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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33 AM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一】少女之鞘、少女之刃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01:29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長年隱居深山的非人『一族』為了種族存續的問題如今分裂成了兩派。

內亂的戰火也因此延燒到人類的世界。

一介平凡高中生的霧澤景介自碰上落荒而逃的一族首領之女.枯葉的那一天起,命運便出現了巨大的轉折。

一樁詭異玄妙的事件從此將他帶進理當只存在於民間傳說的妖魔世界。面對未知的種種,景介將如何抉擇……?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 少女の鞘、少女の刃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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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38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0:27 PM 編輯

序幕 寒椿時節
  
  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在我五、六歲的時候。那時應該還沒開始上小學吧。

  時值冬季。

  外頭遍地白雪,院子和屋頂全成了白靄靄的一片,也因為這景色難得珍貴,儘管天氣冷到彷彿快凍僵了我也毫不在意,和小狗約翰在院子裡宛如身處童話世界般地東奔西跳。

  穿著長靴留下腳印真的很有意思。

  愈滾會變得愈大的雪球則讓我興奮不已。

  我想,那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冰冷潔白的東西從天而降的不可思議,以及熟悉的風景全都被塗成白色的新鮮感吧?總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新鮮有趣。十年後的今天回憶起來,我仍然有種溫馨懷念的感覺。

  可是,在我那獨自一人玩得不亦樂乎的記憶之中,有個事後回想起來感覺還頗為奇特的——異物。

  就是那個少女。

  她不知何時赫然出現在家裡院子、出現在嬉戲玩鬧的我身邊。

  那個年紀的我自然不曉得私闖民宅這種術語,甚至也沒有自宅是家人專屬的活動空間這種認知,也因此並不覺得她的存在有何不對勁之處。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當時在屋簷前看著我和約翰嬉戲的姊姊並沒有責備她的不是。或許姊姊曾經問過「你是誰家的小孩呢?」這種問題吧,而少女也有回答自己來自何方也說不定。只不過時至今日,詳細的情形我已印象模糊了,我也不敢確定有沒有過這樣的問答。

  我唯一記得的,就是那少女的服裝和身材。

  年齡大概跟我不相上下。

  她身穿深藍紫色的和服,留著一頭長長的黑髮。

  那副模樣在白潔的雪景中,有如滴落在和紙上的墨汁。

  她開口說了:

  「第一次看雪嗎?」

  「嗯。」我點頭稱是。

  「不覺得冷嗎?」

  「不會呀。」我笑說。

  我還隱約記得她的口吻格外成熟就像個大人一樣。

  「你好活潑、好有精神哪。」

  我才不叫「你」呢。我叫景介,霧澤景介。

  「景介、嗎?好名字。」

  「那你又叫什麼名字啊?」還記得,我因為瞧她講得一副很臭屁的樣子,所以就反過來這樣問她。

  「我——」

  不過我已經想不起來她說她叫什麼名字了。

  後來,我和少女在雪中玩耍了一段時間。加上約翰,兩個人和一隻狗一起。

  我想起雪兔的事。

  「我來做一隻雪兔吧。」

  對於只知道雪人這種東西的我而言,她的話教人驚豔。少女堆起一團雪,然後摘下長在院子裡椿樹的葉子,撕成兩半放在上面。

  不過作業進行到這個階段後,她的手就停下來了。

  「沒有南天竺嗎?」

  我家的院子沒有栽種南天竺。當然,我並不曉得她指的是要拿來充當兔子的紅色眼睛的南天竺果實,只得露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後來是姊姊靈機一動。

  姊姊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來兩顆紅色的珠子交給了少女。

  雪兔也因此巧妙地大功告成,我和姊姊都笑得好燦爛。

  「表現得很好,我就讚揚你吧。」

  少女就像個公主一樣,趾高氣昂地表示道。

  我的姊姊果然不是蓋的。我懷著幼稚的優越感向少女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然後——就在大姊姊說出「太好了呢」的同時……

  一朵樁花孤零零地在雪兔旁落下。

  「好美。」

  少女看著那朵花,貌似開心地笑了出來。
  
  我對這件事的記憶只到這裡為止。

  她是哪戶人家的孩子、又為什麼會獨自一人來到我家,事到如今已無從知曉。我也沒有把握機會詢問她為何會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七五三節的時候身穿和服。(譯註:七五三節為日本當地的風俗節日,男生在三歲和五歲,女生則在三歲和七歲那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前往神社參拜,祈求能平安長大。)

  就連她的長相我也不復記憶。雖然「漂亮的女孩」這個印象還存留在我兒時的回憶之中,不過我僅止記得自己曾為她臉紅心跳,其他的細節我全都遺忘得一乾二淨了。

  如果是當時已是高中生的姊姊,一定還記得很清楚吧。

  不過,我沒辦法跟她求證。

  因為姊姊在兩年後失蹤了。

  大學入學考試迫在眉梢的年末,姊姊彷彿從學校返家的路上憑空消失般突然不見了。由於遍尋不到姊姊有被牽扯進事故和犯罪的跡象,警方無情地判斷這是一起『離家出走』的事件。

  即便提出失蹤人口的搜尋申請,也全然掌握不到她的行蹤。就在去年——姊姊被判以法律上的死亡。

  我的爸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直到現在仍未幫姊姊舉辦葬禮。

  姊姊的房間依然維持當年的原貌,只不過一張照片也沒留。或許是爸媽把照片收到別的地方去了吧?家裡的氣氛也不容我多問。

  也因為這個緣故,我現在連姊姊的臉長什麼樣都記不太得了。
  
  ※

  但,就在相隔約十年後的冬天……

  因為姊姊失蹤所帶來的衝擊,導致將少女的事情整個拋諸腦後的一介高中生——我,霧澤景介。

  ……將與撲朔迷離的懷念記憶再次重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39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0:28 PM 編輯

第一幕 籠中女、籠中女
  
  1
  
  凍寒的空氣沉悶地淤滯在陰天的夜裡。

  朦朧月色從破裂得瑣碎的云朵縫隙中探出臉來,但並不足以讓黑暗恢復光明。然而整齊劃一豎立在巷道旁的路燈,則擁有充分的亮度,讓走在路上的人影無所遁形。

  這裡是個夜闌人靜的住宅區。

  一名女子隨著遠方響起的狗吠現身。

  她看來年紀不滿二十歲,相當年輕。

  稱她的模樣「奇特」亦無不妥。

  這座在昔日經濟高度成長之際竄起的小鎮,儘管仍保留有昭和末期氛圍的復古老街,但仍嫌太過現代化不足以粉飾女子的異常之處。

  女子穿著深藍紫色的和服,前面圍上了白色的西式圍裙。那身宛如戰前地方豪門的傭人所做的打扮,在這個時代可以算是有點奇裝異服了。

  不僅如此。

  女子身上還攜帶了幾件相較下甚至可以將她那一身服裝歸類於『普通』的裝飾品。

  首先是抱在她手上狀似鳥籠的東西。

  雖然將球形切成兩半並縱向拉長的那個形狀和鳥籠相似,但因為上頭蓋了一塊白布的關係,無法判斷出那是否真的是鳥籠。所以才說是『形似』。那個東西的頂部裝設了掛勾,女子用右手的指頭勾住那裡,然後以剩下的左手托住底部。

  另外還有一個東西就是……

  背在女子背上的白木方形大箱子。

  那東西就跟她的身高相差無幾,看起來就像棺木一樣。

  「……大小姐。」

  女子一邊不聲不響地走在夜路上,一邊喃喃說道。

  「似乎、沒有追兵。」

  她停下腳步,轉過整個身子回顧身後表示。

  「該如何、是好?」

  女子的發音聽不出任何的感情,缺少了抑揚頓挫。

  每一個字彙都斷一下,不帶人情味的說話方式,更加助長了那個無機質感。

  對於她的問題——

  「是嗎。依你看呢?」

  有一個年輕——嚴格說來仍算稚氣未脫的少女嗓音答腔了。

  明明女子的周圍不見任何人影,只有她獨自一人在這夜晚的街道。

  但女子卻無動於衷地向那個聲音應答。

  「前往『迷途之家』、才是、明智之舉。」

  迷途之家,唯獨在說這字眼時女子有略為加上抑揚頓挫。

  「最好、暫時在那裡、重整態勢。」

  「傻子。」

  和女子音調死板的回答相較,對她的意見提出指正、不見蹤影的少女的聲音,則顯得極其氣定神閒。

  「現在哪來那個閒情逸致。」

  「可是、大小姐您……」

  「……對。問題在於奴家。」

  少女的嗓音以充滿男子氣概的語調斷然表示。

  「一旦躲到迷途之家藏匿,就等於承認自己輸了。先是任憑分家的那些人擺佈操縱,最後向離鄉背井的人尋求依靠?本家的繼承者豈能這麼做。」

  女子陷入了沉默。

  與其說她是無言以對,比較像是在等少女開口說話。

  「只是,在無家可歸的當下,棲身於迷途之家也並無不可。但……就憑奴家現在這副模樣,縱使動身前往,恐怕也只是會碰一鼻子灰。」

  「您是說、以『祭品』為、第一優先嗎?」

  「唔。雖然情非所願……不過情況緊迫,只要是一族的人任誰都好。不求做到喪服這個階段。」

  女子暗中窺察身後,確認沒有追兵蹤影停下了腳步。

  「那麼、您覺得、那個地方、如何?」

  在女子舉頭仰望的地方,有一幢和附近的民房相差懸殊的大型建築物。

  被鐵柵欄圍住的門、林蔭大道,以及操場。是一棟三層樓的無機質校舍。

  「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學校。」

  女子回答少女充滿詫異的聲音。

  「『白州高等學校』。」

  「……白州?是那個『白州』嗎?」

  「是的。如果在這裡的話、或許——」

  雖然話中意有所指,不過女子的腔調果然還是不帶感情。

  在一陣沉默後,少女從容不迫的聲音響起了。

  「是嗎……原來如此。畢竟這裡對奴家來說人生地不熟,所以才沒有估算到還有這一步,想必這裡應該敵我混雜吧?這下咱們就有機會出其不意放冷箭,或者尋求援助也說不定。」

  「可是、一旦天亮、這裡人潮就會、增多。不知有無地方、可以藏匿、大小姐您的身體。」

  「無妨……想想你現在身後背的東西是什麼?只要有地方安置棺柩即可。」

  「是。」

  女子頷首答應。

  「那麼、就趁天亮前行動。」

  於是……

  女子背著棺柩手捧鳥籠,微微屈膝。下一瞬間——

  咻的一聲。

  女子彷彿不受地心引力影響般縱身躍起,她無須助跑便一舉輕鬆躍過有兩個成人高的校門,姿態輕盈地降落在校園裡。

  「棺奈。」

  少女呼喚了再一次窺察身後確認學校外頭有無追兵的女子的名字。

  「奴家還能活多久?」

  「這得視、大小姐您的氣力。大概、三天便是極限。」

  「那日期就定為兩天。要是兩天後依然走投無路,那咱們就前往迷途之家。」

  「是。」

  女子——棺奈的臉作勢要融入黑暗般輕輕上下晃動。

  這裡已沒有路燈的存在。月光的強度也不足以照亮女子的身影。

  在這條夜色朦朧的林蔭大道上。

  裝扮異樣的女子往校舍走去,身影逐漸消失了。
  
  2
  
  二月的空氣冰冷刺骨,教人的身體隱隱作痛。

  這一天,天氣預報表示因為寒流的影響最低溫度將來到冰點以下。不過站在學生的角度而言,縱使天氣冷了點,依然是平凡無奇的一天不會有變。在「今天好冷喔」這波淹沒了前往學校的路上和校門口的家常便飯問安聲中,霧澤景介一如既往於七點四十分後來到自己的學校——私立白州高中上學了。

  他就讀的班級是一年A班。

  由於八點開始有輔導課,所以大部分的學生都已經來上學了。景介脫下大衣,把它塞到設置在走廊上的個人專用置物櫃後,才走進教室。

  「唷。」景介輕舉了一下手向出聲跟自己打招呼的朋友示意,一邊來到自己的座位把書包掛在桌邊。明明是私立學校,卻連一台冷暖氣機都舍不得裝,擺明就是學校小氣想省錢。不過多虧了人的體溫和濕度,教室還是比戶外溫暖多了。景介一時之間還為臉上的眼鏡會不會因此起霧而擔心呢。

  隔壁座位的女生正在和幾個圍聚在一起的同學談笑閒聊。

  「早安。」一看到景介來上學了,她便爽朗地打了聲招呼。

  「啊,早安。」

  景介回以問安的同時,看了她的臉一眼。

  那張笑眯眯的臉上,鼻子有些泛紅,大概是跟景介一樣才剛到學校沒多久吧。

  秋津依紗子是這個班級成績最頂尖的,換個說法就是資優生。

  而且還不單只是一般的資優生。因為她不僅學業一流,又天生麗質,再加上為人親切,廣受班上同學的愛戴。宛如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存在。其清純和楚楚可憐的模樣就算頂著一副有點泛紅的鼻子也絲毫不受動搖。即便是每天打照面的景介,照樣有種仰慕的感覺。

  話雖如此,景介並不會像其他男生一樣對她有過多的反應。

  景介確實認為她長得很漂亮,跟她講話也會感到些許緊張。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景介總覺得她好像為自己跟外人畫了一道界線。當然,那是景介的一己之見。大概純粹是因為她不是景介喜歡的類型,又或者她太過完美無缺了,以致於景介無法感受到她身為女性的魅力吧。

  景介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別人後,就遭同學回嗆「你這傢伙標準到底是有多高」、「不,是標準低到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境界才對。你這吃慣垃圾食物的死現代人」、「既然那麼嫌,那立刻跟我換座位啊。有眼無珠的笨蛋」等等。可惜的是景介並沒有要讓出這個座位的意思。

  「秋津,世界史的作業你寫完了嗎?」

  畢竟,坐在資優生隔壁真的好康撿不完。

  「嗯,我寫完啦。」

  「借我抄一下吧。」

  「好好好。」

  「啊,霧澤,你又靠依紗子解決作業了。」

  「你太依賴成性了吧。其實也不只你啦,坐在依紗子隔壁的男生通常都是這樣。」

  依紗子的朋友們七嘴八舌地開始挖苦景介。

  「我的世界史就很爛嘛。」

  景介聳聳肩膀,隨口敷衍了事。話雖如此,其實他也無法否定她們的說詞。不光只是作業,景介就連上課被老師點名起來作答的時候,也少不了依紗子的幫忙,真的是視她如至寶。

  從依紗子的手中接過講義後,景介坐了下來。

  這時,眼尖的同班同學荒木走了過來,臉上掛著賊笑開口說道:

  「喂,也讓我一起抄嘛,黑心眼鏡仔。」

  景介用鼻子悶哼了一聲,不甘示弱地回嘴:

  「自己去跟秋津下跪乞討,別跟我要。還有,別叫我黑心眼鏡仔,阿呆。」

  黑心眼鏡仔。

  有一部分的朋友都這麼稱呼景介。

  至於當事人的景介,則早已不記得這般既不名譽又無視人權的糗名是如何得來的了。由來應該不外乎是純粹講話很尖酸刻薄、個性差勁、眼鏡底下的眼神很不友善,或者戴了一副眼鏡成績卻只有一個爛字可形容等,諸如此類枝微末節的事吧。景介自己想到「理由就是全部都『黑透了』」這個說法便一肚子火……不過,若讓景介為自己打分數,實際上不管哪一項都算馬馬虎虎『還不錯』便是了。

  至少就可以客觀判斷的部分而言,他的成績算是中上程度。只是有幾科比較不擅長,然後那些一口氣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分數而已。

  剛剛從秋津手中接過的世界史講義就是其中一科。

  「跟我下跪我會頭痛啦。你們倆一起看吧。」

  秋津苦笑著如此回答,荒木則一臉色眯眯陶醉地說:「依紗子人好好喔。」

  「你別一副色龜臉的模樣啦,阿呆。你要抄講義的話就快點準備啦。」

  景介不自覺地脫口說出了這句話。

  「啊?我才沒有一臉色龜樣好嗎?」

  眉頭緊蹙臉上清楚寫著『不要亂講話』的荒木也跟班上大半的男同學一樣拜倒於秋津的石榴裙下。絕大多數男生都有人家是高嶺之花的自知之明而罷手,唯有這個男的完全不曉得自己有幾兩重。頻頻獻慇勤、試水溫結果都遭到人家委婉地打槍的日子,已經持續快一年之久了。

  ——班級都快重新洗牌了,這傢伙真的有夠死纏爛打哪。

  景介這回沒說出口,只是在內心默默想著。

  只是,荒木下一年度很有可能還會和秋津依紗子同班。這小子在第二學期所舉辦的出路規劃調查中,從選擇科目到升學配套全都設定得跟秋津依紗子一模一樣,著實是個硬漢。就為了和心上人的女孩處在同個一教室而決定自己的未來,教人目瞪口呆到想對他脫帽致敬了。這樣的行徑可是景介模仿不來的。

  「唉,霧澤同學、荒木同學。」

  就在景介一邊想著這種事情,一邊適當地在講義的空白處填上答案時,秋津暫時脫離同學們的談天說笑,把臉湊過來問了個問題。

  「你們昨天有看電視新聞嗎?」

  「啊啊,那個喔。」

  荒木搶先第一個反應。

  「感覺超誇張的,很難相信就發生在這附近說。」

  聽到「這附近」三個字,景介才總算意會到她在聊什麼當話題。

  「那個火燒山事件嗎?」

  「對,就是那個。」

  雖然秋津說是昨天,不過正確而言發生的時間是前天晚上到隔天天亮這段期間。

  地點在距離這所高中不遠的山地。那裡的林子整片都起火燃燒了。

  在這座從中心繁華區開車行駛二十分鐘左右便會抵達感覺彷彿是動畫『龍貓』裡面一景的田園和山林地帶的鄉下小鎮,很難得會鬧出全國性的事件。

  昨晚電視頻繁地播映出被燒成焦土的樹林的畫面。那座山好像是個人的私有地,不過據說山裡沒有人居住,因此無人傷亡。那些正在冬眠中的栗鼠、山豬還有獾之類的動物搞不好都被活活燒死了。

  「唉,你們覺得起火的原因是什麼呢?」

  「我看是蠢大學生在玩營火吧?」

  意興闌珊的景介在作業講義的空白欄上填字,隨口這麼回答。雖然一旁荒木射來了類似「你這臭傢伙,幹麼回答人家依紗子同學的話題回得那麼敷衍啊」這種意思的視線,但景介卻視若無睹。

  實際上,距離本高中有一站之遠的私立大學生偶爾會鬧出莫名其妙的騷動。想必這又是那所學校的學生捅出的婁子吧?要不然就是山的主人放火燒地燒過頭失敗了。

  「原因好像還沒查出來對不對?」

  荒木似乎選擇不理會景介,自己和秋津相談甚歡。

  「嗯。如果是像霧澤同學所說的事出意外倒還好,故意縱火那就很糟了。」

  景介漫不經心地聽著秋津不安的聲音,覺得她說的頗有道理。

  發生火災的山離景介的家和學校都不遠。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樂見自己居住的地方發生動亂不安的問題。

  ……不過再怎麼擔心也無濟於事,包括景介自己,秋津和荒木都不過是一介高中生罷了。

  現實又不是連續劇和漫畫,不可能做出挺身追查真相或者揪出犯人這種事。

  「啊啊,好恐怖耶。」

  「對呀,好恐怖喔。」

  在兩人分享了極其老掉牙的感想之後,火災的話題三兩下就結束了。

  「荒木,你不趕快抄作業沒關係嗎?」

  景介刺了刺樂開懷地和秋津面對面談天的荒木背部。其實景介也有考慮過反正這傢伙跟自己不一樣,他又不是真的擔心作業,所以乾脆放棄算了。

  「我等你抄完再抄就可以了啦。」

  這回答真是絕頂聰明。荒木根本是打著可以趁景介寫作業的期間和秋津講話,同時又能強調自己心地善良的一箭雙鵰之作戰計劃吧。

  景介終於忍不住想要破壞他這如意算盤打得很精的作戰。

  「很遺憾的是我已經寫完了。」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叫黑心眼鏡仔吧?

  景介一面為自己的性格苦笑,一面看了荒木。

  「是嗎?」他用一臉快要抱怨出「你可不可以機伶一點啊」的表情如此答腔,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轉過頭來。

  「多謝你的幫忙啦,秋津。」

  「不會,不用客氣……如果答案有誤那就抱歉囉。」

  「沒關係。反正我抄歸抄也有適度地穿插一些跟你不一樣的答案。」

  「啊哈,霧澤同學在這方面就深得要領呢。」

  秋津的笑容真的非常具有魅力。

  挺直的鼻樑,小巧的嘴巴。留長的頭髮有一小撮繫上了輕薄的緞帶,乍看之下很樸素,卻給人一種清純的氣息。就連那一雙沒有微笑的時候看起來就像無機質人偶的眼睛,也藉由眯細讓眼睛變成惹人憐愛的形狀。或許那就是讓景介感覺到落差的原因。

  彷彿看穿了景介內心冷不防小鹿亂撞的心思般,秋津她——

  「景介同學,我記得古文你很拿手對吧?」

  她稍微把身子挪近,用自然毫不矯飾的上飄眼神朝景介看來。

  如果這樣的舉動是出自於無意識,那她還真是天生的高手,景介心想。

  「啊——還好啦,還不算棘手。」

  「既然這樣,那你借我看當作交換好嗎?我想確認答案。」

  「抱歉,我還沒寫。」景介坦承回答。雖然不失一個好提議,不過無論是再怎麼擅長的科目,景介也沒有習慣在家乖乖寫完老師指派的作業。

  「真是的……你怎麼這樣。」

  秋津有些生氣而將嘴巴嘟得尖尖的表情,令一直都在豎起耳朵偷聽的荒木停下抄寫作業的手。

  景介無奈地在心中聳起肩膀,打趣地說道:

  「秋津,你古文不好嗎?虧你的名字聽起來很有古風的味道耶。」

  依紗子這名字感覺不是很常見。

  「我有些地方沒信心答對嘛……順便告訴你喔,我的名字是奶奶幫我取的。可是我畢竟是現代人,古文讀起來很吃力。」

  景介有那麼一點點羨慕這麼無聊的對話也能樂在其中的依紗子了。

  反正自己又不是女的,應該不需要笑呵呵地一搭一唱吧。特別是在對喜歡的女生跟其他男生感情很好地聊天感到不爽的朋友面前。

  「話說回來,荒木這個阿呆把你的答案原封不動地謄寫上去了耶。不會被老師抓包嗎?」

  不管轉得夠不夠自然,總之景介先把話題拋給荒木。

  「誰是阿呆啊!」

  「咦,你整個照抄我會有麻煩啦,荒木同學。」

  「沒有啦,我沒整個照抄,是那個黑心眼鏡仔瞎扯……」

  「就告訴你別叫我黑心眼鏡仔了。」

  景介拿起筆記本從位子上站起來,敲了荒木的腦袋瓜後便離開現場。

  雖然離開自己的座位看似不合情理,不過實際上景介指派給自己的清早任務尚未完成。昨天派下來的作業除了世界史和古文以外,還有地理。

  景介前往了教室後方靠窗的角落。

  另一個同學正在那裡神情木然地眺望著窗外的風景。

  頂著一頭顯得蓬鬆又土氣的髮型,身形削瘦得感覺很不健康。平時沒事也是一副看似帶著憂鬱哀愁的臉。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洋溢著夢幻氣息,難聽一點就是個性陰沉——總之她就是一名散發著此般氣息的女孩。

  「灰原。」

  「……咦?」

  聽到景介呼喚自己名字的灰原吉乃像是嚇了一跳般轉過頭來。

  「地理作業你有寫嗎?」

  「呃、呃……」

  被這麼一問,灰原吉乃支支吾吾地猛眨眼睛,然後微微垂下了頭。

  景介判斷不出這個反應是代表YES還是NO,不禁苦笑了出來。

  灰原向來都是這個模樣。

  景介從國中便跟灰原就讀同校,但幾乎不曾看過她開心大笑的樣子。因為極度不善表現情感、加上個性內向,所以一直沒什麼朋友。

  景介曾有好幾次無意間聽到女生暗地批評她說『那女的好陰沉喔』、或者『搞不懂她腦袋在想什麼東西』之類的。在同性間的評價都這麼慘烈的話,更遑論男生對她的看法了。因此灰原在班上是被眾人視為空氣般的存在。

  不過景介並不討厭她這個人。

  無論是有些陰沉鬱悶的氣質,還是難以聊開的內向個性,景介都沒有班上其他同學所說的那麼在意。即便人家沉默寡言了點,也不代表人家無法溝通或個性不好。

  此外……

  霧澤景介對於灰原吉乃這名少女,抱有極度私人的、單方面的親近感。但這個念頭畢竟不方便實際說出口,而且也不是啥值得刻意拿來當話題的內容。因此景介從來沒有確認過——單純只是自己這麼認為而已。

  ——這女生跟我大概有些地方很相像。

  「如果你有寫,可以借我參考一下嗎?我地理糟透了。」

  「……好、好的。」

  灰原從桌子抽屜拿出筆記本,遞給景介。

  「那個,我的字……有點……」

  「你的字寫得清楚明了又很工整呀。」

  景介收下筆記本的同時,向整張臉紅通通且口齒含糊不清的灰原如此說道。雖然景介一有機會就會跟她借作業抄寫,可是她每次都會用生澀的口吻說一模一樣的話,所以景介早就習以為常了。

  就算是這樣,直接借了就跑,對人家也很不禮貌。

  「謝謝你,灰原。我會找一天回報你的。」

  儘管還沒具體決定,景介還是笑著如此告訴灰原。灰原露出像是感到吃驚表情,又垂下頭微微動了下嘴巴。景介聽不出來她喃喃說了什麼,不過雖說是要回報,也只是借個作業抄一下而已,所以他沒打算回贈什麼大不了的禮物。了不起午餐時請她喝果汁一個禮拜。讓人家請客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不方便吧?

  「筆記本我要什麼時候還你才好呢?可以的話我是想跟你借到第二節課左右啦。」

  「啊,好……」

  這回她輕輕地點頭示意。

  ——話說回來,為什麼她總是說敬語呀?真是的。

  景介帶菩苦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離開座位不過短暫的時問,留著繼續談天說笑的人數和面孔都不一樣了。

  男生除了荒木以外還多了個宮川。女生則是原本就在的秋津,另外還有木陰野、日崎;男生方面只多了一個宮川,女生陣營卻除了秋津以外整批人都換了。女生早上還真忙著到處串門子呢——

  「喂,英,讓開我的位置。」

  景介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抓了抓死皮賴臉霸佔自己座位的宮川英的頭。

  「不要鬧啦,景介。頭髮會被你抓得亂七八糟的耶。」

  「我故意的啊。再不趕快讓開,養在你那鳥窩頭上的可愛小鳥們就要被悽慘得蹂躪死囉。等母鳥回來就要哭天喊地了。」

  「很過分耶你……這個髮型整理起來很麻煩的。」

  宮川英個子矮小、長相又中性,一副就是會勾起母性本能的相貌。事實上,光論外表的話他還滿受女生歡迎的。可惜的是他有點自戀的傾向,所以女生們對他的評價只停留在中上程度。是說,他至少比沒有女人緣的荒木要來的好也說不定。

  「阿景,別這樣啦。小鳥感覺很可憐耶……」

  日崎步摘說了句聽似沒頭沒腦的話。一頭齊肩的秀髮和可愛動人的五官給人的感覺就是偏那種會迷倒眾生的妹系,不過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思考邏輯有點脫離常軌。

  「這麼說來,好像有那種把孵化到一半的小雞連同蛋一起下鍋煮熟的料理耶。」

  很自然地把噁心的事情掛在嘴邊的人是木陰野棗。相較於充滿童話風格的名字,她的個性顯得相當海派豪爽,不分男女生都很喜歡她。只是,當中有絕大多數的人都沒把她當女生看。

  「你們這些傢伙為啥一大清早就這麼有精神啊?」

  推開宮川坐回椅子上的景介忿忿不平地說道。

  「因為我有乖乖吃早餐呀!」

  「呃……我想他不是那個意思喔,步摘。」

  慎重地向日崎提出糾正的人是秋津。真不愧是資優生,心思縝密。

  「荒木,世界史寫完了沒?」

  「不,還沒!」

  「……還沒寫完又不是啥值得大聲宣揚的事,阿呆。話說英你是來幹麼的啊?」

  「我?我是來找樂子的。」

  宮川照著鏡子整理被景介弄得一塌糊塗的髮型,若無其事地說道。

  「拜託不要邊照鏡子邊說『我是來找樂子的』,看了就想吐。」

  「哦~~黑心眼鏡仔本日的狀況也維持在巔峰是也,上尉。」

  對於木陰野捧腹大笑調侃他,景介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上尉是怎樣?哪個機關的啊,木陰野軍曹。」

  「啊,基本上是軍官。」

  既然是軍官,那拜託你把這群呆子教好。在內心咒罵的景介開始埋頭寫地理作業。雖然陪這群傢伙鬥鬥嘴還挺有意思的,可是這樣會對不起好心出借筆記本的灰原。

  「唉、唉,阿景。」

  也不顧景介把想法付諸實行正在和作業苦戰,日崎自顧自地打開了話匣子。

  「幹麼?」

  景介頭也不抬地答腔。

  「那本筆記是你去跟灰原同學借來的吧?」

  日崎壓低聲音詢問。

  「啊啊。」景介點頭稱是,然後側目瞥了日崎一眼,她臉上掛著興致勃勃的表情。

  「灰原同學是怎樣的女生呀?」

  「你是怎樣?都已經第三學期了。」

  「哎唷,可是……人家沒怎麼跟她聊過嘛。」

  景介把原本快說出口的「你們都是女生,你應該比我清楚吧」這句話給吞了回去,心想或許事情也未必如此。

  灰原總是自己一個人。既然如此,問題就跟性別無關了。搞不好反倒正因為彼此都是女生的緣故,所以才不瞭解她也說不定。

  「你去找她聊聊不就知道了嗎?又不是灰原不想理你。」

  「嗯~~我是有坐過她的旁邊啦。可是總覺得有點不知該怎麼跟她認識耶。而且……依紗有時好心找她說話,她也沒啥反應說。連依紗都不理了,她更不會理我啦。」

  日崎有些落寞地笑了出來。

  「我也想跟她打好關係……再說學期都快結束了。」

  秋津如此替日崎的說詞做補充。

  「在我們班有跟那女生聊的,就只有霧澤你喔。」

  木陰野的話令景介抬起了頭。

  「……我?」

  坦白說,景介對於班上的同學跟灰原生疏到那種地步很吃驚。

  自己跟灰原吉乃也是好幾天才有一次對話的機會,次數上卻算是頻繁的了。

  「是這樣……啊。」

  聽到這件事,景介不知怎的有種厭惡的感覺。

  這股厭惡針對的並非是不肯和灰原對話的同學,也不是不善溝通的灰原,而是完全沒注意到這個事實的自己。

  國中時候的她,也沒有一個人孤單到這麼誇張的程度。

  當時的她就跟現在一樣極端沉默寡言。雖然因為內向的個性導致在校內一點都不引入注目,至少還是處在一個跟孤獨無緣的狀況。

  灰原還是有朋友的。

  名字就叫做尾上梨梨子。

  她跟灰原向來形影不離,和灰原相反,是個生性活潑的少女。兩人好像就是因為個性截然不同,所以才合得來的樣子。如果不是和尾上同班,景介也不會注意到灰原,恐怕連長相和名字都不記得了吧?

  可是,在國中二年級的時候,那個身為灰原朋友的少女——突然失蹤了。

  學校因此人心惶惶,關於她的失蹤亦眾說紛紜。

  最後這件事被當成離家出走處理。她的家人現在應該還沒放棄尋找她吧。

  那個時候的事,景介記得十分清楚。

  理由並不單只是因為自己跟尾上算是交情不錯的朋友。

  突如其來的失蹤。這跟景介的姊姊一樣。

  自從尾上失蹤以來,景介就對灰原吉乃抱持著複雜的親近感。

  當然,事發當時景介的心情並不是這樣。因為這起事件距離姊姊失蹤不過短短四年的時間,而且是發生在家裡開始瀰漫『或許姊姊再也回不來了』的這種氣氛之前,加上景介本身也受到不小的衝擊,所以沒有餘力關心灰原的事。

  然而隨著時間經過,景介開始慢慢在意灰原更勝過自己。

  灰原一整個意志消沉再也沒跟人開口說話的身影,跟姊姊消失不見時的自己重疊在一起了。如果對灰原置之不理,就等同棄過去的自己不顧一樣,讓他感覺渾身不對勁——在這種念頭的促使下,景介開始偶爾會找灰原說話。

  只不過,景介從未跟她談起尾上的事。

  他不是不談,而是無法談。

  如果不是鬧失蹤而是碰上意外死亡之類的話,彼此或許還可以互舔傷口取暖吧!甚至可以當成一段回憶來聊。在這個層面的意思下,死別的結果可能還比失蹤好。

  不知道那個人是死是活;不知道那個人最後是不是死了;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消失不見;也不知道那個人現在人在何方正在做什麼。

  此外,就連被遺留下來的人該如何是好——也一樣沒有頭緒。

  該放棄是好?該悲傷是好?該四處尋人是好?還是該懷著希望是好?

  一切的一切都沒辦法明確地做出個劃分,也因此被遺留下來的人無法共有情感。

  景介自己家裡的現狀正是如此。始終懷抱希望相信姊姊還活著的父親,和主張已經可以死心放棄的母親,由於想法的牴觸導致關係變得緊繃,景介本人對於父母的態度也拘謹了起來。儘管現在父母表面上看起來已和好如初,姊姊的話題至今依然是觸碰不得的禁忌。

  就連自家人都如此了,景介還有什麼辦法跟灰原表示什麼?

