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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33 AM

渡瀨草一郎 -【天空之鐘響徹惑星.十一】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55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在修奈克的提議下,菲立歐與烏路可等人以正式使者的身份入境拉多羅亞,並與達古雷議員會面。

  菲立歐等人的目的是和平會談;而志在奪回「神靈」的麗莎琳娜等人則搭乘玄鳥,從空中入侵拉多羅亞並展開行動——

  另一方面,拉多羅亞國內則發生了反傑拉得勢力佔領議會的事件,依莉絲等人也協助梅比斯進行鎮壓行動。

  此外,追查著「神靈」下落的赫密特與西瓦娜,又得知了什麼出乎意料的真相!?

  故事終於即將迎向高潮與關鍵時刻——眾所矚目的奇幻冒險故事第11彈登場!!

【原日文書名】:空ノ鐘の響く惑星で (11)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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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36 AM

中場 少女的庭院

  自入冬以來,拉多羅亞的天氣都略帶涼意——

  來訪者卡多爾也過著相當平靜的日子。

  這幾個月來,他的頂頭上司依莉絲總是守在那個獵人少年身邊。

  在依莉絲仔細的照料下,少年安朱.薛帕德的傷勢已經完全康復。即使如此,她還是會藉故待在他身邊,很少離開。

  不但如此,依莉絲還會吩咐邦布金、凡尼斯和卡多爾去辦些無關緊要的事,好讓自己可以跟安朱獨處。

  「……不過,依莉絲恐怕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這種行為吧!」

  邦布金漫步在他們暫住的梅森家庭院,笑著喃喃自語。

  卡多爾奉命和邦布金一起在宅邸內巡邏。

  雖然他們是為了警戒才出來巡邏,但這也是出於依莉絲想跟安朱獨處而下的命令。

  「卡多爾喲!想必汝亦有所察覺吧?依莉絲竟在近乎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指示此等可謂沒有意義的命令。不,她本人想必認為此命令的目的乃是『警戒』,其實她自己身邊更需要警戒吶。支開吾等對其並無益處,即使如此,她仍下達此等命令,理由無他——只要吾等不在場,她即可無須顧慮,盡情與安朱共享歡樂時光。依莉絲無此自覺,但內心深處亦對此心知肚明。噢噢!女人誠然天生之演員,連自我都可欺騙。」

  邦布金宛如歌誦般朗聲分析:

  「——因此,卡多爾喲!任務就此告一段落,吾等亦上街去消磨時光吧!」

  他甚至說出了這種放肆的話。

  「吾人近來乃能歌善舞之優秀南瓜,在廣場上亦大受歡迎。只要在附近置放合適之缽碗,不一會兒即可賺得許多觀賞金。倘若有隱形之汝幫忙,吾人更可開拓嶄新技藝。來,吾等就此前去!」

  卡多爾當然不理會他。對他而言,長官命令是絕對必須遵守的鐵律,依莉絲的命令遠比邦布金的玩笑話重要得多。

  邦布金應該也深知此事。他平常總是一個人上街,今天卻不知為何一直跟在卡多爾身邊。

  另一位夥伴凡尼斯則因開始負責與梅比斯等人聯絡,經常不在。這是出於他自己的提議:「我希望能注意梅比斯等人的動向。」而依莉絲也允許他這麼做。

  因此,他們最近的生活便是凡尼斯負責蒐集情報、依莉絲照顧安朱,卡多爾為其護衛,而邦布金則悠然自得地度日。

  而在安朱的傷勢完全康復的現在,這種情況還是持續著。

  卡多爾沉默地環顧宅邸內部,而邦布金則是以飄然的舞步跟隨其後。

  正在照顧庭院植物的年老師傅以冷冷的視線盯著邦布金,只差沒把「你又來了」說出口,但邦布金並非會因此收斂的人。

  這可說是理所當然之事,因為邦布金那顆南瓜頭極為顯眼,在宅邸內也很快就打響了名號。

  同時,邦布金奇妙的言行舉止和個性也廣受討論,雖然不算受歡迎,但大家對他還是有冷眼旁觀程度的關心。

  另一方面,包括元首傑拉得在內,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卡多爾的存在。雖然西茲亞和梅比斯這些危險人物知道有這號人物,但在這座宅邸裡,就只有一個人和一隻狗察覺到卡多爾。

  而這一人一狗之所以注意到卡多爾,並不是因為「親眼看到」他。人是察覺聲音和氣息,而狗是憑氣味感覺到他的存在。

  當卡多爾和邦布金經過寬廣的庭院、來到本館旁時,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吠叫聲。

  「米哈耶爾,安靜,不可以對客人吠叫。」

  同時也傳來年幼女孩責備狗兒的聲音。

  而這聲音對卡多爾來說也已經相當熟悉。

  他們將視線轉向聲音來源,發現有個小女孩一如往常地站在邊間的窗邊。她身穿可愛娃娃般的衣服,閉著眼睛面對外頭。

  而那隻名叫米哈耶爾的大型犬,則是聽了主人的指示,趴在窗戶的外側。

  每當卡多爾奉依莉絲之命令巡視宅邸周圍,這隻狗都會大聲吠叫,然後少女就對他說話。就算卡多爾只是沉默地佇立當場,她也會自顧自地說話,說不定她也多少感受到卡多爾無法說話這件事。

  「您好,您是聖靈吧?但今天還有另一位的腳步聲……」

  邦布金頗感意外地「喔」了一聲。

  「哎呀!吾曾聽聞宅邸中之人提及,汝即為悠蒂耶.梅森?」

  邦布金朗聲問道,窗邊的悠蒂耶聽了則是嚇了一跳,輕輕地點頭說:

  「是的。您——不是聖靈,而是父親的客人吧?」

  「誠然,吾名為邦布金,正如汝所見,乃是南瓜——啊!汝眼盲不能視物?」

  邦布金無限遺憾地壓低了聲調。

  別人無法感受到他的外表有多奇特,似乎令邦布金覺得非常遺憾。

  悠蒂耶稍稍歪著頭:

  「邦布金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喔?您跟聖靈是什麼關係呢?」

  「——汝所謂聖靈,可是卡多爾?原來如此,汝眼盲不得見,卻能察覺人眼所不能見之存在?吾人僅為此人之友,今後尚請——」

  邦布金抿著嘴笑,同時恭敬地行了一禮。

  卡多爾無視於他,走到悠蒂耶身邊,越過窗檯輕撫她的頭。

  悠蒂耶開心地展露笑顏,但邦布金則在卡多爾身後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雖然邦布金看不見卡多爾的身影,但似乎是發現悠蒂耶的頭髮不自然地凹陷,才注意到卡多爾的手正撫摸著她的頭。

  「……卡多爾?汝竟然——」

  邦布金壓低了聲音。

  卡多爾一邊撫摸小女孩的頭,一邊對這種感觸讓他覺得懷念而感到不可思議。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不過他覺得,在他早已遺忘的遙遠過去,也曾像這樣撫摸過誰的頭。

  而他之所以想不起來那到底是誰,乃是因為依莉絲的養父巴克萊德.迪雷恩在他身上進行了人體實驗。

  從那以後,卡多爾就喪失了身為人的自我。當初他明知會有這種危險,卻還是自願接受這個實驗。

  他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何做了這個決定。

  ——他也無意回想起來。

  卡多爾溫柔地撫摸女孩的頭,同時回頭望向邦布金。

  悠蒂耶天真地問道:

  「您說的卡多爾大人,就是這位聖靈的名字嗎?以前我祈禱後,他總是像這樣——」

  邦布金當場華麗地旋轉了一圈:

  「——誠然。卡多爾乃常人無法得見之存在,亦無法言語,然而他能理解汝所言。」

  他邊搖晃著那顆南瓜頭邊靠近卡多爾身旁。

  悠蒂耶察覺自己的愛犬米哈耶爾正要狂吠,便先出聲斥責:

  「米哈耶爾,安靜——邦布金大人,您雖是人類,卻說與這位聖靈卡多爾大人是朋友,那是指受其庇佑的意思嗎?」

  「非也,吾並未特別受其庇佑,吾等僅是朋友。卡多爾之庇佑恐怕僅專屬於汝,否則——或許汝亦為卡多爾之友。」

  邦布金立刻如此回答。

  聽見他說出「朋友」,悠蒂耶露出了開朗的微笑。

  邦布金又再向前一步,將瘦長的身軀靠近窗邊:

  「噢,悠蒂耶.梅森喲!請恕吾失禮。吾人想瞧瞧汝之雙眼,觸摸汝之臉龐,可否?」

  悠蒂耶頗感不可思議地點點頭,卡多爾便往一旁讓開。

  邦布金伸手越過窗戶,以指尖接觸悠蒂耶的雙眼,並稍稍翻開她的眼瞼。

  悠蒂耶眨了眨失焦的雙眼。

  雖然失明,但她的眼球上並無傷口,眼瞼也可以活動;如果睜開眼,乍看之下與常人無異。

  站在一旁的卡多爾,聽見南瓜頭內發出驅動機械零件的微弱聲響。

  邦布金正在確認悠蒂耶的眼睛狀況。他雖然沒有特殊的醫學知識,但他所戴的南瓜頭具有多種功能,絕非只是個裝飾品。

  「嗯,可以了。」

  不久後,邦布金鬆開了手。

  「啊……邦布金大人,我的眼睛什麼時候才『看得見』呢?」

  小女孩以真摯的口吻問道,而邦布金則是歪著那顆大頭:

  「年幼的孩童喲!吾人並非神明,不明了汝雙眼之事,然而雖不明了此事,卻尚有一絲希望。汝尚年幼,要樂觀或悲觀面對未來,亦端看汝自身。」

  邦布金那曖昧的言語,讓悠蒂耶有點遺憾,但也有點鬆了口氣。

  卡多爾也能理解她想重見光明的心願。

  原本她就連「看得見」是怎麼回事都不明白。她曾說過,自己就連點頭、歪頭這些動作也不是透過看見來學習,而是奶媽和傭人直接擺動她的身體表示「肯定時這樣」、「有疑問時這樣」才學會的。

  她強烈地想要瞭解這些自己未知的感覺。

  這種念頭之強烈,也感染了毫無感情的卡多爾,不過他對此還是沒有憐憫或同情的感覺。

  卡多爾不明白,這樣的自己為什麼會來找她。

  而他也不會將這份疑問當作「疑問」。

  失去自己的心,就是這麼回事。

  「卡多爾喲!吾將離去,汝是否隨同?」

  卡多爾依舊沉默,跟在邦布金身後。

  悠蒂耶說:

  「卡多爾大人,邦布金大人,請務必再次來訪喔!我一直都會在這裡。」

  這裡除了家裡的人以外,應該沒有其他人會造訪。卡多爾可以理解,她應該也希望有個說話的對象。

  而如果是這樣,邦布金應該比無法言語的自己更適合陪她。

  但邦布金卻拍了拍他隱形的肩膀:

  「吾人雖無法經常來此,但可以允諾,這位卡多爾相當期待傾聽汝之言語。他雖不發一語,但吾人明了確實如此。」

  悠蒂耶一如往常地佇立在窗邊,以看不見的雙眼目送兩個人離去。

  等他們走到聽不見聲音之處後,邦布金才喃喃自語:

  「——其實,汝對其他人表示興趣,真是讓吾人驚訝——但此並非壞事。不,此處世界誠然足以改變一個人,例如依莉絲和汝。」

  邦布金無限感慨,並用比平常更認真的口吻說:

  「吾人被喚為『妖精』、『怪物』或『蔬菜』等名號並非罕見之事,卻是頭一遭被誤認為『聖靈』。汝未閱讀此地之書,因此不知,拉多羅亞人民口中之聖靈乃是在暗地助人的存在。其並非人類,身影亦不可見;其話語無法令人耳聞,而是傳達至人心——此角色很適合由汝扮演吶?」

  聽見邦布金的俏皮話,卡多爾並沒有答腔。他繼續依照依莉絲的命令,在宅邸內巡視。

  而邦布金也跟在他身後。

  邦布金看不見卡多爾的身影,卻能掌握他的動作。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具有偵測周圍溫度變化的功能,透過此功能,他可以完全看清卡多爾的動作。

  邦布金在卡多爾身後飄然起舞般行走,同時喃喃自語:

  「即使如此,方才那女童之雙眼真令人遺憾。吾人並非醫生,並不清楚詳情,但其眼球並未損傷。若是生來就有腦部和視神經連結上的障礙——也許西亞能夠為她治療。」

  這話讓卡多爾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

  邦布金搖了搖頭:

  「吾人乃云『或許』。西亞的手環能力可對人類頭部施以電擊,或任意重組腦內神經元。當然,西亞本身所具備宛如超能力之力量,方能進行此種處置——重新連接腦部與視神經,可比複製人格或封鎖記憶更為簡單?」

  邦布金將南瓜頭仰望向天,誇張地聳了聳肩。

  「話雖如此,西亞不在此處,而該可能性亦相當低。多說無益,遺忘吧!」

  邦布金越過停下腳步的卡多爾,飄飄然地走進宅邸的庭院。

  卡多爾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雖然他瞭解邦布金那番話的意義,但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至於他不禁停下腳步的理由——卡多爾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感到心疼。在抹去自己的感情後,他又繼續執行長官賦予自己的無意義任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38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53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無名氏女子與小小煉金術師

  少女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傾盆大雨淋濕了全身。

  她的身體冰冷,傷口卻很熱,體溫極高,活下來的機率卻非常低——在這種絕望的狀態下,意識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我快死了嗎……)

  這位少女——「安潔莉卡」的思考已經接近麻痺狀態。

  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當她罕見地得了流行病,一邊發高燒囈語、一邊藏身在隱匿地點時,此處卻遭到拉多羅亞秘密警察的強行入侵。

  她也不知道同行的夥伴們現在怎麼樣了。

  總之,安潔莉卡從窗口被人丟出來,抱病逃進大雨中。

  她總算甩開了敵人的追捕,但其間也在數度交手時受了傷。因為流血和高燒的關係,她最後終於動彈不得,於是在幾分鐘前倒在石板路上。

  當她的臉頰貼上冰冷的石板時,已經是完全無法動彈。

  她的手腳原本就因發高燒而完全使不上力,現在更是完全麻痺。拚命的逃亡耗盡了體力,令她連動動手指也辦不到。

  連她自己也很驚訝——生了病又身負重傷的自己,竟然還能逃到這裡。

  敵人的目的應該是安潔莉卡的幾位上司,她才十八歲,敵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就算讓她逃走也無妨。她認為這就是自己之所以能夠逃脫的理由——只能說是她運氣好。

  不過,最後她也就這樣死在路邊,好運根本沒有什麼意義了。

  時值深更,沒有任何人會經過拉多羅亞首都拉波拉托利的這條小巷。

  在不斷傾瀉而下的大雨中,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冷,應該撐不到早上了。

  (我會這樣死掉嗎……)

  安潔莉卡模糊地這麼想。

  至今,已有許多夥伴在拉多羅亞這塊土地喪命。

  她的夥伴們,也就是吉拉哈的間諜「無名氏」。

  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賦予生存在國家暗處的義務。這個組織沒有明確的稱謂,他們自己也沒有本名。

  當然,他們有個人的稱呼,但會依不同的任務「改變名字」。為了習慣這一點,他們從小就每半年改名一次。

  安潔莉卡覺得改變名字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多大意義。

  若硬要找出什麼意義,只能說這就是他們這群被稱為「無名氏」之人的傳統。

  這個傳統的目的是——他們刻意以跟一般人不同的方式來制約自己,借此與檯面上的世界劃清界線。

  上司要求他們,每當潛入敵境時,就要變成過著不同人生的另外一個人。

  約在半年前,她為了在此地進行間諜活動,而被賦予「安潔莉卡」這個名字。

  這半年間,有幾位夥伴遭到殺害、下落不明,據點也更換了好幾次。

  然後——說不定今夜她自己也終於要被召喚到那些已故的夥伴身邊去了。不過,若要問她是否已經完成使命,可以無愧於夥伴們,答案卻是否定的。

  (真可悲啊……我……好不容易被派到這裡,卻什麼都沒做。)

  保護國家並不是件風光的事。像他們這群名字不為人知的人,一直在人世暗處、歷史的陰影中保護吉拉哈。

  安潔莉卡對身為無名氏感到很驕傲。

  正因為如此,她還尚未建功,就不得不在此處含恨而死——這個情況讓她覺得非常遺憾。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接受那麼嚴格的訓練呢?

  而在問這個問題之前,她又是為了什麼而誕生的呢——

  她還沒能證明自己曾經活在這世上,就要在此終結生命了。

  (投胎轉世時……如果能活得更有意義一點就好了——)

  在發高燒及淋雨的情況下,安潔莉卡閉上了眼,漸漸失去了意識。

  在意識沉入無底深淵之前——她突然想到,不知道自己死亡的模樣看起來會是如何?

  *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安潔莉卡做了個夢。

  她不太記得夢見了什麼,只覺得似乎夢見有關小時候的事,又像是夢見在回味來拉多羅亞以後進行間諜活動的日子。

  在夢中,她總是埋頭進行任務與訓練。

  過去的她,總因為出色的容貌而比其他人醒目,這點讓她感到很痛苦。在無名氏的任務中,能否藏身並潛伏在人群裡,是一個很重要的成功因素。

  雖說如此,有時容貌出色也有好處。若要扮成旅行賣藝的舞者或歌手,安潔莉卡往往是最適合的人選。

  而她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被派遣到拉多羅亞,也是因為期待她能偽裝成藝人,在拉多羅亞國內探索巡查。

  (我沒能……派上用場啊……)

  耀眼的光線照在安潔莉卡的臉上,讓她睜開了眼。

  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上了天堂,但身體十分倦怠,衣服也因為流了好多汗而貼在肌膚上。以人死後的世界來說,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實在太清晰了。

  「……唔……」

  安潔莉卡對著光線眯起眼,想坐起身卻使不上力。

  同時,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睡在非常柔軟的床上,棉被甚至仔細地蓋到她肩膀處。

  而照耀在她臉龐上的,是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

  「這裡是……?」

  她仰望房間天花板,此處對她而言明顯是陌生之地。她立刻發現,這間寢室雖不寬闊,但裝潢樸素而乾淨,像是古老宅邸的一隅。

  安潔莉卡下意識地摸索著她從不離身的短劍。

  (……啊!在遇襲時用掉……我現在手無寸鐵了嗎?)

  身上穿的睡衣也不是她自己的。

  她落入敵人手中了嗎?還是受到夥伴的保護?或是被不認識的人救了呢——

  安潔莉卡依舊躺在床上,反覆思索這三種可能性。

  如果她落入敵人之手,那現在應該身陷牢獄之中。而如果受到夥伴保護,自己所睡的床和房間也未免太高級了點。

  窗外甚至有寬闊的庭園,給人的感覺很明顯地與市街上狹窄的出租屋不同。

  從這狀況看來,很有可能是某個善意第三者——而且是經濟寬裕的人正好救了她一命。

  而此時開門的聲響,證明了安潔莉卡推測無誤。

  「……啊?你醒啦?」

  一位宛如熊般高大的巨漢大剌剌地走進房間,同時驚訝地說著。

  她當然不認識這個人。

  男子朝走廊粗聲叫道:

  「喂!把修奈克叫來!睡美人醒啦!」

  從男子毫不客氣的口吻中,便可聽出他就是這間房子的主人。

  『剛好經過的有錢人救了我一命——嗎?』

  自己與拉多羅亞站在敵對的立場,卻讓拉多羅亞的有錢人救了一命,這還真是諷刺。

  瞭解狀況後,她也自然而然地展現演技。

  「請、請問,這裡是……?」

  安潔莉卡依舊躺在床上,裝出不安的表情向這位男主人問道。

  男人嚴肅的臉龐露出笑容:

  「這裡是我家。我兒子從馬車車窗看見你倒在路上。像你這樣倒臥路邊是件怪事,我本來想置之不理——但我兒子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說他要親自照顧你,就這樣把你帶回來了。他雖然是我兒子,但還真傷腦筋哪!」

  男子聳了聳肩說道。他當著安潔莉卡的面老實說出「本來想置之不理」這種話,看來個性相當直率。

  「……謝謝你,看來是你們救了我……」

  安潔莉卡一本正經、怯懦地躺在病床上道謝,她心裡的盤算是——如果裝作弱者,讓對方掉以輕心,她就能在這裡待到體力恢復為止。

  男子輕輕哼了一聲:

  「我所做的事確實配得上讓你致謝呢!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我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就把你撿回來,還為你準備睡覺的地方,甚至請醫生來幫你打點滴,可以說是你的救命恩人吶!不過——我本來是想見死不救,所以沒什麼好得意的,你要謝就謝我兒子吧!」

  這番話的內容雖然是硬要別人感恩,卻並不讓人反感。

  安潔莉卡在過去從未遇過這種個性的人。

  接著,巨漢在床邊的椅子坐下,凝視著她:

  「真是的,保護『無名氏』女子,要是一個不小心讓秘密警察發現,那可就麻煩了。」

  聽到此話的安潔莉卡差點咂嘴出聲。

  (……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就是說,我落入敵人手中了嗎!?)

  這裡原本就是敵國的首都,自己的真實身份在此地被人識破,也就意味著雙方站上了敵對的立場。

  「咦?我知道你的底細,讓你嚇了一跳嗎?我懂那種感覺。那天夜裡,秘密警察在那附近搜捕間諜的風聲我也有所耳聞。在那種狀態下,你渾身是血地倒臥路旁,我大概也想像得到是什麼情況。還有——你一直說著有關神姬和吉拉哈的夢話,就讓我更加確定了。」

  男子戲謔地笑著,安潔莉卡則是緩緩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不出他們有何目的、為了什麼而保護身為敵人的她。那應該不是出自「因為你倒在路邊,所以才救你一命」這種基於人道關懷的理由。

  男子彷彿察覺到安潔莉卡的不信任感,突然停止了笑聲。

  「——你不必緊張,我不會把你交給秘密警察。我討厭那群人,再說我本來就已經很忙了,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別看我這樣,我也有自己的立場。」

  他的話讓安潔莉卡頗感意外。

  她依舊不發一語,仰望這位中年巨漢。

  他的堂堂舉止也好,凝視人的眼神也罷,很明顯地是個狂放不羈的人。

  「……你是誰?我不認為你只是個好管閒事的有錢人。」

  她下定決心如此問,男子則輕輕地哼了一聲:

  「連無名氏也不知道我是誰嗎?嗯,因為我還算年輕吧……我叫達古雷.巴托魯,是這個國家的議員。」

  男子若無其事地如此說道。

  相對地,安潔莉卡則是一時間瞠目結舌。

  在拉多羅亞是由人民透過選舉選出政治家。這對安潔莉卡等人來說雖然難以置信,但這個國家就是如此將各地的代表人集合到中央,經由合議來進行政治事務。

  眼前的男子,正是透過該機制選出的其中一位政治家。

  她也聽過達古雷.巴托魯這個名字。

  他本人雖然謙稱還「年輕」,但他是目前的執政黨——金線黨的中堅分子,既是議員,也是前國家元首魯思塔.埃魯的女婿。

  雖然他有時言行舉止稍嫌偏激,讓有識之士頗不以為然;但他也無懈可擊,並未發生過什麼重大醜聞,而且一再當選,可說是一位實力派政治家。

  『這個男人就是……』

  安潔莉卡感到困惑不已,並盯著眼前的巨漢。

  達古雷深思地撫摸下巴:

  「……難不成你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我雖然不認得你的臉孔,但從以前就聽說過你的名字。」

  她以冷漠的口氣淡淡地說道,達古雷聽了淺淺一笑:

  「因為我和傑拉得元首在國防政策上的立場完全對立,而且新聞媒體也會以可笑的手段煽動群眾,所以就以這種奇怪方式出名了啊。其實我無意說什麼奇怪的話啊……」

  安潔莉卡發覺他像是在發牢騷,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身為議員,為什麼要救我?這樣做是在保護敵國的間諜……」

  達古雷抖著肩膀笑道:

  「我剛才不是說了『本來打算見死不救』嗎?說要救你的是我兒子修奈克,要問就問他吧!好啦——」

  從鋪著地毯的走廊隱約傳來腳步聲。

  「……他正好來了。」

  出現在達古雷所開啟的門前的,是一位看起來還像個孩童的少年,那聰明伶俐的臉龐,一望即知出身名門。

  安潔莉卡依舊躺在床上,向這位一臉稚氣的救命恩人點頭致意。

  少年立即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你真的醒過來了呢!我本來還擔心究竟會怎麼樣呢,你沒事了吧?」

  這位少年以那還未經歷變聲期、聽起來十分稚嫩的聲音開心地說道,同時走近躺在床上的安潔莉卡。

  修奈克身上那種親切體貼的氛圍,對安潔莉卡而言非常陌生。她自以為是地認為,還是個孩子的修奈克,恐怕並不瞭解世間滄桑。

  達古雷一邊摸摸少年的頭,一邊把他介紹給安潔莉卡:

  「他是我兒子修奈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還真是個天才。雖然年紀還小,但在學識方面可是個不折不扣的煉金術師哪!」

  這位少年修奈克確實身穿學士般的長袍。

  「請多指教,我是修奈克.巴托魯,你呢?」

  「……我名叫安潔莉卡。」

  「安潔莉卡——嗯,真是個好名字。」

  雖然少年如此稱讚,但安潔莉卡自己對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眷戀。對身為「無名氏」的自己而言,這充其量就只是為了任務而被賦予的假名。

  達古雷與兒子擦身而過,轉過身去:

  「那麼,既然修奈克來了,我要回去了。安潔莉卡,這小子應該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在你體力恢復之前,就慢慢問吧!」

  話語剛閉,達古雷就匆匆離開房間,令目送其背影的安潔莉卡感到驚訝不已。

  (……他是小看我嗎?還是太過大意了……)

  走廊應該有人在警戒,但達古雷把自己年幼的孩子和敵國間諜安潔莉卡留在房裡獨處。這一行為與其說大膽,不如說是輕率。

  修奈克面露親切笑容,坐在安潔莉卡眼前:

  「你是不是有話想問我呢?剛才父親說了那些話……」

  過了好一會兒,安潔莉卡才決定要說的話:

  「……我要先感謝你在危急中救了我一命——不過,我很在意你明知我是敵人卻還出手相助的原因。如果是想取得我們夥伴的情報,那可說白費力氣。我本來就是基層的人,不瞭解詳細情形……」

  「安潔莉卡,我問你喔!吉拉哈是什麼樣的地方?」

  修奈克打斷了安潔莉卡的話,如此問道。

  少年正面凝視著安潔莉卡那滿是驚訝的雙眸。

  他那雙清澈的藍色雙眼非常真摯,讓人感受到堅強的意志,簡直無法相信那是孩子的眼眸。

  安潔莉卡突然被那雙眼眸的氣勢壓倒。

  「——我才不想管什麼機密事項之類的,我想要問實際住在吉拉哈的你,吉拉哈是什麼樣的國家?你對拉多羅亞的想法?只要告訴我人們聊天程度的情報就夠了,還有一件事——」

  修奈克壓低了聲音:

  「我認為,就算拉多羅亞和吉拉哈對立,也不應該實際『開戰』。聽說你們的目的也只是要保護吉拉哈,而不是要鎮壓拉多羅亞。以這層意義來說,我們的立場並沒有很大的不同喔!」

  啞口無言的安潔莉卡凝視著修奈克:

  「也、也就是說,你打算……背叛你的祖國嗎?」

  修奈克沉靜地搖了搖頭:

  「正好相反,我說這些話,是為了避免這個國家遭遇不幸。倘若現在掀起戰爭,拉多羅亞也許會戰勝,但那只會是散播不幸、沒有任何益處的戰爭。我雖然不打算當安逸的非戰派,但身為這個國家的國民,希望能避免同樣是大國的兩國互相爭戰。」

  「……想要展開侵略的,應該是拉多羅亞才對……」

  「並不是所有人都支持這項行動喔!」

  修奈克報以一聲嘆息:

  「看來我們最好花點時間交換意見。當然,要先等你恢復體力……」

  如此說著的修奈克自長袍取出一罐小藥瓶:

  「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現在才剛醒過來。也許還沒有實際感受,但你的身體很衰弱;特別是腸胃在全空的狀態下,根本無法好好吸收食物。這藥可以補給營養,又不會對腸胃造成負擔,可以放心喝下去。」

  修奈克扶著安潔莉卡的肩膀,讓她坐起身。

  戒慎恐懼地盯著他拿出來的藥瓶後——安潔莉卡不禁屏住呼吸,皺起了眉頭。

  藥瓶裡裝滿了鮮綠色的液體,若說是顏料還可以理解;但說那是藥,就實在很難讓人放心喝下去了。

  「這、這是什麼?」

  她以有些退縮的語氣發問後,修奈克就溫柔地笑著說:

  「這個的主要成分是藥草喔!並沒有放什麼奇怪的東西。我還下了好多功夫,讓虛弱的身體也能易於吸收——習慣了就會覺得很好喝了呢!」

  修奈克自己也含了一口藥在嘴裡給她看,就像在說「沒有下毒」。

  安潔莉卡雖然接過了他所遞過來的藥瓶,但又想將其退還回去。

  「難得你這番好意,但我還是不要喝好了,因為我還無法信任你們……」

  「喝吧!」

  修奈克微笑著——就只是用柔和的微笑,溫柔地對安潔莉卡低語。

  安潔莉卡稍稍板起了臉孔。

  修奈克完全是一副「笑臉」,但那微笑具有不可思議的威嚇感,讓人覺得那宛如少年的笑臉底下,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安潔莉卡雖然感到疑惑不已,但還是表示拒絕。

  「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不想喝這種……」

  「不要這麼說,喝吧!你也知道你的立場不能任性妄為吧?如果你現在喝了它,會早兩天康復。在沒有辦法保證秘密警察不會找上這裡的情況下,我們也承擔了風險,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要早點恢復。」

  修奈克笑眯眯地、半帶脅迫地如此說。

  安潔莉卡啞口無言,然後,修奈克把藥瓶湊到她嘴邊,強硬地開始將藥倒入她口中。

  「住、住手……!」

  「你只會在剛開始覺得難喝,不要呼吸,一口氣……」

  (這、這孩子跟外表不同,還真是強硬……!?)

  她下定了決心,就把液體含在口中。

  剛開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覺得一股濃稠的觸感經過舌頭流到喉嚨,然後——

  「————!?」

  安潔莉卡一感覺到「味道」,就變得渾身僵硬,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那絕對不是苦味。

  更可怕的在於那只是「甜味」。

  那是足以令她的舌頭麻痺、喉嚨刺痛,視野在一瞬間晃動的甜度。不,與其說甜,不如說甜得太超過,已經到辣的程度。

  那絕對不是糖的甜味,應該是包含在藥裡的某種成分讓舌頭感覺到甜味——是一不小心就足以致命、超乎常理的甜味。

  才剛想吐出嘴裡所含的液體,修奈克就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並捏住她的鼻子。安潔莉卡被他熟練的動作嚇了一跳,並扭動著身子。

  少年笑著抬起安潔莉卡的下巴:

  「喝下去不會有問題的!父親和這屋裡的人感冒時,我也讓他們喝這個。大家一開始都會抵抗,但還是承認它的藥效。」

  安潔莉卡雖然身為間諜,卻並未受過應對「拷問」的訓練;而這令她對此感到後悔的暴力甜味,不久後就流經喉嚨到了胃裡。

  修奈克確認她已經喝下去後,才終於放開了手。

  安潔莉卡覺得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就這樣倒在床上。

  修奈克像是在照顧小孩似地撫摸她的頭,並將藥瓶收進懷裡。

  「這種藥在大病初癒想恢復體力時特別有效。接下來這兩、三天內每天要喝三次,我會確實讓你喝下去的!」

  雖然說話的修奈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安潔莉卡則是在近乎絕望的恐懼下瞪大了雙眼。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因為不喜歡就不吃藥。你流了不少汗吧?等一下我讓侍女拿衣服來給你換。那麼,下次吃藥時間我會再過來。」

  修奈克留下可怕的預告,就快步走出了房間。

  安潔莉卡忍耐著想吐的感覺躺在床上,茫然仰望天花板。

  她本來不想得了便宜又賣乖地抱怨食物或藥味——不過她還是茫然地想著:原來世上真的有忍耐極限這回事啊。

  *

  在秋天晴朗的天空下,馬車隊伍正順利地朝著拉多羅亞前進。

  車隊井然有序,配合著彼此的速度緩慢自在地行進著。

  不過,一行人確實一步步地接近拉多羅亞。

  其中,安潔莉卡與修奈克共乘一輛位於隊伍後方的馬車。

  安潔莉卡突然聽見從不遠處傳來的慘叫聲。

  (好可憐——)

  安潔莉卡在心裡默默同情的,是一位阿爾謝夫騎士、名叫萊納斯迪的青年。

  他們從吉拉哈踏上旅途後不久,萊納斯迪就感冒了,因而成了修奈克的「獵物」。

  修奈克像個充滿善意的惡魔,笑眯眯地讓萊納斯迪喝下自己自豪的藥。

  經過自己親身體驗後,安潔莉卡確定這藥確實有效。

  約一年前,當在拉多羅亞從事間諜活動的安潔莉卡被秘密警察逼得走投無路時,是修奈克救了她。

  修奈克笑眯眯地讓因病而倒在路邊的她喝下相同的藥,然後她也很快地恢復了健康。

  從開始喝藥的那天起,她就確實感到體力在恢復——就這一點來說,那一定是很好的藥。

  (不過我也不想再喝第二次了……)

  安潔莉卡一邊想著此事,一邊將水壺拿給騎士,讓他至少能去去味道。

  這位金髮騎士以顫抖的手接過水壺,立刻喝起水來。

  「謝、謝謝你……我對調配藥草也略有心得,但還是第一次喝到這種的……!」

  他的聲調聽起來像是快哭出來了。

  「……有那麼可怕嗎?」

  同乘一輛馬車、名叫黛梅爾的女騎士戰戰兢兢地問道。

  安潔莉卡沉默地用力點了點頭,但修奈克則是搖搖頭說:

  「才沒有那麼可怕,你說得太誇張了,那只不過是補充營養的藥物。不過,它也有提高人體自身治癒力的效果,所以如果是輕微感冒,喝了就能快速痊癒。而且對腸胃很溫和,不會造成身體的負擔。」

  「可、可是,它會對舌頭、喉嚨和精神造成很大的負擔……!」

  青年騎士哀號著,女騎士則是用濕毛巾貼住他的額頭。她雖然面帶苦笑,但似乎正在擔心夥伴的身體,所以從早上就一直跟他同乘一輛馬車。

  「……總之,修奈克大人,謝謝您救了我。」

  萊納斯迪低頭致謝,修奈克則是報以溫和的微笑:

  「有需要的時候就該互相幫助,那麼我們先離開了。」

  修奈克輕快地跳下正在緩緩爬坡的馬車。

  安潔莉卡也跟在他身後,回到自己在前方不遠處的馬車。

  此行有許多護衛所騎乘的馬匹和馬車同行,因此隊伍相當長。

  再怎麼說,這也是將神姬之妹送到其他國家的隊伍,規模不可能太小;但即使如此,仍比安潔莉卡所預期的還要多了一點。

  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有來自阿爾謝夫的王弟菲立歐與其護衛騎士們同行。

  另外,還有被稱為來訪者的人和兩位夏吉爾人。但他們的目標是「死亡神靈」,預計將在旅途中採取其他行動。

  當安潔莉卡將修奈克自拉多羅亞帶到吉拉哈時,雖然在重要地點都有人幫助,但那段旅途基本上都是他們兩人獨處。

  她一想到此,就覺得事態發展到非常誇張的地步。

  修奈克快步走著,突然回過頭問:

  「怎麼啦?你怎麼在嘆氣呢?」

  這位少年以為安潔莉卡有什麼心事,但她只是小聲地回應:

  「沒事——想到還有兩天就抵達國境,我有點緊張。這次是史無前例,有重要人物當使者從吉拉哈前往拉多羅亞,我們真的能平安通過嗎?」

  「啊!是這件事啊——放心吧!我們能越過國境的。議員為了獲得情報,可以從其他國家邀請使者,這是被認同的特權。雖然因為沒有獲得政府或黨的許可,不能算是正式使者;但作為交涉的窗口,沒理由遭到阻止。至於前例,這的確是第一次有吉拉哈的使者到訪,不過拉多羅亞在過去就曾與周邊的國家有過頻繁的往來。」

  修奈克充滿自信地說道。

  拉多羅亞有好幾條奇妙的法律。

  當安潔莉卡聽見「議員可以依各自的判斷邀請其他國家的使者」時,還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她認為若允許此事,一定會導致外交上的混亂。

  不知何時,她曾問過此事。修奈克並未否定她的擔憂,卻從其他觀點如此說道:

  「這個名叫拉多羅亞的國家原本就是多數小國家的綜合體。根據之前的歷史經驗,為了有效率地吸收周邊的小國,才制訂了這個法律。以前突然要派正式使者往來是非常困難的事,為了製造交涉的藉口,所以特別放鬆規定。」

  安潔莉卡雖然可以瞭解話中的含意,但還是覺得這是一條危險的溝通管道。

  這個法律的前提是為了自「周邊小國」邀請使者到「大國拉多羅亞」。

  但是,這次的使者來自吉拉哈這個大國——而且雙方是正逐漸展開明確對立的敵國。實際上,他們的想法是鑽法律尚未完備的漏洞,達古雷剛開始也不知該如何付諸實行。

  如果巴托魯家沒有與安潔莉卡結識,恐怕也不會想出這個方案。達古雷與修奈克透過安潔莉卡得知吉拉哈的事,然後才做出決定。

  當然,安潔莉卡並未洩露祖國的機密,她所說的內容全是「吉拉哈的人們如何看待拉多羅亞」等接近一般常識的事,但拉多羅亞內部的人甚至連這種程度的情報都很難獲得。

  雖然安潔莉卡只說出這種情報,但不知為何,達古雷跟修奈克就是十分信賴她。

  她並不明白自己受到信賴的理由。當達古雷說,打算在沒有其他護衛的情況下把修奈克交給自己時,她首先是呆了一下才開始感到驚訝,還責怪達古雷腦筋不清楚。

  自己只不過是個卑鄙又自傲的間諜,在世間隱姓埋名,活躍於暗處。

  所以安潔莉卡對他們說過,如果是為了離開敵國,即使已獲得信賴也會不惜背叛;若妨礙到自己,就算對象是修奈克她也會痛下殺手。

  然而,修奈克和達古雷卻都乾脆地一笑置之。他那種態度只差沒說「隨便你怎麼做」,這讓安潔莉卡感到很困擾。

  (這對父子該說是太散漫、還是太樂觀呢——他們刻意忽視最糟糕的事態嗎?)

