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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ke000 發表於 2013-6-25 05:04 PM

荻原規子 -【RDG 瀕危物種少女‧一】最初的使者

本帖最後由 ednke000 於 2013-6-26 01:55 AM 編輯



【內容簡介】:

一心渴望「平凡生活」的少女,體內卻封印著上古傳說的起源——

在被列為世界遺產的日本熊野古道上,靜靜聳立著一座玉倉神社。
鈴原泉水子,這位十五歲的少女在神社出生、長大,
與擔任神社宮司的外公相依為命,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生性害羞、靦腆的她,擁有無法觸碰手機、電腦等科技產品的特殊體質。
在升上國三的這年春天,泉水子忽然被要求進入東京的高中就讀,
身邊還出現了一位宣稱必須一輩子侍奉自己的少年。

連泉水子自己也不知道的巨大命運
已經悄悄開始轉動

【作者簡介】:

荻原規子   Noriko Ogiwara

東京出生,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院國語國文系畢業。

  以《空色勾玉》一書踏入文壇後,陸續發行《白鳥異傳》、《薄紅天女》等作品(之後統稱為「破天神記三部曲」(奇幻基地)),成為廣受歡迎的奇幻文學作家。此外,《西方善魔女》系列也獲得不少人氣。06年時以《風神秘抄》一書囊括了第53屆產經兒童出版文化JR獎、第46屆日本兒童文學者協會獎及第55屆小學館兒童出版文化獎等獎項。

【目次】:

第一章 泉水子
第二章 深行
第三章 雪政
第四章 和宮

【原日文書名】:RDG レッドデータガール  はじめてのお使い
【原日本出版社】:株式會社角川書店
【Word 03下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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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ke000 發表於 2013-6-25 05:05 PM

  第1章 泉水子

  一.

  四月下旬,剛進入新學期不久。

  校園裡的櫻花樹上已長出嫩葉,冬季幾乎不見枯黃景色的群山也綻放出了鮮綠色彩,暗示著針葉樹花粉紛飛的季節已然結束。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班導師中村可南子發給了所有同學「升學諮詢雙方會談」的通知單後,鈴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三年級了。一旦畢業升上高中,原本國小、國中時班上一成不變的臉孔,今後也將出現變化。

  座落深山的粟穀中學正是一個步調如此緩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數班上同學仍是就讀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鐘的縣立高中。雖然也有少數學生為了考上縣裡北邊的私立高中,嚴陣以待地準備入學考試,但此外的學生幾乎都不擔心考不考得上學校。

  (但還是要參加雙方會談嗎……)

  雙方指的是監護人和班導師。每當有活動必須請監護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會悶悶不樂。因為她的父母都無法出席。

  班會時間結束後,三田春菜走到渡邊步實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這個話題。

  「你果然會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為現在就算垂死掙紮也太晚了嘛。」

  「你覺得有多少人報考私立高中?」

  「學生會長肯定報考了吧。另外還有萬裡奈、上岡同學……」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聽著步實一一列出人名,步實冷不防轉頭看向她問道:

  「泉水子會去讀高中吧?」

  聽見步實問的是自己會不會去,而不是要讀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當驚訝。

  「當然會去啊。」

  「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要是你說畢業後要修行當巫女該怎麼辦呢。」

  「怎麼可能!」

  泉水子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步實瞧,但對方似乎是半認真地如此擔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說道:

  「我才不會當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們神社原本就沒有巫女這個職務呀。」

  「我知道,可是因為泉水子的頭髮留得很長嘛。所以我才擔心如果你真的要當巫女,那升學就有困難了吧。」

  步實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頭髮笑道。

  泉水子的頭髮確實是女同學中最長的,編成了麻花辮的發尾依然長達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著長髮,也始終將頭髮編成兩條辮子。雖然很無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裡都戲稱她的辮子是「注連繩」(注1:掛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內的一種稻草結繩。)。

  「我只是一直沒有剪頭髮而已。而且也沒有其他適合的髮型。」

  泉水子摸著自己的辮子小聲地說。由於長期以來都維持這個髮型,她遲遲沒有剪頭髮的契機。況且留了這麼長以後,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氣。

  春菜安撫地說:

  「因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內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長還是比較不突兀吧?不過,真是意外,我也以為泉水子是因為家裡的關係才不剪頭髮呢。」

  「不是的,外公說過我可以不用幫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沒有幫過任何忙。」

  泉水子回答,同時也對和朋友間的這層隔閡感到哀傷。儘管泉水子與渡邊步實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學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為要好的朋友,她的處境還是和她們不一樣。

  步實神色開朗地說: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後,我也打算繼續打籃球。小春呢?」

  「我想找個男朋友。粟谷中學的男生都太土氣了。」

  見春菜說得毫不留情,步實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後,還要每天從神社上學嗎?外津川高中有學生宿舍喔。」

  「學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進宿舍,不但能參加課後的社團活動,我們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氣息。她當然知道高中都有學生宿舍,但一直籠統地以為那是提供給無法住在家裡的學生,從來沒想過自己也能住進去。

  「我也能住進去嗎?」

  「你家應該遠得足以申請到宿舍吧?因為那裡甚至位在無法搭公車上學的地方啊。」

  步實說完,春菜也傾身向前說道:

  「就是說啊。都已經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請人每天從山裡接你上下學了。現在的泉水子什麼都沒有嘗試過吧?」

  什麼都沒有嘗試過——被春菜這麼一說,泉水子當下心裡深表贊同。泉水子從以前到現在都無法加入其他同學的交友圈,除了往返於學校與神社外,未曾繞道去過其他地方,放假時也不曾去朋友家遊玩。

  步實直爽地說:

  「到時候,你的視野一定會變得比現在開闊喔。不但能和我們一起玩,只要你有心,多多運動的話,或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害怕上體育課了。」

  「對呀對呀,泉水子太害羞內向了。應該要多出來走走,多與人接觸。」

  春菜搖搖食指。

  「我認為不論是泉水子的辮子還是你看起來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為你住在神社裡的關係喔。畢竟玉倉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蕪的深山中嘛。真虧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現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於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倉神社,從未考慮過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後該思索看看嗎?

  「太遠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父母都在縣外工作,只能由外公來照顧我。」

  「我不認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義務教育的這段期間,確實不得不和監護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後就另當別論了。你父母曾要求你這麼做嗎?」

  泉水子搖搖頭後,步實就不容分說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氣踏出神社,努力像個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內向吧。如果連和班上男同學說話都不敢的話,絕對不會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無法反駁。她確實很害怕和男生說話。即便是同性,只要在場有幾個人她不認識,也會遲遲不敢開口。

  躊躇了一會兒後,泉水子詢問兩名好友:

  「……你們覺得我能變得敢和男生多說話嗎?」

  步實伸長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腦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會陪著你的。泉水子慢慢改變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點點頭說:

  「是啊,真想改變的話,就先從外表著手吧。光是改變髮型,肯定就會變一個人喔。泉水子的兩條辮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註冊商標,反而讓人很難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實在近距離下仔細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長得算可愛喔。」

  「是……是嗎?」

  不知這番話究竟是褒是貶,泉水子支吾應聲。

  她也一直覺得自己除了兩條辮子外,沒有其他特徵和優點。既不像步實一樣身材高跳,英氣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樣皮膚白皙,有著紅蘋果臉頰。真要形容的話,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腳也十分小巧,但又沒有纖細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雖然長,卻總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優點。墨水暈開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潤的大眼睛又強調出了她的膽小怯懦,更是沒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換副眼鏡吧。現在不流行那種紅色鏡框的眼鏡了喔。」

  「啊,因為這個原本是媽媽的眼鏡……」

  泉水子推起鏡框,春菜無奈地嘆了口氣。

  「真要換眼鏡的話,就換隱形眼鏡吧,換隱形眼鏡啦。」

  泉水子走出校門,垂頭喪氣地心想。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連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個怪人囉。)

  儘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於標準,但班上同學對泉水子的評價似乎也是如此。不論是家庭環境、本人的能力還是容貌。

  與校門銜接的水泥圍牆轉角旁,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光論沒有參加社團或是委員會,以自家專用車接送上下學這件事,全校就只有泉水子一個人如此。因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車子避開校門停在不顯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學校之所以答應泉水子以自家專用車接送上下學,並不是因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為她只能利用這種方式通學。想必沒有半個學生羨慕她,這也是泉水子與眾人形成隔閡的象徵。

  (原來大家一直都以為因為我來自深山,才會是一個怪女孩嗎……)

  泉水子當然也隱約察覺到了,但明明白白當面聽到後,仍是大受打擊。但同時,她也覺得這是當頭棒喝。因為從現在起,她還是有機會成為普通的女孩子。

  體型壯碩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駕駛座上。他並非受雇的司機,而是在玉倉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無法專為泉水子一人騰出時間。光是定時接送她上下學就已是極限,因此時間上也難以請他通融。

  「讓你久等了。」

  泉水子說完,便坐進後車座。野野村不發一語地頷首,馬上發動引擎。野野村並不是心情不好態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因此泉水子從不覺得自己不愛說話。

  她在躺向座椅前撥開辮子,重新審視起已理所當然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的長長麻花辮——如果我能剪掉這頭長髮,個性也會跟著改變嗎?

  (……就有勇氣不回到山上,在山腳下過生活,住在學生宿舍裡嗎?)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會答應她住進學生宿舍嗎?

  「那個,野野村先生,媽媽現在的工作地點是岡山吧?」

  「是的。」

  問向駕駛座的方向後,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回答。雖說沉默寡言,但只要與他攀談,他就會回應。

  「學校要舉辦升學諮詢,如果媽媽在岡山,不曉得能不能來。」

  「我也不清楚,但聽說她很快就會回東京。」

  「應該不可能來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結論。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親任職於警視廳公安部,工作結束後,當然會返回東京。

  鈴原紫子的戶籍自泉水子四歲之後就一直在東京。紫子已是警視廳的資深能手,據說隸屬於需要臥底搜查的極特殊部門,經常改變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國,幾乎不回東京的住家,因此有時就連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蹤,相當神出鬼沒。

  玉倉神社的宮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鈴原竹臣是紫子的父親。泉水子會寄養在神社,紫子的職業正是主要原因,有時甚至一年才見得到母親一面。

  泉水子對母親不在身邊早就習以為常,也坦然接受了兩人無法見面。在女兒眼裡看來,母親的確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與父親大成比較親近。

  父親大成的職業是電腦程式設計師,能陪在她身邊的時間雖然也不多,但由於與父親比較瞭解彼此,偶爾不在家,她也不覺得難以忍受。但是父親兩年前被一間大型企業挖角,前往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矽穀,現在仍在國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個性確實有些少根筋,就連在公共場合也喜歡穿和服,還穿著和服外褂去機場,常常被誤認為單口相聲演員。據說他連在加州的公司也做這副打扮。但是,只要一碰到電腦,大成的工作能力就會變得無懈可擊。

  (爸爸媽媽一定都遠比一般人優秀吧……)

  如此大放異彩的雙親卻生下了她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女兒,說來還真是不可思議。連在山裡的偏僻中學當中,泉水子的學科成績也是普普通通,體育更是慘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為自己極度內向怕生。

  「玉倉神社座落在深山裡吧。就連對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個非常封閉的地方。」

  泉水子邊深思邊近乎自言自語地對野野村說。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熱鬧一點的地方,媽媽也比較方便回來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膽起來,忍不住脫口而出。因此當過了一會兒野野村回話時,她不禁嚇了好大一跳。

  「玉倉山是個好地方,自古以來就是靈山之一,也被指定為世界遺產。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須在深山當中才能獲得。」

  (……世界遺產嗎……)

  野野村帶著自豪所說的話都是事實。

  但是,也因為被列為必須保護的世界遺產,今後更不可能有巴士會在玉倉山中行駛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車子往前賓士,窗外可見並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著椎栗樹與橡樹的山坡往前延伸。濃厚茂密的綠葉貪婪地汲取著陽光與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稜線。