  「喂,黑心眼鏡仔。」就在景介沉思這些事情的時候……

  荒木一臉感到詫異似的表情直盯著景介。

  「嗚哇!幹麼啦,你這個阿呆,臉貼太近了!」

  「你才是阿呆啦!不要突然沉默不語好不好。」

  「好啦,抱歉。」景介嘆了口氣搔搔頭。

  一蒙頭思考就會忽略四周情況是他的老毛病了。下次要留心點。

  但,如果說日崎、其他女生們都是這麼看待灰原的話——或許稍微改變一下她們的看法比較妥當。當然了,這些事是沒辦法直接跟灰原本人反應的。

  不過——

  「……吶,秋津。」

  「嗯?什麼事?」

  秋津依紗子是這個班上女生的靈魂人物。那麼找她幫忙的話,事情會比較簡單吧。

  「要不要找一天出來玩?大家一起。」

  「……!」迷戀秋津的荒木倏然倒抽一口氣。

  ——很遺憾,我才不是為了你提議的。

  「大家是指?」

  「啊——哪些人都可以啦。反正很閒吧?日崎你排球社很忙嗎?」

  「嗯?我喔~~,只要翹掉就好了啦。」

  相對於笑得傻呼呼的日崎……

  「唔唔,我不曉得有沒辦法翹掉社團活動耶~~」

  ……木陰野倒是很裝模作樣地皺起眉頭。

  「只要吃點心喝茶就好的茶道社是在裝什麼忙。」

  不過景介明白這是她個人風格的玩笑。

  總之,在場這些成員要約出去玩是輕而易舉的事。

  問題在另一個人。

  景介稍微放低音量,指了指窩在教室角落看書的灰原說:

  「所以說啊,秋津。如果你樂意的話……可以去約她一起參加嗎?」

  「灰原同學也要約?」

  「她這個人就是不太愛講話,個性嘛,也是滿陰沉的啦……不過,其實是個好人。」

  坦白說,實際狀況並不全然是如此,而且是自己也太雞婆了也說不定——景介心想。如果她樂於一個人獨處,是自願選擇孤獨的話,那麼問題便沒有自己涉入的餘地。

  可是灰原的朋友失蹤已經將近兩年的時間。

  這兩年沒有結交任何朋友總是獨自一人,也不積極跟其他人接觸,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淡淡地走過這些日子的呢?這樣的心情對景介來說並不難想像,讓他內心一陣揪痛。

  灰原她大概是為了有一天可能會回來的尾上,才一直空下自己身旁的空間的。就在如果把那個空間填滿——好朋友便或許再也不會回來的那種恐懼伴隨之下,決定這麼做。

  問題是,就算讓那個空間維持空白再久也喚不回尾上。

  景介對此有切膚之痛般的體悟。

  「如果灰原她可以更……不對,我覺得她只要稍微多一點點笑容的話,那就很棒了。」

  一如像是在告訴自己般喃喃說道後,景介窺看了秋津的臉。

  景介視線射去的對象一瞬間露出陷入思考般的神情……

  「嗯,說得也是。」

  ……接著臉上掛起微笑,點頭附和。

  「時間定在何時好呢?反正第三學期沒有期中考……如果定在二月中,大家沒問題吧?」

  「啊啊,我沒意見,完全沒有問題。」

  儘管故裝冷靜,但怎麼看都是一副樂不可支模樣的荒木搶先第一個贊成,宮川也點頭答應說「好啊」。至於日崎和木陰野則先是相互使了個眼色,不知何故看著景介咧嘴而笑,然後才異口同聲地表示「我們OK!」……那個笑容真令人耿耿於懷。她們該不會是想歪了吧?

  景介本來想聲明這是一場誤會,不過選在這個時機撇清反而會招惹奇怪的懷疑,所以還是打消了念頭。況且一旦說明起來,自然就得談及灰原的過去。

  再說,如果日崎和木陰野因此想多管閒事,到時再阻止她們就可以了。

  而且說到多管閒事,自己也沒資格批評她們。

  不知灰原她接獲邀約會怎麼想呢?或許會對她造成困擾吧?雖然景介為自己的衝動隱約感到了後悔,不過到時再換個心情當作原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吧。

  預備鐘響了。

  早上的休息時問告一段落。原本聚在一起的同學們做鳥獸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隔壁的秋津對上視線後,她用眨眼做為回應。

  景介聳聳肩膀,將灰原的筆記本收進了抽屜。
  
  3
  
  午休時間。

  景介一如往常和荒木、宮川三人一同前往合作社,拿隨便買來的面包祭完五臟廟,然後借看了秋津依紗子的作業準備下一節課——在差不多還剩十分鐘左右第五節課就要開始時,景介離開了教室,打算先去廁所解決生理問題。

  走廊上學生紛紛攘攘,大家都在打鬧談笑。景介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和其他班的學生混在一起的日崎。大概都是排球社的社員吧。因為和她對上了眼睛,景介便用視線簡單回應了一下。

  在走廊上移動數公尺距離後……

  景介發現了另一名獨自盤起雙臂眺望窗外的朋友。

  「……你在這裡幹麼?木陰野。」

  「是霧澤嗎?」聽到景介從旁喚聲的木陰野棗回過頭來嘀咕道。

  話說回來,這個女的擺出『獨自一人盤起雙臂』這種充滿男人味的姿勢感覺就是特別帥氣哪——景介如此心想,接著又對她怎麼沒加入朋友的聊天一個人耍自閉感到好奇。

  「你怎麼愁眉苦臉的啊?」

  「沒有啦,我這不是在憂鬱。」

  笑出來的木陰野仍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跟你說喔,霧澤。」

  頓了一會兒,她緩緩開口說:

  「有關早上灰原同學的事……」

  「啊,你已經去詢問過她的意願啦?」

  「不,你誤會了,不是出去玩的事。啊——這該怎麼說才好呢?」

  木陰野雖然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好似猶豫不決般,不過景介明白她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優柔寡斷、煩惱事情的個性。「唉——好吧。」她輕輕搔了下臉頰點點頭。

  「那個,你知道我是高中以後……才搬過來的吧。」

  「是啊,我知道。」

  他記得木陰野來自外地的國中,會來到這裡好像是配合父母的調職。

  「不過我也是很努力在結交朋友喔。」

  「……是啊。」景介聽得出來她想表達的意思。

  這間高中包括景介在內,和灰原同一所國中畢業的學生為數不少。所以說,灰原絕不是打從一開始就處在一個完全孤立的環境,也沒有外力強迫她必須孤單一人不可。

  相對地,木陰野她——則是以外地人的身份,來到了這塊隱約還留著一股排他風潮的半調子鄉下地方入學就讀。如今木陰野在班上的人氣卻和灰原成了強烈的對比。

  「人際關係跟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個性也是有關啦。」

  景介覺得木陰野想說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灰原讓自己學得更社交化一點不就好了」,所以輕輕聳了一下肩膀這麼表示。沒想到木陰野的回答顯得更為含糊不清。

  「啊,不是……抱歉,我想說的也不是那個。」

  「不然到底是什麼?我被你想說的重點搞迷糊了。」

  「我醜話先說在前,接下來的話可能會有點刺耳。」

  木陰野長嘆了一口氣。

  「不瞞你說,我看她有點不耐煩是真的。我覺得朋友自己想辦法交不就好了嗎?可是……該怎麼說呢,我沒有資格跟灰原同學講這種話。」

  「為什麼?」

  「我打個比方。假設眼前有一個問題存在,而且現在必須去處理它好了。可是那個人卻找一堆有的沒的理由企圖逃避面對那個問題……不對,不是『現在必須去處理』,而是『一直以來早就該處理了』才對。」

  「……木陰野?」

  「我始終以為自己有在面對處理,可是我大概只是在逃避而已。因為這樣比較輕鬆,可以不用為麻煩的問題煩惱。」

  「是類似戀愛之類的煩惱嗎?」

  其實景介完全聽不懂木陰野在說什麼。感覺得出來她是故意不想明講,無奈內容實在太過抽象,導致景介抓不到話中的頭緒。

  「啊——總之,重點就是,就逃避眼前問題這一層面來說,我跟灰原同學沒有兩樣。所以我沒資格批評她有什麼不對,而且到頭來這只是在厭惡我自己罷了。不好意思,跟你講了莫名其妙的話。」

  「是啊,真的很頭痛。跟我講這些我也沒辦法做任何回應。」

  景介開玩笑地聳聳肩,露出了微笑。

  看來木陰野確實身懷煩惱沒錯,但從口吻來判斷,她又避諱人家深入追究;而且以她這個人的個性,問了八成也不會說吧。就算順利問出個所以然好了,景介也不曉得自己能否幫得上忙。

  此外,景介對於木陰野的自白也抱有一種類似同理心的感覺。是因為這不是他人的事呢,還是自己真的也能理解呢?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不方便多問吧。

  「把自己的問題投射到那個女孩身上然後滿腹牢騷怎麼行呢……唉。」

  木陰野別過頭去不看景介,語帶自嘲地喃喃自語。

  對——就是這樣沒錯。

  木陰野大概是把自己的問題投射到灰原身上了吧。一如景介把自己的境遇和灰原的境遇重疊在一起。但兩者絕對不會是一模一樣的。像歸像,終究還是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不管他為灰原做再多,自己的問題也絕不會因此獲得解決。

  「看來……真的是我太雞婆多事了吧。」

  景介就像被木陰野傳染一樣唉聲嘆氣道。

  「沒那回事啦,依你的情況……」

  可是木陰野的回答卻澄澈得一如徹底掃除了迷惘似的。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對了,因為你不像我之前一樣一直滿腹牢騷。」

  你現在也跟滿腹牢騷沒兩樣啊——這句話景介沒敢說出口。

  「放心,我會從旁協助你的。剛才我雖說看得不耐煩,但是我並不討厭灰原同學這個人,反而覺得我應該可以跟她當個好朋友說……啊啊,換個念頭一這麼想就感覺很不可思議呢。人類真的很有意思耶,在很多方面。」木陰野呵呵地笑說。

  「現在是怎樣啊?」

  最好都自己一個人妄下結論啦。

  在內心不平地抱怨的同時,景介發出一聲悶哼轉過身。

  「我都忘了我原本要去上廁所呢……都怪你沒事露出無精打采的表情眺望窗外啦。要是我上課遲到都是你害的。」

  「哎呀,那還不快點去。只剩不到兩分鐘囉,霧澤少尉。」

  「早上的時候我還是上尉吧……幹麼沒事幫我降格,你這三等兵。」

  景介邊拌嘴邊跟木陰野告別。

  他向窗外看去,外頭正飄起了雪花。

  ——也難怪會覺得冷。

  也因為注意力被外頭飄起的雪花分散的緣故,景介他並沒有注意到身後輕聲響起的呢喃——「我想我也是時候做好覺悟了」。
  
  都怪跟木陰野來了一席富含啟發性意味的談話,景介第五堂課整堂的時間都在沉思。不過景介的個性原本就擅長胡思亂想。

  再三思考後所做出的結論——那就是『算了』。也就是說,跟早上沒有差別。

  景介的壞習慣就是一聽到人家說什麼,馬上就會對自己的想法失去自信,可是最後又會任憑自己的衝動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雖然明知是壞習慣,但要改又太麻煩了,所以提不起勁去做。都怪木陰野,害我胡思亂想——景介最後選擇把責任推給了別人,等到一下課便立刻跟坐在隔壁的秋津攀談。

  「嘿,有關早上的事——」

  「早上怎麼了?」

  代替秋津答腔的,是第五堂課下課的瞬間便跑來找秋津玩的日崎。這傢伙,不過才半天的時間就忘光光了嗎?單細胞生物就是不一樣,景介苦笑著心想。

  「就是灰原啦。」

  名字一說出口,景介就開始不安地擔心自己的聲音會不會讓本人聽到了,所幸下課的教室吵翻天,沒有這個疑慮。轉頭一看,灰原還是老樣子獨自窩在教室角落的座位默默看書。

  會看書是基於興趣還是因為閒得發慌沒事做,景介就不得而知了。

  「嗯嗯,我打算放學後課上完了再去邀約看看。」

  秋津點點頭,如此告知景介。

  「是喔……依紗加油唷。」

  日崎彷彿不關己事般拍了拍秋津的肩膀打氣。

  「喂,不要丟給秋津一個人,你也加油一下好嗎?」

  「什麼嘛——阿景你不也是丟給別人還敢說我。」

  「啊——是沒錯啦,『坐享其成』是我的座右銘。」

  「怪了?上個禮拜你不是說『反躬自省』是你的座右銘嗎?」秋津說。

  「誰說過那種話了?」

  景介話一脫口就想起來了。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啊啊,我似乎有說過耶!都忘得一乾二淨了。連這成語是啥意思也忘了。」

  只記得那時在和荒木還有宮川亂打屁,然後自己胡亂舉了一個四字成語。

  「這種芝麻小事虧你記得那麼清楚。」

  「呵呵……還好啦。」

  秋津面露莫名意味深長的笑臉,要是荒木在場的話他應該會鬱卒得昏倒在地吧。

  「嗯……問題是,約她她就會來嗎?」

  日崎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腦袋傾向一旁。

  「這個嘛,我不知道。」

  她繼續向坦承回答的景介拋出疑問。

  「而且要是給她帶來麻煩那該怎麼辦?」

  「……抱歉,我還是不知道。」

  這傢伙瞧她平常呆頭呆腦的,在奇怪的地方心思倒是挺細膩的嘛——景介在心裡頭苦笑。

  「也是啦,把邀約的任務丟給你們,萬一被拒絕了留下不好印象的人也是你們,不是我……還是我去說好了?」

  追根究柢,這只是我個人的任性和自我滿足。既然如此,利用秋津和日崎來滿足一己之私或許太便宜自己了——大概是午休受到木陰野影響的關係,景介浮現了這樣的想法。

  「哎呀,霧澤同學,你好難得有這麼精神可嘉的一面喔?」

  「很失禮耶。我這個人向來都是精神可嘉的好嗎?」

  景介用要嘴皮回應半開玩笑的秋津。這時——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是那個意思。」

  有人用力搖頭否定景介的意見,是日崎。

  「沒關係啦。而且我覺得我們女生跟她說,比阿景親自出馬成功率還高喔。」

  「是嗎?」

  「嗯,交給我們吧!」

  日崎點頭點得特別有精神。

  雖然那個笑容依舊好像是個傻女孩沒有改變,不過現在看起來卻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

  「那就拜託你們了……仔細想想,要去哪裡玩也得快點決定才行呢。」

  既然都已經約了秋津、日崎、木陰野,就算到時灰原婉拒邀約,半途取消約定也不夠意思吧。這樣感覺就宛如計劃因為灰原的關係臨時生變一樣,會讓人事後心裡有疙瘩。況且順便為一早就陶醉得無法自拔的荒木著想一下也好。

  「你們覺得哪裡不錯呢?」

  「去卡啦OK……又怕灰原同學她不喜歡唱歌呢。」

  秋津用手指抵住臉頰動腦。

  「而且小棗她只聽演歌喔——」

  「咦,是喔?」

  「啊!我忘了這是秘密……」

  日崎不小心踢爆木陰野出乎意料的興趣。

  「啊哇哇哇,剛剛聽到的不要說出去喔!」

  景介很懷疑她這個人是不是習慣把「不要說出去喔」掛在嘴邊然後自己到處去跟人家廣播宣傳。抱歉了,日崎,等一下我就要把這個秘密當梗把木陰野調侃得無地自容了。

  「可是這樣就頭大啦,卡啦OK不行的話還有哪裡能去呢?」

  景介仰望天花板苦思。

  鄉下地方的娛樂場所寥寥無幾,卡啦OK已經是最便宜又老少咸宜的活動了。

  即使到市區隨便閒晃,能去的地方也有限。以學生的身份來說,口袋裡通常也沒幾毛錢可花,選擇也就更少了。總不能跑去飲酒作樂吧?

  「還是我們找部電影看,看完去大眾餐廳聚餐如何?」

  儘管景介本人也自認這樣的活動實在是有夠冷的了……

  「這樣的安排或許還不錯喔。畢竟是第一次跟灰原同學出去玩。」

  不過秋津卻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贊同景介的提案。日崎也「嗯嗯」地點頭附議。

  「那就這麼說定囉。」

  雖然沒有問過荒木和宮川的意見就這麼拍板定案了,不過應該無所謂吧?男生大概只要能跟女生一起出門去玩就夠樂的了。再說,那兩個男生很意外地其實挺會看氣氛的。畢竟這次有他們應該從未交談過的灰原出席,所以他們倆一定會乖乖地配合我們三個決定的計劃,不會白目吵著要去卡啦OK唱歌才對。

  「日期要決定什麼時候呢?選這個週末的話……那就只有明後兩天可以選擇,好像太趕了耶。下一個禮拜日如何?」

  「啊啊,我OK。日崎呢?」

  「沒有問題。啊,那等一下我去跟小棗通知一聲嘍?」

  「順便幫我跟她說,很抱歉沒有機會讓她表演一下裝飾音的唱腔。」

  景介半開玩笑地說。可是——

  「咦?什麼裝飾音的唱腔啊?」  (譯註:演歌的技法之一。)

  日崎似乎聽不懂笑點,真不愧是單細胞生物。該不會連幾秒前自己才剛踢爆木陰野秘密的事也忘了吧。

  「沒事,算了。」

  要重新說明感覺也非常尷尬,所以景介揮手不再多談。

  另一方面秋津則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嬌笑。至少還有人聽懂笑點所以就算了。

  「反正不管去哪玩我都好期待喔。之前都沒什麼機會大家一起出去玩呢。」

  「是這樣嗎?」

  經她這麼一說,景介才想到自己跟秋津雖然在教室算是很常聊天,可是卻沒有一起出遊過的印象。是因為她是資優生所以比較不會在外頭逗留的關係嗎……只不過,景介本身和日崎、木陰野以及其他男生也是半斤八兩。在這個火燒山會演變成聳人聽聞的消息的小鎮上,不管要干麼,去車站前那一區就可以統統搞定,根本就沒有其他供年輕人遛達找樂子的地方。

  大概是這個鎮裡的每個人日子都過得很無聊,而且內心深處對刺激感到飢渴,所以才會為了同學一起去玩這種枝微末節又稀鬆平常的活動感到興奮吧。

  ——會不會……

  景介的姊姊和灰原的朋友是受夠了這個無聊乏味的鄉下小鎮才離鄉背井的呢?為了尋求平凡鄉下的日常生活裡絕不可能存在的刺激,離開家鄉前往某個遙遠的都市去了。就在這不滿足於和班上同學出遊、或者被火燒山的話題搞得雞飛狗跳這種程度的日子的心態之下。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景介心想。

  總比死於意外事故或事件之中這種沒有未來的假設要好太多了。

  她們現在神采飛揚地生活在東京的某處,和景介等人一成不變的日子不同,展開既刺激又充滿活力的人生——一這樣想,他的心情就會舒暢點。

  當然,景介也心裡有數,這樣的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這個小鎮再怎麼落後,要去都市也犯不著鬧失蹤。只要搭電車一路搖搖晃晃兩個小時就行了。有心的話,當天來回迪士尼樂園也不成問題。

  可是,這樣的自欺欺人對於被遺留下來的景介等人大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不用那些失蹤的人如今過得比自己還要快樂這種理由催眠自己,那麼就會被不安給擊潰,甚至連笑的時候都會萌生罪惡感。

  跟自己的風格不太一樣,景介開始期盼下個禮拜日的到來了。儘管灰原的問題令人掛念,而且她也不見得會參加,不過景介還是抱著一絲期待——可以的話,希望她也能一起來創造開心的回憶。

  ——就在景介想著這些事情時,下課時間和第六節課都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

  一放學,班上的同學們便露出獲得解放的表情。有的去參加社團活動、有的留在教室喋喋不休地聊天、有的則直接打道回府,開始各自運用時間。景介和荒木、宮川閒扯淡一番後,便整理書包獨自離開教室。

  荒木和宮川都是社團成員,所以景介一向自己一個人回家。他扛著隨手亂塞了幾本教科書的書包,簡單地和揮手說再見的同學招呼幾句,便往校捨出入口走去。

  景介手插口袋,心中想著灰原的事。

  在第六堂課之後班會開始之前,秋津去到灰原的座位提出邀約了。灰原的答覆好像是「請讓我考慮到禮拜一」。從遠方看去,她還是老樣子微微垂低著頭,臉上的表情判斷不出是高興還是困擾。

  「她會參加嗎」的期待和「果然是我太多管閒事了」的後悔在景介心中交錯混雜。當然了,就算想破頭也是無濟於事。

  「唉,算了。」

  景介把臉縮在纏住脖子的圍巾裡喃喃自語,拿起鞋子放在玄關。

  午休時間所下起的雪已經停了。不過天色陰森森得有點奇怪。雖說明天放假,所以就算積雪也沒什麼不便之處,景介還是討厭冷冰冰的天氣。

  就在景介對著從校捨出入口可見的灰色云層皺起眉頭、打算穿上鞋子的時候——

  「那個……」

  身後傳來了彷彿在說悄悄話般的細語聲。

  景介一回望……

  「——灰原。」

  ……灰原吉乃就站在那裡。

  看到前一刻還在自己思考中心的人物出現在眼前,景介顯得有些吃驚。

  「原來你還沒回家嗎?」

  景介不禁問出口。剛剛離開教室時,灰原應該早就不見了。

  灰原輕輕地點了下頭。

  「我剛才去了一趟圖書館。」

  灰原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晃動。她是一路跑來的嗎?因為看到景介的身影。

  「是這樣子啊。那個,灰原……我想你應該有聽秋津提過了……」

  景介以為她來應該就是為了出去玩的事,於是主動提及。

  「下個禮拜日,荒木啊、宮川啊、秋津啊、還有日崎和木陰野……要一起出去玩。」

  「嗯。秋津同學說……霧澤同學希望找我一起去。」

  一如在低聲呢喃般,灰原說出這句話時頭仍是垂得低低的。

  「……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啊——」

  景介伸手搔頭。灰原的問題令他非常尷尬。

  ——『為什麼會來約我呢?』

  會有這個疑問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她希望我怎麼回答呢?

  「呃,就……」

  當不曉得該坦白是好或者該找個理由搪塞是好的景介回過神時,嘴巴已不受控制說出了話來:

  「我想你應該不知情吧。家姊在我小時候失蹤了。」

  「……咦?」

  灰原拾起了垂低的頭,臉上清楚地寫著震驚。

  「啊不……不是的,我不是那種意思。」

  正因為話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也因此很難整理出一個條理。

  「我不是那種意思……可是,我每天都過得滿開心的。」

  ——我到底在說啥啊我?

  既然要談這種內容,那麼自然是從頭開始說明起才不會過於突兀。先從彼此的境遇相似說起。然後再表示自己因為如此才會注意到你這樣。可是在景介按照順序歸納出一個清楚的條理之前,球就無端自己滾動起來了。

  「我並不是想說我們倆同病相憐。我想灰原你有你許多不為人知的苦衷。但是……該怎麼說呢?記得國中的時候,你還挺常笑的吧?跟尾上在一起時,你們相處得滿愉快的不是嗎?」

  尾上梨梨子。

  灰原在失蹤的朋友的名字出現的瞬間,她的表情明顯有了動搖。

  「抱歉……我不是要強迫你什麼。只是想說如果你願意來那當然是最好,所以倘若你不願意也不用放在心上。」

  連景介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表達的重點了。

  就在事情交代得支離破碎的狀態下,滿心悔意的景介噤了聲。

  一段漫長的沉默。

  灰原慢慢垂下聽到尾上名字時所撩起的眼簾。

  她的嘴唇在微微張動。好像是在喃喃自語。雖然聽不見聲音,可是景介判讀得出她所說的字。

  ——梨梨。是尾上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子嗎?」

  打破沉默的人是灰原。

  「對不起,是我誤會了。」

  「咦?」

  ——誤會?

  這是什麼意思呢?景介想問清楚,可是灰原搖了搖頭。

  「不,請別介意……原來霧澤同學你也有過這種經驗嗎?」

  接著她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淺笑。

  為什麼呢?在景介的眼裡看來,那個笑容顯得莫名沉重。

  彷彿鬆了一口氣,又宛如得到了救贖一般。

  「那個,我……」

  但灰原的臉旋即恢復成平時那張感覺有點拘謹的表情。

  「請給我一點考慮的時間。我現在心情還沒整理好……因為太突然了。」

  灰原像是真的覺得很抱歉似地低下頭。

  「是嗎?」

  原本深怕自己的話觸犯了人家禁忌的景介把手插進口袋,將汗濕成一片的雙手抹乾。

  「不好意思,都是我自作主張。」

  「不會。沒那回事……我會在下個禮拜前給你答覆的。」

  「好啊。」

  如果沒那個意願,不用強迫自己也沒關係的。

  此話才剛來到喉嚨,景介突然浮現了一個念頭,從書包拿出手機。

  「對了,你有手機嗎?」

  景介還記得國中時,有看過灰原和尾上在研究手機。

  「啊,基本上是有的。」

  灰原點了一下頭回答。

  「只是自從梨梨不見以後……我就再也沒使用過了。」

  她所掏出的手機是外型格外古董式好幾年前的機種。看樣子她在購入這隻手機後,便沒有換過新機了吧?又或者是尾上失蹤後才一直沒有再買新的。

  既然沒有在使用,為何現在還隨身攜帶呢?——心裡浮現疑問的景介馬上察知了答案……

  ——她是為了隨時都能接到尾上打來的電話。

  「告訴我你的簡訊信箱和電話號碼吧。」

  景介雖為那令人同情的動機感到心痛,卻硬是讓自己表現出輕鬆自然的態度。

  因為如此一來,即使她最後選擇拒絕,至少用簡訊也比較容易啟齒。

  「好的。啊,可是……呃……」

  灰原盯著手上的電話不知所措。景介苦笑地說:

  「方便借我一下嗎?」

  景介操作灰原遞上的手機,使畫面顯示出電話號碼和簡訊信箱。

  「看,就是這個。」

  「啊……真的耶。」

  看著映在畫面上的登錄情報,灰原漲紅了臉。不出所料,看來她不但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和信箱,也不清楚顯示的方法。「她到底是多久沒用過手機啦?」景介不動聲色地嘆了一聲,不過對沒有朋友的灰原來說,或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景介先是在自己的手機登錄灰原的信箱,接著再用簡訊打上自己的電話號碼傳送給她。她的手機旋即振動起來,提示收到了簡訊。

  「那是我的電話號碼和信箱……你知道怎麼登錄嗎?」

  「啊……大概知道吧。呃……好了,我登錄成功了。」

  儘管負責按壓按鈕的手動作很生硬,不過她似乎順利完成了登錄。

  結束操作的灰原揚起了脖子。

  景介愣住了。

  灰原她——臉上掛起了像是開心之中又帶有些許羞澀似的微笑。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個加入的人。」

  和剛才沉重的笑容不一樣,這回極其自然。

  那正是在國中時期經常可以看到,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輕柔微笑。

  ——果然這傢伙還是比較適合笑容啊。

  「如果有事,你儘管打電話或傳簡訊給我吧。」

  景介在灰原笑容的帶動下也莫名感到開心,笑了出來。

  「好的……那個,霧澤同學。」

  然後灰原唯唯諾諾地開口說。

  「謝謝你……我……果然還是很高興你來約我參加活動。」

  面紅耳赤的灰原深深地將頭垂低行了個禮,表示還有事必須跑圖書館一趟,不是往玄關而是掉頭轉身又往校舍折回。景介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為止。

  灰原剛剛的笑容令景介深思。

  她所欠缺的,大概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契機。

  基本上,要耍孤僻鑽牛角尖讓自己變得沉重是個人的自由,但可以透過讓自己變得沉重來成功解決問題的人畢竟少之又少。通常他人——有可能是朋友、班上同學、父母或兄弟姊妹——所釋出的意見和行動會是解決問題的線索。不對,或許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會是線索。大概也有那種踢踢路邊的石子就能解決問題的人吧。

  但,縱使只是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它仍無疑是一個外在因素。

  這座小鎮既沉悶又無聊,稍一鬆懈便馬上停滯下來。正因為風景平凡乏味的日子欠缺刺激,所以光是尋找契機都得費盡一番苦功。

  說不定,現在的景介也是如此。

  「……哼。」

  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罷了。或許這不是什麼雞婆或多管閒事,只是景介單方面希望把一名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當作契機而已。大概是由於為了朋友的失蹤遲遲無法走出陰霾的她,宛如象徵著這座彷彿從好幾年前時間便停止流動似的小鎮,而令之前的自己感到厭煩吧。

  「我這個人真是差勁透了。」

  語帶自嘲地嘟嚷後,景介離開了玄關。

  隆冬的寒風莫名地令景介有種徹骨心寒的感覺。抬頭一看,天空又開始飄下了白色的物體。

  於是景介掏出手機,寄了封簡訊給才剛完成登錄的灰原的信箱。

  『外頭開始下雪了,建議你早點回家比較好喔。』

  幾分鐘後回訊傳來了。

  『好的,謝謝你的提醒。霧澤同學回家時也請路上小心。』

  附加在文末的微笑表情符號一點都不適合灰原的印象。一想到她以前和尾上互傳簡訊時一定很頻繁使用這個符號,景介便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

  實際上,景介依然不確定自己的所做所為是否正確。但是,可以看到這個表情符號那麼一切都值得了,後侮的心情也跟著煙消雲散。
  
  4
  
  冬天的日照時間很短。

  才剛過下午六點,四周的天色便暗了下來。依稀泛白的西端也因為烏云的緣故失去亮度,天上甚至不見星月的蹤影。不知是學期末將近還是開始下雪的關係,學校的操場看不到有人和在進行社團活動的學生,早早便瀰漫著一股靜謐的氣氛。

  僻靜的校園內,特別棟三樓的美術教室。

  在隔壁間安置了石膏胸像和油畫等物品的器材室裡,有一個奇妙的物體。

  那個物體被巧妙地藏匿在置物架的角落和道具器材放在一起,乍看下一點都不引人注目。

  但那無疑是一個大小有成人身高之譜的白木箱子——棺木。

  「大小姐。」

  棺木裡面有聲音響起。

  那個音量不至於流洩到外頭,而是一種彷彿在竊竊私語、同時又不帶感情的聲音。

  「太陽、下山了。再過一會兒、救兵、應該會出現吧。」

  彷彿在為每個字彙一做出區隔的聲音源自於女性。

  「……你還真是樂觀啊,棺奈。」

  回話聲音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呆住了,同樣來自棺木裡面。

  音質比前一個女性顯得稚嫩,但相對地說話的方式又感覺驕矜自大——那是少女的聲音。

  「單憑你昨晚摸黑貼出的信號,希望太渺茫了。」

  「不、大小姐。」

  在鴉雀無聲的器材室內,兩人的聲音壓得很低。

  「至少、海良的千金、在這裡就讀。」

  「步摘嗎?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信號呢?」

  「她一定、會來找、大小姐您的。」

  「那當然。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兒……但,心地善良不見得就是好事。火燒山至今不過才一天的時間,奴家可不認為她會找到這種地方來。」

  女子——棺奈噤聲了。少女繼續接著說:

  「再者,信號不可能不被繁榮派的人發現。這裡有多少他們的人馬?」

  「四個人。分別是、供子大人、檻江大人、巳代大人、通夜子大人。」

  「不許你尊稱那幫賤民為『大人』。」

  「沒辦法。我就是、被設計成、這樣。」

  「奴家明白。這是在遷怒,原諒奴家吧。」

  面對絲毫沒有表露出歉意的少女,棺奈一點都不生氣。

  「繁榮派的人、現在並沒有、餘力上學。目前、他們遠比步摘大人、還要勤於尋找、大小姐的下落。」

  「他們要找的不是奴家……而是『通連』。」

  「意思一樣。大小姐是、本家的繼承人。所以是、『通連』的、負責人。」

  「這真是燙手山芋哪。」

  少女一聲嘆息。然後有一段時問,兩人都一語不發。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要不是發生那種事,奴家也能過著安穩的日子吧?」

  那個聲音聽似充滿懷舊之情,又好似悲從中來。

  「……枯葉大小姐。」

  棺奈喚了少女的名字。

  「忘了奴家說的吧,這不過只是沒有意義的牢騷。安穩的日子橫豎如浮雲。不……就是因為之前日子過得太安樂了,奴家才未能保護得了胞姊、家父還有家母。如此一來奴家生為次女的意義也就失去了。而且,奴家也對棺奈你做了過分的事。奴家……」

  「責任不在、大小姐的身上。此外、棺奈現任的主人、是您。」

  「是嗎,說得也是。」

  少女隱隱作笑般的聲音在器材室模糊不清地響起。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了其他的雜音……

  「棺奈,這是……」

  「大小姐、請安靜。」

  一段吵嘈的對話聲彷彿由遠至近般往這裡接近。

  原本模糊沉悶的聲音隨著房門打開的「喀啦」聲一舉變得清晰。

  「天啊,你竟然還留在學校,難不成是在等我們嗎?」

  「啊哈哈,我看才不是吧。這傢伙是在勾引男生才會在學校待這麼晚啦。」

  「我沒有……是你們命令我等,我才……」

  「哎唷,好難得竟然反抗我們啊?也不想想自己個性有多陰沉!」

  進入美術室的人數大約在三、四人上下。全部都是女的。

  在僅相隔一扇門的器材室,棺奈竊聲說道。

  「大小姐。」

  「……是繁榮派的人嗎?」

  「看來、不是。不過、狀況有些、異常。」

  「所以說呀。」

  也不知道隔壁房間安置有藏了人的棺木便貿然闖入美術教室的其中一人,發出感覺傻裡傻氣的鼻音——只不過,聲音裡充斥著惡意。

  「剛才那是在幹麼?果然是在勾引男人對吧。」

  「我沒有……勾引……」

  「啊哈哈!廢話,像你這種女生,勾引也只是讓人家覺得噁心想吐而已啦!」

  碰,傳出一個彷彿被推倒般的聲音。接著是一聲悲鳴。

  「你在『呀!』什麼,以為裝可愛就能被原諒嗎?」

  數人哄笑的聲音響起。

  緊張的氣氛也飄到了器材室。

  「棺奈。咱們出去探探究竟?」

  枯葉試探性地問道。

  「不可、大小姐。太危險了。」

  「但這明顯是有人被施暴吧?奴家也明白袖手旁觀才是明智之舉。可是要奴家對這種行為視若無睹,心情著實不快……特別是現在的奴家……」

  「恕難從命。而且、即使現在的、大小姐出馬、也無濟於事。」

  「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罷了,奴家定教她們鳥獸散。畢竟現在是這副德行……只要讓她們看看奴家的樣子即可。」

  「不可讓人、看見您的樣子。」

  「棺奈!」

  「萬萬不可。現在要、以大小姐的、人身安全、為優先。」

  棺奈固執地不肯答應枯葉的催促。

  這時傳出了將金屬碰撞得噹啷作響的聲音。大概是水桶或桌子翻倒了吧。

  「重點啊,老娘一看到你就覺得一肚子不爽。」

  某人的咆嘯在教室迴響。

  騷亂的聲浪愈來愈顯激烈。

  器材室裡的棺木中,「咚」的一聲傳出了彷彿在搥打內壁般的細微聲響。
  
  5
  
  四周的天色在抵達家門口前的短短十分鐘內、眨眼間便暗了下來。

  看樣子似乎仍沒有停雪的跡象。照這個雪勢看來,大概馬上就會積雪了。

  自己的家離高中很近倒是沒什麼大凝,但灰原就不曉得要不要緊了。在自家玄關突然擔心起灰原的景介掏出了手機。雖然才剛交換電話號碼就頻頻狂傳簡訊感覺有點怪怪的,不過景介心一橫,準備調出她的信箱。

  「……噢?」

  按鈕壓下一半的同時,電話唐突地開始振動了起來。

  顯示在螢幕上頭的文字是——來電  灰原吉乃。

  「怎麼這麼巧。」

  景介會心一笑,心想「真是少見的偶然」 ,並懷著「打給我有什麼事呢」的疑問按下按鈕。

  就在他把手機湊在耳邊把「喂?」說出口的瞬間。

  「……嗯?」

  耳裡聽到的是奇妙的聲響。

  首先是有什麼東西在摩擦受話器的「沙沙沙」聲。

  接著是鬧哄哄的叫囂聲。好像有人在遠方大吼大叫一樣。

  而且——在那『鬧哄哄的叫囂聲』中。
  
  ——『……的啦!啊哈哈!你是白……嗎?去!』

  ——『……!住手……!』
  
  那是分不清楚是謾罵或者嘲笑的刺耳聲音還有莫名陷入絕境般的悲鳴。

  「喂……喂,灰原?」

  沒有應答。一如無視景介的呼叫般,吵雜的人聲仍不絕於耳。

  景介原以為是手機收訊不良的問題,但事實並非如此。噪音始終不曾中斷過。

  對了。這感覺就好似——把手機塞在口袋裡撥號通話一樣。

  「喂!灰原!」

  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景介放聲咆嘯,可是依然沒有聽見回應。不僅如此,從揚聲器傳出的噪音裡,還開始夾雜「喀鏘」的刺耳聲響。

  「灰原!你聽得見嗎?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景介不死心地又喚了一次灰原的名字,結果仍是一樣。

  在震撼著耳膜的揚聲器所傳出的險惡氣氛的更深處,有另一個顯得慌亂緊迫的鼓動聲響起。當景介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心跳聲時,人已經跨上了腳踏車。

  令人一頭霧水。事情到底是怎麼樣?