  她也曾這麼想。

  其實,安潔莉卡沒注意到——她這種有話直說的個性,反而更加獲得了他們的信賴。她只覺得,達古雷和修奈克充其量不過是個怪人。

  他們追上了自己所搭乘、慢吞吞行進的馬車,修奈克就精神抖擻地跳上車台,向安潔莉卡伸出了手。

  安潔莉卡一邊握住他的手躍上馬車,一邊不經意地對少年問道:

  「修奈克大人,若越過國境,傑拉得元首應該就會聽說關於使者的事。到時有可能會讓你父親和你身陷危險……」

  在他們回到的馬車上,菲立歐和烏路可正肩靠著肩打瞌睡。烏路可的腿上還有西亞,她也裹著毛毯,安穩地發出鼻息。

  安潔莉卡悄悄地坐在修奈克身邊,以免吵醒他們。

  「你擔心這件事啊?那是當然的啊!我們一開始就賭上了性命。」

  修奈克雖然壓低了聲調,但表情還是充滿笑意。

  那表情彷彿正因為他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但另一方面,那看起來也像是一位政治家的臉孔。他不但瞭解一切,也下定了決心。

  說賭上性命也許有點誇張,但安潔莉卡明白這是他千真萬確的真心話。

  修奈克判斷這個任務足以賭上性命。

  這種想法不像是出自一位少年,雖然也可當作是他年輕而乳臭未乾,但這並不會讓安潔莉卡感到不快。

  修奈克露出笑容,在他眼中有著強烈的意志:

  「反正再這樣下去,傑拉得元首一定會掀起與吉拉哈的戰爭。萬一開戰,我們也不能平安度日。既然都要賭上性命,我想趁現在為避免戰亂獻上自己的一條命——那位烏路可司祭的想法大概也跟我一樣吧!」

  修奈克以眼神示意那位在馬車角落熟睡的藍發司祭。

  安潔莉卡也點了點頭,凝視烏路可的面容。

  ——烏路可這樣的大人物竟然會採取如此的行動,這完全出乎安潔莉卡意料之外。

  再怎麼說,她也是神姬之妹。若是出任和平使者也就罷了,像這樣在兩國尚未達成和平協議的階段就前往敵國,並不符合她尊貴的身份。

  聽說威塔神殿的高層意見也有所分歧,特別是烏路可的父親馬汀司教等人,甚至以差點腦中風的激烈態度加以反對。就連安潔莉卡等人的直屬上司卡西那多.庫格也持反對意見,然而卻有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站在烏路可這一邊。

  那就是卡西那多之父,休坦貝克.庫格大司教。

  『就算我們對拉多羅亞現有體制主導者的舉動視而不見,他們宣戰也只是早晚的問題。另一方面,若我們接受這次的提案,就有找出拉多羅亞內部主張分裂的可能性。即使失敗,這個邀請也值得一試。』

  安潔莉卡事後才得知休坦貝克在會議席上所說的這番話,當下只感到顫慄不已。

  他這番話決不能全盤相信。

  休坦貝克並非樂觀的政治家;相反地,這男人總是先預測最糟的事態,再採取行動。

  而這樣的他會說出這番話,無非是盤算著即使烏路可不幸死在旅途中,「也可以利用她的死亡做文章」。

  烏路可一向廣受人民愛戴,她若有什麼閃失,高層便可以打出為她復仇的口號;如此一來不但可以提高士氣,也會大幅增加志願從軍的人數。拿已故的烏路可作為象徵,來使人民團結一致,在阻止拉多羅亞侵略方面會獲得很大的效果。

  如果順利進行固然很好,若是失敗,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修坦貝克的這種想法也許缺乏人情味,但以保護吉拉哈的政治家而言,無疑相當正確。

  烏路可自己應該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她之所以前往拉多羅亞,頂多是為了「阻止開戰」,並非刻意前往赴死。而安潔莉卡等人也會不惜犧牲性命保護她。

  雖然歷經一番曲折——結果議會還是以接受修奈克之邀的形式,通過派遣烏路可出訪一案。

  對修奈克而言,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不過……還真是讓我驚訝吶!沒想到會在吉拉哈見到赫密特舅舅,而且還結識了阿爾謝夫的王弟——」

  劍士赫密特.埃魯是埃魯家的三男,而修奈克的母親正是他姐姐。因此雖說赫密特是修奈克的舅舅,但其實他還很年輕。

  聽說赫密特被秘密警察盯上,而流亡在國外。

  這個家族的人都是危險分子,但相反地,正因為有這種家風,才會培育出修奈克這種個性的孩子。

  赫密特與一位名叫西瓦娜的北方民族女子已經先乘坐玄鳥飛往拉多羅亞。

  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蒐集情報和尋找隨後同伴的據點。

  修奈克小聲地對安潔莉卡低語:

  「那個西瓦娜,是赫密特舅舅的情人嗎?」

  「看起來不像,不過……」

  安潔莉卡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嘆了口氣。

  「這樣啊!可是她好漂亮喔!」

  安潔莉卡雖然不擅長聊這種話題,但覺得不回答又嫌失禮,只好跟著搭腔:

  「修奈克大人,你喜歡那樣的女生嗎?」

  「嗯……我比較喜歡安潔莉卡耶!」

  聽見修奈克天真無邪的話,安潔莉卡再度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對你的將來感到很不安。你這張嘴這麼能言善道,將來會欺騙多少人啊——」

  世上雖然有些女子對小孩特別沒辦法,但安潔莉卡並非如此,她可以極為冷靜地對付修奈克那種玩笑話。

  修奈克露出很可愛的笑容:

  「我是說真的喔!我尤其喜歡你這種實際的一面。」

  「我是出於關心才這麼說你,以你這種個性,長大了總有一天會遭人暗殺。」

  聽了安潔莉卡無情的反擊,修奈克也滿臉笑容地說:

  「確實,也許正因為我是小孩,才能說這種話呢!」

  他回答的口氣非常理性,讓人無法想像是出於一個小孩嘴裡。

  「可是我沒有說謊喔!如果我救的無名氏不是你,也許就無法信賴對方,那這趟旅行就不會成行了。」

  「你這麼說,意思是會造成現狀『都是因為我』囉?這太卑鄙了,請你和達古雷議員負起責任來。」

  她語帶諷刺,口氣也很冷漠,但修奈克卻露出笑容:

  「我當然會負責任啊!不過,如果進行得順利,那都是你的功勞。」

  修奈克以他那雙小手輕輕拍了拍安潔莉卡的頭。

  一個小孩子對自己做出摸頭這種舉動,安潔莉卡居然沒有生氣,這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修奈克小聲地低語:

  「安潔莉卡,也許你不喜歡,但說不定後世的歷史學家會判斷你的存在是阻止拉多羅亞與吉拉哈開戰的契機呢!現在的你正面對著這樣的局勢。」

  聽他這麼一說,安潔莉卡眨了眨眼道:

  「……你是說我嗎?」

  「是這樣沒錯吧?要不是你帶我前往吉拉哈,這趟旅行就不可能實現。當然囉!能否阻止開戰還要看今後的動向——但如果什麼都不做,大多數人一定會傾向傑拉得元首的主戰派。拜烏路可司祭和菲立歐大人所賜,才有阻止這件事的可能性。」

  如果修奈克的目標真的實現,也許就能夠阻止開戰。

  不過——那也是在「如果順利」的前提下。

  安潔莉卡淡淡地笑了,凝視遠方的天空。

  「如果能實際阻止開戰,你也許會名留青史吧。不過呢,我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生存在歷史暗處的人,後世的歷史學家也不會知道我的名字。」

  應該是如此,也必須是如此。

  包含安潔莉卡在內的「無名氏」,只為吉拉哈和威塔神殿而生存,也是殉教者,她對於自己名留青史這種事感到毫無意義。

  「不管成功或失敗,等任務結束,安潔莉卡這個人就死了;而我將獲得新的名字,從事其他任務,這就是我們的使命和生存方式。」

  安潔莉卡如此一說,修奈克的眼神就變了。

  「就算沒有固定的名字——但是你現在確實在這裡啊!」

  他的聲音極為真摯,安潔莉卡聽了,內心感到驚訝不已。

  修奈克低垂雙眼:

  「我無意否定無名氏這些人的生存方式,甚至對於你們選擇、並走上這條道路的覺悟感到敬佩。然而正因為如此,我希望你不要否定自己現在的名字。每一個在新任務中獲得的名字,絕非只是用過就丟,我希望你能更加珍惜那些名字與使用該名字時的生存方式。」

  修奈克的這番話,讓安潔莉卡感到不大對勁。

  「聽說埃魯家的祖先確實也使用過許多名字——?」

  修奈克擁有這樣的祖先,話題卻一直圍繞在名字這種小事上,這讓她覺得很奇怪。

  「你是說埃爾西翁.埃魯是嗎?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我並不瞭解……不過他所使用的那些名字大多數都名留青史吧?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直改名,但我想這肯定是他使用每個名字時都很誠實地活過的結果。」

  安潔莉卡不太明白修奈克想說些什麼。

  看她做出傷腦筋的動作,少年突然以寂寞的眼神望向她:

  「話題扯太遠了,嗯,簡單說——我想說的是……就算你換了名字,以別的名字進行下一個任務,仍希望你別忘了我。」

  安潔莉卡愣了一下,凝視著修奈克。

  「……等這次任務結束後,『安潔莉卡』就消失、變成另一個人……雖然你總是毫不在意地這麼說,但被丟下不管的人可是會很寂寞呢!至少對我而言,就算你換了名字,你是安潔莉卡的事實也不會有所改變。」

  安潔莉卡坦率地感到迷惑。

  當然,這是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種話。

  少年以澄澈到有點恐怖的眼神凝視安潔莉卡。

  安潔莉卡思索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撫摸他的頭。

  「修奈克大人,那麼,我跟你約定。今後就算我改變名字,也不會忘記這次任務,更不會把你忘掉。這樣好嗎?」

  「——嗯。」

  修奈克微笑著點點頭。

  這位少年的表情看起來還是有點寂寞。

  他的真心話應該是——

  『希望你「只要」當安潔莉卡就好,並留在拉多羅亞——』

  也許修奈克把她當作姐姐看待。而安潔莉卡對在拉多羅亞相識、一起旅行的他多少產生了感情,這也是事實。

  但聰慧的修奈克,不會做出勉強安潔莉卡、讓她困擾的事。

  而安潔莉卡也無意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

  身負重責大任的她,一想到已故的夥伴們,就無法自己捨棄責任義務,恣意地活下去。

  隨著任務改變名字,並且在每次改名後就忘記以往的人生,這是她自己所決定的生活方式。

  只是——她希望能把眼前這位救命恩人修奈克的事留在腦海裡。

  坐在她身邊的修奈克也靠到她身上來。

  安潔莉卡抱住他瘦小的肩膀,並把毛毯蓋在他身上。

  差不多快到冬天了,馬車裡相當寒冷。安潔莉卡已經習慣了寒冷,但這種天氣應該會讓溫室中長大的修奈克感到很辛苦。

  即使如此,他在這次旅途中,一次都沒有示弱過。

  (……這孩子雖然年幼,卻很堅強啊……)

  安潔莉卡抱住一旁的修奈克,然後將視線轉向那幾位睡得沉穩的貴族。

  那是抱著來訪者女孩的烏路可司祭,與說要保護她而跟隨前來的阿爾謝夫王弟菲立歐。

  這趟旅途的同行者以他們為中心,各自背負著責任義務與決心。

  每一個人都如履薄冰,並逐漸涉入整起事件。

  隨之改變的未來是好是壞,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前進——此時安潔莉卡還無從判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38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46 PM 編輯

第五十二章 各有所思的夥伴

  對麗莎琳娜.耶里妮斯而言,義父埃爾西翁.埃魯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是第一個把麗莎琳娜當作「人」看待的成年人。

  過去她都被以編號稱呼,而賦予她「麗莎琳娜」這個名字的也是他。

  對於與許多姐妹一起被當成實驗動物而「創造」出來的她而言,與這位義父之間的記憶彌足珍貴。

  因此,當義父在原本的世界失蹤時——她心中充滿了絕望,真的想一死了之。

  之所以沒有尋短,是因為抱著一絲希望,心想「義父說不定還活著」。

  然而,這位義父等於已經確認死亡了。

  當她來到這個世界時,雖然還抱有一絲希望,不過現在已經放棄了。而關於那個神似義父的梅比斯,根據赫密特所言很明顯是敵人,而且看起來也比義父年輕得多。

  或許他也跟赫密特一樣承襲了義父的血脈,碰巧因為隔代遺傳才會如此相像。

  『父親他在這個世界……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呢……』

  麗莎琳娜想著此事。

  赫密特曾說:「他應該過得很幸福。」

  她對此事感到很開心。

  不過另一方面——她只要一想到在義父所擁有過的「幸福」中沒有自己的存在,眼淚就不禁奪眶而出。

  在得知這個事實後,她曾在菲立歐面前哭了出來,這是因為希望他能夠安慰自己的寂寞。

  如果麗莎琳娜在這個世界沒有遇見菲立歐,也許真的會被這份寂寞給擊垮。

  她也已察覺自己的懦弱。

  正因為如此,她想要變強,同時也覺得不怕挫折的菲立歐和烏路可非常耀眼。

  而他們的光彩,甚至刺痛了她的雙眼。

  『我在這個世界……到底算什麼?』

  麗莎琳娜總是如此自問。

  她拋棄了有著相同臉孔的姐妹們,獨自苟延殘喘。在原本的世界犯下殺人重罪後,又逃到了這個異世界。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幾乎都在隨波逐流。

  但這次她打算自行做出決定。

  離開菲立歐等人,前往拉多羅亞,對付死亡神靈——發現這是自己該背負的責任後,她下定決心踏上這次旅程。

  『那為什麼……』

  麗莎琳娜抱住自己的腿,在搖晃的馬車中低下頭去。

  在離她稍遠的馬車貨台一角,穆司卡正在閱讀一本看起來很困難的書。

  這輛載貨用的馬車並沒有座椅。板子上堆著貨物,穆司卡也靠在貨物上。

  在不久前,麗莎琳娜還跟菲立歐等人同乘一車。

  菲立歐和烏路可並肩睡著了,麗莎琳娜對此光景感到不快,因此逃到這輛馬車來。只要能逃離菲立歐他們,到哪裡都好。

  『我已經——厭倦為了這些事而煩惱了……』

  這是麗莎琳娜的真心話。

  現在的她希望能專心致力於任務,更想快點進入拉多羅亞,好與菲立歐等人分頭行動。

  只要能離開菲立歐,也許自己就能忘了他。

  默默地看著書的穆司卡,突然抬起頭來。

  麗莎琳娜小聲地對他說:

  「教授——我打擾你看書了嗎?」

  「沒那回事——你要不要也看些什麼?」

  穆司卡指向放在手邊的書堆。

  麗莎琳娜沉默地搖了搖頭。穆司卡喜歡的書,就算是這個世界的書,對她來說都太難懂了。

  穆司卡閉上了嘴,再度將視線放回書本上。

  *

  在緩慢越過山坡道的運貨馬車裡——

  穆司卡一邊感受到麗莎琳娜低落的情緒,一邊埋頭閱讀著一本書。

  那是一本有關煉金術的書。

  在這個世界,煉金術似乎處於與科學似是而非的立場,其內容未必僅聚焦於「製造黃金」,本質上是一門摸索「變化」的學問。

  這本書當然提及將鐵變為金、將卑金屬變成貴金屬這類的變化,同時也饒富興趣地探討「時間的變化」。

  『時間流動的速度並非所有地方都相同,時間不斷變化,總是宛如波浪般起伏並改變速度;但包含人在內的所有現象也會跟著時間一起移動,因此讓人無法察覺其變化。最後就產生了錯覺,認為時間的流動速度一成不變。』

  讀完這一節的穆司卡,不禁「嗯」了一聲。

  他心想,這真是奇妙的思考方式。

  越接近光速,時間的進展就越緩慢——若書中內容只是這樣的意思,那他還可以理解,然而內容卻並非如此。

  書上說——時間一邊起伏,一邊改變速度。因為人也隨著時間移動,所以無法察覺其變化。

  (以這個論點來說,「時間」的定義並不明確,而觀測者也不存在了……)

  如果所有的事象都隨時間一起移動,那就無法觀測時間的起伏了。認為「這種起伏並不存在」本來是很自然的想法,何況在討論孰是孰非之前,穆司卡就連「時間之流」到底是否會產生這種起伏都無從判斷。

  他所擅長的領域是人體,尤其是偏向有關強化人體的知識。

  他大可以將這本書當作是一個住在文明落後世界的瘋子所寫,通篇是瘋言瘋語——但即使如此,穆司卡還是頗感興趣地繼續讀下去。

  『我們無法觀察自身所在之時的時間起伏。如果只考慮我們所在的世界,時間的起伏本身就不成問題。只有當具有其他時間起伏的空間——真正「位於其他次元的空間」與我們所在的空間產生某種關連時,時間起伏才具有意義。不同的時間起伏相遇時,巨大的「時間差距」將產生持續且不規則的波浪——』

  穆司卡邊讀邊思索。

  也就是說,這可能是將時間比喻成河流以解釋四次元、五次元之類概念的一種假說。

  『例如,某處還有另一個不同於這個世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經過一天,也許在那個世界已經經過了一年,反之也合理。也就是說,在別的世界的一天——在這裡相當於一年——不,別說一年,甚至有可能是五年、十年、或是好幾百年、好幾千年的「差距」——』

  穆司卡感嘆著,這位作者的想像力還真是豐富。

  實際上,這本書的作者並未出示任何可以證明其主張的根據;與其說這本書是出於推論,還不如說更接近妄想。

  然而,就算是偶然,這妄想似乎跟現實有相當密切的關係。

  「穆司卡等人原本所在的世界」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說不定就是如此。

  兩個世界的時間流動方式各有不同——正因為如此,從好幾千年前起,就不定期會有少數的「來訪者」造訪這個世界,而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則是從好幾年前就頻頻有人「下落不明」。

  這些人造訪的痕跡,就化為文化、風俗和書籍的形式殘留在各處。

  例如,在這個世界象徵施療師的紋章,與穆司卡等人世界的軍章相同,這就是其中一例。

  依據夏吉爾人所說,有位曾隸屬於醫療隊的來訪者,在這個世界成為施療師之始祖。該人物所使用的軍章,在這個世界也就成為了「施療師」的印記。

  然而——該人物的名字,對穆司卡來說也是耳熟能詳。雖然彼此關係並不親密,但在原本的世界,他是比埃爾西翁.埃魯更早失蹤的研究人員。

  此外,沒多久前才自原本世界失蹤的埃爾西翁.埃魯,在這個世界也是遠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了。

  (世界之謎嗎……夏吉爾人好像還隱瞞了什麼……)

  這種求知慾就像是學者的本能。穆司卡有好幾個疑問,但就算詢問夏吉爾人,他們也都儘量避免明說。

  穆司卡對此雖然已做出自己的推論,但找不到確切的證據,也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證實。

  他隨意而茫然地思考,並環顧四周。

  有個坐在馬車貨台邊緣、抱住腿的黑髮少女再次映入他的視野一角。

  麗莎琳娜.耶里妮斯——

  這個夥伴也來自他原本的世界。此刻她正坐在冰冷的板子上,視線茫然游移,並不與穆司卡的目光交會。

  就在不久前,她才從菲立歐等人所坐的馬車改搭這輛運貨馬車。

  穆司卡是為了能靜下心來看書,才決定坐這輛沒有座椅的運貨馬車。而麗莎琳娜看來並不是來見穆司卡,只是「逃來這裡」。

  穆司卡雖然察覺她是無法待在菲立歐和烏路可所在之處,但又覺得刻意開口詢問太過殘忍,於是便儘可能靜默不語。

  只是,當他再次斜眼瞥見她難看的臉色,便感到些許不安。

  「……麗莎琳娜,你是不是沒睡好,要不要睡個午覺?」

  「……不用了,我不想睡。」

  當穆司卡出言關心,麗莎琳娜便喃喃地回答。

  那聲音有氣無力,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穆司卡再次嘆了口氣。

  ——菲立歐也曾以「麗莎琳娜不太對勁」為由找他談過話。

  穆司卡不想直率地告訴菲立歐「她是為情所困」,於是隨口敷衍過去,但麗莎琳娜所受的傷看來比想像中更嚴重。他一直樂觀地認為,經過一段時間她就會恢復;但從吉拉哈出發已經過了一個月,麗莎琳娜的情況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化了。

  (沒想到她這麼經不起打擊啊……)

  事實上,穆司卡也對此事感到有點驚訝。

  穆司卡一直以為,麗莎琳娜是可以用堅強來形容的類型,很少抱怨,也不輕易示弱。

  她會變得如此奇怪,原因當然出於菲立歐與烏路可的關係;此外,她得知尋找已久的父親去世一事,應該也有很大的影響。

  穆司卡並不太瞭解麗莎琳娜,只因她是埃爾西翁.埃魯的養女兼助手,所以以前就認識她。但是他幾乎沒跟她聊過私人的事,而且她不只是對穆司卡,和研究所的所有職員之間彷彿都有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牆。

  當穆司卡在這個世界再次見到麗莎琳娜時,卻不太能感覺到那道牆的存在。

  那一定是因為她認識了菲立歐和其他人,而認識這些人以後,麗莎琳娜也開始朝好的方向逐漸改變。

  然而——麗莎琳娜曾經築起的那道牆如今又變得更堅固厚實,並將她包圍起來。

  穆司卡本來以為那道牆會在旅途期間崩塌,沒想到竟更形堅固。相反地,麗莎琳娜那躲在牆後的內心卻給人即將崩潰的預感。

  (我本來以為時間會解決這個問題——看來我的放任不管卻造成了反效果嗎?)

  穆司卡雖然覺得很困擾,但也得出了結論。

  他將書本合上並放在身旁,然後凝視著麗莎琳娜。

  少女注意到他的視線,懶洋洋地歪著頭問:

  「……什麼事呢?」

  「麗莎琳娜,我有話要跟你說。開口跟你說這種話,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最近的你很明顯地有點奇怪。」

  他單刀直入地如此說,麗莎琳娜的表情依舊沒變,只有纖細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我一點都不奇怪,可能是持續著不習慣的旅程,所以有點累了……」

  她逞強地說道,但聲音裡不帶半點自信。

  穆司卡思索了一下該怎麼應對後,決定跟她講道理: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注意到,但你確實很奇怪。讓我能如此肯定的契機,是在威塔神殿所發生的那件事。那是在御柱搖晃、神姬住處崩塌後的事……你那時不是跟突然現身的里卡德交手嗎?」

  麗莎琳娜聽他突然提起不久前的事,一臉疑惑。

  穆司卡緩慢而低沉地繼續說下去:

  「當你在那場戰鬥中受傷時,為什麼沒有『昇華』?」

  「……咦?」

  穆司卡一指出這點,麗莎琳娜就茫然地瞪大了雙眼。

  她自己似乎也沒有特別注意到此事。

  但穆司卡認為,這件事正隱含了麗莎琳娜的怪異情況最值得憂慮的一點。

  「你是說……?」

  「嗯,你先聽我說。你的昇華,是在確切感受到生命危險或強烈恐懼時,以對該現象的『逃避行動』為扳機來啟動的。也就是說,你無法自我控制。」

  麗莎琳娜在昇華研究過程中是失敗的案例。她會為了自我防衛而擅自昇華,與自我意志或長官指示無關。

  穆司卡凝視麗莎琳娜:

  「這樣的你,在『那種時候』沒有昇華——也就是說,雖然當時的你面對危機,卻『沒有感受到生命危險』,或者『不畏懼危險』。這意味著什麼……你有所自覺嗎?」

  麗莎琳娜以沉默無言作為回答,她的表情顯示她尚未明白穆司卡的話中含意。

  穆司卡交叉粗粗的手指,慎重地遣詞用句:

  「——也就是說,我擔心你是不是在潛意識部分變得自暴自棄了。」

  穆司卡推測,當時麗莎琳娜在里卡德的劍下受傷卻沒有昇華,其原因——是不是她打從心底產生「死了也無所謂」的扭曲想法。

  他不認為麗莎琳娜對此事有所自覺,但他覺得——她在內心某處,正漸漸對生存這件事感到絕望。

  「原因就出在埃魯博士的死——以及菲立歐大人和烏路可大人的事吧?」

  「不是的……!」

  麗莎琳娜嚇了一跳,做出像只小動物般的反應;而穆司卡則是以冷靜的眼神凝視著她。

  在他心裡,已經確信自己說的話是「一針見血」。

  麗莎琳娜只因養父之死和未確定的失戀這兩件事,便對生存感到絕望,她的內心太過不成熟了。而且她還想以理性和良心去掩蓋那纖細到近乎病態的心,這點讓穆司卡感到心痛。

  實際上,她才十六歲。若生在和平的世界,這個年紀理應過著上學、與朋友們天真無邪交流的日子。

  但現實的她卻失去了溫柔的養父,來到了陌生的異世界,在戰鬥的日子中墜入情網——如今則是沉淪在苦惱中。

  麗莎琳娜以顫抖的眼神瞪著穆司卡:

  「教授,請你別說那麼奇怪的話。」

  「——如果我說得不對,請恕我失禮。不過,麗莎琳娜,總之,你不覺得自己太過退縮了嗎?如果你抹殺自己的心,壓抑一切,那是很糟糕的欺騙行為。」

  穆司卡刻意以嚴厲的方式說道。

  麗莎琳娜很明顯地有所動搖,渾身僵硬。

  「我好歹也比你年長,所以要明白地告訴你。其實你並不是在意菲立歐大人和烏路可大人的關係——也許有一半是如此,但我明白,也許這麼說很老套——你只是害怕自己受到傷害。」

  當他指出這一點的瞬間,麗莎琳娜完全僵住了。

  「萬一被菲立歐大人拒絕——你只是為了逃避這份恐懼,才委婉地裝作退出,不是嗎?」

  她無法回答。

  她似乎想要反駁,但又找不出話可說。

  ——麗莎琳娜的個性正是如此。

  在人際關係上若是有受到傷害的可能,那她寧可選擇逃避。

  也許是曾被當作實驗動物的可怕記憶,讓她培養出這種思考方式。

  其他姐妹們都死去了,只有她逃脫、並且活了下來——此事也影響了她「繼續逃避」的思考方式。

  她總是對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懷有罪惡感。

  在讓埃爾西翁收養後,她並不想與周圍的人建立親密的人際關係。雖然總算對養父埃爾西翁解除戒心,但在他消失後,她自我孤立的傾向又更強了。

  因為明白失去的痛苦,就更加害怕失去,甚至害怕獲得新的重要事物。

  眼前,菲立歐與她的關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現在以朋友的身份獲得菲立歐的信任。

  如果表達愛意卻遭躲避,她害怕甚至會失去他的信任。

  相反地,就算自己的心意被接受了,她又會擔心、害怕著不知道何時會失去他。說得極端一點,她所擔心的「失去」並不只限於因死亡而拆散兩人。

  「你所得到的解答就是自己退出,但這只是你害怕失去而做出的逃避行動。同時,現在的你,搞不好還逃避著生存這件事。在這種狀況下,『沒有昇華』的事實就具有這個意義呢!你還是對此有所自覺比較好。」

  穆司卡認為,麗莎琳娜對人際關係懼怕到這種程度,已讓她無法好好地活下去了。

  這位太過老實的少女,眼神遊移,完全動彈不得。

  「——麗莎琳娜,你太過膽怯、纖細了。從壞的意義來說,你就像個孩子。真不可思議,你只有這一點跟依莉絲很相似。雖然你們個性完全不同,但逃避感情這一點則是一模一樣。」

  烏路可和菲立歐都沒有發覺麗莎琳娜這部分的個性。

  但穆司卡卻一眼看穿,她自我犧牲的性格只不過是扭曲的逃避行動所造成的結果。

  而麗莎琳娜的生存方式之所以不正常,原因應該就出於她這難解的心思。

  麗莎琳娜看起來很迷惑,但總算開了口:

  「可、可是——就算這樣,我也已經決定了。吉拉哈的神姬也說過,我的行動會對菲立歐和烏路可大人造成影響——確實如此,菲立歐是王室中人,而我——只是來自不同世界的異鄉人。他雖然對我很親切,卻也很辛苦,我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只要我退出,菲立歐就能跟烏路可大人獲得幸福。這樣……不好嗎?」

  聽見麗莎琳娜這生澀的問題,穆司卡皺起眉頭:

  「我不知道神姬對你說了些什麼——我也沒有立場去判斷你的選擇是好是壞,倘若你是毫不猶豫地做了這個決定,那應該算是好事。但我眼中所見的現實,是你很明顯地『非常迷惑』,不是嗎?我剛才也說了,你在跟裡卡德交手時,雖然受了重傷,卻沒有昇華,這個事實——遠比你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嚴重!老實說,我不想帶現在的你到拉多羅亞去。以你這樣不穩定的心情,真的就像是去赴死。」

  穆司卡如此斷言。

  麗莎琳娜肩膀顫抖著:

  「所以——所以我才要去弄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突然提高的音調,令穆司卡嚇了一跳。

  「你說的事我知道——我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在逃避。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就是打算要有所改變,所以才——所以我才想離開菲立歐,稍微冷靜一下……再這樣繼續待在他身邊,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麗莎琳娜……」

  穆司卡心疼地凝視如孩子般喊叫的麗莎琳娜。

  而麗莎琳娜似乎也被自己荒腔走板的叫聲嚇了一大跳,用手掩住嘴巴。

  「……因為……因為對我來說,菲立歐和烏路可大人都太過耀眼了,他們總是那麼樂觀進取。當我看著他們兩個人時,就體會到自己有多麼沒用……如果我不去做些什麼自己做得到的事,可能會變得更沒用……只要到拉多羅亞去,我也可以為了菲立歐他們、還有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如此一來,自己也許就可以好好面對他們了……所以……」

  聽著麗莎琳娜低聲啜泣,穆司卡同時也深思著。

  現在的她,沒有任何「依靠」。

  她迷失在這個沒有朋友的異世界,得知自己的監護人義父的死訊——然後瞭解到自己的懦弱。她沒有勇氣面對自己喜歡的人,也沒有什麼可以完成的責任。

  也許前往拉多羅亞協助處理死亡神靈,正是她終於找到的「自己應盡的責任」。

  「——對不起,是我說話不經考慮。」

  穆司卡嘆了口氣,向麗莎琳娜道歉。

  就算不靈巧,她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振作精神。但肯定就是太過振作,所以才在不知不覺中過於勉強自己。

  穆司卡希望能讓她的心稍微輕鬆一點——這個問題也許仍得靠她自己花時間解決,不然就沒有意義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在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你是埃爾西翁博士的女兒,我希望你能幸福。看著現在的你——就像立刻要放棄自己的模樣,讓我感到很不安。」

  麗莎琳娜搖搖頭:

  「不會的……很感謝你擔心我。不過,請你真的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自暴自棄。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深層心理之類的困難部分是怎麼想的……還有,我也確實在逃避著許多事情,不過我無意死在拉多羅亞。我沒有那種決心,也沒有那麼想不開。只是心情沒有調整好……還有跟菲立歐在一起有點辛苦……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麗莎琳娜邊擦著眼角邊站起身,並向穆司卡行了一禮:

  「教授,很抱歉剛才對你大吼大叫。我想到外面走走,冷靜一下。」

  她像逃走般地跳下了馬車。穆司卡目送她的背影,深深地嘆息。

  (她的病灶果然還是不輕嗎……)

  雖說如此,看到她臨別時的眼神就知道,剛才那一番話並非毫無意義。

  她雖然悲傷、不安——卻開始要拚命地去面對這一切。

  穆司卡相信,麗莎琳娜對其他人吐露心事後,心情已經多少有所改善。

  她消極、內向且太過纖細的個性,在急躁的人眼中看起來是相當憂鬱的氣質。

  但是她還是掙紮著,想一點一點地改變自己。穆司卡無法嘲笑這樣的她。

  麗莎琳娜剛離開,一位男性商人就探出駕駛座的簾幕說:

  「……還真是辛苦麗莎琳娜大人了啊。」

  這聲音發自桑得瑞克貿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

  在他護送菲立歐等人抵達吉拉哈後,就算完成自己的任務了。但是菲立歐等人決定前往拉多羅亞,並對他說「既然克勞斯要你陪我們前往目的地,就算你沒辦法帶路,也陪我們陪到底吧!」,就這麼半強迫地要他一起來。

  身為商人,他對拉多羅亞自然頗感興趣,但最重要的是洛西迪很喜歡菲立歐。面對菲立歐這位幫助自己主人克勞斯的恩人,他誠懇地認為習慣旅行的自己應該可以幫得上忙。

  「不過啊!年輕人總會有很多煩惱。因為麗莎琳娜大人的個性十分認真,總是讓她多背負了許多沉重的負擔——不過穆司卡大人您畢竟閱歷較深,說的話還真是尖銳。」

  聽見這位擔任馬車伕的商人所說的玩笑話,穆司卡報以苦笑:

  「洛西迪,饒了我吧!什麼閱歷較深……雖然我看起來這副模樣,但也才三十出頭啊!」

  「什麼!?」

  洛西迪明顯地一臉吃驚,驚叫出聲:

  「啊、這,這真是太失禮了——因為您看起來總是很沉穩,所以我才想您一定是年紀較長。」

  「多虧我長成這樣,在說話時很有說服力,還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呢!」

  因為穆司卡歷經嚴苛的肉體強化,使得外表看起來較為蒼老,這一點他也有自知之明。

  ——或許他的壽命不會太長。若是一般的肉體強化,通常會延長壽命,但過度強化也有可能造成反效果。

  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正因為穆司卡思考過此事,才會更加覺得麗莎琳娜等人的年輕分外耀眼。

  (一定要留下屬於他們的時代啊——)

  明明年紀尚輕,卻抱有這種老年人般感慨的穆司卡,淡然地翻閱著書頁。

  他的手突然在某一頁停住了。

  那一頁出現了「死亡神靈」這個字眼。

  雖說如此,也只是在這本書記述中的短短幾行,用「其是否存在非常令人質疑」的比喻提到而已。

  ——但它卻真實存在。

  菲立歐與烏路可等人此行的目的是和拉多羅亞議員會談,但穆司卡等人參與這趟旅行的目標,卻是「死亡神靈」。

  該神靈正是導致各神殿失去輝石,進而造成目前混亂的元兇。

  聽同行的夏吉爾人說,它似乎是個關乎這世界存亡的危險存在。

  旅程仍持續進行,搖晃的馬車正朝向那裡前進。

  懷抱著不祥的預感、某種程度的好奇心與受戒般的使命感,穆司卡望向這片未曾見過的拉多羅亞土地,陷入了深思。

  *

  傍晚時,馬車隊伍總算越過了一個山頭。

  一行人在道路全被及腰草叢包圍的高原上準備露宿。

  菲立歐也跟騎士們一起幫忙升火,烏路可和麗莎琳娜等人則幫忙準備晚餐。

  本來,以他們尊貴的身份不需要做這些雜務;但這項工作對在騎士群中長大的菲立歐來說是極其自然的事,而身為司祭的烏路可也相當習慣做這些屬於信仰生活一環的雜務。旅途中雖然有所不便,卻也有著輕鬆以對的餘裕。

  說得好聽是平易近人,說得難聽則是不分尊卑。

  沒多久後準備就緒,大家拿著只有豆子湯和面包的簡便晚餐,各自到中意之處開始用餐。

  菲立歐身邊也聚集了總是相伴的夥伴。

  烏路可與來訪者西亞、拉多羅亞使者修奈克、以及他的護衛「無名氏」安潔莉卡——另外還有穆司卡、洛西迪等知心朋友。

  只有萊納斯迪和照顧他的黛梅爾因為擔心會把感冒傳染給大家,所以仍留在馬車上。從阿爾謝夫前往吉拉哈的旅途上是菲立歐發燒,而從吉拉哈到拉多羅亞的這趟旅程,則輪到萊納斯迪發燒。目前時序正由夏天轉變為秋天,剛好是容易生病的時期。

  而來訪者麗莎琳娜也坐在距離菲立歐稍遠的位置。

  她把麵包浸在湯裡,同時露出一臉沉思的模樣。

  最近她很明顯地有點不對勁。

  剛開始菲立歐還以為她跟萊納斯迪一樣得了感冒,但事實絕非如此。

  雖然菲立歐擔心,但她自己倒是什麼都沒說,而且還躲避著菲立歐。

  菲立歐也跟來訪者穆司卡討論過此事。

  穆司卡意有所指地說:『這是麗莎琳娜內心的問題,如果她不自己站起來,很快又會發生同樣的事。』

  雖然覺得她似乎對自己抱有好感,但菲立歐也不清楚是真是假;本來想直接向她確認此事,但穆司卡阻止了他。

  「就算你現在問她,她也只會說謊——」

  穆司卡的口氣充滿了確信。

  實際上,菲立歐很難掌握麗莎琳娜煩惱的本質。

  看來她一方面顧慮著菲立歐與烏路可之間的關係,但在那之前,她似乎在更為根本的地方還懷有一個病灶。

  菲立歐之所以不明就裡,並不全因為自己完全不懂戀愛這回事。

  她的成長歷程、思考方式、已故義父的事、與依莉絲的爭執、還有在原本世界所犯下的「罪行」,似乎都對她有很大的影響。

  從菲立歐眼中看來——麗莎琳娜的內心某處似乎「想要讓自己變得不幸」。

  他的印象是——雖然她渴望幸福,但同時也想捨棄這份渴望。

  雖然希望這只是自己的誤解,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丟下她不管。

  結束在野外這一頓乏味而樸素的晚餐,並稍事休息過後,菲立歐對麗莎琳娜說:

  「麗莎琳娜,吃飽後要不要來練習一下許久未練的劍術?雖然可能會因天色昏暗無法認真練習,但應該可以當作對應夜戰的訓練。」

  因為白天都在搭乘馬車或騎馬,菲立歐也只有晚上能揮劍。

  「不,我——」

  麗莎琳娜正要拒絕,穆司卡就搶先說道:

  「麗莎琳娜,訓練是很重要的喔!你的劍技應該已經變差了。在進入拉多羅亞之前,你還是先把感覺培養得更敏銳些比較好。」

  穆司卡會在菲立歐與麗莎琳娜說話時從旁插嘴,可是相當罕見的事。

  麗莎琳娜雖然也一臉困惑,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說:

  「也對……那麼,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就請你陪我練劍。」

  「嗯,那我們快點開始吧!」

  她的回答讓菲立歐鬆了口氣,他握住腰間的刀,同時站起身來。

  麗莎琳娜也握住義父遺物的那把突刺劍。

  烏路可從視野邊緣瞥了兩個人的行動一眼,但什麼都沒說,仍笑眯眯地陪著西亞。

  兩個人走了一小段路,在露營地旁刀劍相向。

  麗莎琳娜還在習慣握劍的階段,由菲立歐率先緩慢地擺出攻防招式。

  菲立歐以行雲流水般的穩定速度一刀劈下,而麗莎琳娜的突刺劍已經等在那裡。

  架招後的麗莎琳娜轉而回擊,其動作彷彿劍舞般優美而穩定。

  這並非針對攻擊所做出的防禦,而是根據防禦動作所發出的攻擊。以某種意義來說,算是放鬆心情的練習。

  不過,那也是菲立歐把自幼從威士托那裡習得的教誨重新呈現出來。

  一旦習慣放任氣勢而粗暴地使劍,很容易產生難以糾正的奇怪惡習。而這種惡習總有一天會形成致命傷、讓自己惹禍上身——威士托教導菲立歐,首先應該先注重招式。

  威士托的教導方式是,要運用劍術,就要先打好根基,才能更加堅定、強大。

  隨著菲立歐逐漸習慣使劍,訓練也漸漸偏向實戰,但剛開始真的很像是在學習劍舞。

  菲立歐現在也正對麗莎琳娜進行相同的教育。

  老實說,陪她練劍,也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這讓人感到十分懷念。

  他們在黑暗中打了幾回合後——麗莎琳娜弄錯了防禦的招式。

  菲立歐立刻停下了刀。

  麗莎琳娜也察覺到此事,帶著遺憾將目光轉開:

  「……對不起,我弄錯了。」

  「這也沒辦法,你很久沒練了。繼續吧!」

  菲立歐如此說道,同時也感到茫然不安。

  麗莎琳娜的動作不算差,也有優異的戰鬥天賦;如果是使用手環實際對戰,應該會贏過菲立歐。

  然而,她在吉拉哈時卻傷在里卡德劍下,今天也在輕鬆的過招中落敗。這一方面是她太過大意,但麗莎琳娜還有著連她自己也沒發現的弱點。

  精神上的脆弱,在戰到難分難解時也可窺見一斑。

  (……在拉多羅亞將分開行動……她不要緊吧!)

