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2:24 PM

第一百零八章 長相望

  聯軍大捷,涼州克復,消息經快馬飛遞長安。

  天子歡喜如狂,當朝為之落淚,百官沸議如潮,都有些難以置信,這一役打通了近百年與西域的隔阻,徹底將虎狼般的蕃人驅出了中原之地。

  李睿英昂的陳述戰績,受到了熱烈的嘉讚,正是他將陸九郎調去天德城,又力排眾議的推動撥餉,才有了這場奇跡的大捷。

  五皇子如此的明睿善斷,眼光獨到,行事果決;而大皇子李涪除了為天子祈福念經,政事上一無所為,還曾在宮中暗算猛將,何其狹隘短視,兩相對照,許多擁長的臣子都生出了動搖。

  陸九郎之名再一次傳遍長安,去年的搏獅一事又給提起,再度為街巷所熱議,這隻蒼狼已然成了傳奇,連花魁投毒一案也被重新翻起,據說是想暗殺蒼狼而未果,意指何人不言自明。

  南曲的楚翩翩聽說了不少,研墨時忍不住問,「公子前次說有隱情,商娘子真是受人指使?」

  沈銘正在書寫香方,聞言筆下一頓,只道,「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楚翩翩當然明白,實在難禁好奇,回想商青青對陸九郎的痴戀,的確有不少異處,喃喃道,「看來陸將軍在長安委實凶險,放到邊疆才合了大用。」

  沈銘不語,陸九郎若是留下,凶險的就成了李涪,所以才處心積慮的除去,偏偏才逐出長安又立了大功,還襯得李睿成了不世英主。

  楚翩翩研完墨,喚侍女端水淨手,兩三聲無人回應,她不悅的尋了出去。

  沈銘也未在意,運筆繼續抄錄,待楚翩翩歸來,神情已然大異。

  沈銘隨口一問,「怎麼了?」

  楚翩翩似神魂不屬,半晌才道,「沁沁沒了,幾個相好的姐妹在湊喪葬銀子,錢嬤嬤送她去的時候還說攀了高枝,以後有的是好日子,不到半年就——」

  沈銘明白過來,錢嬤嬤是坊間出名的鴇母,極會栽養美人,這位沁沁大約送去了哪個高門,曾為眾女所羨,卻意外的香消玉殞了。

  他勸了一句,「世事難料,你也不用過於傷心。」

  楚翩翩低眸不語,忽而落下淚來。

  沈銘一詫,未想到她如此傷慟,暫擱了筆墨,給她遞上一方絲帕,「是生了急病?」

  楚翩翩觸動同類之情,顫聲道,「報的是病歿,衣衫下全是傷,給人凌虐而死的。」

  沈銘生出微憫,「銀子我替你出了,葬儀厚些,餘下的給她的家人。」

  楚翩翩垂淚道,「多謝公子,我實在想不通,沁沁是姐妹中琵琶最好,性子最軟的,怎麼竟這樣沒了,大皇子府竟是如此險惡之地。」

  沈銘一愕,心下微沉,大皇子近日笑顏如常,當眾對李睿讚譽有加,府內卻抬出受盡凌虐的美人,如此暴戾怨毒,將來一旦成為人君,該是何等的可怕。

  楚翩翩雖是難過,也清楚貴人是來尋歡的,絕不願聽見這些,她極力扮出歡顏,「我們這等微賤之人命如浮燈,朝明暮滅,算不得什麼,是我累了公子的心情,這就去烹茶。」

  沈銘瞧著她掩袖收淚,眉忍悲意,姿態優美的洗盞,忽然動了憐意,「翩翩,替你贖身可好?」

  楚翩翩一個沒持住,瓷盞摔得粉碎,卻忘了收拾,惶然回望過來。

  沈銘此前從未想過,思了片刻道,「脫籍雖難,費些時日與手段也能辦下來,我會在外頭置個宅子,假如將來續娶,夫人容不下,也會給你尋個去處,不讓你飄零無依,你可願意?」

  楚翩翩宛如天降綸音,珠淚雙垂,撲住他的膝,「公子——沈郎!——我好歡喜!」

  沙州街頭熙熙攘攘,商旅如織,比去年更繁盛。

  涼州大勝,朝廷給予了極大的嘉賞,韓平策受封南陽郡公,兼涼州節度使,十一州賀客無數,韓家一掃方家叛亂帶來的低迷,重新樹立了聲威。

  塔蘭的酒肆生意紅火,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後廂傳出消息,女兒不見了。

  小丫頭正是愛亂走的時候,塔蘭在酒肆尋了一圈未見,奔去街上張望,正當心急火燎,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將女兒送了回來。

  男人前額微禿,笑容和氣,「娘子留神,街面人雜,小囡跑丟就不好了。」

  塔蘭見女兒嘴裡還含著一根糖棒,知是對方好意,連聲致謝。

  男人謙和的回道,「何必客氣,都是一街商戶,以後還要娘子多照應。」

  塔蘭好奇的問了幾句,原來對方姓紀,也是個掌櫃,在隔壁開了家炒貨鋪,不禁好奇,「你的口音不像河西人,哪裡來的?」

  紀掌櫃大概走過不少地方,頗會攀談,「關內的,聽說沙州賺錢容易就來了,對城內還不大熟悉,不知此地經營可需要打點?」

  人家殷殷請教,塔蘭自要多說幾句,「不用,街上有巡衛管束,不許強索強賣,逢了鬧事喚一聲就過來規制,不過街上賣炒貨的多,你這新開的未必好銷。」

  紀掌櫃應道,「我也正煩惱這個,不知沙州人偏好何種口味,能否在酒肆搭賣?」

  塔蘭是個熱心的,當下給了建議,紀掌櫃連連點頭,讚嘆有加,將她捧得如商賈之神。

  塔蘭不免得意,順口道,「既是這樣,你做好了送來嘗嘗,我也在酒肆替你宣揚,別看堂面不大,往來的客人極多,連赤凰將軍也時常光顧的。」

  紀掌櫃越發顯出驚訝,「娘子居然識得赤凰將軍?我早聽聞她的大名,可惜沒福氣一見。」

  塔蘭越發自豪,鼻子都要翹起來,「見明錚有什麼難,我與她極熟的,等來了就讓伙計喚你瞧一眼。」

  紀掌櫃大概敬慕已久,很是熱切,「娘子果然非同凡響,將軍通常多久會來?」

  塔蘭這哪說得準,扳指頭一算,「涼州戰後來過一趟,有三個月沒見了,大約快——」

  酒肆內出來一個男人,打斷了她,「塔蘭!」

  紀掌櫃一望,男人面目英俊,與嘈亂的環境格格不入,抱起小丫頭冷淡的一瞥,「客人正多,還有空閒話?」

  塔蘭趕緊收了話,跟著他回了酒肆。

  男人低低的斥道,「說過多少次謹慎些,韓七將軍何等身份,你連市井閒人都召來瞧,她還能安心過來?」

  塔蘭不服氣的嘀咕,「隔壁的掌櫃,又沒什麼壞心,明錚不會在意這些小事的。」

  男人不快的蹙眉,「一個外來的才開張,隨意奉承幾句,你知他是好是歹?一搭腔全倒出去,心裡沒個輕重,等有事後悔就晚了。」

  塔蘭無可奈何,「好好好,是我錯了,下次留意。」

  小丫頭嘰嘰咕咕的笑,她沒好氣的抬手一擰,「輪得到你笑?還不是你到處亂跑。」

  男人又飄來一句,「這會怪女兒了,不如直接嫌我話多。」

  塔蘭不敢再說,溜去了後廚,心裡氣哼哼,當年就不該上榻一試,得了妙處的結果就是主奴顛倒,反倒給男人管束。

  常言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伍摧從軍多年,身邊的隊友已經換了好幾撥。

  青木軍去年清出大量的粟特兵,為了填補戰力,從赤火軍調去八千人,兩軍又各補了不少新兵,營裡操訓不斷,塵土漫揚。

  伍摧給秋天的日頭曬得油黑,捧起飯碗一層的灰,聽說小兵通報王柱來了,登時大樂。

  王柱退營後在城內開了商行,給赤火軍供些南北雜貨,他擅長打點經營,生意相當紅火,隔一陣就要來一趟大營。

  他如今胖了,肚子腆出來,左手提著兩壇酒,右手提著炒貨,懷裡還有揣的,一走一顛,好在近衛營的小兵機靈,上前將東西接了,帶到營房去等候。

  伍摧瞧他喘籲籲的樣子,少不得嘲笑,「退營才幾年就軟成這樣,該練一練了。」

  王柱掏出帕子抹了頭頸的汗,罵道,「要不是拎著東西來瞧你,老子能這麼累?」

  他沒好氣的橫了伍摧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塞過。

  伍摧解開包布,發現是個玉碗,裡頭裝滿了金珠寶石,登時嚇了一大跳,「哪來的橫貨,你搶劫了?」

  王柱得意的一笑,「快去告假,有人邀你去城裡吃喝!」

  伍摧摸不著頭腦,生出了警惕,將東西推回去,「說清楚,老子可不是好哄的。」

  王柱不以為然,「傻吧,上次你不也給我捎了寶貨。」

  伍摧還是不解其意,憤然道,「上次是石頭給的,哪像你這來路不明的——」

  他說到半截舌頭一頓,腦袋忽然轉過來,「誰來了?石頭?」

  王柱哈哈大笑,「他讓我來喚你,人都在沙州啦!」

  伍摧剎時放了心,樂得一蹦而起,衝去跟上頭告假。

  他一路衝到韓明錚的營房外,卻給親衛攔了,隨即營房裡出來一個青年,生得高壯健朗,神氣陰霾,半邊臉白半邊臉紅,見伍摧笑得臉上生花,剜他一眼走了。

  王柱也顛顛的跟來了,好奇道,「這是誰?臉上怎麼回事?」

  伍摧也覺奇怪,哼了一聲,「南山部落的賀烜,見誰都鼻孔朝天,整日圍著將軍轉,怎麼瞧著像是給打了。話說陸九在涼州把將軍纏得死死的,弄得其他幾個都灰了心,就他還更來勁了。」

  王柱很愛聽這些,嘿笑道,「陸九那三五天的頂什麼用,遠水解不了近渴。這姓賀的一旦把將軍磨動心,成了韓家女婿,至少能掌半個赤火營,受用可就大了,當然要勤著些。」

  伍摧方要回話,恰見司湛從營房出來,招手喚近,「姓賀的怎麼回事?」

  司湛和伍摧處得不錯,壓低聲道,「他死乞白賴的想往將軍身上貼,把將軍給惹怒了,抽了幾個大耳括子,叫我督著他滾出營地。」

  伍摧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信。

  王柱也驚住了,「蠢家伙翻天了,敢對將軍毛手毛腳,陸九當年都沒這份膽!」

  司湛抬腳要走,伍摧趕緊抓住,「將軍心情怎樣?我要告假兩日,去說能不能准?」

  司湛抓了抓頭,「應該無妨,將軍也要趕著回城,你去說一聲,興許還能隨著一道走。」

  伍摧不免一怔,「城中有什麼急務,怎麼沒聽說?」

  司湛擠了擠眼,語氣曖昧,「似乎天德城有人送了些東西過來,小韓大人讓將軍立即回去。」

  伍摧一怔,與後頭的王柱對望一眼,忽然都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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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2:33 PM

第一百零九章 不離心

  韓明錚收到兄長傳信,一路趕回城內,天色已經晚了。

  她給指引去了後院,這裡門廊寬綽,各州送來的年禮與鄉貨皆由此入,院裡燃著燈燭,照著一大堆灰撲撲的箱籠,密密貼著封條,石頭憨巴巴的立在一旁。

  韓平策屏退左右,拉著臉道,「昨日送來了幾車東西,說是給你的土產,門子也沒防備,讓抬了進來,今日你的婢女來點收,打開發現不對,將人又找了過來。」

  韓平策連掀了七八箱,箱內現出滿滿的金器與寶石,華光映得眼目發花。

  韓明錚愕然,定神細看,認出一些是狄狠寶庫裡的東西。

  石頭赧然一笑,「九郎說請將軍幫忙保管,隨便擱哪兒都行。」

  韓明錚蹙起眉,「這是什麼話,誰要替他保管,他還說了什麼?」

  石頭一副老實之態,「沒了,其他人回去了,就留我一個,準備跟舊伙伴喝兩天酒再走。」

  韓平策氣得冷笑,「一溜的全跑了,退回都抓不著人,無妨,我派精兵連東西帶你一起押去天德城,保管原樣奉還。」

  石頭無辜的眨巴眼,「那路上可遠,陣仗也大,萬一給誤會小韓大人與天德城私相授受,豈不是說都說不清?」

  韓平策一聽就知是陸九郎教的,怒道,「狗東西還敢要挾,那就往荒野裡揚了!」

  石頭不慌不忙的回道,「隨大人的意,九郎說東西只要遞到將軍面前,怎麼處置都行。」

  韓平策氣往上湧,偏偏這些東西價值連城,還真不好辦,退回難免驚動過大。

  韓明錚不語,片刻後問,「他可是遇上了麻煩?」

  韓平策捺著火氣諷道,「他能有什麼麻煩,朝廷才加封為天德軍防禦使,要多風光有多風光,就等著五皇子尋機召回長安,偏要弄些鬼把戲。」

  韓明錚不理,等著石頭回話。

  石頭也搖頭,「九郎好得很,請將軍放心。」

  韓明錚一時想不出緣故,只得道,「眼下不宜折騰,先收進庫裡封著,待年節尋個時機送回去。」

  韓平策雖是惱怒,也不能真將東西揚了,只得隨了妹妹,一拂袖走了。

  石頭得了機會,湊近了鬼祟的稟報,「將軍,丙字第六箱附了詳錄單子,還有九郎的信。」

  韓明錚依言開箱,果然找到一封錄單,裡頭夾著信箋,箋上並沒提及寶物,僅有一行字。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韓明錚持信怔忡,心神紛亂,耳根微微燙熱起來。

  韓明錚本要和兄長提起賀烜之事,給意外橫來一攪又忘了,全在猜測陸九郎為何將這筆財富托來沙州。石頭雖稱無事,但如此狡兔三窟之舉,很難不懷疑是遇上了某種凶險,只是兩地相隔千里,實在做不了什麼。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去母親院裡看望。