  但這個狀況——並不尋常。

  「灰原!回答我!」

  景介再一次朝著受話器大喊。可是——
  
  ——『唉,刺青……有嗎?雕刻刀……在器材室……』

  ——『不要!』
  
  儘管聲音又悶又糊,斷斷續續的交談聲和令人不忍聽下去的慘叫仍一同傳進耳朵。

  「……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噗滋。

  通話——終於被掛斷了。

  她有可能在回家路上遭遇暴徒侵犯,也有可能是偶然碰上了什麼事故。電話掛斷前所聽見的幾個字眼抹除了原本在腦海裡盤旋不已的各種可能性。

  『刺青』?『雕刻刀』?『器材室』?

  讓人聯想到的地點無疑就是……學校。

  「畜生!」

  景介把隨身物品丟到腳踏車的籃子裡,用力踩踏踏板。快馬加鞭地騎著腳踏車沿著前一刻還在慢條斯理地行走的路途折返。

  景介一邊踩腳踏車,一邊主動試著回撥電話給灰原,但卻沒能撥通。

  「這是怎樣……別開玩笑了!」

  透過電話得知的只有片斷的情報,算不上是證據。可是……

  ——這明顯是霸凌事件,而且還是極其殘暴類型的。

  同班至今約一年的時間,在班上看不出她有遭人欺負的樣子。灰原在班上雖是存在感薄弱的人,但應該也沒有公然被嫌棄排斥才對。

  只不過,假設霸凌是由女生主導的話,或許身為男生的景介也無從察覺異樣。剛剛手機也只聽得見女生的聲音。

  此外如果主謀是其他班級的學生那就更甭提了,景介等於被蒙在鼓裡。

  騎車到學校不用三分鐘的時間。

  「所以拜託你再撐一下吧。」景介在內心向灰原如此呼籲。

  無關正義感和使命感,景介只是基於類似神經反射的衝動狂踩腳踏車一路往前衝,就在數分鐘後終於抵達校門前。景介心懷比平常睡過頭時還要高出好幾倍的感激,慶幸自己住得離學校很近,然後以滑行之姿跳離腳踏車直衝校舍。

  自己預測的地點是正確的嗎?萬一猜錯那就回天乏術了。

  問題是『雕刻刀』和『器材室』。在推測得出來的可能性中,只有那個地方最有可能了。

  儘管校園內感覺空無一人,校舍的出入口卻沒有關上。除了教職員室以外,還有幾間教室燈是亮著的。景介看也不看那些地方一眼,他前往的不是一般上課所使用的校舍,而是另外一棟校舍——平常只有換教室上課時才會造訪的特別棟。

  他三步並作兩步般爬上樓梯狂奔。

  抵達三樓之後,睜大眼睛直盯位在走廊盡頭的目的地……

  「……!」景介懊悔地咬牙切齒。

  燈是熄滅的,沒有點亮。

  話雖如此,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也來不及了。還有另一個可能性是對方欺負完灰原將她解放了。如果不是這樣,景介也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景介一面單手操作手機重新撥打給灰原,一面往黑漆漆的美術教室走去。

  「灰原!你在的話回答……」

  就在景介如此簡短地呼喊並且打開教室門的那個瞬間……

  ……他的思考停止了。

  「……咦?」

  呈現在眼前的……

  是完全不同於景介所預期、希望和推測的光景。

  一片晦暗。

  雖然不到伸手不見五指,可是美術教室和走廊都沒有光線,戶外也是黑的。

  有一個人站在教室裡面。

  「灰原……?」

  景介口頭上雖這麼問,但看得出那個身影的輪廓很特殊。那並不是灰原吉乃的輪廓。

  下垂的寬大袖子跟服貼雙腳的下襬,看起來彷彿和服一般。

  一聲不響的那個人——女子——做了一個彷彿在擺架勢般的動作。

  「退下,棺奈。」

  有一個聲音制止了女子。儘管聲音聽似少女,說話的方式卻帶有古風。

  「瞧你這麼早趕來,應該不是外人。」

  「可是、大小姐——」

  「奴家說過了,退下。」

  感覺女子好像放鬆了肩膀的力道。

  只要張大眼睛仔細一瞧,黑暗中也能看到較為細節的部分。

  站在美術教室的女子穿的果然是和服。不過和服上面又多圍上了一件西式的圍裙,那身打扮好似服侍於大正時代有錢人家的傭人。從面相看來對方歲數比景介稍長,不過應該也不到二十歲。(譯註:大正時代約在西元1912~1926這段期間。)

  無論如何,女子和學校這個空間一點都不相稱。

  然而,四下都不見先前跟女子說話的少女的身影。景介環視美術教室,赫然發現有東西躺在亞麻油合成地板上。

  ——是人。

  那個人一如失去意識似地仰臥著,癱在地板上。

  身上穿的是這所學校的制服。胸襟敞開,微睜的雙眼空虛無神——噗通。

  景介的心臟劇烈地抽動了一下。

  嗡、嗡。

  在刺耳的寂靜中,從那名倒地不起的人物的口袋裡傳出了有東西在振動的聲音。就像在呼應那個聲響般,握在景介手中的手機也有一道等候接聽的嘟嘟聲正在輕輕作響。

  眼熟的長相。不對,豈止眼熟而已。

  「灰……原?」

  灰原吉乃。

  十五分鐘左右前才在校捨出入口道別,後來在五分鐘前打來了可疑的電話,然後景介現在所撥號的對象——就躺在那裡。

  為什麼?景介自問。

  為什麼倒在地上的人會有灰原的手機……不對。

  為什麼灰原會倒在地上?

  睜著一雙眼睛,宛如沒有呼吸了一樣。

  「灰原!」

  景介無視站在眼前的奇特女子,沖上前去。

  他拋下手機,摟起灰原的肩膀。好暖,身體還是溫熱的。

  被抱起的灰原頭部隨著地心引力頹然地往後仰。連忙去扶住頭部的景介感覺到掌心觸摸到了濕滑的液體。他深吸一口空氣,鼻腔中滿足血腥味。

  把耳朵貼近她的嘴邊,卻感覺不到一絲呼吸的氣息。

  「咦……喂、這是怎……」

  灰原沒有回應。

  「大小姐、現在、該怎麼辦。」

  頭頂上方的女子說話的語氣不帶感情,一如在照本宣科地唸著台詞般。

  這是怎麼一回事?

  素昧平生的女人。形跡可疑的人物。動也不動的灰原。剛才的電話。當下的狀況和自己的思緒難以串連。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現在又是什麼情形?不懂。真的不懂。

  「你……究竟是……」

  景介抬起臉向女子詢問。

  「是你……殺了灰原?」

  「動手的不是咱們。」

  回話是另一個方向傳來的。

  「抱歉。咱們未能阻止事情發生……也沒想到會鬧出人命。」

  人命?灰原死了?騙人。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這一切太沒有現實的感覺了。甚至有種自己是在做夢的錯覺。

  無視景介的感情,少女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但實際上,奴家十分中意這個娃兒。」

  「大小姐?」

  「這也是緣分。棺奈……此刻起,奴家要施行喪服。」

  意味不明的字眼傳進了耳裡。同時景介注意到一件事。

  明明有聽到少女的聲音,卻四處不見她的蹤影。

  「什麼啊……就是你!剛才說話的傢伙!你到底在哪……」

  「在此。」

  景介朝聲音響起的方向望去,那裡空無一人。

  被喚作棺奈的女子向少女的聲音點點頭,舉步前進。穿過緊抱著灰原神情木然的景介面前,一路往教室裡的其中一張桌子走去。

  放在那裡的,是一個蓋上了一塊白布的半球形物體。

  女子摟著那個物體輕快地解開了白布。

  那是一個用鐵絲編織而成的吊鐘狀的籠子——鳥籠。

  只不過……

  在籠子裡的不是金絲雀,而是少女的頭顱。

  「噫……!」

  景介情不自禁地發出慘叫。

  透過縱向排列的格子縫間射出的銳利目光。挺直的鼻樑,細薄的嘴唇。

  頭顱以下是空的,只有一整顆頭放在鳥籠的裡面。

  戲法。魔術。雖然腦子裡浮現出這一類的字彙,但不知何故有一股真實感告訴自己『事實並非如此』。冷靜下來思考,這明明是一幅超脫現實的畫面,然而卻有一種莫名逼真的感覺。

  「大小姐、讓這個、男的……」

  「無妨。」

  少女鮮紅的嘴唇張動了。看似在笑,又像是在同情。

  「這是一種禮貌。至少奴家是這麼認為的……這小夥子是察覺這娃兒狀不對勁才趕過來的吧?既然如此,豈有道理不讓他見證奴家接下來要採取的行動。」

  在數秒的沉默後,女子終於回答:

  「明白了。」

  女子將鳥籠的把手旋開。柵欄從底盤上鬆脫,少女的頭顱毫無遮蔽地顯露了出來。

  打開鳥籠後,女子掉頭走到美術教室的角落,觸碰一具立起來靠在牆上的巨大白木箱子,嘰的一聲打開蓋子。她將手伸入,從箱子中取出的是——

  一把巨斧。

  「請你、讓開。」

  女子把臉湊上前,和景介四目相對。

  她有一雙黯淡無光、空虛、又宛如失去了意志般的眼睛。

  「嗚、啊……」

  景介一邊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一邊加強了抱住灰原的力氣。灰原開始失溫變得冰冷的身體感覺彷彿也在逐漸奪走自己的體溫似的。

  「不要、過來……」

  無力地左右搖動脖子的景介無法止住身體的顫抖。

  那是對『未知』所感到的恐懼。

  無論是和服的女子也好、只有頭顱的少女也好、還是冰冷的灰原也罷,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理解的範圍。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請你、讓開。」

  女子又說了一次。

  呼在景介鼻子上的吐息帶有一股菊花般的芳香,可是感覺不到體溫。

  「拿你、沒辦法。」

  女子朝灰原的身體伸長手,冰冷的手指從景介的掌心滑過,然後毫不費吹灰之力地——

  奪走了灰原的身體。

  「啊……」

  是因為恐懼讓身體使不上力,還是因為女子擁有壓倒性的力量?或許兩者都是吧。灰原身體的觸感一下子便從景介的手中消失,她抱著灰原站了起來。

  「讓奴家瞧瞧她的長相。」

  少女說道。女子將灰原的臉移到少女的面前。

  「這娃兒長得真是標緻……奴家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臉。」

  女子重新讓灰原在地板上躺平。

  然後雙手握住巨斧的把柄,高舉過頭。

  景介尖叫,可是聲音卻出不來。

  無關乎景介的反應——斧頭——被重重地揮擊而下。

  肉被斬斷的聲音、刀鋒砍進地板的聲音。這些都是景介生平從未聽過的不快聲響。

  「鏮啷」的一聲,斧頭被扔到了一旁。

  女子慎重地用雙手捧起了少女的頭顱。

  「你的身子,就由奴家收下了。」

  少女的聲音就宛若在向誰禱告似的。

  然而……

  景介的意識無法接受接下來所發生的事。

  少女的頭顱。

  灰原的身體。

  滾落在一旁的,是被斧頭砍斷的灰原的頭部。

  女子捧著少女的頭顱屈膝蹲下,讓灰原的身體和少女的頭顱合在一起。

  靜止了一瞬間,灰原的身體爬了起來。

  脖子上——頂著少女的頭顱。

  「啊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少女一如恍然大悟似地輕撫自己的脖子和灰原身體的接縫。

  她的視線向景介這邊投來。

  她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滴垂落在和紙的墨汁。

  「景介,你是個幸福的人……儘管引以自豪吧。」

  ——為什麼她會知道我的名字?

  景介在產生這個疑問前便失去了意識,因為他的意識拒絕了眼前的光景。

  身體往前倒下的景介視野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所以少女接下來所說的話景介也沒有聽得進耳裡。

  「灰原吉乃……奴家同樣也以你為傲。」

  少女——枯葉把手放在胸口上如是說。

  「大小姐、恭喜您、完成了、喪服的儀式。」

  女子——棺奈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說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0:31 PM 編輯

第二幕 屍體遊戲
  
  1
  
  景介恢復意識後率先感知到的就是氣味。

  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景介注意到刺激了嗅覺的物體是榻榻米,因為他對那氣味雖然不習慣,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平常沒什麼機會聞到的那個味道,和某年盂蘭盆節回老爸家鄉省親的記憶連結在一起。他還記得那棟屋子是純和風的,小時候曾跟姊姊在榻榻米上鋪了兩條床單一起睡覺。

  只不過,懷念的氣氛一晃眼便轉變成違和感。

  ——這裡是什麼地方?

  景介爬了起來。自己被安置在一間和祖父母家一樣鋪了榻榻米的和室,並且睡在棉被裡面。

  左右張望打量環境後,發現不僅光線昏暗而且視線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因為他沒戴眼鏡的關係。反射性地在枕頭邊的榻榻米上摸索,也摸到了一個東西,是眼鏡沒錯。他試著將它戴到臉上,所有東西的輪廓透過鏡片都變得一清二楚,看來這副眼鏡的確是自己的吧。

  眼前是一扇襖,回望身後則有障子。四下異常安靜,耳中聽不到任何的聲響。(譯註:襖是衹門;障子一般為格子狀的拉門。)

  景介用頭昏腦脹的腦袋回想自己在睡著前做了些什麼。

  夜晚的學校。

  同班的灰原打來了電話。

  匆忙趕去後偶然碰上的奇妙女子。

  變成了一具屍體的灰原。

  鳥籠裡面有一個只剩一顆頭的少女,然後——

  「……我在做夢?」

  腦子裡還記得的,是一連串怎麼樣都無法跟常理劃上等號的經過。看來自己是夢見了一場神經錯亂的怪夢吧?真是夠了,腦袋是不是有毛病呀?如果跟灰原談起這件事,不曉得她會一笑置之,還是發起脾氣來呢!感覺生氣的可能性比較高,看來還是保密為妙。

  「不對……慢著。」

  就算那是夢,現在也已經醒來了。

  既然如此,我現在所身處的這個地點到底是什麼地方?

  景介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蹣跚不穩。他想看時間口袋裡卻找不到手機,身上穿的還是學校的制服,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外套被人用衣架懸掛在襖上方橫樑的溝槽上。景介走過去翻了一下,只找到錢包,至於錢包的內容物則完好如初。

  我是遭人綁架了嗎?還是碰上意外事故導致記憶產生了混亂呢?

  就在景介抱頭苦思該如何是好時,身後傳來了聲響。

  景介回頭。

  「……你醒來了嗎?」

  女性的聲音隨著氣息一同出現在障子的另一側。

  「你是……誰?」

  礙於形勢比人強,景介說話的方式自然也變得生硬笨拙。

  一瞬間的沉默。一會兒後,門外的人隨著一聲嘆息說道:

  「我要開門了喔。」

  沙——

  障子在木頭摩擦聲響起的同時打了開來。門外的走廊正對著庭院,冰冷的空氣猛然灌進了室內。戶外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不知不覺間已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

  浮現在雪光中開門者的身影令景介訝異地睜大了雙眼。

  有一瞬間景介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因為對方身穿跟這棟和風屋子十分相稱的和服,和景介所熟悉的日常裝扮完全不一樣,此外表情也很沉重,彷彿為了什麼事心煩意亂般。

  可是,她那略顯修長的個子和綁在後腦杓上的頭髮,以及——

  「早安。雖說現在是晚上了。」

  有些大剌剌的說話方式,景介無疑對這些都有印象。

  「……木陰野?」

  他茫然地喊出同班同學——木陰野棗的名字。

  「你是木陰野嗎?為什麼你……會做這身打扮?」

  她輕輕點頭後,擠出了一個乾笑說道:

  「過來吧,我來為你說明。」

  木陰野招了招手催促景介,一如在班上叫人時所做的那個動作。

  景介沒有拒絕那個招手的理由與抗拒的手段。就在滿腦子塞滿了問號的情況下,景介一臉目瞪口呆的表情,跟在身穿和服的木陰野身後離去。

  木陰野將景介帶到了一間分辨不出是居間或座敷的房間。(譯註:居間即起居室,座敷是鋪上榻榻米的日式客房。)

  「你在這裡等著。」木陰野留下這句交代後便消失去了別的地方,剩景介獨自一人。

  這房間地板鋪的是榻榻米,主位的後方有一個壁龕。上頭毫不馬虎地掛了一幅畫軸。

  天花板上懸掛了一具螢光燈,房間的中央則設有被爐,至於壁龕的旁邊——記得那個空間叫做『違棚』——則安置了一部小型的電視機。雖然是純和風的裝潢,卻莫名地饒富生活感呢——有了這般感想的景介看到被爐上面放有一籠橘子,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了起來。(譯註:違棚類似多層置物架,一般都設在壁龕旁。)

  雖然很好奇現在的日期和時間,可是四處都找不到時鐘。

  就在景介心想可不可以自己打開電視看的時候……

  「讓你久等了。」

  ……回房的木陰野打開了障子。

  ——而且還有另一個人同行。

  對方是個少女。應該跟自己同齡吧?

  她跟木陰野一樣穿著和服。不過木陰野的和服感覺比較正統,是以繡球圖案做裝飾的淺蔥色,相對地少女所穿的和服則是素面的紅色。

  有如火焰一般,抑或鮮血般的紅色。

  相較之下,她的腰帶和頭髮則烏黑得讓人會錯看成綠色或藍色。

  少女有一副清新秀麗的五官。白皙的肌膚、大卻不失銳利的眼睛、筆挺的鼻樑、形狀優美的嘴唇。是一個走在街上會吸引眾人回頭觀望的美少女,說不定她甚至比秋津還要亮眼。

  「你睡醒了嗎?景介。」

  少女如此說道。儘管嗓音莫名稚嫩,口吻卻顯得格外狂妄且盛氣凌人。

  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疑問才剛浮上心頭……

  「很冷吧,快坐進來。」

  ……少女劈頭便邀請景介坐進被爐。

  「不……稍等一下,重點是我怎麼會……」

  出現在這種地方呢?景介原先想這麼問,但——

  「這可是地板有挖洞的被爐,裡頭很暖和喔。」

  「所以說問題不是……」

  「也有橘子可以嘗嘗,味道很甘甜。」

  「不是啦,跟甜不甜沒有關係,那個……」

  「怎麼,你比較喜歡吃零食嗎?棗,有什麼零食可準備?奴家想要馬鈐薯片。」

  「很遺憾這裡什麼也沒有。話說你知道馬鈐薯片這種東西啊?」

  「家母只有偶爾才肯讓奴家吃。說是對身體不好。」

  「啊,是這樣嗎……」

  「啊啊,怎麼沒有茶水呢?連杯茶水也沒倒給客人,本家的顏面怎掛得住。」

  「……反正準備的人是我對吧。」

  木陰野一邊埋怨,一邊消失在紙門的另一頭。

  景介在各種意思的層面下,完完全全地被無視了。

  「拜託等一下……呃、對了。我究竟為什麼會在這裡?」

  景介向一溜煙獨自鑽進了被爐的少女詢問。

  「枯葉。」

  「咦?」

  「奴家名叫枯葉。」

  「……枯葉。」

  是從枯掉的葉子而來的枯葉?這名字真教人想見識一下她的父母長什麼模樣。

  「噢,景介可以直呼名字也無妨。奴家允許你這麼稱呼。」

  「慢著,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別問了,先坐下來便是。」

  對方完全我行我素。不過對景介而言這裡本來就是陌生的場所,自然不太可能掌握到主導權。他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坐進被爐裡後,立刻感到果如少女所說的溫暖。

  他的身體還不由得地打起了哆嗦,想不到自己似乎真的著涼了。

  「來,久等了。」

  木陰野捧著放有茶壺和茶碗的盤子回來了。

  「棗,這樣成何體統。」

  看到木陰野用腳打開障子,少女不悅地皺起眉頭指責。

  「我跟你不一樣,沒什麼家教可言啦……重點是你自我介紹完了嗎?枯葉。」

  「啊啊,剛剛介紹過了。」

  「呃……喂,木陰野。你是木陰野沒錯吧?」

  「嗯。放心吧,你沒認錯人。我就是白州高校一年A班的木陰野棗。」

  「那拜託你聽我好嗎,我求你……」

  景介坦然地說道。

  「我一醒來人就在莫名其妙的屋子裡,睡前發生了什麼事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最後的最後還碰到一個自顧自講個沒完沒了的女生,我已經完全混亂了。沒有頭緒到一個極點,害我現在該問什麼問題才好連個眉目也沒有……到頭來,這裡到底是哪裡啊?你家嗎?那女生是你的親戚?話說你沒事幹麼穿和服?你非演歌不聽,該不會是一整族的人都對那個有興趣的關係吧?」

  「等……等一下,霧澤!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聽演歌!」

  「啊。」

  糟糕。日崎千叮嚀萬交代過要保密的。

  「原來如此啊,棗。你喜歡演歌那種老氣橫秋的東西嗎?」

  「枯葉你給我閉嘴。」

  「奴家可也是會聽搖滾的喔。記得那叫什麼來著,呃——對了,是門戶合唱團(The Doors)。」

  「為什麼你這個人的傳統特質會這麼半調子呀……」

  「家父生前也很欣賞他們。記得有一首歌是Break  On  Through對吧?」

  「……我哪知道。」

  木陰野一臉愕然地嘆了口氣後,用茶壺為碗注入茶水,遞給景介。

  「總之,我來為你說明吧。呃……該從哪裡談起呢?」

  「你想從哪說起都行,反正沒有一件事是我知道的。」

  「說的也是啦。」

  木陰野稍稍思索景介的話,接著開口:

  「啊——首先是……這個女孩是我的親戚沒錯,不過這裡不是我家。呃,簡單地說,這裡就好比這個女孩……枯葉家的別墅,不過代代都由我家負責管理。嗯,這樣的說法應該沒有錯吧?」

  「這裡是哪?在我們的鎮裡嗎?」

  「嗯,基本上是。算是在……我們高中的後山吧。」

  木陰野不知怎的講話有點含糊不清。

  「我懂了……然後呢?」

  景介催促下文。

  「呃……你聽我說,霧澤。」

  這時木陰野像是猶豫不決似地把視線投向了景介。

  她臉上的表情和先前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顯得莫名嚴肅和沉重。

  「接下來我要說明的部分,我想已經完全讓人摸不著頭緒了。」

  「你這樣講我也很頭痛耶。」

  「總之,得請你聽我解釋,否則不會有開始,所以你儘量好好聽我說。」

  「啊——好啦,我安靜聽你說就是了。然後呢?」

  張口向催促下文的景介答腔的,是坐在木陰野身旁的少女——枯葉。

  「你都不記得了嗎?不……還是說,你以為那是一場夢?」

  「你在說哪件事。」

  「你不是親眼目睹了奴家的喪服嗎?」

  「喪服……?你在說什……」

  汗毛直豎。

  這個耳熟的字眼令景介的背脊流過一道冷汗。

  打從來到這間起居室和自稱枯葉的少女碰面,景介便一直不願去思考一件事。

  沒錯。

  我曾看過這張臉。

  而且是在夢裡。

  此外還有那妄自尊大的語調、相較下顯得格外稚嫩的嗓音、冷酷的相貌。

  不過那是……對。那應該是夢吧。所以說……

  ——景介的思緒被木陰野的話給打斷了。

  「所謂的喪服,是我們一族的成人儀式。」

  「一族?」

  「鈐鹿。咱們是以始祖之名來如此稱呼的。」

  「什麼東西啊。這樣聽來,你們不就好像是少數民族……」

  「你說得沒有錯,霧澤。」

  本來是想強作風趣地開玩笑,沒想到卻是獲得對方點頭表示同意。

  「少數民族……要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可是,有其他更為恰當的說詞可以形容。」

  木陰野的臉跟剛才一樣,分外嚴肅正經,同時又帶有一絲悲傷。

  「我們並不是人類。」

  「……啥?」

  「我們是妖魅、妖孽。換句話說……就是怪物。」

  「……咦?」

  木陰野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棗,什麼怪物!咱們可是非常出色的……」

  「對不起,枯葉,請你保持安靜。這傢伙……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同班了一年的時間,所以我有義務用我的表達方式親口告訴他。」

  「……木陰野?」

  「怪物或妖怪,我們一族自古便被人類如此稱呼至今。」

  「等一下,你是在說哪部少年漫畫的劇情啊?」

  心慌意亂的景介笑了出來,搖手說道。心裡一邊默想:「這實在太荒唐可笑了。」

  ——就這樣逃避面對自己的背部已經起了雞皮疙瘩的事實。

  「同班同學其實是妖怪這麼老掉牙的設定,連載十個禮拜就會被腰斬了吧?怎麼,你們是狐狸變身偽裝的嗎?會有耳朵還是尾巴冒出來嗎?」

  雖然景介打趣地表示,可是兩人連笑也不笑。

  「沒禮貌,別把咱們當玉藻了。」 (譯註:玉藻是日本民間傳說中九尾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

  枯葉很認真地鼓起腮幫子表示不滿,木陰野仍是一臉沉重的表情不為所動。

  從常識的角度判斷怎麼想都是開玩笑的說明繼續了下去……

  「霧澤,你知道土蜘蛛嗎?在日本史學過吧?」

  「……土蜘蛛?」

  無巧不巧,日本史和世界史景介全都學得一塌糊塗。

  「不,我不記得了。」

  「土蜘蛛指的是違抗古代朝廷的刁民。」

  「啊啊。」

  聽木陰野這麼一說,他才勉強想起。印象中教科書的一開頭有寫。

  「當初源賴光……就是因為金太郎的故事而家喻戶曉的那個傳說。當時和他們一戰的,也是土蜘蛛。」

  「金太郎撲滅的不是鬼嗎?」

  景介如此問道。

  「所以說,正是如此。」

  木陰野——點頭附和。

  「土蜘蛛並不單是指和朝廷作對的刁民而已……換句話說,土蜘蛛是鬼。因為和人類不同,是擁有人類外表的怪物,所以才會被徹底掃蕩。」

  「……既然是鬼,那你的角長哪去了?」

  「我這不是在開玩笑。」

  還不都是因為你們想用奇怪的故事來矇騙我。

  話來到嘴邊,景介赫然自覺到……

  ……他背部冒起的雞皮疙瘩。

  還有自己的手指頭正在頻頻顫抖。

  ——啊啊,對了。

  景介明白自己發抖的理由。

  也很清楚為什麼自己那麼希望把木陰野的說詞當成笑話好一笑而過。

  是因為恐懼。

  那場夢。眼前這名自稱枯葉的少女所出現的夢。

  她在夢中是以什麼姿態現身的?

  那應該是夢才對呀。

  如果不是夢,那種事怎麼可能——

  「咱們一族過去在更遙遠的西方有一座村落。」

  再次加入對話的枯葉,聲音聽起來就好像跟夢中那顆頭顱所發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了。

  「然而咱們在與人類的戰役中吃下了敗仗,最後被逐出村落逃往了這塊東方之地。咱們遁逃到了山裡,決定儘量不與人類往來,僅和自己的族人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這已是上千年前的往事了……只是,期間曾和其他的異族有過多次的交戰,所以也稱不上安和樂利……無論如何,鈴鹿一族倖存了下來。咱們離群索居,部分的族人則融入人類民間的生活,同時一面消滅其他的種族。先前你說的玉藻一族,三百年前似乎也曾跟他們有過一戰,但勝利的是咱們。」

  景介忍不住打了個岔。

  「等等。拜託先等一下……既然這樣,那你們和人類的不同之處到底在哪?」

  「不同的地方可多了。」

  木陰野應答的聲音令景介心跳加速。

  「當中差異最大的,就屬生命力了吧。比起你們人類,我們的生命力要強大、強大太多了……強大到一個人類會稱呼我們為鬼也不足為奇的程度。」

  「……別說了。」

  景介連否定的聲音也顯得微弱。

  早知道就不要多問了,景介心想。剛才的問題無疑地讓她們的自白更加貼近自己所害怕的結論。偏偏離那個結論愈接近,要否定她們就變得愈困難。

  因為,自己所做的那個夢就是證據。

  清清楚楚地證明木陰野的話並非無聊荒唐的妄想——

  「拜託,那些意義不明的話……」

  然後,木陰野終於說出口了:

  「霧澤你親眼看到了不是嗎?」

  「我叫你別……」

  ——啊啊,該死的畜生。

  景介用力抿住了嘴唇。

  那個——

  「鬼呢……就算只剩一顆頭顱,也是死不了的。」

  那個不是我在做夢嗎?

  「在滅鬼的傳說裡,鬼的頭被砍掉後照樣會咬人的故事不是多如緊星嗎?那不是什麼傳說,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至少對我們一族而言是這樣沒錯。」

  景介回想烙印在腦裡的畫面。

  被關在鳥籠裡的枯葉的頭顱。

  ——只剩一顆頭,卻能正常講話。

  「只是,不曉得是因為生命力太強帶來的壞處,還是因為近親繁衍長達千年以上的時間導致血脈過純,一族在物種方面漸漸出現了異狀。霧澤啊,我們『鈴鹿』一族呢……如果用與生俱來的身體,懷孕的可能性是非常低微的。」

  「基本上連男的都生不出來。奴家聽說一族最後一次產下男嬰已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為瞭解決那個問題……在我們一族之間,發展出了一個名叫喪服的儀式。」

  喪服。

  那正是少女、枯葉先前曾經說過的字眼。

  ——此刻起,奴家要施行喪服。

  「我們為了生下小孩,必須得到人類的身體……就是用這樣的方式讓人類的身體和我們的血液進行融合,然後以人類的男性為夫,生下小寶寶。」

  又是懷孕、又是小寶寶的,平常若聽同學談起這種事,或許該一笑置之地說「拜託別講這麼沭目驚心的事行不行」。可是現在耳裡聽到的真相實在太過驚心動魄了,景介一點都笑不出來。

  這簡直就是寄生蟲。

  奪取人類的身體換插上自己的頭顱,就為了產下嬰孩?

  景介看了坐在眼前、被爐對面的枯葉。

  下巴底下那副纖細的脖子——上頭連一絲的傷痕也沒有。

  已經不見任何傷痕了。

  這件事反倒成了奇妙的真實感襲向景介。

  ——我再也逃避不了那個昏睡前的記憶了。

  「吶,木陰野,回……回答我一個問題。」

  在恐懼的籠罩下,景介用顫抖的喉嚨擠出了話。

  「一個問題就好,我視它來決定要不要相信你說的話。」

  「……說吧。」

  景介先是吸氣,然後呼氣,接著又重新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

  「灰原她……後來怎麼了?」

  木陰野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灰原同學她……」

  瞧她貌似難以啟齒似地噤下聲來,枯葉便代她答腔。

  「你也看到了不是嗎?」

  枯葉直定定地望著景介……

  「吉乃死了。她的身體就在此。」

  ……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說道。

  那副態度是那麼的光明磊落,說是真摯也不為過。

  「……那、我所看到的那個是……」

  「是現實……我晚了一點才抵達現場,所以只有聽枯葉描述經過。」

  即使只剩一顆頭也不會死的鬼。

  換掉人類的頭顱,將身體佔為已有的怪物——

  ——那個不是我在做夢?

  承認了這個事實的景介內心突然充滿了某種感情。

  就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心中所湧現的既不是恐懼也不是困惑,而是另外一種極其切合實際並且現實的情感,也就是——

  「是你嗎?」

  憤怒。

  啊啊,沒錯。

  站在我的立場,是不可能毫不懷疑就把你的話照單全收的。

  「所以是你……殺了灰原?」

  「兇手不是奴家。」

  「……你別跟我鬧了。」

  雖然景介之前一直努力欺騙自己那是一場夢,實際上卻記得一清二楚。

  有一通電話打來。險惡的聲音和悲鳴從揚聲器宣洩而出。所以景介騎上腳踏車。橫衝猛撞地趕到學校。衝進了美術教室。

  在那裡看到的是倒地不起的灰原和只剩一顆頭的枯葉,還有身穿和服與圍裙的女子。

  「對了……是那個女的嗎?那個讓人心裡直發毛,感覺像死人一樣的……」

  「也不是棺奈。還有,奴家不允許有人把棺奈形容得那麼不堪入耳。即便那個人是你也一樣。」

  枯葉用銳利的視線瞪視,然而景介並沒有退縮。

  「不然兇手是誰,你說啊!」景介怒吼道。

  「至少,是那個女的把灰原的……」

  頭給砍了。

  景介話還沒說完便為之語塞。他說不出口,因為這樣彷彿就等同承認了灰原已經死了的事實。

  「霧澤,冷靜下來好嗎?」

  「這教我怎麼冷靜得下來!灰原她……」

  「殺害了灰原同學的人不是枯葉啊。雖然我和一族的關係並不是那麼的密切……但是我可以拍胸脯保證枯葉絕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

  「廢話少說!就算我退讓一百步相信人不是她殺的好了,可是那種行為……!」

  「對於砍頭一事奴家沒有藉口好說。若非喪服,奴家早晚難逃一死。只剩一顆也不會喪命,並不代表只剩一顆頭也能永遠活下去。」

  那你原先的身體是跑到哪裡去了?