  渡過橋進入玉倉山後,隨著開始爬上彎道極多的山路,視野不時會豁然開朗,可以眺望到遠方色彩濃淡不一又前後相疊的群山。這正是環繞著白色霧靄,山脊連綿不絕的紀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這些是再尋常不過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後,不得不意識到,在山地眾多的紀伊半島中,玉倉山更是地處深山間的中心地帶。

  名列世界遺產的熊野古道就繞行穿梭在紀伊半島的海岸線與山巒之間。與玉倉神社銜接的,則是正中央的大峰奧騷道。這條古道地處高山,南北向貫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驗道(注3:將日本自古以來的山嶽信仰與佛教密教、道教結合的宗教信仰。)的聖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誠的信徒會走完整條奧騷道以展開入峰修行。

  玉倉神社就建在玉倉山山頂下的不遠處,神社院落內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腳下的村落舉目仰望,確實會覺得此處是與世隔絕的山巔。神社的海拔甚至高達一千公尺,越往高處,氣溫也越是在轉眼間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學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轉變成了初夏的色調,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樹木仍是新綠色彩。由於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屬於神,所以玉倉山上沒有半點人造樹林,也無人會動手修剪整理樹木,各種落葉樹上的嫩葉都帶著繽紛的色澤,閃閃發亮。

  泉水子在建於高地上的停車場下車,風中的涼意立即滲入她的肌膚。每天往返於山腳下和山頂的泉水子總會注意到風裡有著天空和霞靄的氣味。對泉水子而言,這陣風就像在對她說「歡迎回來」一樣。

  (為什麼呢……只要回到山上,我就不覺得這裡討厭。明明待在學校的時候,都會埋怨是家裡的關係害得大家疏遠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樹林間的小徑上,感覺山上所有一切看來都很不一樣。

  站在山裡往四周望去時,這裡並不是一個寂寥荒蕪的地方。冬季期間雖會封山,但接下來進入春季後,就有不少修行者來來往往,前往神社參拜,在此借宿。縱使位在深山之中,這裡的人潮卻也絡繹不絕。

  由於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棟修行者宿舍,因此才會位在神社院落內。外觀上,房屋的構造古色古香得彷彿能列為江戶時期的文化遺產,但其實大成已將內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熱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還咕噥抱怨說:「這也太過舒適了。」

  費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棟舒適的住家後,大成卻去了美國。不過,自泉水子四歲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們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開玄關拉門,喊道:「我回來了。」末森佐和就帶著一貫的笑容自廚房走出來迎接她。

  「你回來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馬上拿出來讓你當點心,順便試試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倉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擔任管家之外,主要負責修行者投宿時的伙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歡下廚。

  待在廚房裡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時光。同時佐和也有著與廚師非常相稱的圓潤臉頰與豐腴體態。

  「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樣喔。我在網路上找到了十分別出心裁的食譜。」

  佐和一年當中只下山幾天,長年來都住在諸事不便的山上,卻從未聽她開口抱怨。也許是因為一起生活的佐和從未發過牢騷,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過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著茶,相互發表完對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後,泉水子問佐和:

  「你從來沒想過在這裡以外的地方生活嗎?住在這裡的話,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為有限,才更能突顯出我的廚藝啊。」

  語畢,佐和笑了起來。

  「像是上山采野菜、摘香菇,或是製作大量醃漬食品以防遇到惡劣的天候等等,我很適合做這些事情。這裡就是因為四周什麼也沒有,做起菜來才會非常有成就感呀。服務每一位修行者也是一樣。」

  「你不覺得辛苦嗎?」

  「這個嘛,像是因為暴風雨導致道路無法通行時,我也會擔心。不過,大成先生將這棟房子翻修之後,不僅能自行發電又有凈水器,真是幫了大忙呢。近幾年又因為網路的關係,一切都變得很方便。既不會跟不上社會新聞,也能在網路上訂購這裡沒有的東西。」

  佐和從未考慮過離開這裡,加入都市的喧囂。她和泉水子不同,已能熟練地操作家中的電腦。即便大成將家中的用品過度電子化,佐和好像也不覺得這是多此一舉。

  泉水子想,佐和真是一位適合住在這裡的女性。

  「我在這裡什麼忙也沒有幫,就只是住在這裡而已呢。」

  「泉水子小姐用不著幫忙喔,因為你還是學生啊。」

  遲疑了幾秒後,泉水子問:

  「今天有朋友對我說,她們一直以為我畢業後會當巫女。但外公總說我不幫忙也沒關係,這樣子真的可以嗎?」

  佐和用沉穩的嗓音回答:

  「那當然啊。紫子小姐和大成先生不也都從事與宗教無關的工作嗎?竹臣先生更不可能會要求泉水子小姐留在神社幫忙喔。」

  泉水子鼓起勇氣說:

  「如果我離開這裡過另一種生活也沒關係嗎?」

  佐和意外乾脆地點頭。

  「竹臣先生也認為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喔。」

  泉水子鬆了口氣,從書包裡抽出通知單遞給佐和。

  「學校要舉辦升學諮詢會談。我——希望可以住進外津川高中的宿舍。」

  晚上九點過後,泉水子才見到外公竹臣。

  泉水子的住家和神社辦事處都在神社的院落內,但竹臣早上六點出門後,都會在神社辦事處待到這麼晚,期間也絕對不會回家。

  似乎是因為個性守舊的竹臣待在大成改建好的住家時,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的確,在這棟只有竹臣的臥室是榻榻米房間的屋子裡,整天都穿著和式褲裙的竹臣應該相當住不慣吧。還說暖氣太強了,身體會變鈍。

  (仔細想想,我根本當不成巫女啊……)

  晚上吃著奶油燉飯時,泉水子感慨甚深地這麼想。雖說住家位在神社院落內,但她都是對著桌子坐在椅上過生活,在自己的房間裡也是睡在床鋪上。和外公不一樣,她也經常攝取大量的魚和肉。這棟屋子是與神社有所區隔的一般住家,相對地,在神社舉辦定期祭祀時,泉水子與佐和兩人就會關上門窗,儘可能保持安靜。

  大成當初的設計就是考量到了這一點,竹臣也答應了。他們想必都打算不讓泉水子接觸到宗教下撫養她長大。話雖如此,她卻不覺得自己長成了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但這點今後也會慢慢改變吧。

  知道竹臣已經回來,人在起居室後,泉水子便抓準時機走到外公面前。

  「外公,關於學校的升學諮詢會談……」

  竹臣拿著茶杯,眯起雙眼看向孫女。他有一頭花白的短髮,黝黑臉龐的眼角旁刻著許多皺紋,是個沉穩隨和的老人。當他露出微笑,看起來就像從未發過脾氣的樣子。雖然會這麼想可就大錯特錯,不過撇開他人不說,至少他鮮少對泉水子動怒倒也是事實。

  「嗯,佐和管家已經拿給我看過了。雙方會談的話,應該是大成會去吧。」

  泉水子雙眼圓瞪。

  「爸爸可以從美國回來嗎?」

  「他說雖然企畫案還沒完成,但目前已經排好了回國的行程。去了美國的相樂也聯絡說大成會回來。如果真的按照預定時間回來,應該趕得上這天的會談吧。」

  「真的嗎?」

  「因為大成從去年開始就一直在考慮你該讀哪一所高中啊。」

  泉水子雙手合握。大成雖然少根筋,卻很為女兒著想,即便隔著一片太平洋,仍然掛念著泉水子的未來動向。

  「爸爸能在家裡待多久呢?真想快點見到爸爸,和他聊天……」

  「泉水子想念外津川高中吧?」

  竹臣確認性地詢問後,泉水子點點頭,

  「是的。另外可以的話,我想住進高中的宿舍。」

  「你會主動要求住進學校宿舍,是一件好事喔。我也認為時機差不多了。再繼續將你留在神社裡,對你也沒有好處。」

  竹臣語氣沉重,其中又帶著有些為難的音色。泉水子耳尖地聽出來後,察看外公的表情。

  「外公覺得我無法適應宿舍生活嗎?」

  「當然不是……」

  躊躇了一會兒後,竹臣說:

  「其實……聽說大成已經決定了你該去念的高中。」

  泉水子不由得再一次瞪大眼睛。

  「我該去念的高中?那究竟是哪間?」

  「聽說是東京的高中。」

  「東京?」

  泉水子立時抬高音量,因此竹臣顯得難以啟齒。

  「聽說那所高中也有學生宿舍喔。所以,泉水子決定住進學校宿舍這個決心,也許算是幫了大忙呢。」

  「外公,這兩件事情根本不一樣!」

  泉水子錯愕得身體朝桌子一傾。

  「你覺得我能突然搬到東京,在那裡生活嗎?」

  「其實我也覺得不太妥當……」

  竹臣用一種像是死心般的口吻說:

  「可是,既然大成為了這件事打算特地回國一趟,直到親耳聽見他的說明之前,我也無法擅加評斷。」

  泉水子斷然宣告:

  「我絕對不要!」

  竹臣喝了口茶,態度很顯然想將結論往後拖延。

  「總之,先等大成回國吧。」

  二

  一見到走進教室的泉水子,步實和春菜就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你剪了頭髮嗎?」

  「只剪了一點瀏海而已。」

  雖然朋友一同投來的注目禮讓泉水子很難為情,但同時她也在心裡大喊:「萬歲!」甚至還有勇氣露出靦腆的笑容。

  「因為我想我必須一點一點改變才行。」

  但兩條麻花辮依舊原封不動,稱不上是大變身。不過,泉水子也覺得長及眉毛的齊瀏海可以自由擺動的那種觸感很新鮮。她邊伸手撫平瀏海,邊怯生生地問:

  「會很奇怪嗎……」

  「不不,不奇怪。給人的感覺變了很多呢。」

  「遠比之前有現代感多了。這樣子比較好喔!」

  步實和春菜異口同聲地說。

  「不過,沒想到泉水子有自然卷呢。我一直以為你的頭髮跟日本人偶一樣筆直。」

  其實這點泉水子也大感意外。她從沒想過自己的發尾竟會四處亂翹,不肯老實地往下垂。至今之所以洗髮時都很筆直,是因為長髮本身帶有的重量將頭髮拉直了吧。

  「其實啊,我很想剪像小春一樣的髮型喔。」

  泉水子的理想是春菜那種長度及肩的髮型。因為可以利用形形色色的髮飾別住或是綁起部分頭髮。只是,泉水子很清楚那一定要在美容院剪才行,所以目前對她來說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春菜開心地笑了。

  「泉水子也很有眼光呢。嗯嗯,如果你假日可以出來的話,我就能帶你去我常去的那間美容院了呢。」

  「我再拜託野野村先生看看,問他六日能不能開車。」

  泉水子以下定決心的嗓音說:

  「雖然截至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和他商量過這種事,但也許這是我能辦到的事情。」

  步實也興高采烈地提議:

  「如果六日能出來的話,下次泉水子也來看籃球比賽,替我們加油吧。之後還可以一起去逛街呢。」

  步實和春菜都是籃球社社員,週末都有比賽。當中步實又是隊長,幹勁比其他人還要旺盛。泉水子頷首。

  「我再商量看看。」

  「哇啊,好積極!泉水子,就是這股氣勢!」

  泉水子決定了,要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為此,就只能自己慢慢努力。

  (我才不要去念東京的學校……)

  她根本無法想像沒有了步實和春菜這兩個瞭解自己的朋友後,學校生活該怎麼過。就連和她們兩人,她也是花了八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能夠互相談心。

  若是知道泉水子可以交到朋友有多麼不容易,即便是大成,也不會提出那種建議了吧。大都市的學生只會覺得泉水子是個怪人,對她冷眼相待吧。她也不可能主動交朋友。

  (結果,就連爸爸也不瞭解我呢……)

  「泉水子,你手機的電子信箱呢?我記得你有吧?」

  步實詢問後,泉水子恍然回神,捂住嘴角。

  「啊,對不起……之前的手機壞了,我還沒換新的。」

  「既然如此,你的下一個任務就是手機囉。」

  春菜開玩笑地說。

  「沒有手機也沒關係這一點,正是泉水子像古代人的地方唷。如果假日可以見面,到時候就必須可以聯絡到彼此才行。」

  (手機嗎……)