  韓夫人的髮間已染了銀絲,近年身子不大好,家事交給幾個媳婦,見小女兒歸家,將她拉近細細打量,微訝道,「每次從營裡回來又黑又瘦,這次倒還好。」

  韓明錚的臉頰明潤,有種煥然光彩,襯得氣色極好,她自己倒未覺,「阿娘不必擔心,近來胃口好,吃得也多,大約還胖了些。」

  韓夫人慈愛中含憂,「沒出閣的丫頭,做娘的哪能不操心,策兒還來跟我抱怨,說姓陸的又在變著法的纏你,你跟他耽擱下去能得什麼好,終是一場空。」

  韓明錚默了片刻,「不是他的緣故,阿娘,我不成親又怎樣,安家的女兒一樣至今未嫁,操持自家的商隊,聽說也做得不錯。」

  韓夫人望著女兒的青春容顏,惋嘆道,「當年的安排到底誤了你,策兒選的一個也瞧不上?」

  韓明錚不好對母親多說,只道,「哥哥選的都好,但我既然無意,何必蹉跎旁人,留在身邊還易生事,不如將他們調回青木軍。」

  她素來沉靜,但一旦拿定主意,縱是家人也難以勸動。

  韓夫人也是無奈,「以咱們的家世,你要做安夫人也無不可,但娘知道你不是那般樣,就怕你白白浪費了大好光陰,到頭來懊悔。」

  宋欣兒來送湯藥,勸慰了幾句,棲兒也跟來撒歡,韓夫人心情稍緩,有了笑顏。

  韓明錚偶然瞥見配藥的漬梅子,忽然生出了饞意,不知不覺竟將一碟子食盡了。

  韓夫人逗著孫兒還未留意,宋欣兒瞧在眼裡,微生了疑惑,卻又不便詢問。

  韓明錚陪坐了一陣,回到自己的小院,猶在念著梅子的滋味,想著明日讓侍女去買,然而才洗沐完就起了睏倦,睡意來得格外凶猛,頭髮也未擦乾就倒在榻上睡去。

  朦朧中她來到了一處原野,清晨薄霧冥冥,露水未晞,草叢中有物悉悉而動,她循聲望去,一雙茸茸的耳朵從草中拱近,現出一隻軟蓬蓬的小狼,烏亮的圓眼,濕漉漉的鼻尖,咧著尖白的小牙,一點也不畏怯,好奇的拱著她的手。

  韓明錚生了憐愛,放下警惕輕拈它的耳尖,小狼的膽子更大了,一撲蹦入懷中,一瞬間她陷進一個寬闊的胸膛,沉沉的聲音在耳邊低喃,「九郎,喚我九郎——明錚——」

  她宛如給一叢叢火焰簇圍,卻不覺疼痛,身心舒愜而溫暖,突的鼻端似聞到一股異味,莫名其妙的噁心起來,胃裡一陣翻騰,胸悶欲嘔,生生醒轉過來,赫然發現屋內多了一個黑影。

  節度使府內的燭火接連亮起,各房都受了驚動。

  宋欣兒聽得喧聲不小,隔屋才兩歲的小女兒也開始鬧,遂讓奶娘帶過來,抱在懷裡心神不寧的拍哄。

  韓平策回屋時面色鐵青,殺氣盈額,把剛哄好的孩子嚇得大哭,宋欣兒只得又讓奶媽抱走。

  她屏退了下人,關切的詢問,「怎麼回事?哪來的狂徒,竟闖進了妹妹房裡?」

  韓平策的聲音都嘶了,從未如此憤怒,「是賀烜那雜種,還當他像個人,放去小七身旁,竟是這麼個糟爛玩意!」

  節度使府外頭防護嚴密,府內就鬆散多了,內院又是女眷居所,並未安排過多的巡衛。韓平策為了給妹妹撮合,允了幾名青俊隨意出入,哪想到成了引狼入室。

  賀烜被逐出赤火營,心有不甘,趁著消息尚未傳開,跟回城內宿進韓府的客房,半夜摸進韓明錚的院裡,打暈了侍女,用迷藥欲行不軌,假如真給他得手,剁成肉靡都難以解恨。

  宋欣兒打了個寒噤,「我的天爺,妹妹可還好?」

  韓平策又怒又悔,心有餘悸,「萬幸她迷藥吸得不多,搏鬥時弄出動靜,護衛及時趕去,人沒什麼大礙。」

  宋欣兒鬆了一口氣,「姓賀的失心瘋了不成,妹妹哪肯受這種卑鄙的手段擺布。」

  韓平策擰著眉,腸子都悔青了,「怪我,為了讓他們加把力,許了過多的好處,誘得他生了毒念,小七幾次叫我把人調回去,該應了才是。」

  宋欣兒默然,當下也不好責備,「這事不能叫阿娘知道,她本來身子骨就不好,明日我跟各房說一聲,誰也不許透了風。」

  韓平策心頭燥亂,越想越是愧疚,恨不得提槍上陣去殺個血流成河。

  宋欣兒猶豫片刻,又道,「南山部怎麼辦?」

  韓平策去年才將粟特部的人按下去,深知大局的重要,忍怒道,「此時不能生亂,明日我會跟南山部說清楚,對外就稱暴斃,讓賀家把屍首領回去。」

  宋欣兒也明白如此最好,微微嘆氣,「妹妹受委屈了,你先歇著,我過去瞧瞧她。」

  韓平策確實不好安慰,只有讓妻子代了,叮囑道,「她力氣還軟,又吐得厲害,定是相當難受,你去看她是否好些了,不行就請個大夫。」

  宋欣兒怔了,遲疑半晌一問,「妹妹她——吐得厲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2:43 PM

第一百一十章 權迷竅

  天德軍在涼州一戰斬獲了大批財物,傷亡也驚人的慘烈,各街各坊無不傳出哀聲。

  陸九郎給了極厚的撫恤,對英勇者慷慨重賞,全城過了一個富足的夏天,悲傷就如門簷下的白燈籠一般淡舊了。

  老邢立了軍功活著回來,還跟小韓大人說過幾句話,見了大世面,簡直讓鄰里眼紅得發綠。胡娘子給兒子娶了新婦,辦得闊氣又體面,一幫婆姨上門,見胡娘子衣衫鮮亮,首飾簇新,使喚著兒媳伺候,大逞婆母的威風,沒有不酸妒的。

  幾個婆姨灌飽一肚子茶水,聽了無數炫弄,挨到天快暗了,胡娘子半點管飯的意思也沒有,只得悻然離去,在門外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胡娘子舒泰又得意,這才吩咐兒媳燒飯,不久傳來門響,老邢回來了。

  老邢被拔進內營,駐紮在城內,魏宏大勝後升了副使,新來的石虞候接管了軍紀,營裡顯見的鬆頹,這次又溜回來,還從街上捎了隻烤鴨。

  胡娘子喜孜孜的接過油包,讓兒媳切了下酒,「還好沒給幾個婆子瞧見,不然哪肯走,你也仔細著些,給執法衛捉住就糟了。」

  老邢如今在家裡地位極高,聲調都昂了三分,「陸大人戰後就不管營裡了,石虞候天天拉著底下人吃酒,壓根不理軍紀,偷溜的多得是,犯不著瞎擔心。」

  胡娘子聽得放下心,「看來也只有陸大人凶悍些。」

  老邢跟著陸九郎發了財,免不了為之辯解,「陸大人就是練兵時時凶,發作貪官手狠,那是為打勝仗用心良苦,如今多少人跟著升官發財,誰還說他的壞話,見面親熱得很。」

  胡娘子趕緊附和,「不錯,陸大人這樣的好官實在難得。」

  老邢這才滿意,又遺憾起來,「只是眾人都說,陸大人升了防禦使也不會久留,終是要調回長安的。」

  胡娘子有些不捨,「不是來就任一年都沒滿,怎麼又要換?」

  老邢想得比婆娘更多,「越是能耐的越留不住,朝廷要重用他,哪能一直擱在邊地。咱們也該走,索性遷去涼州。」

  胡娘子嚇了一大跳,「涼州?去那做什麼?」

  老邢是會州人,從軍後才來了天德城,對此地並無依戀,出去征戰一場,膽子和眼光長了,登時生了想頭,勸起婆娘來,「涼州富庶又繁華,如今歸了小韓大人轄治,西域的商隊直接入關,不必再繞遠道,誰還來天德城?接下來定是一年不如一年,當然該趁早遷居。」

  胡娘子略動了心,又有些怕,「遠遷傷筋動骨,哪能輕易的就搬了。」

  老邢已反復考慮,「不能再拖,等下去涼州地價漲得更厲害,城裡好些富戶都開始遷了,我已經托人去購屋,就等消息回傳了。」

  胡娘子哪想到他已自作主張,又驚又急,說話都不利索了,「你還在營裡——怎麼就胡亂來——別教人蒙了,將銀子都拋在水裡!」

  老邢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風,「石虞候不管事,營律鬆得很,花錢打點就能買個殘退;等去了涼州,隨便做點營生都能度日,你明日就去跟中人說,盡量將這宅子賣個好價,等涼州的屋子一定,咱們就動身。」

  胡娘子給他一錘定音,人都懵了。

  其實不單老邢盤算,天德城的大小官員心底也在計較。

  涼州一復,天德城沒了商隊,就指望朝廷偶然撥點欠餉過活,連油星子都撈不著了。好在大戰中許多將官撈足了金銀,借著戰功一通打點,升的升,調的調,餘下的實在騰挪不了,唯有無可奈何的熬日子。

  梁容給調去關內,魏宏升任副使,成了半城之主,比從前得意多了。

  陸九郎卻明顯的懶慢起來,不是帶人出城打獵,就是在防禦使府養花弄魚,壓根不理政事,頗有周元庭當年的風範。

  魏宏當然不信他無欲無求,要不是大皇子一系在朝中的壓制,這人早回長安去享樂了,如今作出這般姿態,不外是謹慎收斂,避免政事上給對頭拿了錯,只等五皇子使力將他弄回去。

  西棠閣依然是夜夜笙歌,被眾多官員簇圍的成了魏宏,待到酒酣耳熱,他被請入一間廂房。

  一個男人在房內靜待,面容有三分似馮公,身形更為削瘦,雙眸陰爍,額間多出幾道深紋,恭敬的施了一禮,「甘州裴光瑜見過魏大人,冒昧請見,還請勿怪。」

  魏宏收過多次消息,還是頭一次見到此人,玩味的打量。

  裴光瑜的隨侍展開幾方匣子,黃澄澄,沉甸甸,令人很難不滿意。

  魏宏隨意一掃,在上首落坐,「自從前次出了事,三爺就不來了,此番竟是裴四爺親至,就不怕陸大人再次為難?」

  裴光瑜答得機巧,「陸大人不值一提,敝人此來求見,是因魏大人龍虎將騰,前途無量。」

  魏宏不動聲色,「這是什麼糊塗話,陸大人在我之上,才立下赫赫大功,受了朝廷擢拔。」

  裴光瑜的言語毫不顧忌,「此人如秋蟬將凋,怎及魏大人忠耿穩健,步步登高。」

  魏宏神情莫測,不辨喜怒,「四爺是來算卦了?不妨說一說,陸大人才升了防禦使,怎麼就秋蟬將凋了?」

  裴光瑜胸有成竹的道,「姓陸的雖升了官,以往的行徑太過惡劣,在朝中得罪無數,誰肯見如此奸徒重回長安,就算似童大人一般意外折了,長安的百官也定是拍手稱快,視為天譴。」

  魏宏眼眸一瞪,現出凶光,「好個大逆之言,送幾匣金子就敢胡言亂語,煽弄是非,我這就將你綁了,押去說給陸大人聽一聽。」

  裴光瑜半點不懼,「這幾匣金銀較之姓陸的私藏,何異於九牛一毛,大人雖升了副使,難道不想更進一步?天德城已經沒了前程,何如去關內接任肥差,瀘州都督一職如何?」

  魏宏冷笑出來,驟一拍案,聲色俱厲,「我知道裴家同他有私仇,一門心思的借刀殺人,卻是膽大包天,竟唬到魏某人頭上來,當我是三歲孩童?」

  裴光瑜語氣一轉,「在下一介布衣,大人必不肯信,不妨一聽可信之人的言語。」

  話語一落,一人從隔間推門而入,身穿官服,面上兩撇鼠鬚,「魏大人不必見疑,我可以擔保,這的確是長安貴人之意。」

  魏宏似意外又似早有預料,端起茶慢啜一口,話中藏鋒,「我道是誰,原來是石虞候,這才到任多久,怎麼竟是對陸大人十分不滿?」

  來人正是新就任的石虞候,他開門見山,挑穿了話語,「不瞞魏大人,我來此正是應貴人之令,為朝廷除一大患,絕不容惡獠還於長安。」

  魏宏不緊不慢的道,「這就奇了,陸大人戰功赫赫,正當聖寵,誰敢在這時為難。」

  石虞候面帶驕意,「正是聖上長子,你我未來的諸君,大皇子李涪殿下,如此天皇貴胄,能否讓魏大人信服?」

  魏宏早知陸九郎在長安險遭大皇子所害,哪會猜不出石虞候背後之人,仍是故作驚訝。

  石虞候與一眾同僚在宴上混得精熟,摸透了魏宏的性情,徑直道,「殿下在長安屢受惡狼之害,深知此人狡毒,魏大人如能為朝廷解憂,換個瀘州都督又有何難。」

  魏宏不置可否,「縱是殿下有意,陸蒼狼可不好惹,一幫手下如狼似虎,我哪對付得了?」

  石虞候早有成算,「又不用上陣對壘,魏大人只要誘其出城,我身為虞候帶兵護衛,不幸遇上風沙大了,姓陸的一干人迷路尋不著了,能怪得了誰?」

  魏宏似笑非笑的回道,「石虞候說得輕巧,這是要擔干係的,誰不知道陸大人是五皇子的嫡系,朝廷問責下來算誰的?且不提什麼瀘州都督,恐怕我頭上這頂烏紗都難保。」

  石虞候心底暗啐,他自長安而來,根本瞧不起邊官,要不是為一舉成事,哄著魏宏出力,哪會如此客氣,他不願再勸低了身份,朝裴光瑜一使眼色。

  裴光瑜知機的接了話語,「魏大人多年戍邊,還不是因朝中缺了依傍,受夠了登龍無途之苦。殿下正當要緊之時,此時投效就是從龍之功,何愁不能飛黃騰達?」

  魏宏既不反駁也不應和,慢悠悠的轉盞。

  裴光瑜又道,「五皇子即使查問,拿不到實據也難以遷怪,大殿下定會仗義而言,朝臣之中也有公議,絕不會讓魏大人無辜擔責。」

  魏宏是老兵油子,依然不表態度,一味的哼哈。

  石虞候已經開始不耐。

  裴光瑜到底送了多年的金銀,窺破了心思,「姓陸的在涼州大肆抄拿,吞了半邊寶庫,不肯分潤於人,何曾在意過魏大人的助力,活該他天誅地滅。殿下只要此人性命,其他的一切絕不過問,但隨閣下處置。」

  魏宏目光一跳,終於笑了,「既然是殿下有令,姓陸的又不義在先,確實怨不得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12:51 PM