  儘管景介有些好奇,但對方有什麼苦衷並不關自己的事。

  「那關我屁事!到頭來——」

  枯葉以強勢的語調打斷了想繼續咆嘯下去的景介。

  「……景介,再繼續冒瀆吉乃的死會有失厚道。」

  「冒瀆?開什麼玩笑!你憑什麼……」

  「奴家並不清楚詳細的來龍去脈,但奴家知道吉乃看到現在的你有什麼感想。吉乃她啊……不但不願意看到你混亂得失去理智,也不希望你去可憐她。」

  「她怎麼想你又怎麼會知道……」

  木陰野回答了口氣近似怒罵的景介的疑問。

  「將頭部移植過去的族人會同時繼承那個身體生前的部分記憶和感情。不過我現在還是與生俱來的身體,所以不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枯葉接著補充說明:

  「那個感覺並未鮮明到足以用言語形容,但奴家能明白吉乃的心情。」

  「這些屁話教我怎麼相信……」

  就連否定的語氣也顯得無力。

  景介心中有著一把怒火,而且也覺得這個口說無憑的傢伙根本就太荒謬了。

  但他就是想不到自己該做什麼表示才好。不光只是這樣——現實不可能發生的事態,同班同學在眼前死掉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經驗。他的感情和思考邏輯都跟不上這種經驗法則完全派不上用場,也不曉得該怎麼去面對處理。

  「……畜生。」

  景介忍不住破口咒罵,一如字面所示地抱起了頭。

  「到底是怎樣啊,我受夠了……」

  一時之間有太多的狀況發生,耳裡也充斥了過多的資訊。

  看到景介徹底陷入了混亂的模樣,木陰野開口說道:

  「反正夜也深了,今晚你留下來過夜吧。」

  「現在幾點?對了……今天是幾號?」

  景介一將氣到忘記問的基本情報問出口,木陰野便笑了。

  「已經過十點了。今天還沒過完呢,霧澤你剛差不多睡了四小時吧。」

  「是嗎?多謝你們的好意,我要回家了。」

  「不用客氣。我看你就住下來吧。」

  無視完全不會看人臉色的枯葉,景介找了一個聽起來就是子虛烏有的藉口搪塞。

  「不用了,我要回家。再說我也不方便沒跟家裡通報一聲就在外面過夜。」

  但——

  「放心。剛剛已先知會過你的母親,說你今天要在朋友家過夜了。」

  枯葉把手伸進袖子裡掏出了景介的手機。

  「沒搞錯吧!」

  「不要誤會。奴家不太知道該怎麼操縱這個玩意,是棗幹的。」

  「喂,分明是枯葉你命令我的耶!」

  「等一下,你們幹麼擅自幫我決定啊……!」

  「唉,別這麼說。」

  「不要鬧了!」

  面對臉上掛著調皮笑容退還手機的枯葉和只用眼神表示歉意的木陰野,一股氣到啞口無言的感情湧上心頭。景介站了起來。

  「總之我要回去就對了!」

  「獨自回去?」

  「反正這裡不是學校的後山嗎?用不著你們送我!」

  就算瞪視著莫名笑得詭異的枯葉,她也毫不為所動。

  正當景介懷疑那個表情似乎有詐時,木陰野心軟了。

  「抱歉,霧澤。你自己一個人是回不去的。」

  「……為什麼啊?」

  「這裡不是普通的地方,這裡叫做『迷途之家』。」

  「迷途之家?」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眉頭深鎖。

  「如果不照一定的路徑走,是無法抵達和離開的。」

  「……又想用莫名其妙的話騙我……」

  景介口頭上雖這麼說,卻沒有斷定這必然是謊言的自信。既然記憶中枯葉一顆頭也能活生生講話的模樣是真的,那麼就算還有其他偏離常識的狀況也不奇怪。

  「站在我的立場,你想回家的話我是可以帶你離開……可是……」

  「別說了,留下來過夜便是。」

  被木陰野悄悄地以眼神試探的枯葉堅持己見,得意揚揚地如此主張。

  景介檢查拿回來的手機後,從中發現了完全沒有印象的簡訊。

  『我今天想住在朋友家裡用功讀書,可以嗎?』

  收件匣裡則躺了一封老媽的回信。

  『我知道了。注意不要給人家添麻煩。』

  ——為什麼我家老媽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特別開明啊!

  景介垂頭喪氣地垮下肩膀,有種氣力放盡的感覺,疲倦感一鼓作氣襲上了心頭。

  雖然不採信木陰野的說詞掉頭就走也是一個選項,不過萬一真的無法離開的話,那自己將在冰天雪地的深山成為迷途羔羊。

  「……我住下來就是了。」

  就這樣幾經波折,最後景介還是留在這間日式民房過夜了。
  
  2
  
  雖然決定留下來過夜,但景介也沒有膽大到能在陌生的屋子裡放鬆心情、悠然自處。

  後來的兩個小時,景介頑固地推辭了洗澡晚餐等一切服務,在自個兒的房間一點睡意也沒有地躺在床上。也因為睡不著的關係,一堆思緒在腦海裡不停打轉。

  感覺自己的感情好像被遮蔽住了。

  明明有同學死了、朋友還是個怪物,而且自己正被囚禁在那個怪物的家裡,自己的心中卻沒有一絲的焦慮與悲傷。

  是因為現在還未能相信這一切嗎?還是因為沒有確切真實感的關係呢?

  那種感覺就像腦袋很清醒,內心卻沒跟上來一樣。

  景介想起了灰原。

  約她一起去玩,結果沒能聽到答覆,不曉得她最後下了什麼樣的決定。是打算回絕邀約嗎?還是提起興趣想參加了?或者是還沒打定主意呢?

  後來,他從枯葉口中得知了灰原是怎麼喪命的。

  她好像是跟好幾個對象起了爭執。

  在爭執中,她似乎因為被人推倒還是怎樣撞到了頭。就這樣——不巧撞到要害死了。枯葉的說法不僅單純明快又合乎邏輯,而且也和從灰原打來的電話中隱約聽到的冷嘲熱諷的人聲以及類似水桶翻倒的碰撞聲一致。

  可是,景介說什麼就是沒辦法接受這套故事。

  理由顯而易見。

  他就是不想去承認。

  萬一枯葉說的是事實,那就表示灰原長期飽受欺負。

  而且還是相當陰狠的那種。光是想像就令人渾身不舒服。

  確實,灰原這個人很少跟人講話個性又畏縮內向,搞不好女生裡面也不乏有討厭她的人存在。就算當事實真是如此好了——也沒辦法用「喔原來是這樣啊」一句話來說服自己接受。

  此外還有一件事。

  當時她打給景介的電話是偶然嗎?

  不可能是偶然。灰原她打來大概為的就是向景介求救。她應該是把手放在口袋裡面用摸索的方式調出來電履歷然後按下通話鍵的吧?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個加入的人。

  道別時灰原如此笑著說道的表情在景介腦海中浮現。

  她能求救的對象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我卻——

  「……是我太慢了……嗎?」

  一說出口,他的呼吸突然變得困難了起來。明明感情就像一灘死水一樣消失了,心臟的鼓動卻加快強烈到覺得刺耳的程度。

  如果說真相是枯葉殺了灰原搶走她的身體那還比較好。

  實際上,當初聽到說明會反射性這樣想,也是因為這麼一來比較輕鬆。只剩頭部也活得好好的怪物少女……如果把原因歸咎到她的身上,還能用「我會無能為力也是無可奈何」的理由來自欺欺人。畢竟對方是怪物。不是一介高中生有能力應付的存在。

  但景介終究未能繼續這樣矇騙自己下去。

  會是因為木陰野現身的關係嗎?或者是因為她的——枯葉的眼神格外真誠的緣故呢?

  說完灰原之死的經緯後,枯葉向景介致歉了。

  ——奴家只剩頭部而且躲了起來,所以未能阻止遺憾發生,對不起。

  她的表情交織了後悔與自責,顯得十分複雜。

  看了那個表情的景介最後也提不起勁責怪枯葉——

  景介愈想愈是難受,實在躺不住,於是離開被窩站了起來。

  他打開障子來到走廊,想要看看外頭的景色排遣煩悶。

  也不管雪正下個不停,遮雨棚一直開著沒有關上,外頭冰冷刺骨的空氣毫不留情地迎面撲來。不過身體因為先前都窩在被窩裡的關係熱得發燙,所以這股寒意反倒給景介一種沁涼的舒暢感。

  這時——只見走廊的角落、面對庭院的緣廊有個人影。

  坐著眺望庭院景色的她,察覺到景介的氣息回過了頭來。

  「怎麼,睡不著嗎?」

  和自命不凡的口吻一點都不相稱的稚嫩嗓音。

  是枯葉。

  「……還好。」

  他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僵硬了起來,但枯葉絲毫不把景介的態度放在心上。

  她略微揚起嘴角一笑,語帶自嘲地喃喃自語。

  「這也難怪。奴家也是一樣。」

  「咦?」

  「坐吧。」

  枯葉輕輕地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緣廊木板向景介示意。

  「不,我……」

  本來想搖頭拒絕的,但枯葉的視線莫名有種不由分說的魄力。景介嘆了口氣後抱著覺悟乖乖坐了下來,但是和枯葉保持了一點距離。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著,而且想問的問題多得數不清。

  景介用眼角餘光掃過枯葉一眼後,將視線射向積雪的院子。石造的燈籠和椿樹全化成了雪白色。忽然,景介有種過去好像曾在某處看過這種風景的感覺。一股奇妙的既視感在腦海中浮現。

  「奴家還沒跟你談過自己的事吧。」

  不過那股既視感被身旁少女的呢喃聲給半途打斷了。

  枯葉持續望著院子開口說道:

  「奴家……是鈴鹿一族首領的女兒。」

  「首領?」

  枯葉沒有理會景介原封不動送還的疑問,反倒拋出問題。

  「你知道前天鳶食山失火的事件嗎?」

  「知道。」

  這則新聞在學校也造成了話題。

  鳶食山位在距離學校約五公里遠的地方。四周被森林圍繞,山路也沒有完整規劃,是個人跡罕至的場所。

  不過枯葉說出的卻是和景介的認知有所落差的事實。

  「奴家的村落……就在鳶食山上。」

  「咦?」

  「說是村落,居民也不過五十來個上下罷了。」

  「五十個佔了多少?呃……我是說佔你們一族全體的比例。」

  「約莫佔了全數。咱們和人類不同,數量並不多。即便把像是『木陰』……棗的一家一樣離開村子的人口也算進來,數量也不足一百。」

  「有那麼少嗎?」

  景介懷著小小的震撼如此低語後,枯葉有些落寞地淡淡一笑。

  「聽說我族原本人口就不算眾多了……無奈我族又是瀕臨滅亡的一族。當年人類稱我族為鬼,人人喊打,逼得我族只得逃進山裡與外界隔絕,血統經過漫長的歲月逐漸凋零了。此外,我族曾為爭奪勢力範圍和同樣逃進山裡的『異族』大動干戈,情況更是因此雪上加霜。如今除了獨一無二的本家以外,也僅剩幾支分家了。」

  「剛才也有聽你提起。那個……所謂的『異族』指的是?」

  「他們是一群和我族一樣不屬於人類,向來都被心懷恐懼的人類喚作『妖怪』、『妖魔』的傢伙。我族也和你先前提到的妖狐……玉藻有過一戰。聽說以前尚有始祖遠在海外的吸血鬼、體積有一座小山那麼大的大蜘蛛等等數不清的種族存在。只是他們都跟我族一樣,是個體稀少的種族。」

  「……什麼跟什麼啊。」

  這已經荒謬到不是能否置信的問題了。

  又是妖狐、又是大蜘蛛,最後還來個吸血鬼?這些名詞枯葉講得朗朗上口。

  宛如把民間故事當史實來敘說一樣。

  「臉色不用那麼複雜。奴家自己也不曾看過。只是想跟你說曾有這麼一段故事。」

  聽枯葉這麼一說,景介才恍然大悟。

  她們一族對於『不可思議事物』界線的劃定大概遠不如人類明顯吧。換個角度思考,這也很合乎情理。就拿一顆頭還能活著這個現象來說,這對一般人來說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在她們看來不過是種常識。同理可證,妖狐和大蜘蛛的存在對她們來說或許也是『合情合理』的歷史認知吧——是否為事實則先擱置不予以討論。

  無論如何,景介的興趣並未投注到那些是否真正存在過也沒個標準答案的怪物上。比起那些怪物,景介還有更關心的事情,於是把話題拉了回來。

  「可是新聞沒有提到山上有人居住啊?」

  關於失火現場有發現任何焚燬民房的報導連看都沒看過。

  「咱們的村子是隱密的村落。縱使焚燬了也不用怕被人類發現。」

  「是這樣子嗎……那為什麼會發生火災?」

  景介無意提起這個問題。

  但——聽到這問題的瞬間,枯葉的表情明顯緊繃了起來。

  就是那種看似在笑又看似憤怒的表情。

  「因為無聊的內鬨。」

  儘管枯葉的語氣顯得蠻橫粗暴,可是身上所散發的氣勢卻精明強悍。

  景介一頭霧水地懾服於枯葉的氣勢。

  「我族之人要憑與生俱來的身體受孕產子機率是十分低微的。因此代代都以移植頭顱的方式來獲得人類的軀體。正如棗跟你說明的內容,奴家也是在今天把吉乃的軀體納為己用……然而即便是如此卑賤的我族,也是有矜持的。」

  矜持——尊嚴。

  「……什麼意思?」

  景介茫無頭緒地發問。枯葉並未對他的問題做出回答。

  彷彿在獨白似地一吐為快。

  「那幫混帳也不想想自己拋棄了那份矜持,還敢厚顏無恥地自稱『繁榮派』,最終背叛了本家。不僅同時殺害了家父和身為首領的家母,就連下任首領的胞姊亦不肯放過,最後還縱火燒了村子——本家倖存的人口就只剩奴家一人了。」

  「……咦?」

  景介面露詫異的顏色,一時之間未能理解意思而蹙起了眉頭。

  母親和父親——還有姊姊都——?

  眼前的這個少女才剛在前天一口氣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嗎?

  景介原本想嗤之以鼻的。就算告訴我這種憾事,我也不會對你感到同情或憐憫。畢竟這傢伙不久前不過是個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奪走了灰原身體的女怪物。

  可是……

  景介內心所湧現的,卻是和腦子裡的念頭相反的錐心之痛。

  姊姊——一聽到這個字眼,就會有發作性的反應。

  「奴家也在那場戰鬥中失去了本來的身體。那便是奴家跟你見面時只剩一顆頭的理由。照理說,原本不該是身為次女的奴家施行喪服,而是身為繼承者的胞姊才對……啊,抱歉。此事與你無關。」

  雖然枯葉一如窺探反應似地看了過來,但景介並沒有心思去應對。他為自己內心的軟弱感到狼狽,輕輕地咂舌。

  ——原以為自己早就克服了,結果我終究還是陷在泥沼裡沒爬出來。

  景介對枯葉所感到的心痛和對灰原所懷抱的同理心是一樣的感情。

  姊姊的死。朋友的失蹤。身邊關係親密的對象消失不見的情況。

  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同病相憐的人存在所帶來的安心感。

  這樣的感情真是卑劣。到頭來,自己莫名牽扯一堆,為的就是那種感覺也說不定。自我厭惡的情感裹住了全身,令景介快要無法自持。

  可能是誤解了景介咂舌的意思。枯葉驀然一改原先的表情……

  「……你還是無法原諒奴家用了吉乃身體一事嗎?」

  ……像是有所愧疚似地如此說道。

  「不是那樣的。」景介雖想這麼告訴她,卻發不出聲來。

  景介沒有來由地相信著灰原並非枯葉所殺。但這兩者是不可混為一談的問題。景介找不到原諒枯葉所作所為的理由。

  無論如何,這傢伙利用了灰原的屍體是事實——認真想想,這種事是可以接受的嗎?

  景介看了從枯葉和服袖子裡伸出來的手和手指。

  這隻手是屬於灰原的。今天早上,景介才從這手指接過了地理筆記本。現實則是,如今它像這樣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東西。

  「……我不知道。」

  心亂如麻的景介吐出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畢竟這不是能不能原諒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景介也自認這個問題顯得曖昧又不得要領,可是該去思考的東西真的多不勝數。

  同班同學意外斃命,而且還似乎長期受到欺負。

  眼前的怪物少女,眼前上演砍斷頭部和身體接合的異常現象。

  這些無一不是重大的事件,而且一口氣接連爆發。該從何處著手是好,景介全然沒有頭緒。就連悲傷、悔恨這一類的情緒都整理不出個所以然。

  在低頭不語的景介身旁,枯葉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開口了:

  「或許這個答案你無法接受吧。」

  「什麼啦。」

  「不過對咱們『鈴鹿』而言,喪服是極為重要的儀式。」

  喪服。

  他們這些人,似乎替移植自己的頭顱來取得人類的身體這樣的經過取了此名稱。

  「你不妨想想。要將天生的身體捨棄,頭部以下全都換成新的……不僅如此,還會繼承軀體原先主人的部分記憶和思考。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了。」

  雖然景介像是在說「那種話不過是你們自圓其說的藉口」般瞪了枯葉一眼,可是她接下來說出的話卻顯得莫名沉重,同時——也格外地真摯。

  「因此,拒絕來路不明摸不清底細的身體。此乃咱們的矜持。」

  「咦……?」

  「好歹是往後要和自己白頭偕老一輩子的身體。如果原先的主人一無是處,送給咱們也不屑。所以咱們……不,至少奴家只願意把自己的頭接在能以原主人為榮的身體上。所以奴家只選配得上讓奴家繼承其記憶與感情的人做為喪服的祭品。吉乃正符合奴家的要求。」

  「等一下。」

  景介忍不住打了個岔。

  「你從以前就知道灰原這個人?」

  她剛剛的語氣聽起來好像早就觀察灰原很久了一樣。不過枯葉卻一臉木然——

  「不。奴家今晚才第一次見過她。」

  她迷迷糊糊地如此說道。

  「正確而言並沒有見面。因為奴家和棺奈當時躲了起來,只有在叫做『器材室』的地方隔著一扇門偷聽吉乃死前所發生的爭端。」

  「啥?可是你……」

  「這樣便足以判斷配不配得上了吧?」

  和眉頭緊皺的景介成對照,枯葉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

  「吉乃好像遭到好幾個人施暴。那是陰狠低劣的行徑,而吉乃散發出了害怕得受不了、討厭得受不了的氛圍。不過,她這個人絕非如此簡單而已。」

  枯葉挺起了胸膛,一如引以自豪般。

  「完成喪服後,證明了奴家的識人眼光並沒有錯。她是個優秀的女娃兒。既堅強、又有尊嚴、而且人格高潔。不如這麼說吧……她美麗得就如這雪花般。」

  景介啞口無言了。

  堅強。有尊嚴。人格高潔。美麗。這些字彙全都和景介心目中的灰原吉乃形象有著天壤之別。就景介所知,她是跟那些形象無緣的女生。軟弱,態度消極,總是一副好像驚弓之鳥的模樣,而且外表也有點土氣……

  景介本想回嗆不要胡說八道。可是另一方面,不知怎的又有種覺得自己對灰原真正的姿態一無所知的感覺。這都怪枯葉太過自信滿滿了。

  「所以,景介你也可以感到光榮。」

  「啥?我有什麼好光榮的?」

  面對喜形於色的枯葉,景介狐疑地歪起腦袋。

  枯葉反倒露出傻眼的表情打量了景介的臉。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一反問,枯葉突然賊頭賊腦地掛起淘氣的微笑。

  「啊啊,是嗎。原來是這樣啊……這個呆頭鵝。」

  緊接著……

  「也罷。渾然不知雖然也是一個問題,不過吉乃並沒有看錯人。」

  在她為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語點頭如搗蒜地表示認同後——

  她發表了令人跌破眼鏡的驚人聲明。

  「景介,你當奴家的丈夫吧。」

  「…………咦?」

  景介的大腦停止了運作。

  花了約莫十秒,景介才總算理解那個名詞的意思。

  丈夫?

  丈夫是老公的意思嗎?

  「你過門入贅給一族本家的繼承者吧。這提議還不賴吧?」

  入贅?

  ——呃,那個意思是……

  「啊……這是日文沒錯吧?」

  本來景介還以為是她們族裡發明的獨特字彙。

  「那當然。簡單地說就是結婚。」

  不過看來並不是如此。

  丈夫。入贅。結婚。

  看來我好像被求婚了。

  眼前的這個傢伙在向我求婚?

  就算景介可以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腦海和心裡同時浮現了一堆問號亂紛紛地飛舞。基本上景介是個有常識的人,而且是個高中生,甚至連女朋友都不曾交過。可是現在卻被人劈頭提出啥成為丈夫還是女婿之類的超現實要求。不會因此講話語無倫次的人才是怪胎吧。

  儘管如此,枯葉所說的話卻愈來愈激情奔放。

  「奴家想生你的孩子。」

  「啥?咦?孩子是?……孩子?」

  「奴家已完成了喪服,身為本家的繼承者也不能不繁衍後代。當然不是急著今天或明天就要的意思。別擔心,等到奴家將這無聊的自家內鬨收拾結束,立刻就獻出初夜……」

  「喂、喂!」

  景介慌忙阻止無視自己的意見,兀自往莫名寫實的方向勾勒下去的未來預想圖,大聲斥喝:

  「你沒頭沒腦在胡說八道什麼啊!」

  幸好現在天色昏暗,不怕被人看到自己滿臉通紅的模樣,景介在心底如此深感慶幸。

  該怎麼說呢,自己和她認識是透過同學的屍體這種最糟糕的邂逅方式,而且也知道她是非人的怪物。話雖如此——如果光論外表,枯葉她可愛到一個不論從何處打量都無可挑剔的境界,而且也有與眾不同的令人心動之處。在這個世上,是不存在突然被這樣的美少女求婚,卻不會反射性地臉紅心跳的高中男生的。

  「你別露出那樣的臉,奴家也很難為情。」

  窺探景介臉色的枯葉顯得格外開心,臉上還微微飄起一抹紅暈。

  ——慢著。

  我看得出這傢伙的臉色不就表示她也看得到我的——?

  「等一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景介用手遮住臉龐,邊別過眼睛邊拚了老命否定。明明也沒被人家找碴。

  「劈頭就說要生小孩確實是太急躁了點。雖然奴家不曾離開過村子,可是對你們人類的常識還略知一二。這種時候得先舉行過那個沒錯吧,記得好像是叫記者會之類的。」

  「舉行給誰看啊!你從哪吸收到這種常識的!」

  「電視有演過。」

  看來這傢伙只有透過電視這個管道來獵取人類世界的情報。

  「……反正,我沒有要跟你……」

  好不容易擠出應付枯葉思想脫離常軌的餘裕了。景介一口回絕枯葉的狂言妄語。

  到底,如果冷靜做個分析的話——應該說從一開始答案就很清楚了,這是不可能的。跟霸佔了同學身體的傢伙結婚?我又不是變態!就在如此心想的景介夾雜著嘆息垮下肩膀,打算狠狠瞪枯葉一眼時,他受到身後氣息的吸引一回頭,只見木陰野站在那裡。

  「……咦。」

  木陰野正端著放了茶水的盤子出現在走廊的盡頭。

  「霧澤你……」

  「你聽到了嗎?等等,你幹麼那種臉?」

  木陰野眉頭深鎖杏眼圓睜,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枯葉要生小孩?和你?」

  「噢,棗。你來得正是時候。奴家決定要認景介為丈夫喔。」

  絲毫不會看人臉色的枯葉,起身從木陰野所端的盤子上輕輕地拿起兩隻茶杯,嘴邊不忘誇說「你真窩心,奴家正覺得冷呢」之類的話。

  「來,景介你也喝吧。身體會暖和起來唷。」

  景介條件反射地接下茶杯,同時間看了木陰野。

  她將完成任務的盤子緊摟在胸口前,嘴唇頻頻抽搐。

  「……霧澤?」

  「什麼啦,我是……」

  「枯葉她這個人不諳人情世故。是在溫室長大的大小姐。貴為本家千金的她幾乎不曾踏離山上一步,對人世間的險惡可以說一無所知。可是就算人家再怎麼可愛,你也不能……」

  「等一下,你那說法是怎樣,不就好像我在……」

  「少花言巧語欺騙無知少女了你這頭野獸!」

  「不是那樣的!」

  木陰野臉色大變地飆高了音量。景介同樣也臉色大變地吼了回去。

  「你從哪個部分開始聽的?你有聽到重點嗎!」

  「我都聽到了好不好!耳朵自己聽到的!很厲害嘛,有辦法說服枯葉很想幫你生小孩!我知道你這個人很黑心,但從沒想到原來你還喜歡拈花惹草!居然企圖拐騙剛認識不久的女生一逞獸慾,是傻了嗎你這呆子!」

  「才不是我!是她突然主動提議的!還有,不管是傻子還是呆子——不對!我才不傻也不是呆子,總之我哪裡黑心了!」

  「啥?突然?枯葉主動?……她怎麼可能會這麼說!」

  「她就是說了!是這傢伙突然莫名其妙提起的啊!」

  雖然景介和產生重大誤會的木陰野一觸即發地槓上了,不過事件主角的枯葉卻一臉不甘己事的模樣隔山觀虎鬥。景介忍不住把矛頭指向了她。

  「你這個元兇也表示點意見啊!」

  「你們倆真是出口成髒。談吐就不能再更文雅一點嗎?」

  「沒人問你那個!」  「沒人問你那個啦!」

  兩人異口同聲地吐槽。

  斜眼瞅了茫然不知該作何解釋的景介一眼後,木陰野搭住枯葉的肩膀讓她面朝自己。先是一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又是一句「剛剛發生過什麼」地一一向枯葉盤問。

  ——該說她這個人很熱心嗎……

  「……你一定很受女生歡迎吧。」

  「霧澤你給我住口!」

  本想說笑的結果卻惹木陰野發了頓脾氣。等一下,搞不好這是一個大好機會?

  「嘿,我……」

  景介刻意打了個岔探問後,不出所料,木陰野揮揮手做了個打發景介的動作。

  「啊——已經沒你的事了。我會跟枯葉問清楚真相的。」

  「且慢,棗。奴家有話要跟景介說。」

  「聽我的!」

  正合我意。木陰野開啟了說教模式,焦點已經從景介身上轉移。

  此時不開溜更待何時。

  「好吧,那我回房去了。」

  「奴家話還沒說完喔,景介。」

  「枯葉,你現在說話的對象是我!」

  「就是這樣。剛才的事下回再談吧。」

  景介口頭上雖說是下次,實際上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向貌似不滿地交互打量自己和木陰野的枯葉揮揮手,快步離開了走廊,赫然發現自己的手上還拿著茶杯。不過明天再還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杯中裝滿了熱騰騰的茶水。景介將手伸向背後拉上障子啜飲了一口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是什麼鬼日子啊,有沒有搞錯。」

  莫名其妙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都快累到昏天暗地了。

  雖然可以聽到枯葉和木陰野在走廊另一頭說話的聲音,不過沒多久談話聲便逐漸遠去。大概是轉移陣地到其他房間去了吧。不一會兒,四周又恢復了彷彿耳朵會被無聲刺得隱隱作痛的靜謐。

  「……累死我了。」

  又不是村上春樹的小說,景介邊想著邊唉聲嘆氣,重新鑽進了被窩。

  原本景介對自己能否入睡並不抱太大的期望,最後卻撐不到十分鐘便進入了夢鄉。不知是疲勞累積到了極限還是大腦拒絕保持清醒。總之,意識一下子就飄得遠遠的——枕在陌生的枕頭上的腦筋逐漸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還好沒有做夢。

  要不然昨晚鐵定早被夢魘纏身了吧——一覺到天亮的景介如此感激自己的遲鈍。
  
  3
  
  枯葉和木陰野所言不假,那間屋子似乎真的非比尋常。

  在木陰野的帶領下來到公路後,景介有了切身的體會。

  昨晚下雪的天氣為之一變,今早是個出太陽的大晴天。可是,下山時所走的天然山路除了被積雪抹上了一層淡妝以外——還被一團濃霧所籠罩。一路上時而右轉、時而左轉地四處東折西繞,當景介以為濃霧散去的瞬間,眼前的地面已經是柏油路了。

  「……我看,被狐狸迷惑的感覺差不多就是像這樣吧。」

  景介傻眼地如此喃喃自語後,惹得在前頭帶路的木陰野哈哈大笑。

  「下次來的時候,沒有我或枯葉帶路你是到不了的喔。」

  話雖如此,大概也沒有下次了吧。

  沿著山在公路走了約五分鐘的路程後,來到了一座公車站。

  下山的出口不是往學校的方向,而是另一側。離家有滿遠的一段距離。

  蓋有屋頂的站牌長凳是木製的,還顯得老舊。景介查看了時刻表。離下一班公車還有三十分鐘之久。雖說現在才大清早的又適逢假日,所以也沒辦法抱怨,不過鄉下就是這樣才讓人覺得不便。

  「我陪你一起等公車吧。」

  景介壞心眼地跟彎腰在長凳上坐下的木陰野說道:

  「不用回去照顧枯葉喔?」

  「我又不是她的專屬保姆。」

  「可是昨晚看起來你根本就是耶。」

  景介一打趣地說,木陰野便回了個苦笑。

  「好啦,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但木陰野的表情隨即複雜地一沉。

  「不過,枯葉千真萬確不是會去談那種話的女孩。不對,照這個情況應該說她過去並不是那種女孩才正確吧……至少,我可以肯定她以前的個性聽到兒女之情會不屑地用『無聊』兩字嗤之以鼻。」

  「啥?那怎麼會這樣?」

  景介一面回憶昨晚那異常唐突的告白一面詢問。

  「……這東西。」

  木陰野沒有回答問題,取而代之掏出了一隻手機。

  景介頓時瞪大眼睛。因為……

  「我想還是由你保管比較好。」

  那隻手機——是灰原吉乃所持有的。

  「我保管?應該交還給她的父母才……」

  話還沒說完,景介便語塞了。

  灰原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喪命。更何況現在連遺體都沒有,就算據實以報八成也不會被採信。這個狀況就跟失蹤是一樣的。既然如此,把手機交還給他們又能怎麼樣?

  景介很清楚。

  橫豎都是失蹤的話,不要留下任何一線的痕跡,心理上還比較輕鬆。無論是遺物、精神上的慰藉、微薄的希望,這些東西根本無法救贖什麼,反而只會助長悲傷。

  「我是有考慮過還給她的父母,可是警方會從來電循線抓你去盤問一堆有的沒的問題喔。雖然說不管怎麼樣,警方都有可能找上門就是了……而且到時誰拿著這隻手機,說詞便會有所不同。不如霧澤你拿去藏起來,就可以裝傻了。」

  木陰野的話感覺另有隱情。或許她說的是事實沒錯,可是背後另有其他理由存在——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這樣。她繼續向蹙起眉頭的景介說道:

  「你如果要打開電源,那就等半夜再開。不然她爸媽打來就麻煩了,而且要是警方在追蹤這隻手機,從訊號就能查出位置。此外……」

  木陰野垂下脖子,輕輕地嘆息說。

  「要不要看裡面的內容,由你自己決定。」

  「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對了,還有這個。」

  收下手機的景介這回被遞上的是一張紙。

  「這是目前在我們學校的『鈴鹿』姓名與班級清單。用藍筆註明的是對人類友善的一方,可以放心照常接觸,可是紅筆的就要小心了。你要極力避免跟她們接觸喔。」

  「她們就是所謂的繁榮派嗎?」

  「對,昨天你應該有聽枯葉稍微提起吧。三天前的火燒山事件,肇因是一族的內亂。然後……那幫燒了村子的傢伙簡單地說——對人類並不友善。」

  透過這些透露的內容和枯葉她們的態度大致可以想像。

  景介心想,這意思是不是表示原先鈴鹿一族並不會積極去殺害人類呢?說不定原先鈴鹿一族向來都跟枯葉一樣會慎選對象,或者不直接動手殺人而是等中意的對象變成屍體之後才進行移植頭顱的儀式——喪服的。

  從這個角度去思考的話,可以理解為何一族會瀕臨滅亡邊緣,以及如此異常的生物怎麼有辦法避人耳目悄悄地存在至今。

  不過,大概是有一幫對一族的這股風潮高唱異論的份子冒出來了吧?

  繁榮派。簡言之,就是抱持「無須顧忌盡情繁衍人口」主義的一派嗎?

  枯葉曾說那幫人捨棄了矜持。假設所謂的矜持是慎選喪服的對象的話,那麼捨棄矜持代表的就是隨自己高興殺人搶奪身體的意思。

  無視對方的背景和人格,沒有選擇的標準也沒有殺人的顧慮。

  這樣的心態對人類無疑是種威脅。

  「你不要以為自己是男的就不會遭受到直接傷害。因為繁榮派裡面好像也有人主張播種後乾脆就把失去用處的雄性殺掉。」

  「這算什麼……她們當自己是螳螂嗎?」

  景介夾雜著嘆息收下紙張,提不起勁當場確認名單的內容。光是現在就有堆積如山的煩惱來不及整理了,要是在名單裡發現熟人的名字,那日子就會變得更是難過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反正不論如何,我們都會儘量避免給霧澤你帶來麻煩的……還有枯葉說的話你也忘了吧?一聽到本家的女婿人選,繁榮派二話不說就會幫你貼上敵人的標籤了。」

  先是邊嘆氣邊點頭答應,景介把名單和手機塞進大衣的口袋。

  「吶,木陰野。」

  緊接著景介把忽然浮現在腦子的疑問說出口。

  「你昨天午休時間跟我說的那些……」

  「嗯,沒錯。」

  木陰野點了點頭。

  「我媽她覺得待在村子裡被一族的習俗束縛並不是一件好事,於是極力在人類的環境中栽培我長大。所以當我們聽說山被燒掉的時候真的嚇了一大跳……儘管我們和一族保持距離生活,可是我們對以枯葉為首的一族的女孩們有很深的認識,事情發生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坦白說,現在也是一樣。當然我們沒辦法接受繁榮派的想法……可是要我們跟著枯葉作戰也很困擾。」

  「那高中入學時才搬來這裡是騙人的嗎?」

  「對不起。其實我沒有上國中,而是在家自讀,偶爾回村子看看。」

  這傢伙好像也有許多屬於她自己的複雜苦衷。其實,因為跟木陰野當了一年的同學的關係,景介對木陰野是怪物的事實沒什麼實感。

  所以——

  「如果有什麼麻煩,你就跟我說吧。」

  忍不住一如既往地脫口說出了這樣的台詞。

  「謝謝你。原來你也會說貼心話嘛,霧澤。」

  「笨蛋。我這是暗示你不要連累我啦。」

  「哈哈。」木陰野笑了出來。

  「我要收回前言。你這可惡的黑心眼鏡仔。」

  接著她斜眼瞅了景介一眼後,把視線投往道路喃喃地嘟嚷道:

  「你還真是個怪人呢。」

  「哪裡怪了。我超普通的好不好。」

  景介本來以為她在挖苦自己的嘴賤,但木陰野的表情看來卻不像那麼一回事。

  「……或許我可以理解枯葉肯接納你的理由了。」

  「咦?」

  木陰野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出乎景介的意料。

  「唉,我爸大致上也是個怪人,差不多都是這副德行吧。」

  「你在說什麼啊?」

  「多少會有那種人存在啦。對於我們一族……不對,應該說對於異質的事物不怎麼有抵抗感的人。通常一知道像我們這種怪物是實際存在的,要嘛不是害怕、要嘛就是不敢相信、不然就是會去抗拒吧?不過像你這種人在那方面的感情就比較微弱。不知該說神經大條呢,還是腦袋糊塗一知半解。會和一族的女性結婚的人類男子基本上都是這種人。」

  「說我神經大條?重點是我又沒有要結婚……我先跟你聲明清楚,我可沒說自己一點都不害怕又不敢置信又都沒有抗拒感哦!」

  「嗯。我知道。在那層面的意思下,霧澤這樣比較令人放心吧。想當年我媽下定決心跟我爸說出真相後,我爸好像只回一句『然後呢?』就沒再多問了。在我出生時提議離開村子的反而是我媽。」

  「你爸還真的是膽識過人。」

  「他是太欠缺危機感了。我覺得身為人類那樣子比較糟糕吧。」

  大剌剌地如此批評親生父親的木陰野笑得一副很靦腆的樣子。

  「不好意思,我沒打算轉換陣營到你們那裡去。」

  所以景介同樣也回以笑容。

  「聰明的抉擇。唉,要是你來我也會很頭大。」

  雖然聊的是異常話題,不過木陰野的口氣還是跟平時在教室一樣輕鬆自然,這教景介稍微安心了點。

  之後景介跟木陰野開始閒聊了起來。

  像是「之後會常請假不來上課嗎?」、「你喜歡演歌是遺傳自爸爸還是媽媽的興趣?」之類的。木陰野也跟平時沒兩樣,用贏得男女雙方好感的那個熟悉的高親和力微笑與態度回答景介的問題。有時又會半開玩笑地插嘴擾亂。

  沒多久,公車進站的時問就快到了。

  「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啊啊。還要充當公主的保姆,辛苦啦。」

  「就是說啊。」

  木陰野站了起來。道路的另一頭傳來聽似車子引擎運作的重低音,劃破了冬天清晨的靜寂。看樣子公車終於來了。

  坦白說,他真的累了。

  回家後再睡一次回籠覺,然後再來盤算將來該怎麼辦吧。

  景介打定主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霧澤。」

  「嗯?」

  身後喚了自己名字的木陰野冷不防——

  「其實我也不曉得該不該跟你說。」

  用格外正經、不對——應該說沉重的聲音如此說道。

  「幹麼,怎麼了嗎?」

  景介轉頭回望時,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公車的影子。大概再十秒左右就抵達了吧。

  木陰野像是躊躇不定似地緊抿著嘴唇。景介用眼神催促,但她依然低頭不語。

  公車在景介倆的身後停下,打開了車門。

  「車來了。我得上車了。」

  下一班得再等三十分鐘。如果有事下次再當面問清楚好了,作罷的景介舉起手跟木陰野道別踩上階梯走進了車內。

  於是——不,然而……

  木陰野一如下定決心似地說出了一段話。

  景介一字不缺地將其聽進了耳裡。

  「咦……?」

  情不自禁地發出疑問的同時,車門發出氣壓聲關上了。

  車窗外的木陰野又再次垂下頭去。

  公車緩緩駛動。

  景介愣住了。

  在開始流動的鄉下風景和只搭載了稀稀疏疏幾個老人的公車中,景介甚至無法在空蕩蕩的座椅上找個位置坐下,只是杵在出入口前動也不動。

  「喂……等一……」

  雖然景介覺得是玩笑,但應該不是。

  「別鬧……了吧?」

  這話確實說得通。

  ……昨晚枯葉為何會突然提議要自己當她丈夫的疑問,這下也迎刃而解。

  木陰野當初說什麼也無法輕信。那也難怪,因為木陰野所認識的枯葉,並不是會說那種話的女孩。

  原因就出在,移植了頭部的鈴鹿一族會受到原身體主人的影響——

  景介再也受不了地在原地蹲坐了下來。

  這真的不是鬧著玩的。自從昨天開始,一下子是發生曲折離奇的鬧劇、一下子是被強迫聽了一堆荒腔走板的內幕,光是這樣已經夠讓自己混亂的了,現在卻又補了這一刀……

  明明腦袋都快負荷不了爆炸了。

  明明已經快要吃不消了。

  所以才會決定晚一點再看木陰野給的名單。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最後的收尾會是最痛苦的呢?