  菲立歐難以揮去這份不安。

  目前,包含西瓦娜在內的北方民族已經在赫密特的引導下先行前往拉多羅亞。他們搭乘玄鳥,可以迅速地移動,速度跟馬車不可相提並論。

  今後麗莎琳娜和穆司卡預計將與他們會合,展開對死亡神靈的調查。

  在這段期間,菲立歐將以阿爾謝夫王弟、以及烏路可護衛的身份,尋求與拉多羅亞政治家接觸的機會。

  他雖然擔心麗莎琳娜的安危,但也不能拋下烏路可不管。

  不知不覺間——他突然想起了某位敵人曾對他說過的話:

  『汝欲保護重要之一切,然其卻非凡人所能——』

  曾經有人在佛爾南神殿對菲立歐說過的這番話,現在依然沉重地刻在他心頭。

  那是來自戴著南瓜的來訪者,他接著還說:

  『汝遲早總要捨棄其一。』

  不管是麗莎琳娜或烏路可,菲立歐都無法拋棄。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希望能夠保護他們。

  但現實是,當這兩個人分開行動時,菲立歐就只能守候在其中一個人身旁。

  就這層意義來說,邦布金所說的話再正確不過。

  ——麗莎琳娜的突刺劍以銳不可當的氣勢突刺而來。

  菲立歐以習慣的招式架開她的攻勢,並從下往上將刀疾彈而起作為反擊。

  當麗莎琳娜正要防守時——

  「啊……!」

  她的突刺劍離了手,滾到地面上。

  「對、對不起!」

  麗莎琳娜慌張地撿起劍。

  向來依賴手環刀刃的她,還不習慣「握住」武器這件事。

  在以弱小的士兵為對手時,她還可以運用身體能力掩飾這種小弱點;但如果對手是西茲亞這種暗殺者,也許就會變成致命錯誤。

  每當菲立歐看見她這種弱點,就更覺不安。

  菲立歐先是收刀入鞘,慢慢走到重新握好劍的麗莎琳娜身邊,並握住了她的手。

  麗莎琳娜嚇了一跳,肩膀發抖。

  「……看,因為你太用力,讓手指很僵硬。」

  菲立歐將麗莎琳娜握住劍柄的纖細手指一根根輕輕地扳開來。

  她每根手指都很緊繃,當菲立歐觸摸時,手指的動作更是相當僵硬。

  「如果繼續用力,你指尖會漸漸麻痺,並導致用錯力道。只有在『千鈞一髮』之際,才真的需要用力握劍。你要更放鬆肩膀的力量,把劍想成是自己手臂的延長線——」

  他觸摸著麗莎琳娜那根本不像在拿劍的纖細手指。

  「……好、好的,我會注意……」

  麗莎琳娜一臉困惑地喃喃說道,臉頰因打鬥的關係而顯得有些潮紅。

  然後,菲立歐將從劍柄上扳開的手指,重新輕柔地貼回劍柄上。

  菲立歐一邊慢慢移動她的手指位置,教她正確的握法,一邊說:

  「麗莎琳娜,你要確實把意識集中在指尖,你之所以會在我們剛才那種輕鬆的對打中讓劍落地,正是因為你沒有把劍握好。雖然握法的確是我之前教你的,但因為你用了奇怪的力道,才會讓整體姿勢走調。」

  「好、好的——」

  麗莎琳娜雖然坦率地點了點頭,動作卻莫名地很僵硬。

  菲立歐用雙手輕輕地包覆住麗莎琳娜握劍的手。

  少女濕潤而冰冷的手臂,感覺起來非常虛幻。

  「……每件事都是一樣,若太過賣力就無法順利進行。因為不是只要放鬆就夠了,所以很難做到,但分寸的拿捏非常重要。看麗莎琳娜你這樣——不只是劍術方面,符合這項條件的所有方面都讓我感到很不安。」

  菲立歐凝視著她說道。

  這位來訪者少女屏息站在菲立歐面前,一頭黑色秀髮在風中飄曳。

  「所以,麗莎琳娜,在進入拉多羅亞前請答應我一件事。我希望你絕對……絕對不要為了達成目標硬是賭上自己的性命。」

  「……咦?」

  麗莎琳娜的視線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該說是出於使命感、還是責任感呢——此時的麗莎琳娜繃得很緊。

  過度緊張並不是件好事。雖說捨棄自我才能找到出路,但勇氣和魯莽大不相同。

  「只要活著,就能再次對付死亡神靈。我只希望你活著回來,那樣我就很開心了,所以你不要太勉強自己……」

  麗莎琳娜的眼神顯得不安:

  「……我、我不會勉強自己。而且,我才不想聽你這麼說呢,你比我更……以王族的身份擔任使者前往敵國,這件事本身就很異常。」

  菲立歐聽見她這刻意逞強的話,覺得有點不對勁。

  「也許這樣做的確是很超乎常軌,但我不是去拉多羅亞作戰。不過你卻很有可能跟梅比斯或西茲亞等人起爭端,所以我非常擔心。還有,依莉絲也想要你的命。」

  麗莎琳娜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與其擔心我……現在還是請你擔心烏路可大人吧。」

  菲立歐對她這心情變化感到很困惑。

  「我會保護自己,菲立歐不用保護我也沒關係。」

  她以非常僵硬的口氣說道。

  即使遲鈍如菲立歐,也聽得出來自己惹她不開心了,但他卻不明白她生氣的理由。

  麗莎琳娜將突刺劍收入腰間的劍鞘:

  「對不起,我太過傲慢了……但我不想造成菲立歐的負擔。你不必保護我,我一個人也可以獨力奮戰。」

  麗莎琳娜行了一禮,就轉過身,毫不客氣地正想離去。

  菲立歐猶豫著要不要叫住她。

  (麗莎琳娜她……想要獨立嗎?)

  菲立歐突然這麼想。

  他瞭解她所說的「不想造成你的負擔」這句話。如果她真的這麼想,自己的擔心就算是多管閒事。

  但另一方面,菲立歐也覺得很奇怪。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麗莎琳娜的真心話,還是顧及菲立歐等人的心情才這麼說。

  從菲立歐遇見麗莎琳娜以來,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兩個人之間也逐漸有所交流。

  菲立歐雖然知道她平常的模樣,卻幾乎不瞭解她的過去和身上的負擔。

  其中大多是因為夏吉爾人要她別洩露這些知識,另一方面也是麗莎琳娜自己並不想多說。

  菲立歐無意以好奇心為理由開口詢問此事,但如果這個過去牽涉到她現在的煩惱,那他就想去瞭解了。

  而且如果跟她談談,說不定能讓她稍微開心一點。

  不過,菲立歐擔心的是,最近的麗莎琳娜卻跟他這樣的想法背道而馳,彷彿在刻意疏遠自己。

  (她果然……還是在勉強自己嗎……)

  感到不安的菲立歐才想開口叫住正要走開的她,卻突然察覺空中響起異常的聲響。

  有只黑色巨鳥正朝向露營地角落破風而來。

  那附近掀起一陣輕微的騷動,但落地的只有一隻玄鳥,看來不像是敵人。

  菲立歐發覺可能是某位北方民族前來聯繫,便一邊跑向玄鳥落地的方向,一邊推了一下麗莎琳娜的肩膀:

  「麗莎琳娜,玄鳥好像來了,說不定是西瓦娜。」

  「一定是……來接我們的吧?」

  本來以為麗莎琳娜不想理自己了,但她好像沒有那麼生氣。

  西瓦娜等人先一步採取行動,確認拉多羅亞內部的狀況,同時尋找據點。

  受限於玄鳥可搭乘的人數,穆司卡和麗莎琳娜等人預計稍後再與其會合。但正如她所說,西瓦娜很有可能先來接她。

  為了體面,使者菲立歐與烏路可必須自關隘正式入國。但相反地,麗莎琳娜等人則必須潛伏在隱密的暗處。如果他們與菲立歐等人一起行動,肯定會被梅比斯等人擄獲。

  麗莎琳娜奔跑著,眼裡充滿決心,但菲立歐卻覺得那不是件好事。

  她的決心裡可以感受到某種危險的意味。

  菲立歐自己也常被人說像是在走鋼索,但他在身涉險境時,總會同時思考著如何活下來。

  但麗莎琳娜卻微妙地偏離了這個前提。

  他擔心——她內心的暗處,會在拉多羅亞如何轉變呢?

  菲立歐一邊奔向由騎士們包圍的黑色玄鳥,一邊凝視著麗莎琳娜嚴肅的側臉。

  *

  拉多羅亞使者修奈克.巴托魯,在落下的玄鳥背上發現了曾在吉拉哈見過的舅舅。

  「赫密特舅舅!」

  他如此一叫,自玄鳥背上下來的青年劍士就一臉苦笑。

  赫密特是修奈克母親的弟弟,所以是修奈克的舅舅沒錯。但這個稱呼聽在還是青年的他耳朵裡,就是有那麼一點不自在。雖然安潔莉卡也說「你至少也叫他哥哥吧?」,但現在才改變稱呼也很奇怪。

  赫密特一邊扶著隨後下來的銀髮少女,一邊對修奈克說:

  「修奈克,菲立歐大人在這裡嗎?」

  修奈克還來不及回答,赫密特背後就響起了響亮的聲音:

  「赫密特,我在這裡。果然是西瓦娜的玄鳥啊!」

  阿爾謝夫王弟菲立歐.阿爾謝夫與其隨從麗莎琳娜穿越騎士身邊,跑到玄鳥旁。

  這兩個人本來在附近練劍,但並沒有特別疲累的樣子。

  比起劍術,修奈克更醉心於學問,因此不太瞭解菲立歐的劍術如何。但安潔莉卡和赫密特都一致認為,菲立歐的劍術遠在一般王族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菲立歐劍術高超的關係,有時在修奈克眼中,菲立歐看來很了不起。而他帶來的使者烏路可.迪古雷也來頭不小,雖是能幹的新銳政治家,卻也讓人覺得太過年輕。

  而菲立歐雖然也很年輕——卻深不可測。

  修奈克聽說,菲立歐原本是阿爾謝夫的第四王子,在政治上並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人,應該多少會有點彆扭或乖僻,但菲立歐的個性卻是直率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神姬之妹烏路可似乎很依賴他,他身邊的人也幾乎都對他抱持著好感。

  (我本來只想帶烏路可司祭回來……但說不定這個人才是這趟旅程的成敗關鍵啊……)

  修奈克偶爾甚至會這麼想。

  就連相交尚淺的修奈克都感受到菲立歐的重要性,可見菲立歐應該足以影響拉多羅亞議員。

  剛開始,修奈克本來設定雙方會談以烏路可為中心,但現在他很期待「阿爾謝夫王弟」菲立歐身為使者的角色。

  菲立歐帶著親切的微笑迎接自玄鳥下來的兩個人:

  「西瓦娜,你們是來接穆司卡他們的嗎?」

  與赫密特並肩站立的銀發煉金術師西瓦娜聽見這位王弟的問題,便緩緩地點了點頭:

  「算是吧!其他玄鳥也在附近待命,所以可以把潛伏的人員全都帶去。不過,菲立歐,你和烏路可司祭果然也來了啊——」

  抱著西亞的烏路可不知何時也來到玄鳥身邊,現在正站在菲立歐身旁,麗莎琳娜則是站在另一邊。

  西瓦娜交互看著他們,像是非常受不了般大大嘆了口氣。

  「你們全都像飛蛾撲火一樣——」

  烏路可展現社交的微笑:

  「那當然,因為這是我身為神姬之妹的義務。不過我覺得很羞愧,把菲立歐大人拖下水……」

  「我不能讓烏路可和麗莎琳娜隻身涉險,而且輝石的事也是阿爾謝夫必須面對的問題。」

  從菲立歐毅然決然的態度,感覺不出絲毫的迷惑或不安。

  吉拉哈議會花了好幾天才通過烏路可等人這趟拉多羅亞之行。西瓦娜等人雖等不及其結果就先出發,但他們似乎已經確定結果會是如何。

  西瓦娜外衣一揚,走向菲立歐等人身邊:

  「你們來都來了,我也沒辦法再說什麼。但就算如此,我還以為你們已經越過國境,沒想到還在慢吞吞地前進。」

  她撥了撥在月光下閃閃生輝的銀髮,同時望向修奈克等人。

  修奈克微笑以對:

  「旅行一切按照計劃進行,非常順利。有這麼多人在地面上移動,怎樣都不可能像舅舅你們在天空飛行得那麼快。」

  「我知道啦!我只不過是在挖苦他。」

  西瓦娜嘆了口氣,以慧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她本來反對菲立歐和烏路可等人前往拉多羅亞,但她沒有任何權力,因此主張也沒有任何影響力,現在內心一定是五味雜陳吧。

  雖說如此,她似乎無意對罪魁禍首修奈克發怒,馬上笑眯眯地撫摸他的頭:

  「在赫密特的介紹下,我見到你父親了喔!『那個人』還真是個『怪人』哪!」

  「你這麼說,讓我感到很榮幸。」

  修奈克爽快地接受她的話。

  父親達古雷恐怕很欣賞西瓦娜,而西瓦娜應該也很認同達古雷的想法,不然她不會用「怪人」這種一語中的的話來讚美他。

  無名氏安潔莉卡也在一旁靜靜地點頭。

  修奈克等人集合在火堆旁,圍坐成一圈。

  他們各自交換著久別的話題。當閒聊暫告一段落,菲立歐首先向來訪的兩人發問:

  「那麼,拉多羅亞的情況如何?」

  修奈克也很在意此事。自從他與安潔莉卡離開拉多羅亞以來,就幾乎沒有再獲得自己國家的情報。

  西瓦娜和赫密特對望了一眼,一起大大地點了點頭:

  「——嗯,發生了很多事,也演變成有點微妙的情況。我想在進入拉多羅亞前先告訴你們會比較好,所以才先飛來。」

  「微妙的情況?難道是發生政變了嗎?」

  烏路可不安地問道。對擔任使者的她而言,當地最好是處在安定的狀況下,對方比較容易聽取他們的話。

  「該說是政變嗎?看來倒不是足以動搖現行體制的政變……」

  西瓦娜如此說,然後催促赫密特接著說下去。

  這位劍士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正面凝視著菲立歐等人:

  「我們剛到拉多羅亞,就發生了此事。拉多羅亞議會遭到反政府勢力佔領,現任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成了人質。」

  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氣息,修奈克總是掛在嘴邊的微笑則是消失無蹤。

  「元首雖然平安獲救,但有三位議員喪命,政局因為此事件陷入混亂。老實說,你們以使者的身份前往目前的拉多羅亞,也不知是福是禍——」

  聽到這個消息,菲立歐明顯地臉色一沉:

  「……赫密特,請你先詳細地說明這整件事,我再加以判斷。」

  「好的,這說來話長——」

  在熊熊燃燒的火堆照耀下,赫密特開始說明事情經過。

  一行人沉默地傾聽他的話。

  然後,修奈克等人就在拉多羅亞國境近在眼前之地,詳細地獲知了首都的現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39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36 P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亡國志士

  時序接近冬天,拉多羅亞首都拉波拉托利吹著刺骨的寒風。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都穿著厚重衣物,街道籠罩著沉重的氣氛,恰恰符合陰鬱的天氣給人的感覺。

  煉金術師西瓦娜親身感受著這股封閉感,緩步走在石板路上。

  而劍士赫密特.埃魯正在她身旁帶路。

  兩人昨天才剛進入首都,他們將玄鳥藏在夥伴所準備位於郊外的據點,剛剛才來到街上探聽消息。

  赫密特在拉多羅亞國內會被秘密警察盯上。為了喬裝,他特意將帽緣拉得很低,甚至戴上了裝飾用的眼鏡;同時還將身上的外套領子豎起,完全遮掩住下巴到嘴邊的部分。

  兩個人並肩走著,西瓦娜以驚訝的口氣低語:

  「赫密特,你這個模樣反而看起來很怪吧?怎麼看都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

  赫密特輕輕地聳了聳肩:

  「這帽子和眼鏡在拉多羅亞是常見的服飾。以前有一位名叫馬克斯的知名作曲家,他很喜歡這個打扮,因此這也就定名為馬克斯裝——你看,那邊也有一個人這樣穿。」

  赫密特以視線示意前方,那裡確實有一位男子悠然地挺胸走著,穿著跟赫密特目前的裝扮相當類似。

  西瓦娜不禁對這文化差異面露苦笑。

  「是這樣嗎……不過看起來還是很怪吧?剛才經過的那些人就一直好奇地回頭看喔!」

  這裡是白天的商店街,往來的行人絕不算少。

  她一指出這一點,赫密特就稍微紅了臉,微笑道:

  「啊……他們應該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看我?這套打扮很奇怪嗎?」

  西瓦娜穿著一貫的煉金術師衣飾,再套上黑色外套。拉多羅亞也有很多煉金術師,這身服飾應該並不引人注目。

  赫密特小聲地低語:

  「不,不是因為你的服裝……而是因為你很漂亮,大家都忍不住回頭看你。」

  聽見他拙劣的讚美,西瓦娜顯得有點心虛:

  「希望你的玩笑只是針對這喬裝就好了,我可不想引人注目。如果服裝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你還是說清楚——」

  赫密特略顯困擾:

  「我不是在開玩笑。你自己好像沒發現這一點,但你可是完全符合拉多羅亞的美女條件呢!閃耀的銀髮、英挺的眼鼻、知性的輪廓,還有雪白而細緻的肌膚,雖然苗條卻很有健康美——正好跟以往非常受歡迎的舞台女演員亞瑞娜.貝赫塔西翁的肖像一模一樣。」

  西瓦娜露骨地皺起眉頭,這個人名的姓氏部分給她奇妙的熟悉感。

  「……你說『貝赫塔西翁』,該不會……?」

  「嗯,她似乎是你父親奧茲馬.貝赫塔西翁的母親。最近的年輕人也許不知道她,但你現在若到劇場去,還可以看到她的肖像畫。」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有關祖母的事。」

  父親奧茲馬幾乎不曾提過他在拉多羅亞時的往事。聽說從他與西瓦娜的母親在一起以後,就像天生的北方民族一員般自然地過日子。

  「舞台女演員啊……我祖母還真是好事的人啊!居然自願成為別人的觀賞對象。」

  赫密特邊走邊回頭看西瓦娜:

  「話不是這麼說啊!你祖母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她不但帶給觀眾歡樂,還讓人非常懷念呢。」

  「我不是在責怪她啦!只是對戲劇沒什麼興趣。」

  對職責在守護神柱、興趣是煉金術的西瓦娜而言,很難想像別人為什麼要從事那種引人注目的工作。

  「雖然你這麼說,但戈達大人也是個說書人吧?這兩者有共通的要素喔!」

  「是啊!簡單一句話,我的老師也是個怪人啊!」

  輕輕地一語帶過的西瓦娜,突然在某個店家前停下了腳步。

  赫密特也跟著她停了下來。

  這家店像是雜貨店,稍髒的玻璃後方陳列著商品。

  西瓦娜的視線停留在其中一點:

  「……什麼啊!那個人偶還真讓人不舒服……」

  「啊!是那個『萬聖節南瓜』嗎?」

  赫密特苦著臉笑了。

  在他們眼前的,是個垂吊在底座上、戴著一顆大南瓜的瘦長人偶。底座似乎有某種機關,人偶腳邊也有突出的螺絲。

  「底座下面是音樂盒,藉著改變吊線的長度,讓人偶展現奇妙的舞蹈。它的原型似乎是埃魯家祖先埃爾西翁.埃魯做來解悶的玩具……這麼說來,跟來訪者邦布金一模一樣呢!」

  那對赫密特來說,是早已習以為常的東西。

  「這玩偶是你們家製造的嗎?還真讓人不舒服,不會有人買這個吧……」

  「沒這回事。這在拉多羅亞是很受歡迎的民俗藝術品呢!不但重制過好幾次,大家都知道它,在一般家庭也很常見。」

  「…………這世界沒救了啊!」

  西瓦娜非常無言地按住了眉間。

  她第一次見到邦布金,是在塔多姆與阿爾謝夫決戰時。

  當西瓦娜率領許多玄鳥驅散西茲亞等人時——這個南瓜頭也坐在其中一隻敵方的鳥上。

  西瓦娜只遠遠確認他的模樣,並沒有聽他說過話;但即使如此,還是對他那奇特的姿態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曾在殺害國王犯人的通緝書上見過他的模樣,也聽菲立歐和赫密特等人說過他的事,但在玄鳥背上見到的真人則顯得更蠢。

  現在她所見到的人偶,相當忠實地呈現了他的姿態。

  那些逃離佛爾南的來訪者很有可能在西茲亞的帶領下來到此地,他們一定也發現了「這個」吧!

  西瓦娜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赫密特在她身前半步引導:

  「……埃爾西翁.埃魯實際上是以那個南瓜頭為範本做出人偶的吧?」

  「你這樣問,我也很傷腦筋。那是你的祖先吧?」

  她一反問,這位劍士青年就歪著頭說: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他這個人充滿了謎團。他似乎也是麗莎琳娜大人的養父,但已經過世一百多年了——」

  赫密特的話說得含糊不清。

  西瓦娜總覺得可以理解他在想什麼。

  關於埃爾西翁.埃魯的謎團雖多,但赫密特最在意的,應該是秘密警察「梅比斯.弗侖岱」跟埃爾西翁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件事。

  這雖然是麗莎琳娜所說的,但梅比斯說不定也是埃爾西翁的子孫。這麼一來,也就成了赫密特的親戚。

  埃魯家在拉多羅亞是名門世家,當然這也是出於埃爾西翁.埃魯所積蓄的財富影響。

  赫密特的父親甚至憑藉這財力當上了國家元首,據說知名的埃魯貿易公司也是其遠房親感。

  可以想像得出,只要是名家,都不例外地會有愛妾或私生子之類無法掌握的狀況。

  兩個人一邊聊著無聊的話題,一邊漫步在拉多羅亞街道上。廣場上聚集了許多小孩。

  西瓦娜望見站在其中心的人影,表情隨即變得十分僵硬。

  赫密特也停下腳步,靠向道路一端。

  ——他們才剛聊到的主角「南瓜頭」就在那裡。

  他正面對一群聚集而來的孩子們,以誇張的動作和手勢在說著什麼。

  小女孩和小男孩們雙眼發亮、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很有趣,但也讓人覺得不舒服。

  西瓦娜和赫密特默默地離開了那條路,藏身在建築物旁邊。
  
  「……他是邦布金吧?」

  「還有別人會做那種打扮嗎?」

  西瓦娜只覺自己冷汗直冒。她把背靠在牆上,以眼角餘光確認廣場的情況。

  邦布金來到這首都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以推測得出,西茲亞等人將他們帶來拉多羅亞,並留在這裡的有力政治家——恐怕是元首傑拉得.梅森的身邊。

  不過,邦布金就這樣戴著那奇怪的頭套,大搖大擺地在白天外出,還是讓人頗感驚訝。

  「那個男人到底打算做什麼啊……?」

  聽見西瓦娜的低語,赫密特說:

  「說不定他是刻意露臉。他們應該也預測到無名氏和北方民族會潛入拉多羅亞。他若以那副引人注目的姿態出現,我們就會想要追蹤他。恐怕他們也很有自信,認為就算『被人追蹤』,自己也可以察覺得到吧!」

  西瓦娜也可以理解他這番分析。

  「……也就是說,把自己當作釣餌嗎?」

  「沒錯。說不定他們想引誘的對象也包含了麗莎琳娜大人。」

  光看邦布金那搞笑的頭套,無論如何都不覺得他的城府有這麼深,但他畢竟是個不可輕忽的對手。

  西瓦娜思索了一會兒,便凝視著眼前的赫密特:

  「我們要故意上鉤嗎?還是——」

  「不熟悉拉多羅亞情勢的人,應該會想要追蹤他們。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們的所在之處。傑拉得.梅森的宅邸就在這廣場附近,不然就是官僚宿舍——迎賓館比較不可能,而租房子要警戒或監視都相當不便。既然已經鎖定場所,我們現在就沒有必要特意冒險。而且,現在恐怕有人在監視他。如果我們追蹤時出了差錯,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赫密特說完,眼裡深處閃耀著光輝:

  「——但是,如果他們平常就有機會自由出入『死亡神靈』周圍,那就算冒險,也有追蹤的價值——」

  西瓦娜點點頭,隨即做了決定:

  「就算是這樣,也要等我們重整態勢以後再來。今天我們還是繞遠路離開,以免被『那個人』看見……」

  她說到一半就停下來,拉住赫密特的手臂。

  因為她在隔著廣場的另一邊、商店林立的大街上,發現了一張比起邦布金還要更眼熟的臉孔。

  麗莎琳娜.耶里妮斯——

  不,那是酷似麗莎琳娜的來訪者「依莉絲.耶里妮斯」,她正和一位同年紀的少年並肩走在一起。

  看來,並不只有邦布金一個人來到這大街上。

  赫密特也慌張地轉過身,與西瓦娜一起逃走。

  依莉絲並沒有注意到西瓦娜等人的存在,他們周圍恐怕也有人在監視。在這個時間點,赫密特想避免被人發現的情況。

  「——西瓦娜,我們從小巷轉到達古雷議員的宅邸去吧!請跟我來。」

  赫密特以略帶緊張的口吻說道。

  西瓦娜點了點頭,最後又悄悄地回頭看了依莉絲一眼。

  依莉絲一邊望著店頭陳列的商品,一邊親密地在跟身邊的少年說些什麼。

  西瓦娜從遠處看不見她的表情,但那是一幅相當歡樂的光景。

  (他不是……拉多羅亞的人吧?是那個叫作安朱的獵人嗎?)

  西瓦娜想起在塔多姆與阿爾謝夫決戰時,有位少年自曉的玄鳥背上掉下來。聽菲立歐說,這位少年對兩邊陣營來說都是自己人。

  她本來以為他墜地後已死去,但他看起來很健康。

  少年雖然朝西瓦娜等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原本就不認識他們,因此似乎也沒發現什麼。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菲立歐,他應該會很開心吧。)

  西瓦娜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隨即一轉身,立刻跟在赫密特身後。

  *

  在拉多羅亞的街道上,有許多阿爾謝夫或旅途所經過的城鎮所看不到的各式物品。

  連對於來自文明水準遠高於此之世界的依莉絲而言,也全都是些稀有物品。

  而對在鄉下長大的安朱來說,這裡簡直像是個未知的世界。

  傷勢完全復原後第一次上街的他,此時正頻頻地四下張望。

  街上行人熙來攘往,相當擁擠;雖然不至於對在街上行走有所妨礙,但奔跑起來就不免撞到其他人了。

  「真嚇人……這城鎮比阿爾謝夫王都榭拉姆還要大多了。」

  安朱茫然地說道,依莉絲則是冷淡地回答:

  「那是當然的吧?因為國家的規模本來就不一樣,這裡看起來在各方面都很進步。」

  依莉絲雖然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但她其實並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因為安朱說想上街看看,她只好陪著他,但內心怎麼都靜不下來。

  安朱在某家店前停下腳步,指著裡面的陳列商品:

  「依莉絲,你看,有在賣邦布金的人偶喔!看起來跟邦布金帶回來的一模一樣,他也是在這裡買的嗎?」

  「……那個我已經看膩了。這種東西只有剛開始感到新奇,看習慣就覺得厭煩了。」

  這也是依莉絲對邦布金本人的感想。

  安朱笑了笑,拿起陳列在旁邊的木雕魚。

  這沒有什麼特殊機關,但長長的背鰭部分形狀類似薄刀,依莉絲看出那大概是種拆信刀。

  「這——是什麼?當作裝飾品也太過樸素了。」

  位處店內的老闆並未一一理會來來往往的客人。依莉絲也沒辦法,只好回答安朱這個單純的問題:

  「只不過是把拆信刀吧!用來割開信封的東西。」

  安朱歪著頭:

  「……信封?用手撕開不就好了嗎?」

  「……是啊!你說得沒錯。」

  依莉絲打從心底同意。

  這類東西都是這樣,就算因為喜歡而衝動買下,也不會太常使用。

  她原本就沒有使用「紙本書信」的習慣,而安朱恐怕也是一樣。

  安朱用指尖撫摸著拆信刀,喃喃地說:

  「仔細一想,邦布金人偶也沒有什麼用途呢!」

  「那只不過是個裝飾品。不過世上多的是這種東西呢!真正必要的東西倒是不多。」

  聽見依莉絲這番話,安朱也點點頭,但又有點不解:

  「是啊!不過,身邊除了真正『必要的東西』外,完全沒有其他東西的話,也是挺寂寞的。」

  安朱將視線從刀上轉開,環顧街道上並排的幾家店:

  「這世上有太多必要和不必要的東西了,所以這裡才會這麼熱鬧啊!而且舉例來說,也有一種情況是剛開始以為某個東西沒有必要,但在使用過程中,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不能沒有它了,對吧?不是光憑第一印象就可以決定東西必要或不必要的。」

  依莉絲歪著頭,她不太明白安朱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

  「……那麼,你想買這把可能不會用到的拆信刀嗎?」

  「不用了。比起這個,我們去對面那家店吧!你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嗎?」

  「……我沒什麼想買的。我對買東西沒有興趣,有需要的東西請人幫我們調就好了。」

  這是依莉絲的真心話。

  她不喜歡用來裝飾的首飾或衣服,也並不想在路邊攤吃甜點,沒有像邦布金那種追求不必要東西的怪癖。也就是說,她也覺得自己對擁有物品的欲求很低。

  安朱頗感意外地凝視依莉絲:

  「我聽說女孩子都喜歡買東西……你不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是怎麼樣,但我不喜歡擁有多餘的東西。反正總有一天會失去。」

  她生硬地如此說,安朱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按住下巴:

  「邦布金他啊……曾對我說過。」

  「他說了什麼?」

  「他說如果我邀你去買東西,你應該會開心。」

  依莉絲嚇了一跳。

  「因為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想稍微表示謝意……我邀你出來,反倒讓你不開心了嗎?」

  安朱語帶抱歉地說道,依莉絲聽了則是慌張地辯解:

  「你、你不用向我道謝。還有,我雖然不喜歡買東西,但也沒那麼討厭……別說這個了,為什麼邦布金會跟你說這個……」

  「啊,是我問他的,我問他做什麼會讓你開心。」

  安朱的口氣雖然若無其事,但依莉絲的雙頰卻一下子發燙了起來。

  依莉絲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正當她不知該說什麼時,安朱露出困擾的微笑:

  「所以今天我才想讓你開心一下……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呢?既然你不是那麼喜歡購物,那麼做其他事也好。」

  依莉絲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她沒有任何嗜好,也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事實上,就算問依莉絲「想做什麼」,她也想不出任何答案。

  依莉絲將視線從安朱臉上轉開,自顧自地在街上逛著,安朱跟在她身後。

  「……我隨便都好。要不要做安朱想做的事呢?」

  「我也沒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耶。」

  安朱愣愣地說道。

  依莉絲將眼光轉向他的側臉。

  安朱四下環顧街道,一臉寂寞:

  「我雖然在鄉下長大,也不會對城鎮有什麼嚮往。如今傷勢好了,光是能像這樣行走,就覺得很幸福了。雖然我是有一件想做的事情……」

  安朱瞥了依莉絲一眼。

  「……那不是很好嗎?你想做什麼?」

  「就是『讓依莉絲你開心的事』啊!我在為這件事傷腦筋呢!」

  「我不是說我隨便都好嗎?」

  依莉絲以一副要吵架的氣勢拒絕了他,並按住自己的額頭。

  可能是動怒的關係,她的臉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非常滾燙。

  「說『想上街』的是安朱你吧?你邀我上街,卻問我『想做什麼』,這也太不負責任了。既然你說能走路就很幸福,那就當作打發時間還是什麼,我們隨便走走就好了。」

  「可是,那樣依莉絲你會很無聊吧?」

  「我不是說過我……真是的!不要讓我一直重複說過的話啦!」

  依莉絲有點生氣地瞪著安朱。

  她注意到,安朱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嚴肅。他的視線不是望向依莉絲,而是隔著廣場的另一條路。

  「……怎麼啦?」

  依莉絲這麼一問,這位獵人少年立刻把視線轉回她身上。

  「沒事,我覺得好像有誰在對街看我們……」

  「嗯。」依莉絲輕輕點了點頭。順著安朱的視線望過去,可以看見身穿西裝的紳士、把帽緣拉得很低的青年、一頭銀色短髮的女子或抱著嬰兒的母親等,許多行人走在路上。就算其中有某人在監視他們,也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那一定是梅比斯派來監視我們的人,不用在意。」

  「還有……在那個廣場上被一群小孩包圍的,該不會是邦布金吧……」

  「…………那也不用在意。」

  邦布金在這一帶似乎被人認為是戴著南瓜頭套的新進藝人。

  依莉絲深深地嘆了口氣,將安朱拉向遠離廣場的方向。

  「我們去那邊吧!我可不想被人認為跟他有關連。不買東西也沒關係,光是逛逛店面就可以打發時間了。」

  「啊!散場了……」

  「別說了!」

  就像要逃開邦布金一般,依莉絲硬是拉走了安朱。

  然後兩個人就在雨滴要落不落的陰天裡,隨意走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

  他們並沒有刻意交談,但對依莉絲來說,這段時光卻奇妙地過得很快。

  不久後,兩個人來到了不同於邦布金所在的另一個廣場。

  道路旁有路邊攤,廣場另一邊則有非常巨大的磚砌建築物。

  據西茲亞說,那裡是拉多羅亞議會舉行之處。寬闊的樓梯與正面的廣場相連,但那一帶有約十個衛兵隔著等距離站立,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

  依莉絲看見這象徵民主主義的威嚴景象,並未特別感興趣。

  在會場內,議員想必是各自論戰。有許多觀摩者或旁聽者,再不就是看來像記者的人出出入入,卻找不到像依莉絲和安朱這麼年輕的人。

  「他們不是在城裡,而是在那種地方從事政治事務,總讓人覺得……很奇怪。」

  安朱無限感慨地說道。對只知道阿爾謝夫的他而言,這一點也讓他感到驚訝。

  「傑拉得元首現在也在那裡嗎?」

  「應該是吧!報上說現在正值議會期間。」

  拉多羅亞的報紙很普及,雖然並非每天配送,仍是每週一次或半個月一次,不只在路邊攤販賣,也會配送到上流階級家庭。就算不是每日發行,但許多家報社錯開日期發行,因此市場上會頻繁地出現新情報。

  雖然閱讀報紙的只有少數人,但依莉絲對這種結構本身仍頗感驚訝。至少,要大量印刷報紙,印刷技術的發展絕對不可欠缺。

  依莉絲在這個世界初次造訪的阿爾謝夫,給人的印象簡直就像是身處中世紀時代;但拉多羅亞的文明卻相當進步,相當於產業革命之前不久的程度。

  依莉絲將視線從議會廳拉回路邊攤,與坐在地上的年邁老闆眼神交會。

  老翁以親切的笑臉面對兩個人,手指著攤子上陳列的便宜飾品。

  乍看之下,那些閃閃發亮的戒指或首飾像是銀製品,但其實只是金屬加工品。這裡是路邊攤,不可能賣那麼貴重的東西。

  「小兄弟,怎麼樣?要不要買給你可愛的女朋友啊?我會算你便宜一點。」

  「我、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只是跟他一起來的!」

  依莉絲代替安朱高八度地回答,老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哎呀!是這樣啊!抱歉抱歉,那當作友情的表示也好啊!這個怎麼樣?一定很適合你。」

  老翁遞出一個有著細緻裝飾的戒指,上面點綴的圖案像是常春藤之類的植物。

  「正好有兩個,要不要買一對啊?這個叫作夏露蘿常春藤,是吉祥物喔!你們年輕人也許不知道,這是由早年的知名女演員亞瑞娜.貝赫塔西翁設計,是用來送給情侶的——」

  「我就說我們不是情侶了……!安朱,走吧!」

  依莉絲打斷了老翁的說明,正想離開現場。不知為何,她的心臟跳得好快。而安朱不知是不是依依不捨,一直看著那戒指。

  「哎呀!小姐,等一下啊!這是個好故事……咦?」

  老翁那嘲弄般的笑聲突然轉為驚訝的聲音。

  依莉絲轉頭一看,也見到了一幅奇妙的光景。

  在議會廳前,總計有二十輛左右的馬車從廣場四面八方陸續行駛而來。

  依莉絲他們還來不及質疑發生了什麼事,就有全副武裝的士兵自那些馬車蜂擁而下。

  這些人不一會兒就驅散了那些擺出架勢想要制止的少數衛兵,直闖入議會廳裡。

  他們的動作非常迅速,一切極其自然。

  「剛剛那是……?」

  依莉絲不明所以,只是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觀這在眼前發生的異常變化。

  正好看見這一幕的行人,也對此感到茫然不解。

  但是,只有擺設路邊攤的老翁眯起眼、小聲地說:

  「——該不會是那些『亡國派』展開行動了吧——?」

  他的口氣變了,把手上的戒指推給安朱,就立刻開始收拾攤子:

  「……小兄弟,不好意思。那個戒指給你,你們最好也快點離開這裡。」

  「等、等一下啊!剛才那是……!」

  正感到混亂的依莉絲,此時聽見議會廳麥克風傳出男人的聲音:

  『——我們是愛好和平友愛、訴諸真正自由的勇士團!為了說服國賊傑拉得.梅森與其黨羽,我們暫時佔領了這個議會廳!如果我們在對談之中遭受攻擊,也不惜把議員們當作人質。請善良的一般市民盡速離開這裡!』

  這低沉而粗獷的聲音包含了一種幾近瘋狂的決心。

  依莉絲對這突發的狀況感到困惑,皺起了眉頭。

  老翁迅速地收拾好商品和攤子,又悄悄地低語:

  「……那群人瘋了,他們有自裁的決心。特務巡警隊和首都治安部隊馬上就要出動了,你們趁還沒受到牽連之前快走。」

  老人用擔心依莉絲與安朱的嚴厲口氣說完後,就轉過身快步離去。

  安朱抓住仍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依莉絲手臂:

  「依莉絲,你聽見他的話了吧?我們離開吧!我雖然不太清楚會發生什麼事,但可以確定絕不是什麼好事。」

  這時擴音器再度傳來聲音:

  『我們拉多羅亞目前正逐漸邁向與吉拉哈開戰、陷入動亂的階段!如果容許這種侵略其他國家的行為,只會一再徒然重演悲劇!我們反對戰爭,並誠懇地渴求拉多羅亞國內的安寧,以及廢除對後期加入國家的差別待遇!』

  雖然對好幾段話的意義都不甚瞭解,但依莉絲總算能夠瞭解這個人和剛才進入議會廳的那些夥伴忿怒的原因。只是,從他們改採取的怪異手段來看,那種忿怒方式與其說是為國家而擔憂,更讓人感覺只不過出於自我意識過盛。

  (簡單說,這……是一種政變?)

  依莉絲總算想到這種可能性。在感到恐懼之前,她先發出了深深的嘆息。

  ——就連來到這個世界都會遇上這種蠢事,總讓她覺得很無奈。

  *

  西瓦娜等人所造訪的達古雷.巴托魯宅邸,緊緊關上了堅固的大門。

  兩人對監視者的眼光心存警戒、避開正門,選了個適當的圍牆翻越以進入其中。

  來到庭院後,西瓦娜就因這座宅邸的寬闊而大吃一驚。

  圍牆所包圍的寬廣土地中有一座森林,黑色的屋頂則在樹木的環繞下微微露出。

  這雖然是非常古老的宅邸,但外牆和庭院都有經過仔細的保養。

  赫密特以熟悉一切的表情向前走。

  「這房子真是雄偉啊!當議員能賺這麼多錢嗎?」

  西瓦娜這麼一問,赫密特就輕輕地歪著頭說:

  「雖然不能說賺得不多……但這房子是埃爾西翁.埃魯的遺產。達古雷議員離開他的家鄉,跟我姐姐結婚後,就把這裡當作他在首都的住處。」

  赫密特的老家似乎位於其他地方。

  (埃魯家的資產還真是雄厚啊!)