第一百十一章 逐風沙

  賀烜的屍首從韓府抬出去,賀家連喪事也沒辦,悄沒聲息的埋了,如此蹊蹺的處置,難免在各部起了一陣低悄的議論。

  更為反常的是赤凰此後就沒再露面,連大營也不去了,軍務改在府內處置,這等情形只在將軍養傷時有過,軍中開始生出紛亂的猜測。

  伍摧身為近衛營長,在軍營與韓府兩頭奔走,他當然清楚內情,卻不能有一字透露,幸虧石頭已經離開了沙州,不然哪扛得過追問。

  最頭疼的是在街上碰到塔蘭這樣過於熱情的熟人,不管不顧的追問。

  伍摧只能敷衍,「將軍好著呢,你不用瞎猜。」

  塔蘭許久未見韓明錚,哪肯放他走,「我不信,聽說她連營裡也不去,定是有什麼不對,你給句實話,不然我去節度使府找她!」

  這娘們相當潑辣,伍摧又不能得罪,板著臉道,「你去也沒用,將軍誰都不見。」

  塔蘭死活問不出,氣得跺腳,街上人來人往,伍摧見一邊炒貨鋪的老板都有意無意望來,更不想多說,「你少操些閒心,將軍有要事,近期沒空理你。」

  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了,氣得塔蘭破口大罵。

  酒肆內的男人走出,摟著塔蘭勸慰,俊俏的臉龐也有憂色。

  炒貨鋪的老板轉回,爬上二樓頂閣,提筆寫了短信,不一會伙計牽出快馬,從後院走了。

  短信經過幾重傳遞,數日後到了天德城防禦使的手中。

  陸九郎檢視蠟封完好,拆出書信,用藥水浸顯字跡。

  石頭不知箋上寫了什麼,見他神情不大好,不由提起心,「將軍怎麼了?」

  陸九郎將紙張燒了,眉間隱有縷燥意,沉著臉不語。

  外頭響起人聲,陸九郎抄起腰刀與箭囊,一出屋就換了神色,姿態傲慢又輕狂,「難得魏大人起興邀我游獵,還不得一較高下?」

  來接的魏宏笑哈哈的,渾若無事,「我哪是陸大人的對手,不過是活動筋骨罷了。」

  陸九郎大約慣於輕騎簡從,眼光一掃,隨意道,「帶這麼多人做什麼,野物都給嚇跑了,還有什麼樂子。」

  石虞候扯出笑臉,謙低的回道,「兩位大人位高權重,自是要確保安全。」

  陸九郎壓根不理,徑直將人減了一半,石虞候表面應了,實則遞了個眼色,下屬心領神會,等一行人出發,延後一陣再帶兵出城。

  天空晴朗,荒野無限,卻有種無形的窒悶,魏宏與石虞候心懷鬼胎,暗裡一換眼色。

  魏宏大咧咧的開口,「陸大人說得不錯,人一多野物都沒影了,不如咱們各去一邊,半日後看誰的獵獲多。」

  陸九郎隨口一應,魏宏帶著一半人呼拉拉的跑了,留下石虞候陪著,他輕咳幾聲,一干手下悄然半圍半簇而近,氣氛漸凝。

  陸九郎似毫無覺察,瞥見遠處的野物,興致大發的策馬追逐,他的親兵騎術極精,迅疾的跟了上去。

  石虞候急得連聲而喚,對方已經遠了,他只得帶頭追趕,連後援的兵馬也來不及知會。

  兩下一路狂奔,石虞候騎術平平,攆得氣喘籲籲,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見四下荒蕪,沙坑連綿,連個野煙都望不著,他汗流浹背一肚子火,幾乎要破口罵娘。

  陸九郎奔上遠處的沙坡,終於駐馬回望。

  石虞候大喜,唯恐又跑遠了,呼喝手下直穿沙坑,抄近道衝去,眼看還有幾十步就到了,馬兒突然傳來驚嘶,蹄子抑不住的陷落,竟是誤蹈了流沙之地,眾多士兵都慌亂起來。

  石虞候衝在最前,他從未見過如此地形,尚不知厲害,只見坐騎拼命掙扎,將他摔下沙地,他方要站起,雙腳越用力陷得越深,竟是難以控制。

  一眾奔得太急,大部分陷進了沙裡,石虞候徹底慌了,倉惶的望向坡上。

  陸九郎看來毫不驚訝,露齒一笑,「石虞候是長安人,對西北的荒野不大熟,難免要出點小錯。」

  石虞候見坐騎越陷越深,旁邊的士兵已經埋到了胸口,魂都要嚇飛了,「陸大人!救命!」

  陸九郎姿態悠閒,惡意又促狹,「西北的流沙地一陷,多少兵馬都能吞個精光,一絲痕跡也尋不到,遠比在長安方便多了。」

  石虞候肝膽俱裂,死死瞪著他,「你敢——我是堂堂虞候,我是朝廷命官!稍有差池,殿下不會放過你——」

  末尾的幾十名士兵馬勢稍慢,見異狀及時勒住韁,沒給陷在沙內,見到情形不對,方要逃回,石頭帶著親衛截住了。

  陸九郎宛如頭狼,在坡上看著,群狼一擁而上,絞盡石虞候的殘兵。

  細細的流沙如水泉傾瀉,沙粒綿綿不絕,柔軟又無情,逐漸吞沒了所有。

  天德城防禦使游獵時迷失荒野,遍尋不著,極可能已遭不測,消息傳至長安,滿朝文武為之震驚。

  李睿正在設法將陸九郎調回來大用,聽了消息愕怒之極,當廷指出失蹤必有蹊蹺,該當徹查,鋒芒直指李涪,自然有大皇子一系的臣子出面相抗。

  這些人指責陸九郎從來行事放誕,游獵又非公務,為取樂還累及隨行護衛的石虞候等人一同罹難,豈能再歸責於他人,兩方在朝堂上爭得不可開交,直到河西的緊急軍情傳來。

  蕃王派遣十餘萬蕃軍侵掠西州,報復涼州之失。

  西州是河西最遠的一州,一旦淪於敵手,接下來就是伊州,當然不能不理,無奈朝廷經年耗戰,無力遠顧,只有傳詔河西節度使,讓韓家自行領兵驅逐。

  早朝結束後,沈銘從宮中退出,半途遇上韓昭文的車輪折壞,順道將他送回,二人不免論及此事。

  沈銘在天子身側,每日聽聞各地奏折,深知朝廷之難,「南詔的蠻軍侵入安南,陛下著鄰近的州郡發兵救援;宣州的都將又生叛亂,驅逐了宣州觀察使;嶺南雖誅了毛延,至今仍不太平,各地亂相叢生,確實顧不上河西。」

  韓昭文只有嘆息,「我也明白,朝廷有朝廷的難處。」

  沈銘委婉道,「河西軍幾個月前才經過大戰,就算此次未能出兵,陛下也定能恤諒。」

  韓昭文卻是搖頭,「韓家得民心擁戴,皆因能守護百姓,若是任西州給蕃人奪去,如何還能咸服各族,當一方節度使。」

  沈銘默然,他也明白韓家要凝聚人心,就不可能放棄任一州,強勝時還能做到,眼下五軍不和,蕃人侵擾不斷,朝廷又無力援應,一旦敗了就難看了。

  韓昭文心中雖憂,反而安慰起他來,「舍弟頗擅行軍打仗,哪怕情形不利,也定能順利驅除蕃軍。」

  馬車外忽然傳來響動,有女子撲近,叫嚷道,「沈大人,請救救我家娘子!」

  沈銘愕然挑簾,望見了楚翩翩的侍女。

  原來楚翩翩得了沈銘一諾,滿心歡喜的等待,不料昨日聽聞一事,宛如晴天霹靂。

  大皇子府要遞進美人,教坊司的官員將楚翩翩報上,不久就要將她送入府中了。

  沈銘心頭倏沉,官妓脫籍不易,相府的名聲更要謹慎,他轉了幾道彎,托旁人之手打點,眼看事情將成,竟生了意外。這是教坊司的討好之舉,李涪未必知情,一旦向他提及,定會樂意送個人情,然而如此一來相府就與大皇子有了沾惹,父親是萬不會允的。

  馬車停在僻處,沈銘在車內沉默,侍女不敢催,在車外流淚叩頭。

  韓昭文一聽就知利害,明白他難以決策,讓隨從將侍女送回,私下對沈銘言語了一番。

  李涪的宅邸深處有一方密室,連皇子妃也不能入內,每逢他心情極差,就會避進去休養兩天,等出來已是心境平和,手持佛珠,一派和氣的笑顏。

  密室建在地下,數間華屋相接,用具無不奢華至極,桌案床榻鑲金嵌玉,架上明珠為燭,波斯軟氈鋪地,燃著貴逾黃金的奇香,一眾奴僕在外間環伺,靜悄悄的等候。

  裡間的屋子隱隱傳來淒厲的慘叫,然而地下重屋相迭,狹道深長,絕不會為地面上聽聞。

  門終於開了,李涪優雅的踏出,將帶刺的鞭子一拋,侍女跪地奉上金盆,服侍他洗淨雙手。

  一名內監跪地,「稟殿下,南曲傳報,楚翩翩秋游時不慎墜下山崖,人沒了。」

  李涪一頓,取過布巾擦手,「可有尋到屍身?」

  內監低眉卑聲,「山高林密,並未尋見。」

  李涪面無表情,語氣冷漠而陰戾,「好個沈銘,不願做薄情郎,連求我一聲也不肯,卻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內監戰戰兢兢道,「已經著人盯著,隨時監看沈相公子的出行。」

  李涪重重一踹,踢得內監滾地,「廢物!以沈銘的謹慎,哪會將人留在城內,必是已經送遠了,還盯有什麼用!」

  沈桐身為宰相,在朝中舉足輕重,其子沈銘為天子草詔,軍機大事無不入耳,李涪一直想收為己用,得知他為楚翩翩脫籍,定是有了情義,就打算借勢拿捏,只等沈銘來求。

  哪怕沈銘郎心如鐵,忍了不救,李涪也能弄一場楊素贈姬的妙戲,迫得對方承情,一旦攏住沈銘,沈相就難再持中。誰想到沈銘如此一舉,算計全然落空。

  李涪惱怒之極,沈府一時又動不得,他冷笑一聲,打開金櫃,挑了根新鞭子,「罷了,這筆帳以後再算,裡頭的抬去埋了,再送一個過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1:02 PM

第一百十二章 肅州變

  河西軍情如火,不待天子詔令,韓平策已經開始點兵,此次四軍出征,唯獨裴家的銳金軍未動,拒絕了節度使的調遣。

  大軍遠赴西州迎敵之時,各州的商隊依然在穿梭往來,遠道塵土彌漫,駝鈴與蹄聲雜踏。

  黃昏時分,一支風塵僕僕的大商隊進入了肅州城。

  肅州位於河西中部,古雍州西界,夏至戰國為西戎之地。東邊為甘州,南邊為祈連山的雪嶺,西行可至沙州。城內佛風極盛,大寺林立,寶塔莊嚴,僧俗混雜而居,有半城商賈半城廟之稱。

  商隊的頭領是個女郎,容貌嬌秀,身姿卻很俐落,雙頰帶著曬傷與塵灰,吩咐手下,「先到寺裡將貨物交清,把打點的物件備妥,同時著人去商驛安排食宿,路上那幾個不合用的,這會就給錢遣散,不必再跟了。」

  一長列的商隊穿越繁鬧的街市,向一座座大寺行去。

  就如韓家的節度使府為沙州全城景仰,肅州地位最高的是都僧統觀真大師,居住的法幢寺為厚土軍的核心,受數萬僧眾所祟慕。

  法幢寺佔地極大,分三十八院,殿宇一千一百三十間,寺內僧衣如雲,法堂妙相莊嚴,方池倒映左右戒壇,三重閣外接連廊,佛殿錯疊,佛塔森森、早晚的頌經聲夾著武僧操練的呼喝,既是寺廟,又如一座軍營。

  法幢寺的周圍還有大量其他佛寺,門下的僧徒不計其數,太平時接待信眾,逢戰時各出僧兵,由都僧統的弟子統領,跟隨號令衝鋒陷陣,頑強勇猛,令厚土軍之名遠揚。

  這些佛寺既擔守護之職,名下也有大量廟產,相當的富庶,正是商隊最重要的主顧。

  西域載來的貨物送往各寺,掌檢的僧人當面交點,與管事討價還價。

  女郎也不發話,在一旁靜聽,待一切落定,她順勢將一方匣子奉上,「安息販來的沉檀香,正合上師頌經之用。」

  僧人籠入大袖,對女郎合什一笑,「多謝安小姐,每次送來的貨物都很新巧,請代向安夫人問好。」

  女郎正是安瑛,她初次行商就逢奇險,幾乎恐懼的放棄,如今卻已習慣帶領商隊穿行各國,歷練得落落大方,沉穩嫻熟,哪還有當年的羞怯無措。

  經過多家佛寺,貨物大致出清,安瑛踏出來,跨上駱駝向商驛行去。

  行商不是一件易事,一開始格外艱難,她上過無數當,哭了又哭,好容易撐下來,漸漸的竟喜歡上了行走異國的新鮮與自在,遠勝於嬌養閨中的無趣。

  不過走一趟遠商相當累人,安瑛渾身疲倦,正盼著到商驛休歇,目光忽然一頓。

  街市的車馬絡繹不絕,一支百來人的馬隊奔來,個個是精壯的漢子,當中有個高大的身影,半邊臉蒙著障布,只露一雙狹眸,與安家的隊伍擦身而過。

  安瑛怔忡,盯著一行人奔遠,直至給街面的人潮遮沒。

  一旁的管事詫然詢問,安瑛說不出來,搖了搖頭滿心疑惑。

  那人已遠非當年,已然身居高位,近乎成了傳奇,怎麼可能出現在此地,應該是瞧錯了。

  然而安瑛並未錯眼,這正是天德城那位迷失風沙,讓兩位皇子在金殿上險些撕破臉的防禦使,他悄無聲息的帶著一干手下,扮作商隊潛來了河西。

  陸九郎一路跋涉到此,準備在肅州稍事休息,再奔去沙州,城內的大商驛充斥著各國商人,補給齊全,誰也不會過多留意,比客棧更易於掩護,自是陸九郎的首選。

  他如今不好再露面,進屋後就不出了,石頭去安排了吃食,二人都是又疲又餓,等伙計將飯菜送到,一起據案大嚼。

  石頭前不久才走過這條路,隨口道,「商驛裡頭還是人多,不過街面的吃食攤子少了,沒有之前的熱鬧。」

  陸九郎一想就明白,「厚土軍出征了,城裡少了幾萬人,當然不同。」

  石頭恍悟,「是了,他們跟著小韓大人去了西州,簡直是天助九郎。」

  陸九郎淡道,「管他在不在,我都要見著人,早知道把你留在沙州,扯著伍摧死活也能問出幾分。」

  石頭當時喝完酒,沒兩天就走了,哪知後頭出了事,只有乾巴巴的安慰,「紀遠不是說伍摧經常進出韓家,肯定是通報營裡的情況,將軍還能管事,定是無恙。」

  陸九郎擰著眉不語,等扒完飯,熱水也抬來了,二人輪流洗沐。

  陸九郎沐浴過後,石頭跳進桶裡接著洗,才搓到一半,驟然外頭鬧騰起來,商人們各種叫喊,步履凌亂,宛如兵荒馬亂一般。

  陸九郎抄了布巾蒙住臉,出去打探情形。

  石頭跳出木桶,七手八腳的穿衣,越急越亂,扣絆都繫錯了。

  門扉一響,陸九郎又回來了,他趕緊問,「外頭怎麼回事?」

  陸九郎面沉似水,「城外發現了蕃軍。」

  石頭大驚,「蕃軍不是在西州侵擾,怎麼到這了?」

  陸九郎已經安排一眾手下不要外出,留在各屋隨時警覺,心頭也有了猜測,「只怕是聲東擊西,故意將大軍誘出去,趁肅州空虛來襲。」

  侵西州的蕃軍號稱十幾萬之眾,銳金軍不動,其他三家為了湊足兵力就得傾出,肅州還能有多少守軍?