  不知道為什麼,泉水子與手機很不合。拿到新手機後總是兩、三個月後就故障。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泉水子也變得不好意思向佐和開口,請她再買新的手機給自己。

  「那麼,我會儘快請人幫我辦新的手機。」

  泉水子對兩人這麼說,但內心有些過意不去地回想起佐和的臉龐。

  今天早上見到泉水子剪短的瀏海後,佐和啞然失聲。她們沒有交談幾句,泉水子就出門上學了,但很明顯可以感覺到佐和不太高興。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找她商量就擅自決定剪髮,讓她很生氣吧。

  (可是,這是我的頭髮呀。不過是髮型而已,我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吧……)

  泉水子如此說服自己,卻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她會有這種自作主張的愧疚感呢?可能是因為以前不論是洗頭髮還是洗完後編麻花辮,都是請佐和代勞的關係吧。

  回想起來,至今只有佐和一個人看過泉水子放下頭髮的樣子。泉水子只能讓別人看見她編得整整齊齊的辮子,甚至到背地裡被人戲稱為注連繩的地步,也許就是佐和潛移默化間灌輸而來的想法吧。

  在粟穀中學三年級的班級中,最橫行霸道的男生就是三崎洋平。他的嗓門極大,做事肆無忌憚,又很討厭上課,總是在上課時徑自說起笑話。

  雖然還稱不上是班上的老大,但總是暢所欲言,力氣也不輸給任何人,因此大家都忌憚他三分。三崎洋平還與小川智也及瀨穀和人等臭味相投的男生組成小團體,是泉水子最避之唯恐不及、既粗魯又吵雜的一群男生。

  為了前往專科教室,泉水子自座位上起身,好巧不巧剛好與洋平正面對上,臉龐近得幾乎要碰在一塊。洋平低頭看向倒抽口氣的泉水子,冷不防做出評語:

  「現在注連繩上又多了屋簷啦。真土。」

  由於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對泉水子說過:「你剪頭髮啦?」所以她已經不太在意自己的瀏海,因此聽到這一句話後,猝不及防地深受打擊。她不由得抬手遮住瀏海後,跟在洋平身後的智也與和人也同樣邊哈哈大笑邊走過她身旁。

  (只是這點程度的嘲笑而已,我不能放在心上。反正他們已經不再像小學時一樣,會拉我的辮子了……)

  泉水子在心裡喝斥自己不能氣餒,這時走在他們最後頭的嬌小男生和宮悟在教室門口回過頭來,看著泉水子露出微笑。

  (甚至連和宮同學也笑我……)

  是自然卷太奇怪了嗎?泉水子再次介意起來。但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和宮的笑容看起來和其他男生很不一樣,莫名地令她印象深刻。可能是因為和宮是個不太起眼的學生,自己才會至今都沒有注意到他吧。

  (……這麼說來,和宮同學從來沒有欺負過我或是嘲笑過我呢。)

  泉水子雖然極少與男生說話,但畢竟學校裡的同班同學成員自小學起就沒再變過,所以包括像剛才男生單方面對她說話在內,她不可能從未與男生接觸過。儘管如此,泉水子卻完全沒有和宮悟對自己說過話的記憶。

  (為什麼我現在會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呢……)

  為什麼她的目光會突然被一個至今很少注意到的男生吸引住?

  還是說,是和宮的笑容中隱含了某種全新的含意?

  泉水子怔怔地放下手後,在風的吹撫下,感覺到瀏海輕輕搖動,於是再一次伸手觸摸。發現瀏海好像翹得比想像中還嚴重。

  下一堂課是在三樓的電腦教室學習如何查資料。

  專科教室裡並排著許多電腦,供學生一人一台,是三年前學校進行整修工程時設置的,也是粟穀中學自豪的設備之一。由於教室內設有電腦器材和空調,再加上鋪了毛毯的地板,看起來與校舍的其他教室截然不同,令人有踏進了某間企業辦公室的錯覺。

  泉水子入學時,這間教室就已經完工了,還曾經偶然耳聞大成在中學引進電腦設備一事上幫了不少忙。多半是這個原因吧,泉水子每每走進電腦教室,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

  主要原因是基於歉疚,因為她明明是大成的女兒,卻不善於操作電腦。

  因為只要泉水子一碰,電腦就經常當機,最後不得不重新開機好幾次。因此最近在家也好在學校也好,她都儘可能不碰電腦。

  不斷戰戰兢兢地接觸電腦後,現在泉水子只要聽到電腦的啟動聲,或是待在電腦一齊運作的室內,就會充滿壓迫感。一想到父親大成從早到晚都待在這種空間裡,感受更是益發強烈。

  這天上課,必須利用泉水子最不擅長的網路進行搜尋。不過,因為是分組學習,她還有退路。明白個中原由的春菜與她同組,因此泉水子馬上就能拜託她。

  「拜託你……抄寫的部分我會連你的份一起寫的。」

  「沒問題。」

  春菜反而喜歡搜尋資料,非常爽快就答應了。

  「泉水子明明很會打字,卻不會上網或是發送郵件,真是奇怪呢。明明只要按一下滑鼠,就能連到網頁了呀。」

  「如果是我自己來,就會耗上很久的時間。」

  學生會長越川美沙聽見兩人的對話後,轉過頭來說:

  「你們兩個,都把不會的事情推給別人做嗎?」

  聽了她的口氣,春菜顯得大為光火。

  「有什麼關係,分組就是為了互相幫忙啊!」

  「明明鈴原同學就連報告也絕對不肯自己上臺。」

  泉水子無法反駁。的確,上臺報告也是她最不擅長的事情之一。

  見泉水子默不作聲,美沙輕蔑地哼了聲,再次轉向電腦螢幕。

  「你們就儘管混水摸魚吧。雖然我完全無法明白這種偷懶的人腦袋裡在想什麼。」

  春菜小聲地對泉水子說:

  「隨便她去說吧。就因為要報考私立高中,會長她們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也自很久前就發現,越川美沙和她那群交情良好的朋友一直在排擠自己。

  美沙在三年級裡成績最為優秀,又是個眉清目秀的美人,是男女生都公認的領袖級人物。但是美沙面對害羞內向的泉水子時,只會感到不耐,不曾對她伸出援手。也可能是因為在班上的女學生之間,與美沙各據一方的渡邊步實是站在泉水子這一邊的關係吧。

  (偷懶……嗎?)

  對方說得似乎也沒錯。在旁人眼中,對每件事情都畏畏縮縮不敢去做,和偷懶不去做該做的事情,兩者沒有什麼分別吧。

  泉水子出神地環顧教室,隔著電腦可見不喜歡上課的三崎洋平反倒在這裡上得很認真。螢幕上不曉得跑出了什麼畫面,一群男生聚集在他身旁熱切地討論著。和宮悟也混在其中。

  (今天一直注意到和宮同學呢……)

  即便覺得不可思議,泉水子還是悄悄觀察他。和宮為人很謙虛自律,絕不會搶在別人前面出風頭,是個也難怪容易讓人忽略的男生。儘管如此,他卻沒有被洋平他們摒除在外,與他們相處得非常融洽。

  泉水子忽然痛切地反省自己。她希望自己最起碼也要像和宮悟一樣,當一個不引人注目,卻又能融入人群的學生——

  (就是因為我認定自己不會操作電腦,更是不想主動去碰,也因此變得更加沒用吧……)

  「小春,我還是自己試試看吧。」

  告知自己的決心後,春菜眨眨眼回望泉水子。

  「是因為在意會長的挖苦嗎?」

  「畢竟她說的是事實嘛。」

  大概是突然覺得緊張,泉水子心生一種彷彿風忽冷忽熱的怪異感,電腦教室的窗戶全都緊緊關上,這時瀏海卻晃動了一下,因此她抬起目光。但是,她無法肯定是不是空調送出的風。

  (現在沒有時間管風了……)

  泉水子搖一搖頭,鼓起勇氣敲打眼前的鍵盤。沒來由地,她覺得手邊的事物彷彿位在非常遙遠的地方。

  周遭的景色像處在水底般搖搖晃晃。滑鼠彷彿要往上飄起,她慌忙捉住,卻發現自己有些頭暈。她等著頭暈平復下來,然而這陣暈眩不僅沒有平復,甚至往四周擴散。

  泉水子感覺電腦教室裡逐漸湧起了透明的水。那些水和空氣一樣澄凈透明,雖然無法馬上看見,但可以看到隔著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因為這些水折射得彎彎曲曲。在透明洶湧的清水包圍下,電腦的運作聲也跟著變質,聽來像是溪澗的流水聲。

  春菜和其他學生都沒有發現異狀,繼續安靜上課。正確地說,是泉水子根本沒有心力去確認大家是否察覺到了。搖曳的波光非常刺眼,她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景象,僅能清楚看見眼前的電腦螢幕。

  泉水子再也憋不住氣,試著慢慢吐氣。因為水湧上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不想溺水。接著她再試著吸氣,發現可以順利呼吸。這是幻覺吧?這個想法隱隱出現在腦海裡。抑或者,上課這件事本身是在作夢呢?

  電腦液晶螢幕的畫面忽然切換,出現了大成的臉部特寫,一頭蓬鬆亂髮,滑稽的圓框眼鏡,和深褐色的和服領口。大成一瞬間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馬上綻開悠然自得的笑容。

  「哎呀,泉水子,你現在會用視訊聊天啦?」

  「我才不會用呢。」

  泉水子東張西望,心想如果這是視訊電話的話,那收音麥克風在哪裡?

  「爸爸?真的是爸爸嗎?你現在在哪裡?」

  「啊,嗯,我在公司喔。」

  大成說完,將右手插進頭髮裡。

  「不好意思啊,泉水子。我本來打算回日本一趟,行李也打包好了,卻遇到了麻煩,計劃泡湯了。我這裡的工作出了一點狀況。」

  「你不能回來了嗎?」

  由於這聽起來很像父親會說的話,泉水子便堅信自己確實正與大成交談。

  「你不能來雙方會談了嗎?」

  「對不起啊。不過,相樂已經出發回日本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

  「就算相樂先生來,他也不是我的監護人啊。」

  「嗯~不行嗎?」

  聽了父親少根筋的回答,泉水子鼓起腮幫子說:

  「既然如此,要我去念東京的高中這件事也不算數囉。」

  「啊,我真的很希望你願意去念那所學校喔。名字是鳳城學園高中。」

  「不管它叫什麼名字,我都不去。」

  「可是啊,泉水子。」

  大成氣勢矮了半截地開口。似乎是因為無法回國感到愧疚。

  「那所學校可說是為了泉水子才存在的喔。今年才剛創校,所有設備都是最新的,學校也非常漂亮。師資方面也聚集了優秀的人才,爸爸和校長聊過之後,很贊成那所學校的教育方針喔。媽媽也很贊成……」

  「爸爸見過媽媽了嗎?」

  「不,她一定會贊成吧……」

  努力冷靜下來後,泉水子宣佈:

  「爸爸,我已經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了。你這樣無視我就自作主張,我會很困擾。況且你也沒辦法出席雙方會談向老師表明你的意願吧?總之,我會進入這裡的高中就讀。」

  畫面上大成的影像倏地晃動。

  「泉水子?」

  (可是,我為什麼會和爸爸在說話呢……?)

  泉水子忽然恢復理智,背脊不寒而慄。她不曉得自己現在身在何處,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又為什麼會在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無法與過去銜接在一起。

  「泉水子,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大成還在說話,但她越來越感到恐慌,溪澗的流水聲也隨之變大,蓋過了父親的聲音。泉水子害怕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拚命地動著腦筋思索,該怎麼做才能停止這份恐懼。

  (對了,關機……必須快點關閉電源才行!)

  關機!