  西瓦娜以前就稍稍察覺這一點,這時則是有了確切的感受。那也就表示「生前的埃爾西翁對拉多羅亞的發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

  他廣泛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工作,是個多才多藝的人。

  在建築物附近,他們看到一位正在家庭菜園澆水的婦人。

  她面帶微笑,把水壺裡的水灑在田裡各處。

  她有著一頭與赫密特相同、帶有光澤的黑髮,將它綁在一邊自然垂下,讓人一看就覺得她沒有任何架子。

  她注意到西瓦娜等人,抬起頭來:

  「哎呀……?」

  赫密特向前踏出一步。

  婦人眯起了眼,優雅地挺直了背,迎向赫密特。

  「……姐姐,我回來了。」

  赫密特非常抱歉地說道。他像是感到非常丟臉,並無意把低下的頭抬起來。

  婦人笑嘻嘻地把水壺放在腳邊:

  「哎呀!你這個調皮鬼可回來啦!你到底跑去哪裡了呀?」

  西瓦娜一眼看到她那愉快的笑臉,就對她很有好感。

  婦人肯定較為年長,但表情又很奇妙地看來天真無邪,恰恰跟修奈克十分神似。

  因此不需介紹,西瓦娜也立刻知道她是誰了。

  赫密特還是低著頭,小聲地說:

  「姐姐,真的很抱歉——我什麼都沒說就離開,給姐夫他們添麻煩……」

  「哎呀!你沒有給他添什麼麻煩呀!而且我也沒有為你擔心。你劍術這麼強,運氣又好,是兄弟當中最有作為的。」

  她——希思卡.巴托魯——如此說完,就以手示意宅邸的方向。

  「這位客人也請一起進來。站著不方便說話,請先進屋裡去。我先生不在,但應該傍晚就會回來。」

  她輕快地走向宅邸後門,並對西瓦娜和赫密特招招手。

  西瓦娜點點頭,推了一下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隔了許久終於見到姐姐,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最後還是以鬆了口氣的表情進了宅邸。

  「不過,你突然回來,真是嚇了我一跳呢!怎麼不先寫信回來呢?」

  話雖這麼說,希思卡臉上卻完全沒有驚訝的表情。

  赫密特搖搖頭:

  「沒辦法啊!如果我寫信回來,就會讓秘密警察發現。其實,我來這裡造訪也是很危險的。」

  「可是,既然有客人一起來,我也應該準備點心。家裡什麼都沒有呢!」

  她所說的跟赫密特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但口氣非常悠閒自得。

  依照赫密特在途中所說,希思卡.巴托魯的個性比修奈克更天真爛漫。如今親眼見到,西瓦娜才總算深刻體會到。

  「請您不必費心,我不算是身份高貴的客人。」

  西瓦娜滿不在乎地說。希思卡聽了,不敢置信地歪著頭回話:

  「咦?不能算是客人——啊啊!難道你將要成為我的弟妹嗎?」

  那一瞬間,西瓦娜想了一下她話裡的意思,不禁露出苦笑。

  這麼說來,西瓦娜與赫密特年齡相仿。希思卡那不可能的誤解還真是天真又怪異。

  赫密特則慌張地加以否認:

  「姐姐,別說這麼失禮的話。她叫作西瓦娜,是我恩人的徒弟。現在我正協助她達成目標。」

  赫密特的口氣總是很客氣,但在家人面前就比較不拘束了。西瓦娜對此微笑以對,同時以眼神向希思卡致意:

  「我還未報上姓名,真是失禮了。剛才赫密特也介紹過,我叫作西瓦娜,是奧茲馬.貝赫塔西翁的女兒。說到我父親,跟你們應該也並非完全無關吧?」

  她這麼一說,希思卡就瞪大了眼:

  「啊!奧茲馬大人不就是威士托叔叔的老師——?這位小姐怎麼會來到這裡——赫密特,這是怎麼回事?你是在哪裡見到她的?」

  「姐姐,我會再慢慢解釋給你聽的,另外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其實,我在吉拉哈也見到修奈克了。」

  「咦!?你見到修奈克了?那孩子好嗎?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希思卡一聽見自己兒子的名字,便如連珠炮般問了好幾個問題。赫密特帶著笑容點點頭,同時打開了像是接待室的房間的門:

  「嗯,修奈克他很好呢!我會說給你聽的,先坐下來再聊吧!」

  被帶到接待室後,西瓦娜在聽到「請坐」後,就悠閒地坐上了椅子。

  赫密特坐在她身邊,希思卡則是探出一半的身子坐在他正對面。

  傭人們注意到有訪客來而前來探視,希思卡吩咐他們去準備飲料。

  「那麼,你說你在吉拉哈見到修奈克,那孩子在做什麼呢?」

  「我也嚇了一跳呢!修奈克正在與吉拉哈的神官交涉派遣使者的事宜。我跟西瓦娜沒有等交涉結果出爐就前來拉多羅亞,不過現在應該已經有結論了……」

  「結論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只要那孩子平安歸來就夠了。」

  希思卡完全是一副母親的表情,放心似地嘆了口氣。

  然後,她的眼光與西瓦娜交會,開心地眯起了眼:

  「也許身為母親的我這麼說很好笑,那孩子從以前就非常聰明……明明個性和容貌都還很孩子氣,但想法卻奇妙地很像大人。這次的旅行也是一樣,我本來認為以他的年紀不適合前往,但他自己和我先生卻興致勃勃……不過還好最後平安抵達了。安潔莉卡果然沒有辜負修奈克的信賴呢!」

  看見希思卡開心的樣子,西瓦娜也露出笑容。

  然後赫密特開始對她說明大致的事情經過。

  像是在神殿,生產輝石的御柱發生了異常變化。

  而這異常變化的起因似乎來自拉多羅亞。

  自己則協助西瓦娜等人對應這次異常變化。

  接下來,他也簡短地敘述自己在阿爾謝夫和吉拉哈的所見所聞。

  在他敘述的過程中,西瓦娜也適當地搭腔,同時依兩個人的對話再次確認了埃魯家的內情。

  已故的父親魯思塔為前國家元首,長子拉杜卡.埃魯也當上議員,而長女希思卡是議員之妻,在政治上可說是一脈相傳;但赫密特那純樸的樣子,卻讓人不太有這種感覺。

  他們的親戚似乎為數眾多,看來埃爾西翁.埃魯的後裔已經確實地在拉多羅亞的土地上深深紮根。

  「對了,阿爾塔德哥哥回來了嗎?」

  希思卡聽見他這麼問,就聳了聳肩說:

  「阿爾塔德嗎?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父親的葬禮上。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又不像你是被秘密警察盯上,卻連一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這孩子真讓人傷腦筋啊!」

  希思卡雖然以開朗的口氣笑著這麼說,但其實內心非常擔憂,眼神也相當不安。

  赫密特細心地對西瓦娜低語:

  「阿爾卡德是我二哥,他一邊畫畫,一邊浪跡天涯,很少回來。就連他在不在拉多羅亞都不知道……」

  「喔?畫畫呀?埃爾西翁.埃魯好像也很會畫畫呢!」

  聽到畫畫這件事,西瓦娜突然想起赫密特說過「麗莎琳娜的肖像」這件事。

  「對了,你當初見到麗莎琳娜時會感到很驚訝,就是因為那幅畫吧——那幅畫也在這裡嗎?」

  赫密特點了點頭:

  「那幅畫應該在我恩師那裡,但不知道他處理掉了沒有……你想看嗎?」

  他問道。

  西瓦娜點點頭,並垂下了眼:

  「嗯,等稍微安定下來後,我想看看。不過以後再看也好。」

  到時——他們說不定也跟麗莎琳娜在這裡會合了。

  西瓦娜雖然也對那幅畫有興趣,但她主要是想讓麗莎琳娜看看義父的遺物。

  希思卡也說:

  「你們說的畫,就是你從倉庫拿出來掛在牆上的那幅女孩的畫像嗎?你找到很像她的人嗎?」

  西瓦娜跟赫密特在剛才簡短的說明中,對「來訪者」的存在隱而未提。

  因此他們也無意老實回答希思卡的問題。

  「是啊!非常相像呢!剛看到時還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什麼偶然,連名字都相同。」

  赫密特裝傻地說道。希思卡聽了,歪著頭說:

  「哎呀!連名字都相同嗎……?嘻嘻!還真巧呢!我最近也在街上發現一個跟那幅畫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呢!她雖然是短髮,但臉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口氣雖然像在閒談一樣,但西瓦娜聽了卻全身一震。

  「我是在兩、三天前看到的吧……?我先生忘了帶便當,所以我就幫他送到金線黨總部去。就在那時,我正好看到那個女孩要坐上傑拉得元首的馬車——她是地方議員的千金吧,雖然表情嚴肅,但非常可愛,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

  西瓦娜什麼都沒說,跟赫密特對望了一眼。

  那個女孩肯定是「依莉絲」沒錯。

  不知道依莉絲是去議會廳觀摩、還是正好有其他的事,不過她似乎能無拘無束地上街。事實上,他們剛剛也才在大馬路上看見她。

  來訪者們在神殿時,因為其所擁有的知識而行動受限。

  但在拉多羅亞則相反,被要求積極地利用其知識。

  這個差距在神殿和拉多羅亞間就產生了文化的差異。

  神殿仰賴「輝石」,因其效果而受惠。而拉多羅亞則仰賴「知識」,文明才得以進步。

  來到拉多羅亞的來訪者似乎不只有埃爾西翁.埃魯。更古早的歷史不得而知,但夏吉爾人也說過,另外還有好幾位來訪者。

  這樣的差異多少也導致了兩個陣營之間的裂痕。

  「夫人!夫人!不得了了!」

  走廊響起女傭慘叫般的呼喊。

  這位年紀尚輕的女傭喘著氣跑進來後才注意到有訪客,因此羞紅了臉。她手上還提著籃子,剛才似乎是外出購物。

  希思卡悠閒地歪著頭問:

  「哎呀!怎麼啦?你怎麼那麼慌張?又弄丟錢包啦?」

  「不、不是的!老爺他……不,是議會廳……」

  她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一口氣灌下另一位女傭從旁遞給她的水。

  「議會廳被『亡國派』的人佔領了……!老爺和拉杜卡議員也在裡面被當成人質!警方現在包圍了議會廳,但還是無法出手……」

  赫密特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希思卡則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另一方面,西瓦娜則眯起了眼,沉痛地深深嘆了口氣。

  ——她也曾經從赫密特口中聽說這類的事,畢竟拉多羅亞本身還是有層出不窮的問題。

  在「迎接來自吉拉哈的使者」這件事上,達古雷.巴托魯的存在正是關鍵。

  對於達古雷這個人被捲入的危險事態,西瓦娜有種不祥的預感。

  *

  「……什麼是『亡國派』?」

  在議會廳包圍網的一角,依莉絲對戴著面具的男子詢問這個陌生詞彙的意義。

  目前還維持膠著狀態,不知作為人質的議員們是否安全。

  被稱為亡國派的闖入者剛開始雖然宣稱其目的是「為了說服傑拉得,欲與其對談」,但以結論來說,他們的要求非常明白易懂,就是釋放被捕的夥伴。

  他們要求天黑前給予回覆,並在一天以內釋放;若是不釋放,他們將不惜把作為人質的議員們逐一殺掉。

  官員們正在研究他們的要求。

  而身為秘密警察的幹部,戴著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則被迫來處理這件「不祥之事」。

  依莉絲也跟來訪者夥伴們一起來到在附近建築物所準備的應對總部。

  既然庇護依莉絲等人的傑拉得.梅森也成為人質,他們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你問什麼是亡國派嗎——這很難用短短幾句話解釋清楚呢!」

  梅比斯露出苦笑回答起依莉絲的問題。

  他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以傲慢的態度將手肘撐在桌子上:

  「該怎麼說呢——對了,依莉絲,就像你所知道的,這個國家的體制類似『小國的綜合體』。雖說如此,在吸收和合併的過程中,不可能完全和平地進展。當然也有過糾紛、採取侵略的形式,也曾歷經過相當悽慘的過程——這你能瞭解吧?」

  「……嗯,我可以想像得到。也就是說——」

  梅比斯點點頭:

  「——被龐大的拉多羅亞所吸收的小國、滅亡的國家——位居這些國家權力位置的人或其子孫,對現在的拉多羅亞懷恨在心。他們在暗中活躍,要讓反政府思想根植於一般民眾心中,現在已經發展成不可忽視的勢力。拉多羅亞陰暗面之一——如今已滅亡國家的餘黨,正是『亡國派』。」

  依莉絲按住了眉間。

  經過梅比斯剛剛那番簡單的說明,她已經大致掌握了狀況。

  就連在一旁聽的邦布金,也搖了搖他那顆沉重的頭,又好幾次點了點頭:

  「不論何時何地,人們所做的事都大致相同哪!只要有體制派,就會有反體制派存在。只要有多數人,就會產生利害不一致之狀況,此乃世間常理。」

  邦布金說著達觀的話。梅比斯聽了,則是在面具下露出微笑:

  「這些人其實很讓人傷腦筋,他們滿腦子都是被害妄想,即使所作所為違法,也主張那是他們的正當權利。如果政府加以取締,他們就說這是非法打壓,對作戰的自己深感陶醉……這是議會廳第一次被佔據,抓住人質加以威脅是很罕見的。」

  這一點都不有趣的實情,讓依莉絲深深地嘆了口氣。

  「……不過大國總會發生複雜的事……簡單說,他們也對傑拉得元首心懷恨意吧?」

  聽見她這麼問,梅比斯就笑嘻嘻地回應:

  「我們是稍微玩弄了他們一下……有很多人因為這樣被逮捕也是事實。只不過,要是我們太過大意,他們就會開始散播對自己有利的流言蜚語,所以不能放任不管——拉多羅亞政府刻意將他國設定為『外敵』,企圖使國內思想統一,這過程多少也出於這些人的影響。換言之,政府主張『因為有外敵威脅,此時不適合國家內鬥』,用以牽制支持亡國派的人。也許雙方所做的事根本很相似吧!」

  依莉絲覺得很不愉快。

  她也不是把拉多羅亞當成理想的國度,只是這種冗長的政治故事,老實說她已經聽膩了。

  「……那些人反對戰爭吧?他們好像說過這種話。」

  她為了謹慎起見而問道,梅比斯卻搖搖頭說:

  「雖然不盡然如此,但也很複雜——下面應該有很多如此盲目相信的人,但高層應該是希望開戰。」

  「什麼?」

  依莉絲不明所以,不禁驚叫出聲。梅比斯換了個方向翹腳,用手指咚咚咚地敲著桌面。

  「這件事很簡單啊!他們只要讓現有政權引發戰爭,就可以主張『自己反對其開戰是正確的』,企圖趁政局混亂時擴大支持度,這才是他們的真正想法。也就是說,他們雖然嘴上高喊反戰,但他們正是主戰派實際上的後盾呢!如果戰爭沒有爆發,那就是他們這些人從事反對運動的功勞;但如果開戰,他們就可以追究主戰派的責任——不管怎麼發展,他們都不會有損失。」

  梅比斯指出這一點,依莉絲就嘆了口氣,總算完全明白了。

  「簡單說,他們是騙子吧?」

  「所以熟知內情的人才會稱他們為『亡國派』。這個名稱隱含兩種意義,一個是『已滅亡國家的殘餘黨羽』;另一個意義,是表示他們的目的為『讓現在的拉多羅亞滅亡』……當然,他們無意讓拉多羅亞毀滅,卻想讓現在的政治體制崩潰,自己取而代之成為掌權者。因此,像達古雷議員那種真正的非戰派,反而討厭他們這些人。」

  依莉絲帶著打從心底感到的驚訝,凝視著窗外。

  在夕陽照耀下,議會廳已經開始染上了紅色。

  儘管有百來位警備員駐守在議會廳,卻沒有發揮其應有的功能。聽說在他們因為突如其來的襲擊而慌了手腳時,議員已被當作人質,警備員們就這樣垂頭喪氣地被趕出了議會廳。

  而為了調整人質的數量,已有數百位議員被釋放,但還有約一百五十位留下。

  犯罪集團的人數還不到一百人,但也算相當多。他們的武裝都是短槍、劍,頂多就是弓箭之類的原始武器;但被俘虜的人質也一樣,交手時一個不小心,人質甚至可能遭到殺害。

  (如果沒有人質,光憑一般衛兵就可以把那些人趕走了……)

  依莉絲正思索此事而沒有開口,邦布金便代替上司說:

  「梅比斯,依適才汝所言,其上下在想法上有所差距——目前佔據議會廳之人,乃是依『高層之想法』而行動?抑或僅只起因於基層人士失控?」

  他這麼一問,梅比斯便深思地撫摸著下巴:

  「恐怕是後者吧!秘密警察的警戒網也沒有察覺此事,所以我想應該是階層極低的人擅自行動。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補這句話也許很悲哀,但我們真正的感想是——『真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麼蠢的事來。』」

  聽見這梅比斯語帶諷刺的說法,依莉絲感受到了一種弦外之音:

  「……教唆他們的不就是你們嗎?你們的目的是把那些亡國派當作壞人,好讓傑拉得元首這一派正當化——」

  與壞人對立的人很容易被視為正義的化身。實際上,善惡之別乃是出於人們的主觀判斷,而且與惡對立的經常是另一種惡。然而,許多人都是光憑表面印象就對事物做出判斷。

  「怎麼可能?我們才沒有這種閒功夫呢!這次的事件完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梅比斯苦笑著回答,但依莉絲又問:

  「——那我問你,那亡國派高層跟傑拉得元首沒有串通嗎?」

  過了一會兒,梅比斯才回答:

  「……依莉絲,我剛才也說過,政治這種事非常撲朔迷離。比如說,有人為了要趁人之危,會假裝站在你這邊,不能說這樣的人不會為了獲得信賴而便宜行事。」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如此說。

  依莉絲以冷淡的眼眸凝視他:

  「……你是說,這或多或少是政治上的手段,是嗎?」

  「我的意思是,這可能是因為我不知情。我也不可能掌握傑拉得元首的一切,或是拉多羅亞的所有機密。只是,關於這次的事,我判斷並不是一場騙局。」

  雖然梅比斯這麼說,但他眼見主人正身陷危機,卻也沒有絲毫慌亂的樣子。

  看不出來梅比斯有任何忠誠之心,對他而言,傑拉得的性命彷彿根本就微不足道。然而就得到傑拉得的庇護得以方便行事才追隨他這點來說,其實依莉絲等人也一樣。

  因此,依莉絲等人多少也有意保護這位庇護者。

  「——梅比斯大人,我來晚了。」

  未發出腳步聲就出現在房間入口附近的,是熟悉的刺客西茲亞。

  依莉絲也大致料到她會出現,所以一點都不驚訝。

  西茲亞等人似乎分佈在位於郊外的「死亡神靈」周圍,梅比斯之所以把他們叫到這裡,理由只有一個。

  這位一身黑衣、用面紗掩住嘴部的暗殺者,以嬌媚的眼神環視依莉絲等人,並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曉、呂岳和艾美也來了,另外還有十五名出身於北方民族的人——請您一同予以指示。」

  梅比斯站起身,微笑道:

  「西茲亞,謝謝你,我等你們好久了。救援作戰很簡單,你們闖進去把那些危險分子解決掉,救出各位議員。那些危險分子殺了沒關係,如果有生還者,就留下來做實驗。至於議員最好是毫髮無傷……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有幾個人喪命也無謂。因為這是意外,算是無可奈何的事。」

  依莉絲感到顫慄不已。但梅比斯這不懷好意的指示,正如他一貫的作風——說不定他正想借這個機會殺害妨礙他的議員。

  「你也要去嗎?」

  依莉絲這麼一問,梅比斯就頗感遺憾地搖搖頭:

  「不,要是議員發現我的長相,以後可能有所不便……就交給西茲亞等人去辦。」

  話雖這麼說,但依莉絲察覺,梅比斯不出動其實是另有理由。

  他所戴的手環雖然有讓周圍的人運動中樞神經麻痺的效果,但其作用範圍並不廣。而且在那範圍內,就連自己的夥伴都會動彈不得。

  如果人質很少就算了,但梅比斯的能力並不適合營救一百多人;再說,他應該也不想讓營救的對象、也就是那些議員知道這項能力。

  「諸位來訪者要去嗎?」

  梅比斯這麼一問,凡尼斯就在依莉絲耳邊低語:

  「小姐——如果這次事態真的非常危險,說不定趁機做個人情給元首也不錯,這是個獲得他信任的大好機會……」

  依莉絲點了點頭。

  不用凡尼斯說,依莉絲原本就有相同的想法。相反地,就算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事件,傑拉得也會以依莉絲等人是否前往救援來試探其忠誠度。

  「我當然要去,凡尼斯和卡多爾也來。至於邦布金——你太引人注目了,就跟安朱一起在此待命吧!」

  安朱.薛帕德正待在這棟建築物的另一個房間。

  依莉絲與梅比斯等人見面時,不希望安朱在身旁。心眼耿直的他,對依莉絲幫助梅比斯等人感到很不愉快。

  邦布金不服氣地直搖頭:

  「吾人留守乎?如果汝以為吾人過於醒目,那吾人就於暗處或天花板像蟑螂般爬行,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完成任務即可!」

  「你的形容太過真實了,所以還是別鬧了……我們的目的是把議員救出來呢!卡多爾是不用說,我跟凡尼斯可以用布或什麼的把臉遮住,但你根本就無法讓人不看見那顆頭,同時保護重要人物吧!還是你要把那個頭套脫下來?」

  「嗯,此事不可行。」

  邦布金立刻回答。

  依莉絲也沒見過他把這南瓜頭套脫下來的模樣。基本上,邦布金就連檢查或修理機械部分時,還是會把南瓜戴在頭上,就連睡覺也是一樣。

  依莉絲也曾想過,看邦布金那南瓜從不離身的樣子,說不定那頭套真的跟維持生命有關——但他的頭套雖然具有多重功能,卻也並非生活必需品。

  依莉絲經常覺得,邦布金還真是個難懂的男人。

  「好了,你就待在安朱身邊吧!但西茲亞的部下說不定會惹你討厭。」

  依莉絲如此說,瞪了西茲亞一眼,後者則是眨了眨一隻眼。

  「關於這一點,曉也確實反省過了,你不必擔心。雖然他有點魯莽,但絕對不會違背跟我的約定。」

  依莉絲對西茲亞這番話仿若未聞,就走向房間出口:

  「梅比斯,請給我議會廳內部的配置圖。西茲亞,總之我們要並肩作戰,來討論一下吧!你們對這方面很專業——但我們在原本的世界對這個領域也相當專精,尤其卡多爾更是厲害!」

  她那隱形的部下隨即跟在她身後。

  依莉絲現在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如果他完全消去自己的氣息,就連她也無法感覺到卡多爾的存在。

  卡多爾在來訪者中雖然是最不醒目的存在,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在戰術上的價值可說是數一數二。

  (要是傑拉得元首死了,那就傷腦筋了——)

  傍晚過後,室外漸漸變暗了。

  到了夜裡,犯人也會更加強戒備吧!

  官僚們若是回答得太遲,犯人很有可能殺害兩、三個人以示懲戒。他們應該不會輕易地就殺了身為元首的傑拉得,但什麼事都有萬一。

  面對久違的實際作戰,依莉絲毫不膽怯,毅然決然地面對這次事件。

  *

  被囚禁在議會廳裡的達古雷.巴托魯完全無法移動,一直坐在議會席上。

  對有著龐然身軀的他而言,狹窄的議席讓他很不舒服。而什麼都不能做、就只是被拘束在此的現況,更讓他感到痛苦。

  在他身邊,同事議員拉杜卡.埃魯正嘆息著。面臨這樣的事態,年紀尚輕的他就算慌亂也不足為奇,他卻出乎意外地相當處之泰然,甚至還打起了呵欠。

  這是埃魯家人的自傲,還是反應遲鈍呢?

  (這小子雖然為了修奈克的事大為慌亂——面對這樣的事卻不為所動啊……)

  達古雷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這位小舅子的個性。

  事實上,這是因為這次事件就算慌亂也沒用,議員們剛開始雖然感到恐懼,現在也一副虛脫無力的樣子。

  闖入的人已經完全包圍了議會。一樓有大約二十個手持劍或短槍的人,而記者和旁聽者所在的二樓,則有約十個手拿弓箭的人守備。

  不知道有多少人闖進議會廳,但像傑拉得元首那樣的要人所在的房間也分別有好幾個人進駐。再加上議事內部與外側的警戒人員,闖進來的應該是接近一百人的集團。

  老實說,以這樣龐大的人數企圖做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在付諸行動前竟然沒有被人發現,這讓達古雷感到很意外。

  或者——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秘密警察等相關機構的某人也許明知此事,卻視若無睹。

  (這件事說不定另有隱情——)

  他雖然有此直覺,但在這個時間點,卻無法得知這是誰、又是抱著什麼樣的企圖所做。

  總之,大約有一百五十位拉多羅亞議員被囚禁於此。

  因為人質太多,半數以上一開始就已經釋放,但達古雷和拉杜卡都不在其中。

  當然,元首傑拉得這位最重要的人質早早就移到其他房間了,其他身負重要職務的議員也有部分被帶至其他房間。但像達古雷和拉杜卡這種大多數的議員,就有如烏合之眾般被囚禁在這個會場。

  「……肚子餓了啊!」

  聽見達古雷低聲說道,拉杜卡嘆了口氣。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就那麼想念姐姐的料理嗎?」

  達古雷之妻希思卡是拉杜卡的姐姐。巴托魯家雖然也有傭人,但希思卡對烹飪很有興趣。達古雷所帶的愛妻便當,在夥伴議員間相當出名。

  那雙層便當盒第一層是幾個不同配菜的三明治,第二層則是副食類,裝有意大利麵、燉菜、肉和魚等花功夫做的小菜,分成小份量緊密排在裡面。

  每天準備這樣的料理,所花的功夫非同小可。

  今天中午,達古雷也默默地打開了他的便當。

  加了香草的煎雞肉派是一道絕品,就算冷了也很好吃。

  「希思卡做的菜很好吃喔!而這種母親所生的修奈克,為什麼會做出那種難吃到會死人的藥,這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姐姐年輕時做的菜也很恐怖喔!」

  拉杜卡板起了臉孔說著:

  「被她拿來實驗那些前衛的點心時,我跟赫密特都哭得很慘呢。我甚至覺得,二弟阿爾塔德早早就逃出這個家,說不定也跟這個有關。自從她跟你交往,才總算會認真地試味道,她的料理也因此突然變得可以下嚥……」

  「那就是所謂愛的力量啊!」

  達古雷一臉正經地這麼得意說道,接著揉了揉脖子。

  困在狹窄的地方動彈不得,讓他的肩膀痠痛不已。

  拉杜卡則是喋喋不休,以讓周圍犯人們聽不見的音量小聲說:

  「達古雷議員,你真是狡猾。請別忘記你所喜愛的親手料理是建立在我們的犧牲之上啊。」

  「可是我也被修奈克的藥弄哭啊。現在聽了你的話才知道,那小子的藥那麼難吃,說不定都要怪埃魯家的血統吧?」

  「別連這種事都怪罪埃魯家,修奈克是你的兒子吧?」

  「他是希思卡的兒子,也是你外甥,你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就算退一百步說,是因為埃魯家的血統,但那只出於姐姐的影響。赫密特就很會煮菜。」

  「嗯,希思卡也說過這件事,他應該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啊!」

  「不過他沒有對象,因為那傢伙對女人沒有免疫力……我只擔心他會不會在旅途中被奇怪的女人欺騙。」

  「你有資格說他嗎?身為長子的你應該先成家吧!對了,你跟利固爾公司的千金相親結果如何?」

  兩人悠閒地聊到此,拉杜卡突然閉口不語。

  「…………不,我很忙……」

  「喂!難不成你爽約了啊!?」

  達古雷忍不住高聲叫道。監視的男人們一起有所反應,其他人質議員也都嚇了一跳,縮起了身子。

  達古雷以眼神向周圍的人致歉,又壓低了聲音:

  「……你真是個笨蛋……對方不管是作為選舉時的金主、或是政治上的後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對象吧!」

  達古雷如此責備,拉杜卡則忿忿地轉過頭去:

  「……我不想以這種理由來選擇結婚對象啦!這對對方的小姐也很失禮啊!」

  「相親失約不是更失禮嗎?」

  「我已經在前一天好好拒絕了。應該有很多人向對方的千金提親,她根本沒見過我,不會在意的。」

  「你要更積極地去認識對象。你是要繼承埃魯家的人啊!希思卡也很擔心你……」

  兩個人正聊著無聊的話題,此時一位亡國派的男子走近他們說:

  「——達古雷議員,拉杜卡議員,我知道你們很無聊,但請不要再聊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尤其你們是李布魯曼老師的弟子,我不希望對你們做出粗魯的舉動。」

  這位持劍的青年如此說,達古雷則是茫然地凝視他。

  他還很年輕,大約十多歲到二十多歲,從表情即可看出他相當年輕氣盛。

  「……這麼說來,你也是老師的學生嗎?」

  「我沒有見過他,只是看過他的書,私心仰慕而已。」

  達古雷心想也是如此。

  達古雷等人的老師李布魯曼是一位考古學者,不過他除了自己的專業領域,也撰寫了各種書籍。特別是他跟政治家往來密切,這些人有時會邀請他當子女的家教。

  達古雷在大學時第一次遇見李布魯曼,但拉杜卡或赫密特這種埃魯家的人則應該是從小就上過他的課。

  他的政治信條是採取中立立場,是一位看法相當中肯的學者。

  他現在已經退休,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但還是有繼續私人的研究。此外,他有時也跟像達古雷這樣的學生交流。

  亡國派的年輕人會說出這李布魯曼的名字,讓人感到不太自然,但李布魯曼的著作充滿說服力,可以超越思想信條、感化人心,所以也就沒什麼好不可思議了。

  「雖然李布魯曼老師也否定我們這種社運分子……但他主張言論自由的提議真的非常了不起。你也是這樣想,才會成為他的學生吧?」

  達古雷隨意地點了點頭。如果是平常時候,跟他討論也無所謂;但在今天這種場合,他不能說出刺激他們的話,所以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差不多傍晚了啊——)

  從天窗照進室內的陽光已經完全消失,現在的會場中,到處設有緊急用的吊燈。

  犯人所設定的「答覆」期限確實是在日落時。

  他們也說過,如果沒有答覆,就要殺害幾位議員以示懲戒。

  此話當真嗎——這點還看不出來。但是,既然他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這裡,就算做出殺人之舉,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救援部隊應該會在傳來答覆前後到達。

  他們要裝作答應釋放那批政治犯以爭取時間,並引誘對手大意,然後再趁隙——達古雷如果是作戰負責人,肯定會做出這種判斷。

  理想的方式是趁著黑夜衝進議會廳,但犯人應該也對此有所警戒,正嚴密地監視周圍。

  (希望事情別失控才好……)

  達古雷才剛這麼想,現場就發生了變故。

  正面突然傳來慘叫聲,全場立刻陷入一陣騷動。

  「有人闖進來了!把人質元首殺掉!」

  某個人如此叫道,但在他叫喊時,事情早就飛快地進行了。

  一批身穿黑衣的奇怪人物迅速地跑進了囚禁達古雷等人的會場。

  一位早已抱著必死決心的反政府組織年輕人,正想揮劍劈向身邊的議員。

  在那一瞬間,達古雷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

  青年拿著劍的手竟從手肘以上被切斷、飛了出去。

  根本看不到其他刀刃飛來的跡象。青年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手臂落地,發出慘叫,當場蹲在地上。

  接下來,會場各處就展開了一面倒的殺戮行動。

  被屠殺的並非議員,而是想要殺害議員的亡國派,他們一一死在闖入的黑衣刺客手下。

  在這僅有吊燈照亮的微暗會場裡,立刻血流成河,慘叫聲不絕於耳。

  某個人遭飛射而來的短劍射穿了喉嚨,看不見的劍斬碎了另一個人。僅僅幾秒鐘以內,就有約二十個左右的亡國派年輕人當場斃命。

  並沒有弓箭從上面落下來,看來守在二樓的人恐怕也面臨了絕望的命運。

  見到刺客們這種高超身手,連達古雷也啞口無言,只能瞪大了眼。

  而他周圍的議員,也只能像是在觀看夢境一般渾身僵硬。

  (……發、發生了什麼事?)

  達古雷一邊如此自問,一邊環顧四周,此時看到剛才說出李布魯曼之名的那位青年。

  他的身軀倒臥在地上,頭顱掉在他身邊。

  達古雷忍住想嘔吐的衝動,瞪視著他的模樣。

  黑色血漬漸漸在微暗會場的地毯上擴散開來;同時,會場裡也充斥著人的內臟所散發出來的腥味。

  「嗚……嗚啊!」

  某位年老的議員突然發出驚醒般的慘叫聲。

  現場陷入一陣恐慌,議員們一一站起身來,湧向出口。

  達古雷也嘖了一聲,站起身來,並拍了拍拉杜卡的肩膀:

  「拉杜卡,快逃吧!我雖然不喜歡跟著大家鳥獸散,但這下子事情不妙啦!」

  這位青年議員匆匆站起身,奔向通道。

  在眾人陷入恐慌的狀態配合行動雖然危險,但留在這裡更加不妙。從來救援的這些人的手腕看來,可以推測出其是惡名昭彰的秘密警察。

  如果確實如此,與傑拉得在政治上對立的達古雷等議員,很可能被那些人趁機在混亂中解決。他們必須趁還有其他政治家在場目擊的狀況下離開此處。

  (不過……這些傢伙也做得太過火了……!)

  達古雷打從心底感到不寒而慄。

  他雖然耳聞過一些謠言,但他一直認為那都是誇大其詞。

  但這些人並非單純的殺手,還擁有無法理解的力量,讓人確實感到他們非比尋常。

  達古雷甚至懷疑,傑拉得.梅森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因緣下豢養這些傢伙的。

  達古雷和拉杜卡斜眼看著那些黑衣刺客,同時混進其他議員裡離開了會場。

  路旁有位戴著眼鏡的刺客青年對著達古雷笑,但達古雷刻意忽視他的存在。

  會場隔壁的大廳也是一片慘狀。

  議員們快步通過這些四處橫陳的屍體,此時晚來的一般衛兵正要從正面入口衝進來。

  達古雷總算放下心來,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坐在牆角的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似乎是亡國派的一員,一把短劍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口。

  達古雷看到他嘴角溢出鮮血,便皺起眉頭。

  ——他一息尚存。

  達古雷信步走到他身邊,並蹲下身探視他的臉。身邊的拉杜卡則是敏感地警戒周圍。

  「——如果你有什麼遺言,就說吧!」

  達古雷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位年紀尚輕的男子以茫然的眼神瞪視虛空:

  「——釋放夥伴……在他們成為屍藥實驗品前……」

  那聲音微弱到差點聽不見。

  「……屍藥……?喂!那是什麼?」

  達古雷立刻問道。

  黑影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達古雷臉上濺到鮮血,於是他匆匆起身。

  剛才瀕死的男子已然因喉頭噴出血而命喪黃泉。

  奔過來切斷他喉嚨的,是一位身著黑衣的嬌小少女。

  在她這迅速的動作之前,就連一直在旁警戒的拉杜卡也來不及發出聲音。

  達古雷睜大了眼,瞪著那位少女的背影:

  「你……!」

  少女回過頭,眼神非常冷漠:

  「我只是要救達古雷議員一命。還活著的人或許仍有意加害人質,請你們盡快避難。」

  她淡淡地說道,一點也感覺不出她對殺人這件事抱有絲毫的罪惡感。

  達古雷不禁血脈賁張,拉杜卡從他身後製止他:

  「達古雷議員,你要冷靜——我們出去吧!在這裡跟他們爭執非常危險。」

  達古雷咬緊了牙關,一臉嚴肅地跟在拉杜卡身後。

  正如拉杜卡所說,在這裡動怒並非上策。不過,就算明知如此,面對一個瀕死而想要留下遺言的人,還能若無其事地制止他,達古雷無法允許他們的做法。

  另一方面,他也確信——

  (如果讓他說出來,會造成困擾吧?)