  石頭聽得惶然,「那這裡豈不是危險了。」

  陸九郎思忖了一陣,「蕃人主力還是在西州,不然韓家不會上當,來偷襲的蕃軍應該只有幾萬,只要向甘州求救,四萬銳金軍來援及時,肅州就能守住。」

  石頭心神鬆了,「對,而且還有沙州,韓家也會來援。」

  陸九郎靜默片刻,「韓家的兵去西州了,想救也沒人,只能指望銳金軍來得快。等此戰一過,厚土軍就承了裴家的情,對韓家不是好事。這會城門已封,咱們進退不得,只有觀望,一會讓大伙輪流守夜,別睡死了。」

  石頭禁不住嘟噥,「眼看要見到將軍了,又碰上蕃軍攻城,運氣真是太背了。」

  對石頭來說是運氣背,對裴家而言卻是一個意外的良機。

  裴氏大宅高樓連苑,烏頭門氣派非凡,白日畫簷如雲,夜晚燈花如雨,族人眾多,足足佔據了一坊之地。

  裴氏兄弟各有宅邸,平時忙於事務,除了年節很難齊聚,今日卻是例外。

  長兄裴安民當先道出正事,「肅州傳書,四萬蕃兵來襲,守軍僅有六千,情勢危急,求銳金軍奔援。」

  三爺裴興治笑了,「還好先頭拒了出兵西州,蕃軍這一襲於咱們有利,只要出兵相助,厚土軍以後就不會一味偏著韓家。」

  裴安民又道,「我已令全營集結,半日就能出發,但四弟另有說法,所以召大家一議。」

  裴光瑜目光閃動,慢悠悠道,「我的看法是救援不必太快,要慢些才好,若情勢不夠危急,一去蕃兵就退了,觀真能有幾分感恩?他一直視韓家為圭臬,此次肅州若是有失,就要怪小韓大人安排失當,征調了大量僧兵,不然哪來此禍?」

  裴興治一怔,立時思索起來。

  裴光瑜想的不單是同盟,意在借勢壓倒韓家,「依我看不妨等一等,等蕃兵大鬧肅州,全城惶惶如雞犬,對韓家怨氣深重,才是銳金軍趕至的良機。」

  裴安民其實已給說服,但畢竟關係事大,還是想一聽裴佑靖之言。

  然而裴佑靖並無表情,一言不發。

  裴興治同樣動了心,「不錯!他們都怨裴家不肯出兵,這一來誰還能責咱們,要不是拒絕服從韓家的統調,哪來的兵援肅州。」

  裴光瑜下頷一抬,傲意分明,「以咱們的實力,憑什麼任人拿捏,姓陸的都敢扣了三哥向韓家女獻媚,難道不該有所回敬?觀真唯韓家馬首是瞻,害得肅州遭此橫禍,就該受些教訓,又不是不援,稍晚些罷了,最後還是咱們幫忙逐走蕃軍,他也就無話可說。」

  裴安民見裴佑靖仍不言語,催道,「五弟,你怎麼看?」

  裴佑靖半垂著眸,只道了一句,「裴家如今到底聽誰的?」

  堂內一靜,氣氛微妙的僵凝了。

  按說家主仍是裴佑靖,然而他退隱數年,裴光瑜已經掌了大權,盡管在天德城失算,導致裴興治受囚,不得不托裴安民請回了裴佑靖,裴光瑜的心中仍是不服。

  裴興治承他報了被扣之仇,又聽這番話有理,頗為解氣,輕咳一聲,「只要是為家族考慮,合理的均可奉行,也不必一定要聽誰的。」

  裴光瑜正打算趁勢發難,不疾不緩道,「你是家主不錯,這些年誰不是對你言聽計從,你向韓家低頭換回三哥,兄弟皆是感激,但隨後應了出兵涼州,卻是助韓家一長威風,若一味的依你做主,裴家何時才能出頭?」

  裴安民與裴興治均是默了,誰也沒說話。

  裴光瑜又道,「咱們行事當以家族為念,你失了獨子,我甘願將炎兒過繼,可有一絲猶豫?我反對出兵西州,如今可錯了?我借大皇子之力除去陸九郎,成效又如何?不趁著天賜的時機懾服肅州,揚裴家之勢,難道還要去替韓家幫補,永遠附人驥尾?

  裴佑靖抬眼掠了一圈,長身而起,漠然道,「過繼之事作罷,炎兒似你,我也無意奪人之子,既然都認你來決策,何必再問我。」

  他也不等回話,轉身朝堂外行去。

  裴安民遲疑一瞬,追了出去,「五弟,你別怪四弟,他是想裴家更好。」

  裴佑靖腳下不停,吩咐隨侍,「收拾東西,回寺裡去。」

  裴安民不忍,「何必如此,都是自家兄弟——」

  裴佑靖淡淡道,「兄弟又怎樣,要跟韓家低頭時請我回來,解了困又不甘心。四哥從未帶過兵,只知算計,哪知人心至微,容不得耍弄機巧。韓家以精誠合眾,他只想要分崩得利,似這般自作聰明,誰還當裴家同盟,等眾人見棄疏避,就輪到甘州給蕃人絞殺。」

  裴安民一怔,張口卻不知說什麼。

  裴佑靖又道,「他如此得意,無非是助大皇子除去陸九郎,得賞了個四品官。且不說他捲入爭儲一事的愚蠢,我就將話撂下,姓陸的機警狡變,心智極深,失蹤必是另有緣故。」

  他不再理會兄長,轉往長廊自顧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1:36 PM

第一百十三章 法幢寺

  肅州的地形易守難攻,唯有黑山至討賴河的一處最險,只有一段土牆據守。

  弘曇領著六千守軍擋下了多次攻擊,疲憊非常,焦灼的又一次問,「援兵可有消息?」

  副將惠正累得快說不出話,黯然的搖頭。

  消息遞出去已久,銳金軍要是有心奔援,早該到了,惠正氣恨交加,哽咽道,「我看不會來了,沙州也遞了消息,但韓家也沒留多少兵,誰肯一塊填進去。要是能過這一關,咱們以後也只顧自己!」

  弘曇幾近絕望,強抑下來,「能拖一刻是一刻。」

  縱然僧兵還能支撐,土牆卻先一步潰了,蕃兵掘了水道引河沖浸,牆底淤成了軟泥,終於垮塌下去,砸起大片塵灰。

  牆外煙塵滾滾,蕃人大軍興奮的衝來,野蠻的嘯叫如狂潮。

  狄銀橫槍勒馬,望著斷垣冷笑,自從涼州失利,他的怒火積蓄已久,為了復仇甚至不惜與王叔央格合作,就為了今日一擊。

  數年前蕃軍兩線作戰,牽住韓家未能支援甘州,促成裴家離心,這一次他要拿下厚土軍的首領——觀真老禿驢的首級,屠掠肅州全城,重創河西的民心,讓五軍聯盟徹底崩散。

  城防失守,弘曇帶領餘下的僧兵回守法幢寺。佛寺撞響巨鐘,聲音激蕩全城,眾多寺廟的普通僧人也抄起了武器,百姓顫慄惶恐,頂門鎖戶,向神佛乞求庇佑。

  蕃兵的鐵蹄奔騰衝入,浩浩奔向法幢寺,僧人們借著寺廟的高牆進行最後的堅守,佛牆下處處濺血,死屍累累,充斥著怒吼與痛嚎。

  重重的高牆與金塔之後,有一處竹林深掩的佛堂,德高望重的觀真大師跌坐蒲團,默然頌念經文。

  隨侍的小沙彌含淚泣道,「師祖,師叔說蕃軍已經密圍,請您立即從秘道離去。」

  觀真大師鬚眉銀白,睜開了雙目,「河西將傾,能逃到何處?」

  他起身行出佛堂,殺喊的聲浪捲來,城內多處濃煙沖天,對面一座巨大的佛塔巍然靜立,宛如愴然的見證。

  觀真大師捻著佛珠輕嘆,「你看那鑑心塔,當年韓大人與裴大人曾在下方與蕃軍激戰,肅州城得以重生。千萬人耗盡心血,擰成一力將頑敵逐退,才過了多久就開始離心,阿彌陀佛。」

  沙彌仍在苦苦勸說,「蕃兵雖然凶猛,或許避一陣銳金軍就到了,師祖身份貴重,為數十萬百姓所尊祟,絕不能有閃失。」

  觀真大師付之一笑,「要來的已然來了,未至的即是不至,肅州全城遭劫,哪有我一人躲藏的道理。」

  他的神情一如平常,非但不躲,還向交戰之地行去。

  寺內有不少老弱沙彌恐懼萬分,不知該避去何處,有的抖顫,有的哭泣,有的顛倒亂奔,惶惶如末日來臨。觀真大師逐一望去,面色憫然,步履不停。

  他來到大雄寶殿之外,在石台結跏趺坐,安然誦起了經文。

  四周的沙彌被他的鎮定所感,含淚而效,在台下坐誦,漸漸的越聚越多。

  宛如一場奇景,黑壓壓的蕃兵包圍著佛寺,喊殺激烈,血腥滿地,寺內的眾僧坐地靜誦,續續的念經聲中,一切變得空澄寧靜,連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淡了。

  弘曇陷在蕃軍的圍攻之中,他執著鋒利的月牙鏟,殺得僧袍鮮血如浴,聽到佛經之聲飄來,忿懣之心更激,恨不能化身八臂韋陀斬盡惡敵。

  然而敵人遠多於己方,沉厚的寺門已給撞出裂聲,隨時將要崩碎。

  就在這一剎,遠處驟然傳來雷動般的震響,蕃兵也為之所驚,暫停了衝殺看去。

  一支強悍的騎兵疾奔而來,飄揚的黑旗繡著一簇烈火,宛如鐵色的激流衝向蕃軍。

  肅州百姓狂喜,無數聲音在泣然歡叫,「援兵來了!是赤火軍!赤火軍來援——」

  早在蕃軍攻城之時,陸九郎已經離開了商驛。

  戰時的商驛太過顯眼,宛如待宰的肥羊,他當然不會留下來坐以待斃,帶人搶了些食物,避去貧戶聚居的城北,挑了一處破院藏下來。

  他熟知兵勇抄劫的門道,最窮陋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是沒想到,居然有一隊人悄悄的跟著來了,佔下了隔壁的雜院。

  陸九郎也懶得理,輪番派老兵出去探聽,了解城中的動靜。

  石頭十分納罕,「怎麼還沒見著銳金軍?坐牛車也該到了。」

  陸九郎也意外,沒想到裴家如此短視,冷哂道,「不外是別有心思,算盤打得精響,真是蠢過頭了,也不怕火沒燒到韓家,燎著了自己。」

  一行人躲了半日,外頭喧吵起來,附近拍門聲不絕,石頭從牆頭一望,皆是逃來的大戶。

  陸九郎知是蕃兵入城了,低咒一聲,「把門堵好,敢硬衝的來一個宰一個。」

  石頭的手底也就百來人,不免心裡發緊,「這些不算什麼,要是蕃軍殺過來怎麼辦?」

  正在此刻,隔鄰的牆頭冒出一個男裝女郎,秀面抹了灰,望住了陸九郎,「這位閣下,亂兵將至,我手下有護衛三百,能否合力應對?」

  石頭一瞧,眼珠子幾乎脫出來,「你不是安家的——」

  女郎截聲打斷,「正是安家的商隊,我的護衛皆為健勇,攜有武器,願聽閣下調遣,共同應對蕃兵,如何?」

  陸九郎雖是意外,眸光犀利一掠,抄布巾裹了半張臉,頷首一點。

  這兩方院子本來就隔牆破爛,兩下一起拆出個大洞,安瑛帶人過來,如男兒拱手一禮,並不顯露相識之態,四百來人擠得密密簇簇。

  陸九郎打量這些護衛結實矯健,雖不及精兵,也頗可一用,安瑛又還算知機,相求時並不點破身份,免去了許多麻煩,心下略覺滿意。

  這一帶窮陋,蕃兵的主力不會來,他將四百人分成幾隊,把巷尾的宅院也佔了,派了老兵在外沿警戒,隨時準備應變。屋主被驅到邊角,也不知這些人是兵是匪,嚇得蔫雞一般不敢動。

  城內鬧得近乎翻天,蕃兵主力在攻法幢寺,一些散部捺不住開始劫掠。

  陸九郎所控的區域相對安穩,零星的敵隊一進巷就給宰了,屍首拖進院內藏起。幾次下來眾人略放了心,只要大軍不至,苟全並非不可能。

  陸九郎卻心頭沉凝,銳金拒絕來援,肅州必然元氣大傷,五軍今後只怕要各自為戰,河西如何還穩得住?