  「……太過分了。」

  景介多麼希望是自己耳背聽錯。

  但木陰野剛才確實是這麼說的。

  「灰原同學她啊,好像喜歡霧澤你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41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0:32 PM 編輯

第三幕 常世之惑
  
  1
  
  過去曾有一個交情算不上親密的同學。

  然而很湊巧地,她也有一段跟我相似的慘痛經歷。所以我一直覺得,如果往後我們交情變得更熟了,那麼我們可以就彼此相似的境遇分享心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對景介而言,對她的感覺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她在景介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個不曾當作異性來意識,頂多只是覺得臉上儘量多一點笑容會更好的一般同學而已。

  可是有天她毫無預警地死了。

  光是這樣就已經讓景介茫然不知所措了——偏偏在那之後,還從他人口中得知「其實她喜歡你」這件事。

  沒有比這更糟糕差勁的了。

  整個禮拜六,景介滿腦子雜念。

  想起每次去跟她借筆記本,她都慚愧地表示自己字很醜的模樣。

  她的字一點也不難看。雖然也不是會讓人看得讚歎連連的一手好字,至少工整清爽,看起來舒服。可是她每次都會這麼說,想必一定是覺得不好意思吧?景介的無心之托,對她而言卻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平時上課的時候,她一定也是一邊心想景介有可能會來借筆記、一邊努力抄寫重點的。要不是發生這種事,這樣的想法還可以用「自戀過度」來一笑置之。可是那個對象如今已不在人世。害怕對方是不是真的為了自己這麼努力付出的內疚反而蓋過了景介原本的心情。

  想到禮拜五約她出去玩的事。

  景介單純只是雞婆。不過,那個邀約對她造成的震撼,大概是天翻地覆的等級吧。以她內向又怕生的個性,照理說應該早就一口回絕邀約了。可是灰原卻說「請讓我考慮到禮拜一」,因為她在猶豫要不要去。

  原因就只有一個,因為這是心上人所提出的邀約。

  交換電話號碼的時候,她笑得有些靦腆尷尬。

  為什麼當時會沒有發現呢?她會那麼高興地表示景介是「除了家人以外,繼尾上梨梨子之後第二個加入的人」,並不是因為她在感嘆自己都沒有朋友,而是以灰原心目中的地位來說,霧澤景介是一個重要性和尾上梨梨子——一個自從失蹤以來,便令她意志消沉到無法再主動去結交其他友人的寶貴親友——一個不分軒輊的存在。

  可是她應該也沒料到自己隨後會打電話跟那個人求救吧。

  說不定她在打電話時也曾陷入了猶豫。雖然不曉得灰原是自何時開始被欺負、一直以來又是怎麼被欺負的。不過,那一天她可能是碰到了沒辦法悶不吭聲地咬牙撐過的凌虐,所以她才會在口袋裡面用手機撥號。撥給那個數分鐘前才剛登錄好的貴重號碼。

  更令景介痛苦的是……

  一想像假如灰原還活著,然後有天因為某個機緣來向自己告白的這種不可能發生的未來,景介就有種萬般無奈的心情。

  恐怕自己雖然會覺得很高興,但還是會拒絕她吧。

  景介雖不討厭她,可是對她也不抱有戀愛的感情,有的只是同病相憐所產生的共同感和親近感。他也沒辦法換個角度教自己想說「反正人家都跟自己告白了,不如先試著交往看看吧」那種輕率的決定,那只有來者不拒的傢伙或更善於戀愛的大人才做得來。

  禮拜六日兩天,景介想的不外乎都是這些事情。

  淚水倒是一滴也沒流。

  然而查看木陰野所託管的灰原手機的勇氣,也沒有代替淚水冒出來。

  想必語音留言信箱裡一定保存了好幾通父母的留言吧,就跟景介的姊姊失蹤時一樣。她的父母現在一定很掛念遲遲沒有回家的女兒,電話一通又一通地撥打。

  自從灰原從世上消失以後,她的存在感在景介的心中便益發膨脹。

  ——每次都是這樣。

  姊姊失蹤時也好,尾上失蹤時也罷。當她們還在的時候完全不會察覺到的事,全都因為她們的消失而顯露了出來。過去自己對她們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她們對自己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全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忍不住就是會去想「那個是不是那樣、是不是這樣、早知道那樣做就好、這樣做就好」這種滑稽可笑、早已無法亡羊補牢的事——但也正因為事到如今無法挽回,才會一直去想。

  但無論景介再怎麼懊惱,時間依舊是不等人的。

  週末一眨眼間便過去,禮拜一毫不留情地到來了。

  景介完全沒有去上學的心情。

  雖然理由諸多繁雜,重點是他沒辦法瞧灰原的位置上空無一人還能保持平常心。

  校方有可能早已經接到灰原失蹤的消息。若是這樣的話,班導應該會在早上的班會將這件事公告出來吧?到時班上鐵定會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前好端端的時候明明沒人搭理,一旦人消失了、死掉了以後,卻馬上成了眾人話題的中心,這實在諷刺得教人反胃想吐。他根本不想待在教室裡。

  儘管如此,景介還是決定要去上學。

  理由很膚淺,就是為了明哲保身。警方遲早都會循線查到灰原在失去下落前最後聯絡的對象是自己。不難想像光憑這個事實,自己就會被抓去查遍祖宗八代。為了那個時候著想,不要讓人抓到同一時期請假沒來上課的內疚心理當把柄比較保險。

  禮拜一終究來臨了。景介照常起床、照常換穿上制服、照常披上外套,唯有心情是異於平常的情況下,離開了家門。

  同時,心裡對藏放在房間書桌抽屜裡的灰原的手機,懷著一股莫名的愧疚。
  
  2
  
  一如預期的發展,班導宣佈了灰原從禮拜五晚上就沒有回家、以及如果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請立刻聯絡之類的事項。這個話題頓時在班上發燒了起來。雖說這樣的發展一如景介的預期,心情依然難逃消沉。

  造成憂鬱的原因不單只是灰原的問題。

  禮拜六回到家的景介確認了木陰野所給的紙條。上頭羅列的是在這所學校就讀的鈴鹿一族所屬的班級和姓名的清單。雖然繁榮派那一幫該小心的人的名字沒一個認識的,這教景介暫且鬆了一口氣,可是——

  『對人類友善者』的名單裡,出現了班上同學的名字。

  「……嘿,阿景。」

  班會一結束,日崎步摘便來到景介的座位。

  「事情我聽小棗說了。」

  「啊啊。」

  景介點頭示意後,她那張平時彷彿腦袋空空的臉微微一沉,放低了音量:

  「灰原同學她……該怎麼說呢。」

  ——對,就是這傢伙。

  本以為是單純少根筋的女生,沒想到竟然不是人類。

  「所以說啊,我……」

  「別露出那種不適合你的表情,笨蛋。」

  景介向一副「抱歉我一直瞞著你沒說」表情的日崎淡淡地一笑。

  「唉,坦白說,我確實是有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的部分。」

  話雖如此,就算做表面工夫也無濟於事,所以景介選擇老實回答。

  如果問景介知道事實後對於木陰野和日崎的印象有沒有產生變化,那麼答案是肯定有的。不過另一方面,景介也認為,即使對她們改了個態度也不能怎麼樣。再怎麼說彼此都同班相處了一年,而且感情也混得不錯,不可能一下子就翻臉不認人。

  「謝謝。阿景你好善良喔。」

  日崎如此說道,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高興。因為景介對眼前的笑容感到不好意思,便回答:

  「我只是神經大條而已啦。木陰野也這麼說我。」

  「咦——才不會呢——阿景你人很好啊。」

  「接下來你怎麼辦呢?要請假嗎?」

  景介問了一個禮拜六晚上也問過木陰野的問題。木陰野今天沒來上課。昨天她傳來簡訊說自己跟枯葉另有急事之類的。

  日崎搖搖頭,露出了有點俏皮的表情。

  「沒有。小棗和枯葉吩咐我盯好阿景你。」

  「盯我?」

  「當然不是只有盯你而已啦,還有學校的狀況。因為不曉得繁榮派的人會使出什麼奇招嘛……只是今天有來上學的人還滿少的。」

  景介原本是想趁午休時先去確認繁榮派長相的,如果她們都請假的話搞不好就白跑一趟了。

  「……其實我很不想這樣。有親戚關係的人彼此水火不容,那種感覺很討厭對不對。」

  一臉憂鬱的日崎令景介稍微感到放心。

  ——啊啊,這傢伙果然是日崎。

  喜歡無憂無慮地過每一天,討厭險惡的氣氛和鬥爭。她的這般形象並不會因為她不是人類而有所動搖。

  「之前你們族裡都不曾有過鬥爭嗎?」

  「在我們出生前好像有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件。當年首領大人的姊姊……也就是枯葉的阿姨,她認為人類這種生物乾脆全都消滅算了。可是當時的人齊聲表示反對,最後那個人據說遭到流放和殺害了。」

  「是嗎……」

  既然是首領的姊姊,那應該就是本家的人了吧,而且原本理應是繼承者。當時若有一個差錯,鈴鹿一族說不定早已分裂了。一族的狀況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錯綜複雜哪,景介心想。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小孩的數目變得愈來愈少。於是倡導同樣理念的族人們又冒出來了。她們覺得只要更無顧忌地繁衍以增加人口數,問題就沒了。首領大人——枯葉的母親強力表示反對,並且將那個聲浪給鎮壓了下來,可是……」

  偏激的意見會死灰復燃或許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一直在深山的隱村這種狹隘的人際關係中生活,摩擦只會隨著時間愈來愈激烈。在這個意思層面下,她們和這座小鎮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從以前就打著這種主張的人就不提了,還有家族是因為那場火災的關係才決定依附繁榮派的。此外,也有女孩是因為父母或未婚夫是繁榮派的,所以就一起依附了。當中也包括本來和我們交情不錯的女孩說……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日崎貌似痛苦地抿住了嘴唇。

  但景介對另一個字眼感到疑問。

  「等一下,你說的未婚夫……應該是人類吧?」

  記得她們一族已經有很長一段歲月只生得出女性了。

  「對,沒錯。」

  點頭的稱是的日崎帶著落寞的表情笑了。

  「人類裡面不乏討厭人類的份子呀。搞不好就是因為這樣才跟我們結婚的呢。」

  結婚。

  成為異種族——和人類不同物種的伴侶不曉得是怎樣的一個情況呢。

  『我爸是一個怪人。』木陰野是這麼說的。她爸並不在意種族的差別。不過相對的,也有那種因為討厭人類、無法融入社會所以才選擇另一邊的傢伙存在。

  除此之外,大概多的是其他形形色色的理由吧。好比說左思右想後還是愛情勝利、或者抱著不為人知的意圖在另一邊臥底等等。

  在這一層的意思下,其實跟一般人類的婚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差異。

  「不過,阿景你也要小心喔。」

  這時——日崎忽然面露像是感到擔心、同時又有些虧欠般的表情。

  「啊?小心什麼?」

  「我跟你說喔,雖然這種時候講這些可能有失謹慎啦……」

  她先是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樣,然後唯唯諾諾地說道:

  「和我們結婚的人裡面,最常見的就是和原先身體有關係的人。」

  「……咦?」

  「例如朋友啦、親戚啦、男朋友啦……我的爸爸就是一個例子。他是我媽身體原主人的表弟。據說是身體原主人是病死,然後在那個時候遇見的。」

  這樣的理由完全超乎景介的想像,同時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啊……對不起!我果然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些的……」

  「沒關係啦。我覺得沒什麼。」

  灰原屍骨未寒,這樣的話題確實會比較敏感,心情上也不是很舒服。不過日崎是為了景介著想才這麼說的。簡單地說,這是在暗示「別跟我們有太深的牽扯」。

  同學歸同學,要是太過深入介入對方的家務事,情況就會愈陷愈深,無法自拔。很有可能動輒便被捲進一族內的紛爭。

  「對了,那個喪服,你有施行過了嗎……」

  景介突然感到好奇,便試著問道。

  「我還沒耶。而且我跟小棗一樣。都沒那個打算。」

  景介為這答案感到安心時,忽然又覺得「安心」這個反應似乎對她們太失禮了。

  但,即使是親兄弟也得明算帳。站在她們的立場雖然事關種族的繁衍,可是就人類的立場來說,放棄那樣的行為比較沒有威脅。萬萬不可以忘記這一點。

  在這層面的意思下,我們人類和她們鈴鹿一族在根柢的部分是迥然不同的。

  「哎,怎麼啦,兩個人單獨湊在一起?」

  回到座位上的秋津依紗子見著景介和日崎便出聲攀談道。

  她的口吻好像含蓄地在影射什麼。

  「嗯。我們在聊天啊——」

  不過日崎回答得理直氣壯,令秋津好像有些被潑了一盆冷水似地微笑說:啊,是這樣子喔。

  「你們在聊秘密?」秋津問。

  「在講灰原的事啦。」

  景介儘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秋津一聽便蹙起眉頭。她不知灰原已死,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正常的吧。

  「……不曉得灰原同學她還好嗎?」

  瞧秋津一臉不安,景介不知怎的有股罪惡感。

  灰原早已死掉不在這個人世的任何一處角落,就算擔心也喚不回她的存在。可是秋津卻是以現在進行式憂心她的安危。

  那大概就跟景介在姊姊失蹤時所懷抱的心情一樣——

  「看來週末的計劃還是延期好了。」

  秋津擠了一個僵硬的笑容說道。

  「畢竟丟下灰原同學我們自己去玩也很不好意思。」

  「啊啊……說得也是。」

  胸口苦悶到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景介勉強擠出聲音回答。

  「等灰原回來再說吧。我會去轉告英他們的。」

  ——等她回來?她不可能回來的。教別人對不可能到來的未來抱什麼期待啊?別鬧了!景介一邊如此痛罵自己。

  「那小棗就由我去幫忙轉告好了。」

  景介用眼神答謝日崎的掩護。

  第一節課開始的鐘聲在此時響起。老師走進了教室,原本在各個角落隨性聊天說笑的學生們紛紛連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少了灰原的教室看似跟平時並無特別的不同,但果然還是有一種心浮氣躁的感覺。他今天一整天大概都會分心在這件事上以至於無心聽課吧。
  
  午休時間。

  儘管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但景介一整個提不起勁跟朋友談話。不過慶幸的是,宮川和荒木等人整個午休時間都很識趣地長話短說不多作打擾。當然他們並不知道景介抑鬱寡歡的真正原因。大概都當景介是因為邀約一起去玩的同學這麼不湊巧地鬧失蹤所以受到打擊吧。

  即便如此,景介還是忍不住發悶而打算趴在桌上裝睡要孤僻,這時秋津依紗子獨自一人走了過來。

  「霧澤同學,方便打擾一下嗎?」

  景介揚起脖子,看了位在秋津臉後的時鐘。距離第五節課開始還有十分鐘左右。

  「嗯,有事嗎?」

  景介一反問,秋津便一邊觀察四週一邊低聲說道:

  「我們去走廊外面說吧。」

  是要講什麼悄悄話嗎?——如此心想的景介從位子站了起來。遠方有一個視線射向了跟在秋津後頭的景介身上。是荒木。視線和他對上後,景介被回敬了一個臉上彷彿寫著「今天我法外施恩,就讓依紗子同學安慰你吧」,還附上一個看似在笑又好像在瞪人的表情。

  ——拜託,你又不是秋津的男朋友。

  景介苦笑著稍稍舉手示意。很遺憾的是景介跟荒木不一樣,就算被秋津抓去安慰,除了『朋友的善意真教人欣慰』以外,也感覺不出還有其他什麼意思。

  如果是平時,或許還會覺得被正妹呵護一下感覺也挺不賴的,不過今天真的是沒那個心情……總覺得會對灰原有所虧欠。

  加上,秋津的臉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安慰人的樣子。

  一來到走廊,秋津又東張西望環顧四下。

  「唉,霧澤同學。」

  直到來到離教室有段距離的地方,秋津才稍微靠近景介壓低了聲音說話。

  瞧秋津臉往自己貼近,景介便有些焦慮。景介從以前就在想她這個舉動是不是出自於無心。以男生的立場,難免會覺得有點困擾。

  「到底怎麼了?」

  但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要論秘密,景介現在也有心虛的地方。

  關於灰原同學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沒說?要是被她這麼一問,即使有什麼動搖也不奇怪。實際上,景介驚慌失措地衝向美術教室和灰原被人抓去美術教室的過程難保不會有目擊者。

  「跟你說喔……就在剛剛我聽到了一個謠言。」

  秋津接下來透漏的內容和景介原先擔心的事情相距不遠。

  「聽說,灰原同學她可能遭到其他班級同學的欺負。」

  差點脫口說出「是啊」兩字的景介慌忙閉緊了嘴巴。自己一定得裝作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報。可是他又拿不出表現大吃一驚的演技,只好保持沉默等候下文。

  「灰原同學不見說不定跟她被欺負的事有關呢。」

  「……知道欺負她的人是誰嗎?」

  這件事景介一直掛念於心。

  禮拜五晚上接到灰原打來的電話時所聽到的聲音。

  好像在嘲諷護罵、又好像樂在其中般——光是回想就有不舒服的感覺。對景介來說,有關欺負灰原的人的情報遠比鈴鹿一族的事要來得重要。

  「這只是謠傳……所以你不要跟其他人說喔。」

  看來這是只有在一小部分女生的口耳間流傳的小道消息。

  光是這樣就有它的可信度了,當然純屬捏造的可能性也不低。

  「我才不會那麼大嘴巴。況且又不是跟人家說,就能知道灰原的下落。」

  景介一下子就說了個謊話。

  其實景介是知道的——那批人正是殺害了灰原的兇手。

  當然,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復仇,那太不切實際了。只是,好歹希望可以揪出兇手交給警察,讓她們伏首認罪。

  按捺激動的心臟,暫歇一拍。在心中要求自己保持冷靜後,景介開口問了:

  「麻煩你告訴我……對方的班級和姓名吧。」

  「一年D班的字森雛子。你認識嗎?」

  「不認識。」

  景介鬆了一口氣,總之不是熟人。也不在『一族』的名單上。

  可是……

  一張臉悶悶不樂的秋津從感覺得出迷惘的嘴唇——

  「你聽我說,那個人……」

  緊接著編織出了彷彿要將景介的安心感推翻的內容。

  「聽說是茶道社的。」

  「……咦?」

  茶道社。

  那是一個只有兩三隻小貓的文化性質社團,大家都知道茶道社的社員感情都很好。

  其中一名社員就在景介的班上。

  不是別人。

  「不知道她知道這件事嗎……」

  正是——木陰野。

  「不,怎麼可能……」

  雖然景介二話不說就予以否定,但他的喉嚨在顫抖著。

  秋津好奇的,恐怕只是木陰野是否有參與欺負灰原而已。可是,對手中握有其他情報的景介來說,木陰野棗這個名字另有其他的意義。

  這個線索和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連繫了起來。

  鈴鹿一族。

  景介被枯葉連接自己頭部和灰原身體的畫面嚇得失去了意識。當醒來時人已在『迷途之家』,看到身穿和服的木陰野又嚇了一跳。

  問題是,為什麼木陰野會出現呢?

  枯葉聯絡她來的——這樣的聯想是最自然也不過。可是,感覺枯葉不可能有手機這種東西。那個和服圍裙女也是一樣。再者,如果是接到聯絡通知的話,那麼再多找來日崎為首的其他人也比較好不是嗎?

  是因為她負責管理迷途之家才被叫出來的嗎?還是說——不,這只是假設。

  假使是在枯葉完成喪服、景介陷入昏迷之後……

  木陰野才又折回美術教室的話——

  加上她曾經這麼說過。

  那是禮拜五午休時間,景介打算去上廁所時途中偶然碰到她的時候。

  ——不瞞你說,我看她有點不耐煩是真的。

  ——我覺得朋友自己想辦法交不就好了嗎?

  景介不認為這能當作什麼證據。心情上也覺得這純屬偶然。可是另一方面,在聽到了秋津說詞的當下,不安也跟著浮上了檯面。

  現在到底該怎麼辦?

  去跟日崎打聽嗎?只是,從早上對話時的口吻看來她好像什麼都不知情。

  還是去質問枯葉?如果能請她詳細描述當晚經過,或許可以問出個什麼端倪來。而且,他記得她們曾說過完成喪服的一族或多或少會繼承身體原主人的記憶和感情。或許枯葉會記得欺負灰原的傢伙的長相。把茶道部所有社員的大頭照拿給她比對,只要有其中一人符合的話——

  「霧澤同學你沒事吧?」

  秋津擔心的聲音令景介回過神。

  「啊、啊啊。抱歉。」

  「……現在怎麼辦呢?我拐彎抹角地試探看看好了?」

  「不,不用了。」

  景介搖搖頭。絕不能讓秋津也受到波及。如果這只是一般的失蹤事件也就罷了,問題是牽扯其中的可能還有一幫非常識又非現實的傢伙。

  「我們暫時觀察狀況吧。再說灰原也有可能突然跑回來,若欺負的事件是真的,到時再問她本人就可以了。況且我覺得現在不適合講太多引發風波……所以你先不要跟其他人講這件事。」

  「嗯,沒問題。」

  景介慎重地叮嚀後,秋津點頭答應。

  「把女孩子們的悄悄話跟別人說,我自己也會覺得惶恐不安。」

  「不好意思,讓你好像在當間諜一樣。」

  「不會啦。」

  秋津對景介露出一個感覺有些羞澀的微笑。

  「如果是別人我才不講呢……是你我才說的喔。」

  聽到這句話景介的心臟不禁怦然跳動。

  「謝謝。如果我有接到什麼消息也會跟你報告的。」

  對方畢竟是秋津,這番話肯定沒有什麼其他的含意。

  「等到事情完美解決了,我再回敬個謝禮什麼的吧。」

  但,秋津的回答反倒教隨口做了承諾的景介為之嚇得半死。

  「真的嗎?那請你跟我約會好了?」

  「……啥?」

  「我長這麼大還沒約會過呢!還挺嚮往的說。」

  「不、不好吧,約會還是等你交到男朋友再說啦。」

  以秋津的條件,男朋友應該是隨便你挑吧——景介本想藉由這句玩笑話來轉移焦點的,但是——

  「……真是的,所以人家一直很想交呀。這一年來再怎麼努力示好還是一直都被當空氣,我也是會氣餒的耶。」

  令景介訝異的是,對方又說出了更不得了的話。

  「咦…………啥?」

  「唉,算了。反正我也覺得這種時候不適合想這種問題。總之……如果發生了什麼記得聯絡我喔。我也很擔心灰原同學。」

  「啊,不……啊啊。」

  面對含糊的回應,秋津以一句「那我先回教室了」結束對話掉頭轉身離去。景介反應不過來。只是呆若木雞地杵在原地茫然目送秋津的背影。

  ——喂喂,那是怎樣啊?

  明明出生十六年以來,直到不久前從來沒有受到女生青睞過。

  結果現在一下子是經由第三者口中得知已不在人世的同學對自己的好意、一下子是被繼承了同學身體的少女求婚、最後甚至有榮幸得到學年數一數二的美少女才媛的約會邀請,腦袋瓜被隕石直接砸中感覺都還比較貼近現實……要不是現在這種狀況,景介早就樂得隨便抓一個人緊抱狂賀了。

  不過現在實在無法為自己的桃花運開心起來。

  景介深深地長嘆一口氣後,一如要尾隨秋津離開般無精打采地舉步而行。

  自週末以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陸續在發生。為什麼幸運和不幸偏偏全都要擠在一起同時到來呢?景介不禁憤恨地詛咒了神明大人。
  
  3
  
  景介接下來整天都在猶豫要不要找日崎商量,但她似乎因為內鬥的問題和一族的其他女孩來往頻繁,每節下課時間都不在教室。就在時機不對的情況下,一眨眼就到了放學時間。結果,景介什麼事情都沒有問到,一個人踏上了歸途。

  ——對了,名單那幫人的長相我也還沒去查呢。

  該處理的事情全都晾著沒有進展。

  雖然只要自己對木陰野尚有一絲的存疑,名單或許就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不過這樣的想法終究只是在為自己的拖拖拉拉找藉口。

  「我到底在搞什麼鬼啊……嗯?」

  當景介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自言自語時,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是簡訊的提示鈴聲,於是景介拿出手機打開。檢查內容後,發現是母親傳來的。

  『蛋一盒,雞胸肉五百公克,一公升牛奶兩瓶。』

  「這是怎樣……」

  原來是購物的指令。要景介回家時順便去一趟超級市場當跑腿。

  話說回來,簡訊上連個一句「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也沒有,這樣根本不算文章,頂多只是羅列物品的清單罷了。難道語氣就不能客氣一點嗎?景介嘆息一聲。如果換作是自己為了同樣的事傳簡訊給家人,結果大概也是半斤八兩吧。一想到這景介不覺苦笑起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姊姊她就不是這樣呢。

  雖然景介現在已想不太起來姊姊的臉長什麼樣了,不過個性倒是記得很清楚。她跟父母一點都不像。她的脾氣溫和,不論做什麼事態度都很穩重大方、氣質優雅——

  「……嘖。」

  景介咂了聲舌。會去想到姊姊,也就證明自己現在處於非常心煩意亂的狀態。

  從以前就是這樣,只要一碰上棘手的麻煩,就會去做『換作是姊姊的話不曉得會怎麼做呢』,或者『要是姊姊還在的話』這種無謂的假設。

  不曉得身上有沒有帶錢。景介抓抓頭打算換個心情,翻開皮包確認。

  因為金額應該夠買東西,所以景介便直接前往了附近的超市。儘管不在回家的順路上,不過也沒遠到需要先回家騎腳踏車。

  ——說到這個,腳踏車後來怎麼了?

  禮拜五晚上景介是騎腳踏車折回學校的——然後就隨手拋在校門前還是校園裡沒去牽回來了。

  話說今天上學時,也不記得有看到被自己丟在一旁的腳踏車。枯葉和木陰野也不可能好心到連腳踏車都替他保管起來。

  恐怕是禮拜六的時候被其他人就這麼順手牽羊騎走了吧。

  看來只好找個藉口跟爸媽說腳踏車被偷了。這不是在說謊,大概吧。

  景介抵達了超市。

  歷史悠久的陳舊店面不改些許蕭條冷清的模樣。鄉下特有的超大型停車場上只停放了零星幾部車,不免令人替老闆擔心起經營狀況。

  景介穿過店內的自動門,拿了一個購物籃。此時,赫然有一個異樣的影子,從正打算調出手機的簡訊收件匣重新確認購物清單的景介的視野內橫越而過。

  「嗯?」

  景介抬起頭朝感覺不對勁的方向看去。

  「……等一下,喂。」

  異樣人影的真面貌令景介為之啞口無言。

  是那個和風女僕。

  她深藍紫色的素面和服上頭多穿了一件圍裙,並將色素淡薄的頭髮繫起來披在肩口上。雖然衣衫整潔,卻唯獨臉色顯得格外慘白,一副讓人嗅不出絲毫生氣的異常樣貌。

  她在肉販區的前面提著購物籃手拿各式各樣的混合絞肉比較衡量,這般畫面令景介懷疑自己腦袋是否錯亂了。

  路過的大嬸還用打量疑似可疑人物的眼神凝視著她的背影。說『疑似』也不對,百分之百就是可疑人物。

  「喂。」

  躊躇了一會兒,景介下定決心出聲向那名女性——記得是叫棺奈——攀談了。

  她回過頭。那個動作讓人感覺不到呼吸和氣息,宛如死板的電腦動畫般。

  和景介對上視線後,她微微垂低頭的角度打了個招呼。

  「景介大人。」

  「為什麼要加上敬稱啊……」

  和服圍裙的女性尊稱高中生為『大人』,此舉引來其他顧客刺人的視線。

  「大小姐囑咐我、對待您要像、對待一族一樣。」

  「枯葉她?」

  棺奈點點頭。

  「那你到底在幹麼?」

  「漢堡。」

  「啥?」

  「今天的晚餐、是漢堡。」

  她開始說出了讓景介窮於反應的話。

  「我不是要問你那……」

  「上面還要、放鳳梨。」

  「肉配鳳梨是旁門左道吧……唉,重點不是那個。」

  景介情不自禁地插嘴乾涉別人家晚餐要怎麼吃。

  「景介大人。請問、這邊這個、三百九十五日圓的肉、和四百五十九圓的肉、有什麼、差別?棺奈、分不出來。」

  她雙手拿著肉盒,面無表情發問的那個模樣教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讓我看看吧。」

  「是。」

  「啊啊,產地不一樣。比較貴的肉質比較好。」

  「味道、有所不同嗎?」

  「坦白說我覺得沒有差那麼多啦……漢堡是枯葉要吃的嗎?」

  「大小姐、喜歡吃、漢堡。」

  有沒有搞錯,那傢伙竟然喜歡吃這種孩子氣的東西。

  「買這個就可以了啦。」景介指了售價較便宜的肉向棺奈推薦。

  「那麼、就選這邊。」

  「買便宜的就夠了。吃得那麼奢侈幹麼。」

  「我會這樣、轉達大小姐的。」

  「……那種廢話就不用告訴她了。」

  「不然、我轉達大小姐、肉是景介大人、挑選的。大小姐聽到、一定會、很高興。」

  「……也不用跟她講那種肉麻的事。」

  應該說,現在不是聊這種會使人會心一笑的話題的時候。

  雖然場合有些詭異,不過能偶然碰上棺奈對景介而言求之不得。

  「啊啊,呃……棺奈小姐。」

  「叫我棺奈、就可以了。」

  「好吧,棺奈。我有事想拜託你。」

  「是。」

  等到棺奈把肉放進購物籃後,景介詢問:

  「能讓我跟枯葉見個面嗎?」

  「好的。您想、選在、什麼時候呢。」

  景介本以為就算被拒絕也不意外,不料卻輕鬆就得到對方點頭允諾,不禁有些錯愕。

  「可以嗎?方便的話就今天吧。」

  「要跟、大小姐、共進晚餐嗎?景介大人、喜歡吃、漢堡嗎?」

  「不必連晚餐都一起吃啦。」景介苦笑答道。

  雖然面無表情的她很難猜透腦筋在想什麼,不過搞不好還挺喜歡照料人的呢。

  她正是動手砍下灰原腦袋的那個劊子手。其實,當時的記憶在見到她的瞬間又重新復甦,景介本想放棄搭理她的念頭。說不覺得可恨那是在自欺欺人,即使理智上可以理解灰原並不是死於她的手下,但感情上就是無法輕易說變就變。

  只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聽她談起家務事的緣故,景介不可思議地卸下了心防。

  雖說她砍下了灰原的頭,但其目的也是為了拯救自己的主人枯葉。就當她應該不是出於惡意的吧。至少在這個場合對她心懷芥蒂也不能怎樣。

  「我有事想要問她。用電話聯絡也可以。」

  「迷途之家、沒有電話。」

  「既然這樣……不好意思,那就約晚上九點會合吧。由我過去找她也無所謂。」

  「我明白了。那麼、該在哪裡、會合呢?」

  「這間超市的停車場如何?」

  「沒問題。」

  成功訂下約定後景介總算安心了。

  總之,如果不向枯葉問清楚當晚的詳細經過,就不會有任何的進展。包含木陰野實際上是否有涉入那起事件的疑問在內,景介只想儘早弄清真相。

  「那麼、我會在九點、前來迎接,到時、麻煩您、來停車場。」

  直立不動且面無表情的棺奈令景介羌爾一笑。

  「謝謝……話說你也真辛苦呢。」

  「辛苦?」

  「啊,我的意思是你還要照顧枯葉之類的。分家還得像個傭人一樣被本家差遣使喚,好像上一個時代的風格呢……啊,不過枯葉對木陰野和日崎好像就沒有這樣說。」

  這只是景介一如話家常般所無心說出口的一句話。

  但——棺奈的回答讓景介疑惑地歪起了腦袋。

  「本家與分家之間、並未有、主僕關係存在。」

  「咦?」

  「分家、尊敬本家。也表現出、敬意。關於一族的決定、最終的決定權、握在本家的手上。前提是、必須獲得分家全員、一致的同意。」

  「可是你……」

  「棺奈、並不是、一族的人。」

  她說道。

  「棺奈是、腐女。」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皺眉。

  「那是啥?」

  「其實、這是禁止、跟一族以外的人、透露的。」

  儘管口頭上說是禁止,棺奈卻毫不猶豫地繼續往下說。

  「不過大小姐、有吩咐、凡是景介大人、過問的事情,都要、據實以報……棺奈是、腐女。是身子裡、埋了『藏物』的、活死人。」

  「藏物?」

  不對,重點是。

  ——她說自己是活死人?