  屍藥——達古雷牢牢地記住了男子最後所說的這個字眼。

  不久後,他們穿越大廳來到戶外,已經先來到外頭的議員們正遭到記者群的採訪攻勢。

  不想要突破人牆的達古雷便停下腳步。

  接下來,他向正好在身邊的一位衛兵確認了重要的事:

  「喂!我問你,元首和其他議員都平安無事嗎?」

  在會場的議員應該幾乎全都沒事,至於被帶到其他房間的人,達古雷就毫無頭緒了。

  年輕衛兵一臉困惑,皺起眉頭說:

  「我不知道。雖然兩部隊是同時進攻,但包括元首在內的幾個人所在的二樓房間,是由特別行動隊從窗戶進入——」

  達古雷聽了他的話,感到相當不解。

  傑拉得等人被帶到其他房間,是在過多的人質被釋放後的事。

  所以,外面的人應該無從得知內部人質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遭到囚禁才對。

  當達古雷正想跟衛兵確認此事時,就注意到有人從二樓樓梯走下來。

  他還站在正面入口,於是就這樣回頭望。

  站在他身邊的拉杜卡,也以嚴肅的表情凝視樓上。

  「……啊!達古雷議員,還有拉杜卡議員,你們也平安無事啊?」

  這位笑眯眯出聲招呼的壯年男子,慢慢地從階級走下來。  

  元首傑拉得.梅森——當達古雷見到他的臉那一瞬間,不是感到放心,而是百般不解。

  有兩個女子跟在傑拉得身後。

  其中一人用黑布遮住口鼻,是一位身穿妖豔黑色裝束的美女。從她的模樣看來,很明顯地與解放會場的人屬於同路人。

  但另一位是在街上隨處可見、留著一頭黑色短髮的少女。她所露出的雙肩非常纖細,看起來很柔弱。

  她左右兩旁還有一位俊美的銀髮青年和其他身穿黑裝的人,不過他們並未走下階梯,而是留在現場。

  這些人可能是打算在眾人喧嘩過後,再避開外面的記者,使用密道離開。

  一群警備衛兵取而代之,奔到傑拉得左右兩邊。

  這位元首走下階梯,以沉痛的表情悄悄地喃喃自語:

  「……很遺憾,跟我一樣成為人質的卡茲國防長和尼魯貝多警察總長,在樓上……被亡國派的人殺害了。」

  一聽見這兩個名字,達古雷便望向拉杜卡,眼神不禁帶有殺意。

  他身旁的拉杜卡也察覺了,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達古雷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是你殺的吧?」

  這兩位大人物都相當資深,以謹慎聞名,而且還是身負重要職務的人物。

  而他們對於與吉拉哈開戰這件事,既非主戰派,也不是非戰派。

  正因為如此,這兩個人的死對非戰派的達古雷來說,是重大的損失。

  吉拉哈的使者可能會在近日到訪——而他們所要說服的對象,並不是無可理喻的主戰派,而是這些中立的議員。

  要讓團結一致的主戰派分崩離析可說相當困難,但如果能將在這個時間點仍感到迷惑的、有常識的議員拉攏到自己這一邊,應該就可以突破少數服從多數的議會。

  若是能說服被殺害的這兩位議員,在他們影響力下的其他議員,應該也會一起阻止開戰。

  然而這希望卻在此時破滅,真令人心有不甘。

  「這兩位都是可敬的對手——正因為他們如此能幹,亡國派也確實對其深惡痛絕。失去這兩位議員,實在令人惋惜。」

  傑拉得非常痛心地說道,達古雷則是將眼光從他身上轉開。

  如果被殺害的是非戰派的議員,世人也許會感到這個事件背後有陰謀存在。

  但死的若是中立派議員——而且是因為治安的緣故被亡國派所痛恨的人,世人只會把這個事件當作是亡國派的罪行。

  達古雷本來也沒想到元首等人會主導此事,他並不覺得傑拉得有這樣的影響力,可以讓亡國派的年輕人為了這種事強化必死的決心。

  恐怕傑拉得等人先發現了即將失控的年輕亡國派,卻刻意放任不管。

  或者有內奸潛伏其中,演出了今天這場戲。

  他們自己雖然也暴露在危險之中,但看了那群類似秘密警察之黑衣人的身手,等於是可以確保最高級的人質傑拉得平安無事。

  傑拉得悠然自得地自達古雷眼前經過,表情非常平靜,這正是最好的證據。

  「元首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拉杜卡痛苦地說出這違心之言。

  「謝謝你。我能活著出來,也鬆了口氣呢!」

  傑拉得一派輕鬆地回答後,便邁開步伐離去。

  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後,達古雷在一片喧嘩中仰望星空。

  現在,他的兒子說不定也正在旅途中仰望同樣的星空。

  (修奈克,對不起……我這邊的狀況變得更糟了啊……)

  達古雷嘆了口氣,咬緊了牙關。

  這歷經好幾個小時的佔領議會廳事件,就這樣迅速地解決了——卻為政治留下了太多危險的因素。

  *

  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早上起得相當早。

  只要不是非常重要的事,議會的慣例是在天色還亮時就結束,但也幾乎都在天一亮時就進入議會廳。

  但唯有在這一天,議會休會了。

  原因是昨天的佔領議會事件——這正是休會的理由。

  議會廳尚未完全清掃完畢,內部還充斥著血腥味。

  最重要的是,許多議員因太過緊張而身體不適,所以傑拉得便以元首的權限,決定會期延期約三天。

  犯人全數死亡,議員則有三位喪命。

  其中兩人是身負重要職位的資深議員,另一人是「不在預定計劃內」、被闖入部隊所牽連,有時也會有這種運氣不好的人。

  罪行定調於亡國派年輕一輩的失控之舉,今天早上幾乎所有的報社都印了號外。

  若相信來自間諜的報告,他們原本決定付諸行動的日期預計還要晚幾天,但是犯人卻突然變更了預定計劃。

  這雖然是一步險招,但傑拉得確信他們不會殺害「身為元首的傑拉得」。

  以人質來說,他的身份最為重要,就算殺害他以示懲戒,也並不恰當。

  最重要的是,根據間諜的報告,他們真心希望能「釋放夥伴」,而採取的方針是將議員的犧牲降到最低限度,這是傑拉得一開始就掌握到的情報。

  如果他們胡亂殺害議員,只會更加悖離民眾的支持。

  傑拉得正是知道他們的弱點,而且也相信梅比斯和西茲亞等人的手腕。

  結果,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關於與吉拉哈開戰的事,有很多議員尚未決定態度。

  而統整這些人的兩位議員,在這場混亂中喪命。

  雖然沒有人目擊,但已經口徑一致地說這是亡國派的犯行。只有當事人西茲亞等人和傑拉得知道他們其實是死於「前來救援的人」之手這個事實。就連救出傑拉得的來訪者依莉絲等人,應該也沒有察覺此事。

  早上,傑拉得一邊在宅邸的庭院裡散步,一邊沉浸在滿足感裡。

  經過昨夜的那場騷動,傑拉得選擇回到自宅而不是官邸。因為接下來幾天會為事後處理而忙碌,因此他想在那之前先讓愛女安心。

  昨夜,久違的悠蒂耶似乎很有精神。

  在佔領議會事件解決後,她才從傭人口中得知此事,換言之她並沒有機會為父親擔憂。但即使如此,悠蒂耶還是很擔心就在身旁的傑拉得的安危。

  她似乎認為——只要他還是政治家,就有可能再度捲入這種事態。

  傑拉得為了讓她安心,稍稍說了些有關於現在留在別館裡那些讓人安心之人的事,沒想到她對他們已經有某種程度的瞭解。

  尤其,她似乎相信隱形的來訪者卡多爾是聖靈,傑拉得也對此感到困惑不已。

  他雖然也可以加以否定,但若悠蒂耶問「那他是什麼」就有點麻煩了。關於這點,連杰拉得也不太瞭解。

  當傑拉得告訴悠蒂耶,卡多爾在解決這次事件上頗有功勞時,悠蒂耶就把手指交叉成祈禱的樣子,對不在身邊的聖靈訴說著感激的書語。

  傑拉得溫柔地看著幼女這個模樣,但他此時也正思考著血腥的謀略。

  他所殺的兩位議員對開戰一事屬於中立派,但他們最近開始傾向非戰派。

  他們雖然沒有正式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但對主戰派的傑拉得客氣地提案「是否應開啟與吉拉哈交涉的窗口」,這也是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甚至說出不該說出口的話:

  「元首,您是否聽說過屍藥這種東西?」

  他們似乎耳聞情報——傑拉得手下的秘密警察,對被捕的亡國派的人進行人體實驗。

  傑拉得發現已故的卡茲國防長與尼魯貝多警察總長都站在取締亡國派的立場,因此其情報來源是被逮捕的人。他們當然沒有任何證據,只把這種情報當作曖昧不明的謠言。

  只是,兩位議員似乎察覺到什麼。

  傑拉得當時雖然裝傻,但他們眼裡的疑問並沒有消失。不久後,梅比斯就傳來消息,說他們正要獨自展開調查。

  因此傑拉得並未阻止與此接近時期所發覺的亡國派失控之舉,並且將其利用在這次事件上。

  傑拉得深知,只要操作得好,就可以把敵人當作我方來利用。

  他在庭院裡漫步,同時思考這個國家的未來。

  ——當「元首」地位落到像自己這樣的人手裡時,他也並非沒有想這個國家有點不對勁。

  錯綜複雜到無法以敵我、善惡的單純二元論來概括的現狀,造就了現在的拉多羅亞。

  某位有識之士說,拉多羅亞正在失控。

  而掌舵的傑拉得自己也認同這個想法。

  但那恐怕是出於歷史的必然。

  傑拉得不認為失控是不好的現象。他甚至認為,那是變革,是為了產生新秩序的破壞。

  在這個世界——尤其是神殿的夏吉爾人,正在壓抑這場變革。

  由此而生的就是停滯,是無法改變的重複歷史。

  同胞相爭、失敗後滅亡,再產生新國家、然後又失敗後滅亡——經過好幾千年的漫長歲月,只是一直在重複這樣的過程。

  傑拉得認為人應該要更進化。

  他痛恨阻止人類進化、奪走這可能性的夏吉爾人。

  夏吉爾人的主張是——如果人類進化,很有可能產生更大的破壞,總有一天會毀滅世界。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只有判斷人類的存在僅止「這個程度」。

  同時,傑拉得也這麼想——

  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獲得新知識、建構新秩序,展翅飛向新的「世界」,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罪惡——

  所以這根本是必然的。

  傑拉得想要借由「死亡神靈」的力量,讓被夏吉爾人所阻止的時鐘指針再度前進。

  就這樣持續進化下去,在幾百年後、或是幾千年後,人類說不定就可以到達星球領域。

  那時一定可以創造出比現在更「完整」的政治結構吧!

  在遙遠的將來,如果這個星球的壽命已盡,人類就只好隨之滅亡。但是,如果文明的指針繼續向前走,說不定人們就可以拋棄這個星球,脫離到新的天地去。

  只是,就算被後世譽為最糟的元首——傑拉得還是無法忍受停止於維持現狀。

  開戰可說是為了打破夏吉爾人詛咒的第一步。

  自己所踏出的這第一步,經過戰爭這場混亂後,將由後世的某人所繼承。

  傑拉得深信這一點。

  因此他把人類的可能性,擺在比身為拉多羅亞元首的責任義務還要優先的位置。

  他在胸中深藏這個世代無法完成的熱切心意,緩慢地深深呼吸。

  (那麼——去看看悠蒂耶吧!)

  他那眼盲的愛女應該不會見到接下來即將面臨的戰爭時代。

  拉多羅亞並非一代就會崩潰的弱小國家,而且有了死亡神靈和屍藥,不可能會輸給失去輝石的神殿勢力。

  有了傑拉得的遺產,悠蒂耶應該可以毫無問題地度過此生。

  接下來擋在傑拉得面前的,就只有議會的少數服從多數表決而已。

  他當然穩操勝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40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19 PM 編輯

第五十四章 年邁學者不為人知的一面

  菲立歐.阿爾謝夫與烏路可.迪古雷越過了拉多羅亞國境——

  梅比斯接到這個消息那天,是個相當寒冷還下著傾盆大雨的日子。

  在火光微弱的暖爐前,他不禁苦笑著說:

  「——我曾想過那位王弟和麗莎琳娜可能會來……但沒想到烏路可司祭也會隨同前來,而且是『正面迎擊』啊!」

  這個消息來自梅比斯在關隘的部下。

  在議員達古雷.巴托魯的邀請下,吉拉哈使者前來造訪——這件事對梅比斯等人而言實在太過突然了。

  他們派駐在神殿的間諜並未特別回報什麼消息。這可能是因為吉拉哈的「無名氏」也並非泛泛之輩。而不論是間諜傳遞訊息時遭受到阻礙,或是神殿高層原本就沒有洩露情報,總之,沒能注意到此事實在是個重大失誤。

  同時,梅比斯等人也對吉拉哈竟會通過派遣使者一案大感驚訝。

  也許神殿方面認為就算置之不理,拉多羅亞也會挑起戰端,那就對此抱持一絲希望吧,畢竟決定派遣使者這件事本身並沒有錯。

  只不過——

  自從前幾天發生佔領議會的事件以來,在非戰派和主戰派之間搖擺不定的議員,大多已逐漸傾向主戰派。

  可能是出於一種心理影響,這事件容易讓人產生「若國內並不安定,國外也不會安定」的錯覺。

  「神殿勢力會趁此混亂入侵」這類煞有介事的謠言甚囂塵上,許多國民也開始人心惶惶。

  而政治家們乃是反映人民意志,因此當然也會在議會提出此事。

  有鑑於現狀,議員們應該很難被使者們說服。

  「西茲亞,你怎麼看?我國的議員會受到烏路可司祭他們影響嗎?」

  梅比斯坐在暖爐前的長椅上問道。

  這位女暗殺者正在與身為其部下的少女對奕。

  「我不懂這麼困難的問題。但如果您要我去暗殺誰,我會全力以赴。」

  「那倒也不壞。不過老實說,我們現在也無暇顧及此事。」

  梅比斯笑嘻嘻地將視線轉向隔壁房間。

  那房間裡現在有兩個人,一位是考古學者李布魯曼,而另一位——是個可靠的消息來源。

  兩個人正翻閱幾本難解的書籍,拼了命地進行「解讀」。

  對梅比斯而言,比起這拉多羅亞的未來,他更在意這兩個人的研究成果。

  與西茲亞對奕的少女艾美,這時突然喃喃說道:

  「——請問,那個叫巴羅薩的人也來了嗎?」

  巴羅薩就是那位在阿爾謝夫將艾美逼得走投無路的老劍士。艾美刻意詢問,可見她有多害怕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他年紀都那麼大了,而且我們幾乎把他手下的間諜全殺光——他現在應該正在忙著培育新人吧?別說這個了,艾美,你是不是換了香水?」

  艾美本來正在移動棋子,聽了便停住手,低下頭說:

  「啊……是的,因為西茲亞大人您說過喜歡柑橘類的香味……」

  「迎合我的喜好嗎?這樣不行喔!連香水都不依自己喜好決定,怎麼能成為好女人呢?」

  西茲亞雖然如此笑艾美,但也開心地直笑。

  梅比斯斜眼看著這宛如姐妹的兩個人,然後按住自己臉上的面具:

  「不說那位老將軍了。這次來的人不只是使者,那批無名氏應該也開始活動了。使者的事先不討論,吉拉哈一定會派一支部隊來對付『死亡神靈』,當然也會把夏吉爾人帶來。」

  西茲亞聳了聳肩:

  「我們必須事先加以防範,不過,我想他們得費很大的功夫才找得到這個研究所。」

  「那倒未必,對方有個名叫西亞的小女孩,她擅長審問。沒錯吧——凡尼斯?」

  隔壁房間的門恰巧開了,一位俊美的銀發青年突然現身。他似乎在書堆裡奮戰得精疲力盡,用手按住了眉間。

  「……梅比斯,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西亞。你曾說過,她的能力是『只要對方在她眼前,就可以問出想問的事』——沒錯吧?」

  這位俊美的銀髮青年老實地點了點頭:

  「那個啊……是啊!只要對上她的視線,就無力招架了。你無法以意志抵抗,會在不知不覺中說出重要的情報。」

  聽了凡尼斯的話,西茲亞吹了聲口哨:

  「這麼說來,是有這樣一個小女孩。如果我們有相關人士被捕,就會洩露情報了——依莉絲大人似乎就是最好的目標。」

  西茲亞諷刺地說,凡尼斯便瞪了她一眼:

  「小姐她很清楚西亞的能力,只要不要跟西亞視線相交就好了。這跟小姐沒有關係吧?」

  「是嗎?最近依莉絲大人不知拜誰所賜,完全提不起勁的樣子,這讓我有點不安。」

  西茲亞笑了,眼神相當冷漠。凡尼斯也皺起眉頭,並沒有否認她的話。

  在梅比斯眼中,最近依莉絲的個性變得非常溫和;雖然表面上還是裝出嚴肅的態度,但眼光總是不離開身邊的那位少年,就像個正值妙齡的少女。

  顯而易見地,那位少年將依莉絲個性中尖銳的棱角磨平了。

  這也就表示,對梅比斯等人而言,依莉絲的存在價值減少了——太過天真的人在我方陣營是派不上用場的。

  (不過,這個人——倒是很有利用價值哪!)

  梅比斯站起身來,請變成他得力助手的凡尼斯喝杯紅茶:

  「來,你也休息一下吧!李布魯曼博士呢?」

  「他正在專心研讀書籍。我想他是一種妖怪吧!以這個世界的人來說,他擁有的才華非常驚人。」

  凡尼斯在距離西茲亞和艾美稍遠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埃爾西翁.埃魯所留下來的許多書籍中,到處可見軍方所使用的暗號,以及在我們世界的其他國家所使用的語言等,相當複雜;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完全解讀,但倒是可以整理出部分片段。」

  在這個將死亡神靈置於地底的研究設施裡,梅比斯正委託凡尼斯仔細調查記述「神靈」的相關文獻。

  關於死亡神靈的研究,來自古代的來訪者留下了一些知識。

  而在拉多羅亞留下龐大成就的那個埃爾西翁.埃魯,當初也曾為了要回原本的世界,而對神靈展開調查。

  埃爾西翁將其調查結果撰寫成的書籍,大致都蒐集在此。其中一部分包含了這個世界並未使用的文字,本來認為不可能解讀。

  但是憑著來訪者凡尼斯的知識,那些謎團似乎得以逐漸解開。

  在來訪者之中,只有凡尼斯認真地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

  以這個意義來說,他的目的跟梅比斯相同。

  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想把死亡神靈運用在戰爭上,或是用來促進拉多羅亞發展。

  但是對梅比斯而言,這種事根本微不足道。

  前往來訪者們的世界——這才是已獲得手環特殊能力的他所渴望的。

  那個世界的文明發展,遠非這個世界可以望其項背。而來訪者們的手環與這個世界的手環,兩者技術也相去甚遠。

  他要親自到那個世界去,然後——

  他想要摸索自己能「活下去的方法」。

  額頭上的傷隱隱作痛。

  梅比斯透過面具在內側的傷口上貼有輝石。以他的情況而言,沒有了輝石,非但無法使用手環,甚至連維持生命都有問題。

  其實梅比斯也可以用頭巾或帽子將輝石貼在額頭上,但他刻意選了「面具」。

  那也表示了他的決心。藏在面具裡的心意是——在前往來訪者的世界之前,他要隱藏起自己的內心,只為這個目的而生存下去。

  而他之所以抱有這不讓自己安逸度日的強烈決心,其實有某種原因。

  他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也有其他人跟他一樣接受了父親的「實驗」。

  切開額頭、將輝石成分直接送到腦部——儘管這手術相當粗暴,但也有好幾個案例暫時得以存活下來。

  然而其中僅有梅比斯一人存活至今。

  其他人恐怕都因為這個手術而陸續死亡。即使有人暫時恢復日常生活,後來症狀又更加惡化。

  有人發了瘋,有人變成廢人,還有人突然呼吸停止——

  這些案例發生變化的原因或時間因個人差異而有所不同,但共通點就是「壽命很短」。

  因此,就算梅比斯某一天突然斷氣,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在末日來臨前——梅比斯想要到來訪者們的世界去,找出讓自己存活下去的方法。

  而他之所以協助傑拉得,無非也是因為在神靈研究方面有許多方便之處。

  拉多羅亞和吉拉哈之間會不會爆發戰爭,對梅比斯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他額頭上的傷口又痛了。

  那像是有蟲在頭部內側蠕動的不舒服感,讓梅比斯閉上了雙眼。

  「——比斯……梅比斯,你在聽嗎?」

  凡尼斯的聲音讓他回過神來。

  「對不起,我剛剛在想事情。你說什麼?」

  凡尼斯一臉嚴肅:

  「是關於李布魯曼那個老人的事。他是什麼人?關於解讀暗號,他光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完成我們世界半數的軍事暗號表。只憑埃爾西翁的書籍為線索就可以做到這種地步,肯定需要許多勞力、想像力和嘗試錯誤……」

  梅比斯露出了苦笑。他雖然覺得這問題毫無意義,但還是慎重地回答:

  「你剛才不也說過他是『一種妖怪』了嗎?他才華洋溢,在拉多羅亞是數一數二的學者;雖然專攻考古,但對政治和經濟領域也有所涉獵。他也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人脈之廣不容小覷。他與埃爾西翁的子孫埃魯家也過從甚密。不過,簡單地說,他——」

  西茲亞笑嘻嘻地說:

  「他是『被死亡神靈迷住了』——就是這麼回事。那位教授是知識欲的奴隸,非常喜歡調查、瞭解事物。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解開了我們所準備的謎團——是這樣沒錯吧?」

  西茲亞望向隔壁房間的門。

  李布魯曼恰巧打開了那扇門,一臉疲倦地出現:

  「我只不過是個書呆子呢——說不定只是個笨學者。」

  他帶著些許自嘲意味說道,並嘆了口氣。

  他一定是對自己的學生抱持著罪惡感。

  李布魯曼的學生——也就是與傑拉得對立的達古雷議員等人,一定不知道他與傑拉得有所往來。事實上,李布魯曼與傑拉得唯一的連接點就是「死亡神靈」,而「死亡神靈」的存在也未公諸於世。

  李布魯曼不能把這些事告訴他的學生,但也無法拋棄自己對研究的慾望——左右為難下,最後選擇背叛學生的他,在梅比斯眼中是個微不足道的老人。

  但李布魯曼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卻是一位傑出的學者。

  而他經過一番長考之後,結果選擇了「死亡神靈」,而不是與學生之間的感情。

  梅比斯對李布魯曼的評價,就是他選擇忠於自己的慾望。

  李布魯曼稍稍低著頭,喃喃地說道:

  「埃爾西翁.埃魯的頭腦實在是無與倫比,他留下了那麼多成就,在神靈方面的研究成果也遠遠高於我們——我從他所留下來的幾份文獻之中得到的情報,今後應該可以運用在我們的研究上。」

  他所說的話充滿了希望,表情卻無精打采。

  梅比斯從中窺見了他懦弱的一面:

  「……你現在才對處理神靈的事感到害怕嗎?」

  李布魯曼的肩膀顫抖著: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感到害怕了。從我第一眼見到那不可思議的存在時起,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正因為如此害怕,我才想要更深入、更仔細地、接觸它更可怕的部分——我現在還是害怕得發抖。」

  李布魯曼那張溫和得殺不了一隻蟲子的臉,笑得十分僵硬。

  他決不會在學生面前展露這樣的本性——身為墮落學者的本性。梅比斯看了他這副表情,則是報以微笑。

  梅比斯覺得李布魯曼跟他自己很相似。

  不,這個世界所有的人應該都跟梅比斯很相似。

  是否表現出自己的慾望——是否為了這慾望而拋棄應該拋棄的東西。

  只因這些細微的差異阻礙了彼此相互瞭解,因此自己、李布魯曼和其他許多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這樣微不足道的自己,追求短暫的生命,依賴神靈——又為了這出再滑稽也不過、拙劣的諷刺劇,把拉多羅亞這個大國捲了進去。

  梅比斯以指尖按住面具,低低地笑了起來。

  艾美和凡尼斯望向梅比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西茲亞和李布魯曼則沒有什麼反應。  

  西茲亞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靜靜地移動西洋棋,李布魯曼則是從茶壺倒了杯紅茶。

  梅比斯還在笑。

  怪異而愉悅地笑。

  為了要抵抗他頭中那種蟲在蠕動的感覺——

  *

  達古雷.巴托魯「邀請吉拉哈的使者來訪」——

  由國境傳來的這個消息,在拉多羅亞政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達古雷做出此舉並未受到他所屬的金線黨認可,可說是完全獨斷獨行。雖然拿他大膽的舉止與亡國派相比稍嫌失當,但就算被人形容成失控,那也無可奈何。

  然而,政界最感驚訝的,是這位使者乃是「吉拉哈神姬之妹」這件事。

  「達古雷辦到了啊——!」

  就連一向冷靜的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也罕見地激動不已。

  他坦率地想——完全讓達古雷搶先一步了啊!雖然在目前這個時間點,該策略會達到什麼效果還很難說;但事實是他未能預料到達古雷會做出該舉動,這還是傷了他的自尊心。

  邀請他國使者來訪是公認的議員特權,這件事本身並不違法。當然,如果讓其影響外交方針,就需要經由議會或黨決議通過;若洩露機密情報,將會被追究瀆職罪。

  只是,達古雷的目的並不是機密,而是要「讓使者說出吉拉哈的實際情況」。

  而這位發言的使者若是在政治上舉足輕重的神姬之妹,她所能給予拉多羅亞議員的影響絕不可小覷。

  達古雷究竟用了什麼詭計,才請到這麼重要的人物呢——傑拉得一邊滿腹疑惑,一邊又不得不研擬對策。

  他大可以對議員們說:「希望你們不要見她。」

  然而,拉多羅亞具有文化優勢,這種拒絕對話的姿態並不符合其國風。再說,這也會給人傑拉得渴望獨裁的印象。

  這樣做最後只會招致惡果。

  派梅比斯等人去暗殺使者也不失為另一個可行之計。

  這麼做也可能會讓吉拉哈大發雷霆,逐步掀起戰亂。

  但這個危險性,吉拉哈方面應該早已有所認知。

  即使神姬之妹喪命,吉拉哈仍可將其當作團結一致的象徵;如此一來勢必掀起戰爭,而這正如傑拉得所願。

  然而相反地,吉拉哈若將烏路可之死當作拉多羅亞理虧,並予以寬恕時——拉多羅亞的議員們將會對這假想敵國吉拉哈有很深的愧疚感。

  傑拉得只能推測吉拉哈是出於某種想法才特地派遣使者來訪,但他自己知道,他們絕非愚蠢的蠻族。雖然他故意在拉多羅亞國內製造這種「假象」,但吉拉哈實際上是個相當優秀的國家。

  而主導其政治的神官,也絕不容小覷。

  傑拉得下意識地皺起眉頭,咬緊了牙關。

  就算他想嫁禍給亡國派,但若對方是和平使者,亡國派便沒有將其殺害的理由。

  如果偽裝成意外,達古雷等人也會追究到底。

  而如果傑拉得連達古雷也一併解決,那議員們將會懷疑立場與其對立的傑拉得,並確信是他下的手。

  (民主主義就是在這種時候最棘手啊——)

  傑拉得雖因民主主義而掌握政權,如今卻不得不顧慮握有投票權力的其他議員。

  他嘖了一聲站起身來,把秘書叫進來:

  「——那批使者預計何時會抵達?」

  「他們目前在帖爾答鎮上,正朝這裡前進,恐怕大約一星期就會抵達首都了。」

  秘書像是察覺了傑拉得的焦慮不安,變得渾身僵硬。

  而傑拉得也從秘書的態度發現自己已表現出怒氣的樣子,便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

  「……我或許也會跟他們見面。為了謹慎起見,請先把我的行程空出來。不論到時見不見面,神姬之妹該算是我們的國賓,迎接時可不能有失禮數。」

  他這麼說時,已恢復了一貫的語氣。

  傑拉得換了個方式思考。

  既然對方已經來到,那也無可奈何。何不好好加以利用,反過來整合主戰派呢?

  在使者抵達前的一個星期,他可以好好演練對策——這麼一來,傑拉得先殺了可能會從中立立場轉至非戰派的有力議員,效果還比他所想像的大。

  『好運又站在我這邊了嗎……?』

  雖然他並不喜歡運氣這種曖昧的話,但也不認為使者可以這麼輕易地改變議員們的心意。

  雖說這是他始料未及的障礙,但絕非太大的障礙。

  傑拉得深深地坐進了椅子裡,閉上了雙眼。

  ——不需要焦急。

  拉多羅亞的國政並沒有單純到會讓區區一位使者左右的地步。

  傑拉得仍以磨刀霍霍的心情,詛咒這些正在旅途上的使者。

  *

  西瓦娜等人再次回到了拉多羅亞首都拉波拉多利。

  在越過國境之前,他們先從菲立歐那裡把麗莎琳娜、西亞和穆司卡帶來,一行人先一步搭乘玄鳥進入首都。

  因為無名氏人手不夠,因此原本負責保護修奈克的安潔莉卡也把後續的事託付給菲利歐,一起前往首都。

  他們的目的當然是開始調查「死亡神靈」。

  來自吉拉哈的無名氏等人與操縱玄鳥的北方民族決定聯手,與菲立歐、烏路可等人採取完全獨立的行動。

  他們也租了小房間作為藏身處。

  若只有北方民族,就連潛伏所必須的資金都很難籌措;但無名氏從吉拉哈取得活動資金,補足了這個缺口。

  西瓦娜等人則是提供玄鳥的機動力,以作為回報。

  有約三十位北方民族進入拉多羅亞,而包含西瓦娜的風牙在內,共準備了五隻玄鳥。

  還有其他玄鳥在國境附近待命。搭馬車需要花上一個月以上的路程,只要換乘玄鳥,就有可能在幾天之內取得聯繫。

  但是巨大的玄鳥在城鎮裡相當醒目,因此它們藏身在遠離城鎮、人煙稀少的森林等處。

  西瓦娜雖然與這些夥伴分離,但她現在有了新的夥伴:

  「赫密特,那些無名氏還沒有傳來消息嗎?他們明明說下午會有消息的……」

  西瓦娜一邊悠閒地浸泡在浴缸裡,一邊對隔壁房間的那位青年如此說。

  拉波拉多利這片土地擁有豐富的水資源,每隔幾天煮沸一缸水用來泡澡的這種奢侈享受,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事。

  阿爾謝夫也有公共澡堂。但不單單是有錢人家才能泡澡,就連租金便宜的房間都有小浴室,這是只有拉多羅亞才見得到的景況。

  雖然要花功夫將汲來的水煮沸、再倒進浴缸,但西瓦娜覺得這倒不是個壞習慣。

  為了西瓦娜刻意準備這次泡澡的,也是赫密特。

  而他並沒有回答西瓦娜的話,這讓她感到很奇怪。

  「……赫密特,你聽見了嗎?」

  西瓦娜再度用更大一點的音量說道。隔壁也是由北方民族夥伴承租的房間,即使被聽見也沒關係。

  那位青年還是沒有回答。

  西瓦娜覺得奇怪,離開了浴缸,輕輕擦拭裸體,再用毛巾裹在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沒有人在房裡。

  赫密特剛剛應該還在才對。

  「……什麼嘛!他出去了啊……?也不跟我說一聲。」

  西瓦娜用另一條毛巾擦頭髮,小聲地嘆了口氣。

  她才剛跟赫密特約好,這裡是敵國,所以要儘量避免落單。

  就在西瓦娜正在憤慨赫密特這麼快就破壞約定時,門恰巧打開,他回到房間來了。

  西瓦娜微笑著走到他面前:

  「咦?赫密特,你不是出去了嗎?」

  「不,我只是去隔壁借了一下報紙……哇、哇!」

  赫密特突然慌張地後退,把西瓦娜嚇了一大跳。

  「怎麼啦!?」

  西瓦娜緊張起來,還以為有敵人潛入房間,立刻擺好架勢。

  但是,赫密特卻以手掩住眼睛,又走到房間外頭:

  「失、失禮了!我沒想到你會是這副模樣……」

  西瓦娜再度確認自己的模樣,這才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吃驚。

  以她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事:

  「……啊!沒關係啊!被你看見了也不會少塊肉。你不用這麼老實又害羞,把報紙給我看。」

  西瓦娜以驚訝的口氣說著,並爽快地打開了門。

  赫密特一邊轉開視線,一邊乖乖地進了房間。

  西瓦娜苦笑了起來,心想這男人還真是守規矩,反而讓自己有點想捉弄他。

  「真是的,我就這麼難看,讓你非得把頭轉開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西瓦娜,你是明知故問吧?」

  赫密特紅著臉轉過身,口氣聽起來有點生氣。

  西瓦娜邊笑邊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就好好把衣服穿上。不過你也真是一本正經吶!我不是討厭你這一點,但你這樣不會繃得太緊了嗎?」

  「你、你覺得無所謂嗎?呃——就是……喜歡在別人面前裸露肌膚……」

  西瓦娜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在說什麼呀?你又不算外人。再說你也不是那種輕浮的男人,會對不喜歡的女人亂來吧?如果換作其他人,我可是會很小心的。不過,我相信你。」

  西瓦娜一路跟赫密特一起旅行至今,對他這個人很有把握。而她的老師戈達,也正因為把他的個性看透徹了,才會讓他負責保護西瓦娜。

  赫密特背對著西瓦娜,嘆了口氣,她則是大大方方地在他背後開始擦乾身體。

  赫密特是絕對不會偷看的。

  「你要是每次都為了這點小事害羞,我們可是無法一起生活的喔?」

  「不是這個問題。你至少也在浴室穿好衣服——我再怎麼說也是男人。就算你這麼相信我,呃……這樣讓我很困擾。」

  聽到他那打從心底感到不知所措的口氣,西瓦娜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真對不起喔!因為我一個人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已經完全不在意這種事了。好了,我換好衣服了。你可以正眼看我了吧?」

  赫密特不得已地回頭,但還是沒有正眼看她。

  西瓦娜一邊以毛巾擦拭洗好的頭髮,一邊也反省自己「玩笑是不是開過頭了」。

  她坐在太過正經的赫密特身邊,微笑著道謝——而不是道歉:

  「赫密特,謝謝你,洗完澡真的很清爽呢!你要不要也去洗個澡?雖然讓你在我後面洗很不好意思,不過水還有點溫。」

  「……不用了,我只要有水就夠了。」

  赫密特重新打起精神,並將報紙攤開在桌子上。

  報紙版面並不大,接近一本輕巧書籍的大小,密密麻麻印刷著細小的文字。

  其中一部分是使用版畫的繪畫,還有商業廣告。

  剛進入拉多羅亞時,西瓦娜見了這種報紙,還對它設計之精美感到驚訝。

  她甚至覺得這也是出自埃爾西翁.埃魯的發明,但又似乎並非如此。赫密特也並不瞭解詳細的發源經過,但據說拉多羅亞早在埃爾西翁出現以前就已經有印製報紙的文化,而印刷術也配合這歷史淵源逐漸進步。

  西瓦娜迅速地瀏覽了一下赫密特所借來的報紙:

  「沒什麼重要的消息呢……這麼說來,隔壁的老翁有沒有提到什麼關於『依莉絲』那些人的事?」

  在亡國派佔領議會廳事件當天,隔壁那位借他們報紙的老翁假扮為露天攤販,趁機觀察議會廳的情況。

  而正在享受逛街時光的依莉絲和安朱恰巧經過。

  老翁雖然沒見過依莉絲,但她跟麗莎琳娜長得一模一樣,而安朱稱呼她時所叫的名字也符合他所掌握的情報。

  「嗯,他正巧遇上他們,他們正融洽地一起散步呢!」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她明明是要追捕麗莎琳娜,還有心情逛街,真是悠哉呢——他們應該已經得知菲立歐等人越過國境的事了吧?雖然報紙似乎沒有報導此事。」

  聽了她的話,赫密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們應該已經掌握情報。政府似乎對報社下令不可報導,我想其中應該也有報社堅持要刊登這條新聞。但在這個時間點,報社就連這使者是何許人也、甚至是不是真的已經來到我國都無從判斷。如果誤報,那可是奇恥大辱——消息靈通的人應該已經開始採訪了,但恐怕還要好一段時間才能寫成報導。」

  西瓦娜以眼睛追逐文字,同時思考:

  「因為目前就連使者會不會受到善意對待、或得到消極對應都不知道……這方面能不能想辦法斟酌報導呢?例如你去拜託報社的朋友……」

  她這麼一問,赫密特就眨了眨眼:

  「……對了,我怎麼忘了呢——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死亡神靈』上。現在我在報社沒有朋友,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人脈很廣,那就是我的恩師李布魯曼教授。」

  西瓦娜也曾聽過這個名字:

  「嗯,他就是擁有麗莎琳娜肖像畫的那位……」

  「是的。當初我之所以前往阿爾謝夫,也是為了將老師托我的信交給叔叔。李布魯曼教授應該認識一些報社的人。他跟邀請使者的達古雷議員或我哥哥不同,被視為立場中立的人物,因此說不定能影響那些難以決定態度的議員。」

  西瓦娜眯起了眼,雖然她對正好有可信賴的人才感到欣喜,但也覺得太輕易依賴對方很危險,尤其秘密警察又正在追捕赫密特。

  「他是放你走的人——有沒有可能也遭秘密警察盯上呢?」

  「你是說因為他放我走嗎……?這倒是有可能——不過秘密警察應該沒有這麼閒。再說,他們早晚會發現我回到拉多羅亞這件事,我在阿爾謝夫也跟梅比斯打過照面了。」

  西瓦娜思索了一會兒,便下定了決心。

  雖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認西茲亞等人確實是實力堅強。既然行蹤遲早會被發現,倒不如趁現在容易行動時先去做該做的事。

  「好。我們就去見他吧!你可以現在就帶我去嗎?」

  「那當然。雖然他的正職是考古學者,但現在已經辭去大學教職,隱居在郊外……」

  赫密特話說到一半,聽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便閉口不語。

  西瓦娜也豎耳傾聽,但發覺這腳步聲毫無掩飾之意,並猜想到來的人是誰後,便立刻解除了戒心。

  那兩個人的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了下來。

  「啊!失禮了。西瓦娜在嗎?」

  門一打開,出現的是麗莎琳娜與「無名氏」之一的安潔莉卡。

  麗莎琳娜的表情略顯緊張,但並非不開心。

  安潔莉卡則是一如往常地冷漠,打扮得像是街上常見的女孩模樣。她曾在旅途中裝扮成女舞者,但即使她裝扮樸素、面無表情,仍突顯出她的美貌。

  麗莎琳娜輪流看了看西瓦娜與赫密特,便以楚楚可憐的口氣說:

  「剛才有無名氏的人來聯絡,說某個人可能知道『死亡神靈』的所在處。為了讓西亞有機會碰巧見那個人一面,想趁今夜找大家談一談……」

  西瓦娜笑著將他們推到走廊上:

  「麗莎琳娜,安潔莉卡,你們來得正好,我正好想到一個可以幫助菲立歐和修奈克他們的方法。我們要去拜訪收藏你父親畫的那幅畫的人,你們也一起來。赫密特!」

  這位腰間佩帶著刀的青年點了點頭,宛如騎士般跟在西瓦娜身後。

  麗莎琳娜和安潔莉卡顯得很困惑。

  「咦?請問,等一下……咦?」

  「西瓦娜大人,這是怎麼回事?請先說明一下……」

  「路上再說啦!如果晚上要跟你們說的那個人商談,就得趁白天先完成我的事才行。赫密特,拜託你帶路了。」

  西瓦娜正想強行帶走他們,麗莎琳娜就在走廊站住不動:

  「西瓦娜,我說請你等一下呀!教授和西亞還在等我們,我們得先回去一趟……請聽我說。無名氏想到的第一個可能人物是李布魯曼.漢茲,他是一位知名的考古學者——」

  「……李布魯曼?」

  聽見她口中說出這個名字,西瓦娜不禁和赫密特面面相覷。

  然後劍士赫密特不解地歪著頭,望向安潔莉卡:

  「老師他?老師他在考古學領域確實是權威,但他不可能知道死亡神靈的所在。如果他知道,應該會告訴我……」

  安潔莉卡直盯著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想你跟達古雷議員都不願相信此事——但依我們判斷,他非常有可能是『敵方』的人。」

  安潔莉卡這番話,讓西瓦娜皺起眉頭,赫密特則是渾身僵硬。

  *

  李布魯曼就算回到沒有任何家人的自宅,也總是手不釋卷,埋首於自己的工作。

  女傭什麼都沒說,只是將飯菜與飲料放在他身邊。

  她是梅比斯的部下,也是秘密警察的一員。

  一年多以前,李布魯曼藏匿了一位學生,結果還讓他逃亡到國外去。

  他雖然打算徹底欺瞞梅比斯等人此事,但結果還是事蹟敗露,此後他自己也受到監視。

  這位女傭也是其中一個監視者。

  對傑拉得而言,李布魯曼並非部下,頂多只是位協助者,也是重要的知識來源,因此這件事僅予以輕微警告便結束了。

  那個逃亡的學生並非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其後也沒有再與李布魯曼聯絡。

  以傑拉得看來,李布魯曼人脈很廣,也許可以透過他逐步獲得達古雷等對立議員的情報。

  但傑拉得也知道,若他明白要求此事,只會讓李布魯曼感到不悅。

  另一方面,李布魯曼也想儘可能不背叛學生們,但又想進行死亡神靈的研究。

  乍看之下,兩者的關係保持著微妙平衡。

  但李布魯曼注意到了——

  自己為了知識慾望,已經「背叛」了學生們。

  雖然瞭解此事,卻更受神靈這個存在的吸引。

  明知無藥可救,卻又無法壓抑自己的慾望。

  他想瞭解一切,想解開一切的謎團——就像小孩喜歡把複雜的構造分解開,李布魯曼也無法逃開這種過程帶給他的快樂。

  要稱之為學者本能,無疑太過美化。雖然李布魯曼不喜歡傑拉得這個男人,但為了自私的慾望,卻還是助其一臂之力。

  (我掉進了煉獄啊——)

  雖然他並不相信神明,但還是有這種感想。

  他一手拿著書本,一手拿起女傭送來的三明治咬著,這時玄關的門鈐響了。

  李布魯曼一邊聽著女傭前去應對的腳步聲,一邊合起書本。他不知道來者為何,但又不能對訪客視若無睹。

  他才剛站起身,女傭就在門另一邊說:

  「老爺,有訪客。是——赫密特.埃魯大人……」

  ——李布魯曼僵住了。

  女傭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感情。

  這位在探究父親死亡真相時太過接近死亡神靈——或著該說「屍藥」秘密的學生,應該早在一年多前就出國了。

  他在秘密警察的追捕下,幫李布魯曼送信到遠在東方的阿爾謝夫,這幾年應該都不會歸國。

  李布魯曼甚至想,說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都不會再見到這個青年了,但——這青年現在卻來到他家玄關。

  此時,李布魯曼心中所湧現的感情並非歡喜,而是畏懼。

  女傭身為秘密警察,當然會通知上司赫密特回來。

  「這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才逃脫的啊……!」

  他強忍住了嘖出聲的衝動,故作冷靜地回答:

  「請帶他到待客室,我馬上過去。」

  來訪的人不只一個,赫密特似乎還帶了其他人來。

  李布魯曼迅速地收拾散亂在桌上的「死亡神靈」相關資料,以沉重的腳步走向會客室,那位令人懷念的青年就站在門口迎接他:

  「老師,許久不見了。別來無恙——」

  赫密特以僵硬的笑容對他問好,李布魯曼則是以手勢打斷他的話:

  「赫密特,你就別客氣了,平安無事最重要——但你為什麼這麼快就回來呢?你不是應該到阿爾謝夫去了嗎?」

  「……是的。我也將父親與老師您的信都交給叔叔威士托卿了。他過得很好,在阿爾謝夫被譽為劍聖的他,劍術也確實有著過人之處。」

  赫密特一邊這麼說,一邊為李布魯曼打開了會客室的門。

  然後,當李布魯曼望向房間內部——他的心臟簡直快停止跳動了。

  依莉絲.耶裡妮斯——

  這個名字差點脫口而出,那是前不久西茲亞才剛為他介紹過的女孩。

  他之所以忍住沒叫出來,是因為注意到眼前這位少女給人的感覺比依莉絲更為柔和,頭髮長度也不同。

  而同時,李布魯曼也感到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深感困惑的他沉默不語。

  赫密特所帶來的人不只有她。

  還有坐在她腿上的金髮小女孩、高到必須仰視的禿頭巨漢,還有另一位容貌成熟、留著一頭銀色短髮的美麗女子。

  當然,對李布魯曼來說,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

  他們一起站起身來,對這位年邁學者表示敬意。

  赫密特一一簡短介紹:

  「老師,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這位是煉金術師西瓦娜,那位是學者穆司卡、他的助手麗莎琳娜小姐,還有她妹妹西亞。突然來訪真是抱歉,其實我們有事想找老師討論……」

  李布魯曼一邊注意不要顯露出動搖的神色,一邊在沙發坐下。

  那位年幼的小女孩瞪大了眼,站在他正對面。

  李布魯曼不解地歪著頭。

  依據西茲亞等人所說,依莉絲是來訪者,還有另一位跟她非常神似、名為麗莎琳娜的少女也是來訪者。

  同行的巨漢和小女孩,也符合李布魯曼所聽過的來訪者特徵。

  因為李布魯曼埋頭於神靈研究,所以沒有聽說更詳細的內容;但他不明白赫密特為何和他們在一起,梅比斯也沒有特別對李布魯曼說什麼。

  (他們有事瞞我啊……果然還是不信任我——)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李布魯曼無法完全背叛他的學生,他們很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弱點。

  「……爺爺,您好。」

  坐在麗莎琳娜腿上那個年幼的小女孩,以可愛的聲音怯生生地向他問好。

  李布魯曼被她吸引,便溫和地對她說:

  「啊,你好,你——」

  李布魯曼的聲音突然中斷了,而那並非出於他本人的意願。

  *

  赫密特眼神遊移,聽著恩師「自白」的話。

  「——李布魯曼,你知道『死亡神靈』在哪裡嗎?」

  來訪者穆司卡以粗獷的聲音慎重地問道。

  「……我知道。」

  李布魯曼以茫然的口氣回答。

  西亞站在李布魯曼正面,與他相互凝視。

  西亞的「輝之眼」,是一種能夠輕易問出對手知識的特殊能力。

  只要跟她的眼眸對望數秒,接下來就只能老實地回答周圍所問的問題。

  赫密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但西亞的這個能力在來訪者中也相當特別。

  「神靈在哪裡?」

  「——在尼爾威路西側——第八開發局地下的鐘乳石洞……」

  ——赫密特頹然垂下肩膀。

  西瓦娜察覺此事,便輕輕地撫摸他的背部。

  對想要相信恩師的赫密特而言,李布魯曼知道「死亡神靈」所在地這件事,實在令人遺憾。

  即使得知神靈所在地應該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但赫密特真的高興不起來。

  當赫密特知道無名氏懷疑李布魯曼時,還曾反駁「那是不可能的事」。

  無名氏似乎也沒有確切證據。

  但他們推測,身為拉多羅亞知名考古學者的李布魯曼在辭去大學教職後,學術成就突然減少,那他可能是在「從事非正式研究」。

  他們跟蹤了李布魯曼一陣子,還是不知道其外出後的去向,而跟蹤的無名氏又下落不明,因此今天才會採取這種行動。

  赫密特握緊了雙拳,低下頭去。

  「老師他……為什麼會跟秘密警察那些人扯上關係……」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放棄透過李布魯曼促使報社報導的念頭。

  穆司卡不管渾身發抖的赫密特,在待客室繼續詢問李布魯曼。

  他問了幾個切中要點的問題,李布魯曼只是茫然地、毫不猶豫地回答。

  主要操縱死亡神靈的,畢竟還是梅比斯.弗侖岱特。屍藥也是死亡神靈在偶然下開始生產,並交給西茲亞等人。

  接下來,穆司卡確認設施指標和警備體制、進入路徑。

  所謂第八開發局,似乎是國家主導「煉金術」的研究機關。這個設施並未對外公開,就連赫密特也不知道其存在。

  李布魯曼和梅比斯等人並不從正面進入,而是隨機使用從好幾處場所延伸出的地下通道,以騙過那些無名氏的耳目。

  被囚禁的高司教也在那裡。

  在穆司卡結束詢問後,赫密特走到恩師身旁。

  穆司卡機靈地以眼神允許他發問。

  赫密特以沙啞的聲音問道:

  「……老師,老師您為什麼要幫助傑拉得那些人呢?」

  其實他並不想用這種手段來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李布魯曼眼神迷濛,喃喃說道:

  「因為我想……繼續研究死亡神靈。」

  這回答簡潔到有點殘酷。

  赫密特屏住氣息,接著問道:

  「那麼,老師您……是否曾向秘密警察密告學生和朋友的事?」

  赫密特抱著最壞的打算預測李布魯曼的回答,並閉上了雙眼。

  但是——

  「……沒有。」

  李布魯曼的答案是否定的,與赫密特的預測恰恰相反。赫密特大感驚訝,衝動地問道:

  「您從不曾對秘密警察洩露情報嗎?例如說,被他們要求而……」

  「……沒有,我無法出賣我的學生。可能對方也覺得若強硬提出要求,我恐怕會逃避吧!我是純粹地想要研究神靈,而對方也只把我當作一位研究者——我所做的協助工作並未超出這個範圍。」

  透過西亞的能力,李布魯曼訥訥地說出這些話,他毫無說謊的餘地。

  西瓦娜輕輕拍了拍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太好啦!看來你的恩師只是輸給身為學者的好奇心,但並沒有失去身為人的良心。」

  赫密特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的心境很複雜。

  恩師李布魯曼跟死亡神靈有所牽連,此事完全出乎預料之外,讓人感到很遺憾。

  但另一方面,李布魯曼並未把靈魂出賣給秘密警察,這還是讓赫密特感到很開心。

  赫密特無法再像以往那樣跟老師來往,雖然他打算將此事告訴達古雷等人,但應該仍會在心底某處繼續相信李布魯曼。

  最後,穆司卡又問了一個問題:

  「——今天赫密特.埃魯與來訪者們來此處的事,你會跟梅比斯等或傑拉得等人說嗎?」

  他這麼一問,李布魯曼就茫然地回答:

  「……我不打算刻意說出此事。」

  赫密特鬆了口氣。

  就算李布魯曼洩露此事,赫密特覺得那也是無可奈何。而且如果他說了,赫密特等人再擬定對策來因應就好。既然是對手是梅比斯那些人,赫密特等人也料到可能會或多或少地暴露行蹤,因此事先加以防範。

  但李布魯曼所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打算刻意說出此事」——這個回答,讓赫密特很開心。

  穆司卡撫摸著西亞的頭,暗示她可以結束了。

  她一轉開視線,李布魯曼就突然回過神來:

  「咦……?啊……小妹妹,你要不要喝點什麼甜的飲料,比喝紅茶好呢?」

  有那麼幾秒,李布魯曼雖然一臉困惑,但意識已經回到了說出種種事情「之前」的狀態了。

  現在的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已說出重要秘密的事實,赫密特等人也必須以此為前提,繼續與其交談。

  西瓦娜裝作不知情,巧妙地說:

  「李布魯曼老師,請勿費心。我們只是想知道赫密特以前所持有的那幅『畫』在哪裡。我們是認為在老師這裡,所以才來訪……」

  「畫?赫密特所拿的畫……」

  李布魯曼似乎是一下子想不起來,默默思索了一會兒。

  但他立刻又瞪大了眼,將視線轉向麗莎琳娜:

  「……原來是這樣啊!『麗莎琳娜的肖像』……你也叫『麗莎琳娜』吧?難道說……」

  李布魯曼茫然地緊盯著她:

  「你——你就是埃爾西翁.埃魯的——『女兒』嗎?」

  李布魯曼一臉認真地如此問。

  *

  在李布魯曼宅邸中的某個房間——

  麗莎琳娜來到這個房間。在她眼前的,是那幅可能是父親所繪的畫。

  那位身穿可愛禮服、留著一頭黑髮——與自己相當神似的少女,卻讓她覺得那不是自己。

  這幅一百多年前所畫的畫已略為褪色,但還維持著很好的狀態。

  站在一旁的西瓦娜等人,也默默地凝視那幅畫。

  赫密特在藏身時所借住的房子,也是李布魯曼的資產之一。赫密特離開後所留下來的行李並未交給埃魯家,而是由李布魯曼來保管。

  「很棒的一幅畫,跟你很像。在我剛見到你時,就應該要注意到的。」

  李布魯曼喃喃說道。

  就在剛才,當李布魯曼還不清楚麗莎琳娜的來歷前,就先問她「你是埃爾西翁的女兒嗎?」

  埃爾西翁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一般人應該不會認為他的女兒活在現代。

  對於李布魯曼輕而易舉地看穿這點,麗莎琳娜也頗覺不可思議。他也跟西瓦娜、穆司卡一樣,靠自己的力量看出「兩個世界之間有著時間差距」這一點。

  他的研究興趣不只是死亡神靈,更包括與來訪者有關的各種領域。

  赫密特也在麗莎琳娜身後無限懷念地看著那幅畫:

  「孩提時代的我在埃魯家倉庫發現這幅畫後,就因為喜歡而要來暫時掛在自己的房間。當我因劍術的事跟父親大吵一架,為了獨居而離家時,就一起把它帶了出來……能夠像這樣跟畫中模特兒一起看這幅畫,還真是不可思議的緣份呢!」

  麗莎琳娜一邊聽著赫密特的話,一邊再次凝視畫中的少女。

  畫中的背景是海邊,少女坐在窗邊幸福地微笑。

  那笑臉絕不誇張,應該說是給人夢幻的印象,但又具有讓觀看者感到安心的魅力。

  (我……沒辦法笑得這麼幸福吧!)

  麗莎琳娜突然這麼想。

  所以,她對於這幅畫的模特兒是「自己」這點,仍覺得很奇怪。

  義父一定是一邊思念著麗莎琳娜,一邊畫下這幅畫的。也許在他眼中,這就是麗莎琳娜的模樣吧。

  麗莎琳娜想像著描繪此畫的義父身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站在她身旁的李布魯曼遞出了一本書。

  那本書的封面和封底都緊緊鎖住,讓人無法輕易翻閱。

  泛黑的皮革表面已經變脆、變質,卻仍一塵不染,可見受到相當慎重的保管。

  「這是……?」

  「這是埃爾西翁.埃魯的日記。」

  麗莎琳娜瞠目結舌,而赫密特也大吃一驚,直盯著那本書看:

  「老師您為什麼會有這本……」

  李布魯曼溫和地笑著:

  「這是我為了研究而向你父親借來的。在我歸還之前,他就過世了。我本來想交給拉杜卡,他卻要我當作遺物保管——所以就一直這樣放在這裡。不過,我想這本日記很適合交給他的女兒麗莎琳娜小姐。」

  麗莎琳娜戰戰兢兢地接過李布魯曼所遞出的日記本。鑰匙雖然用線掛在日記本上,但卻是全新的。

  「剛開始這本日記上了鎖,但鑰匙卻弄丟了……所以我請鎖匠另外配了鑰匙,你要不要打開它?」

  「等、等一下……!」

  麗莎琳娜情不自禁地制止李布魯曼。

  ——不知為何,她有點害怕打開這本日記。

  那裡面有著義父在這個世界的幸福生活。

  而那裡並沒有自己的存在。

  如果那本日記裡寫有義父完全遺忘她的過程——麗莎琳娜一想到這裡,就覺得需要勇氣才能閱讀它。

  「啊……我自己獨處時再來讀。」

  她這麼一說,李布魯曼就眯起了眼:

  「也對,你有時間再慢慢看吧!對了,赫密特,關於那幅畫,是不是應該還給你……」

  赫密特慌張地搖頭:

  「老師,真對不起,能再寄放在您這裡一陣子嗎?我也有很多事……呃,我現在過著到處漂泊的生活。」

  李布魯曼不再多問,深深地頷首:

  「我懂了,那我就繼續幫你保管。不過,赫密特,請你不要涉足太過危險的事。我之所以藏匿你、幫助你逃到國外,並不是為了讓你太早送命。傑拉得和秘密警察那幫人的危險程度遠超過你所想像,所以你一定要——」

  為赫密特擔憂的李布魯曼,語氣裡真情流露。

  他們才剛用西亞的力量確認過,李布魯曼的話沒有半點虛假。

  「請您不必擔心。我會再暫時離開國內——今天真的只是想讓麗莎琳娜大人看看那幅畫而己。」

  在麗莎琳娜耳裡聽來,赫密特的話明顯是謊言。

  接下來,麗莎琳娜一行人將為奪回「死亡神靈」而展開行動。

  赫密特應該會與西瓦娜一起行動,而且若是有什麼萬一,這也將是師生最後一次見面。

  但是,赫密特對此卻隻字未提。李布魯曼似乎也稍稍察覺到了,不過並沒有再說些什麼。

  當一行人告辭前,李布魯曼對赫密特小聲地低語:

  「……最近我也被秘密警察盯上了,接下來他們說不定會跟蹤你們。回去時千萬小心。」

  這番話裡,可以強烈感受到他那雖然背叛了學生,卻又無法背叛到底的苦惱。

  *

  留宿在元首傑拉得.梅森宅邸裡的來訪者們,過著安穩而自由的日子。

  這天的早上,卡多爾也看著睡眼惺忪的上司茫然佇立。

  最近這一陣子,上司依莉絲經常外出。

  她似乎是跟安朱一起去逛街,在卡多爾眼中這很明顯地是在約會,但本人卻堅稱「我只是去視察」。她最近甚至擦起了淡淡的桃色口紅。

  邦布金下了這樣的評語「依莉絲總算也懂得戀愛滋味了」,並無限感慨地笑了起來,但他絕對不會在依莉絲面前說出這種話。

  卡多爾也想像得出,要是邦布金說出口,聞言的依莉絲會有多激動。

  扮成街頭藝人的邦布金非常有模有樣,連著幾天都進行奇怪的公演。前幾天終於受到來自報社的採訪,相關新聞更刊在娛樂版的一角。

  新聞標題是『真人大小的萬聖節南瓜,於廣場大受孩童歡迎』,新聞內容很短,但客人卻因此而增加了。

  邦布金把賺來的零錢偷偷地交給了安朱。

  依莉絲的口紅,恐怕也是透過安朱的手用那些零錢買來的。

  這三個人幾乎都只顧著玩樂,只有凡尼斯自告奮勇要擔任與梅比斯等人聯絡的工作,並與其一起行動。

  他昨晚並未回來。

  依莉絲也頗覺不對勁,但凡尼斯偶爾出現時,表情卻比以前更充滿活力。她雖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工作,但如果那工作能讓他充滿幹勁,也是好事一件。

  不過,對毫無生存意義的卡多爾而言,這些事都與他無關。

  除了不久前發生的亡國派佔領議會廳事件外,在來訪者等人的周圍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大的問題。

  在那次事件中,卡多爾也發揮了很大的功用。

  隱形的他事先潛入議會廳,詳細地調查敵人的配置和人質囚禁的狀況。

  根據他帶回來的情報所制成的草圖,正是突襲作戰成功的關鍵。

  救援部隊之所以能分別從好幾個方向突擊,並且幾乎在同一時間救出許多人質,也是拜該情報所賜。

  從對手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元首雖然也對卡多爾致謝,但他只是遵照依莉絲的指示,並不是為了傑拉得而行動。

  總之,他們也因為這事件加深了與元首的友好關係,使得生活更加如魚得水。

  最近連依莉絲也完全放鬆了心情。

  在早餐桌上,依莉絲一邊在面包上抹奶油,一邊對卡多爾說:

  「卡多爾,今天我沒有什麼命令,你就隨意度過好了。」

  「隨意度過」雖是很熟悉的命令,但聽她這麼說的卡多爾卻沒事可做。

  因為他並沒有什麼可以「隨意」的事。

  邦布金將面包深深地塞入南瓜頭的嘴部,並對卡多爾說:

  「嗯,卡多爾喲!那麼汝來協助吾人之技藝可否?有汝在,吾人即可完成以念力令人體飄浮的奇異技術。吾人原本就不打算只表演雜技或說書,更欲開始永無止盡地挑戰全新領域。」

  「……你有出色的事業,還真是件好事。」

  邦布金對依莉絲的諷刺也充耳未聞。

  安朱凝視卡多爾所坐的椅子,微微歪著頭說:

  「對了,卡多爾。昨天跟依莉絲走在街上時,我看見悠蒂耶了喔!侍女幫她推輪椅。那孩子會外出,還真是難得吶!」

  卡多爾無法說話。

  所以他即使聽見這種閒談也無法回應,只能聽聽就算。

  「我跟依莉絲只是恰好經過,所以沒有打招呼就離開了——聽說,那孩子以為卡多爾是聖靈?」

  安朱邊咬著麵包,輕輕笑著:

  「……我啊!小時候也相信有聖靈呢!雖然我看不見聖靈,但它就在身邊——我的眼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所以不明白那孩子的辛苦,不過我很能理解那孩子相信卡多爾是『聖靈』這件事。我不是在勉強你,不過你有空時不妨多去看看那孩子。」

  聽見安朱這番話,邦布金竊笑道:

  「安朱喲!此事無需汝掛懷。卡多爾連日皆出現在悠蒂耶眼前——基本上他並未現身,但從未忘記向那小女孩問好。」

  邦布金多嘴地說著,卡多爾則是不理他,飄然起身。

  邦布金發現他站起來,也跟著站起身來:

  「卡多爾喲!汝欲至悠蒂耶處?今朝吾人亦與汝同行。咦?不需言謝,此因吾人亦為聖靈之友。」

  邦布金故意如此說,便蹦蹦跳跳地跟在卡多爾身後。

  卡多爾之所以想到悠蒂耶身邊,並不是因為安朱叫他去的緣故。

  但如果問他為什麼要去,他自己也沒有答案。不過硬要說的話,是因為他「就是想去」。

  就像是卡多爾心中的某種東西擅自驅使他的雙腳朝向那個方向移動。

  領著南瓜頭,卡多爾走向那熟悉的場所。

  他才走了一小段路,就響起狗的吠叫聲。

  「米哈耶爾,安靜……我不是一再跟你說不可以叫了嗎?」

  坐在窗邊的盲眼少女,以一貫溫柔的方式斥責愛犬。

  狗兒受過訓練,見到陌生人便會吠叫,即使受到悠蒂耶溫柔喝斥便會暫時停下來,但明天、後天肯定仍會繼續吠叫。

  邦布金一走向她所等待的窗邊,就迅速地對她問好:

  「日安,悠蒂耶小姐。汝今日一如往常地可愛,然那狗兒向來無法記住吾人之臉孔,誠然可嘆!」

  卡多爾也明白,以邦布金的情況而言,狗兒應該已經記住了他的模樣,只是因為他的奇形怪狀才吠叫,但卡多爾心底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

  「卡多爾大人也跟您在一起吧?其實我有件東西想交給卡多爾大人,可以請您過來嗎?」

  悠蒂耶以開心的口氣說道。

  卡多爾依言走到她身旁。

  小女孩以手摸索桌邊,遞出了一個美麗的小瓶子:

  「前幾天在議會廳的事件中,父親受您關照了——這是我的謝禮。」
  
  卡多爾接過瓶子。

  瓶子淡淡地散發出清爽的柑橘系香味。

  「喔?香氣撲鼻,此乃香水乎?」

  邦布金窺看著卡多爾手上的瓶子。

  「我本來一直很傷腦筋,不知道該送您什麼禮物才好。但因為卡多爾大人您是隱形的,裝飾品並不適合您——啊!您不喜歡這個嗎……?」

  悠蒂耶不安地問道,卡多爾則是輕輕地撫摸她的頭。

  對無法出聲回答的卡多爾而言,這已經是他竭盡所能的回禮了。

  邦布金從旁對悠蒂耶低聲說道:

  「悠蒂耶喲!卡多爾極為欣喜,他很喜愛汝之贈禮。禮物當然自不待言——但他更為汝之真心而歡喜。」

  邦布金機靈地代替卡多爾回答。

  悠蒂耶開心地露出微笑。

  卡多爾將小瓶子收入光學迷彩制的小口袋。

  「啊!我也有小禮物要給邦布金大人——」

  悠蒂耶膽怯地遞出了另一個小袋子。

  「嗅!吾人亦獲禮?然吾人並未涉及議會廳事件——」

  「這是感謝您總是為我傳達卡多爾大人的話。聽說您喜歡南瓜,這是南瓜糖。」

  悠蒂耶交給邦布金的袋子裡,裝了好幾個可愛的南瓜形糖果。

  邦布金搖晃著腦袋,向悠蒂耶行了一禮:

  「無與倫比!感謝汝之盛情,致贈如此厚禮!期盼汝亦有幸運降臨。」

  邦布金說過祝福的話語後,便轉過身去:

  「那麼,吾人另有要事,先行失禮。卡多爾,汝可在此久留。悠蒂耶,卡多爾就託付汝——」

  悠蒂耶一邊點頭,一邊以看不見的雙眼目送邦布金離去。

  卡多爾一直凝視她那稚氣的側臉。

  在凝視她的臉時,他突然覺得有誰的臉和她的臉重疊了。

  但現在的卡多爾,卻想不起那張臉是誰。

  恐怕對以前的他來說——對自願參與巴克萊德上校人體實驗前的他來說,是很重要的某人吧!

  他並不覺得懷念,甚至並不覺得空虛,他老早就已經拋棄了這種感情。

  卡多爾依舊沉默,輕輕撫摸著小女孩的頭。

  悠蒂耶安心地微笑著,開始單方面地對卡多爾說話。

  她所說的內容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像是昨晚晚餐吃了什麼、有人為她念了什麼故事,或是她在想些什麼——而卡多爾只是傾聽她的話。

  悠蒂耶也並不期待他有所回應。她只是訴說著,並希望聖靈卡多爾傾聽而已。

  這兩個人在旁人眼中甚為奇妙,一個是肉眼不可見,另一個則是眼睛看不見,他們就這樣交流,直到有傭人前來為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41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2:04 PM 編輯

第五十五章 創造時代的意志與遺志

  菲立歐與烏路可一行人按照預定抵達了首都拉波拉托利。

  不論是菲立歐或烏路可,都對這初次造訪的拉多羅亞光景感到新鮮又充滿了驚奇。

  光是建築物的外表,就跟吉拉哈和阿爾謝夫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拉多羅亞有許多磚瓦砌成的大型建築物,但裝潢卻十分簡樸,醒目的外觀近似一個個簡單的箱子。

  另外,神殿的樑柱、牆壁和門扉上大多有雕刻紋飾,但拉多羅亞則是省去這些裝飾,裝潢較為適切,這一點也很引人注目。

  菲立歐一行人光是看到這些建築物給人的印象,就先感受到兩國在文化上的差異。

  在進入首都拉波拉托利後,這種印象就更為顯著了。

  往來行人的相貌和體格與神殿的人並沒有多大的不同。

  但他們的服裝都頗具個人風格。與神殿的人都身穿類似的衣服相反,拉多羅亞人則是各自摸索自己喜愛的裝扮。

  這種氣氛讓街頭顯得相當熱鬧。路經的商店裡,商品的種類也相當五花八門。

  菲立歐等人的馬車經過時,街上行人紛紛驚訝地讓出一條路。

  因為這支隊伍是由全副武裝的騎士所保護。這串馬車隊伍的長度、以及戒備森嚴的氣氛,都讓許多路人不禁停下了腳步。

  隊伍進入城鎮後,因為有達古雷所安排的官僚隊伍在前引導,自然地散發出一種難以接近的氣息。

  就連一手包辦這趟旅程的能幹商人洛西迪,背影看來也略顯緊張。

  「這——我們能就這樣直接進城嗎?不需要經過許可之類嗎?」

  菲立歐對同車的修奈克.巴托魯問道。

  這位少年以慧黠的眼神回望他,露出了微笑,並大大地點頭說:

  「您不必擔心許可的事。兩位是主賓,而這方面的事務是招待者——也就是我父親的工作。」

  他如此回答後,便將視線轉向車窗外:

  「不過,報社似乎還不知道使者前來的事。等人們把馬車隊伍的事傳開後,新聞也就不得不加以報導——拉多羅亞人對東方人抱有偏見,所以如果能有助於化解偏見也是好事。」

  騎士們的動作整齊劃一,確實給人不同於「蠻族」的印象。他們所使用的神鋼製劍閃閃發光,在拉多羅亞也是難得一見的高級武器。

  菲立歐和烏路可從馬車車窗向外眺望,見到一群孩子正天真地對馬車揮手。那群孩子有男有女、約有六個人,似乎正好在附近的廣場玩耍。他們一發現這奇妙的馬車隊伍,就好奇地前來觀看。

  他們那滿臉微笑的模樣,跟吉拉哈和阿爾謝夫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菲立歐和烏路可也一起朝他們揮手。

  修奈克開心地看著這副光景:

  「拉杜卡舅舅已經準備好各位要住的地方了。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地方,那是埃魯家的本邸,所以不必擔心會有其他人闖入。」

  從接近首都時起,修奈克和達古雷就已經數度透過快馬取得聯繫。菲立歐等人也有旁聽其對話,總之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一行人就這樣順利地進入首都。

  他們今天預計先在準備好的地方落腳,並與達古雷.巴托魯和拉杜卡.埃魯兩人見面。

  「——菲立歐大人,我們終於到了呢!」

  烏路可開心地以她蔚藍清澈的雙眸望向菲立歐。

  這雖是一趟長途旅行,她卻沒有半點疲憊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有在路上進行馬術訓練,她肌膚的光澤看起來更健康也更可愛了。

  雖然菲立歐本來就知道她不是在溫室里長大的花朵,但看到她這麼堅強,還是覺得很感動。

  「烏路可,你真了不起。哪像我在從阿爾謝夫到吉拉哈的路上,還因為不習慣旅行而發燒呢!」

  菲立歐回想起前不久自己的窘況,苦笑了起來。

  烏路可楚楚動人地微笑:

  「就算是已經習慣旅行,若發起燒來也沒有辦法啊。不過——如果我病倒,菲立歐大人您一定會寸步不離地照顧我。這點倒是有點可惜。」

  烏路可雙頰泛紅地開著玩笑,菲立歐聽了則是嚇了一跳。

  修奈克看到他們兩人這樣,笑著說:

  「我希望在首都時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不過萬一兩位真的生病,我會為你們獻上給萊納斯迪一樣的藥。」

  菲立歐也聽說過萊納斯迪喝藥的感想。

  修奈克所調配的藥,味道似乎非常可怕,但它的確有效,喝下它的萊納斯迪就恢復了健康。

  但萊納斯迪自己也說:「一定是因為身體不想再喝第二次那種藥,而釋放出了隱藏的治療力量。」這讓菲立歐希望自己不要有機會領教。

  就在他們一邊從車窗眺望街景、一邊談笑中,馬車不久便轉進大馬路旁的一片土地。

  敞開的鐵門比人還要高,左右的圍牆延伸至遠處。

  「這裡是埃魯家的本邸,現在是拉杜卡舅舅的家。有很多空房間,所以我想各位騎士應該可以住得很舒適。」

  他們所造訪的埃魯家,佔地確實十分遼闊。

  這裡距離城鎮中心稍遠,因此可以遊刃有餘地利用土地。

  因為時序接近冬天,廣闊的草地已經變成乾枯的咖啡色,夏天時應該是漂亮的綠色。

  菲立歐等人所搭乘的馬車略過連接其他宅邸的路,在石板路上筆直前進。

  「赫密特也是在這裡長大的嗎?」

  菲立歐這麼問,修奈克就輕輕地點頭:

  「是啊!不過赫密特舅舅在十幾歲時就跟魯思塔外公意見不和,在幾乎等同斷絕父子關係的情況下離家出走了——後來就幾乎沒有回來過。所以我在吉拉哈見到舅舅前,也幾乎不瞭解他的事……只有在外公的葬禮上稍微打過招呼而已。」

  從修奈克的話中,菲立歐也稍微窺見埃魯家複雜的情況。

  埃魯家跟王室不同,問題並沒有那麼複雜;但也許正因為如此,家人才會發生衝突。

  而菲立歐本身除了穩重溫和的三哥以外,並沒有像「家人」的家人,因此他對這種事也不怎麼瞭解。

  菲立歐等人的馬車停在古老磚瓦建築本邸的玄關前。

  一群傭人站在寬廣的階梯下方列隊歡迎,其中心是一位氣質優雅的青年,以及一位非常豪邁灑脫的巨漢。

  菲立歐已事先聽修奈克解釋過情況,因此一眼就知道這兩人的身份。

  修奈克率先打開馬車車門,下了車:

  「父親!我回來啦!」

  聽到他那充滿少年氣息的快活聲音,魁梧的議員達古雷.巴托魯滿面笑容地回答:

  「修奈克,你平安回來,再好不過了!你做得很好!」

  達古雷輕輕抱起年幼的兒子,把他的頭髮撫摸得亂七八糟。

  修奈克開心地眯起了眼,但又立刻將視線轉向菲立歐等人。

  菲立歐一邊扶烏路可下車,一邊轉向他們。

  「菲立歐大人,烏路可大人。這位就是邀請兩位前來的議員達古雷.巴托魯,這位是同為議員的拉杜卡.埃魯。父親,這位是——」

  達古雷打斷了修奈克的介紹,走近菲立歐等人身邊:

  「我已經聽說了,這位是烏路可.迪古雷司祭,這位是菲立歐.阿爾謝夫大人吧!很好——很好,你們願意前來拉多羅亞這片土地,我們都很感謝兩位的盛情和勇氣。今後還要借助兩位的力量,完成彼此雙贏的成果!」

  達古雷伸出了粗大而骨節嶙峋的大手。

  菲立歐邊回握邊看著他的龐然身軀,不禁想起了恩師威士托。

  這兩人的長相當然完全不同,但壯碩體格與光明磊落的態度則很相似。

  一旁的年輕議員也走到菲立歐等人面前。

  「您好,我是拉杜卡.埃魯。我那不肖的弟弟受兩位關照了……」

  這位青年議員不勝惶恐地說。容貌和赫密特有點相似,但他完全沒有修行劍術,體格可能因而較為瘦弱。

  菲立歐與烏路可各自與兩位議員握手,並自我介紹:

  「我是阿爾謝夫王弟菲立歐,這次是擔任烏路可的護衛而隨行前來。」

  「我是吉拉哈司祭烏路可.迪古雷。很高興獲得您的邀請,能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這位微笑少女楚楚可憐的姿態,讓達古雷和拉杜卡屏息以對。

  烏路可的風采確實有吸引人的魅力。

  那並不是因為容貌、舉止等表面上的特徵。

  身為神姬之妹的烏路可,有時會代替神姬頻繁地在吉拉哈人民面前出現,這種經驗就成了她如今的資歷。

  她能憑感覺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發出什麼樣的聲音讓人心生好感。

  就算她本人沒有意識到,但其效果也影響了周圍的人。

  而達古雷和拉杜卡也不例外。

  「你們歷經長途旅行,想必也累了吧?請先進屋裡——關於護衛,我們在這座宅邸準備了大約二十個房間可供休息。至於其他的人,不好意思,就請到旁邊的別邸與對面的宅邸……」

  聽了拉杜卡的指示,傭人們也開始引導馬車。

  商人洛西迪也在此先暫別菲立歐,與騎士們一起移往住宿處。

  另一方面,菲立歐等人則在達古雷的引導下,踏上通往埃魯家的短階梯。

  菲立歐一邊走著,一邊悄悄地握住身邊烏路可的手。

  而烏路可也回握他的手。

  「……烏路可,走吧!」

  菲立歐說著,話裡的含意不單單是指走進那所宅邸,而是一語雙關——

  接下來,她與自己就必須深入拉多羅亞議員們的核心了。

  烏路可緩慢地點了點頭——眼神包含著決心,並回以可人的微笑。

  *

  當天晚上,埃魯家本邸舉辦了歡迎異國使者的簡單晚宴。

  顧慮到菲立歐等人可能舟車勞頓,因此晚宴進行得相當隱密,但也邀請了達古雷之妻希思卡和關係密切的幾位議員,彼此開誠布公地暢談。

  他們在席間並未特別聊到政治話題,晚宴就圓滿地結束了;但身為賓客的議員在離去時悄悄地對達古雷低語:

  「——老實說,我還真是嚇了一跳。沒想到那位——吉拉哈的神官,竟然是如此具有社交手腕和理智的人……不,這種說法太失禮。不過,這……」

  議員是單純地感到驚訝,他似乎已經完全拜倒在烏路可的石榴裙下。

  而達古雷也只能苦笑。男人對美女沒轍,這是世間常理。再加上烏路可除了擁有社會地位外,也擅長巧妙的話術。

  她發言時決非隨意插嘴,卻也不失其存在感,具有奇妙的魅力。

  『她就是象徵吉拉哈的神姬——的妹妹嗎?』

  晚宴後,走進寢室的達古雷肩膀顫抖著。

  ——老實說,他原本並未期待修奈克會帶這麼夠份量的人回來。

  他雖然相信總會有人前來,但原本也認為前來這敵國的應該是男性政治家;而且烏路可又是神姬血親,比其他神官更具份量。

  『說不定……真的行得通啊!』

  要影響站在中立立場的議員,提倡非戰論調,這位使者可說是超乎預期的理想人選。

  達古雷坦率地想,雖然可能支持非戰派的兩位重量級議員慘遭傑拉得殺害,但烏路可這位人才足以彌補這損失。

  與此同時,達古雷也深深警惕快讓樂觀看法沖昏頭的自己。

  拉多羅亞議員都不是泛泛之輩,絕不可能輕易地改變態度。

  『本來就不能光憑感情來決定政治問題,何況在這種時候更應該要冷靜啊!』

  達古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躺在床上。

  他現在所在的寢室,是埃魯家的一個房間。

  這是重要使者進駐的第一個夜晚,因此今晚達古雷借了個房間留宿,而修奈克和妻子希思卡也同住一室。

  修奈克歷經長途旅行歸來後,親子三人終於可以享受久違的天倫之樂。

  修奈克與希思卡正在借用埃魯家的浴室。

  達古雷正迷迷糊糊地想著事情,此時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門沒鎖。」

  打開門進來的,是身為使者的少年與少女。

  達古雷本以為會是拉杜卡或是傭人,當場慌張地起身。

  「失禮了,你正在休息嗎?」

  菲立歐抱歉地問道,達古雷聽了則是搖搖頭說:

  「不,我只是在發呆。請問有什麼事嗎?」

  「如果方便,我希望能跟你交換一下意見——因為達古雷議員平時應該也很忙,我想先儘可能地溝通意見。」

  烏路可文雅地提議。

  達古雷點點頭,將兩人請到桌邊坐下。

  原本他是考慮先讓使者休息,等明天以後再找時間溝通,現在看來沒有那個必要了。

  「那麼,烏路可大人,菲立歐大人——我們要先就什麼事交換意見呢?」

  達古雷自己也在思索話題,並如此問道。

  烏路可壓低了聲音:

  「是的。我在旅途中也和菲立歐大人、修奈克大人談了很多——聽說拉多羅亞人輕視包含吉拉哈在內的東方人民,是嗎?」

  過了好一會兒,達古雷才靜靜地點了點頭。

  這對專程來訪的使者雖然極為失禮,卻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真是難為情——這裡對東方有極深的偏見。因為政府向來都以東方作為假想敵,用來煽動人民的恐懼感,讓民眾具有危機意識……我想兩位也知道,拉多羅亞原本就是小國的綜合體;這種國家要是沒有假想敵,就無法團結一致。如今也無需辯解,傑拉得正想拿如此營造出來的對『東方蠻族』敵意作為開戰藉口。」

  達古雷等人正為阻止傑拉得的野心而展開行動。

  烏路可和菲立歐應該也有相同的心願。  

  「因此,我對兩位的期待——與其說是說服那些議員,還不如說是改變其印象,至少讓他們對東方的偏見感到存疑。我希望他們能領悟到,吉拉哈這個國家並非蠻族的綜合體,而是有著具備確實戰略眼光的政治家、與拉多羅亞不分軒輊的大國;一旦引發戰爭,只會對彼此造成嚴重的損失。」

  烏路可和菲立歐也點了點頭:

  「我們也想依照這個方針給予協助,但還有一個疑問——」

  「什麼疑問?」

  菲立歐代替烏路可低聲說道:

  「達古雷議員,這是個假設……如果吉拉哈真的不再是『假想敵』——到時拉多羅亞不會有從內部崩潰的危險嗎?」

  聽到他問的這個問題,達古雷便輕輕地皺起眉來。

  *

  「拉多羅亞……崩潰的危險?」

  赫密特對走在身邊的銀髮女子反問道。

  聽說菲立歐等人總算抵達的兩人,現在正走向拉杜卡.埃魯的宅邸。

  他們隱身在黑夜中,輕手輕腳地走著,但其舉止在旁人眼中看來還是極為自然。

  西瓦娜又淡淡地問了一次:

  「是啊!從聽到修奈克所說的話開始,我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以前拉多羅亞是靠『將吉拉哈設定為假想敵』來維持國內安定吧?若是這次使者發揮了作用,讓那些議員知道吉拉哈是文明國家,而且並沒有侵略拉多羅亞的野心——這麼一來,會不會讓那些亡國派的傢伙興起,或出現更詭異的傢伙,隨心所欲地混亂國政呢?」

  聽到她指出問題,赫密特再次發現她有多聰慧。

  西瓦娜才剛瞭解拉多羅亞的狀況和政治結構,就能夠思考得如此透徹,果然是一位出色的間諜人才。

  「……你還真是問了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呢。」

  「是嗎?不過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喔!如果那些奇怪的霸權主義者趁拉多羅亞國內不安定時進而操縱國政,這才是大問題呢!」

  西瓦娜走在人煙稀少的石板路上,望向赫密特。

  ——正如她所說。

  到目前為此,都是為了「要讓國內安定,就需要共同敵人」這個理由,才將東方吉拉哈及神殿勢力設定為假想敵。雖然這樣有點過分,但如果沒有這種必要,從前的政治家也就不會刻意設定外敵了。

  赫密特決定要老實回答:

  「老實說……引起混亂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誰也不知道那將會以什麼形式發生。人原本就是一種多疑的生物,如果所有人都老實地相信『鄰國不是敵人』,那反而更危險。」

  「嗯,那倒也是。」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不論是所有人都相信、或所有人都不相信此事,都並非健全的社會。

  赫密特在這趟東方之旅中學到——靠自己消化所接收的資訊,而且不只是單純地「接收」,還要自行探索、追求疑問背後的真實——這麼做有多麼重要。

  盲目相信一件事就等於不動腦思考,而過度疑神疑鬼,就變成胡思妄想了。

  該如何找到其中的均衡點,必須經常加以探索,否則這個社會就不能稱為健全。

  西瓦娜深思地說:

  「也就是說,菲立歐他們的任務是讓議員瞭解『吉拉哈並非蠻族』,同時也讓他們知道一旦引發戰爭,就會演變成不分上下的消耗戰嗎?」

  「是的。在現在的時間點,還不知道那之後將會如何演變——但唯獨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

  赫密特刻意地改變了音調。

  西瓦娜察覺這一點,便注意傾聽。

  「拉多羅亞……這太過遼闊的國家也面臨不得不改變的時期。對鄰國抱持沒來由的敵意,採取權宜之計,繼續混淆世人視聽的手法已經到了極限;也差不多該認清事實,重新考慮理性地與周邊諸國建立外交。若是不這麼做,就會像這次一樣,發生放大對鄰國的敵意,展開行動企圖開戰,遲早有一天會真正地『失控』。」

  西瓦娜默默地聽著赫密特這番話。

  「——自古以來,相鄰兩國友好的例子本來就極為稀少。即使在短暫期間內交好,但隨著時代的變遷,關係也將有所變化。而這次也是一樣。如果兩國不顧彼此偏見,輕易地維持友好關係,下一個世代必定會引起反動,反而讓情況更加惡化。因此,達古雷議員真正的目的——是讓各議員瞭解吉拉哈的真實情況,進而達到兩國『互不干涉』。」