  一個派出去的老兵奔回,報赤火軍入城來援。

  安瑛大喜,陸九郎卻是面色一變,聲音陡厲,「來了多少?領軍的是誰?」

  赤火軍來了一萬,韓明錚親自領軍,傾盡沙州餘兵,連韓府也只留了三百護衛。

  這一場奔援就是一次豪賭,假使銳金軍應援,就是三軍協戰;若裴家按兵不動,就是韓家與肅州共存亡,絕不讓蕃軍得逞,挑動五軍崩離。

  赤火軍雖是長途奔援,卻有赤凰當先,氣勢極盛,衝了個措手不及,赤火軍鐵蹄過處,蕃軍死傷慘重,積血如溪,一時竟攔阻不住。

  狄銀接了傳報,戾聲命令,「一萬也敢衝援,這是來送死的,不必理會,先宰了老和尚。」

  法幢寺如一塊金碧琉璃,華美而脆弱,蕃軍似惡蛟層層盤繞,越擰越緊,絞得僧兵幾盡全滅,眼看這塊至寶將碎,惡蛟突然遇到了阻撓。

  赤火軍如一把尖刺悍然紮進蛟身,激烈的擾動,攪得蕃軍大亂。

  狄銀怒火上湧,抬眼望去,一群剽悍的赤火兵簇護大旗,旗下一個美麗的女郎,身披氅衣,目現神光,威冷凜凜,正是曾經交手的韓家女。

  兩下目光一觸,她抬手取出一枚赤色寶鏈,施然繫在額上,炫耀又似挑釁的一抬。

  狄銀一眼認出,對方額心那枚鮮紅的寶石,正是弟弟的金刀所鑲,剎那間血激如沸,殺意狂暴,他再顧不得一擊即破的法幢寺,帶著軍隊向韓家女衝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1:51 PM

第一百十四章 鑑心塔

  弘曇帶著僧兵苦苦支撐,如細舟抵禦狂浪的衝撞,殺得鏟刃遍布細碎的缺口,渾身力氣耗盡,將要撐不住了,一剎那似神跡出現,黑壓壓的敵軍潮水般退走,湧去了另一處。

  弘曇恍惚抬眼,望見赤火軍的旗幟,心頭的怨結驟散,他長出一口氣,腳下踉蹌不穩。

  一雙蒼老的手扶住他,弘曇回頭一望,正是觀真,禁不住顫聲,「師父,赤火軍來了——」

  眾僧驚魂未定,在觀真大師的示意下,紛紛上前救助傷者。

  交戰之地殘屍相摞,慘不可言,觀真大師沉默的望去,傷感中有悲凜,對著徒弟道,「且歇一歇,今日得赤火軍同戰,縱赴黃泉又有何懼。」

  弘曇一驚,剎時明白了,韓家能有多少餘兵,來援與共死無異,他既是悲酸,又覺愴烈,熱淚奪眶而出,墜在血漉漉的僧袍。

  韓明錚統兵多年,當然清楚遠來的萬人難敵大量蕃軍,既然銳金軍未至,就只能極力殺傷敵兵,促使蕃軍盡早撤出肅州。

  她毫不慌亂,指引軍隊且戰且退,收縮在法幢寺數里外的彌陀寺。

  彌陀寺不及法幢寺之大,年代更為古老,此處易守難攻,四面環池,隔牆不高,卻能遏阻戰馬,削弱大軍的強襲,曾經是蕃人在肅州最後的據守點,如今又迎來了血戰。

  赤火軍被黑泱泱的蕃軍圍困,經堂成了屠戰的殺場,重閣內刀槍震耳,佛池遍浮屍骸,寺廟彷彿成了阿鼻地獄,吞沒了無數生命。

  狄銀恨意如焚,不惜代價的驅兵進攻,赤火軍頑強奮戰,給蕃軍造成了極大的傷亡,損失也異常慘重,最後僅餘千人,給困在了後院的木塔下。

  正當戰情最激之時,外頭隱約傳來呼喊,漸漸的全城皆呼,聲音激上雲霄。

  蕃兵聽得大驚,傳報狄銀,「王子!外頭呼銳金軍來了!」

  狄銀面色獰變,又怒又驚,銳金軍足有四萬,自己的部屬僅剩萬餘,還經過幾度交戰,哪有餘力應對,此來既沒殺成老禿驢,也未能劫掠屠城,難道要如此狼狽的撤走?

  他絕不甘心,死死盯著塔下的女郎,咬牙切齒道,「不必理會,先殺了韓家的臭婆娘!」

  司湛拼殺得汗流浹背,聽到外頭的呼聲激動萬分,「將軍!銳金軍來了!」

  韓明錚一直沒有動手,連氅衣也未除去,她側耳凝神,眸光微沉,「假的。」

  司湛從大喜到大愕,登時傻住了。

  韓明錚淡道,「要真是銳金軍,城內哪會用蕃語呼喊,虛張聲勢而已,計策是不錯,但狄銀復仇心切,沒見著大軍不會撤的。」

  她望了一眼司湛,摘下懸勾上的銀槍,「不用怕,就算身死,只要能將敵人一併留下,也不就枉此生。」

  氅衣甩落,她策馬趨前,挑死一名蕃兵,展開了廝殺。

  司湛的臉龐濕了,也不知是汗是淚,突然生出一股無畏,勇猛的跟了上去。

  外頭呼聲震天,蕃兵人心惶惶,仍給狄銀驅著攻殺,一波強攻過後,赤火兵徹底被衝散,韓明錚見狄銀帶著蕃兵凶蠻的迫近,她走投無路,逃入了後方的鑑心塔。

  狄銀戾氣橫溢,見這女人嚇瘋了,竟然自入絕地,以為如此就能躲過一死,他怎肯放過,跟著拍馬追入,誓要將之擒住活剮。

  鑑心塔已逾百年,為長安請來的巧匠所建,塔方百尺,高一百八十八尺,分為九層,以巨木為柱,天晴之時塔剎金芒閃耀,大半個肅州城都能望見。

  狄銀衝進塔內,見塔身深廣,高如天宮,地面覆著粗氈,邊角散落著大量佛香,香氣濃得近乎發窒。寬平的木階繞塔而上,仇人已經逃到了第三層。

  狄銀不假思索的追去,馬蹄一氣奔縱,衝到第七層,眼看仇人已在塔頂無路可逃,他現出了猙獰的笑。

  女人俯首望下來,摘了鞍上的弓,身旁的護衛遞上一支火箭,她接過搭在弓弦。

  狄銀的護衛舉起藤盾防衛,卻見一箭帶著火光激亮,從頂至底穿越一百七十餘尺,嵌入底層的木階,階上的粗氈瞬間火焰激騰,如一條赤龍開始向上飛躥。

  塔外的司湛正陷在敵群中廝殺,看著木塔火光陡盛,烈焰爆燃,煙火裹著香氣大盛,濃烈的飛散開來,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一切是他親手布置,帶人將香油潑在氈下,用殿裡搬來的佛香遮掩氣味,只要大火一起,木階盡燃,百年古塔就成了無間火獄,焚盡一切生靈。

  塔外的蕃兵見狄銀衝入,隨即烈焰燃起,大火封門,根本無法救援,正當驚亂之際。

  寺外的喧叫越來越大,一群黑壓壓的人衝來,領頭的男子煞氣騰騰,手執陌刀,激斬開道,所過之處血雨紛飛,守寺的光頭武僧執著月牙鏟,洶洶跟隨著衝殺。

  蕃兵群龍無首,又見領頭的悍猛如天狼,氣勢勇不可當,必是銳金軍的前鋒,登時一轟而散,紛紛打馬逃出肅州,唯恐跑慢了腦袋搬家。

  圍攻的敵人全跑了,司湛和數百名士兵意外活下來,他濕汗淋淋,眼淚流得更多,哽咽的吼道,「狗日的銳金軍,不早些來——」

  執陌刀的男子衝近,更大聲的激吼,「狗屁的銳金軍,明錚呢!」

  司湛一呆,男子拉下覆面布巾,露出一張焦灼又急切的臉,赫然是陸九郎。

  司湛來不及去想這人怎麼會出現,顫聲悲哭出來,「將軍在塔上,將狄銀引上去了——」

  陸九郎仰頭一望,渾身激寒。

  木塔火勢極盛,焦煙滾滾,下方的數層塔洞已躥出烈焰,宛如一隻碩大無朋的火炬。

  煙氣帶著火星直飄而上,追進來的蕃兵成了熱蟻,再顧不得聽令,拼了命的往外逃,除了幾個離塔門近的帶火奔出去,餘人哪裡逃得出,底層澆油最密,已是一片火海。

  蕃兵被火烤得只能往上奔,然而上方也無出路,木階一層層燃起,有驚到失足的甚至從半空跌下,摔進了熊熊烈火。

  狄銀看得目如火燒,情知中計,牙齒咬得欲碎,策馬向上衝去。

  韓明錚在塔頂下馬,這裡遠比底部狹小,四面的塔洞透出天光,腳下是香霧與熱煙湧動,幽冷的天風從八方湧入,塔鈴清澈的碎響,宛如一場高曠的接引。

  伍摧帶著十來個近衛,守著階口搏殺,極力擋下衝上來的蕃兵。

  狄銀馬勢狂烈,如蠻牛般撞飛一人,又劈死一兵,直襲韓明錚。

  伍摧奮不顧身的搶近格擋,被大力擊上塔壁,撞得背痛欲裂,眼看敵人的彎刀斬來,韓明錚持槍一挑,架開了狄銀。

  塔頂太矮,狄銀也棄馬而戰,他攻勢凶猛,韓明錚只能硬接,數度往來,她的臂力尚能支撐,腹中卻開始絞痛,四下裡越來越燙,蕃兵悉數逃上塔頂。

  她虛晃一槍,從塔洞鑽出,踏上了斜展的塔簷。

  塔身巍巍,天風拂蕩,似整座塔都在搖晃,塔基的巨木受大火焚燒,越來越不穩,隨時可能傾塌。

  韓明錚朝下一瞥,地面的一切微小如蟻,似有人在扯著嗓子呼喊,然而相距太遠,給天風一拂就聽不見了。

  狄銀跟著追出來,目中凶光畢露。

  伍摧從另一個塔洞鑽出,上前極力拖住,給狄銀一腳踹得滾墜下去,半空中扎手扎腳的攀住了七層的簷角,渾身都嚇麻了,隱約聽得底下嘶喊,朝下一望,眼珠子險些瞪落。

  陸九郎帶著一幫人扯開佛殿拖出來的地氈,司湛在揚聲大吼,「伍營——跳下來——」

  伍摧橫豎也是死,把心一橫跳下去,一時神魂皆空,砰的落在氈上,蒙頭蒙腦的給人抱到一邊,連自己的死活都不清楚了。

  司湛胡亂捏了一頓骨頭,確定人無恙,擁著他哭了。

  伍摧半晌才還魂,聲若游絲,「將軍——還在上頭——」

  塔內嘎吱一響,不斷迸出木頭墜塌之聲,樓內傳來無數絕望的呼救,不少蕃兵耐不住熱焰,翻出塔簷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韓明錚強忍腹痛,銀槍靈動的鑽攪,要借勢將狄銀擊下去,無奈雙方力量懸殊,一直給壓在下風,她只能鋌而走險,勾住簷角翻去下層,幸而木塔上小下大,險險托住了身形。

  狄銀也捨了性命,不顧凶險追來,韓明錚只得再次避往下層,二人在簷尖翻縱,稍一失足就要摔得骨肉俱靡。

  陸九郎手足冰冷,仰望搖晃的木塔,那一抹細小的身影險到極至,他恨不能脅生雙翅飛上去,怒吼道,「弓箭!取弓箭來——」

  弘曇從敵屍搜了弓箭,奔回塞給他,汗涔涔道,「太高了,仰射難以精準——」

  陸九郎不聽不顧,他的箭術遠不及槍馬,然而在這一瞬,所有她教過的運箭精竅湧上心頭,張弓宛如神助,他死死盯著簷邊的凶影,指尖一鬆,一顆心也似附在箭上,離弦隨之而去。

  韓明錚轉避到第五層,塔洞火舌噬人,幾乎跌下去,還未站穩,追來的狄銀奮刀一擊,震得她銀槍脫飛,摔在了簷面,不等爬起就被踩住了。

  狄銀踩住仇人的肩,見她腹部隆起,分明身懷六甲,越發恨毒至極,彎刀一揚,就要將胎兒生剖出來。

  就在間不容髮的一剎,塔下一箭激電飛來,穿透他的脖頸,迸出了一抹血花。

  狄銀的雙目暴凸,握住箭不甘的一揮,刀已脫了力,整個人仰天栽下,從高塔跌成了一團血泥。

  韓明錚肩膀驟輕,腹中絞痛不止,她伏在簷邊勉力一望,這才看清底下的情形,眸子微微一凝。此時塔身晃動更劇,熱浪灼人,不容再有半分遲緩,她對準氈毯一縱而下。

  陸九郎已經望眼欲穿,扯著氈毯兜住了她,甚至來不及看是否安好,一把抄起來向外狂奔,眾人隨之而逃。

  不過數息之間,燃燒的高塔轟然而塌,無數炙熱的巨木砸了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2:06 PM

第一百十五章 與子說

  肅州全城高呼銳金軍,將殘餘的蕃兵嚇跑了,逃過一場大劫。

  此戰援兵與守軍損失慘重,換來殺敵數萬,狄銀身亡,肅州得以無恙。

  半日之後,銳金軍當真到了,城內的百姓正在清理敵屍,收攏敵人的戰馬,鑑心塔大火方歇,餘煙未散。

  這時機著實不大妙,若提前半日,百姓定是無限激喜,崇敬有加,眼下卻成了尷尬,裴安民迎著肅州民眾的目光,竟有一種如芒在背的難安。

  裴子炎也覺狼狽,本來依父親的計劃,銳金軍晚些抵達,正合大展軍威,驅走肆虐的蕃軍,壓倒韓家的聲勢。誰想到蕃兵已然敗逃,榮耀給韓家得去,百姓提起赤凰無不盈淚,簡直將她說成了捨身除魔的菩薩。

  觀真大師倒是神態如常,淡然向裴安民致謝,並不詢問何以遲來,「請代向裴大人致禮,多謝迢迢來援,此番得以退敵,還是假托了銳金軍之威,幸哉。」

  他越是如此客氣,裴安民越覺窘迫,似給蒼睿的雙眸看透,只得道,「大師智計退敵,我等慚愧萬分,韓七將軍可安好?」

  觀真大師合什道,「韓七將軍懷胎數月,不惜長驅來援,為誅狄銀從高處墜下,情形確實不算好,目前在受醫者療治。」

  裴安民一怔,「韓七將軍有孕?何時成了婚,怎麼似未聽說。」

  觀真大師靄然一笑,「應是不曾外傳,將軍的夫婿也來了,此次肅州能夠無恙,全仗夫妻二人的智勇。」

  裴安民不好多問,改詢城中是否有需要協助之處。

  觀真大師自是婉謝了,「蕃軍造成的損失不算過重,城中還能應對,聽說西州得勝,小韓大人將返,料想不致再有大礙,不合勞煩銳金軍。倒是裴大人近年參研佛法,未知心境如何,失子之痛可有稍緩?若願來肅州一游,老衲定是掃榻以待。」

  裴安民無話可說,客套兩句辭了出來。

  裴子炎很不是滋味,他雖在軍中,受父親的影響,並不認同小叔依從韓氏的態度,如今父親已掌了裴氏,觀真大師卻提也不提,只問裴佑靖,態度不言自明。

  裴安民悶頭出了寺門,望見遠處一堆焦木的巨堆,拂來的風還帶著溫熱的餘煙,可想焚塔時的驚心動魄。韓家女懷孕還以少勝強,計殺狄銀,著實勇毅非凡,也不知嫁了哪家兒郎,終是與裴家無緣。

  裴子炎心頭糟亂,狄銀一死,裴家的大仇算是得報,卻難有一絲喜意,這次的出兵全不似父親的預料,歸返得毫無顏面。

  裴安民不再停留,跨上戰馬,「走吧,別在這丟人了。」

  法幢寺的深處有一方院落,重門後花木抱深,景致錯落,叢竹與白石掩映著雲窗霧閣,精致清幽,舒適宜人。

  安瑛在外靜佇,陸九郎踏出門來,俊朗又冷漠,鋒銳的一望。

  安瑛奉上一方玉盒,「這是天竺的鹿寄子、碎葉的仲陽蘇、溫宿獨有的紫芩,皆是安胎的珍藥,請讓郎中驗看後斟酌使用。」

  陸九郎神情微動,接過了玉盒,「多謝。」

  安瑛冒險一試,不僅讓商隊無恙,還順利結好了韓家,可謂大賺,她穩住心神回道,「韓七將軍是河西萬民所仰,微末之奉不足道,閣下盡管放心,我定會守口如瓶,絕不透露分毫。」