  是活著的屍體的意思嗎?或者是另有其他對應文字的一族特有方言呢?摻雜了不安的疑問突然蠢蠢欲動。

  「藏物是、一族間所流傳的、秘傳道具。是透過、詛咒與疾病、骯髒與污穢、所製造出來的、禁忌法寶。」

  棺奈始終面不改色。

  不對,是沒有表情。

  她的臉上並沒有表情這種東西……就宛如死人一樣。

  「棺奈是死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合謀之槍』。被插進、這個藏物、的屍體,將會成為、為一族、為本家效力的、腐女。」

  K  us  arime。

  鎖女——腐女?(譯註:原文在此使用的是平假名,景介是從發音去推敲有可能對應的漢字,而鎖女與腐女同音。)

  「那你……難不成……」

  恐懼使景介顫抖著問道。

  「棺奈、本來跟景介大人、一樣。是平凡的、人類。」

  那聲音就好似電腦模擬音聲,斷斷續續地聽起來十分地無機質。

  ——這麼說來。

  那天晚上她從景介手中搶過灰原屍體的時候,景介無法從她的手指感受到體溫,甚至有種彷彿碰到了陶瓷器的錯覺。因為一族體溫都很低?那是不可能的。枯葉的吐息和掌心所帶有的溫度都跟常人無異。

  「你……是說真的?」

  景介的聲音微弱到彷彿快要消失了。

  此事對他造成的打擊就是如此的巨大。

  為什麼會感受到這麼強烈的打擊呢。比這感覺更瘋狂又超乎常理的事情——同學的腦袋被砍斷改插上另一個少女的頭顱的經過,自己不是都親眼看過了嗎?

  現在只不過是屍體會動會說話而已,為什麼——

  「……啊啊」

  景介是直到某種感情湧上胸腔後才察覺那個理由的。

  「原來是這樣啊。是嗎……該死的畜生。」

  感情。那就是——

  近似痛苦的憤怒。

  枯葉和灰原交換腦袋是為了活下去。枯葉她當時命在旦夕。如果不使用灰原的身體,就有性命垂危之虞。況且,鈴鹿一族若不行喪服便生不出小孩,最後導致絕種。如果是出於這種不得已的緣故,那麼自己還能勉強接受這種無可奈何的行為。就跟我們人類不吃生物就無法生存的道理一樣。

  而且景介看得出來枯葉特別厚愛灰原。枯葉曾豪氣地表示選上灰原並且拿她的身體做為己用是自己的光榮。

  所以他還能原諒她。不——是無法責怪她才對。

  可是不一樣。

  現在這個不一樣。

  「讓人類……的屍體復活以供自己使喚?」

  開什麼玩笑。少作賤他人了。

  當人類當作一般的道具隨心所欲地使用。

  這樣的行為哪裡有什麼尊嚴?跟繁榮派又有什麼不同?

  現在得知這些事情後,棺奈為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委也跟著可疑了起來。是跟灰原的情況一樣,一族的人湊巧發現屍體的嗎?或者是自己弄出屍體來的呢?就算是後者,他也不會感到不可思議。

  「你……難道都不介意嗎?死都死了還被人家搞成莫名其妙的東西……」

  景介按捺不住怒火質問棺奈,但她依然無動於衷。

  「棺奈、沒有生前的、記憶。」

  「你都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也沒有、所謂個人的、意志。棺奈的、行動準則,就只有被封印在、『合謀之槍』裡的、對於一族的、忠誠規範。」

  「感情呢?例如快樂或悲傷……」

  「沒有。」

  「痛楚呢?如果被打還是跌倒好歹會流血吧?」

  「棺奈、也沒有痛覺。血液循環、也停止了。」

  彷彿只是輕描淡寫地人家問什麼就回答什麼一樣。

  那個模樣令景介非常痛心。

  照理說,她這個人走過一段有淚水、有歡笑、有憤怒的平凡人生。

  應該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就算有戀人也很正常。

  或許她過得很幸福,也或許不幸。不論如何,這樣的經歷、人生遭人以這種方式拿來利用——對同是人類的自己來說實在難以嚥下這口氣。

  如果灰原運氣差了點,搞不好早就變成這樣了。屍體被人當作道具壓榨,即使碰到生前的朋友也是一張面具般的表情,一點感情也沒有。

  光是想就讓景介覺得髮指。

  追本溯源,枯葉的說詞真假也尚未定論。

  自從這種東西活生生擺在自己眼前以後,不光是虛無飄渺的矜持還有對灰原的敬意,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疑點重重。對——也包括關於美術教室那起事件的一切。

  枯葉是這麼說的。

  她被繁榮派的那幫人追殺,所以躲到學校美術教室旁的器材室。就在這時,偶然有幾個人帶著灰原前來。加害者們在欺凌的過程中,因為不知拿捏輕重,偶然造成灰原死亡,於是驚慌逃離現場,然而就在枯葉倆於美術室現身時偶然景介到場。

  仔細想想,也未免有太多的偶然了。

  該不會實際存在的偶然就只有最後的那個部分吧?

  從一開始枯葉就鎖定灰原,打算殺害她,然後利用木陰野把灰原帶到美術教室。問題是發生了灰原打電話向景介求救的突發狀況,既然已經被景介撞見,也只能想辦法拉攏景介——這樣的假設,和秋津所透漏的「木陰野的朋友似乎有一起欺負灰原」的說法不謀而合。

  換句話說,如果不光只有木陰野,一族的所有人都是共犯關係的話——

  到底,繁榮派的人攻擊村子的事情也不見得是真的。

  誰曉得是不是她們一族都只把人類當作餌食或道具來看待,至於所謂的鬥爭其實也只不過是一般的內部分裂,然後我們人類因此蒙受了池魚之殃而已呢?

  「……喂,等一下。」

  這時——

  景介腦中的思考邏輯忽然串連了起來。

  殺害人類來利用的怪物一族——以及被一族抓去利用的人類的末路。

  被一族奪去身體的人類終究一死。

  可是卻不見屍體的蹤影。

  這麼說來,難道……
  
  「……啊。」

  對了。

  太不可思議了,為什麼之前會都沒有發現呢?明明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

  一定是自己在內心深處試圖抗拒的關係吧。因為那是景介不願去面對的結果。同時也是最糟的可能,將徹底粉碎景介一直緊抓不放的微薄希望。

  「……我改變心意了。」

  憤怒。悲傷。衝擊。

  超越一切的感情,連景介自己聽了也渾身雞皮疙瘩的冰冷聲音從喉嚨冒了出來。

  「剛才的約定我要把時間提早。改成七點好了。」

  「確定嗎?」

  棺奈連理由也不追究。

  恐怕她連疑問也沒有吧。屍體是不做思考的。

  「對,但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呢。」

  「地點我要定在學校。」

  景介沒有蠢到明知迷途之家是敵方的地盤還刻意直搗黃龍。

  「另外……枯葉一個人赴約就好,不用通知木陰野和日崎。」

  不然外力介入就麻煩了。

  「是。瞭解了。」

  儘管景介的表情和氣氛都產生了丕變,棺奈依然很乾脆地頷首答應。

  「那就麻煩你了。」留下這句話後景介便掉頭背對棺奈。

  我一定是哪裡有毛病。

  之所以遲遲沒有想到道理這麼簡單的事情,還有其他的理由。那就是我差點對於她們信以為真了。因為木陰野和日崎是我的同班同學,因為枯葉的態度看起來很真誠。反正不論如何我都是一個笨蛋。再怎麼遲鈍也該有個極限!開什麼玩笑!

  景介甚至把買東西的任務拋到了腦後,直接離開超市穿過停車場。腳步飛快地走了一陣子之後,才在一處冷清的巷子口停下腳步。

  景介環視四周。

  這是座單調乏味的小鎮。在經濟高度成長的時代有達到一定程度的發展,但也不到高樓大廈林立的程度。雖不至於生活不便,相較之下也缺少生活非必要的娛樂。這裡就是這種半調子的鄉下地方。不只是新興住宅地和早期留下的古老建築,就連商店街和田園也全都混雜在一塊,只要稍往山區方向前進,就可以看到一整片有如卡通『龍貓』世界般的日本風景。

  景介多麼盼望她們是因為受夠了這樣的小鎮而遠走他鄉的。

  多麼盼望她們現在正快樂地在東京或某個遠比這裡還要刺激的地方生活著。

  「不要鬧……了。」

  為什麼和這裡接壤的不是東京,而是非常識的怪物所存在的世界呢。

  「姊姊……」

  景介低下頭——說出了睽違八年的那個名詞。

  不是向他人說明時所使用的『家姊』,而是呼喊那個人時所用的稱呼。

  不單只有姊姊。

  包括尾上還有灰原。

  不是她們跑去了什麼地方。

  而是她們哪裡都不能去了。

  「……畜生。」

  景介忍無可忍蹲下身子,當場強忍著聲音哭了出來。

  這裡不見半個路人經過。

  只聞市公所於五點準時播放的『晚霞』歌曲旋律從遠方傳來。
  
  4
  
  『今天會比較晚回家沒辦法去買東西。』景介只傳了封簡訊虛應故事,並沒有回家。

  其實景介也想先回家一趟讓心情沉澱下來,但現在看道母親的臉內心會覺得難受。

  更何況要是真讓自己冷靜了,說不定取而代之浮現的會是恐懼感。

  砍斷頭也不會死。會操縱人類的屍體。擁有需要走特殊路線才能到達的根據地。或許還有其他未知的秘密。應該說,如果秘密就只有這些反而不尋常。自己不過是對武術和格鬥技都絲毫沒有興趣的一介高中生,面對這種怪物無疑是螳臂當車。

  戰鬥還是殺害那就更別提了,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雖然景介很想幫姊姊、灰原、還有尾上報仇,可是也不願因此反遭對方迫害。景介太清楚一個人突然消失會有什麼樣的情況。如果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結果也是一樣。姊姊才剛失蹤沒多久的時候,尚不太懂事的景介曾跟母親說過「我也要去找姊姊」這種話。母親當著年幼兒子的面前陷入錯亂,抱住景介痛哭失聲。還說,你不要亂講那種話,拜託不要連你都消失不見。

  只是,景介的修養也沒好到可以在疑似殺害了自己的朋友與姊姊的對象面前忍氣吞聲。不埋怨個幾句、不把自己的感情發洩在對方身上的話,這要教人如何氣消。

  至少能知道真相也好,景介心想。

  灰原是怎麼死的。到底是誰殺害了尾上和姊姊的。不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我就無法跨出下一步。我受夠在悲痛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之前,只得繼續抱著它們得過且過——把它們交給時間來解決的鴕鳥心態了。

  在超商逐字瀏覽著無心觀看的雜誌直到七點後,景介又回到了學校。雖然跟禮拜五晚上一樣校內還是有人留著的樣子,不過也不到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引人注目的程度。而且校園也算滿大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直到這時景介才注意到……忘記指定詳細地點了。

  「啊……完蛋了。」

  自己也未免太疏忽了。應該說,剛剛整個腦充血以至於根本沒想到那麼多。

  景介為自己的糊塗感到愕然。這麼一來連能不能順利碰面都是個問題。

  而且,要是枯葉為了尋找景介而在校內四處徘徊的話有可能節外生枝。那傢伙大概對學校是什麼樣的場所欠缺基本的認識。別說是便服了,她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直接穿和服報到。

  「該怎麼辦呢……」

  景介搔了搔頭,打算先去美術教室探探情況。

  畢竟那裡是兩人第一次相會的地方,枯葉應該會過去瞧瞧吧。

  帶著回憶起當天而變得有些苦澀的心情,景介舉步朝校舍走去。

  前方可見連接體育館和校舍的迴廊。景介本想從那裡進入校舍,無奈上鎖的關係只好轉向前往正面的玄關口。

  就在這個時候……

  「咦,是阿景?」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昏暗處往這裡傳來。

  「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這裡?」

  那是一種悠哉、要說無憂無慮也不為過的輕柔說話方式。

  從暗處現身的是——

  「……日崎。」

  日崎步摘。

  「我才要問你在幹麼勒。」

  難道是枯葉跟她說的?景介抱起戒心詢問。

  「排球社才剛結束練習呀。」

  日崎一個人單槍匹馬,模樣也不像有朋友在附近。

  「是嗎?」

  「怎麼了?你感覺好陰沉喔……」

  「我有事情想問你。」

  既然不曉得能不能碰到枯葉,那麼找這傢伙開刀也可以。

  「咦,問什麼……?」

  感覺到身體隨著緊張在逐漸發冷的同時,景介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

  「尾上梨梨子,還有霧澤雅。你對這兩個名字有印象嗎?」

  「阿……景?」

  「回答我。」

  「咦,等一下啦!人家不懂你在問什麼意思,而且阿景你的臉色好恐怖……」

  「廢話少說快回答我!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景介的口氣不禁兇狠了起來。

  日崎就像被嚇到了似地往後倒退。這個態度教景介失去了耐性。

  為什麼這傢伙要因為我這點狠勁就感到退縮?

  人類對你們來說應該只是區區的道具和餌食。就跟隨時都可以輕易捏死的蟲子差不多。可是——為什麼你的態度卻偏偏要像個人類一樣?

  「尾上是灰原的好朋友。自從她消失不見以後,灰原就自我封閉起來,不再結交新朋友了。霧澤雅則是我的姊姊。原先……我以為她們兩個是失蹤了。不過事實應該不是這樣吧?其實……跟你們有關對不對?」

  儘管日崎低頭不語……

  「你知道多少就跟我說多少,快說啊!」

  ……景介還是一如在譴責她似地繼續嘶吼。

  兩人停頓了一會兒。

  日崎仍然頭也不抬,以極其微弱的聲音緩緩地喃喃說道:

  「……假設真的有關,阿景你……打算怎麼辦?要殺了我們……嗎?」

  「我不會對你們怎麼樣。」

  景介嗤之以鼻說道。他沒有餘力去顧慮對方的感受。

  「只要能證明你們是怪物……我就心滿意足了。跟你們不一樣,我可是人類。如果只是因為朋友和姊姊被殺就要以牙還牙,那就跟怪物沒啥兩樣了。」

  自己也明白得很,這種義正詞嚴的說詞只不過是自我防衛和欺瞞罷了。

  其實我根本無法原諒,也很想殺了對方。

  但我辦不到。因為我沒有那個力量和勇氣。

  啊啊,對了——既然這樣我索性發揮黑心的本性,竭盡所能地諷刺和挖苦吧。

  「阿景……為什麼?」

  「或許你沒有不對。畢竟你說過你還沒行喪服嘛……但是你們一族殺死人類來繁衍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對人類來說你們就是怪物!所以灰原會失去尾上,我會失去姊姊和灰原……都是你們的錯!」

  短暫的沉默。

  「……是嗎?」

  首先開口打破沉默的人,是日崎。

  「果然阿景也不例外。」

  彷彿淚水即將潰堤般的同學的臉。

  這令景介產生了罪惡感。胸口隱隱作痛。

  「連你也說我是怪物。可是我……很喜歡人類的喔?而且我也結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這樣……還是不行嗎?」

  「那關我屁事啊!」

  在同情與憤怒的糾葛下,景介自暴自棄地咆嘯。

  「我也一樣把你當朋友,很喜歡你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對我而言,很重要的那些人可能因為你們的關係全死了!所以……所以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姊姊和尾上她們到底怎麼了……如果不知道答案,我會……」
  啊啊——沒錯。就是這樣。

  可以的話,景介也很想要信任她們。

  總是少根筋又傻呼呼、但是個性溫柔的日崎。為人豪爽可以像哥兒們一樣稱兄道弟的木陰野,還有以灰原為榮的枯葉。

  她們都不是什麼壞蛋,景介一點都不希望她們背叛自己對她們的印象。

  「我恨自己生下來就是這副身體。」

  日崎顫抖著聲音說道。

  「就算和大家在學校聊天還是一起出去玩,我的心裡總是會有疙瘩。一想到我這個人有說不出口的秘密、沒有人認識真正的我,我就覺得我好像沒半個朋友。所以……所以啊,我拿出勇氣告白過了喔?」

  日崎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一樣。一如在跟景介以外的第三者說話似的。

  「我以為這個人可以信任,所以就告白了。向對方坦承我不是人類,也拿出了證據。可是結果還是失敗了。我嚇壞了對方,還被說是怪物……」

  「喂……等一下。」

  景介聽到這裡,這才發現狀況不對勁。

  ——拿出勇氣告白過?

  景介剛才確實是對日崎表現出拒絕的態度沒錯。問題是,景介並非從她本人口中得知她是一族的,而是看了木陰野的名單以後才曉得。再說,也不知道有什麼『證據』。

  那……她是跟誰告白過?

  日崎一邊喃喃地羅織話語,一邊在書包裡面摸索東西。

  「我喜歡人類喔。」

  她抬起頭,朝景介看來。

  那個眼神和平時的日崎有所不同。

  「可是也最討厭了。我最討厭人類了。我為了受到大家喜愛一直費盡心思努力,還硬要自己故作開朗想逗大家開心……可是一知道我與眾不同,就立刻翻臉不認人。欽,為什麼不能接受我呢?我都那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是不行?偏偏那種……個性陰沉又內向,也從不試著努力跟別人打交道的女生有比較重要嗎?因為她也是人類?不可原諒。這是不可原諒的對吧?」

  「……日崎,難不成……」

  她從書包中拿出的,是一個棒狀的物體。

  原先以扣夾為中心摺疊起來的東西被打了開來。那是一把濁黑色的金屬製扇子。

  「難道你……」

  「我們是國中時在補習班認識的,一下子就變成了好朋友,然後我也喜歡上她了。她跟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我不一樣,是真的個性開朗活潑,只要跟她在一起就會很愉快。阿景你應該也對她不陌生吧?因為『阿景』這個稱呼,原本是她在使用的。」

  當初景介升上高中第一次被日崎這麼稱呼時,確實是有一種既視感。可是從以前就不乏有人這麼稱呼自己,所以也就沒有特別放在心上。

  騙人。這不可能是真的。

  原來那個人一直近在自己的眼前,這怎麼可能——

  打開扇子的日崎帶著一臉結凍般的冷笑朝景介跨出一步。

  「對不起,我騙了你一件事。我……已經行過喪服了。」

  她拿著扇子的手指顯得格外白皙。

  沒錯。那個女生的皮膚也很白。

  身高也很接近。就跟當時還沒發育長高的景介差不多高。

  那時還常常被拿身高的事情說嘴。

  你還沒長高啊?搞不好你已經停止發育囉。唉,吉乃,你覺得呢?

  景介開始回想。那是國中一年級第二學期的事。

  她也不在乎突然被拋了個話題的灰原不知所措了起來,不過那也是她獨到的貼心表現。大概是想開個話題讓沒正式打過幾次照面的兩人聊聊吧。

  這麼說來——說不定灰原從那時就對自己有意思了。

  記得有次自己不小心說溜嘴講出「那女生感覺好陰沉喔」這種話的時候,還惹得尾上有點生氣地嗆說:「拜託,人家是好女孩耶。體貼溫柔,個性又堅強,跟我完全是相反的類型,可愛得很呢!」

  不懂吉乃的魅力,證明阿景你還只是個毛頭小子啦——她又這麼說。

  「……尾上。」

  「沒錯,阿景。」

  日崎笑了。

  「梨梨她就在這裡唷。誰教她拒絕我……我只好用搶的了。」

  你殺了她嗎?

  「難道你連……灰原都?」

  「不是我帶頭的喔。」

  日崎無視景介想要聽到她親口說不的希望,態度乾脆地肯定。

  「提議的人是排球社的同年級學生,因為她看灰原同學不爽。詳情我是不知道啦,理由似乎是她喜歡的男生跟灰原同學告白,結果被拒絕的樣子。很無聊對吧?人類真的有夠爛的了。所以,其實我本來不想加入的。可是……後來我知道那個人就是梨梨常常提起的『好朋友』,我就忍不住想測試一下。灰原同學是不是如梨梨所誇獎的那麼堅強又溫柔呢?是不是比我還有做朋友的價值呢?」

  扇子被日崎的——原是屬於尾上的身體的手輕輕地揮動了起來。

  同時,有某個透明鋒利的物體被掀起,並劃過了景介的臉上。景介反射性地伸手一碰,臉上有溫熱的液體,痛楚慢了一拍接著襲來。原來臉頰割出了一道傷口。

  「這叫『白銀魎牙』。」

  是所謂的藏物之一嗎?

  鐵扇發出低鳴。

  「梨梨也是被它殺死的喔。還有阿景也是……拒絕了我的阿景也要死在這把扇子下。」

  日崎的臉上失去了笑意。

  平時那個傻裡傻氣始終面掛微笑的同班同學已不復在。

  「這是……為什麼啊?」

  在景介的心中,悲愴和痛苦遠大於憤怒和怨恨。

  殺害了尾上的犯人。害死了灰原的兇手之一。

  明明仇恨的對象就在眼前,裹住景介內心的,卻只有空虛感。那就跟當初得知姊姊和尾上失蹤時一樣——是一種關係親近的人消失不見的感覺。

  自己先前是那麼渴望知道真相,現在卻覺得早知如此就不要追究了。

  「永別了,阿景。是我不該有那麼大的期待的。」

  恐怕就跟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的景介一樣,日崎也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吧?

  感情無處可宣洩。我就要這麼死去嗎?就在景介茫然地如此心想時——
  
  「……到此為止。」

  身後所傳來的一個莫名傲慢卻又稚氣未脫的嗓音令他回過了神來。

  「離開景介的身旁……步摘。」

  日崎高舉鐵扇的手也停下了動作。

  「你們倆在幹什麼呢?真是。」

  枯葉的口吻聽似慨嘆,同時還帶著一股哀戚的韻味。

  神色錯愕的日崎將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了口。

  「枯葉……」

  一頭烏黑秀髮筆直地垂掛在背後,輔以紅牡丹圖案的純白和服。

  她緩緩走近,然後……

  ……一如要保護景介似的,擋在日崎的面前。

  「對不起啊,景介。」

  枯葉轉過脖子所露出的側臉掛著落寞的微笑。

  「奴家不會找藉口。棺奈原先確實是人類……聽在你耳裡一定覺得很刺耳吧。」

  「棺奈、本是服侍、枯葉大小姐的姊姊、木春大人的、腐女。」

  後方傳來了說話斷斷續續的女性嗓音。是棺奈。

  「製造了、棺奈的、是前首領。據說是、和木春大人、情誼深厚的、生前的我,在病死前、留下遺言、自願這麼做的。」

  語畢,棺奈又向景介鞠躬致歉:「是我、交代不清。」

  背在她身後的巨大白木箱也隨之晃動了一下。

  「景介,唯有一點奴家希望你能明白。棺奈絕非如你口中所言的丫鬟或道具。她不但是在家父家母與胞姊慘遭殺害的那天——幫助受傷的奴家脫困的救命恩人,同時是奴家眼下唯一的……家人。」

  景介說不出話來。

  在思考信與不信的問題前,已經先被她的氣勢壓倒了。

  枯葉的眼神與聲音是如此的率直與澄澈。如果說——她能露出這樣的眼神來說謊的話,那只能說這傢伙肯定是當代罕見的詐欺師。

  「看來是咱們一族的家醜給你添麻煩了。傷勢還好吧?」

  「還、還好。」

  「太好了。」景介反射性地點頭後,枯葉如此笑說。以一臉彷彿打從心底感到安心的表情。

  「那麼……步摘。」

  枯葉重新面對日崎。

  「你到底在幹什麼?」

  她的臉色一沉。

  枯葉散發出的氣息和先前一整個大逆轉,說是苛刻也不為過。

  「奴家本來也不願相信……結果是真的嗎?」

  「什……麼?我不懂……」

  相較下日崎的模樣明顯地十分狼狽。

  「我……只是……和阿景吵了起來而已……」

  枯葉打斷不成理由的狡辯開始追究。

  「說!奴家藏身在此的那天。奴家在建築物裡貼了好幾張籤條,上頭以人類看不懂的文字記述了奴家的窩身之處。發現籤條的人是棗,她在讀完後似乎便隨即撕下了。畢竟情報不能走漏讓繁榮派的人知道啊。」

  講到此,枯葉莞爾一笑說:「此舉真是雞婆。」

  「後來……棗明明有透過啥簡訊的東西通知你這個消息。然而你在做什麼?」

  「我……在……」

  「『沒有注意到通知,真的很抱歉。』你當初是這麼說的對吧。但事實果真是如此嗎?若是真的,為何那天……在美術教室欺負吉乃的暴行你會沒有參加?」

  「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景介忍不住提出疑問。枯葉回答:

  「先前你們的對話奴家都拜聽了。看來平時欺負吉乃的那幫人裡你也有一份。問題是,那晚就藏身在現場的咱們完全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你早知道奴家躲在那裡了吧?所以才沒加入她們。」

  日崎驚也似地身子抖了一下。是被枯葉說中了嗎?

  「而且,那天你怎麼會跑去上學?村子適逢火災,包括奴家在內,本家所有人全都行蹤不明。不只繁榮派那幫人,支持本家的同伴無一不向學校請假到處尋找咱們的下落,唯有你例外;以及離開村子生活、對該如何處理一族突發事故態度顯得舉棋不定的……棗而已。」

  的確,週末星期五那天,日崎看起來跟平時沒啥兩樣。

  現在想想真的不太對勁。村子都被人家燒掉了,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來上學。而且就算班上有人提起火災,印象中她也是面不改色。

  「棗在黃昏得知奴家的藏身之處後聯絡了你,為的就是讓這條消息傳開。你卻遲遲沒有回音,於是她便動身前來解救奴家。只是當她趕到時,奴家才剛行完喪服,景介也昏倒了哪。」

  枯葉調侃似地望向景介笑了出來,但表情和氣息隨即又散發出凌厲的銳氣。

  「其實啊,步摘……今天會只讓你一個人去學校,是型羽的建議。」

  「型羽……她?」

  這名字景介不曾聽過,大概是一族的人吧?

  「她說,假如步摘是叛徒,有可能會趁這機會和繁榮派的人聯絡。不過奴家可是持反對意見的喔?因為奴家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喂,那木陰野呢?」

  「抱歉啊,景介。棗在奴家的命令下負責監視你和步摘。姑且不論步摘,奴家擔心你會受到繁榮派那幫人的連累,只得出此下策。」

  景介完全沒發覺自己被人監視。有可能是利用那個叫啥藏物的奇妙道具吧。

  「總之……結局完全出乎奴家的預期,變成了現在這樣。」

  輕聲嘟嚷後,枯葉一時之間陷入了沉默。

  情報和枯葉的輕聲感嘆成反比例,在景介的腦海中氾濫成災。

  景介無法將狀況有條理地吸收整理。簡面言之,這是怎麼一回事?

  灰原死亡的那天,日崎並不在現場。

  原因在於她背叛了枯葉和本家。所以這意思是表示,當時她光為了不要讓自己的背叛曝光就棘手得應付不過來了,才無暇參加欺負同班同學的遊戲嗎?

  若日崎真是如此,那麼也間接證明木陰野跟灰原被欺負的事無關。枯葉自然也是一樣——一切都是景介鑽牛角尖所產生的誤會。

  不過,殺害了尾上的兇手可以肯定就是日崎。此外,灰原長期持續性地遭人欺負,日崎有參與這也全都是事實。

  「這是為什麼,步摘。」

  枯葉平心靜氣地向日崎問道。

  「你不是喜歡人類嗎?那怎麼會做這種事?」

  「我……」

  低著頭,並且無力地垂下握住鐵扇的手的日崎以略帶悲壯的聲音回答。

  「我被那個人類拒絕了耶?」

  她抿緊嘴唇說。

  「虧我一直都當她是朋友,滿心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結果得到的卻是背叛。一如過去一族的始祖鈴鹿當初所遭到的對待……被人家形容成怪物耶?」

  「所以你殺了尾上梨梨子嗎……?」

  「因為……這麼一來!」

  大概是百感交集吧,只見日崎扯開嗓門大嚷。

  「這麼一來,我就能永遠跟梨梨在一起了!不對……為了讓我和梨梨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方法了!為了讓我這個怪物不再被懼怕,為了不被梨梨拒絕……我只能這麼做!」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欺負灰原啊?」

  景介忍不住從旁打岔。

  那天放學後被灰原叫住的事在景介的腦海中浮現。

  她迷惘地詢問自己受邀的理由。大概是因為出去玩的成員裡面有欺負她的日崎在吧,所以才會不安。不對——說不定她擔心的是景介明知自己被日崎欺負還刻意約她去玩當作開玩笑。

  對無惡意向灰原提出了殘酷邀請的自己,景介感到罪惡感。

  更殘酷的是。

  尾上是灰原的親友。對她來說尾上是一個寶貴到即使消失了好幾年,依然捨不得從手機刪除資料的人物。這樣的她為什麼——必須接受過去親友的身體殘忍的對待?

  太沒有天理可言了。這種事應該是不容許發生的。

  「一族的人不是會繼承原先身體的記憶和感情嗎?照理說,你也應該可以和灰原當好朋友……才對啊。」

  「……過。」

  日崎的回答音量很微弱,有如在喃喃細語般。

  「以前曾經把她的課本丟到廁所過,還有便當。也扁過她的肚子,用水管澆她一身水。我也知道她喜歡阿景的事。因為知道她喜歡阿景,所以阿景跟她說話的日子,就會污辱她『不要想色誘男人』並且揍她。我……總是悶不吭聲地看排球社的人這樣對她。我以為這麼一來我就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氣了。只要讓梨梨瞧瞧她無助難堪的模樣,梨梨一定會大失所望。這樣的話……梨梨就會慶幸選擇的是我,還好有成為我的身體才對……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不久她的聲音因哽咽而開始抽搐。

  「看著看著我也只有覺得痛苦而已啊?只有……痛苦。」

  最後——模糊得不成話語。

  而她的哽咽——

  「唉,為什麼呢?為什麼人類做得出那麼過分的事?為什麼對同是人類的對象做得出那種我這個旁觀者看了也會心痛的事呢?那種行為我恨之入骨!至少我沒辦法像那些人一樣看了那種畫面還笑得出來!可是卻偏偏……!可是卻偏偏!」

  逐漸轉變成了尖叫。

  「如果那些人也配稱作人類的話,那被這種人類認定是怪物的我又算什麼!如果說那種行為對人類來說習以為常,那麼我才不屑人類!即便是我們一族,一定也會被人類當作怪物,然後一邊像那樣被恥笑一邊被殺死的!」

  「……所以你背叛了奴家嗎?」

  「沒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沒辦法跟人類和平相處下去!但是……我也討厭一族!砍頭也不會死的怪物根本不該存在!包括枯葉、小棗、型羽!還有通夜子她們繁榮派都是!」

  日崎上氣不接下氣的慟哭模樣令景介啞口無言。

  ——我跟她口中的那些人一樣。

  我說過日崎是怪物。

  我也懷疑過木陰野和枯葉,就因為她們本質上跟自己不一樣所以心懷恐懼。

  就連尾上——那個個性隨和待人親切的尾上也曾拒絕過日崎。

  「日崎……」

  景介情不自禁想向日崎靠近,突然一隻和服的袖子擋住他的去路。

  那個人正是枯葉。

  「你錯了,步摘。」

  枯葉靜靜地吐出話語來。

  「不要自欺欺人了,愚蠢的傢伙。你應該是喜歡人類,也喜歡一族的才對。」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說話的對象。

  「你厭惡的……是背叛了她們的自己吧?」

  那模樣愈是表現得冰冷,態度就愈是嚴厲。

  同時也因為內心愈是溫柔,外表愈是看似痛苦。

  「別再憎惡自己了,也停止憎惡旁人吧。不論是你、奴家還是人類……大家全都是這樣誕生的、半斤八兩的生物。確實,咱們的身體有卑劣醜陋之處。人心也是一樣,擁有以咱們的角度看來感覺卑劣醜陋的地方。但你過去為什麼會為人類著迷呢?儘管為人類著迷,然而卻無法像棗一樣離開村子又是為什麼呢?」

  枯葉臉上掛起淡淡的微笑,語帶自嘲地說。

  「一族與人類並無二異。兩者同樣的污穢,同樣都病了;但也同樣的動人,同樣的美好。因此根本無須過度地去追求完美,也無須過度地去揭露瘡疤。」

  這些話是否有打動日崎的心坎。

  景介並不曉得。

  但日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抬起了頭來——

  「已經太遲了,枯葉。」

  她一如做好覺悟似地笑了。

  「我再也回不了任何一方,兩邊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因為我殺害了梨梨啊。而且還對灰原同學做了惡毒的事,也背叛了枯葉你。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本家和村子遭人縱火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我在殺人……我親手殺了我的爸爸和媽媽。然後再一臉無辜地裝作自己是從大火逃出的模樣,跑去跟枯葉你哭訴說什麼能活著真的太好了。」

  日崎的笑容是那麼的寂寞,而且——

  「我已經沒辦法折回去了,只能向前衝刺。現在的我除了繼續不停衝刺,直到衰弱滅亡為止以外,沒有別的路了。對不起喔,枯葉。所以……」

  淚濕的雙眼即使藏在夜色中,依然顯得通紅。

  然後——

  日崎步摘重新提起握住鐵扇的手,面對枯葉側身擺出架式。

  「所以枯葉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下。」

  「是嗎。」

  枯葉不動如山。

  維持原先的姿勢宣言道:

  「那麼,阻攔你便是身為親友的奴家的責任了。」
  
  5
  
  就連景介也感覺得出來兩人之間充滿了緊張的氣氛。

  雖然景介對格鬥技的認識僅有偶爾在電視上看過,不過就算離比賽的擂台再近,大概也感受不到這股氣氛吧。那是跟熱血和鬥志完全無緣——而是冰冷得有如冬雪般的緊湊殺意。說穿了,這根本不是打鬥,單純是要殺個你死我活的血戰。

  「棺奈。」

  枯葉直盯著眼前的日崎不放,向她身後、景介的更後方喚聲。

  「刀。」

  「遵命。」

  棺奈放下背在背後的白木箱子,直方體的箱子看起來就宛如棺木一般。

  棺奈打開蓋子,其中取出一把白色刀鞘。

  「你不要想留一手喔,枯葉。」

  看到枯葉的武器,日崎像是錯愕地嘆息道。

  「你打算……用那種不屬於藏物的平凡刀劍來招架『白銀魎牙』?」

  日崎揮舞鐵扇,就跟先前對景介示威時一樣一道呼嘯聲「咻」地響起,日崎腳邊的地面隨即被劃出了一道鴻溝——彷彿被一把大刀切開了一樣。

  「我不介意你拿出來用喔……『通連』。」

  ——通連?