  赫密特雖然並非直接問過達古雷此事,但他確信如此。

  那也是亡父——前國家元首魯思塔.埃魯的信念。

  當兩國其中一方強迫另一方接受其意見,便容易引起紛爭。

  如果有擴大貿易規模、向上朝貢這類物質方面的要求,也就會互相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理念或理想。

  事實上,拉多羅亞向周邊各國進行種種交涉後,勢力已經變得相當大。

  小國若不遵照大國的意思,就無法生存。

  而大國為了保護自己,就不得不剷除異己。

  人數越多想法就越分歧,隨著不斷上演的紛爭糾結而成的憎恨鎖鏈,甚至產生了亡國派這種亡魂。

  而赫密特的父親深知在這種潮流中要「保衛國家」有多困難。

  領土相連接的鄰國之間,本來就容易產生利益衝突。

  若輕易地與鄰國締造友好邦交,總有一天會由此瓦解。

  而如果兩國敵對,當然會由此掀起紛爭。

  那麼,該如何做才好呢——

  魯思塔所獲得的結論,就是訂定「互不侵犯條約」。然而當還在制訂法律,剛向吉哈哈提出此案的時間點,他就已然喪命。

  而達古雷就是繼承其遺志的政治家。

  「因此,菲立歐大人和烏路可大人被期待完成的任務,決不是當個『友善的使者』。」

  赫密特小聲地低語。

  西瓦娜默默地眯起了眼。

  「瞭解彼此的資訊交流非常重要。但在目前的拉多羅亞,有太多人看不起吉拉哈、並對其領土和神殿抱持野心。而這麼危險的國家,吉拉哈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換句話說,只要今後拉多羅亞的本質不改變,兩國之間這種一觸即發的狀態就會持續下去。這不是一、兩位使者就可以改變的問題;要花更長的時間,逐步從政治方面下手解決。」

  「這樣啊……赫密特,我大致瞭解了。」

  西瓦娜聳了聳肩:

  「我雖然喜歡煉金術方面的困難話題,但這種話題還真讓人渾身不自在啊——換言之,菲立歐他們不需要強硬要求締造友好關係。說得極端一點,招致反感也無所謂。他們只要向議員們說明吉拉哈並沒有侵略意圖、與拉多羅亞的戰力也不相上下,還有吉拉哈並非蠻族,而是一個政治強國——」

  想到一長串的複雜目的,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如果能讓他們瞭解,大多數議員自然都會轉為非戰派——就只是這樣嗎?」

  赫密特點了點頭:

  「修奈克也說過……這件事真的是拉多羅亞的恥辱。為了這種事而勞駕菲立歐大人和烏路可大人前來,真是很過意不去。」

  西瓦娜笑了:

  「這確實很丟臉,但我也瞭解到這邊同樣背負了國家單位的風險。還有,考慮到將來,拉多羅亞的敵視政策確實也該是改變的時候了。不過,達古雷議員還真辛苦吶!」

  剛進入拉多羅亞沒多久,赫密特就立即與西瓦娜一起造訪達古雷的宅邸。

  達古雷那時恰巧被捲入佔據議會廳的事件,但在他被釋放後,赫密特也得以見到他和哥哥拉杜卡。

  赫密特為自己逃亡而道歉,西瓦娜則只有寒暄幾句。但那時達古雷曾如此問她:

  『西瓦娜小姐,你如何看待拉多羅亞這個國家呢?』

  西瓦娜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

  『就像是一個只有強大力量、卻任意妄為的小孩。現在雖然無法離開家,但一到外面去就會欺負鄰居。』

  她這番幾近侮辱的話讓赫密特倒抽了一口涼氣,但達古雷聽了則是大笑:

  『我好像跟你很合得來。如果辦得到,我想扮演那個小孩的父親,好好管教這個國家。其實這原本是這位赫密特的父親魯思塔元首的責任……也罷,今後政局不知會如何發展呢?』

  兩人在這場對話中意氣相投,而赫密特和拉杜卡就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們。

  這麼說來,赫密特幾乎不瞭解達古雷這個人。他們雖是親戚,但很少有機會交談;就連達古雷繼承自父親的政治理念,赫密特也很難說完全理解。

  『我喜好劍術,所以不太關心政治的事——』

  這一點讓他心中隱隱作痛。

  正當父親和哥哥費盡苦心地想將這個國家引導至正途時,身為至親的自己卻埋首劍術之中,對其他事置若罔聞。

  而在父親遭人殺害後,赫密特才總算意識到拉多羅亞政治的黑暗面。

  為了憑弔父親——也為了保護那些他在前往阿爾謝夫旅途中所遇見的東方人們的生活,如今他想盡全力阻止開戰。

  而他想要保護的對象,當然也包含了走在身邊的這位銀發女子。

  「……西瓦娜,到了。就在這圍牆的另一邊。」

  埃魯家宅邸外圍被一堵比人身高更高的圍牆所包圍。

  他們沒有自正門進入,而是跟進入巴托魯宅邸時一樣偷偷越過圍牆,免得在等待開門時引人注目。

  赫密特在與西瓦娜一起行動的這段時間內,已經完全習慣了隱密行事。

  庭院裡正好有人手持提燈在巡邏。

  只要一進入宅邸土地,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了。赫密特和西瓦娜一邊走向手持提燈的人,一邊揮手。

  「……誰?」

  在燈光旁的臉孔,是兩名熟悉的騎士。

  那是肌膚微黑的女騎士和金髮的青年騎士——這兩個人似乎總是一起行動。

  「萊納斯迪,黛梅爾。是我啊!你們還是一樣感情融洽。」

  西瓦娜爽朗地說著,兩位騎士立刻解除了戒心。

  萊納斯迪放開了原本握住劍柄的手,開心地笑說:

  「啊!是西瓦娜大人還有赫密特大人,兩位是來找菲立歐大人嗎?」

  「算是吧!你們經過這趟長途旅行,還真是辛苦了。身體已經沒事了嗎?」

  赫密特和西瓦娜前往拉多羅亞國境迎接麗莎琳娜和穆司卡等人時,騎士萊納斯迪恰巧因發燒而臥病在床。

  這位青年騎士笑眯眯地親暱說道:

  「是的,我已經完全康復了。請聽我說,這位黛梅爾一直在身邊照顧我呢!不但幫我準備水壺,還一直幫我更換擰乾的毛巾,就像舞會那時的侍女一樣勤快——」

  當萊納斯迪說出不該出口的話時,黛梅爾的一記鐵拳瞬間飛了過來。

  萊納斯迪抱住了頭,當場蹲下。

  「少說廢話。我如果不照顧你,菲立歐大人和烏路可大人很可能說要親自動手。怎麼能麻煩他們來照顧你這種傢伙,所以只好由我來做了。」

  黛梅爾邊嘆氣邊說道,又轉向赫密特與西瓦娜。

  「這傢伙之所以會發燒,全都是自作自受。在旅途中,他跟神殿騎士比酒量比過了頭,喝醉了睡在郊外,隔天一早就——」

  「所、所以我已經道歉過了,我也有在反省啊!」

  萊納斯迪邊摸著頭邊站起身,苦笑著說道。

  從阿爾謝夫到吉拉哈的旅途中,菲立歐也曾發燒過,但可以想像出那是因為不習慣旅行。但萊納斯迪的狀況則有點不同。

  聽到兩人的對話,赫密特不禁笑了出來:

  「總之,你們平安抵達,真是太好了。菲立歐大人他在本邸嗎?」

  黛梅爾點了點頭:

  「是的。就在那邊——啊!赫密特大人您對這裡應該比我們清楚得多。讓我們陪您一起去菲立歐大人那裡。」

  正如黛梅爾所言,這裡是赫密特的老家。

  雖然是自己懷念的老家,但有點太過遼闊,赫密特也有點近鄉情怯。這裡還有他與父親起了爭執而離家出走的回憶,要不是有事要辦,他還真不想接近此處。

  在兩位騎士的引導下,赫密特和西瓦娜走過庭院,朝本邸燈光走去。

  *

  『拉多羅亞一直都有崩潰的危險。』

  達古雷對菲立歐和烏路可如此明言:

  「確實,我們一向以吉拉哈為假想敵,才得以守住了體制。如果依兩位所主張的,讓民間廣為知道『吉拉哈並非敵人』,將會使國內動盪不安。但——恐怕不見得如此。請恕我失禮……相信兩位所言的議員數量,恐怕不會太多。」

  達古雷的口氣有點嚴厲。

  菲立歐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誠意。達古雷明白地說出「你們很難受到信賴」,總比打馬虎眼要好得多。

  達古雷繼續痛苦地說:

  「兩位應該聽修奈克說過,拉多羅亞看不起吉拉哈,將其視為蠻族,還抱有偏見——正因為吉拉哈是『蠻族』,會侵略我國、破壞我國文化。因此甚至有人輕率地說,要在吉拉哈來襲之前先將其滅亡……我自己認為吉拉哈是很強盛的國家,一旦開戰,恐怕就會形成虛耗彼此國力的消耗戰。」

  菲立歐點了點頭。

  達古雷雖然只提及吉拉哈,但拉多羅亞與吉拉哈為敵,就等於與整體神殿勢力為敵。

  「甚至有議員樂觀地相信——『對方是蠻族,只要開戰,拉多羅亞一定會獲得壓倒性的勝利。』真是可恥。這個國家有相當多人存有這種粗淺的認知,因此我才想……請實際身為東方人的你們出面,是否能讓他們對這種想法存疑。恐怕也有會人對你們說出失禮的話吧!但是……請你們無論如何都要忍耐,與其理性地對談。」

  聽了達古雷開這番開誠布公的話,菲立歐和身旁的烏路可都點了點頭。

  如果達古雷這個議員對身為使者的他們抱持過度期待,那老實說他也不足以信賴。但達古雷並非他們所擔心的一派樂天,而是一個抱有政治信念的男人。

  「達古雷議員,我明白你的話了。既然是為了避免戰爭,我們當然會全力協助。目前第一考量是度過開戰危機,而接下來——就要看你們了。」

  烏路可如此說道。

  達古雷露出安心的表情。

  就在菲立歐和烏路可正要告辭時,走廊響起拉杜卡.埃魯的聲音:

  「達古雷議員,有訪客喔!」

  「咦?這麼晚了……」

  達古雷議員眨了眨眼,菲立歐和烏路可也一起離開客房。

  拉杜卡站在待客室前揮手。

  「菲立歐大人……烏路可大人也一起嗎?那正好。」

  他們被邀請進了會客室,西瓦娜和赫密特兩個人已經在裡面等待。騎士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也隨侍一旁,可能是他們帶領訪客進來的。

  「西瓦娜!你來了啊!」

  「是啊!我是來跟你聯絡的。其實大約在一星期前,我們已經發現了『死亡神靈』的所在地。」

  西瓦娜以極小的音量低語道。

  拉杜卡和達古雷都瞪大了眼,菲立歐則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菲立歐確信,只要有了來訪者西亞的力量,即可很快地獲得情報。

  但西瓦娜身邊的赫密特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然後菲立歐注意到,應該還有另一個人在場,但她卻並未隨行。

  「……麗莎琳娜沒有跟你們一起來嗎?」

  西瓦娜曖昧地微笑:

  「是啊!她正好為其他任務而行動,今天沒來。我也只是來跟你們交換情報的……還有很重要的事要提醒那兩位議員。」

  西瓦娜說著,轉而望向赫密特。

  這位青年劍士還是板著臉孔。

  「赫密特,為了避免洩露情報,你還是先告訴這兩位議員比較好。」

  聽西瓦娜這麼說,赫密特便點了點頭,開始低聲說道:

  「——我有話要告訴哥哥和達古雷議員。呃——是有關李布魯曼老師的事。」

  這名字對菲立歐而言完全陌生。

  赫密特的口氣既嚴肅又悲哀。

  不久後,當他開始說明——

  兩位議員也隨之發出呻吟聲。沉重的氣氛就這麼籠罩住當天晚上的會談。

  *

  麗莎琳娜一直凝視著那本老學者李布魯曼交給她的日記本封面。

  在吊燈燈光照耀下,封面的鎖看起來已經完全泛黑。

  那泛黑的色澤就像在煽動麗莎琳娜的不安,讓她遲遲不想打開鎖。

  拿到這本日記後,已過了一個星期——她到今天都一直擺著沒動。

  雖然也確實因得知死亡神靈所在之處而忙得不可開交——即使從李布魯曼口中問出大致的事,但還是必須拐彎抹角地確認周圍狀況,或是演練作戰對策、召集人員,而麗莎琳娜也參與其中。

  但是,忙碌只是她不想打開這本日記的藉口。

  其實她很害怕。

  因為她預測——這本日記裡記錄了父親在這裡的幸福生活,而自己不在那其中——所以她害怕打開它。

  「……您今晚也不想看嗎?」

  出聲的是跟麗莎琳娜同住一室的無名氏安潔莉卡。

  她躺在床上,背對著麗莎琳娜。

  「啊……對、對不起。如果吵到你睡覺了,我把燈吹熄吧?」

  「不用了,沒有那個必要。我並不像那孩子一樣在意燈光。」

  在麗莎琳娜床上,西亞正安穩地發出鼻息,有時還會說夢話,叫喚烏路可的名字。

  安潔莉卡坐起身,凝視麗莎琳娜:

  「您從剛才就一直看著那本日記的封面呢!」

  她一指出這一點,麗莎琳娜就低垂雙眼:

  「……我就是會害怕讀它……」

  「……您發呆的理由,就只有這個嗎?」

  安潔莉卡慢慢地離開了床:

  「……請恕我失禮,您還是很在意菲立歐大人他們的事吧?趁現在還不晚,我來帶路,追上西瓦娜大人他們——」

  「不、不用了!這樣就夠了!真的……我現在不太想見到他……」

  麗莎琳娜說著咬緊了牙關。

  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想見他,還是不想見到他呢?然而,若是在現在的狀態下見到他,自己一定會想向他撒嬌的。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安潔莉卡坐在麗莎琳娜對面的椅子上:

  「奪回『死亡神靈』是冒生命危險的工作。我不想說不吉利的話,但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意外。為了不要後悔,您應該有話想對他說吧?」

  麗莎琳娜搖搖頭:

  「請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安潔莉卡,你自己呢?不想再見修奈克大人一面嗎?在旅途中,你不是也把他當作弟弟一樣疼愛嗎?」

  聽到麗莎琳娜這麼問,安潔莉卡就露出苦笑,她平常很少笑,此時的表情可愛極了。

  「因為我是『無名氏』。」

  安潔莉卡如此斷言,語氣非常冷酷,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

  「無名氏會捨棄這種感情,為吉拉哈工作,而這也是我生存的理由。當然,修奈克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實說,他對我而言也有點像弟弟……但就算這樣,我還是以任務為優先,這就是我的驕傲。」

  「……你真的很堅強呢!」

  麗莎琳娜很羨慕安潔莉卡的這份堅強。

  如果麗莎琳娜也能像這樣毅然決然地決定某件事,也許能以更「好」的方式生活。

  但是,安潔莉卡卻否定了她的話:

  「這跟強弱是兩碼子事,我只是想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我們各自為了自己的信念在行動,修奈克大人是為了拉多羅亞,我則是為了吉拉哈。而您也——有自己的信念吧?」

  被她這麼一問,麗莎琳娜頓時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己並沒有什麼信念。

  現在的她,有的只是對已故義父的思念,以及對菲立歐的半調子愛意罷了。

  菲立歐並不在這裡,而義父早已亡故,證據就是眼前的這本日記。

  麗莎琳娜再次凝視那本日記的封面。

  在溫柔的義父消失後,麗莎琳娜就一直在內心某處追尋著父親的面容。

  她害怕自己變得孤獨一人,總是感到很膽怯。

  當麗莎琳娜在殺害依莉絲的養父巴克萊德.迪雷恩的時候——也一樣感到膽怯。

  沒有了埃爾西翁這位保護者,只剩下那個叫作巴克萊德的敵人,她害怕這種狀態。

  而當巴克萊德打算再度展開非人道的研究時,麗莎琳娜終於潛入他的研究室殺了他。

  然後,她毀了他的研究成果,遭到依莉絲等人追殺,最後誤打誤撞地逃到這個世界來。

  其實,就算自己在殺害巴克萊德時就死去也不奇怪。

  不,不只如此,她被當作實驗動物而出生;當其他姐妹被殺害時,她就應該跟她們一起死去了。

  這樣的自己竟然還活在世上,這讓她覺得很滑稽。

  她甚至想,說不定——奪回「死亡神靈」就是給予這樣的自己一個死亡機會。

  不過,她絕對不會把這種想法說出口。在吉拉哈時,烏路可也許注意到了,麗莎琳娜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並不好。

  就算知道——麗莎琳娜還是覺得「死亡」的陰影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安潔莉卡以溫柔的眼神望向閉口不語的麗莎琳娜:

  「……麗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讀一下日記呢?哪怕是讀一點點也好。」

  「……咦?」

  麗莎琳娜感到很困惑。

  「您這樣一直盯著封面看也不是辦法,讀一點點就好。如果您無論如何都害怕,就把日記借給我。」

  「不、不要……我要自己……自己打開它。」

  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麗莎琳娜下定了決心,終於將鑰匙插入鎖孔中。

  她以稍稍顫抖的手指轉動鑰匙。

  以百年以上的物品而言,鎖頭鏽蝕的情況並不嚴重。當然經年累月下來,多少會出現劣化的情況,但它恐怕是神鋼製的高級品。

  麗莎琳娜一打開鎖,便慢慢地揭開了封面。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

  以零亂的筆觸刻畫的少女側臉。

  那是一位留著黑色長髮的溫柔少女。

  麗莎琳娜茫然地凝視那幅畫。

  「……這是麗莎琳娜大人吧?」

  安潔莉卡從麗莎琳娜身後環抱住她的肩膀,凝視著日記本。

  『不知道那孩子過得好不好——我來到這個世界後,每天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件事。』

  日記上一開頭就寫了這一行字。

  *

  這本日記是埃爾西翁.埃魯在畫「那幅畫」的期間所寫的。

  裡面還有他每天思念麗莎琳娜的身影時所畫的速寫。

  有點生氣的表情、微笑的面孔,還有收到聖誕節禮物時開心的表情——

  他在描繪各種表情時,都伴隨著同一種心情。

  『我又夢見女兒了,那是才剛收養她的時候。雖然她害怕到無法正眼看我,卻還是怯生生地叫我「父親」。當時我年紀也不小了,聽了卻忍不住紅了眼眶。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我雖然留下許多研究成果,但這些成果也種下很多不幸的種子。就算沒有直接相關,但她說不定也是我的研究所衍生的受害者。而她竟然叫這樣的我為父親。』

  『那孩子生性害羞,這讓我有點擔心。那邊有親切的穆司卡在,若有什麼問題,他一定會幫助她……不過這裡過了幾十年,那邊才經過一小段時間吧!麗莎琳娜一定還只有十六歲。』

  ——麗莎琳娜讀著,淚水不禁潸然而下。她掩住了嘴。

  她發出嗚咽聲,肩膀不住顫抖。

  安潔莉卡輕輕地把手帕遞給她。

  那本日記裡充滿了父親的心意。

  紙上飛舞的文字,還有幾幅落款的速寫,全都表達出他誠摯的心意。

  雖然埃爾西翁已經習慣這個了世界的生活,但他的心依舊掛念留在原本世界的麗莎琳娜。

  為了不要遺忘麗莎琳娜的面容,他留下幾幅速寫以寄託這份回憶,並完成了「那幅畫」的製作——日記裡以這一段話作結語:

  『如果能夠,我很想回到原來的世界——但那是不被允許的。現在的我,只能在此祈求她的幸福。

  麗莎琳娜,你一定要平安——要幸福。』

  麗莎琳娜掩住臉哭了起來。

  她淚流不止,淚珠串串滑落臉龐。

  『義父在拉多羅亞過了幸福的一生。』

  『說不定他完全忘了我——』

  麗莎琳娜覺得曾經這麼想的自己真是個笨蛋。

  埃爾西翁.埃魯肯定直到人生盡頭,都還掛念著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麗莎琳娜。

  他一邊祈求她的幸福,回想著她成長的樣子,一邊畫了那幅畫。

  『我……真是個笨蛋。』

  她到現在才真正體會——

  父親是如此殷切期盼她能幸福,而她卻違背他的期盼,甚至打算在這拉多羅亞送命。

  她自認為自己信賴父親,卻一點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懊惱。

  然後又為父親的期盼感到欣喜,並落下淚來。

  安潔莉卡輕輕地抱住她的肩膀:

  「……埃爾西翁先生是真的打從心底疼愛您呢!」

  她一邊撫摸著啜泣的麗莎琳娜背部,一邊在其耳邊低語:

  「我覺得您應該獲得幸福。等奪回神靈後,您應該有時間好好面對自己。」

  聽到安潔莉卡的話,麗莎琳娜一邊點頭,一邊擦乾眼淚。

  她雖然哭了好一會兒,卻像是揮別了某種陰霾。

  她覺得自己總算可以真正接受父親已死這件事。

  此時響起了敲門聲:

  「——麗莎琳娜、安潔莉卡,你們還沒睡吧?照預定計劃,一小時後出發。快準備吧!」

  這是穆司卡的聲音。

  安潔莉卡應了聲,麗莎琳娜又擦了一次眼淚。

  今夜——

  他們要展開奪回死亡神靈的行動。

  根據情報,以梅比斯為首的秘密警察主要戰力已經離開了首都,前去掃蕩之前佔領議會廳的那些亡國派人士;西茲亞等人也與他同行,因此神靈的警戒應該會變得較為鬆懈。

  西瓦娜和赫密特也預定搭玄鳥從天空加以支援。

  根據夏吉爾人所說,「死亡神靈」飄浮在半空中,其重量幾乎等於零。

  若夏吉爾人以手觸摸並加以操作,「死亡神靈」就有可能「穿透」洞窟的天井部分,來到研究所上方。

  之後再以玄鳥回收並撤退。

  接下來操作使其重啟輝石生產,將神靈藏匿在拉多羅亞人無法觸及之處,神殿方面的問題就解決了。

  在提出這種作戰計劃時,赫密特也想以劍士的身份加入突襲部隊,但無名氏則是面有難色。

  理由是赫密特有兩位議員親戚,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傑拉得很可能會用來政治操作。

  無名氏拿出哥哥的事為理由,而赫密特也不堅持,並答應暫時以西瓦娜護衛的身份行動。

  他們兩個人現在應該還在埃魯家,但重要的玄鳥已經藏在附近的馬車裡。

  安潔莉卡開始更衣。她換上的並非舞者服飾,而是為了隱密行動的黑色裝束。她一邊在身體各處藏好武器,一邊恢復了身為「無名氏」應有的表情,對麗莎琳娜低語:

  「麗莎琳娜大人,您也請更衣。現在的您可以作戰嗎?」

  「——那當然。」

  麗莎琳娜在聲音裡加重了力道,併合上了埃爾西翁的日記本。

  她必須代替埃爾西翁,為他所做的事負起責任來。

  埃爾西翁本來想為了麗莎琳娜回到原本的世界。

  在這過程中,他研究死亡神靈,並為後代的研究留下了許多線索以及他自己的「手環」。

  現在的混亂就是由此為發端。

  麗莎琳娜換上便於活動的輕裝,確認佩戴好了自己的手環和腰間的佩劍。

  那把劍是義父在拉多羅亞所制作,又輾轉經由菲立歐來到麗莎琳娜手中。

  雖然她還不習慣使劍,但她覺得那把劍包含了父親的心意。

  也可以說,那把劍就像是她的護身符。

  麗莎琳娜和安潔莉卡留下熟睡中的西亞,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當他們來到另一個房間,那裡已經有以穆司卡為中心的約十位無名氏和北方民族。

  若包含潛伏在其他據點的人,這次大約投入將近一百人的戰力。

  今夜穆司卡戴上了神鋼製的手套來保護自己的雙拳,他那理性的眼眸很罕見地充滿了鬥志。

  而房間裡還有預計一起突襲的夏吉爾人。

  若能將擁有蛇首的夏吉爾人送到神靈旁,那這次作戰就成功了。

  「麗莎琳娜大人,拜託您了。」

  「我們也會全力以赴,不過我們對戰鬥完全是外行——」

  來自威塔的非人神官們以爽朗的口氣說道。

  麗莎琳娜正面凝視其金色的雙眸:

  「我明白,突破行動就交給我們吧!而且還有教授在……」

  「我負責的是救出高司教,你才是重點喔!」

  穆司卡看向麗莎琳娜哭腫的雙眼,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並沒有說什麼。

  「麗莎琳娜,這個時刻終於來了。雖然西茲亞他們不在,但應該還是有很多警備人員。致勝關鍵就是行動迅速,你要全力以赴喔!」

  戰力的重點就是來訪者穆司卡和麗莎琳娜。

  麗莎琳娜下定了決心,點了點頭,然後靜待出發的時刻到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44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1:56 AM 編輯

第五十六章 襲擊之夜

  李布魯曼.漢茲站在死亡神靈正對面。

  他把自己整晚的時間都獻給了它。

  『這傢伙來自何方,又為何出現在此呢……』

  李布魯曼一直抱持著這個疑問。

  他想要解開這個疑惑,於是埋頭研究神靈。

  當他第一次知道此處有「死亡神靈」時,年紀尚輕。

  李布魯曼師事的某位考古學者,把當時身為助手的他帶來此處。

  從那以後,他就迷上了神靈,即使在那位老師死後依然興趣不減。

  特別是在辭去大學教職、傑拉得成為元首後,他就花費更多時間在研究神靈上,也因受惠於梅比斯這個可與「神靈」通訊的協助者,而獲得了各式各樣的成果。

  李布魯曼並不在乎名聲。

  他之所以從事研究,並非為了追求財富或名聲,只是單純出於探索欲。

  因此,即使是這種非正式的場合,只要能夠研究神靈,他就心滿意足了。

  在這個意義下,對傑拉得等人而言,他是個相當適合的人才。

  李布魯曼並不清楚研究經費從何而來。

  經費肯定來自支持傑拉得的人——而且肯定是認同「戰爭」的人,但李布魯曼本身卻覺得,把神靈用在「那種」低層次的事上,簡直是荒謬透頂。

  所謂神靈——是更為神聖而不可解、本來應該是不允許被人「利用」的存在。

  它具有多樣化的功能,可以生產屍藥、手環,或是把人送到神殿的御柱裡去。

  但這跟神靈的「本質」相比,充其量只不過是附帶功能而已。

  神靈這個裝置恐怕是——

  非但可以操縱天候、大地,甚至能夠移動星宿、控制宇宙——李布魯曼認為它蘊藏了這種可能性。

  某本古文書裡有關於神靈的記述寫著:

  『所謂神靈,無非是神伸向人的手——』

  李布魯曼同意這位作者的想法。

  雖然冠上死亡這個危險的名字,但「它」正是集一切可能性之大成。

  李布魯曼在凝視了死亡神靈一會兒後,才走向地面。

  研究設施裡即使在深更也有衛兵駐守,他造訪了那個囚禁非人者的房間。

  「……高司教,你還醒著嗎?」

  「請進。」

  立刻有爽朗的聲音回答。

  李布魯曼打開了門,房裡只有高司教一個人。

  這裡平常有人監視,現在卻不見蹤影。

  李布魯曼問站在門前的衛兵:

  「梅比斯的部下都到哪裡去了?」

  「喔,『亡國派』為了上次的佔領議會廳事件而展開報復行動,所以他們前往取締。」

  李布魯曼嘆了口氣,這還真是麻煩。

  冤冤相報,這種循環永無終止的一天。

  李布魯曼一進入房間,就對那擁有蛇首的人點頭致意:

  「這麼晚了,真是失禮。我有幾件事想請教司教。」

  「如果我可以回答,只要是在不背叛同伴的範圍內,我都會據實以告。」

  高司教的口氣極為溫和。

  即使面對身為敵人的李布魯曼,他也絕對沒有顯露敵意。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莊嚴神聖,不如說是單純得令人害怕。梅比斯評價高司教時,甚至說出『讓我忍不住想要戲弄、殺掉他』這種危險的話,但居住在東方的大多數人民,對夏吉爾人則是盲目地信賴。

  李布魯曼認為那樣並不健全。

  而夏吉爾人自己也認為過度受到支持並不健全,因此傾向頻頻否定自己的正當性。

  而這種態度卻更廣受人民支持——如果這正如他們所願,那他們還真是了不起的政治集團。

  李布魯曼坐在高司教面前,凝視著他那雙被吊燈照耀的金色雙眼:

  「——我想問你的,是有關死亡神靈的事。我將埃爾西翁.埃魯還有其他過去賢哲的研究綜合思考的結果……所謂神靈,是透過『你們的技術』所制作出來的。然而,現在的你們卻似乎並未擁有製作出神靈的技術。即使你們能夠操作神靈,卻未擁有製作的技術。這是怎麼回事?」

  高司教眯起了眼:

  「那很簡單。我們放棄了知識與技術——就僅只是如此而已啊!現在的我們頂多只是一介神官,目的是保護人民。」

  李布魯曼無法接受他這番話的意義:

  「你們何必放棄呢?既然獲得了知識和技術,應該就有其使用價值。原本,你們實際擁有的知識和技術都很傑出,死亡神靈和御柱都是我們人類所無法達到的領域下的產物。」

  高司教寂寞地轉開眼:

  「為了那樣的知識和技術——我們走上了毀滅的道路。」

  「怎麼可能……有這種荒謬的事?」

  李布魯曼大感驚訝。

  「你說你們因自己的知識和技術而毀滅。但是,只要你們擁有御柱和死亡神靈那樣的技術,加上你們這樣的心靈,那文明就沒有理由滅亡吧?而且現實上,你們還是如此生存,並沒有滅亡。」

  高司教低垂雙眼,像是拒絕回答。李布魯曼再次說道:

  「『那個』恐怕是萬能的存在,說它是神也不為過。如果你們願意,應該可以立刻支配人類,將這個世界納為已有。你們為何沒有如此做?」

  聽到李布魯曼的問題,高司教睜開了眼,悲哀地凝視他:

  「因為我們沒有如此做的意義。」

  他的回答相當簡潔,卻簡潔到讓李布魯曼無法理解:

  「沒有意義……?為什麼?你們應該有能力,只要使用那能力……」

  面對這位一再追問的老學者,高司教搖了搖頭回應:

  「我們——原本就沒有那樣的慾望。」

  李布魯曼聽他這麼說,不禁拍了一下眼前的桌子:

  「——沒有慾望,就不可能產生那樣的技術!」

  李布魯曼確信如此。

  讓人類進化、令時代進步的,永遠都是慾望。

  想讓生活更富足、想過更幸福的日子、想極盡奢華、想殺掉妨礙自己的人、想更有效率地殺害、讓其他人遵從自己、想支配他人——

  不論是任何時代,想做這些事的慾望,就會成為產生新技術的原動力。

  沒有慾望的社會,就不會發生變化和革新。說得更極端一點,失去「生存慾望」的社會,就只有走向滅亡一途。

  李布魯曼瞪著高司教:

  「你們應該也有慾望才對,那恐怕也是極為激烈的慾望——否則,就不可能產生那樣高度的技術。我們人類的慾望也相當驚人,不過……恐怕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你們吧!」

  他稍微咄咄逼人地說道。

  高司教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後泰然自若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是的——正如你所說。『過去』的我們恐怕就是慾望的集合體。」

  他在「過去」這兩個字上加重了力道回道。

  「李布魯曼博士,就讓我告訴你我們的文明為何滅亡吧!在遙遠悠久的過去,我們曾有過這麼一段歷史——我們曾經因為自己的慾望而失控,互相殘殺,並毀滅了自己的星球。」

  李布魯曼茫然地說:

  「毀滅……星球?你是說毀滅大地嗎……」

  高司數點點頭,眼睛並未看著李布魯曼:

  「在星球滅亡後,殘存的人各自飛向天空,朝不同方向各自展開了旅途——雖說是沉睡,但卻是很漫長、很漫長的旅程。有些人找到了適合生存的新星球,降落在當地;也有人透過他們所擁有的技術,改善原本難以居住的星球環境;也有人永遠地迷失在宇宙中——然而,不論是哪一種人,都無法遺忘失去母星的鄉愁和將之毀滅的罪惡感。」

  擁有蛇首的司教淡淡地、淡淡地繼續說道:

  「而我們就是在那時發現——『我們是否又在重複相同的事』。」

  李布魯曼吞了口口水。

  在這一片寂靜的房間裡,只有高司教清朗的聲音空虛地響著:

  「……所以,我們對自己施以手術,拋棄了『負面的感情』。而與此同時,我們也喪失了大多數慾望——雖然歷經種種迂迴曲折,但以種族而言,我們選擇了通往滅亡的道路。」

  高司教像是在訴說回憶一般,眼神飄向遠方。

  李布魯曼感到不寒而慄。

  眼前的蛇首司教當然並非人類,不只是如此,李布魯曼更害怕地感覺到「對方甚至連生物都不是」。

  「但是……但是,你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雖然人數少了點,但絕對沒有滅亡。」

  他所說的是理所當然的事,高司教聽了便露出寂寞的微笑。

  他那笑臉令人透不過氣來,讓李布魯曼無言以對。

  「剛才我說『我們拋棄了慾望』,但我們無法完全拋棄所有慾望。還有對於未來的希望、想要償還所犯之罪的欲求——因此有一部分人並未死去,而是選擇永久地沉睡。然後,你們人類來到此地。其後我們也產生了一個慾望,『想要保護你們的生活』——那就是應該已經滅亡的我們生存至今的理由。」

  李布魯曼拒絕理解,搖了搖頭:

  「我不太明白——你所說的話。你們為什麼這麼熱愛人類?在你們眼中,我們應該只是無藥可救、愚蠢的存在……」

  高司教沉默不語。

  李布魯曼正想再次開口質問,卻聽見走廊傳來奔跑的激烈腳步聲。

  「把門關上!有可疑人物入侵!」

  某個衛兵以高亢的聲音高叫。李布魯曼嚇了一大跳。

  在走廊上待命的三位衛兵立刻跑入室內,關上門並從內側鎖上。

  外頭早已響起刀劍相交的聲響。這侵入的行動迅速,可看出敵人的身手不凡。

  「發、發生了什麼事!?」

  李布魯曼焦急地問道。鎖上鎖的年輕衛兵一臉蒼白地回答:

  「敵人來襲!到底是從哪裡洩露這裡的事——!不,應該問到底是誰……」

  衛兵不安地說,表情已是被逼得走投無路。

  李布魯曼也很困惑,只能不安地游移視線。

  在那之中,唯獨高司教還能夠從容不迫:

  「——恐怕是吉拉哈的無名氏吧。他們應該是做足萬全準備才來襲擊。請將我釋放,你們不需白白斷送性命。」

  「別說傻話了!這個研究所的防禦機制沒有那麼容易……」

  衛兵如此叫道。

  同時門的另一側有襲擊衝來。

  那一瞬間,門的鎖被折斷,他們慌張地按住門。

  然而——

  「哇、哇啊!?」

  門軸被取下,有人順勢用門當作盾牌,將衛兵們推入室內。

  看到門另一邊這不可思議的力量,李布魯曼板起臉孔。就算好幾個人一起推門,也辦不到中種事。

  「——高司教,您沒事吧?」

  發出這粗獷聲音的是一位禿頭巨漢。在微暗中,他的臉顯得模糊不清。

  他以一隻手推著門,把衛兵們夾在門和牆壁之間,從容地打開了一條通路。

  李布魯曼茫然不知所措,動彈不得。

  高司教以沉穩的態度站起身,以眼神對他致意:

  「——穆司卡大人,麻煩你了。那麼我們就到神靈那裡——」

  「已經有其他神官前往神靈所在之處,司教請往這邊——」

  高司教瞥了李布魯曼一眼,就走向被稱為穆司卡的巨漢身邊。

  然後李布魯曼親眼確認巨漢手腕上的「手環」。

  同時,他也回想起這個名字和其體格。

  『他就是一星期前,赫密特所帶來的男人嗎……!』

  李布魯曼發現自己的臉被他看到,驚愕得無以復加。

  既然穆司卡見到了李布魯曼的面孔,應該立刻會把李布魯曼背叛的事告訴其學生吧!

  「什……什……你、你……」

  「……李布魯曼老師,失禮了。」

  穆斯卡以單手敲擊牆壁。

  那牆壁立刻歪向一邊,穆司卡便將門掛在牆上,堵住了出口。

  在那兩個人消失在走廊盡頭前,李布魯曼和衛兵們當然都是動彈不得。

  「……糟、糟了……!死亡神靈……!」

  李布魯曼回過神來,才發出慘叫聲。

  神靈就藏在地底。但是,他們能如此迅速地襲擊高司教所在的房間,肯定是完全掌握了內部構造,恐怕有人當內應。

  『梅比斯那傢伙不是說警備萬無一失嗎……』

  李布魯曼拍打著被變形的牆壁堵住的門,咬緊了牙關。

  他只能心急如焚地聽著門另一頭傳來激烈的打鬥聲響。

  *

  麗莎琳娜和穆司卡帶著夏吉爾神官們,以「死亡神靈」為目標,一心一意地展開迅速攻勢。

  他們突襲的研究設施地下,有著經年累月形成的鐘乳石洞。他們已借由西亞的能力從李布魯曼口中問出了正確通路。

  途中出現了幾道鐵窗和門,都由麗莎琳娜的手環輕易地切開。

  警備人員雖訓練有素,但在幾乎可說是暗殺者的「無名氏」面前,可就無用武之地了。

  麗莎琳娜等人銳不可當,一馬當先地奔下通往地下的樓梯,夏吉爾人也緊跟在後。

  「這樣下去一定會成功!」

  麗莎琳娜確信。

  只要能將夏吉爾人送到死亡神靈旁,那一切將得以解決。在夏吉爾人的命令下,神靈將穿過鐘乳石洞洞頂升至空中,由在那裡待命的西瓦娜等人以玄鳥回收。

  若能從拉多羅亞手中取回控制御柱的神靈,那麼阿爾謝夫將可再度生產輝石,東方諸國也能重獲安定。

  這樣一來,菲立歐當然也會感到開心。

  阿爾謝夫的混亂起因於來訪者,而這也將成為其贖罪的方式。

  麗莎琳娜也希望以埃爾西翁女兒的身份,讓因父親留下手環而引起的這一切事態告一段落。

  他們所突襲的地下鐘乳石洞超乎預期地寬廣,還有大量的吊燈井然有序地吊著。

  天井上有著縱橫交錯的管線,燈油就從管線滴落,一點一點將燃料補給至吊燈上方呈漏斗型的部分。

  吊燈的燈光所及以外的範圍完全是一片黑暗。

  雖然不清楚空氣是自何處交流,但洞窟內可明顯感受到風的流動。

  前方有持有短槍的衛兵阻擋他們的去路。

  麗莎琳娜一蹬地上鋪設的石板,飛身撲向那些衛兵。

  衛兵揮舞的短槍都被她的手環刀刃快速地斬斷,於是茫然地往後退。

  安潔莉卡則在麗莎琳娜身旁投出短劍,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兩位衛兵。

  趁剩下的衛兵嚇得腿軟之際,其後無名氏等人跟著殺到,但那時麗莎琳娜已跑進更深處。

  「更深處……就在那裡!」

  在黑暗深處,可看見一個龐大的球狀空間。

  那帶著濕氣的冰冷空氣,就是從那個方向流過來的。

  麗莎琳娜舉起手環刀刃,奔向那個空間。

  她一邊注意周圍,一邊抬起臉,在她眼前的是——

  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巨大的黑色「球體」,正隱約浮游在半空中。

  *

  那色澤陰暗的黑色球體——

  「死亡神靈」正由周圍的幾道鎖鏈固定著。

  光看它一眼,就讓人感受危險的氣氛,這絕非麗莎琳娜先入為主的觀念所致。

  那個球體雖像是有光澤的金屬,給人的印象卻又類似有機物。該說是會呼吸的黑暗嗎?它雖然不會動,卻不知為何總給人有某物潛藏在「內側」的感覺。

  仰頭一看,洞頂高到隱沒在黑暗中,讓人無法確認其正確高度。

  這個被安置在寬廣空間中心的球體,此時發出了吐出小東西的嘩啦嘩啦聲響。

  那聲音透過斜向設置的管線,流往黑暗的另一頭。

  那恐怕就是「屍藥」。死亡神靈會定期生產那種藥。

  麗莎琳娜帶著厭惡感回頭望向夥伴。

  安潔莉卡等和一群無名氏帶著夏吉爾人。

  兩位夏吉爾神官屏住氣息眯起了眼:

  「神靈——竟然在這種地方……」

  「請你們快一點!操作後立刻脫離此處!」

  一位無名氏叫道。

  就在無名氏背著不太擅長奔跑的夏吉爾人,將他們帶往球體的瞬間——

  麗莎琳娜的視野遭突如其來的一片眩目白色給徹底包圍。

  刺耳的衝擊聲刺痛了耳膜,金屬的惡臭刺痛了嗅覺。

  『這是……電擊!?』

  但這不知從何出現的攻擊卻並未就此停止。

  逃出電擊範圍外的麗莎琳娜,又接著受到破風之聲襲擊。

  視野一片模糊的麗莎琳娜,只能憑直覺滾到一旁躲避。

  短劍掠過她的肩膀旁。

  麗莎琳娜對此事態感到一片混亂,以尚未完全恢復視力的雙眼拚命探尋周圍的狀況。

  不知何時,包圍著死亡神靈的廣闊空間——出現了許多人影。

  其輪廓模糊難辨,但這群人似乎是躲在比神靈更深處的黑暗之中,伺機而動。

  「——艾美,辛苦了,你果然很能幹。」

  這聲音在鐘乳石洞裡產生回音,讓麗莎琳娜感到一陣寒意。

  那聲音與已故的父親極為相似——雖然相似,但又明顯地「不同」,語氣中帶有輕蔑之意。

  現在的麗莎琳娜看不見那聲音出自何人口中。

  「安潔莉卡!」

  麗莎琳娜先高聲呼喚,想要確認他們平安無事。

  有某種東西在她的視野一角滾動著。

  那是被鱗片包覆的綠色頭顱,以及金色雙眼——

  「司、司祭!」

  安潔莉卡高聲慘叫。

  麗莎琳娜總算恢復了視力,這才看見另一位夏吉爾神官也已「無頭」而死。

  第一位神官似乎是因刀刃類而頭顱落地,但另一位的首級並未落地——但頭顱卻憑空消失,而原本頭顱的所在之處,現在只有一隻戴有手環的手。

  站在其身旁的銀髮俊美青年,以冷漠的眼神望著麗莎琳娜。

  (凡尼斯……!)