  陸九郎只一頷首,「安小姐有心,來日必有回報。」

  他不再多言,返身入院,交給偏廂的醫者,幾位郎中見之驚奇,對著盒中藥物議論了一番。

  陸九郎回到內室,昏睡的韓明錚醒來,她在墜落後腹痛如絞,鮮血涔出,有滑胎之兆,全城最好的名醫來診治,都道情形不佳。

  陸九郎輕撫她的臉頰,低聲安慰,「安家送了對症的靈藥,正使人熬製,飲下去就好了。」

  韓明錚靜臥了半日,面色依然蒼白,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你怎會離了天德城?一旦朝廷追究起來,罪責就大了。」

  陸九郎沉默片刻,幽涼道,「我怎麼能不來,你有身子都不告訴我,消息捂得密不透風,是怕我知道了?韓家是如何沒人,一個帶兵的都尋不出?竟讓身懷六甲的女人上陣!」

  他心裡窩著一團火,既是燥怒難當,又是餘悸難平,極想痛罵,但見她神氣衰弱,說了兩句就閉了嘴,上榻小心翼翼的擁住她。

  韓明錚也知這次折騰太大,腹中的小生命受不住,抬手環住肚子,喃喃道,「這孩子像你,慣會裝樣,最初一點動靜也沒有,等發現時月份已大了,反而吐得厲害,什麼也吃不下。」

  陸九郎見她清瘦了許多,心裡越發疼恨。

  韓明錚靜了片刻,又道,「不是要瞞你,阿娘怕傳出去給人嚼舌頭,再說離得太遠,告訴你也無益,何必徒增煩擾。赤火營只留了五千,根本不夠出援,還是向回鶻降部借了三千,栗特部調了兩千,勉強湊成了一萬,這些兵來處復雜,尋常將領哪壓得住。」

  這個孩子來得雖然意外,韓明錚也不算懊惱,既與男人歡好,難免有這般風險,生下來也無妨。哪想到大軍傾出,肅州傳來求救,她只能捨了周全。

  此刻韓明錚給他擁在懷中,強悍又親密的氣息環繞,頰上的大手粗糙有力,動作卻細膩溫柔,正是這雙手射死了狄銀,接住了高塔墜落的她。

  韓明錚忍不住將臉頰埋在他的掌心,心頭酸澀而熨貼,「虧得你來,不然這一遭要沒了,如今算是無事,擅離職守罪責非輕,你趕緊回去吧。」

  陸九郎覺出指間微濕,扳起臉見她雙眸凝淚,神魂都顫起來,心尖生出無限憐愛,低頭輕柔的舔吻,「我守著你,不走了。」

  韓明錚給他弄得睫上生癢,忍著淚一笑,「都是防禦使了,還說胡話。我讓司湛去跟寺裡說一聲,安排人悄悄護送,別讓朝廷拿了錯處。」

  她方要揚聲,陸九郎按住她,「我是認真的,以後哪也不去了。」

  韓明錚怔住了。

  陸九郎眸光沉沉,「三年前,我開始使人在長安各大酒樓講述河西赤凰的傳奇,直至滿城皆知;征討嶺南時,我收到韓金吾過世的消息,就猜天子會召你謁見,果然不出所料;等到你肯與我相親,每次的歡好我都存了心,想方設法的讓你有孕。」

  韓明錚難以置信,方要開口。

  陸九郎冷靜又銳利,一字字道,「韓明錚,我蓄謀已久,要的不僅是一夕之歡,還要成為你的夫婿,徹底得到你。我主動請纓到天德城,就是為打下涼州作聘,讓你一償心願。如今赤條條拋開一切,奔來做你的男人,你肯不肯要!」

  韓明錚從未想過他的心計如此長遠,震動得難以言喻,半晌方道,「我值得你這樣費心?五皇子在等你回去效力,長安有的是錦繡前程,不是還要做朝廷一品大員?」

  陸九郎如今一點也不隱藏了,「我離開長安就沒打算回,涼州城你第一次向我求歡,心已經接受了我,如今又有了身子,還想把我趕回去?」

  韓明錚一啞,竟不知說什麼。

  陸九郎低了語氣,懇求般道,「明錚,你是我心上摯愛,哪怕再強,也不該有孕還冒死搏戰,得有人護著你,護著你腹中的孩子,除了我還能是誰?等孩子生下來,也當有父親的陪伴,你就忍心讓他和我一般沒爹,給世人恥笑是個不知哪來的野種?」

  韓明錚給說得心中酸軟,正當方寸大亂,腹部驀然一動,宛如小生命也在應和。

  法幢寺受了蕃軍的猛攻,處處殘牆斷壁。城中百姓自發前來幫忙,將損壞的物件清出,重整佛殿,取水灑掃,受傷的僧眾也獲得了妥善的安置。

  弘曇徐行檢視,猶覺得做夢一般。

  赤火軍與蕃軍激戰之時,法幢寺得了喘息,然而僧兵也幾乎折盡。弘曇強提精神,打算去隨赤火軍死戰,半途竟遇上了陸九郎,給他一番言語說動,讓寺內的僧人散出傳話百姓。全城呼喊動搖敵心,陸九郎再帶著幾百人衝殺,一舉嚇走了蕃軍,幾乎可謂奇跡。

  弘曇正當出神,小沙彌來報,他想了一想,還是去尋了師父。

  觀真大師結束了誦經,聽聞後道,「陸檀越只留了洗衣灑掃的僕婦,其他的全退回來,定是要親自照料,且隨他的安排,奉足所需即可。」

  弘曇猶豫片刻,問出來,「他雖救了韓七將軍,到底已非韓家的部屬,當真聽他做主?」

  觀真大師捻著佛珠,莞爾一笑,「一切所執,必有因果,赤凰有孕,防禦使捨了一切冒死潛來,還有什麼可憂的,隨二人去吧。」

  弘曇摸了摸光頭,只覺情愛難以理解,又問,「長安有人護送一位娘子至沙州韓家,聽說韓七將軍在此,向寺裡求見,遭陸檀越拒了,還讓他們哪來回哪去,這位娘子在外啼哭不止,如何是好?」

  這一問觀真大師也沒了頭緒,只有道,「你親自去問一問,看究竟有何來歷,不重要的就贈銀打發了,免作無謂之擾。」

  楚翩翩被沈銘送往河西,托給韓七小姐照應,相府的護衛不耐遠涉,到肅州聽說赤凰在法幢寺,當即折歸,打發她自行請見。她報了沈相公子的名號,懷裡揣著書信,卻給僧人無情的拒了,落得進退無路,不知如何是好。

  一眾沙彌看她美麗柔弱,淒惶無助,不免生了同情。

  楚翩翩正垂首飲泣,面前來了一個和尚。

  那人話語清沉,端正平和,「韓七將軍受傷靜養,無法會客,請問女檀越執意求見,究竟所為何事?」

  楚翩翩抬起頭,長睫如霧,雙目盈淚,似一枝凝露帶雨的梨花。

  弘曇如被一種無形之物擊中,呼吸一窒,心頭剎那一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2:15 PM

第一百十六章 宮掖深

  或許是靈藥的功效,又或是小生命的頑強,韓明錚經過多日調理,止住下紅,腹中的胎兒得以暫保。但此後必須臥榻靜養,絕不可再受車馬顛簸,否則隨時可能滑胎。

  韓明錚為免家人驚擾,讓人向沙州報了平安,只稱在厚土軍歸返前留駐肅州。

  陸九郎試了藥碗的溫燙,將她扶起來餵藥,「不必操心旁的,把身子養好,先多吃些。」

  韓明錚一切由他照料,漸漸的也慣了,就著手飲了,「整日躺著胃口自然差些,不是吃食的緣故,昨日你還要張羅烤肉,到底是在寺裡,別太過了。」

  陸九郎自有計較,也不多說,待她睡下後喚過僕婦守著,自去行事。

  院子外頭,幾個憨貨正在閒扯,猶未發現裡頭有人出來了。

  陸九郎一直無暇理會,此時一腳踹去,「你個屬王八的,嘴咬得死緊,我就不該接著,讓你跌死算了。」

  伍摧給踢了個屁墩,叫起冤枉來,「石頭沒說,我哪知道沙州有你的人,還當將軍會給你傳信呢,怎麼能怪我!」

  陸九郎又看司湛,司湛一下跳出丈外,振振有詞,「也不能怪我!小韓大人說不能外傳,萬一讓朝廷知道孩子他爹是天德城防禦使,有暗通的嫌疑。」

  陸九郎磨了磨牙,暫且作罷。

  司湛卻又湊過來,「陸大人,你真要跟著將軍回沙州,就不怕小韓大人發作?」

  陸九郎冷笑,「他中了蕃軍的誘計,害得妹妹懷著胎出來拼命,還有臉發作我?」

  司湛訕訕的沒了話。

  伍摧擔心的是另一則,「陸九,你這棄官而逃,沙州熟人那麼多,未必瞞得住,傳到朝廷耳朵裡怎麼辦?」

  陸九郎橫了一眼,從袖中摸出個黑鐵面具,「天高皇帝遠,管不了那麼多。」

  面具華麗精巧,錯金勾出繁復的花紋,覆在臉龐宛如變了一個人,伍摧和司湛嘩然驚讚。

  石頭正在傻樂,屁股也著了一踹,顛顛的跟著陸九郎出去辦事了。

  韓明錚睡得正沉,隱約給人抱起,知是陸九郎,她迷糊中懶得睜眼,搖晃中又睡過去,等醒來一怔,屋子已經變了,換到了一處陌生的宅院。

  陸九郎從院裡的烤架卸下油香的羊腿,用小刀片薄,趁熱餵給她。

  韓明錚不知不覺吃了許多,額上微微出汗,面上有了顏色。

  陸九郎很滿意,方才提起,「法幢寺終究有些不便,換到這裡大可隨意,正合適你歇養。」

  韓明錚見屋子布置精雅,用具奢華,地龍暖熱毫無煙氣,絕非尋常富戶,隨口一問,「這是哪家的宅子,主人呢?」

  陸九郎也不隱瞞,「裴家的別業,將人都清出去,換上寺裡的僕役,又有伍摧他們守著,只管放心。」

  韓明錚一默。

  陸九郎冷哂,「借個宅子算什麼,不是那些蠢貨自私短視,何至於要你拼命,我早晚要將裴佑靖那老狗宰了。」

  韓明錚微微一嘆,「其實怨不得他,裴叔已經不掌事了,以前他氣勢強盛,又得二爺支持,能壓得住全族,後來二爺與裴少主戰亡,他萬念俱灰,裴四爺當了家。這人自恃與朝中攀結極深,一心想取代韓家成為河西節度使,弄得局面越來越僵。」

  陸九郎經她一提,想起來,「是了,這人還來天德城挑動過魏宏,我正要借機而走,就沒理會,早知道誘出來一併宰了。」

  韓明錚沒好氣,一戳他的額角,「幸是沒動手,四萬銳金軍是好惹的?行事總得留一線,才有轉圜的餘地。」

  陸九郎很受用這樣的親呢,將頭拱在她的手心。

  韓明錚摸著他額角還有烤出來的汗漬,喃喃道,「你就是心眼多,到底圖我什麼呢?韓家已經不復當年,做我的夫婿得不了好處,哪比得上長安的青雲路。」

  她眉眼溫存,倚著靠枕身子慵懶,陸九郎瞧得愛極,恨不能將她揉進骨頭裡,可惜如今什麼也做不了,嘴上回道,「你放心,我不圖韓家,就圖你的人,聘禮已經收了,孩子也不能沒爹,你是堂堂將軍,可不興反悔。」

  他若是個女人,早就挺著肚子找去沙州韓家,要什麼臉面;無奈沒這份本事,硬闖上門定會給韓平策攆了,她又看重家人,不會相幫,只有用這般下作的法子。

  韓明錚聽他的賴話,啼笑皆非,「早知你的心思,該聽阿策的話退回去,那些東西價值連城,不知多少人惦著呢。」

  陸九郎輕哼一聲,「士兵的恤賞我一點沒少,其他的都是貪心不足,如魏宏之類的貨色,根本就不配得爺的好處,摟著石頭做夢去吧。」

  韓明錚正忍俊不禁,頰上給他湊近親了一口。

  魏宏確實要氣瘋了。

  陸九郎與石虞候一道失蹤,跟出去的沒一個回來,魏宏裝模作樣的搜尋,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擔心蒼狼識破了暗算,挾怒回來尋仇。

  連搜多日不見蹤影,魏宏略定了心,著人通報朝廷,自己私開內庫,打算悄悄將一批珍寶吞了,哪想到寶箱雖在,僅有兩三箱是真金白銀,其他的全是石頭。

  魏宏又怒又罵,終是不知寶貨的去向,悻悻的將幾箱金銀藏了。

  沒過多久,五皇子派使者來徹查,稱陸九郎失蹤前曾致信,將送一批重寶上京,卻始終未見東西。一番查來查去,查到魏宏曾私開內庫,又找到了匿下的金銀。

  魏宏成了黃泥巴掉糞坑裡,冤得沒法說,一番思前想後,索性咬給失蹤的石虞候,稱其假傳大皇子之令,蓄意殺人移寶。

  使者拿了辯供回京,李涪當然不會認,最後石家倒了大黴,魏宏也從副使貶成了七品參軍,他無數次咒罵,既罵陸九郎,又罵裴家人、石虞候,還有背後的李涪,不知恨哪個更多。

  不過千里之外的怨罵飄不到長安,李涪正在御花園裡閒坐。

  他神情和煦,姿態鬆散,捧著一本佛經閱看,一派的恬淡安樂,與世無爭。

  一個道士藏藏縮縮的潛來,緊張的一禮,「殿下,貧道該出宮了!」

  李涪不動聲色,「這是什麼話,父皇近來精神健旺,還盛讚趙真人的丹藥神效呢。」

  趙真人若不是不得己,也不願捨了潑天富貴,壓低聲道,「貧道入宮前就稟過殿下,紅丸不宜久服,逾期必然損身,為著陛下的龍體著想,不可再用了。」

  李涪微微漾笑,「趙真人慎言,入宮前我們何時見過,若早知此藥有害,你還進獻父皇服用,豈不是有意謀害天子,論罪當誅九族?」

  趙真人一激靈,錯愕的望著他,又迅速低下頭。

  李涪話語柔和,似在撫慰,「真人只管安心煉丹,要是個雀鳥般的膽子,如何享得了榮華富貴?哪怕有朝一日紅丸失效,仍有解決之道,真人何必憂懼。」

  他從佛經中拈出一張藥單,趙真人收入懷中,心頭顫慄,只能伏地喏喏。

  趙真人如來時一般悄然退去,李涪似什麼也沒發生,平靜的翻看佛經。

  遠處傳來尖利的罵聲與吵鬧,李涪只作不聞。

  喧聲越來越近,榮樂公主搡開宮人的拉扯,意外望見李涪,衝來道,「皇兄!你幫我跟父皇求情,我知道錯了,不要再囚著我了!」

  一眾侍奉的宮女與太監見了李涪,跪下告罪,原來榮樂公主給禁於殿中,每日受宮嬤規訓,煩燥欲狂,到御花園散心就不肯回去了。

  李涪溫文爾雅的回應,「我自是幫十二妹說話,你不必急,過一陣父皇的氣就消了,你在御花園大肆吵鬧,萬一讓人報上去,父皇豈不更怒?」

  榮樂公主氣得眼淚直流,「要等到何時?我天天給一群低賤奴才管束,過得生不如死,父皇只顧流連後宮,哪想得到我!」

  李涪好言好語的哄,總算讓妹妹安靜下來,又對侍奉的人開口,「十二妹久不得出,難免脾氣大些,你們照應不易,缺什麼只管與我說。」

  宮人恭敬的應了,小心的侍奉公主回殿,感慨大皇子的和善。這位殿下既顧念手足之情,又懂得體恤下人的難處,將來繼位定是一位仁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4:18 PM