  再三出現、聽在景介耳裡卻又十分陌生的字眼令枯葉笑了出來。

  「殺雞焉用牛刀。」

  彷彿在嘲諷似地,枯葉嗤之以鼻地說道。

  「你對它也有所認識吧?那是一族的寶刀……始祖所留下來的滅族之刀。若被你這種遺忘了一族的矜持和對人的敬畏的邪魔歪道的血給弄髒,那也太不值得了。」

  接著又說。

  「此外,你的目的無非是將那把『通連』帶回繁榮派吧?『通連』形同本家首領的證明,也是繁榮派垂涎三尺的東西,對它的興趣甚至勝過奴家的性命哪。奴家可沒蠢到輕易地在敵人眼前亮出來。不對……還是說,你的覺悟是使用『通連』將咱們與繁榮派徹底撲殺光嗎?」

  「枯葉,我看你才沒那個膽量把我殺掉吧?」

  「要來試試看嗎?」

  兩人唇槍舌劍,互相挑釁。

  日崎端起扇子擺出架式,接過了刀的枯葉則迅速地將刀子從刀鞘拔出。

  「要開打了。」如此心想的景介突然被一個聲音喚住。

  「景介……你可以回去了。」

  出聲的人是枯葉。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已與你無關,也不是你可以扯上關係的事……是奴家失策,把你牽連進來,害你也扯上了關係。」

  「我建議你聽話照做喔,阿景。」

  日崎也跟著附和。

  「因為我打算在殺了枯葉之後,也要奪走你的性命……前提是如果你還待在這裡啦。你若逃走的話我不會追殺,照常過你的生活我也不會加以危害。」

  景介的立場突然從旁觀者搖身一變變成當事人,被這麼一說後渾身僵硬。

  坦白說,這不是聽她們兩個說「你快回去」、「與你無關」,自己就可以摸摸鼻子算了的事。

  對景介而言,枯葉與日崎的互相殘殺另有其他的意義。

  說穿了,這等於灰原跟尾上這一對前親友的身體在相互傷害。要當作沒看到這件事拍拍屁股走人?將這一切忘得一乾二淨逍遙快樂地生活?這樣跟過去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自己留在這裡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日崎也說了,景介也是殺害的目標之一。如此一來,枯葉非得邊保護景介邊戰鬥不可。更別提枯葉所使用的武器似乎較為不利,這種狀況下真的有辦法再分心保護景介嗎?就算可以,景介肯定會變成礙手凝腳的拖油瓶。

  「……景介。」

  枯葉再次開口催促。

  「快走。然後忘了這一切吧。你不該來咱們這邊的。」

  「我……」

  鐵扇與刀子——兩人所持的刀物當前,景介發現自己的腳在不停發抖。

  這兩把都是真貨,是不折不扣的凶器。不僅如此,其中一把還具有異常力量悖離常識。

  ——沒錯。

  腦海裡響起一個聲音。

  這有什麼好猶豫的。你想死嗎?

  前面是人外的領域。不是自己該踏進去的地方。

  兩腳的發抖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接下來將會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殺戮喔?一介高中生怎麼可能抵抗得了。下場一定是沒三兩下便一命嗚呼,而且是在腦袋搬家、穿腸破肚這種慘不忍睹的痛苦中。

  忘了吧。

  忘掉這一切吧。尾上、灰原、姊姊她們不是死了。她們只是失蹤而已,目前正在東京之類的遙遠都會過著光鮮亮麗的生活。

  我只要像以前一樣這麼以為就好了不是嗎。這樣會有什麼麻煩——?

  名曰恐怖的藉口在眨眼間便遮蔽了思考。

  「……我知、道了。」

  景介以沙啞的嗓子如此呢喃道。在心裡下定決心的瞬間,雙腳便開始擅自往後倒退。

  身體畢竟還是忠於生存本能的。在拉開整整五十公尺距離後,景介就地掉頭轉身。

  拔腿就跑。

  背對枯葉和日崎,朝著黑暗、校門的另一頭。

  朝著至今為止自己所生活的——平凡日常生活。

  一旦往前奔跑就不再有回頭觀望的餘裕。

  因為刀劍交錯的聲響同時大作。那和電視影集以及電影上所聽到的音效不一樣,是感覺非常渾厚沉重的、刀鋒與刀鋒互相撞擊的真實悲鳴。就宛如一陣從後方朝自己撲來的暴風雨般。

  拜託,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景介以慣用的玩笑話掩飾內心的恐懼,從現場逃離。
  
  至於轉身逃離之際枯葉所說的那一句「要好好活下去喔」,景介則根本沒有聽進耳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42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1:02 AM 編輯

第四幕 喋血歧路
  
  1
  
  斜砍而下的刀鋒揮了個空。

  向上揮起的扇子所掀起的龍捲風僅止於掠過和服袖子的程度。

  儘管接連互砍了數回,雙方仍是毫髮無傷。

  為了暫喘一口氣,兩人不約而同退開保持距離,並拉開彼此的間距。

  「果然很有一手嘛。」

  日崎步摘——一族的分家『海良』之女·步摘臉上掛起了冷酷的微笑。

  「這客套話一點都不有趣。」

  枯葉——本家之女因為這番讚揚鎖起眉頭,毫不領情地回斥。

  「至今不曾輸過奴家任何一場比試的人在胡說什麼。」

  「比試跟實際相互廝殺又不能相提並論。」

  兩人的對話就好比朋友之間的閒聊。

  但兩人手上所拿的,既非木刀也不是竹劍。

  「說得也是……你這娃兒心地最善良了。是因為現在手上握的是真劍嗎?怎麼比比試時還要弱呢。」

  「我的身手並沒有比較遲鈍耶。我看是枯葉你變得比平時還要矯健吧?你有那麼怨恨我喔?有那麼想要我的命喔?」

  「哼……這是專注力的差別。說到這兒,每次讀書習字你往往心不在焉的呢。常常分心眺望窗外的小鳥,然後被砂姬斥責專注力散漫不是嗎?」

  「還不都是因為讀書很無聊嘛。」

  「不然你喜歡砍砍殺殺嗎?奴家一直以為你不喜鬥爭呢。」

  「我現在一樣很討厭啊……不過呢,喜不喜歡跟行不行是兩回事。」

  「是嗎?」

  「是啊。所以呢,我也差不多該……拿出真本事了喔。」

  步摘將手中的鐵扇——『白銀魎牙』橫放,往前比出。

  好像開始跳起舞來一樣,兩膝微微往下沉。

  「求之不得。比試連敗中的奴家若能戰勝拿出真本事的你,那是再愉快也不過的事了。」

  「不要說笑了!」

  一聲大喝。

  步摘就地低空躍起,以身體為中心旋轉了一圈。描繪了圓形的鐵扇軌跡當場化作飛越了間距的無形刀鋒,朝枯葉砍來試圖將她攔腰斬斷。

  枯葉彎下身子,放無形的刀從頭頂呼嘯而過,同時壓低重心一個箭步向前衝去,刺出銀白的刀刃。

  但這一刀被躲開了。身子結束旋轉著地的同時,步摘又蹬了地面一腳往側方迴避。

  儘管枯葉隨即將前刺的動作改為橫劈,但使盡渾身解數的一刀輕輕鬆鬆便被隨手一揮的鐵扇招架住。步摘的嘴唇微微張動。

  「——退。」

  一陣疾風倏地從鐵扇吹出。

  枯葉持著被壓制住的單刀的手猛然被往上彈開。步摘見機不可失,藉著彈開單刀的力量順勢將扇子往枯葉的喉頭砍去。枯葉即刻後跳閃避,但並未安然無恙。扇子所射出的真空波的尾勁擦過了她的頸子,並且有幾絲黑髮被切斷融入夜色中。

  嘶——一道紅色的液體從枯葉白皙的頸部滑下。

  枯葉隨手抹過那道傷口。當她的手指一從肌膚移開,傷口便消失不見了。

  此乃鈴鹿一族所具有的強韌生命力所發揮的功效。

  「……不過是道劃傷罷了,也那麼拚命治療,這樣好嗎?」

  但步摘說的也不無道理,那股力量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治癒傷口會累積相對的疲勞。假若一一癒合不起眼的小傷口,當受了重傷的時候,就會碰上體力不足治療的窘況。

  「又有何妨。」

  不過枯葉毫不引以為意地搖了搖頭。

  「奴家這副身體是跟吉乃收下的。不想傷及任何一根寒毛。」

  「……原來灰原同學那麼受到你的關愛啊。但是呢,枯葉。她這個女孩可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偉大喔。因為她是個被我們欺負到哇哇大哭的愛哭鬼呢。」

  面對語帶挑釁的嘲諷——枯葉卻是這麼回答的:

  「你在胡說什麼?」

  她的表情與其說是錯愕,更像是真的摸不著頭緒。

  「奴家對俗世雖稱不上耳熱能詳,好歹也知道欺負是怎麼一回事。所謂的欺負……就是強者對弱者施以陰狠的暴力對吧?」

  「對呀,所以……」

  枯葉打斷話未說完的步摘……

  「既然如此,那麼弱者對強者施以的陰狠暴力便不算欺負。」

  ……並堂堂正正地如此說道。

  「吉乃常常哇哇大哭、嗎?奴家確實也有察覺到這個現象。自從行了喪服以來……淚腺就跟著發達了起來哪,動不動就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差點流淚呢。說來可恥,昨天奴家收看每個禮拜都不會錯過的電視節目時,在以往無動於衷的場面哭成了淚人兒哪。奴家指的是『庸才魔女古露露』第四十五集。你也有看嗎?」

  「我沒看……重點是,你還在看那個節目啊?年紀都老大不小了。」

  「說那什麼話。好節目就是好節目,與年齡無關。」

  枯葉有些惱火地反駁,後來大概是發現自己扯遠了,便以一句「總之,言歸正傳」將話題帶回。

  「你不懂嗎?步摘。」

  枯葉的語氣顯得平心靜氣,就像在說教般。

  「吉乃是個愛哭的女孩應當是事實吧,而且她肯定也有軟弱的一面。但……動不動就哭的軟弱少女將你們的狠毒暴力隱忍下來了,想必一定比一般人的忍耐還要艱苦吧。即便奴家也無法想像她當初是懷著什麼樣的感受。可是吉乃卻沒有選擇復仇、逃避和服從,也並未像你一樣去憎恨他人,只是一味忍氣吞聲。如果那……那不叫堅強的話又叫什麼呢?」

  步摘的雙眼一如迸開似地猛然睜大。

  「你為何就是無法理解那個道理呢?難道你的身體從來沒跟你表示過什麼嗎?」

  見步摘那副模樣,枯葉的臉上滲出了憐憫與哀戚。

  「梨梨子和吉乃不正是親友嗎?那麼你應當早就明白了。只要你有心傾耳聆聽身體所發出的無音之聲,不可能會沒有傳達給你知道的。」

  「少囉……唆。」

  「你之所以未能感受到那個心聲,原因就出在……你捨棄對祭品的敬畏,遺忘了借他人身體使用的感謝,強硬逼迫梨梨子成為自己的東西。咱們一族的喪服,說穿了就是共生。不只接受對方的身體,也要接受對方的心,否則共生便不成立。你強迫對方服從又能如何?胡鬧也該適可而止。」

  「少囉唆……」

  「你喜歡的不是人類。你喜歡的唯有甘心接受你的人類罷了。」

  「少囉唆,閉嘴!」

  步摘的情緒終於激昂了起來。

  她忘我地撲向枯葉,胡亂地揮舞鐵扇。扇子所掀起的狂風一點一滴地逐漸將枯葉的和服撕碎。然而枯葉不受動搖。她千鈞一髮地閃過黯色的扇子與無形的狂風,同時高高地往後跳躍,以剛強的目光瞪視了這樣的步摘。

  「步摘……就由奴家來教導你何謂真正的強吧。」
  
  2
  
  出了校門以後,景介才漸漸放慢全力衝刺的腳步。

  氣喘如牛的他停下來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喘息。

  景介一路上都呼吸不過來,他自己也曉得緊張的緣故大於疲勞。

  逃到這已經可以了吧。原本緊繃的弦斷了開來,景介用力閉上雙眼。

  真的是亂七八糟的一天。

  要是別專程繞去超市乖乖直接回家的話,可能就不會碰上這種事了。或者說,真正倒楣的地方在於偶然跟日崎碰了個正著呢。話說回來,自己之前從來沒想到尾上竟然會跟日崎那傢伙扯上關係。簡直是無端惹出了風波來。

  原本是要和枯葉見面,質問她一些問題後就風平浪靜地結束。照理說現在自己應該是問完話也達成了目的,釐清所有疑問重回日常了才對啊。

  「真是夠了。」景介喃喃嘆氣後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冬天晚上天氣正冷,自己卻跑到滿身大汗。沒有比這更滑稽的模樣了。

  就當打算對這樣的自己苦笑時——景介赫然發現。

  自己笑不出來。

  平時每當自己出了什麼紕漏,向來都可以用一句「拜託,搞什麼鬼啊」來置之一笑。半自嘲半搪塞這一招是景介的老習慣了。

  可是現在整張臉卻硬邦邦的,就連景介自己也清楚嘴巴並沒有翹出一道弧線來。

  為什麼會笑不出來呢?為什麼平時習以為常的行為會突然做不到呢?

  答案顯而易見。

  因為這個狀況異於平常。

  如果是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的失敗,那就儘管笑吧。

  ——那麼,現在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失敗嗎?

  景介不假思索否定這個浮現在腦中的疑問。

  「不對,我又沒有失敗。」

  今天景介一連串的行動確實都不值得稱讚。要不是自己一時做錯了選擇,也不會遇上性命的危險,事情早就圓滿畫下句點了吧。但是……

  這時,腦海中響起了自問的聲音。

  ——真的嗎?

  景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了起來,就像是在確認一樣。

  「是啊,那不是我的責任。是她們『族』的鬥爭的颱風尾……」

  ——事情真的已經圓滿結束了嗎?

  質疑的聲音仍不罷休。

  「與我無關。」

  景介說。

  ——無關?

  腦中的聲音問。

  「對啊,跟我又沒有關係。」

  景介惱怒地開始滔滔說道。

  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她們是危險的存在。不單是尾上和灰原,搞不好就連我的姊姊也是被捲入以鈴鹿一族為中心的風波而死的。不過——

  ——這樣你還覺得那跟你無關嗎?

  腦海中的自問聲比實際說出口的話語還要吵嘈,跳過耳朵的傳遞直接在腦中作響。

  ——這樣你真的覺得那跟你無關嗎?

  「……喂,慢著。」

  景介睜大了眼睛。

  「我在想啥……」

  對方是怪物。是一幫不僅砍了頭也不會死,還會使用感覺好像魔法的道具的傢伙。一旦跟這些人扯上關係,即便是九命怪貓也會嫌命不夠用。

  相對的,自己又不是命中注定的超能力人士,也不是國王授命的勇者。只不過是凡夫俗子,平凡無奇的高中生。教這樣的少年去跟不死身的怪物挑戰看看吧,兩秒就一命嗚呼了。說不定只需一秒。下場橫豎都是死路一條,死了就沒戲唱了,所以跟自己無關。

  ——雖然明明有關係,但就是想要催眠自己無關。

  日崎步摘是景介的同班同學,交情也很好。可是她殺了尾上。

  景介和尾上梨梨子是朋友。景介當初耳聞她失蹤時,也受了不小的打擊。

  至於灰原吉乃,則是尾上的親友,而且也喜歡景介。這樣的她飽受日崎的小團體的欺侮,最後也死了。

  後來枯葉佔用了她的身體。

  她曾親口說。吉乃在她的口中是個堅強又美麗的女孩。

  口氣就彷彿在誇獎自己的朋友般,一臉開心的模樣。

  如今,枯葉和日崎正動起了武來。曾是親友的兩人正在殺個你死我活。

  用的正是灰原跟尾上——彼此曾是親友的身體。

  「我是怎麼了……」

  還是算了吧。去了又不能怎麼樣,只會扯枯葉的後腿而已。

  「我在……幹什麼啊。」

  可是腳卻不聽使喚地朝和歸途逆向的校門跑去。

  夜晚的校門。

  那天景介騎著腳踏車二話不說地趕來。

  當時為了灰原打來的不尋常電話心急如焚,不假思索便火速前往,結果還是來不及挽回。自己的心意沒能回報給向喜歡的對象求救的灰原。

  現在枯葉大概也不奢望景介的支援吧。可是,萬一她被日崎殺死,那就無法挽回了。事情就又再一次無可挽回了。

  ——喜歡自己的人又將死去。

  雖然劈頭就要人當她的丈夫實在是很荒唐的要求,不過那應該不是景介自作多情的誤會。因為枯葉她多多少少都繼承了灰原的感情。

  枯葉應該是接納了那份感情吧。

  她基於對吉乃的敬意,所以決定把吉乃對景介的感情當成是自己的。

  那是一種覺悟。

  景介又自問。

  灰原所喜歡的霧澤景介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一個心地險惡、老是愛要嘴皮、面對所有事情只會說一些沒營養東西的膚淺傢伙嗎?

  所以意思是說灰原吉乃——一個就連那個講話很跩的狂妄枯葉也曰之『尊敬』的女孩——喜歡上了一個這麼沒有內涵的人?

  別鬧了。不准這樣污衊灰原。

  她才不是那種膚淺的女生。

  豈能讓她變成那種喜歡上了膚淺男生的女生呢?

  「啊啊……畜生。」

  這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會死,鐵定穩死的。

  兩秒就會死,搞不好一秒就嗝屁了。下場橫豎都是死路一條,死了就沒戲唱了。

  可是那又怎樣。

  「……該死,我這個混帳東西!」

  景介放聲大叫向前衝。

  不對——是往後折了回去。

  思考已完全被感情與衝動淹沒了,冷靜的判斷力也早不知飛到哪裡去。即便如此,內心深處出現了懸殊的變化。向自己提出質疑的聲音也消失了。

  景介穿過校門,橫越操場。

  目標是向剛剛巧遇日崎的體育館側面、校舍與校舍間的狹小空間一路跑去。然後,景介在昏暗的天色中發現了三個人的身影。

  其中兩人眼花繚亂地交錯過招,剩下的另一人則在一旁觀戰。

  其實,景介根本沒有想過來了又該怎麼做的問題。

  所以他只得姑且發出不成話語的大叫聲,同時作勢要闖入手持刀器交戰的枯葉與日崎之間——

  「嗚呀啊啊啊!」

  然後以分不清楚是縱身飛踢還是頭部滑壘的姿勢整個人飛撲了過去。

  結果徹底撲了個空。

  察覺突然有人闖入的枯葉和日崎,停止交鋒向後退開的速度當然遠比景介的動作還要迅速。景介就這麼一頭衝撞在地。

  他用難堪的姿勢打滾了三圈後,才撞到體育館的牆壁停了下來。

  「阿景……?」

  日崎擺著高舉鐵扇的姿勢喃喃說道,一如忘記了自己正在與人砍殺似的。

  「……景介。」

  枯葉同樣也是維持端著單刀直指對手眉心的姿勢,凝視景介滾倒在地的糗樣。

  「痛死人了……」

  爬起身的景介注意到她們兩人錯愕的視線。

  事到如今,景介仍不免覺得丟臉,自己的舉動是不是愚蠢過頭了呢?

  「你沒事吧?」

  儘管打得正火熱,枯葉依然趕向景介的身邊。

  「傻子。誰教你要做不擅長的事。」

  在枯葉的攙扶之下,景介站了起來。

  「……你來幹麼的,阿景?」

  大概是回過神來了,日崎的聲音顯得冰冷。

  「我說過了吧?我會殺了你。你聽不懂那個意思嗎?」

  ——坦白說,我也開始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來幹麼的。

  在人家打得火熱的時候尖叫著飛撲過來,而且還跌了個狗吃屎,最後落了個糗態百出的下場。會被人家這麼質疑也是無可奈何。就在景介窮於答辯時——

  「步摘。」

  站在一旁的枯葉不知何故——露出一臉莫名喜悅的表情。

  「你不懂嗎……景介是前來救奴家的。」

  ——還說了莫名其妙的事。

  「咦,不是的……」

  我人是來了沒錯,可是我除了礙手凝腳,什麼忙也幫不上,這點你應該是最清楚不過吧。雖然景介如此心想,但枯葉絲毫不以為意。

  而且一副莫名備受感動的樣子。

  「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仰慕的男子為了奴家赴湯蹈火。啊啊……步摘,奴家贏定了。奴家找不到會敗在你手下的理由。」

  「不,慢著。」

  景介反射性地插嘴吐槽。

  「那是什麼歪理?喔,不!應該說你不要有奇怪的誤會好嗎?我才不是為了你跑來的。我啊,是你和日崎的……」

  「哦哦,奴家知道這個。在電視上看過。這就是所謂的傲嬌是吧?」

  「大錯特錯!聽人家把話說完啦!」

  為什麼這個傢伙會挑這種時候講這種裝傻的東西啊。景介傻眼地仔細一瞧,枯葉的面容整個和緩了下來……難不成她正感到沾沾自喜?

  看樣子她是真的很開心。明明是一個拖油瓶傻呼呼地跑了回來。

  景介專程來了——就只是為了這樣的理由?

  「真是的::搞不懂你這傢伙。」

  受到枯葉的影響,景介也夾雜著嘆息向她露出微笑。同時……

  「……嗚!」

  他冷不防被一把推倒,又在地上滾了起來。景介嚇得起身一看,先前所站的那個位置的背後、體育館的牆上赫然出現了一道十字架狀的巨大龜裂,宛如被刃物斬開般的銳利爪痕。原來是日崎朝景介揮下了『白銀魎牙』。

  救了景介一命的枯葉早已重新提起單刀。

  「傻子,哪裡會有人在交戰途中呵呵傻笑的。」

  枯葉一本正經地教訓著他。

  「你也半斤八兩啦!」

  「……你打算怎麼辦呢,枯葉?」

  日崎瞧也不瞧景介一眼,直瞪枯葉。

  「唉,戀愛中的少女想法還真是樂觀耶。你是不是沒有理解自己現在身處的狀況啊?希望我先從誰下手呢?枯葉和阿景你們兩個。」

  她的嗓音變得比先前更為冷酷。

  「『奴家贏定了』?……在開什麼玩笑呀。你不會真的這麼以為吧?信任自己的人來了所以就不會輸?」

  「啊啊,當然是認真的。奴家絕不會敗給因為遭到背叛便對他人失去信任,捨棄了一族矜持的你哪。你忘了嗎?咱們一族……正因為是非常人之身,故與人同在,也不得不如此。此乃深愛人類、嫁予人類的始祖——鈴鹿大人所流傳下來的我族至理。既然如此,與景介同在的奴家怎可能會敗給抗拒人類的你呢。」

  枯葉的一席話彷彿是教訓日崎般。

  瞬間。

  「……不要再講那些好聽的表面話了!」

  以景介的角度來看,日崎這聲大叫極為唐突。

  「枯葉每次都是這樣!一副好像自己最懂的樣子,滿嘴覺悟矜持的!也不想想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半步,也沒有被人類拒絕過……你憑什麼有臉像那樣跟我說教啊!你說你哪裡有那個權利了!」

  「確實,奴家和你境遇並不一樣。但……」

  「閉嘴!」

  無視枯葉的解釋,寒光一閃。鐵扇掀起了一陣比先前還要猛烈的狂風。

  那陣風就形同龍捲風般——以日崎為中心,捲起了四周的塵埃。

  「……嘖!」

  咋舌的枯葉衣袖迎風飄搖,景介則因風勢強烈而睜不開眼睛。

  「棺奈!」

  枯葉大喝。旋即,景介才一察覺到身旁有人出現,身體便被抱了起來。

  「魎牙……撕咬吧!」

  將緊握鐵扇的手高舉的日崎大喊。

  衝擊聲隨之響起。

  龍捲風聚合收縮,一如揚起脖子的蟒蛇向枯葉襲去。

  「……嗚……」

  枯葉雖連忙提刀試圖招架,但力不從心。被一頭彈飛的枯葉在全身被劃下數道割傷的同時,猛地衝撞上背後的牆壁。

  被棺奈抱著逃到暴風圈外的景介耳邊響起了低沉的金屬聲。枯葉所持的單刀從中間折斷,一分為二了。儘管枯葉一邊微微呻吟,一邊爬起身重擺架式,但手中的武器早已失去了威脅性。在肆虐的狂風中,日崎緩緩地朝落魄的枯葉逼近。

  「喂,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被放回地面的景介向棺奈問道。局勢一面倒,對枯葉很不利。這樣下去岌岌可危。

  棺奈搖了搖頭。

  「腐女、無法做出、會傷及一族的、行為。」

  「我不是要你下去打啦!」

  景介直覺上感覺得出來她是依照那樣子的邏輯在行動的。

  因為棺奈自始至終只有在旁觀看兩人的纏鬥,絲毫沒有助拳的打算。就景介所見,她應該也沒有被枯葉下達『不許出手』的命令。換句話說,凡是一族的人她都無法與之為敵,不光只有枯葉、即便日崎也是一樣。

  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想,而是無法。就好比機器人一樣。

  只不過,現在不是去跟她分析講道理的時候。

  景介尋求的,不是棺奈的助力。

  「你那具棺木裡塞了很多東西吧!快給我類似日崎使用的道具!我要拿它去幫枯葉!」

  「恕難從命。」

  但棺奈的回應依然不改冷漠。

  「讓一族以外的人、接觸藏物、是被禁止的。」

  「拜託,你這傢伙真的不知變通耶!」

  就在兩人的對話沒有交集的期間,枯葉依舊處於性命交關的險境。日崎雜亂無章地掀起狂風,然後在風陣中揮起鐵扇攻向枯葉打算將她碎屍萬段。枯葉目前只能以斷刀苦撐著閃避攻擊……很難判斷能撐到何時。

  怎麼做?該怎麼辦——

  景介拚命轉動即使奉承也稱不上優秀的腦袋思考,忽然靈機一動。

  雖然那只是個歪理,但景介抱著無所不用其極的心態孤注一擲。

  「棺奈,傍晚的時候你有說過吧?什麼你被枯葉命令『把我和一族的人同等視之』之類的……那是真的嗎?」

  「是的。」

  「既然這樣,我的請求跟一族的人是同等的吧?就算讓我碰碰藏物,跟一族的人碰也是一樣的意思。所以……拜託你借我吧!可以的話最好是威力強大、我又能輕鬆上手的道具!」

  應該沒有人會聽信這番狡辯吧。反正本來就是死馬當活馬醫。

  但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遵命。」

  沉默了一拍,棺奈頷首答應。

  她放下背在身後的棺木,打開蓋子開始在裡頭東翻西找。

  「……搞什麼啊,這樣的理由竟然說得通喔……」

  總之結果可以接受。雖然不期待可以一發逆轉,至少能將日崎的注意力分散一點到自己身上,這就行了。

  「景介大人,請用這個。」

  棺奈拿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物體。

  「這啥?」

  景介皺眉收下。那東西看起來也有點像匕首,是個棒狀的物體。

  握柄是白木。可是從握柄延伸出來的東西,並不是刀鋒,而是一個彎曲幅度緩和、貌似粗針或猛獸牙齒的東西。表面是奶油色並且泛著黯淡的光澤,不過上頭浮現有好幾道既像微血管又像神經的藍色條狀紋路,坦白說外觀頗為沭目驚心。

  「這是『賀美良之枝』。」

  棺奈報出武器的名字。

  「……枝?」

  這名字聽起來好不堪一擊。

  「這種玩意兒真的管用嗎?」

  難道沒有感覺更強的道具了嗎。話說,這玩意兒要如何使用?

  不安與疑問在景介的腦海中錯綜交雜。他用眼神詢問棺奈後,只見棺奈微微歪起腦袋。

  「不清楚、使用方式嗎。」

  「對,這要怎麼用?」

  「棺奈、不知道。」

  「……啊?」

  慢著。

  等一下。

  「不會吧,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不知道。」

  竟然連說了兩次。

  「棺奈、獲准使用的、藏物,就只有這具、『黑暗墓穴』。」

  棺奈指著白木製成的棺木,面無表情地表示。

  「不過、棺奈感覺得出來、誰適合、哪個藏物。那是存放在、『黑暗墓穴』的、物品中,景介大人、使用起來、最為得心應手的、道具。」

  ——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再者,『這裡面使用起來最為得心應手』的說法其實也就是那個。說穿了不就是『反正沒一個你行的,這已經是最妥當的了』的意思嗎?

  景介開始感到不安,心想:看來我果然難逃一死哪。

  話雖如此——現在已沒有時間再煩惱猶豫下去了。

  景介握牢了『賀美良之枝』的握柄。

  既然這樣那就豁出這條命吧!來個出其不意的突擊。

  所幸眼前展開的這場戰鬥嗅不出任何現實味。

  日崎的鐵扇所掀起的狂風,就連水泥牆壁也能割出裂痕。要是挨個正著的話,大概輕而易舉就能捲走一、兩隻胳臂吧。不過對景介來說畢竟是前所未見的現象,無法實際感受到那威脅究竟有多大。

  簡而言之,就是不怎麼害怕。

  恐懼會令腳步打結,使行動遲緩。光是不會腿軟就算還不錯了。

  吸氣。吐氣。

  望向不停設法閃躲日崎一輪猛攻的枯葉。

  乾脆藉這機會一起算帳好了。燃燒怒火來失去理智吧。

  「開什麼玩笑。我不准你……到死了還要欺負灰原!」

  景介朝狂風中心裡的日崎衝了過去。

  只要在腳上砍個一刀,總能阻止她的攻勢吧。雖然要對同班同學動武感覺很是過意不去,但現在這個緊要關頭就別想那麼多了。只要一心專注於阻止這場暴行就好。

  「……景介你別過來!」

  察覺景介企圖的枯葉旋即大聲警告。

  當我那麼聽話嗎?就在景介無視警告打算一頭衝進暴風中的時候——

  日崎瞥了景介一眼。

  「……!」

  景介反射性地定下腳步。瑟瑟地打起顫抖。

  日崎的眼神——給了景介壓倒性的沉重壓力。

  直覺是正確的。但是,景介的防衛本能只能對常識性的現象產生反應。

  鏗。

  忽然有一道彷彿用手指輕彈了一下耳膜般的不曾聽過的聲音響起,緊接著——

  一股有如被起重機的鐵球砸中般的衝擊襲擊了景介的全身。

  「嗄……!」

  下一秒,萬有引力消失了。一陣天旋地轉,視野內的景色在流動。

  當景介意識到自己是被吹走時,已經是身體撞破玻璃窗被拋飛到身後的校舍、連同好幾張桌椅一同摔在亞麻油合成地板上幾秒後的事了。

  「啊、嗄?哈……」

  沒辦法呼吸。全身都麻痺了。「怪了,這下該不會完蛋了吧?」雖然景介試著輕鬆思考,可是這樣的偽裝並未帶來任何效果,絕望感遮蔽了內心。

  景介這下終於理解了。

  枯葉之所以現在還能和日崎對峙,不是因為那把鐵扇威力貧弱,也不是因為日崎手下留情。說穿了——這是因為枯葉熟知日崎的武器的屬性,並且發揮無比高超的體能以一線之差閃避狂風。

  說不定撲進日崎的懷裡反而比較安全。或者,這把武器也有可能看似輕巧,其實出招空隙很大。不過景介缺乏這一類的知識,而且運動神經也不若枯葉發達。

  剛剛的舉動之愚蠢,就跟不識車子為何物、傻傻地被輾死的貓一樣。

  「嗚……呼啊!」

  好不容易終於又能呼吸了。同時,生平不曾經驗過的痛楚在全身擴散了開來。骨頭沒斷吧?內臟沒有破裂吧?會不會實際上傷勢遠比內外傷的等級嚴重,過沒多久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並撒手人寰了呢?

  雖然腦子裡充斥著各種不安,不過看樣子心臟還沒有要罷工的跡象。

  景介因劇痛把臉皺成一團,挺起了上半身。

  手腳都好端端的,姑且可以鬆一口氣。話雖如此,絕望的心情並沒有改善。

  景介深深體認到。

  在那個力量面前,已經不是怎麼和日崎交手或會不會連累枯葉的問題了。景介甚至連拖油瓶也不是。就跟地上的螞蟻沒兩樣,在不在場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問題是,枯葉那個樣子不像有能力逆轉戰局,也無法奢望棺奈助拳。

  用言語說服日崎這招如何?哭天喊地地跟她道歉訴之以情,即使下跪也在所不惜,這樣的話能求得她高抬貴手嗎……不可能。

  那雙眼睛——在被吹跑前所看到的日崎雙眼令人不寒而慄。

  她說她手刃了自己的父母。關係不過是同班同學的自己要拿什麼說服覺悟如此深刻的人?況且,說服這招枯葉現在已使盡渾身解數在嘗試了。可是日崎照樣對同族的童年玩伴展開那麼毫不留情的攻擊,感覺上她已經不可能善罷甘休了。

  「畜生,到底該怎麼辦……」

  儘管腦海的一角浮起了束手無策的念頭,但景介不願就此坐以待斃。

  算了。反正這條命也快沒了,乾脆捨身撲向日崎,只要能僥倖讓她分散注意力,或許枯葉就能找到一線生機。

  「真是沒轍哪……再來挑戰一次吧。」

  景介強忍痛楚,拿出毅力站起身來。

  對了,那個叫啥『賀美良之枝』的東西跑哪去了。四下張望後,發現它就掉在自己的腳邊。空有不知道怎麼發揮的道具也沒有屁用就是了——景介如此心想並將其從地上拾起。

  就在這個時候。

  噗嚕嚕嚕。

  制服褲子後面口袋的裡面忽然有東西振動了起來。

  是電話。景介反倒為手機經歷這麼大的衝擊竟然還沒摔壞感到訝異,從口袋中掏出。

  原本景介是想當作沒有聽見,不過這通電話若是媽媽打來的,好歹想跟她做今生最後的告別。對景介而言,悶不吭聲地失蹤是最不孝的行為。

  一以發疼的手指打開手機,馬上就聽到一個慌張的聲音。

  電話不是媽媽撥來的。

  『霧澤,你沒事吧!』

  「木陰野嗎……」

  而是景介曾一度懷疑是欺負灰原的犯人的同班同學。

  『你還活著嗎?啊啊,老天保佑……你直接挨了魎牙的狂風耶。我還以為你這下死定了說。你大概不知道那有多危險吧,實在是太魯莽了!』

  看來她全程看到了景介被擺平的經過。

  「等一下,你現在人在哪?」

  木陰野回答道:

  『我在迷途之家。目前正緊急趕往你們那邊。』

  「什麼?你不是在學校嗎?為啥你在迷途之家還能對我的一舉一動那麼清楚?」

  『因為我有那種道具。老實說,我一直都用那個在監視你……』

  原來所謂的監視並不是偷偷躲起來在學校跟監嗎?