  麗莎琳娜立刻翻身躍起,將凡尼斯附近的安潔莉卡一把推開。

  凡尼斯那擁有「消失」力量的手臂撲了個空。若讓他的手指抓住,會連防禦之力都沒有,就如沙堆土城崩塌般強制分解。

  這些不知自何處出現的刺客,陸續襲向還搞不清狀況的無名氏們。

  一身黑裝的他們,跟讓阿爾謝夫吃足苦頭、欺騙塔多姆並逃出吉拉哈的「那個」集團有著相同外貌。

  (我們中了敵人的埋伏之計嗎!?)

  麗莎琳娜咬緊了牙關,同時,

  「撤、撤退!兩位夏吉爾人都被殺了!」

  一位無名氏快速地叫道。

  都已經來到此處——都已經來到死亡神靈面前,為什麼會突然殺出這些程咬金?麗莎琳娜感到愕然。

  但是沒了可以對死亡神靈下命令的夏吉爾人,麗莎琳娜等人也只能撤退了。

  雖說如此,那些黑色裝束的刺客們似乎無意讓無名氏脫逃。

  「……你們不需要急著回去吧?我們可是刻意交給你們假情報,招待你們到這裡來的。現在的我們是不會去取締亡國派的!」

  戴著面具男子含笑的聲音迴蕩在四周。

  無名氏們皆是精銳部隊,也受過戰鬥訓練;但對手很明顯地利用地利之便,而且還擁有「手環」。

  擋在麗莎琳娜眼前的凡尼斯此時俯視著她,像是在瞪她:

  「這種陷阱就能讓你們上當啊……根本不需要勞煩小姐出手。」

  他揮舞雙手,麗莎琳娜則是慌張地退後。

  如果對手只有凡尼斯也就算了,但現況很明顯地對我方不利。

  「唔……安潔莉卡,你殺出一條血路!我來斷後……」

  「哎呀——你也太看不起我們了吧!」

  這令人顫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同時有溫熱的氣息接觸到她的脖子。

  麗莎琳娜還沒回頭就先出手。

  她的光之刃撲了個空。相反地,一條如鞭子般的光之線纏上她的手臂。

  西茲亞無聲無息地接近,此時正笑嘻嘻地斜眼凝視麗莎琳娜:

  「在這種狀態下,你一個人也做不了什麼吧?曉,別讓客人跑了喔!」

  無名氏的慘叫聲在出口附近響起。

  曉的風刃——那看不見的風刃一閃而過,血光飛舞。

  現在麗莎琳娜等人已被團團包圍住。

  他們就像誤闖陷阱的籠中鳥,敵人展開了一面倒的殺戮。

  無名氏雖試著抵抗,但顯而易見地,敵我身手有極大的差距。

  戰力立刻被削弱,四處開始響起還未死去而無法動彈之人的呻吟。

  『再這樣下去,會全軍覆沒——』

  與凡尼斯和西茲亞交手的麗莎琳娜內心焦急不已,安潔莉卡對她叫道:

  「麗莎琳娜大人!您的身手最敏捷!請自己先脫逃,把這裡交給夥伴……!」

  西茲亞笑道:

  「那是白費力氣喔!現在你們的據點也幾乎都已經遭到鎮壓了。自從你們來拉多羅亞後,我們一直沒有閒著喔!」

  安潔莉卡嘖了一聲,同時拋出短劍。

  西茲亞僅僅歪了一下頭,就避開了她的短劍,並拉緊了卷在麗莎琳娜手臂上的光之線。

  麗莎琳娜雖然無法保持平衡,卻以手環之刃斬向西茲亞用以捲住她的光之線,並向前踏出了一步。

  她就這樣假裝轉為攻擊,直到最後一刻才飛身撲向背後的安潔莉卡。

  麗莎琳娜把嚇了一跳的安潔莉卡扛在肩上,用盡全身的力氣蹬向地面。

  離開這裡——就是麗莎琳娜唯一的目的。她下定了決心,奔跑起來。

  她抱著安潔莉卡穿梭在鐘乳石洞裡的石柱之間,往階梯直奔而去。

  「曉!她跑向你那裡了!」

  戴眼鏡、在階梯附近施放風之刃的青年,隨著西茲亞的聲音而有所反應,並轉向麗莎琳娜。

  風之刃在麗莎琳娜等人世界的正式名稱是魔刃,本來的開發目的不是用來攻擊人,而是使用在工程方面。

  這種風之刃的設計是在近距離內使用,有效射程並不長。但正因為其攻擊無法用肉眼看見,就連麗莎琳娜也很難不停地閃躲。

  名叫曉的青年用手環放出風之刃。

  那一剎那,麗莎琳娜先確認的不是正面,而是周圍狀況。

  自天井垂下的石柱及其正下方所形成的石筍,全遭到風之刃切斷。

  刀刃因為撞上障礙物,在比平常短的範圍內減弱了力道,而且麗莎琳娜可以憑鐘乳石柱、石筍被切斷的方式,瞬間判斷出刀刃飛行的軌道。

  她靠著常人不可擁能有的反射神經閃過了曉的風之刃,進而飛躍過其頭上、奔向階梯。

  梅比斯輕輕吹了聲口哨:

  「——那位小姐真不愧是來訪者,了不起。」

  他佩服地如此說,在他身邊的西茲亞和凡尼斯等人也開始追趕麗莎琳娜。

  其餘的無名氏則留下來斷後,好讓麗莎琳娜和安潔莉卡可以脫身,但西茲亞和梅比斯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裡,完全交給部下去對付。

  對逃跑中的麗莎琳娜而言,唯一的活路就是不要碰上邦布金、卡多爾和依莉絲。

  那個南瓜頭的速度比麗莎琳娜還要快,卡多爾則是因為隱形的緣故、難以與其交手,依莉絲的天球雖然因故障而威力減弱,但若是遭到她突然襲擊仍是相當棘手。

  (不趕快逃脫不行……!)

  緊張到屏息的麗莎琳娜在突破敵人包圍後,才把安潔莉卡放下來。

  「麗莎琳娜大人,您為何特地把我……」

  「你要是死了,修奈克會傷心的!」

  麗莎琳娜說出這顯而易見的事實,同時推了一下安潔莉卡的背。老實說,她也想救其他在地底的無名氏們。但要是她在此停留,那將會全軍覆沒。

  無名氏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他們早已在突襲前就確認過這種決心了。

  兩個人逃離追上階梯的西茲亞等人,跑上了地面。

  但那裡早已發生了慘劇。

  本來應該守住退路的無名氏們,現在大多都化為無法言語的屍體。梅比斯和西茲亞等人應該是一開始就躲藏在地底,但出現在階梯旁的曉等人,當初說不定有加入地面上的掃蕩行動。

  在退路上,有著十來位無名氏,與幾乎同樣人數的敵人正鬥得你死我活。

  一方是為了逃脫,另一方則是為了不讓其逃脫,兩國的間諜正展開殊死戰。

  麗莎琳娜一注意到倒在那附近的龐然身軀,便瞪大了眼:

  「教授……!?」

  穆司卡已倒在那裡。

  他似乎是不久前才剛倒下,眼前是另一位與他體格相近的巨漢。

  而那名巨漢正單手抓住高司教。

  察覺穆司卡危機的麗莎琳娜,瞬間飛身躍向兩人之間。

  她沉默地揮舞光之刀,男子則像是嚇了一跳,抱住高司教就往後退。

  他是個滿面鬍鬚、像熊一樣魁梧的巨漢。

  不管對手是什麼樣的體格,穆司卡在「力量」上都沒有道理敗下陣來。

  那巨漢的手上想必有著跟來訪者一樣的手環。

  麗莎琳娜間不容緩地躍起,並斬向巨漢。

  男子將高司教向夥伴推去,並立刻高舉其雙臂。

  在麗莎琳娜斬擊的同時,粗獷而氣魄十足的聲音也跟著響起。

  剎那間——麗莎琳娜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她所揮舞的光之刀,被男子的脖子完美地「彈開」,她也因反彈的力道而失去了平衡。

  男子對準了人在半空的麗莎琳娜一拳揮去。

  『糟了!我躲不過……』

  在她屏息的瞬間,一聲模糊的鈍響穿透了她的身體中心。

  麗莎琳娜還來不及避開,「某個東西」就深深地嵌進了她的腹部。

  她瞪大了眼,就這樣跌落地面。

  「啊……啊……!」

  那攻擊不偏不倚地打中她身上毫無防備之處。

  受到這翻攪胃部、差點使她昏了過去的衝擊,讓她以兩手抱住腹部。

  麗莎琳娜全身冒出冷汗,視野閃爍不定。倒在地上的她蜷縮著身子微微顫抖,還是想要逃離現場,哪怕是逃開一步也好。

  嵌入她腹部的並不是拳頭,男子的拳頭並沒有移動。

  而是他手腕上的——「手環」所放出的「某物」擊中了她的身體。

  麗莎琳娜按著胃部嘔吐,這才總算瞭解發生了什麼事。

  (沖……衝擊波?那剛開始的是……)

  男子在她頭部上方嘆息道:

  「你還真是個急性子的小姐,連名號都沒報就突然出手襲擊。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我是呂岳,『練氣』之呂岳。我的能力你剛才應該知道了——可惜那只不過是普通的防禦跟攻擊。」

  他毫無誇耀之意,就像事不關己一樣。

  剛開始防禦麗莎琳娜攻擊的,是被稱為「核心防護盾」的特殊手環效果,會與以原料核心為動力來源的手環刀刃會相互干擾。應用其原理,瞬間將與刀刃相同的力量包覆身體表面,彈開對手攻擊——這正是該技術下的產物。

  以缺點來說,這種技術相當消耗原料核心,而且只能使用一瞬間。但在與同樣使用手環的對手交手時,則具有強大的效果。

  然後,嵌入麗莎琳娜腹部的衝擊波則是其衍生物。包覆在身體表面的原料核心力道集中於另一邊的手環上,再形成衝擊波塊從手環「排出」。

  穆司卡恐怕就是頭部挨了一記衝擊波,因而造成了腦震盪。

  麗莎琳娜在自己的刀刃被彈開時,就應該要注意到了。

  不過——就算她注意到了,結果可能還是一樣。在無法防禦的距離內受到衝擊,對麗莎琳娜的身體造成難以承受的痛苦。

  位於身體深處的胃部在刺痛。

  「……嗚……嗚……」

  ——好痛苦。

  麗莎琳娜伸出舌頭,一邊吐出湧上喉頭的東西,一邊拚命地抬起頭。

  在微微模糊的視線裡——安潔莉卡因敵人而負傷,其他無名氏者也被打倒了。

  然後那個名叫呂岳的男子再次走向穆司卡。西茲亞等人應該也正從背後的階梯追來。

  狀況已是糟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這樣下去……大家……)

  麗莎琳娜一邊忍受劇烈的苦痛,一邊感到惶惶不安。

  (大家會被殺掉的……)

  ——她無法解救姐妹們、獨自一人活下來的過去,有如一道閃光般掠過她腦海。

  如果——

  她在此「昇華」,那也許又只有她自己可以脫逃出去。

  但是昇華可以確實讓她的戰鬥力提升,而脫逃的自己也可以拓寬後續的退路。

  若是她不能奇蹟般地脫逃,只顧著繼續作戰下去,結果可能是誰也無法逃走。

  除了想著這個念頭,麗莎琳娜也記起了菲立歐的話——

  「我希望你絕對不要為了達成目標硬是賭上自己的性命。」

  在越過拉多羅亞國境前,他曾對她這麼說。

  當時麗莎琳娜認為,被他這麼說的自己實在是太悲慘了,因此不禁表現出忿怒的態度,但她其實有點開心。

  他為自己擔心,但麗莎琳娜覺得這比較接近於同情,所以無法坦率地接受這份溫柔。

  即使如此——她還是很高興,那是因為她喜歡這樣的菲立歐。

  (對不起……我可能還是要稍稍拚命一下。)

  麗莎琳娜在心中對身在這首都某處的菲立歐道歉——雖然這份心意不可能傳達給他。

  (如果我能活著回去——)

  一想到此事,麗莎琳娜的思考就終止了。

  麗莎琳娜無法依自己的意志啟動昇華。

  那是在感覺到生命危險時,喚醒自我防衛的本能,或是以逃避的形式所發生的現象。

  麗莎琳娜拚命地想以負傷顫抖的腳站起來。

  「呂岳……?」

  她一邊搖晃,一邊叫著敵人的名字。

  巨漢驚訝地轉過臉來,大剌剌地搔著頭:

  「你還真讓人驚訝,在那麼短的距離內吃了一記『那個』,竟然還站得起來。我是沒有放水的意思啦……來訪者果然還是很可怕。」

  他頗感意外地說道。麗莎琳娜依舊一臉痛苦,對他露出微笑:

  「——在這種地方……我不想在這種地方輸給你們。我們要把神靈……」

  某種東西插入她的背後。

  麗莎琳娜發不出聲音,瞪大了眼。

  敵人所射過來的針穿過她的肌膚,引起了痛覺。
  
  麗莎琳娜喘著氣,把自己交給腦中一片空白的感覺。

  ——穆司卡曾對她說過:『因為你有意尋死,所以在與里卡德戰鬥時才無法昇華。』

  麗莎琳娜也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

  但是,現在——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可以「為了活下去」而昇華。

  她再一次大大地吸了口氣。

  ——接著,她化作了一隻野獸。

  記憶也就此中斷了。

  *

  ——不知何時,街上開始下起傾盆大雨。

  一直到剛才為止,天氣都還非常晴朗,甚至看得見星空,現在則被厚厚的烏云所覆蓋。

  在秋天過渡到冬天這段期間,拉多羅亞常下著這種唐突而冰冷的雨。

  在黎明尚未到來的時刻——

  少女全身被雨淋濕,獨自搖搖晃晃地走在小巷裡。

  一片紅色的液體也和雨水一起流到腳邊。

  「那天晚上」也跟今夜一樣。

  當她發著高燒、倒臥在地上時,是受到秘密警察的突襲,夥伴也幾乎都被殺光的那一天。

  但現在的她並沒有發燒。

  只不過,她所受的傷比起那時還要更嚴重。

  她搖搖晃晃地信步走著,雨中只有她一個人——

  她繼續走著。

  ——在闖入「研究所」後所發生了的事情當中,有件事她現在記不太清楚。

  那位來訪者少女在背後中針之後——她的身體就以瞬間消失般的速度一躍而起,襲向周圍的「敵人」。

  然後她突然展開戰鬥,其速度超出常理,就連武藝高強的西茲亞等人都來不及應對。

  她手環上的刀刃化作銳利的獸爪,光憑她一個人,甚至完全困住了西茲亞、曉還有凡尼斯和呂岳等人。

  一時之間,安潔莉卡只能茫然地凝視眼前這幅光景。

  但她驚訝不已的空白時間僅有短暫的一瞬間,更激烈的戰鬥立刻緊接著展開。

  擁有手環的敵人幾乎都拼盡全力對付麗莎琳娜,但即使如此,雙方的總人數還是有所差距。

  周圍數次飛濺出血花,安潔莉卡也受了傷。

  其中有幾處傷口極深,到現在仍血流不止。

  然後就在戰鬥到最激烈時——

  那位戴著面具的男子出現了。

  一頭紅髮的男子一出現,化為野獸的少女——麗莎琳娜.耶裡妮斯不知為何就停下了動作。

  接下來,她警戒般地瞪著他,迷惑地歪著頭,然後——

  下一個瞬間,她毫不猶豫地朝他伸出「爪」。

  安潔莉卡並不明白麗莎琳娜為何而迷惑,但最後麗莎琳娜認定戴面具的男子梅比斯是敵人,而他也加入了戰局。

  安潔莉卡的記憶就在半途中斷了。

  當她醒過來時,自己已經離開了研究所,孤單一人走在雨中。

  她還清楚地記得,作戰至最後時,頭腦內部出現一種攪動般的不舒服感。

  她的夥伴們因此無法動彈,就連西茲亞等人也在同時停止了行動。

  其中就只有梅比斯能行動自如,而他就在麗莎琳娜身旁。

  麗莎琳娜恐怕也——因此而「敗下陣」來。

  (可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安潔莉卡邊走邊如此自問。

  她應該是靠自己的雙腳脫逃的,那一定是在她在下意識中做到的。

  但是,她雖然逃出了研究所——

  (這樣——不行吧……)

  安潔莉卡依舊腳步蹣跚,撞上了附近的牆壁,就這樣靠在牆上。

  她是憑著一口氣支持著,一旦停下,她就再也動彈不得了。

  側腹流出了溫熱的鮮血。

  就算她按住傷口,血還是不斷地湧出,如今連視線都漸漸模糊了。  

  「……呼……」

  安潔莉卡滑坐在地上,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這次任務失敗了。

  她只對此事感到心有不甘。

  到底是對手略勝一籌,或是己方太過心急——總之,他們終究沒能把夏吉爾人送到神靈旁。

  但是,安潔莉卡並未絕望。

  還有——還有人可以行動。

  就算自己在此喪命,在這拉多羅亞也還有很多人會去做安潔莉卡想做的事。

  包括來自吉拉哈的烏路可.迪古雷。

  其戀人菲立歐.阿爾謝夫。

  拉多羅亞議員達古雷.巴托魯和拉杜卡.埃魯……

  還有安潔莉卡的救命恩人修奈克.巴托魯——

  (你好不容易救了我一命……)

  在傾盆大雨中,安潔莉卡倒臥在地,回想起那位少年,並露出苦笑。

  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會哭泣吧!

  這讓她有點難過。

  但修奈克一定不會被這份悲傷擊垮的!

  安潔莉卡輕輕地閉上雙眼。

  耳鳴得好嚴重。

  聽覺漸漸地麻痺了,那宛如鳥兒振翅的雨聲也漸漸遠去。

  (修奈克大人——接下來的事就……)

  ——才想到一半,她的意識就逐漸模糊。

  雨仍然下著。

  那雨就像在清洗她所流的鮮血般,就只是——就只是激烈地繼續下著。

  *

  聽見黎明時雨聲的菲立歐醒了過來。

  睡前還相當晴朗的天空,在不知不覺中卻變得云層密佈。

  「這場雨還真大哪……」

  菲立歐自言自語,並豎耳傾聽雨聲。

  烏路可正在距離稍遠的床上安穩地發出鼻息。

  寬廣的埃魯家雖然有許多客房,但為了保護烏路可,菲立歐還是決定與其同睡一室。

  在旅行期間,他們都是在馬車中一起作息,因此現在也不會感到不自在。

  菲立歐在黑暗的房間站起身,走近窗邊一看。

  雨下得很大。

  菲立歐想到跟這場雨無關的事,他在睡醒前才剛夢見與麗莎琳娜相識時的情況。

  那是當麗莎琳娜第一次自「御柱」現身後——

  她在床上醒來,害怕得從窗口逃出去,瞬間就飛越過神殿的溝渠。菲立歐也緊追在後,還游進水裡。

  也許是雨聲讓他聯想到水,才做了這樣的夢。

  在夢中,菲立歐抓不到麗莎琳娜。

  她越過溝渠,跳過神殿的牆壁,逃到街上去。

  濕透的她不住奔跑,菲立歐則是緊追在後。

  因那時的偶然而交手的神殿騎士里卡德,經過一番因緣後,最後於吉拉哈決一死戰。

  自從與麗莎琳娜相識後,不過才經過半年的時間,但這段期間內發生了太多事。

  現在感覺起來,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麗莎琳娜她怎麼樣了?)

  在拉多羅亞,她跟菲立歐分別行動。

  她現在在做什麼呢——菲立歐非常掛念她。

  她一定也跟菲立歐等人一樣地睡在溫暖的床上吧!

  但另一方面,他也擔心她會不會被捲入什麼事故、遭逢不幸。

  今夜到訪的西瓦娜幾乎沒有提及麗莎琳娜的事。

  也許西瓦娜是害怕洩露情報,但如果需要菲立歐的力量,她應該也不會客氣的。

  西瓦娜並未提出要求,也就表示「現在沒有菲立歐派得上用場之處」。

  菲立歐和烏路可明天——其實已經算是今天,中午時分要跟拉多羅亞議員見面。

  拉杜卡和達古雷兩個人從赫密特口中知道那個名叫「李布魯曼」的學者背叛的事,似乎受到相當嚴重的打擊。但他們已經於睡前整理好心情,在今天的會談裡應該會妥善地完成任務吧!

  雖然不知道今天的會談將會如何,但希望能成為防止兩國開戰的契機。

  菲立歐和烏路可正毅然面對身為使者的任務。

  而麗莎琳娜等人也正為奪回神靈而展開行動。

  老實說,菲立歐也想幫助麗莎琳娜等人。但是,他以使者身份進入這個國家,若在國內進行非法的行動,恐怕會被主戰派拿來當作攻擊的藉口。

  自己如今的立場不允許他做出輕率的行動。

  那真是令人坐立難安。

  烏路可說:

  「嗯……菲立歐……大人……」

  「嗯?」

  菲立歐還以為烏路可醒了,便應了一聲,但她卻沒有再出聲。

  看來她是在說夢話。

  苦笑了一下後,菲立歐也回到床上。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說不定這正是拉多羅亞與吉拉哈之間是否開戰的分歧點。

  他瞥了烏路可那看起來相當幸福的睡臉一眼。

  身為使者這個主要角色,她實在很天真爛漫。

  菲立歐深切地覺得,他要守護她的笑容。

  而他對麗莎琳娜也——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能夠幸福地微笑。

  (麗莎琳娜她……正在做什麼呢?)

  他再次模糊地這麼想著,並閉上了雙眼。

  麗莎琳娜與烏路可——

  這兩個少女對菲立歐來說都非常重要。

  如果他們兩個人都能夠幸福,菲立歐就放心了。

  他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幸福呢——接下來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他如此思索著,又再次沉入夢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7 11:49 AM 編輯

中場 扭曲的心思與不詳的未來

  這一天早上,一份「死亡神靈」的相關報告送到了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手上。

  研究設施也恰巧從昨夜深更到今天凌晨,遭到吉拉哈間諜的襲擊。

  這是意料中的事。因此他們得以平安保住神靈,將暗中活躍的無名氏一網打盡,更同步襲擊其據點,逮捕或解決掉相當多的黨羽。

  他們是在約一星期前掌握無名氏等人的動向。

  在前國家元首之子赫密特.埃魯的帶領下,來訪者們造訪了李布魯曼。他們以不可思議的能力問出了死亡神靈的所在處,而這件事也經由潛伏在李布魯曼家的女傭轉達給梅比斯等人。

  終於在昨夜,他們中了這個巧妙設下的陷阱。

  研究設施雖然才剛陷入那樣一場混亂,但送到傑拉得手邊的報告是在遇襲前就已完成,經由衛兵之手在深夜送達。

  整理報告的並非梅比斯。

  既非李布魯曼,也不是來訪者凡尼斯。

  而是高.夏爾帕——

  他是被俘虜的夏吉爾人。

  他雖然並不協助研究,但對那以外的問題則是坦率地予以回答。梅比斯和其他人也跟身為貴客的他有過幾次會談。

  而高司教為了傑拉得——不,在某種意義下是為了這個世界,執筆寫下這份報告。

  傑拉得在早晨的書桌上閱讀這份報告,並深深地皺起眉頭。

  那是一份不容忽視的報告。

  來到拉多羅亞之前,高司教似乎以為拉多羅亞的目的僅止於將「死亡神靈」運用在軍事上。

  但是,梅比斯將「想到另一個世界」的慾望告訴了他。

  高司教對此事感到非常驚訝。

  傑拉得也知道梅比斯這個奇怪的心願。

  傑拉得覺得梅比斯想去另一個世界倒也無妨。若是等他立功後再前去,也省得還要花功夫解決他。

  不過——隨著傑拉得逐漸閱讀高司教的信,就無法輕鬆說出這種話了。

  上面所寫的言語並不一定是真相,也有可能是高司教為了挑撥梅比斯和傑拉得,才寫出這種虛假的情報。

  但是,高司教是夏吉爾人,擁有特殊的精神構造。由他所寫的東西具有令人不願接受的可信度,這也是事實。

  傑拉得立刻命令心腹秘書:

  「——去把李布魯曼博士接過來。下午我要跟那些使者會談,所以要趁上午與李布魯曼見面。還有,馬上把來訪者依莉絲他們請過來。」

  關於從高司教那裡所獲得的情報,不知道李布魯曼是否已知情——說不定他完全不知情。他若是獲得情報,應該會送交報告給傑拉得才對。

  同樣地,剛來到本地的來訪者們應該也不知情吧!

  傑拉得依舊皺著眉頭,靜待依莉絲等人到來。

  *

  在梅森家別邸——

  在此留宿的依莉絲正與安朱兩個人共享遲來的早餐。

  昨晚凡尼斯也住在梅比斯等人所在的研究設施,並沒有回來。

  而邦布金一早就留下寫著「吾人至早市讚頌至高無上的南瓜」的紙條,消失無蹤,卡多爾也不見人影。雖說大家平常就看不見他,但現在連叫他的名字也沒有回應。

  看來卡多爾也出門了,恐怕是到那個名叫悠蒂耶的元首之女那裡去了。

  部下們擅自行動,讓依莉絲一早就心情很差。

  黎明時所夢見的夢也是一樣——真是糟透了。

  那是在原本世界時的夢。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很寂寞、讓人心碎的夢——

  養父巴克萊德.迪雷恩並不把人當作人看待,那也包含依莉絲在內。

  對他而言,人的性命就是實驗對象。而對於當作養女收養的依莉絲,他應該也沒有當作女兒看待。

  因此,依莉絲不記得曾跟他親密交談,也不曾有過像是父女的對話。老實說,他們之間感情淡薄,僅是形式上的父女關係。

  所以,在麗莎琳娜殺了巴克萊德時,依莉絲也——

  她沒有為巴克萊德的死掉一滴眼淚,也不覺得高興。

  但是她對麗莎琳娜的憎惡卻更加強烈。

  依莉絲第一次見到麗莎琳娜時,麗莎琳娜被溫柔的義父守護著,看起來很幸福。

  依莉絲對此事一直感到很焦慮。

  麗莎琳娜跟依莉絲擁有相同的臉和同樣的基因,而且過去只不過是實驗動物,但她卻擁爵「真正的」父親——而失去雙親的依莉絲,卻只是被巴克萊德那樣隨便的老人利用。

  這太不合理了,讓依莉絲無法理解。

  當然,若只是因為如此,她還不至於恨麗莎琳娜到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

  決定依莉絲憎惡的關鍵點,仍是巴克萊德的死。

  那並不是——因失去家人而懷有的恨意,而是麗莎琳娜奪走了這個曾是依莉絲「夥伴」、便於利用的庇護者。

  當麗莎琳娜的義父埃爾西翁失蹤時,依莉絲還覺得她總算有了與自己類似的遭遇,並感到心滿意足。

  而麗莎琳娜卻像報復般殺了巴克萊德,這讓依莉絲激忿不已。

  那種感覺類似個人財產被奪走一般。

  如果奪走這一切的不是麗莎琳娜,依莉絲的反應應該會更加冷淡。

  但是正因為是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麗莎琳娜,她才無法原諒。

  依莉絲覺得——麗莎琳娜是為了讓自己跟她一樣孤獨,才殺了巴克萊德。

  這種孤獨就這樣延續下去——

  因為做了這樣的夢,讓依莉絲起床後心情很差。

  「……依莉絲,你不舒服嗎?臉色看起來很差呢!」

  坐在她對面的安朱擔心地問道。

  依莉絲情不自禁地逞強說:

  「沒什麼,沒事。」

  她的說話方式有些僵硬,讓安朱的表情更加擔憂了。

  依莉絲慌張地掩飾:

  「……真的沒事嘛!我只是沒睡飽——」

  她叉起切好的蘋果,痛苦地撒了謊。

  安朱理解般地點點頭,但又接著說:

  「那就好……不過,依莉絲,你也可以對我發牢騷喔!」

  他的聲音很溫柔也很真誠。

  無法正視他的依莉絲轉開了視線。

  安朱又說道:

  「我想瞭解你的一切,像是你在想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所以,就算你是在發牢騷,我也很樂意傾聽喔!」

  「……我並不想發牢騷。」

  依莉絲有點生氣地說道。

  自己和安朱所生存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並不想把自己扭曲的過去告訴他。

  沒錯——她對自己「扭曲」一事也有所自覺,但卻無計可施。

  安朱邊喝著紅茶邊凝視依莉絲。

  他那深邃的眼眸一望過來,依莉絲就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吸了進去。

  而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想。

  再加上今天早上的安朱,眼神比起以往都還要認真。

  「……如果你不想說,那也無妨。不過,我想要儘量多瞭解你的事,因為我——喜歡你。」

  聽見他最後一句話,依莉絲瞬間變得渾身僵硬。

  她的思考頓時中止,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安朱將眼神自依莉絲身上移開,慢慢地說道:

  「我還以為你知道……我是認真的喔!如果不是認真的,就不會跟到這裡來了。我不知道你對我有何想法,但總之我對你……」

  「你……你是笨蛋嗎!?」

  依莉絲不禁叫道,而這話卻與她的心意恰恰相反。

  在她能夠思考之前,與自己心意相反的話便已脫口而出:

  「一點都不瞭解我的你卻說喜歡我,那太奇怪了!我才不……」

  安朱探出了身子。

  相反地,依莉絲則是向後退。

  兩個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

  「我確實不瞭解你的過去和成長歷程,可是我瞭解現在的你,並且喜歡現在的你。老實說,過去怎麼樣都無所謂。不過……不過,現在的你看來還是很在意過去的某事……如果你對誰訴說後,能稍微輕鬆一點……」

  「不要說得好像你什麼事都瞭解的樣子!」

  依莉絲「害怕」地叫道。

  ——她現在害怕被他「喜歡」。

  被人喜歡,就會產生幾種討厭的可能性。

  對從未被人喜歡的依莉絲來說,安朱的這份心意沉重又甜美,讓她不知不覺中想要依賴他。

  正因為如此,只要一想到失去的「恐怖」,就讓她滿心驚恐。

  「我好怕……!」

  依莉絲顫抖著。

  至今她雖然寂寞,也一直孤獨地生存。

  為了面對那無法接近任何人的孤獨,她武裝自己、威嚇周圍的人。

  然後她誤以為自己很堅強。

  真正的自己其實膽怯又脆弱——極端害怕失去。

  在與安朱度過這一段平穩的日子中,依莉絲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

  「別再說了!我討厭……討厭這種喜歡不喜歡的事!」

  安朱對她這種激烈的拒絕言詞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依莉絲回過神來,閉口不語。

  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做錯了什麼重要的事。

  「……依莉絲……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生氣……」

  安朱道歉的話語,在她耳中聽來分外沉痛。

  依莉絲臉色蒼白地掩住嘴:

  「這不是……你的錯。」

  她也明白,錯的是不靈巧、太過膽小,而且又不敢承認這一切的自己。

  就算她心知肚明——也無法改變這種個性。

  此時,敲門聲在這氣氛尷尬的沉默房間中響起。

  「依莉絲大人,您在這裡嗎?傑拉得元首想見您,可以勞駕您過去一趟嗎?」

  這聲音來自宅邸的傭人。

  「是嗎……我馬上過去。」

  安朱也想站起來,但依莉絲以目光制止他: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反正是政治的話題……我馬上回來。」

  聽到依莉絲如此拒絕,安朱便乖乖地坐回去。

  ——我到底在做什麼呢——依莉絲如此自問,但她真的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

  在前來傳達的傭人帶領下,依莉絲走向傑拉得等待的本邸。

  本邸跟依莉絲等人所居住的別邸相隔著庭院,有一小段距離。

  依莉絲配合傭人快步行走的腳步,先讓自己混亂的心平復下來。

  不久後,她到達傑拉得所在的屋子,並立刻被帶往書房。

  在簡短寒暄過後,傑拉得請依莉絲坐下。

  「其他人呢?」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你有什麼話要說?」

  傑拉得深思地點點頭,在桌上交叉手指:

  「……是嗎?也許只有你在會比較好。我有件事想問你……你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嗎?」

  他唐突地這麼一問,讓依莉絲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她也曾想過——如果回得去,那麼回去也無妨。

  但現在,她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元首,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想先請你老實回答我。你自己是想回去,還是不想回去——」

  依莉絲腦海裡浮現的,當然是安朱的身影。

  他不在這裡。

  所以依莉絲才能老實地回答:

  「我……不想回去。」

  傑拉得安心般深深地吐了口氣:

  「嗯,我也覺得你一定不想回去。不,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其實,我收到一份關於死亡神靈的報告,內容相當令人意外——」

  傑拉得把幾張紙遞到依莉絲面前:

  「關於這些內容的真假,我希望你以來訪者的知識給予意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判斷才好——」

  他遞過來的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細小的文字。

  依莉絲在閱讀過程中,表情也變了:

  「傑拉得元首,這是——」

  元首老實地點點頭:

  「怎麼樣?『此事』……有可能嗎?如果是真的,那個埃爾西翁.埃魯並非『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而很有可能是刻意『不回去』……如果梅比斯明知此事,還以到那個世界為目標……那事情可就不妙了。」

  傑拉得的口氣極為嚴肅。

  看了那出乎意料的內容,讓依莉絲也啞口無言。

  署名高.夏爾帕所寫的這張紙,寫了幾個關於死亡神靈的重大事實。

  『透過死亡神靈,有辦法回到依莉絲等人的世界——』

  但是,後續還有不容忽視的事。

  依莉絲等人世界的魔術師之軸、和這個世界的神靈及御柱,頂多只有單向通行的關係。

  若「另一邊」是吸入口,那「這一邊」就成了吐出口,來訪者們就是經由吸入口而流到這個世界。

  而當利用神靈使這項功能逆轉時,「這一邊」就成了吸入口,那「另一邊」就變成吐出口。也就是說,單向通行的關係並不改變,但入口和出口對調。

  但是,這種行為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威塔、佛爾南、涅迪亞、札卡多、加魯尼耶……各自司掌生命、土、水、火、風的五根御柱,是支撐這大陸的存在。輝石只不過是其副產品,御柱的真正功能在於『維持世界』——」

  傑拉得翻了翻白眼,凝視著依莉絲。

  佛爾南的御柱支持大地——

  涅迪亞的御柱使水潔淨——

  札卡多的御柱控制氣溫——

  加魯尼耶的御柱產生空氣——

  而位居中心的威塔御柱,管理上述四根御柱的功能,使其常保正常。

  所謂死亡神靈,也就是改變上述五根御柱功能的控制系統。

  依莉絲感到背脊一冷。

  她並不是畏懼傑拉得的視線。只是對眼前的事實感到顫慄。

  御柱和神靈功能的「逆轉」。

  那也表示從根本讓目前御柱的功能「停止」。那並非單純只是輝石不再生產。正確來說,大地將毀滅、水裡含有毒素、氣溫產生異常、空氣消失——

  這些現象所意味的,正是——

  「這個世界的——末日……?」

  聽見依莉絲困惑的低語,傑拉得帶著沉痛的表情,極輕地點了點頭。

  ——待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7 11:47 AM

後記

  大家好,我是渡瀨。

  雖然距離前一集有點久,不過《天空之鐘》第十一集總算還是呈現在大家眼前了。

  故事中的情節始於晚春到初夏之間,如今時序已進入冬天;現實中則大約經過了三年,只能說光陰似箭啊!

  真的一點都不誇張,在這三年之間,我不論睡覺還是醒著時,腦子裡都在思考這個故事。

  第一集的出版時間是二○○三年十二月。

  托各位讀者的福,第二集之後也得以順利再版。在第七集大約停頓了半年,其他則都以順暢的步調進行。

  這《天空之鐘》系列——也終於邁向最後一集了。

  我之前所寫的《陰陽ノ京》是每一集一個故事,《パラサイトムーン》是每三集為一個段落,而《天空之鐘》則是通篇連貫的連載故事。當然,我在每一集結語都會說「且待下集分曉」,真的很感謝大家一路相伴。

  我很感謝能有機會寫這種長篇連載小說——都是因為有讀者購買本書,我才能寫到今天。在面對最後一集時,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由衷感激大家長久以來對我的愛護。

  ——前面那段話彷彿是最後一集的後記,但其實我現在才正在寫完結篇的高潮內容。

  當這第十一集出版時,作者我應該已經要完成完結篇了,但目前卻還在寫稿,也擔心著字數是否太多之類的問題。

  不過,字數多寡倒是其次,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寫這些人物了」,就覺得感慨萬千,下筆時總覺得有點依依不捨。

  此外,看著岩崎老師所畫的菲立歐等人,一想到下一集就是完結篇了——老實說,還真是有點寂寞。

  正因為有岩崎老師繪製的插畫,作者我才能更加努力。

  但能夠好好地告一段落,我也很開心——這種心情還真是矛盾啊!

  話說回來,我跟這些出場人物都相處三年了,對他們的優缺點都了然於胸——不,其實在企劃階段就已經明確地決定了這些「優點」和「缺點」……實際上,大部分內容都是在一開始就已決定,但我在寫作過程中也有很多新發現和加以改變的部分,這個系列真的讓我學習到很多事。

  有些書中的角色在故事中漸漸成長,也有些角色從頭到尾都貫徹初衷——而這些人的結局將會是如何呢?希望各位讀者守護他們到最後。

  下一集終於要邁向尾聲了。

  為了不讓身為作者的自己後悔,更為了讓故事完美地畫下句點——我正奮力寫作。

  那麼就下一集再見了——

  2006年初夏 渡瀨草一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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