第一百十七章 人心向

  赤凰將軍勇救肅州,銳金軍無功而返,甘州城的百姓私下難免私議紛紛。

  裴子炎在酒樓聽了兩耳,心裡極不舒服,回家後忍不住去尋父親。

  裴光瑜正是惱怒,面沉如水,書案堆滿了消息紙卷,一見兒子就吩咐,「弘海帶著厚土軍已抵了肅州,你去走一趟,送些禮過去,再打聽一下韓家女的夫婿什麼來頭,竟敢搶咱們的宅子,不把裴家放在眼裡!」

  裴子炎一聽這些就煩,又不敢表露,只道,「還能有什麼來頭,不外是韓家營裡的人。」

  裴光瑜滿腹疑思,征涼州時韓家女還與姓陸的勾纏不清,怎的突然有了夫婿,行事還如此霸道。

  裴子炎忍著氣道,「去肅州有什麼用,都知道裴家是刻意遲援,觀真大師更認定了韓家,哪是私下送禮能彌補。」

  裴光瑜沒留意兒子的低鬱,隨口道,「觀真老邁了,活不了幾年,不必理會他,弘海早晚要接了僧都統之位,他一直與咱們交情不錯,就按我說的做。」

  裴子炎默了半晌,「阿爹,城中都讚韓家義烈,說裴氏不顧盟友,背信棄義。」

  裴光瑜很不順耳,斥道,「那些愚民懂什麼,韓家早就外強中乾,本來這一次當曝其虛弱,顯出裴家的能耐,教各州看清消長,全是韓家女強自逞能,壞我大事。」

  倘若韓家女死於狄銀之手,餘下的蕃軍被銳金軍大展神威,一蕩而空,哪會有如今的尷尬。

  裴興治推門而入,面色不大好,「趙家不肯收送去的禮,稱西州已經得了戰獲,態度還是客氣的,但焉耆、龜茲那邊傳來消息,一些商脈被挪給了安家。」

  趙家在天山一帶經營多年,連裴家的商隊也要借助其力,憑著兩軍交情,一直能獲取最好的資源,如今卻生了變化。

  裴光瑜神情微變,有些掛不住,「見風轉舵,趙家如此滑頭,真不是東西。」

  挪出去的商脈雖不是最要緊的,透出的意味卻讓人不安,這是一場微妙的人心向背。

  裴興治難抑憂慮,「肅州的態度肯定也會變,必然影響西域諸國,這不是小事。」

  裴光瑜做出不屑之態,「讓他們向韓家諂媚,不過是表面作態,維持不了多久,裴家有四萬兵力在手,誰也不能不把咱們當事。」

  裴子炎一向以銳金軍自豪,如今卻迷茫起來。

  裴氏年輕一代不少,但在軍中出色的不多,裴子炎作為佼佼者,勝過一眾兄弟,最得父親看重。他一直相信父親的謀劃,渴望裴家成為河西之主,獲得萬民熱愛,然而當父親持住家主的大權,裴家卻失去了盟友的親近,百姓的崇慕,連家族的經營也受牽連。他不覺開始懷疑,這些決策當真無誤?然而身為人子,他不敢出言,只能沉默。

  在裴子炎動搖之時,有人來到雪山腳下的佛寺,向裴佑靖詳述了近期發生的一切。

  裴佑靖毫無表情,直到聽說韓七將軍的夫婿奪了裴家的別業,目光才有一絲微動。

  裴盛留意到,心頭一喜,嘴上越發忿然,「叔父,您避居佛寺,哪知道外頭何等混亂,佔別業事小,趙家與僧家明顯的冷淡了咱們,這才是大事。」

  裴佑靖不答反問,「我說過在寺內靜修,不再參與族內事務,你來做什麼?」

  裴盛對他頗為敬畏,訥訥道,「我是見大伯與四叔爭吵,族人意見紛雜,民間的議論也多,心裡犯愁。如今三家同盟,倒把咱們排擠在外,還影響了西域的經營,長遠了可怎麼好?」

  裴佑靖淡道,「這些自有你的叔伯操心,與你一個後輩何干?」

  裴盛尷尬不已,趕緊道,「侄兒對叔父十分想念,本是來探望的,一見面又忍不住,難免多說了一些。」

  裴佑靖不置可否,「我在此一切安好,你回去吧。」

  裴盛急了,「叔父,都是一家人,好歹給個主意,今後該怎麼辦?」

  裴佑靖漫不在意,「聽令尊的就是了。」

  裴盛啞然,見他起身要走,拉住衣袖連聲而喚。

  裴佑靖微微一嘆,「三哥擔心商路,該請四哥想辦法,叫你來問我有何用。」

  裴盛既然給看穿,也不掩藏了,「四叔只說成大事不拘小利,商路的損失不算什麼。」

  裴佑靖一哂,「也對,等裴家成了河西之主,別家自然會恭恭敬敬的將一切奉上。」

  裴盛知他在譏諷,苦著臉道,「哪有這般容易,阿爹說商路的進項少了,養兵就成了大事,銳金軍不出戰,也就沒有戰獲,眼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裴興治掌著家族的錢袋子,公中每一筆花銷都從手上過,深知經營的重要,對錢看得緊。

  裴光瑜管的是探聽消息,打點人脈,從來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主,哪理會這些。順風順水時二人還能相得益彰,一旦損了財路,裴興治難免肉疼。裴光瑜沒能耐處理,還一味的嘴上放空話,裴興治不免憋氣,又念起了裴佑靖,讓兒子前來探問。

  裴佑靖縱是足不出寺,也能猜出內裡,「我沒什麼可給的主意,你不必再來,倒是七丫頭的夫婿該查一查,這個人——」

  依韓家丫頭的性子,即使與裴家交惡,也不會強佔盟友的別業,一個贅婿如此強橫的擅作主張,加上在肅州詐走蕃兵的行徑,裴佑靖生出一種離奇的聯想,待出口又覺過於荒誕,不再言語,轉身回了佛窟。

  裴盛給僧人請離,只得怏怏的退走,不知怎麼跟父親交差。

  楚翩翩被安置在在法幢寺附近的庵堂,每日聽著早課晚經,心頭急如火燒。

  她的身份是假的,根本經不起盤查,落籍只能靠韓七小姐,必須有貴人庇護才能生存。她只能憑借美色向法幢寺的沙彌探聽,問出韓七小姐養傷的宅邸,去再試一次求見。

  沒想到行到半路就出了事,楚翩翩姿容絕俗,在佛寺內又為探問摘了冪籬,城內一些無賴好在佛寺看美人,悄然綴上她,等楚翩翩行入一條窄巷,當下就給堵了。

  楚翩翩雖是教坊女子,出入必有隨從,哪見過如此險惡,見幾個無賴猥笑,駭得嬌顏雪白,跌在地上呼都呼不出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個和尚趕來怒目一喝,宛如霹靂一炸。

  幾個無賴知道武僧惹不起,嚇得面如土色,連滾帶爬的逃了。

  楚翩翩驚嚇過度,腳底軟顫,一時站不起來,和尚遲疑半晌,告了聲罪,垂袖掩手將她扶起。

  楚翩翩見僧人眉目深秀,認出是法幢寺出面安置自己的大師,似乎地位頗高,當時他言語和氣,垂眸低視,一副善性的樣,沒想到如此威武,一吼宛如金剛。

  弘曇依然垂眸,念了一聲佛號,「女檀越打聽韓七小姐的住邸,是想再度求見?」

  楚翩翩方知在佛寺的舉動落入了耳目,柔聲哀求,「請大師寬諒,我有生死大事,必須面見韓七小姐。」

  弘曇不敢看她,只道,「韓七小姐力挽危境,肅州多少人都想當面致謝,但她受傷靜養,禁絕一切外客,就算你去到府外,衛兵也不會放的。」

  楚翩翩仍不死心,「我家主人是沈相之子,與韓七小姐為友,還有他的親筆書信為憑。」

  弘曇搖了搖頭,「韓七小姐養傷,事務皆由夫婿主理,他一聽名字就將你拒了,全無一見之意,再糾纏必會遭軍令強驅,受傷都是輕的。」

  楚翩翩手足冰冷,貴人近在咫尺,欲見宛如天塹,自己已成逃伎,隨時可能受捕,今後到底該如何存身,她越想越淒惶,身子搖搖欲倒。

  弘曇險些要扶,又知不合宜,合什道,「女檀越若肯一言求見的原因,貧僧或許還能相幫。」

  楚翩翩喉間一窒,如何說得出,她深知世人如何看待官伎,不說或許還能得些憐憫,說出來就成了自取其辱,只有默默流淚。

  弘曇手足無措,「女檀越不要哭了,貧僧替你再去詢問一次。」

  楚翩翩絕處逢生,大悲轉為大喜,淚朦朦的望住了他。

  弘曇瞧了一瞬,指尖按住袖內的佛珠,又念起了清心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8:13 PM

第一百十八章 破虛妄

  弘曇當年與陸九郎鬥過縛絞,涼州之戰也曾見過,那時可萬沒想到,這人會重歸河西,成了韓七將軍的夫婿,這一番糾纏歷經多年,也不知是緣是孽。

  陸九郎如今成了白身,心情卻似頗好,還招待弘曇喝了一頓,以豆乾與炸花生下酒。

  河西的僧人禁葷不禁酒,弘曇酒量也很不錯,二人喝得微酣,再度起興,在前院鬥起了縛絞。石頭一幫人激動不已,看得狂呼亂叫,直到給陸九郎罵了一句,才想起後院的將軍還在睡覺,一個個成了麻雀,改作竊竊私語。

  幾場鬥完互有勝負,陸九郎出了一身大汗,頗為暢快,將看熱鬧的通通攆了。

  弘曇與他不算熟,經此一鬧,隨意了許多,不覺問出來,「你昔年說走就走,為何又決意回來,明明已在中原建功立業,聲名顯揚,就甘心一朝盡棄?」

  陸九郎提壺倒茶,不甚在意,「虧你是個和尚,講什麼功業,難道不知那些全是虛的?」

  弘曇雖是僧人,入寺為家族安排,長年習武爭強,在厚土軍任要職,除了念經食素,與世俗差別不大,登時給他一噎,轉而謔道,「阿彌陀佛,陸檀越極具慧根,很適合當出家人。」

  陸九郎笑起來,呸了一聲,「老子屬狼的,這輩子都要吃肉,剃個鬼的光頭。」

  弘曇也笑了,「似你這般強橫,只有韓七將軍敢收,佛祖可懶得理。」

  冬日裡晴空高遠,日頭照人,一陣寒風刮起細小的黃塵,陽光下散如萬點金芒。

  陸九郎靜靜的看,「還是習慣河西的風,又乾又冷,提勁。」

  他的神情有點懷念,眉眼仍是俊銳桀驁,氣息卻溫和多了,弘曇越看這人越覺傳奇。

  陸九郎卻又道,「蕃人不會就此罷休,狄銀的聲望極高,如今戰死,蕃軍定會復仇的。」

  弘曇回過神來,「家師也如此說,確實得提前防範。」

  陸九郎淡道,「五軍只餘四軍同盟,銳金軍如此異心,別說打蕃人指望不上,沒準還要在背後捅刀子,觀真大師可有良策?」

  弘曇也不隱瞞,「家師已致信裴佑靖大人,邀他來肅州一晤。」

  陸九郎一嗤,「這老家伙已沒了心氣,邀來何用,五軍還能親過他的手足兄弟?不如早做打算,再任裴家篡動下去,必成河西大患。」

  弘曇默然,無奈道,「裴家四爺繼續當家,未來確實不利,但對盟友揮兵也非義舉,所以家師才想勸說裴大人出山,要不是喪子之痛過深,以他的心智與決策,裴家絕不至於如此。」

  陸九郎冷冷道,「我看不必指望了,那老東西將兒子寵成廢物,又逼著他上陣逞能,難道不是自找的?裴行彥幸是死得早,還算全了體面,不然做出來的蠢事也不會少。」

  弘曇知他當年有奪妻之仇,對裴家恨之入骨,不好再說下去,改道,「小韓大人夫婦將抵肅州,要來探韓七將軍,假使你有所不便,我可以安排到別處暫居。」

  陸九郎一口拒了,「不必,兄嫂哪能親得過夫妻,拙荊身子虛弱,正對我百般依賴,要我哄著才肯進食,我必須寸步不離。」

  弘曇可是聽過韓平策在涼州堵門揍人的傳聞,才好心如此一問,聽他這樣不要臉的吹噓,實在無言以對,啞了半晌,終提起來,「沈相公子所遣的人,韓七將軍當真不見?」

  陸九郎一聽就有氣,兩地相隔萬里,沈銘還要打發人來見,誰知存的什麼心,「前次不是已經拒了?不見!」

  弘曇遲疑片刻,還是不忍,「那位楚姑娘稱是生死大事,還持了沈相公子的書信。」

  陸九郎一怔,他早將沈銘的一切查了個底掉,疑心頓起,「楚姑娘?她生得什麼樣?」

  弘曇一時語塞,竟想不出如何描述。

  陸九郎很是通透,「是不是生得杏眼櫻唇,纖姿嫵媚,肌膚似玉骨冰膩,衣髮幽香獨特,男人一見就心神蕩漾?」

  弘曇莫名的紅了臉,也不知在窘什麼,「正是如此。」

  沈銘竟將南曲的紅顏知己托過來?陸九郎放下提防,一琢磨猜出個七八分,抬眼一見弘曇的情態,一個沒忍住,登時笑了出來。

  韓平策從西州帶兵歸來,處置完一大堆軍政要務,已入了臘月,年底萬事紛繁,他仍是強行擱下來,攜妻子出行。

  此行既是探望妹妹,也要撫慰肅州,還帶了一肚子對陸九郎的氣。

  這不知恥的狗東西勾得妹妹有了身子,還不放過,竟追來了河西,也不怕朝廷責問起來,牽連韓家要枉擔多少干係;更不提韓七將軍有孕且有夫婿的消息,已經從肅州遍傳沙州,多少人都來打聽,詢問是哪家才俊,紛紛要補送賀禮,韓平策何等尷尬,只能含糊以對。