  先不論那個。

  「監視的事情現在不重要。我另外有事想問你,木陰野。」

  『在我抵達前你想辦法撐住……啊,你想問我什麼?怎麼了嗎?』

  雖然景介不免有「要來怎麼不早點來」的念頭,不過光是肯打通電話來就足以謝天謝地了。那個戚覺就好比在被封死的山窟裡發現了光源。

  「你知道『賀美良之枝』嗎?一族的人應該知道吧?如果不曉得就快點幫我聯絡對這東西有瞭解的人。十萬火急。拜託,這是我生平最大的願望!」

  『我是知道啦……啊,該不會你剛剛跟棺奈討到的東西就是……』

  「快教我怎麼用!」

  景介對著受話器嚷嚷。

  「儘量以簡單、迅速,同時又能讓我聽懂的詳細說明方式,木陰野軍曹!」

  天助我也。太好了,謝謝你木陰野!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的。

  景介一面拚命壓抑想將所有的戚謝宣洩而出的衝動,一面仔細傾聽木陰野的說詞。聽完一段說明之後,他僅交代一句「拜託盡快趕來」便掛斷了電話。

  ——原來如此,這東西是要這麼用的啊。

  聽起來感覺頗為便利的。搞不好還能一舉打破這個困境。景介將無止境地毒打全身的痛楚拋到腦後,以吃奶的力氣握緊了『賀美良之枝』。

  身體的傷勢比想像中還要難受,每走一步都令景介險些陷入昏厥。若要說得更切合實際一點,整個作業幾乎都是在地上爬行的狀態進行,根本沒能好好行走。

  景介擠出這輩子以來最大的氣力,設法讓自己保住意識以進行那個作業。窗外現在還聽得見廝殺的聲音。

  在擔心廝殺聲隨時都有可能停止的焦慮指數不斷節節上升的途中,景介判斷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

  他打量著昏暗的教室。

  扣除景介落地的場所,排列整齊的桌椅各有三十五張。

  完成作業的是其中的十組。

  坦白說,這樣的數量可能還不夠。可是現在的狀況由不得再慢條斯理地拖下去了。

  藏物——『賀美良之枝』。

  使用方法聽起來非常簡單。

  景介闔上眼睛。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景介沒有自信能順利成功,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回想從木陰野口中得知的說明。

  ——『讓自己的意識擴散,去想像畫面。』

  「儘可能地……」

  ——『儘可能地把那個想作是自己的延長。』

  看似獠牙和粗針,遍佈藍色筋脈的刀身。

  以及被那個刀口留下痕跡的十組桌椅。

  ——『如果覺得連在一起了,就去移動它。有動的話就表示成功了。』

  叩的一聲。

  緊接著四周也陸續傳出同樣的聲音——

  將刺過的東西納入自己的支配下。

  那似乎就是『賀美良之枝』所具有的特性。

  ——我可以的。

  景介胸有成竹。

  張開眼睛,往窗外看去。

  日崎現在正背對這個方向。枯葉則氣喘吁吁,彷彿隨時都會不支倒地。

  已經沒有時間了。

  「枯葉……快閃開!」

  「景……」

  被喊聲嚇一跳的枯葉往這裡看了過來。日崎也狐疑地回身一望。

  以此為信號。

  「……去啊、混帳東西!」

  景介高舉疼痛不堪的右手,一如軍隊的指揮官般往前方一指。

  彷彿是在呼應他的領導似地——

  教室的桌椅紛紛從窗戶飛出直往日崎頭上落下。

  「什……!」

  日崎似乎也難掩驚愕之情,停下動作睜大了眼睛。

  「難道是……『賀美良之枝』?」

  日崎緊急揮舞鐵扇。掀起的狂風和桌椅們迎面對撞。有的遭到了破壞,有的被吹到了上空,有的則被重摔在了地上。

  可是,無論風再這麼吹,景介對桌椅的支配仍不會受到解除。

  被破壞的椅子儘管外形變得七零八落,依然來勢洶洶。飛往上空的桌子反過來利用重力加速度,以拋物線狀朝日崎的腦門落下。哪怕結果是被砸在地上,也只是又重新浮上半空向敵人襲去而已。

  唯一不在意料之中的是,原本放在書桌裡也不曉得主人是誰的鉛筆盒和課本和參考書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抱歉了,同學們,要怪就怪不把東西收拾回家的你們吧。

  景介現在多出了餘力可以在心裡一如平常地嘴賤挖苦。

  只不過,問題在於能不能做到細膩的操控。

  如果只是要操作物體擊中鎖定的目標倒還不成問題,可是對方會以狂風來妨礙。而且景介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正面砸中日崎而感到忐忑不安。

  可以的話他不想殺了她,也不想讓她受傷。

  生死關頭還在擔心敵方安危或許是太天真了。但——那傢伙好歹是日崎步摘,景介的同班同學。固然她是逼死灰原的黑手之一、也是殺了尾上的犯人,可是景介說什麼就是無法親手殺害一年以來都在同個教室上課而且交情還算不錯的同學。

  桌椅宛如瓦礫般在日崎的周圍堆疊了起來。

  「呀……!」

  雖然日崎呼風試圖力保視野,可是吹跑一個,還有下一把椅子;破壞一個,還有下一張桌子,前仆後繼地團團圍住日崎不肯離開。

  「喂!」

  景介一邊封鎖日崎的行動,一邊大喊。

  「你快趁現在想想辦法啊!」

  枯葉點頭示意,向一直在旁觀戰的棺奈伸出手。

  「棺奈!」

  「遵命。」

  以平時的腔調應聲的棺奈從『黑暗墓穴』取出一把斧頭拋給了枯葉。恐怕就跟那天棺奈砍掉灰原首級的斧頭是同一把吧。

  枯葉靈巧地一把抓下在空中旋轉飛舞的斧頭,不顧到處裂開得破破爛爛的和服下襬變得暴露直奔而去,用斧頭橫劈桌椅堆成的小山。

  劈飛幾張桌椅後,日崎的身影從中顯露了出來。

  「嗚……」

  「……太遲了!」

  枯葉當機立斷揮下斧頭。

  日崎準備揮扇的手臂連同手掌頓時騰空飛起。

  桌椅坍塌的嘈雜聲。

  地上捲起的塵煙。

  然後——

  當視野恢復清晰時,枯葉已用斧頭的刀口抵住仰臥在地的日崎的喉嚨。

  「你輸了。」

  低頭睥睨的枯葉說道。

  「只不過,若論剛剛那番廝殺奴家沒有勝算就是了。你的武藝果然高超哪。」

  日崎不但沒有搭理她……

  「廝殺現在才要開始吧?」

  ……而且是以不帶感情的聲音無機質地嗤鼻道。

  「雖然憑那種斧頭是殺不死我的。不過只要把我的頭砍下隨便找個地方丟就行了。反正不消三天就會失去意識到黃泉報到。」

  「……枯葉。」

  位在枯葉身後的景介按捺著痛苦,好不容易成功從教室的窗戶爬出來,喚了她的名字。儘管明知自己沒有干涉的立場,他也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

  「求你不要……」

  可是就在他想要為日崎求饒的同時——

  「別胡扯了,步摘。」

  枯葉以靜如止水但又不容分說的口吻,表達了心中的憤怒。

  「奴家不會殺你,也不許你死。」

  短時間的沉默。

  然後日崎裝腔作勢地嗤笑了起來。

  「哈、哈。什、麼嘛……什麼嘛。你這是在同情我嗎?你曉得這樣一來我的心情會有多麼痛苦不堪嗎?」

  淚水在日崎的眼眶打轉。

  「我可是殺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耶。還有梨梨,灰原同學也是。不僅如此,我還想殺了枯葉你。我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你還是選擇原諒嗎?」

  「啊啊,沒錯。」

  「我背叛了你耶……我所認識的枯葉是不可能原諒這種行為的。可是你現在為何這麼說?這算對我的懲罰嗎?」

  「……如果是以前的奴家,大概就不會原諒了你吧。」

  枯葉露出了一抹微笑。

  ——這是為什麼呢?

  明明長相和氣質都不一樣。

  但那個時候在景介的眼中,不知怎的灰原的臉和枯葉的臉重疊在一起了。

  那是國中時代灰原和尾上相處時所掛在臉上,彷彿花朵綻放般的——溫柔微笑。

  「吶,步摘。你覺得何謂親友?」

  「親……友?」

  「奴家始終視你為親友。畢竟咱們自幼便一起長大,而且感情比誰都還要來得親密。還記得嗎?以前棗偶爾來玩時,常常抱怨你總是跟奴家黏在一起,型羽也是嫉妒得很哪。沒有朋友的檻江則一臉羨慕地一直盯著咱們看。」

  日崎狀似苦澀地向懷念地敘舊的枯葉答道:

  「親友指的是不會背叛的人啊,枯葉。所以我……」

  「不對。」

  枯葉搖了搖頭。

  「即使被這個人背叛也無所謂。能這麼認為的才是親友。」

  「……咦?」

  枯葉的這一番話——

  令景介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

  那是國中時代的事了。

  尾上和灰原在下課時間談天說地,景介湊巧就坐在附近的位置,記得當時因為前一晚電動打過頭,所以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打盹。因為無意間聽到她們的對話,於是便把她們聊天的聲音當作安眠曲了。

  詳細的內容已不復記憶。只是……

  尾上不知聊到什麼突然把這句話掛在了嘴邊。

  ——要是那樣的話,我搞不好會背叛吉乃喔。

  這話應該只是說著玩的吧。感覺好像是在聊「萬一喜歡上同一個男生」這一類的話題,所以灰原的回答也一樣聽起來很歡樂。

  她是這麼說的。

  ——如果是梨梨的話,我不介意會被你背叛喔。

  以發自內心的微笑,極其自然地——

  「……這是為什麼呢?現在奴家的心裡,找不到饒不了你這條選項。」

  枯葉拋開了抵住日崎咽喉的斧頭。

  「你手還好吧,步摘。有療傷的氣力嗎?」

  看來就算手被砍斷也照樣能治好的樣子。是說連腦袋搬家都沒問題了,所以這也是當然的嗎。

  往日崎一看,她正用另一隻手掩面。

  她的身體頻頻抽搐。景介也看得出來她哭了。

  「抱歉啊,景介。」

  枯葉重新面對這裡,一副深感愧疚的模樣。

  「或許步摘在你眼中形同仇敵……但奴家不忍心殺了這傢伙。」

  景介忽然靈機一動,露出搗蛋的表情試著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我無論如何就是堅持要日崎的命呢?」

  大概是發揮了默契吧。

  枯葉也笑答。

  「到時奴家只好與你為敵囉。」

  「你不是說喜歡我嗎?」

  「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換作是吉乃她也會這麼做吧。」

  「大概吧……不對,是一定。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殺她的。」

  先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後,景介聳了下肩膀。

  「……我已經不想再看到失去尾上而封閉自我的灰原了。」

  隱含著對枯葉表示的微薄體貼、與對日崎表示的微薄苛刻——

  然後以更為收斂、不明顯的形式向自己說道。

  日崎一語不發地兀自啜泣著。

  沒人清楚她對這個結果抱有什麼樣的感覺。再者,她流淚的理由有可能是因為充滿悔恨,而非喜極而泣。但那也無所謂。

  如果沒能讓這傢伙今後徹底感到後悔,那才是個大問題。希望她在對枯葉和景介感到羞愧抑或仇恨之餘,也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

  不過自己是不會去恨她,也不會仇視她,更不會感到內疚。今後繼續把她當作一般同班同學來對待,就是景介對日崎的復仇——

  景介如此下定決心,打算先幫日崎撿回她的手臂而環視四周。

  然而和映入眼簾的人物對上視線,也正是在他回頭張望的那個時候。
  
  4
  
  那個輪廓很眼熟。

  不是枯葉。不是棺奈。當然也不是日崎。和急著趕來的木陰野也不一樣。

  景介很好奇對方為什麼這麼晚了還留在學校,而且時機又偏偏這麼無巧不巧。

  可是——那個人留意到四周的慘況和景介,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景介……同學?」

  「呃,不……」

  那個人就是秋津依紗子。

  「景介,你認識她嗎?」

  朝這裡走來的枯葉壓低聲量問道。

  「是我班上的同學。這下完了。」

  沒想到居然會被撞見這個局面。這下該怎麼找藉口呢?

  例如我們在為明年的文化祭做練習?未免也太牽強了。

  那不理她直接溜之大吉呢?這招雖然看似有效,可是要抱著受傷的日崎一起逃走可能困難重重。而且明天要是在教室被她追問起來,又得耗費一番工夫粉飾。

  乾脆打昏她再把她送到保健室躺著如何?

  景介拚了命想破腦袋,但就是想不出一個好點子。

  就在自己猶豫不決的時候,秋津走了過來。得設法在事情變得難以挽回之前!!

  「步摘!」

  突然。

  秋津一聲驚叫,無視景介朝日崎跑去。

  看來她也發現日崎的存在了。不僅如此。

  「你怎麼了!那個傷口……好嚴重!」

  看到被手臂被砍斷的傷口,秋津開始慌亂得手足無措。

  不妙。這下真的慘了。

  事到如今沒辦法再講究那麼多了,只剩最後的手段。現在只得把她撞暈,找個地方讓她躺好——之後再用「你是不是做了啥怪夢啦」來當擋箭牌,硬是一路裝傻到底了。所幸日崎的傷勢好像馬上就能治好,只要把接回去的手臂秀給她看,到時也由不得她不信吧。

  「枯葉,不好意思……」

  剩下的「拜託你讓她昏睡一下」還沒說出口,景介忽然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慢……慢著?

  有一個最根本的疑問。

  秋津她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會待在學校呢?明明連參加社團的學生都已經解散回家了,沒參加任何社團的學生怎麼還留在這裡?

  在忙委員會的活動?不對,記得她好像是只有秋天的文化祭才有事幹的文化委員。

  假設她真的是因公留校,為何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這個空間不但夾處在體育館和校舍之間,還偏離通道,很少會有人經過。會是聽到騷動聲嗎?如果是因為這樣,她一個人獨自前來有點奇怪吧。依秋津的個性,她應該會先去職員室報告才對。

  不……不對。問題不在那裡。

  那裡可疑歸可疑,真正不對勁的地方是在其他的理由上。

  「步摘,你忍忍,我馬上幫你止血……」

  秋津一邊焦急地隨口安撫,一邊開始在書包裡面翻找東西。

  ——止血?

  少了一隻手可是嚴重到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瞧就會當場昏倒的傷勢吧?

  雖然樣子看似手忙腳亂,但慌亂的方式卻顯得溫溫吞吞。

  這傢伙的態度為什麼跟碰到人家跌倒擦傷的時候那麼像——

  就在疑問越發膨脹時,景介冷不防意識到了。

  違和感的真面目,那就是——

  「枯葉!」

  景介毫不遲疑地出聲大叫。

  「不要讓那傢伙接近日崎!」

  「景介……?」

  秋津站了起來,從書包拿出某個東西。

  「那傢伙……是敵人!」

  「你感覺很敏銳嘛,霧澤同學。」

  她轉過頭一笑。緊接著。

  「可惜太遲了。」

  啪的一聲,純白的物體在剎那間覆蓋住了視野。

  儘管立刻閉上眼睛,仍然被奪去了視力。景介拚命搓揉烙印了光痕不斷匆明匆暗閃爍的眼睛,好不容易終於看見的是——一個刺眼的聚合體。

  那是一頭身上到處纏繞著一道道彷彿爆裂開來的火花的野獸。

  正確而言是擁有野獸外型的光芒。貌似猿猴、又與龍相似,乍看之下瞧不出是什麼生物,但可以分辨出有四條腿和頭部以及尾巴。大小約及人類的腰部。

  「白鵺……不會吧?」

  和景介一樣用衣袖遮住眼睛的枯葉驚愕地說道。

  這恐怕是一族的藏物。為何秋津會擁有就不得而知了。但——

  「喂,現在不是震驚的時候吧!」

  既然她會搬出這種東西來那就表示……

  「快救日崎啊!」

  「嗚……!」

  枯葉一個箭步衝出。

  景介也重新將意識送往堆疊在日崎四周的桌椅,開始默念:如果還能動的話就拜託快點動吧。但早被解除支配的那堆物體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足了。

  手無寸鐵的枯葉同樣也是無能為力。那個叫做『白鵺』的野獸——恐怕那本身其實是電氣的聚合體——輕輕躍起,一如要攔住她的去路似地降落在枯葉的面前。

  使她無法如願以償地接近。

  「步摘!步摘!」

  枯葉以悲痛的叫聲呼喚。最後,甚至不惜以身體衝撞野獸也要趕到日崎的身旁。

  棺奈一把揪住了枯葉的肩膀。

  「大小姐、此舉危險。要是、被那個、燒到,即便、一族也——」

  「放開我,棺奈!步摘她……」

  「恕難從命。」

  棺奈從背後架住伸長手的枯葉好阻止行動。站在棺奈的立場,主人的安危才是第一優先吧,但這對枯葉來說實在是太過殘酷了。

  秋津的側臉被光照得閃閃發亮,靜觀著她們兩人的互動。

  臉上掛著和平常在學校一模一樣、感覺隨和親切的氣質微笑——

  「……」

  景介從她的表情感受到不尋常的恐怖。

  像日崎一樣因為悲傷或憤怒瞬間變臉還比較有人味。

  為什麼這個人在這種狀況下還能笑得一如往常?

  為什麼還能用跟同學說笑、互抄作業時沒兩樣的表情觀望放聲嘶喊的枯葉和出面阻攔的棺奈呢?

  秋津用手掩住嘴角咯咯地笑著說道:

  「放心,我不會殺了她的。只不過呢……」

  不知不覺間她手上亮出了一把劈材刀。

  她將刀子高高舉起。

  「家母有令,必須在她被丫頭懷柔以前將她帶回。」

  「秋津,住……!」

  景介的制止並沒有意義。

  劈材刀被用力地劈向日崎所倒臥的地面。

  雖然在桌椅和光之野獸的阻擋下看不清楚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不難想像。

  因為秋津蹲下身子,憲憲窣窣地在原地進行某個作業……

  然後捧著一個用白布蓋住的半球形物體站了起來。

  那個形狀景介曾經看過,就跟當初枯葉裝在裡面的那個東西外型是一樣的。

  鳥籠。

  只不過裡面裝的恐怕不是金絲雀,而是日崎的——

  「秋津……原來你也是一族的人嗎?」

  景介一邊壓抑滿腔的反胃感,一邊詢問。

  「別傻了!」

  眼中燒起怒火的枯葉即刻否定。

  「一族裡沒有這樣的人!無論本家還是繁榮派!」

  「唉,霧澤同學。」

  無視怒火中燒的枯葉,秋津不改微笑。

  「你怎麼會察覺呢?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會很高興的。」

  「任誰都會察覺……我反而算是後知後覺的了。」

  要是當秋津一出現就察覺到的話。

  不,只要能早個幾秒發現的話,說不定就能成功保護日崎了。

  「你在白天跟我說了謊吧?」

  沒錯。

  秋津在今天的午休時間把景介叫出來告知了一個消息。

  有關棗的朋友在欺負灰原的八卦——

  景介在那個當下對秋津的說詞深信不疑。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比不打草稿的謊話還誇張。欺負灰原的其實是日崎的社團夥伴,並不是木陰野的朋友。

  「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我本來還以為你純粹是把聽到的八卦照單全收而已,於是我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開什麼玩笑啊!這已經不單只是耍糊塗了。」

  若當時有用心思考的話,秋津現身的瞬間就能採取對應了。

  但一度遭到自己懷疑的木陰野事後證明了清白,這也讓景介心懷罪惡感,導致無意識地產生了「懷疑同學真的很糟糕,不准自己再重蹈覆轍了」的想法。

  「那是……你為了讓我懷疑枯葉她們所設計出來的謊言。」

  這傢伙打從最初就對一切瞭若指掌。

  大從一族的內亂,小至灰原受欺侮、對景介抱有好感,之後那份感情由枯葉繼承以及日崎早背叛了枯葉等所有的事……她恐怕是緊榮派那一幫的人吧。枯葉雖說不認識這個人,但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如此一來,這一連串的事情邏輯都說得通了。

  用謊言蠱惑景介,為的就是動搖木陰野與枯葉。光是這樣的傷害就會讓人少勢寡才剛從村子脫逃而出的本家一方變得不堪一擊。接著只要再伺機放出日崎背叛的消息,本家一方即使因此一舉瓦解也不足為奇。

  「原來你沒有相信我,我好傷心喔。」

  「講什麼屁話。」

  「有件事我先跟你聲明清楚,步摘和霧澤同學你碰面並不在我的盤算之中。其實呀……我打的主意是讓你把枯葉給引誘出來,然後我再把目前尚不知藏身之處的枯葉殺掉,這才是我預謀的計劃。原本一直進行得好好的說,都怪步摘的關係,計劃全泡湯了……唉,這也是沒辦法的囉。不只枯葉和日崎,一族幾乎沒人認識我嘛!包括繁榮派的也一樣。」

  「你這傢伙誰啊……?」

  是基於步摘被抓去做人質的憤怒呢,還是身為一族首領之女不允許有未知的一族之人存在呢?只聞枯葉的聲音在顫抖著。

  「真的是一族的人嗎?若是,報上你父母的名號來。」

  面對枯葉的問題……

  「我不認識父親,反正他也不過是無名小卒。不過我的母親你應該認識。」

  ……秋津望著光之野獸回答道。

  「這頭『白鵺』的主人……神樂。枯葉,也就是你的阿姨喔。」

  阿姨。

  印象中白天的時候日崎有說過。在她們出生前族裡有人意圖引發叛亂,而那個人就是枯葉母親的姊姊,可是記得日崎說——

  「不可能!神樂阿姨她早已……!」

  最後那個人被殺死了不是嗎?

  「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你有親眼看到我母親死去的那一幕嗎?沒有看到吧?純粹是聽旁人這麼告訴你而已。」

  「且慢,若這麼說來……」

  「是呀,沒錯。」

  和模樣狼狽的枯葉呈對照,秋津則是顯得泰然自若。

  「我就是繁榮派之長暨鈴鹿一族正式繼承人的……神樂的女兒。而我們母女的目的,就是奪回你母親從我母親手中搶走的首領寶座。」

  「……豈有此理……」

  「原本我想順便把『通連』一併帶回去的,不過照步摘這模樣看來……你今天似乎沒有帶在身上嘛?還是捨不得拿出來用呢?」

  原本一臉錯愕的枯葉一聽到『通連』這個字眼馬上有所反應,態度重新強硬了起來。

  「豈能動不動就隨身攜帶寶刀。即便奴家有帶在身上,也沒有道理把它交給你這背叛村子又燒了山的主謀之女哪。」

  「啊,是嗎?」

  秋津依然表現得氣定神閒,臉上不見絲毫的動搖。

  「那也沒有關係。反正下次有機會我再殺了你搶過來就好。」

  景介從她的笑容又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違和感。

  其實,關於一族的詳細內幕景介一點都不關心。應該說是因為資訊太零星了,他無法完整理解,所以提不起什麼興趣。現在景介更為在意的是秋津這個人。

  換個說法,現在的秋津和平時在學校的秋津,哪個才是發自她內心的真正微笑呢?

  如果其中一個是偽裝出來的話,這樣還在景介的理解範圍。因為可以說她這傢伙非常會演戲。

  可是——萬一。

  假如她和景介的印象一致,也就是說她的內心跟笑容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的話。

  假如她是懷著和在班上談天說笑一樣的心情砍下日崎頭顱的話。

  ——這傢伙根本是異常。

  跟人類還是一族的身份無關,總之她已瘋狂失常了。

  或許這是因為景介是人類——是這個現場全是一族的異常場合中唯一的異物,才能感受得到這個違和感。

  景介可以明白日崎最後會變成那樣的理由,枯葉跟木陰野也是一樣。縱使多少有點偏差,想法行動還有思考模式大抵跟人類無異。所以即便是不同的種族,理解也不成問題,甚至還能相互交心。

  但秋津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和人類、景介有著一道明顯的隔閡。

  全然不覺得可以跟她溝通。

  「……你是什麼人?」

  景介忍不住脫口說出了話來。

  這問題不僅十分抽象,而且光從字面上聽來感覺偏離了狀況。

  但……

  「你這問題好有趣喔,霧澤同學。」

  秋津卻像聽懂了話中的意思一樣,咯咯地嬌笑。

  「我是什麼人?這個嘛。在場的人中你大概是唯一一個知道,也是唯一一個不懂的吧。因為你我之間不存在任何的關聯。正因為你以為你是最懂我的,結果卻變成對我的事一無所知了呢。」

  秋津臉上掛起高雅的微笑。持續了一會兒之後她開口說道:

  「我就是我呀。不是其他東西,也不和任何人雷同。在這世上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我的自我本色……這樣有回答到你的問題嗎?」

  被秋津那副不把人看在眼裡的態度,把景介刺激得牙癢癢的,忿忿不平地回以氣話:

  「有講等於沒講啦!白痴。用我聽得懂的語言說話好嗎,你這宇宙人。」

  「啊哈哈!」

  聽到景介的回答,秋津又貌似開懷地笑說:

  「你這個人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樣。真的很有意思呢。早知如此早點邀你去約會就好囉……我本來是真的有那麼一點欣賞你的喔。」

  語畢,秋津就這麼捧著鳥籠背過了身子。

  「站住!你要把步摘帶往何方!咱們話還沒說完哪!」

  儘管枯葉大叫想追上前去,但『白鵺』就是不放她越過雷池一步。

  『白鵺』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這裡,一邊緩緩倒退,彷彿是在警告來犯者殺無赦一般……當然很難相信這會是生物就是了。

  有一半的身體融入了黑暗裡的秋津轉過脖子聳起肩膀。

  「你很愛擔心耶。我不是說過不會殺她的嗎?放心好了。我們的目的只有你的性命和『通連』而已。我母親她呀,可是很重感情的喔。」

  她這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這麼打算呢?抑或日崎對她們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雞肋?揮揮手說再見後,秋津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接著白鵺也像算計好秋津已經逃離了一樣,一如螢幕切掉電源的那道光般頓時從原地消失不見了。

  現場只留下一片靜寂。

  以及脖子以上的部位變得空蕩蕩的日崎——尾上梨梨子的身體。
  
  5

  「……枯葉。」
  
  景介按捺不住,喚了杵在原地動也不動的少女。

  被日崎背叛時依然展現出不屈不饒態度的枯葉,這時卻沒理會景介的呼喚。

  她一身破破爛爛的和服,頸子微微低垂,不讓臉孔露出來。

  ——畜生。

  看著她的背影,一股悔恨之情油然高漲。

  這是為什麼。

  明明歷經百般曲折才終於再次相逢,明明以為又能重當彼此的親友。

  為什麼要一再拆散灰原(枯葉)和尾上(日崎)呢?

  景介對於眼前再次發生的離別倍感無力。

  黑色的夜幕中開始夾雜了白色的物體。

  雪花正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飄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43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4-5-20 10:48 AM 編輯

終幕 櫻之彼岸
  
  隔天中午,景介被叫到了迷途之家。

  闊別幾天舊地重遊,景色和當初的雪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在枯木與褐色稻草屋頂以及灰色庭石的點綴之下,洋溢著一股讓人戚覺寂靜冷清的風情。雖然冬天的日本民房大致都是這般感覺,不過還是讓當下的景介頗有感觸。

  「你來啦。」

  由木陰野領進門後,枯葉親自出來迎接。

  在枯葉的領路下來到座敷。被爐上有一籃橘子。老舊的電視正在播放適合兒童觀賞的教育節目。像這樣重新再觀察一遍後,這畫面還真像在鄉下過新年的感覺,景介不禁苦笑了出來。

  「今天你方便待到何時?」

  當景介正剝著橘子心不在焉地看著那教育節目時,枯葉問了個問題。

  「七點前後吧。」

  結果昨天景介因為療傷和一些有的沒的拖到很晚,回家後被父母修理了一頓,所以今天必須早點回去——作為一個瞞著父母翹課的學生那就更甭提了。

  話說回來,這些傢伙到底是荒謬到什麼境界啊。

  秋津離開之後。

  她們利用姍姍來遲的木陰野所帶來的藏物,將景介的傷勢十之八九都治癒了。明明全身跌打損傷外加斷了幾根肋骨,現在卻能正常行走。雖說痛楚尚未徹底痊癒所以多少有點吃力,不過效果簡直就有如魔法般。

  相較之下,枯葉明明全身滿是刀傷和跌打損傷,卻不用接受藏物治療便一晚完全康復了。真是好一副鐵打的身體,景介也感到又訝異又佩服。

  不過,還是有無法變回原狀的東西。

  頭顱被帶走的日崎的身體——如今變成了一具普通的屍體。

  「你會用完晚飯再走吧?」

  枯葉又往這裡看。

  「可以嗎?」

  「當然了。今晚吃的是漢堡,因為昨天沒吃到哪。而且預定會放上鳳梨喔。」

  「……等一下,我不要加鳳梨。」

  「為何?味道甘甜,很適合與肉一起食用啊?」

  「你是呆子嗎!肉和水果的搭配是旁門左道,我的菜單沒有這種東西!」

  「啊啊,這怎麼得了。」

  枯葉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這麼快就發現喜好的不一致。這麼一來夫妻生活前途堪慮了。」

  「誰要跟誰結為夫妻啊?我可沒答應你。」

  「你這傲嬌。」

  「就跟你說我不是了!」

  枯葉樂開懷、捧腹大笑的樣子就宛如稚氣的小孩。

  ——受不了。明明嚴肅起來的時候所展現的覺悟連大人也會為之亂了陣腳。

  就在景介想著這種事的時候,木陰野幫忙端茶來了。昨天她還為自己沒能趕上打從心底感到懊悔,現在則全然瞧不出那個模樣,舉止都很正常。

  廚房傳來的菜刀聲規律得令人懷疑是否以釐秒為單位來調整。棺奈正在為料理做準備。是說死人做的菜,味道不會有差錯吧?

  因為現在正值下午第一節課的時間,總覺得眼皮愈來愈重了。況且昨晚的疲勞尚未恢復,更讓人受不了的是被爐暖烘烘的。

  就在景介閉上眼睛準備打瞌睡的時候,枯葉靜靜地開口說話了:

  「景介……可以奉陪奴家一會兒嗎?」

  「怎麼?」

  一張開眼睛面對她,枯葉便站起身子。看來她似乎打算到外頭去。

  憑直覺不難預料她想去的地點。

  景介默默地跟在枯葉的身後。木陰野啜飲著茶水目送兩人離開。二人拉開居間的襖,穿過走廊,在緣廊穿上草鞋來到室外。接著沿著房子外圍繞了半圈,前往空間有些空曠、陽光從枝葉的縫隙灑落一地的後院。

  「……就是這兒。」

  果然如自己所料沒錯——

  目的地有兩塊插在地面略顯偏大的石頭。

  地面的泥土鋪整得很用心,石頭的外型也頗為氣派壯觀。大概是從別的地方找來的吧!

  「抱歉。奴家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種東西了。」

  「已經很好了啦。」

  景介面露微笑。

  坦白說,自己一點都不在意形式和體統。畢竟平時也沒有在信奉什麼宗教,所以對於該怎麼祭弔才是最適當的,景介並沒有一定的堅持。

  不過——

  要是兩人能和樂地並肩長眠在一起,那就沒有比這更棒的結果了。

  景介驀然揚起視線。

  剛剛一直光顧著看石頭以至於沒注意到,原來旁邊還有一顆高大的櫻花樹。在這個季節,樹上自然是光溜溜的一片,相信等春天來臨時一定會變得繁花錦簇吧。

  「……吶,枯葉。」

  景介一邊想像櫻花盛開的畫面,一邊輕輕地吸進一口氣。

  「你不要太逞強喔。」

  他以略帶斥責的語調如此說道。

  「我很感謝你有這樣的心意,我想她們兩個也會很高興。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已不在這個世上的人也不是辦法。你也有你的人生。」

  「……景介。」

  「我也一樣。雖然灰原和尾上的事情令人傷心,可是等著我去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呢。不但得把日崎救回來,我也想查清楚姊姊她到底怎麼了。」

  「你確定?」

  枯葉問說。

  簡言之也就是「你確定要涉入這場風波嗎」的意思。

  確定今後也要繼續跟枯葉、一族的內亂扯上關係嗎——的心意確認。

  「先說好,太危險的話我就不奉陪了喔。」

  所以景介也一如往常打趣的回答。

  「……是嗎?」

  枯葉呢喃的聲音和往常狂妄的語氣不同,難得地極為順從。

  背後隱約有一股制服的袖子被拉住的感覺。

  彷彿有所矜持又猶豫不前般,但又不失強力的手指。

  那是出自於枯葉自己的意思,還是灰原促使她這麼做的呢?

  「謝謝……你果然是善良的好人哪。」

  「聽你在鬼扯。」

  雖然不曉得問題的答案,不過現在姑且就先接受這樣吧,景介心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4-5-20 10:44 AM

後記
  
  初次見面的讀者幸會。過去曾捧場過的讀者好久不見。我是藤原佑。

  在和前系列作『虛軸少女』有了長達約八個月的空窗期之後,總算來到可以展開新系列的階段了。這此向期待已久的讀者說聲抱歉。

  ……話說,雖然我在上一本的後記臉不紅氣不喘地寫下了『下回的作品預定是奇幻故事』,這種八字還沒一撇的事項,不知該說結果不出所料還是在預定之外,總之最後竟變成非奇幻故事了。就這件事而言我也對各位非常抱歉。新作剛開始便突然拚命道歉真的很抱歉。啊,一不小心我又道歉了。

  若廣義解釋奇幻故事的定義,感覺本篇故事勉強也能算上奇幻之作——這樣的藉口似乎顯得很牽強,是吧?亂找藉口也太難看了,我看我還是放棄好了。

  言歸正傳,不曉得新作『赤色/羅曼史』各位讀者看得還高興嗎?都怪自己迷糊在書名加上了斜線,導致縱向書寫時的穩定感有些瑕疵,只能說自作自受了。

  如果內容大家還喜歡的話,那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由衷希望能讓從前系列作捧場至今的讀者們,感受到不枉等候了八個月的樂趣。況且我想我也盡力寫出讓內心挾帶著「說好寫奇幻卻擺了人家一道大人全都是騙子可惡的畜生啊」這種不滿的讀者也能勉強接受的作品。應該說,作者的心理還是個小孩,所以請饒了我一馬吧。不光是大人,小孩也是會說謊的。

  對了,這回也延續『虛軸少女』的模式繼續和椋本夏夜老師搭檔合作。制度上也跟前作一樣,是按照經過責任編輯、插畫家還有我三個人一起密集討論之後,再從文章.插畫雙方面對故事和角色、設定等細節進行補強的體制著手。

  雖然我不清楚這套方式對讀者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而且也很難瞧出和其他做法的差異,至少我敢保證這本作品是製作者對細節部分也戚到滿足、可以接受才推出市面的。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盡了全力。如果對增添讀者樂趣有帶來一絲幫助的話,那是再幸福不過的了。

  因此,擔當負責編輯的佐藤先生及插畫的椋本老師,各方面感謝你們了。特別是這次原稿一拖再拖真的很抱歉……下次我會當個好孩子的,希望我真的能當上。我會加油的,請不要放棄我!

  還有以編輯部為首的ASCII·Media Works各部署的工作同仁,以及校閱、設計人員,煩勞你們關照了,應該說總是受你們的關照吧。雖然我還是有很多不夠完善的地方,還請多多包容。

  特別感謝有澤まみず先生以及成田良悟先生。在我執筆本作時提供了許多協助,真的非常感謝兩位。特別是成田先生還跟我撞在同一個月出版,在誰會先完成原稿的意氣之爭中……不,還是就此打住不說了。

  最感謝的還是各位讀者。由衷感謝你們願意捧起本書觀賞。

  我會盡我所能寫出有趣的故事。

  所以今後還請各位多多關照本系列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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