  然後泉水子只聽見噗滋的關閉聲,同時一道閃光掠過眼前。她閉上眼睛縮起身子,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地等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不久之後,她終於再次感受到空氣的溫暖,教室內的氣息與喧囂也恢復原狀。

  泉水子油然升起難以言喻的安心感,張開眼皮後,發現眼前的電腦螢幕變成了一片漆黑。真的關機了。

  接著在四下的喧嘩聲中,洋平大聲報告:

  「老師,電腦關機了,完全沒有反應。」

  「老師,我也是。」

  「完全沒辦法重新開機耶。」

  擺放在電腦教室裡的三十台電腦全都無法再次啟動。同一時間,教職員室裡連上校內區域網路的電腦也都停擺,導致成績和其他資料悉數消失,釀成了極大的騷動。

  三

  班導師中村可南子當然是臉色鐵青。

  電腦專家趕來檢查了電腦與線路,宣佈電腦再也無法使用之後,她急忙開始尋找犯人。她借著班會時間嚴厲地訓斥全班同學,說如果這是惡作劇的話,實在太過火了,並且要曾經在電腦故障之前有過可疑舉止的人自己老實招認。

  如果有洞的話,泉水子真的很想鑽進去,但她還是老實招認:「好像是我用壞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犯人是你嗎?」

  中村困惑地看向站在講桌前意志消沉的泉水子。看樣子,她本以為兇手會是洋平那群愛惡作劇的學生。

  「那麼,三田同學看到鈴原同學做了什麼嗎?」

  跟著站在一旁的春菜聳聳肩。

  「不,那個,我覺得她就跟平常一樣啊。」

  「可是,鈴原同學認為犯人是自己吧?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做什麼……」

  泉水子只能反覆如此回答。她確實在心裡命令電腦關機,但沒想到全校的電腦都壞掉了。

  中村嘆一口氣。

  「總不可能沒有理由就故障吧?更何況不是一、兩台,而是全部的電腦喔。請鈴原同學和我去一趟校長室,仔細地向校長說明自己做的事情吧。既然現在得換掉所有電腦,再加上所需的費用,這已經不是我們能自行解決的問題了。」

  (……我竟然變成了一個會被叫去校長室的學生。)

  相較起來,這件事更讓泉水子大受打擊。迄今她從未惹出過這麼大的麻煩。明明她才剛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卻馬上搖身一變成了被校長訓斥的問題兒童。

  中村領著無精打采的泉水子敲響校長室的大門,再站在校長與學生指導主任唐澤面前,好不容易才與泉水子一起有條有理地重新敘述電腦教室裡發生的情況。

  校長和唐澤都沒有怒氣衝天地責罵泉水子,語氣也不激動,但被自己闖下的大禍嚇得六神無主的泉水子,卻覺得這和責罵沒有兩樣。因為他們反覆好幾次問了自己事情發生時的狀況。

  (我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點奇怪呢……)

  如此開始思索之後,她發現自己有很多地方都符合,大吃一驚。自己為何會被寄養在深山上的玉倉神社裡呢?就是因為發生過了什麼徵兆,才需要像這樣將她隔離起來吧?她不是因為住在神社才被當作是怪人,而是因為原本就不尋常,才會讓她住進外公的神社以遠離人群嗎?

  (怎麼辦……如果我其實是個原本就該被關在山上的人……)

  在教師們的包圍質問下,泉水子漸漸地陷入負面思考。其實不僅是東京的高中,無論是哪一所學校——就連這裡的外津川高中,她也不應該就讀吧。

  這次電腦故障的事,學校一定會通知家長。聽了這個消息後,竹臣不會再贊成讓泉水子離開神社了吧?雖然外公很鼓勵她住進學校宿舍,但闖下這個滔天大禍後,他想必會重新考慮吧?越是思索,泉水子越是如此認定。

  「鈴原同學,這沒什麼好哭的唷。」

  大概是因為泉水子低垂著頭,中村遂出言安慰。泉水子還沒有哭,但聽到這一句話後,眼淚就不由自主掉了下來。她本想忍到走出校長室後再哭,卻失敗了。

  「你不用這麼自責喔。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大致上都瞭解了,這件事就先到此為止吧。」

  就在校長這麼說時,連向教職員室的門扉打開,教務主任神色有些慌張地自門縫探頭進來。

  「校長,我剛剛接到電話,有架直升機請求在這裡降落。」

  「直升機?我們學校嗎?」

  「是的,對方指定我們學校的校園。」

  「怎麼了嗎?是為了運送急症病患嗎?」

  校長訝異詢問,教務主任遲疑了一瞬後,答道:

  「那個,對方說是為了迎接我們學校的學生。」

  校長起身,與教務主任一同走進教職員室,數分鐘後又返回校長室,臉上帶著和方才教務主任一模一樣的表情。

  「呃——鈴原同學,聽說從南紀白濱機場起飛的直升機要接你回玉倉神社,那個,你之前有接到通知嗎?」

  中村雙眼圓瞪地看向泉水子。

  「什麼?難不成那是你家的直升機?」

  「不過,我能問你,為什麼是以直升機接送嗎?」

  校長掩藏不住困惑地問。

  泉水子只是不停搖頭。她很明白校長他們會覺得這不合常理,因為她自己也這麼覺得。

  機場飛機庫中停有一架鈴原家擁有的直升機確是事實。

  當大成或是紫子可以回來時,他們就會搭乘直升機回到玉倉山。但是,至少在與玉倉神社有關的人當中,應該沒有人會做出開直升機到學校接泉水子這種過分招搖的行為。

  校內廣播中傳來了教務主任的聲音。他向全校師生宣佈有直升機將緊急降落,請所有同學不要離開校舍,也請在戶外的學生暫時進入校舍。不久之後,雲層下真的開始響起大鼓連擊般的旋翼旋轉聲。

  校長與其他老師都坐不住似地走到面向校園的窗戶旁,只有泉水子一個人不去觀看直升機降落。從二樓發出的歡呼聲都傳到了一樓這點來看,教室裡的學生們似乎也全都挨在窗邊參觀這幅景象。

  (雖然應該不可能……但聽起來好耳熟……)

  泉水子將手帕貼在臉上,遲遲沒有抬頭,但漸漸地還是在意起周遭的情況。直升機降落髮出的噪音令泉水子感到十分熟悉。雖然不曾與其他機型比較過,但聽起來與泉水子自己也乘坐過數次的貝爾206B的渦輪引擎聲一模一樣。

  (應該不會吧……)

  竹臣真的會派直升機到學校嗎?畢竟他長年來一直教導泉水子,她的學生生活目標就是變得和其他學生一樣,隨時隨地都不起眼地與同齡孩子和睦相處。

  (怎麼想都不可能這麼大陣仗吧……)

  也不可能是野野村。他也總是小心謹慎,以免泉水子顯得與眾不同,同時竭力不引起他人注意。自泉水子小學起開始接送之後,野野村就不曾主動踏進校園一步。縱使泉水子被男生欺負得哇哇大哭,他也坐在黑色轎車裡不動如山。

  震得玻璃窗搖搖晃晃的轟隆巨響驟然中斷,直升機似乎已順利地在校園裡降落了。教師們邊興奮激動地議論紛紛,邊走回教職員室,留下泉水子一個人在校長室裡。這會兒泉水子也不好意思哭泣,擦了擦紅色鏡框的眼鏡後重新戴好,不久,有人用力推開校長室的大門。

  「泉水子,你在這裡啊!」

  躍入眼簾的是一頭染成栗色的髮絲和一張少年般明亮的陽光笑臉。

  「我已經趕過來了,所以你不用再擔心啦。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已經全都聽說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男子顯得洋洋得意又自信十足,口吻簡直就像前來拯救她的白馬王子。相樂雪政從以前起就是這樣一個人。由於他的出現太過突兀,泉水子不知所措地向後退,但剛從美國回來的相樂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到。

  「相樂先生……你回來啦。」

  「我才剛抵達喔。時機掌握得剛剛好呢。」

  相樂雪政是神社的舊識,以前曾經住進修行者的宿舍,大成還在家的時候,也經常登門造訪。最近他也遠渡重洋去了美國,泉水子這半年來都沒見到他,但竹臣和佐和仍然經常提起他的名字,不知不覺語氣也變得親昵。相樂確實是個會在所有人心中留下強烈印象的人。

  「那個,相樂先生,搭直升機來學校不太好吧……」

  「不行嗎?現在不是事態緊急嗎?」

  滿臉狐疑的班導中村自相樂的身後往前跨了一步,詢問泉水子:

  「鈴原同學,這一位……真的是你們神社的熟人嗎?」

  泉水子點點頭,但中村似乎還是無法相信。

  「之前聽說是代理監護人會來接你,可是看起來,他比起監護人……」

  中村猶豫不決地看向相樂。相樂穿著一身黑色飛行夾克、緊身牛仔褲再加上薄荷綠色襯衫,笑容可掬地回望老師,像在說:「有什麼問題嗎?」班導師中村頓時和泉水子一樣不知所措。遇上相樂散發出的絕對自信,大多數人都會不知所措。

  校長咳了一聲,走到相樂身旁。

  「我是校長關根。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校方為了預防意外發生,若不是監護人的親人,我們就不能答應讓您帶走學生。當然,我也很清楚鈴原同學的雙親都在遙遠的外地……」

  「您是校長嗎?泉水子真是承蒙您的照顧了。我是鈴原大成的友人,敝姓相樂。」

  相樂明亮的大眼望向校長,彬彬有禮地寒暄。

  「鈴原拜託我好好照顧他的女兒。我沒有帶任何證明文件,這下子該怎麼向您證明才好呢……需要我打電話給鈴原嗎?但這裡和美國有時差呢。」

  「不好意思,相樂先生,請問您今年貴庚?」

  校長打斷相樂發問後,相樂霎時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啊,原來您是擔心這件事啊。我想我具備監護人的資格喔,我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

  「您真愛開玩笑。」

  「別人經常說我看起來很年輕。」

  相樂有些志得意滿地說。他的表情很孩子氣,泉水子也覺得他看來才二十歲左右而已。包括不算特別高挑的清瘦身材在內,相樂整個人就和少年沒兩樣。

  「我和大成只差四歲。別看我這樣,我還有一個和泉水子同年的兒子喔。這樣一來,您就願意相信我了吧?下次我一定會換上監護人應有的服裝再過來,但今天是因為情況緊急。」

  相樂熱情洋溢地滔滔不絕,校長和中村都驚愕地看向泉水子,於是泉水子縮起肩膀應道:

  「是真的……相樂先生真的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有個兒子。」

  「既然泉水子也替我做擔保了,那麼代理父親這件事就解決了呢。」

  幾乎算是被迫接受後,校長也不得不答應讓泉水子搭乘直升機返家。校長仍與相樂交談之際,中村壓低音量悄聲向泉水子確認:

  「他年紀真的比我大嗎?還有個國三的兒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吧?」

  「但是,是真的喔。他兒子叫做深行。」

  「太太比他年長嗎?」

  泉水子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說,還是回道:

  「這方面我就不清楚了。因為相樂先生現在單身。」

  中村顯得有些激動。

  「單身嗎?真的嗎?」

  泉水子也隱約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相樂雪政身上散發出的獨特光芒令他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同時也魅惑住周遭所有人。光是搭著直升機白天空翩然降落,就已經夠引人注目了,相樂本人的容貌更是讓人不由得行注目禮的最大原因。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泉水子邊驚訝於事情的發展,邊跟著相樂走出校舍玄關,可以明顯感覺到全校學生都聚集在面向校園的窗戶旁邊。走進太陽底下後,相樂極其自然地戴上原本掛在胸前口袋的太陽眼鏡,就連泉水子也覺得他的動作很像是大明星。校舍某處傳來了高亢的尖叫聲。

  走在一旁的泉水子內心一片愁雲慘霧。

  不但害得學校自豪的電腦設備無法使用,又以這種方式回家,就算她想堅稱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枉然。泉水子備覺剌痛地感受著來自校舍的無數目光,沮喪萬分地跟在相樂身後。情況變得好奇怪——期望中理所當然該有的女孩子生活正以驚人的速度遠離自己。唯有這個令人害怕的預感在她心裡洶湧翻騰。