  另一則更惱,妹妹要安胎不能返家,韓家送了幾撥人來照應,大半給陸九郎退了,男人哪懂如何照顧孕婦,他一番花言巧語,哄得妹妹聽信安排,誰知受了多少委屈。

  韓平策抵達時正是下午,弘曇帶人相迎,送到了韓明錚養傷的宅院。

  陸九郎在宅門迎候,韓平策只當未見,徑直往妹妹的院裡去。

  他既惱妹妹的糊塗,又想誇她憐她,等瞧見妹妹倚在榻上的模樣,他一句也說不出了,鼻子隱隱發酸,既慚又愧。

  幾年來韓家風雨飄搖,兄妹二人並肩支撐,此次蕃兵分路而擊,要不是妹妹捨命援護肅州,難以想像會落得何種境地。

  不等韓平策開口,韓明錚揚起臉,依然是朝氣朗朗,「西州得勝,剿獲的軍資可多?夠不夠營裡過個好冬?阿娘的身子可好?我沒什麼,只是不便顛動,待孩子生下來就能回家了。」

  韓平策一哽,粗著嗓子道,「都好,不必你操心。」

  宋欣兒上前,握著小姑的手仔細打量,溫言道,「阿娘沒事,只是擔心你,想親自過來陪伴,給家裡勸住了;瞧你氣色不錯,如今還在用藥?可進些滋補的,但不可貪多,胎兒養得過大,生的時候就遭罪了。」

  她幾句言語鬆了氣氛,韓平策也緩了情緒。

  宋欣兒又關切道,「妹妹異地靜養,不能少了照應,我帶了兩個和善的嬸娘,還有府裡得力的管事,一批有經驗的婆子與僕婢,衣箱與起居用物也攜來了,缺什麼只管交待管事。」

  韓明錚瞧了一眼兄長,「謝謝嫂嫂,我有夫婿了,近日皆是他陪著,照料得很好,不需要這麼多人。」

  韓平策一聽又冒起了火,沉著臉不說話。

  韓明錚也不迴避,「我知道哥哥不喜歡,但這次要不是他,我已經沒了。他是阿爹點過頭的人,這麼些年我還是放不下,如今他捨棄一切,只求與我相伴,哥哥就容了吧。」

  韓平策見妹妹神情忐忑,少有的低軟央求,心裡難過又忿忿,「你總對他心軟,明知是個不記恩的禍害。眼下他想哄你,當然千好萬好,萬一以後又生歪心,你一輩子都要教他坑了。」

  韓明錚聲音輕緩,「他是有許多不好,卻也多次為我拼命,當年潛進蕃人大軍,這次又從塔下接住我,險些給燃燒的巨木砸死。而今連長安的高官厚祿也拋了,還要怎樣才見真心呢?」

  韓平策一默,仍是蹙著濃眉。

  韓明錚接著道,「我明白他是逃官,家裡難免要擔干係,但到底遠離中原,他也不在外面露臉,應該不致於有大礙。哥哥不願瞧見,我就搬去外頭住,這樣成不成?」

  韓平策一窒,宋欣兒暗遞眼色,他終是悶悶的道,「搬什麼搬,哪能讓他將你拐離了家,那還不知把你騙成什麼樣。你實在認定他,也不用顧慮沒有的,一切有家裡撐著,反正朝廷遠,也不能把咱們如何。」

  韓明錚剎時落了心,漾起了笑。

  窗外的陸九郎鬆了神,輕出一口氣,抬腳向外院行去。

  一出內院,幾個人湊上來,都瞧見韓平策進去時神情不善。

  石頭可憐巴巴的道,「九郎,怎麼樣?小韓大人不會把咱們攆了吧?」

  司湛也很擔憂,「將軍有沒有挨罵?要不咱們也去幫著求情?」

  伍摧出言安慰,「不管怎樣,將軍肚裡有你的孩兒,小韓大人總該給幾分面子。」

  聽著一個比一個沒骨頭,陸九郎全然不想答話,一人踹了一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4-2-4 08:32 PM

第一百十九章 詢故道

  韓平策來肅州還有要事,和妹妹敘了一陣話,就轉往法幢寺,將妻子留下陪伴。

  宋欣兒本是擔憂韓明錚腰腹已沉,身旁少了照應,待見她容色明潤,眉眼含笑,一襲紫金軟緞的寬裳,腕帶金鑲玉釧,比在家中還顯華貴與閒逸,分明被照顧得極好,心下就寬了三分。

  她又檢視屋內,衣箱有七八個,掀開來滿目錦繡,一色的精致;漆奩內寶飾琳琅,妝台置著香膏與香脂,驗看後均是孕期可用,不禁驚訝,「這些全是他一個大男人的安排?」

  韓明錚倚著軟靠,接了侍女端來的補湯,「九郎尋了有經驗的婆子詢問,飲食起居上費了不少心思。」

  她初時昏然臥養,也不知陸九郎如何安排,沒幾日就將一切置備妥了,衣裳與首飾件件華麗。雖不是常穿的素簡男裝,臥在榻上也不挑樣,陸九郎每日幫著搭換,漸漸的習慣了。

  宋欣兒給侍奉著洗面,她風塵僕僕抵達,難免染了塵灰,洗拭後精神一爽。

  僕人又奉上肅州名樓的多種精致小食,伴著切好的瓜果與溫飲。

  宋欣兒不禁感嘆,「你哥哥一直念叨,就怕你受委屈,如今是不必擔心了。」

  韓明錚微赧,「他連穩婆和奶娘都挑過了,其實還早呢。」

  宋欣兒倍感寬慰,姑嫂二人敘到傍晚,厚土軍在法幢寺畔的名樓舉宴,宋欣兒作為節度使夫人,免不了要去陪伴丈夫,受眾多官眷的致禮。

  陸九郎戴上面具,親自將她護送過去,回來又伴著韓明錚用飯,一塊偎著說話。

  縱是韓明錚身子不便,做不了什麼,耳鬢廝磨之間仍有無限親暱,陸九郎心臆滿足。

  韓明錚見他的歡賴樣,忍不住一謔,「怎麼不跟在哥哥身旁,他既然認了,就不會再為難,今夜肅州高官齊聚,正是引見的好時機。」

  陸九郎裝模作樣的道,「那怎麼成,我去觥籌交錯,你在屋裡冷冷清清,沒我的臂膀摟著,你哪睡得著?」

  韓明錚啼笑皆非,要擰他的厚臉皮,冷不防給他一口叼住了指頭。

  陸九郎用牙齒磨了磨,忍著絲絲心癢,到底不敢過度嬉鬧,鬆開了口。

  韓明錚卻是想起來,「嫂嫂說二哥傳信,沈公子有要事托付,我方才一問,才知人已到肅州,給你不聲不響的攔了,怎麼這般胡來。」

  陸九郎一點也不虛,「你當時傷著呢,我只緊著你,哪顧得上其他。」

  韓明錚知他的小心思,沒好氣道,「沈公子與韓家有恩,將心上人托付給我,這不是小事,哪容你瞎鬧。信上說楚姑娘算是死逃,要換個身份安置,明日將人找來,我親自安排。」

  陸九郎不肯讓她費心,「我起先不知,如今已托了軍中的高官照拂,定會辦得妥貼,你不必勞神,安心的養胎,等歸返沙州的時候再召她就是。」

  他各種保證,韓明錚方才罷了,又問起來,「你送嫂嫂過去,哥哥說了什麼?沒安排換一處宅子?」

  陸九郎哼哼唧唧的,不大情願,「是提了一句,也沒多說,既是同盟,就該大方借給你;要不是同盟,更用不著理會。」

  韓明錚半嗔,「巧舌如簧,這不是一兩個月的事,暫時從權無妨,久佔不合適。」

  然而這方宅子讓陸九郎極是合心,他看中的不僅是景致雕琢,奢華舒適,還有防衛的考量。宅邸的布置據說是裴佑靖的手筆,內外院子嵌套巧妙,外院能住兵,窩幾百人輕輕鬆鬆,只要鐵木院門一閉,隔牆堅厚難攻,內院固若金湯,放眼城中哪還有更好的。

  即使韓氏兄妹都提過,陸九郎也不鬆口,他著意誇大宅子的舒適,韓平策心疼妹妹,也就默應了,此時正好拿來回話,「小韓大人說不必挪了,交待你好生養歇,裴家心念著節度使之位,能不能修好,不在一座宅子上。」

  韓明錚默然,無聲一嘆,沒再堅持。

  肅州的裴氏別業雖為裴佑靖所置,以裴光瑜使用最多,他還置了幾名寵愛的美姬,結果全給陸九郎攆了,一幫僕役什麼也沒帶出,灰頭土臉的回了甘州。

  裴光瑜要安置美姬,走公帳給裴興治拒了,只得動用私房,越發的惱火,等秘報傳來,他驚極又憤怒,在書房拍案而起。

  裴安民大惑不解,「怎麼可能是陸九郎,不是說他死在天德城了?」

  裴光瑜諸事不順,氣得面孔發僵,「咱們上當了,這惡狗故意耍詐,假死脫逃,我這就向朝廷傳報,看韓家怎麼交待!」

  裴興治哀嘆一聲,一句話也不想說。裴光瑜靠著陸九郎之死得了四品封官,借勢贏回擁戴,壓下了裴佑靖,哪想到從頭到尾竟是給人耍了。

  裴安民雖不擅機巧,一想也知道,「韓家打下涼州功勳卓著,目前聖眷正隆,才受了加封,庇護一個逃官算什麼,只要咬死了不認,朝廷能為這個翻臉?」

  裴光瑜情知這事瞞不住,族人終會知曉,到時候紛議更多,陰狠的道,「只消讓朝廷瞧見韓家的陰私,就能顯出裴家的忠心,要是陛下一怒奪了節度使,韓家敢違逆?」

  裴安民悶了片刻,「如果河西亂起來,朝廷能派人來替咱們撐腰?能出兵驅走蕃人?」

  裴光瑜聲音一厲,「韓家不敢亂,縱是封疆一方,他也得對皇室俯首稱臣!」

  屋內靜默了,誰都明白朝廷讓韓家繼任節度使,看中的是聲望與實力,而今厚土軍不必說,連趙家也跟裴家遠了,銳金軍成了孤家寡人,對萬里之外的大皇子諂媚有何用,只怕還要擔個辦事不力之責。但這些話說出,裴光瑜必是大為光火,只有閉口不言。

  氣氛凝滯,裴子炎百念紛雜,喃喃道,「聽說姓陸的本該回長安接掌禁軍副統領一職,多少人趨之若鶩的權位,他竟然說棄就棄。」

  裴光瑜一連串的受挫皆與此人相關,對陸九郎恨之入骨,啐道,「一條狗懂什麼,他朝東暮西,絕不會有好下場!等著瞧吧,韓家膽敢窩藏,一定會因此大失帝心!」

  三爺裴興治一言不發,讓小廝抱起一疊帳本,當先走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宅院,沉著臉一喚,「叫盛兒過來,我有事吩咐。」

  大雪紛紛落下,肅州城一片銀白,大樹的枝梢也給壓得沉墜。

  城內有些民宅被戰火所焚,好在韓家和趙家送了一批糧食與棉布,厚土軍廣募民夫,在降雪前趕建起一批土屋,安置了無助的百姓。

  韓平策又與觀真商議,減了兩年稅賦,民眾感激不已,待他歸返沙州之日,百姓頂著嚴寒相送,盛情可融冰雪。

  陸九郎替韓明錚去送,歸來滿頭皆白,給屋內的熱氣一迫,髮上的雪化了,浸得鬢角濕漉。

  榻上的韓明錚瞧不過,用布巾替他擦拭,陸九郎安靜的在她膝邊伏著。

  韓明錚敏感的覺出有異,「怎麼?」

  陸九郎停了片刻,「吐蕃在整召大軍,大約想開春來襲,小韓大人與幾家商議過,想主動出擊,問我多年前發現的那條野路。」

  狄銀軍功卓著,母親又出身於強大的十二部族之一,在蕃地擁簇眾多。蕃王一直對他嚴加防範,派駐涼州不許回,此次戰死,族人激憤難平,鬧騰得蕃王都按不下,只有下令春攻。

  韓明錚恍然,「是了,你曾說可以穿沙海至蕃北,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一直惦記著那條路,派人尋過多次,然而陸九郎已含恨遠走,隨他游擊的兵也折光了,始終未能找到。韓平策原當陸九郎是胡編,如今要揮師遠擊,兵力又不足,不免想了起來。

  陸九郎眸光幽沉,「自然是真的,不過當年沒細說,那條路得從沙鹼地過,跟著駱駝走,盡頭是一個寬廣的鹽湖,淌過去就是蕃北。」

  他那時故意藏話,想引得二人同去,博她一番誇讚,誰料後來世事驟變。

  韓明錚此時細問,方才明白大致,確實曲折隱秘,難怪尋不著,繼而沉默了。

  陸九郎也不再言語,伏身將耳朵貼住她隆起的肚腹,半晌方道,「等孩子生下來,就讓他姓韓,給個像樣的名字。」

  二人從未言及過這些,韓明錚微訝,「不姓陸?將來你尋到父族怎麼辦?」

  陸九郎淡道,「我娘說過,陸姓是她隨一個客人取的,根本毫無關聯。我孓然至今,何曾得過父族一絲好處?少時受欺凌還想過有個好爹庇護,現在已無所謂了,只遺憾當初不懂事,沒好生孝敬我娘。至於生父,真要遇上,我必是罵死那老狗東西,憑什麼還隨他姓。」

  韓明錚聽得好笑,隱隱替他難過,指尖輕梳他濃密蓬軟的髮,「可惜阿爹什麼話也沒留下,不知你胯骨的痣有何來處,我問過阿娘,阿爹和哥哥們身上都沒有。」

  時至今日,陸九郎已能平靜的談起,「韓大人既然堅稱不是,或許是真的,不管他的庇護出於何故,韓家於我有恩,我願再赴沙海尋路。」

  韓明錚停了片刻,輕道,「這是阿策的意思?」

  陸九郎釋了疑,「他知道你開春了要臨盆,哪會如此安排,是我自己的意思。」

  戰期與產期太過接近,他很想什麼也不做,留在她身旁陪伴,然而這次遠征關係重大,抄路奇襲可以減少對兵力的依賴,最大的降低損耗,的確是一條上策。韓平策雖認了妹婿,他不能一直依托妻子而存身,唯有在大事上出力,方能在韓家真正立足。

  陸九郎凝望著她,溫存又不捨,「明錚,這世上我只要你,我要你的柔情與依賴、忠誠與守護、要你此生只有我一人。我甘願為此傾盡全力,證明給世人看,你沒有選錯,陸九郎配得上河西赤凰。」

  韓明錚輕淺一笑,撫住他的臉龐,眼睫微濕,「我從不覺得選錯,我的夫婿是天下最勇猛的男兒,還要什麼證明,蒼狼已經是世間的傳奇。」

  這雙肩膀強悍寬闊,彷彿可擔起天地,韓明錚百感交集,有對離別的酸楚,有對遠征的擔憂,說不盡的牽掛與關懷,她就如世間最尋常的征人妻,帶著滿溢的情意與憐惜,眷眷的吻住了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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