  旋翼開始轉動,直升機自校園往上浮起兩公尺後,滯空停懸,保持著毫不搖晃的穩定性,再讓機首轉向逆風,接著維持前傾的姿勢向上起飛。相樂的駕駛技術無可挑剔,所以泉水子對此並不會感到不安。只不過,在眾目睽睽下搭上直升機這件事讓她羞得彷彿渾身都要著火,最後她只覺得非常疲倦。

  泉水子好一陣子都靠在椅背上動也不動,確定校舍已在遙遠下方後,才悶悶不樂地問:

  「外公真的答應你開直升機來學校嗎?」

  「當然是真的啊。因為事態緊急。」

  相樂看向儀錶板,反射性地回答。

  「事態緊急……是指我弄壞了電腦嗎?」

  「泉水子,你剛才哭了吧?老師們對你大發雷霆了嗎?」

  相樂反問。方才見面時泉水子已經停止哭泣,但他大概是注意到了她雙眼的紅腫。泉水子局促不安地答腔:

  「不是的,並不是因為老師們對我生氣。」

  「如果是電腦賠償這件事,你不用擔心。原本校方就是看在大成的面子上才會設置電腦,分公司也會處理電腦替換和資料修復等問題。這點小事我也能安排喔。」

  相樂瞥向鄰座的泉水子。

  「話說回來,我真是太後知後覺了,竟然直到今天才知道泉水子害怕操作電腦。你之前就這樣了嗎?」

  「我不知道。但爸爸在家的時候,好像還不會這樣……」

  泉水子吞吞吐吐地說完後,赫然發現眼下能夠印證自己在電腦教室裡所見所聞的人,就只有相樂了。

  「相樂先生,你是因為爸爸沒辦法回國,才代替他回來的吧?」

  「是啊,原本我們打算一起回來。但大成突然有急事,只能遺憾地取消行程。怎麼了嗎?」

  「爸爸希望我去的那所高中,難不成叫做鳳城學園?」

  「沒錯,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是今天在電腦教室裡,爸爸親口告訴我的。」

  泉水子沉著聲繼續說:

  「我本來還以為是作夢,但如果我們真的曾經交談過,那就更奇怪了,根本可以算是超自然現象了。而且我和爸爸說完話後,電腦就全部壞掉了。」

  相樂好一半晌沒有回話,但是表情顯得並不驚訝。

  「其實大成也聯絡過我喔。聽你這麼一說,看來是真的呢。你們兩人藉由電腦以外的某種力量即時連上了線。」

  「明明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啊。就連家裡的電腦,也只是我一碰就當機而已。」

  相樂可能是專心在儀錶板上,過了一會兒後才說:

  「大成和以前沒有兩樣。所以如果有人突然改變,那應該是你吧。好比說剪了頭髮這一點。聽說你自己剪了瀏海?」

  真是出人意表的論點。泉水子抬手撫摸亂翹的瀏海。

  「你是說——都是我剪了瀏海的關係嗎?」

  「我不能肯定。不過,也許有這個可能。畢竟常言道,頭髮是靈力的源頭。」

  「你的意思是我有靈力嗎?」

  「我只是比喻而已。想剪頭髮這個想法本身,就是你不同於以往的證據。只是半年沒見到你,你看起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呢。自古以來,剪髮也是一種象徵性的行為。我之前總覺得你還只是個孩子,看來也該改變一下自己的看法了呢。」

  由於泉水子不想和相樂談論自己的容貌,或是她開始在意起自己容貌這些事,話鋒一轉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是不是有點奇怪,和別人不一樣呢?我完全沒辦法變得像大家一樣。我今天還突然心想,搞不好就是因為我太奇怪了,才會被隔離在神社裡。」

  「泉水子並不奇怪喔。」

  相樂說,又趁著泉水子還沒反駁前接著道:

  「但就算我這麼說,也無法安慰到你吧?所以這種時候,就不能放著不安不管,而要著手調查。請中山醫生替你檢查一下吧。如果有不對勁的地方,再請她告訴你。」

  聽了相樂明快果斷的結論後,泉水子連連眨眼。

  「我們現在要去瑞穗小姐的醫院嗎?」

  「是啊,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駕駛直升機。」

  相樂讓直升機往北飛行,乾脆地回答。

  其實泉水子也不曉得中山瑞穗研究室所在的大學醫院究竟在近畿的哪一帶。因為他們總是搭乘直升機前往。

  不過,瑞穗的專攻領域是腦生理學,泉水子也知道自己看的是腦神經科。至今她都毫無疑問地前往瑞穗的醫院接受定期檢查,全是因為瑞穗是紫子學生時代的好友。

  由於友情深篤,紫子並不在乎專攻領域,總是熟絡地請瑞穗為泉水子看診,因此泉水子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對於害羞內向的泉水子而言,學校舉辦的身體檢查可說是一大酷刑,她也寧願在相識已久的瑞穗這裡進行檢查。

  從兒時起,泉水子就在瑞穗這裡測量過幾次腦波。直到今天她才猛然驚覺,也許以前那些檢查都是有目的的。

  醫院是一棟大廈,屋頂上有私人停機坪。不論是畫著紅白線條的停機坪,還是下樓的專用電梯,都是泉水子打以前起就很熟悉的景象,但她從未像這一次一樣,沒有預約就造訪。泉水子頻頻覦向相樂,但他似乎不覺得有任何不便,泰然自若地沒有先至櫃檯報到,就徑自走向診療室,貌似已經通知過瑞穗了。

  (……瑞穗小姐是不是以前就預料到,我會像個急診病患一樣突然請她幫我看診呢?)

  一思及此,她的心情就不由自主變得沉重。

  「啊,泉水子,你來了呀。」

  中山瑞穗穿著白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地迎接泉水子。她的個子高跳,身材纖瘦,用孔雀石長條狀髮夾固定住緊緊紮起的頭髮,心境變得不同的人彷彿只有泉水子。

  請泉水子說明完電腦教室發生的情況後,瑞穗做了一些筆記,接著嗓音明亮地說:

  「表情不要這麼嚴肅嘛。接下來我想做個還原現場的實驗,目的就是減輕你心理上的負擔。倘若能以科學數據為根據,就能給你更恰當的建議了吧?但我認為基本上最重要的,就是傾聽你說話喔。」

  緊接著,三人移動至檢查室,瑞穗沒有請助手幫忙,獨自一人準備著測量儀器。見狀,泉水子問:

  「瑞穗小姐是科學家吧……你不會覺得我的經歷是無稽之談嗎?」

  「嗯,我不覺得喔。即便發生了『中山醫生』不能說出口的事情,但對你來說,我只是『瑞穗小姐』呀。」

  瑞穗笑吟吟地道:

  「你不要害怕,再試著坐在電腦前面吧。我和相樂都會在這裡守著你,確保你平安無事,而且我準備的電腦也已經設定好了,就算當機也不會出現任何故障喔。」

  於是泉水子坐在檢查室的一隅,戴上狀似安全帽的測量腦波裝置,身體上也連接著好幾條測量心電圖和脈搏的導線,和白天一樣開始操作電腦。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泉水子知道中山瑞穗是位勇敢堅毅的人,下意識地也認定她做的事情絕對不會有錯,所以成功壓下了自己的恐懼。

  然而,電腦教室裡突然與大成連接上的那種現象沒有再次發生。泉水子也全然回想不起來當初是怎麼操作電腦、又是在何種狀態下才導致那種結果。但相對地,在檢查室裡,泉水子再次明明白白地驗證了自己只要一操作電腦,就會當機這個事實。電腦就只是不停當機或強制關機。

  實驗結束後,泉水子又接著做了內科檢查和抽血檢查,之後才又回到瑞穗的診療室。她招手指向會議桌,請泉水子與相樂兩人坐在長椅上。

  「我先說結論吧,那就是泉水子並未被測出任何疾病上的異變喔。腦波數值也在正常範圍內,也不是腦部過度興奮。不過,你的確一坐在電腦前就會過度敏感,太過緊張呢。」

  相樂問:

  「光是因為太過緊張,就會導致電腦當機嗎?」

  「有可能是她產生了某種電磁波,干涉了電腦吧。不過,我們醫院裡的儀器無法對此進行測量,所以終究只是假設。」

  瑞穗穿著白袍翹起腿,看向泉水子。

  「你自己對這個結果有什麼想法呢?」

  「我也不知道……會覺得爸爸出現在螢幕上這件事反而比較奇怪,到了現在,我只覺得像在作夢。」

  泉水子小聲回答。但在做檢查的期間,她確實越來越覺得這不過是一件不合邏輯又不值一提的小事,卻鬧得雞飛狗跳,還勞煩優秀的大人們傾巢出動。

  「嗯,太過煩惱不是一件好事。可是,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將事情拋在腦後也不好。要是這麼做,就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被反將一軍喔。」

  瑞穗語氣沉穩地接著說:

  「儘管在科學上無法認同,但我認為你真的有和父親交談過喔。不過,這種情況極少發生吧?大成那邊似乎剛好備齊了某些條件,你似乎也前所未有地在意著某些事情。」

  泉水子眨著眼睛。若說頭緒,她只能想到一個。

  「可能是高中升學的事情。當時我和爸爸意見不合。」

  「自己的未來很重要嘛。」

  見瑞穗頷首,泉水子豁出去地問:

  「我是不是與生俱來就和大家不一樣呢?媽媽和瑞穗小姐也都知道這一點,才會讓我在這裡接受檢查嗎?請你告訴我真相。雖然現在還沒有發現異狀,但要是將來出現了的話……」

  瑞穗搖頭。

  「所有醫生都無法保證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是,如果發現了不好的徵兆,我就會誠實地告訴你,絕對不會隱瞞。現階段,我只能說你也許有些特殊體質,但還在正常人的範圍內,不需要額外治療或是矯正喔。」

  「我……就算有特殊體質,還是能過著一般正常人的生活嗎?」

  「當然。你現在不就正這麼做嗎?」

  「我可以離開山上,像普通女孩子一樣生活嗎?」

  「啊,原來如此,這些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吧?」

  瑞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重新端詳泉水子。

  「你會開始在意世人的眼光也是當然的。你也到了這個年紀,開始意識到自我,這對本人來說算是一種極為巨大的衝擊呢。這次的知覺異常說不定也是『恐慌症』引起的過度反應之一。」

  「恐慌症……嗎?」

  「這個癥狀好發於青春期的男女。有些處於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會爆發出不合常理的能量,甚至還在超自然現象中留有紀錄呢。不過,這不會持續太久。一旦過了混亂的時期,不久就會適時地恢復正常。紫子也是喔,現在她也變成了一個正常的社會人士——而且還成了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呢。」

  泉水子不禁倒抽一口氣。

  「媽媽也像我一樣發生過奇怪的現象嗎?」

  「她也有一些特殊體質喔。不過,倒是沒聽說過她曾經讓電腦故障。」

  「媽媽曾經引發過什麼事情呢?」

  「這就請你去問本人吧。不能由我告訴你。」

  瑞穗說完,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泉水子的心情確實輕鬆了不少。她終於能夠筆直地抬起頭來說話:

  「我雖然不優秀,但至少可以和現在的同班同學念同一所高中吧。」

  「就是這股氣勢。不過,今後還是要定期回來我這裡做檢查喔。如果有什麼私人的煩惱,也可以找我商量。」

  中山瑞穗最後以親切的話語作結,結束了這次會談。

  走出瑞穗的診療室,坐上直升機之後,相樂才確認似地詢問:

  「這麼說來,泉水子不想去鳳城學園高中嗎?」

  「沒錯。」

  泉水子斬釘截鐵地回答,也對自己能這麼果斷心存感激。

  「在我心目中,粟穀中學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大成還要求我說服泉水子呢……」

  「我才不會被說服呢。況且我也當面拒絕了爸爸。」

  泉水子噘起嘴唇。

  「既然爸爸沒有親自回國說服我,那就表示我今後要讀哪所學校,對他來說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吧?就算他很喜歡那所學校,他卻完全沒有考慮過適不適合我啊。爸爸根本就不關心我。」

  泉水子原先還猜想相樂會立即反駁,但他出乎意料地沒有說話。就喜歡自信滿滿妄下定論的相樂而言,也許相當罕見。

  「大成無法回國,果然很糟糕呢。」

  相樂以沉思的口吻說:

  「我知道他為什麼抽不開身,但是,你會有這種想法,我也覺得很正常喔。就連我隔了半年後再見到你,也很驚訝你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泉水子沒有應聲。但她暗忖,如果是指她剪了瀏海,今天大成見到畫面上的泉水子,應該也注意到了吧,但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相樂先生和爸爸很不一樣。如果是他,或許可以理解我吧……)

  直升機以采照燈照亮山坡斜面,降落在玉倉神社的停車場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竹臣與佐和都一臉憂心忡忡地在家中等著他們歸來。

  泉水子試著第三次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時,由於稍早已在瑞穗那裡重振了精神,這次不再垂頭喪氣地哭哭啼啼。吃著佐和替她重新溫熱的晚餐時,也不覺得食不下嚥。

  和相樂及瑞穗的反應一樣,竹臣與佐和聽到泉水子以超乎常理的方式與大成交談的事情後,看起來都不太吃驚的樣子。轉速了瑞穗表示這是青春期常發生的現象後,他們也毫不懷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泉水子頓時覺得,除了自己以外,周遭所有人似乎意外地都很習慣這種事情。她既覺得卸下了心口的大石,也覺得看到了其他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面。

  泉水子暗暗心想:

  (這一定是因為媽媽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下次見到媽媽,我一定要問問她……)

  聽完了大致經過後,竹臣說:

  「關於學校的電腦,看來交給相樂處理就好,泉水子也不用再擔心這件事了。那麼另外一件事,就是大成無法回國,關於泉水子的升學諮詢……」

  「雙方會談的話,就由我代替大成出席吧。」

  相樂打岔。他正久違地品嘗著佐和親手煮的料理,誇大其辭地盛讚有加,因此佐和不停為他添加份量驚人的飯菜。

  「我也和學校的老師們說好了,下次會穿上監護人應有的服裝去學校。我想必須再去打聲招呼才行呢。」

  泉水子急急忙忙說:

  「我想去念外津川高中,請你向中村老師轉達我這個意願吧。外公,這樣子可以嗎?」

  竹臣沉思了半晌後看向相樂。

  「相樂,我知道你和大成從一年前開始就在討論要讓泉水子上哪一所高中。我也很想尊重你們的用心良苦,可是在我看來,要讓這孩子一個人去東京,我還是完全無法放心。紫子總不可能一直陪在女兒身邊吧?這孩子也不習慣身邊都是不認識的人。」

  竹臣將手塞進兩邊袖子裡交叉手臂,接著又說:

  「如果是這裡的外津川高中,不僅大家都是熟面孔,若發生了什麼情況,我們也能照顧到她。最重要的,是泉水子自己如此強烈希望。紫子雖然十歲就離開了山上,但泉水子到現在都留在玉倉神社生活。這孩子絕對沒辦法突然就到都市去吧?既然她想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過日子,自山腳下開始當然是最好的。我希望泉水子能過著令她心滿意足的學生生活喔。」

  泉水子綻開笑饜。

  「外公,謝謝你!」

  「您一直照顧著泉水子,您的意見自然非常重要。」

  相樂雪政點點頭,平靜地說:

  「我也親眼見到了泉水子,聽到了泉水子的請求。既然她本人表示無論如何都想就讀這附近的高中,我也不能強行反對。我就這麼向校方說明吧。畢竟我們當然也是以泉水子的幸福為最優先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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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ke000 發表於 2013-6-25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ednke000 於 2013-6-25 05:09 PM 編輯


  第2章 深行

  一

  一進入五月的連續假期,到玉倉神社院落內享受山林野趣的香客也多了起來。

  這是因為玉倉山的野生石楠花盛開著碩大的花朵,為覆蓋著綠油油嫩葉的山脊塗上了鮮紅的色彩。現下是玉倉山最絢麗多姿的季節,也是百花齊放的時期,遠足的遊客紛至遝來。

  由於要舉辦祭祀,神社的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泉水子試著向野野村提及休假期間步實她們有籃球比賽,但他實在無法在連假期間抽身下山。如果想請野野村開車載她一程為步實她們加油打氣,只能寄望七月兩人的退休賽了。

  雖說哪兒也不能去,但接連幾天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連泉水子也覺得一直待在家裡太無聊了。

  泉水子對所有的運動項目都不在行,卻相當喜歡跳外公教她的神樂舞。不過,她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自己跳舞的樣子。現在這個季節隨時會無預警遇見登山客,所以白天都不能使用山頂上的空地。因此她決定在神社四周的山路上散步就好。

  (連假期間柑樂先生都不會來嗎……)

  不知不覺間,泉水子在心裡惦記著他。自從直升機在學校降落以後,數日來班上的談論話題都圍繞著相樂打轉。泉水子弄壞全校電腦的事似乎早在相樂登場之前就遭到眾人淡忘。步實和春菜也都興奮地七嘴八舌說相樂很像會在電影或電視劇裡出現的大帥哥。

  面對眾人的問題轟炸,泉水子只因自己太過受到矚目而感到膽怯退縮,心裡一個勁兒地祈禱著這些閑言閑語能趕快平息。但是,相樂雪政確實具備某種令人為之瘋狂的特質。他在神社住了一晚離開後,泉水子也覺得吃飯時間變得格外安靜。

  雙方會談是在連假結束過後,但相樂也是一個大忙人,所以就算只有當天能夠出現,她也不能埋怨。不過,泉水子總想再和相樂多說說話。

  (是因為我太寂寞了嗎……)

  遍地可見石楠花花團錦簇的這個季節,也代表著神社的工作人員會非常忙碌,所以泉水子每年此時都是孤單一人,但她今天卻產生了這種想法。明明耀眼的陽光和鮮艷的花朵都如此欣欣向榮,卻只有自己一人鬱鬱寡歡也真奇怪。

  泉水子在熟悉的山路上繞了一圈,正要走下山坡前往神社時,在並排著杉樹古木的坡道下方,見到了一名倚著古木而立的陌生少年。

  泉水子十分訝異,因為現在明明是連續假期,少年卻穿著制服。雖然沒穿外套,但那顯然是某間學校的制服,白色襯衫上系著細長的紅色領帶,下半身是深綠色與藍色交錯的格子長褲。體型清瘦修長,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

  如果有岔路,泉水子會繞過去避免與對方碰面,但不巧的是,這裡只有這條下坡。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正開啟手機的相機功能,在樹榦旁彎著腰,專心地拍著某個東西。依那角度看去,拍的應該不是風景和花朵,因此泉水子也被勾起了些許好奇心。

  走到穿著白襯衫的少年背後附近時,泉水子總算看清楚少年感興趣的是昆蟲。在滿是裂痕的杉木樹榦表皮上,停著一隻背部色彩鮮艷花俏的大型昆蟲。

  當然,棲息在玉倉山上的昆蟲多不勝數。但是,泉水子對昆蟲不感興趣。雖沒有到嫌惡的地步,也不覺得親切。分辨昆蟲種類的能力和昆蟲名稱這方面的知識,她也和一般人差不多。看清楚之後,泉水子頓時興緻全消,加快腳步想從少年後方經過。

  然而少年察覺到氣息後回過頭,挺直彎曲的腰桿。

  由於泉水子站在比對方高的位置上,因此少年必須抬頭仰望她。泉水子急忙想別開臉,但少年的目光就像被吸住了般停在泉水子身上,害她無法避開視線。

  「鈴原……泉水子?」

  少年非常懷疑地開口。察覺到對方不是單純的香客後,泉水子也不由得停住腳步。但是,她並不認識這個人。

  少年有張看來不苟言笑的清秀臉龐,尤其眉毛和眼神特別冷冽銳利。不經意垂落至額頭的瀏海和傳統的制服穿著,都顯得凜然毫無瑕疵。整體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排名數一數二私立學校裡的品行端正好學生。

  「那個,請問你是哪位……?」

  出於無奈,泉水子只好小聲詢問。少年在舉目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間,臉上掠過了一絲陰鬱,顯得不太友善。但是,這可能單純只是反映泉水子自己的心境。少年的神情自認出人之後就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別說是陰鬱了,反而非常露骨地表現出錯愕。

  「真的嗎?你真的是鈴原泉水子?」

  少年彷彿不禁脫口而出般反覆確認。泉水子不知所措地默不作聲後,少年又接著說:

  「真不敢相信。你這樣子——這種傢夥怎麼可能是女神?」

  (女神——?)

  泉水子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少年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泉水子的辮子、眼鏡和居家運動棉衫及牛仔褲有多麼土氣。原本這點就讓泉水子感到無地自容了,少年又接著說了莫名其妙的話。泉水子心想她才不是女神呢。

  (從來沒有人說過這種蠢話……)

  「你跑去哪裡了?不要擅自在神社院落裡亂跑。」

  怱地傳來相樂的聲音。泉水子和少年轉過頭,望著相樂雪政朝他們走近。相樂的腳步輕快,米色夾克底下是黑色T恤,看起來依然只像個二十齣頭的青年。

  「啊,泉水子,你還記得這傢夥嗎?他是深行。我第一次住在這裡的時候,身邊就帶著他對吧?」

  相樂笑嘻嘻地看向泉水子,但泉水子完全無法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只依稀記得當初相樂的確有帶著孩子來到神社,佐和他們也經常提及他與孩子在修行者宿舍裡度過的生活點滴。然而,聽到眼前的少年正是相樂的孩子後,泉水子只覺得十分吃驚。乍看之下,少年的氣質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

  「我……我不記得了。」

  「當時你不曉得上小學了沒有,這也難怪。不過,這傢夥也在玉倉神社生活了三個月左右喔。倒是深行馬上就認出來了嗎?」

  「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辮子。」

  兒子語氣粗魯地應道。相樂一走到少年身旁,他的表情就變得分外僵硬。

  「真沒想到她現在還是留著辮子,還穿著一身只會在山上看到的打扮。」

  「深行,注意你的口氣。」

  相樂開口訓斥,但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父子兩人近距離站在一起後,可以看出深行的身高已經追上父親,不久之後還會超過吧。兩人看起來實在不像父子,反倒像是兄弟或朋友,但都很醒目突出。

  雪政的頭髮染成栗色,笑容可掬,彷彿是名年輕的男演員。深行則像是品學兼優的高材生,老成地板著撲克臉。不過,無論深行再高或是表情再臭,與雪政並排站在一起時,還是略顯青澀。原因不單單是制服而已。

  「泉水子,我和深行先去神社辦事處打聲招呼,之後再去找佐和管家,麻煩你先替我知會一聲吧。」

  語畢,相樂便轉身邁開步伐。高個子的兒子默不作聲,臉色難看地跟在他後頭。泉水子依然十分驚愕地目送兩人。

  雖不明白相樂為何突然帶著兒子前來,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深行相當不高興。泉水子知道國三的男孩子說話都很彆扭倨傲,但他對泉水子的態度,還是讓泉水子戰戰兢兢手足無措。

  佐和迫不及待地出門迎接相樂父子,在大門口頻頻發出驚嘆:

  「哎呀,深行—真教人吃驚,你都長得這麼大了,而且變得很成熟呢。完全看不出來你和泉水子小姐同年。真難想像你是當初那個一刻也靜不下來的頑皮小男孩呢。」

  深行走上前,判若兩人地露出謙恭有禮的笑容,模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到令泉水子暗暗目瞪口呆。

  「真是好久不見了。其實我現在只記得一些片斷的記憶,但我想以前來這裡叨擾的時候,一定為末森管家添了不少麻煩吧?當時真是承蒙您的照顧了。」

  「說什麼承蒙我的照顧……真沒想到會有從你口中聽到這些話的一天呢。來,快進來喝茶吧。還有剛做好的蒸蛋糕喔。」

  聽了佐和的話後,深行更是用興高采烈的口吻說:

  「啊,我倒是清楚記得當時都很期待末森管家做的點心喔。因為我小時候是個愛吃鬼。」

  接下來深行的禮儀始終堪稱是模範生。他不會在大人面前過度堅持己見,對長輩的遣詞用字也應用得宜,交談時也懂得察言觀色。明明是國中生,待人處事卻圓滑到了令人狐疑他究竟是從何學來,佐和高興得眉開眼笑。

  「我聽說深行就讀那所很有名的慧文學園吧?」

  佐和坐在並排著茶杯的桌前,從這個問題打開話匣子。深行稍顯謙虛地回答:

  「是因為我們學校的名字很常出現在甲子園,所以才有名吧?能夠加入高中棒球社的只有體育科的學生,我並不是其中一員。」

  「就算不說棒球,你們學校在國、高中一貫制的升學學校裡也很有名喔。入學考試的競爭率一定很高吧?考上之後,課業還是很辛苦吧?」

  「是啊。這麼說來,我最近好像真的一直都在讀書呢。」

  「真是優秀。沒想到相樂先生的兒子是這麼一位優等生。」

  佐和頻頻感到欽佩地問:

  「爸爸不在日本的期間,你平常都怎麼生活呢?家裡只有你一個人嗎?」

  「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喔。」

  一旁的相樂插嘴:

  「因為從小我就將深行教育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的孩子。」

  佐和彷彿想要分享佩服的心情般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慌忙低下頭看著蒸蛋糕,假裝沒發現佐和的視線。

  「對了,聽說深行國一的時候就在羽黑完成了入峰修行吧?明明這裡的熟人比較多,為什麼特地跑到那麼遠的東北地區呢?」

  佐和說的,是位於山形縣的出羽三山——月山、羽黑山和湯殿山。關於這方面的知識,泉水子多少也曾耳聞。入峰修行是連續好幾天都在山裡徒步行走,進行傳統修驗苦行的修行。此處大峰奧駈道也是修行的場所之一,修行者會花費七天以上的時間翻山越嶺自古野走到熊野。據說出羽三山也一樣有著入峰的修行方法,稱作羽黑修驗。

  深行用非常輕快的語氣答道:

  「那是因為千石先生恰巧成了我的前輩。」(注4:入峰修行是修驗道修行的中心,都是在前輩的帶領下前往靈山修行。)

  「啊,千石先生嗎?你當初不曾想過請爸爸當前輩,帶你進大峰奧駈做人峰修行嗎?」

  深行瞥向一旁,溫文微笑。

  「我爸爸就喜歡裝年輕,所以不喜歡和我以父子相稱在外走動。」

  相樂也揚起看來不像是苦笑的笑容。

  「不願意的人是你吧?不過,修行原本就是個人的意志,你不需要和我做一樣的事情喔。」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我打算超越老爸。」

  佐和哈哈大笑。她大概覺得這是親子問特有的鬥嘴吧。在泉水子看來,她也覺得面帶笑容的兩人處得和樂融融。深行笑的時候,也比認知中長得更像父親。那種圓滑世故的笑臉簡直和雪政如出一轍。

  「看到深行變得如此獨當一面,讓我深深覺得自己老了呢。明明以前還是個調皮又愛惡作劇的孩子,常常惹哭泉水子小姐,害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呢,竟然變了這麼多。」

  佐和感慨萬千地表示後,深行畢恭畢敬地說:

  「啊,這些話剛才鈴原宮司也說過呢。他說我小時候是個教人束手無策的頑皮小鬼頭……」

  「就是說啊。你一會兒爬上神木下不來,一會兒又一個人跑進山裡,所有人全都臉色鐵青地四處找你呢。」

  接下來直到相樂開口辭別之前,好長一段時間佐和都在訴說往事。泉水子完全記不得了,佐和卻都牢牢地烙印在腦海裡。聽佐和敘述過往的期間,有些畫面也曾隱晦不明地浮現而出,但泉水子還是沒什麼印象。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曾被惹哭,這也真是不可思議。

  父子兩人道別後,泉水子在佐和的吩咐下送兩人到停車場。她內心多少有些哀怨,好不容易相樂來了,卻幾乎無法聊到自己的事情。

  三個人好一段時間都沉默不語地走在小徑上。連相樂也不說話,泉水子覺得很稀奇。正當她心想相樂是不是在兒子面前很少說話時,深行忽然率先開口:

  「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相樂裝傻地反問:

  「你指的是什麼呢?」

  「突然把我介紹給大家,這也太奇怪了吧?還擺出一張父親的嘴臉,真是讓人作嘔。」

  深行的語氣極度不悅,彷彿剛才和樂談天的畫面只是場幻覺。泉水子暗想,這才是他真正的本性吧。真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當然是因為現在有介紹的必要,我才會這麼做啊。」

  相樂冷靜從容地答腔。

  「我本就打算總有一天將你介紹給泉水子認識,只是時間突然提早了而已。」

  「我已經見到她了,也親眼確認過了。所以呢?」

  相樂倏地轉過身,嗓音輕柔地詢問泉水子:

  「泉水子見到深行又有什麼想法呢?你覺得能和這傢夥好好相處嗎?」

  (……不覺得。)

  泉水子早已得出結論。一旁的深行還目光淩厲地瞪著自己,更是沒有可能。但她還是猶豫不前,沒有勇氣堅定回答。

  「呃,那個……」

  泉水子支吾其詞後,相樂將視線投回深行身上說: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深行也明白了吧?」

  深行的話聲變得不耐。

  「不要說得好像我們在相親一樣。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相親?真是不像話,你最好拋掉那種愚蠢的想法喔。」

  相樂簡潔有力地說:

  「你們的身分相差太懸殊了。你要有自知之明,自己頂多只能當泉水子的僕人。」

  聞言,深行不禁滿臉問號。

  「我剛才好像聽到了一個與時代非常脫節的單字,是我幻聽嗎?」

  不知何時,三人已在停車場的出入口停下腳步。當然泉水子也不認為相樂是認真的。站在愕然無語地望著自己的兩名國三生面前,相樂聳聳肩說道:

  「的確,現在沒有人會使用這個單字了。不過,文字就算消失了,關係仍會繼續存在。泉水子有選擇權,但我們沒有。要你有自知之明就是這個意思。」

  深行指向泉水子。

  「你是指因為這傢夥是女神這件荒謬的事情嗎?」

  「會叫她女神只是因為方便稱呼,總之泉水子是個在守護下養育長大的命運少女。而且不只是一、兩個人,是在很多人的守護下。」

  「你說這種傢夥?」

  泉水子終於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張口說話:

  「我也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情啊。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相樂用一如既往的明亮大眼看向泉水子。

  「泉水子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喔。因為這是我們這邊的問題。」

  深行即刻打斷。

  「等一下,你說的我們這邊也包括我在內嗎?」

  「那當然。因為你是我兒子啊。」

  「你真的是我父親嗎?」

  「打離婚官司的時候,我就已經做過DNA鑒定了。」

  頃刻間就讓深行閉上嘴巴後,相樂開朗愉快地接著說:

  「原本我們預定讓泉水子和深行都進入東京的鳳城學園就讀,再讓你們在那裡見面認識就好。但後來發現,事情似乎不會進行得這麼順利呢。既然泉水子無論如何都想就讀這裡的高中,我們也必須尊重,深行也就變成要就讀外津川高中了吧。既然如此,就算留在慧文學園讀書也只是浪費錢,泉水子又怕生,為了讓她早日習慣,我認為最好現在就讓深行轉學過來。」

  相樂意氣風發地面帶笑容,在最後做出了爆炸性宣言。

  「就是因為這樣,今天才會先過來打聲招呼。這下子你明白了嗎?」

  「喂,雪政!」

  深行倒抽口氣後,直呼父親的名諱。

  「你腦袋是不是壞掉了啊?你要為了這種女人白白葬送自己兒子的未來嗎?」

  「深行的一生,可說是為了跟隨在泉水子身邊才會存在喔。和泉水子在同一年出生,正是決定你命運的關鍵。」

  「別胡說八道了!我死也不幹!」

  深行飛也似地與相樂拉開距離,怒聲大吼。

  「不可能會有人乖乖地遵從你那愚蠢至極的自作主張吧!如果對方是個每個人都想跟隨的大美女也就算了,但事實上……對象卻是一個這麼不起眼的黃毛丫頭!」

  「我也不願意。」

  大概是被對方毫不留情的話語刺激到,泉水子也突然能毅然決然地開口:

  「我也不希望深行轉學。現在他就讀的學校是完全中學吧?請讓他繼續往上升學吧。」

  「聽到了吧?剛才你說過鈴原有選擇權吧?鈴原都這麼說了喔!」

  深行連忙提醒,相樂尋思般地看向泉水子。

  「難不成你是在替這傢夥著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搞錯方向了喔。」

  泉水子恍然驚覺。如果自己照大成所說的進入鳳城學園就讀,就不會發生這種問題了——相樂的言下之意正是如此。但是,就算聽出來了,泉水子還是無法接受。她緊緊握拳說:

  「總之,我也不願意。不僅是深行,我也不希望別人擅自決定我要就讀的高中。」

  「嗯~瞧泉水子說得這麼堅決,真是有點頭疼呢。」

  相樂撚著栗色髮絲。

  「爭論就先到此為止吧,況且這件事也不適合在停車場討論。我大致上明白兩位的感受了,今天就先散會吧。」

  深行在一旁咕噥抱怨:

  「在讓我們見面之前就應該猜到了吧?明明稍微動腦想想就會知道。你每次都是臨時興起,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你以為聽了這種提議後有人會高興嗎?」

  說得沒錯——泉水子也發自內心深表贊同。她甚至還暗暗懷疑,總是突發奇想的相樂該不會其實連思考方式都很孩子氣吧?父子兩人乘坐的車子呼嘯而去後,她在心裡無奈嘆氣。山林間的靜謐氣氛彷彿都被相樂父子攪亂了。

  (……這些事情不會真的成真吧?)

  泉水子撫著胸口籲一口氣,慶幸自己能開口拒絕,但相樂說過的話語,仍有許多地方令她在意。泉水子心想,晚點再問問竹臣吧。

  竹臣自神社辦事處返家後,與佐和聊天的主題也始終以深行為中心。

  雖然隱約猜想到了,但不光是佐和,連竹臣也對深行的彬彬有禮和聰明伶俐稱讚有加。

  「相樂的兒子資質很好。至今都聽說是個不用讓人費心的孩子,不愧是十三歲就進行過入峰修行的孩子。很少有國中生小小年紀就這麼成熟穩重呢。」

  「頭腦聰明這點是遺傳到香織小姐吧。從當時我就在想,深行會那麼調皮不聽話,應該是因為父母離異的關係吧。這孩子一定很想念母親。現在,他卻長成了一個優秀的孩子,和以前判若兩人呢。」

  泉水子好一陣子都默不作聲地傾聽,暗想這是因為兩人都沒有看過深行的真面目。隨後她才慢吞吞地問:

  「外公,為什麼相樂先生說我是在許多人的守護下養育長大的女孩子呢?」

  竹臣和佐和都震驚地看向她。

  「相樂其他還說了什麼嗎?」

  被反問後,泉水子遲疑不決地又說:

  「他說了一些很落伍的單字,像是身分相差懸殊,還有僕人之類的。然後又說想讓深行念外津川高中。我當場就拒絕了,深行聽了以後也非常吃驚。相樂先生怎麼能說得出那種話呢?」

  竹臣嘆了口氣,說:

  「這個嘛……因為相樂是山伏啊。」

  「山伏?穿著山伏裝束的那個山伏嗎?」

  泉水子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進行入峰修行的修行者必須穿的服裝就稱作山伏裝束。

  在與奧馱道接壤的玉倉神社裡,每年都能看見穿著山伏裝束的修行者,但是一般社會上卻很少見。修行者會穿著彷彿歌舞伎或狂言戲劇裡才會出現的古代服裝,頭戴名為兜巾的黑色堅固圓帽,再綁上手背套和裹腿,身上再披著綴有圓形流蘇的結袈裟等特殊道具,手上也會拿著法螺貝或是錫杖。

  竹臣口吻肅穆地說:

  「有些人即便沒有穿著山伏裝束,或是不處於進行入峰修行的時期,也始終都是山伏喔。他們大多數不會暴露自己的身分,在旁人眼中也與常人無異,但現今依然存在著一定數量的山伏。另一方面,山伏代代皆會暗中守護某個家族——也就是你繼承的這條血脈。」

  泉水目不轉睛地注視外公。

  「這麼說來,外公也受到了他們的保護囉?」

  「不,我不包括在其中。因為這是女子才會繼承的血統。」

  泉水子陷入沉思後,竹臣安撫似地又說:

  「不過,你不用擔心。既然你想像個普通的女孩子過生活,那就去做也沒關係。紫子也一樣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現在於員警機關任職。重要的是做你自己。因為一旦心生動搖,也會帶來不好的影響啊。」

  泉水子雖然還無法全盤理解,仍舊點點頭。

  「我應該沒有做錯吧……」

  在這個當下,她覺得這樣子就好了。但最終泉水子仍領悟到,想讓一切順利劃下句點而毫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事。

  三天後的夜裡,相樂雪政打電話到了鈴原家。

  竹臣起身接了電話,回到原位後,略顯困惑地向泉水子宣佈:

  「他說深行答應轉學到粟穀中學。星期一就會轉過去了。」

  二

  (明明深行當初那麼極力抗議,不可能願意轉學啊……)

  週一,泉水子心神不寧地到校上課。然而直到最後,相樂深行都沒有在粟穀中學現身。

  班上同學也一如往常,沒有出現任何關於轉學生的傳聞。泉水子大大鬆了一口氣。果然,那種不合常理的事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相樂雖然在電話中那麼說,但看來是哪裡搞錯了。

  這天也是升學諮詢的會談日,但由於諮詢與上課同時進行,所以到校的監護人不一定能與學生見面。

  相樂遵照約定,以泉水子的代理監護人身分出席會談,但因為是上課時間,他似乎在會談室與老師討論完後,沒有來露面就直接離開了。泉水子會知道他早已到校,是因為當已經坐進車裡的相樂準備離開時,被看著窗外的數名女學生注意到而吱吱喳喳地興奮討論,她才發現。偷聽了她們的對話之後,泉水子只知道相樂今天穿著嶄新筆挺的西裝。

  (……從他沒再找我說話這點來看,轉學那件事果然取消了。)

  泉水子如此心想,同時卸下心中大石。這樣一來,關於自己想就讀哪所學校的這場鬧劇總算落幕了。儘管要違背大成的計劃,相樂內心可能千百個不願意,但他還是尊重了泉水子的意願。泉水子暗暗發誓,在神社見到相樂時,要再一次好好向他道謝。

  回到家後,泉水子並未見到她以為已經先回來了的相樂身影。但是他已經致電給佐和,表示稍後就會來訪。

  天色開始暗下之際,穿著西裝的相樂終於現身,身後還跟著深行。泉水子大驚失色,將原本準備對相樂說的話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但這也是無可厚非。因為深行的右手臂上纏了好幾層繃帶,最後在肩膀上方打結,臉頰上也貼著OK綳,模樣與之前大相徑庭。

  佐和也一樣震驚地大喊:

  「深行,你怎麼受傷了?」

  這回父子倆都不再面帶微笑,深行臉色也十分蒼白。

  「……我只是騎腳踏車時被車子撞飛,沒什麼大礙。」

  「你出車禍了嗎?真的沒問題嗎?」

  相樂的表情還有些憂心,但口齒清晰地說:

  「我很想說是他太不小心了,畢竟是在辦完轉學手續後才出事,還真有點傷腦筋呢。醫生說兩個星期左右都不能使用右手,所以這陣子不能放他一個人生活呢。雖然又要給各位添麻煩,但在深行手臂痊癒前這段時間,能勞煩你們從這裡接送深行到粟穀中學嗎?」

  接到消息後,竹臣也自神社辦事處趕回家,在起居室與相樂父子相對而坐。關於深行答應轉學一事,竹臣當初也和泉水子一樣吃驚。竹臣沒有看向父親雪政,而是看著深行問道:

  「離開慧文學園這樣的升學名校,轉到這種深山內地來,你真的願意嗎?我也不是不明白相樂的顧慮,但像你這樣有能力的學生,不需要不惜捨棄學業轉到這裡來喔。決定轉學到粟穀中學,真的是你本人的意願嗎?」

  「是的,我也和爸爸好好商量過了。」

  深行語氣平靜地回答。儘管繃帶和OK綳都讓人怵目驚心,但他的神情舉止卻很堅毅。泉水子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冷靜沉著的模樣,但深行無視於她的視線。

  「我會就讀慧文學園的國中部,只是湊巧考上而已,但我覺得在那裡除了讀書,什麼也不能做。因為那所學校會在頭兩年就先上完中學課程。即便不待在那樣的環境裡,我還是能考上我想念的大學。」

  「你想說你比慧文的學生還要優秀嗎?」

  竹臣說完,深行甚至從容地露出微笑。

  「我認為接下來在因為修完課程而空出來的這一年裡,見識一下大峰的奧飯修行也不錯。自從國一做過入峰修行以後,我都沒有機會再上山。不過,我不希望住在玉倉神社叨擾諸位。我打算在學校附近租間房子,自己生活。」

  由於他說話時表情非常真誠,幾乎沒有人能看穿他只是做表面工夫。泉水子如果不是曾在停車場見識過他的本性,也會盲從地相信他這番優等生的說詞吧。但是,她見過他的真面目,所以知道這只是假像。深行臉上掛著微笑時說的話,絕不是真心話。

  但毫不知情的竹臣頓覺過意不去,表情變得無比感佩。

  「既然你想學習這裡的修行,那我也不能強行反對了呢。」

  佐和打岔說:

  「不過,你得先好好養傷才行。我絕不允許你在沒有任何人的照顧下一個人生活喔。直到深行徹底痊癒之前,我都會負起責任好好照顧你。大成先生住的房間現在正好空著,你就住他的房間吧。」

  相樂面露猶豫地轉向佐和。

  「怎麼能讓您為深行這麼費心呢?如果你們願意,我本來打算就和以前一樣,讓他住在宿舍裡的一間小房間就好了。」

  「深行可是傷患,你在說什麼啊?既然有一隻手不能動,光是換衣服就不能自行解決吧?與其一直來來往往關心他有沒有哪裡不方便,不如讓他和我們住在一起。竹臣先生,您說對吧?」

  見佐和向自己徵求同意,竹臣也頷首。

  「國中生怎麼能自己一個人住在宿舍呢?如果是因為沒地方睡還另當別論,但旁邊明明就有一棟舒適溫暖的房子。」

  泉水子不禁寒毛直豎,事態的發展令她感到一陣暈眩。

  (我……我要和男孩子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還要一起到粟穀中學上學?接下來兩星期都要從早到晚朝夕相處嗎……)

  泉水子很想大喊不要,但實在提不起勇氣。畢竟深行是傷患,傷患需要有人照顧。自己大聲抗議的話,大家反而會覺得她小心眼。

  (竟然會變成這樣。簡直就像某種陰謀一樣……)

  如果真有幕後黑手,那鐵定是相樂雪政。泉水子觀向他的表情,卻看不出所以然來。深行的落腳處決定後,相樂也恢復了往常的開朗活力,臉上帶著任誰看了都覺得神清氣爽的燦爛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那麼我就接受各位的好意,讓深行留在這裡叨擾各位了。這下子我也能安心上班了。」

  晚餐時氣氛非常熱鬧。這天竹臣也一起共進晚餐,相樂和佐和眉飛色舞地天南地北閑聊。深行用左手似乎不好吃飯,自我解嘲後,幾乎沒有動筷,卻仍是加入談天的陣容。泉水子既沒有食慾,也沒有心情開口說話。

  就連泉水子也沒有注意到,深行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有多麼費盡千辛萬苦。

  泉水子與佐和兩人送相樂出門後,回到屋裡一看,只見留在房裡的深行像是再也無法正襟危坐般,在沙發上蜷成一團。佐和慌忙衝上前問:

  「深行,很痛嗎?我剛剛還在想你根本沒有吃東西呢。」

  深行微微撐起背,但臉色慘白,表情非常僵硬。

  「……我已經吃過止痛藥了。」

  「你不用咬牙硬撐,剛才直接說就好了啊。我應該在你來之後就讓你躺下才對。你等一下,我現在馬上去整理床鋪。」

  佐和沖向大成的房間。泉水子和佐和的寢室都在二樓,大成的臥室則在一樓,是間相當寬敞的房間。

  泉水子無事可做,呆站在一旁,深行則坐在沙發上,臉部朝下低垂著頭。泉水子頭一回對他心生單純的同情,然後才察覺到,深行至今是因為相樂還在場,才會倔強地不肯示弱。

  泉水子不由得小聲問他:

  「深行,其實你根本不想來粟穀中學吧?」

  深行低著頭直接答腔:

  「別問了,這不是廢話嗎?」

  「那你為什麼決定轉學呢?」

  「因為總比被殺掉來得好。」

  回以令泉水子悚然心驚的答案後,深行嗓音低沉地又說:

  「雪政根本腦袋有問題。不管是那傢夥,還是跟那傢夥在一起的那群人。可是,我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放棄。我一定要起身反抗。」

  他究竟想起身反抗什麼呢?泉水子暗自思索。這時深行抬起頭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意外地沒有因此失去意識。雖然看起來像在逞強,嘴角還是勾出了冷笑。

  「總之就是這樣,所以你也是我的敵人。請多指教了。」

  現在這名少年內心燃燒著的熊熊怒火,連泉水子也看得出來。他察覺到泉水子在同情自己,無情地將她一把推開。聽到他直截了當的敵對宣言後,泉水子驚慌無措。自深行出現後,她一直覺得他很蠻不講理,現在也依然如此認為。

  (我明明也說過請相樂先生不要讓你轉學啊……)

  不一會兒工夫,佐和又跑回來,手忙腳亂地將深行帶往大成的房間。然而,泉水子卻覺得潛藏在深行體內的怒火餘焰還在沙發一帶徘徊燃燒。一想到自己成了這些怒火的標靶,明天之後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她就打了個冷顫。

  (難不成我現在處在一個不得了的立場上……?)

  深行一躺在大成的床鋪上後,竟然直到隔天早上都無法起身。他實際上的傷勢比所有人料想的都還要嚴重。

  佐和對此大感吃驚,非常難得地在電話上訓了相樂一頓,說男人就是這方面太過粗心,才教人傷透腦筋。深行不僅發燒,除了右手臂外全身也發疼,聽說這幾天幾乎沒有好好睡上一覺。

  泉水子認為,問題應該是出在什麼都不說的深行身上,但從佐和的口吻聽來,她可不這麼認為。她在深行身上發現了需要人照顧、還像個孩子的另一面後,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十分開心。由於佐和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深行,泉水子一步也沒有靠近過大成的房間,但感覺得到家中的平衡很快出現了變化。

  「外公,深行受傷會不會跟他要轉學到粟穀中學有關呢?」

  泉水子在吃早飯的途中,試著向竹臣開口。佐和去察看深行的狀況,不在位置上。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詳情我不清楚,但我只是覺得,會在這種時間點發生車禍,是不是因為他不想轉學呢?」

  「相樂和深行本人都沒有對我這麼說過,但深行曾在你面前說他不願意嗎?」

  竹臣詢問後,泉水子點點頭。

  「深行和我都明明白白拒絕過相樂先生了。可是,不知不覺間事情就變成了這樣。我只覺得深行是被強迫的。」

  竹臣深思似地咀嚼著醬菜,好一陣子沒有回答,所以泉水子又接著說:

  「等深行的傷勢痊癒後,能不能替他辦手續,讓他轉回原來的學校呢?依外公的能力,這件事情辦不到嗎?」

  竹臣面有難色地說: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等深行的身體狀況好一點,我再問問他吧。我也知道這次事情是相樂的計劃。可是,既然深行都說了這是他自己做的決定,我也無法插嘴干涉。」

  「我沒有辦法選擇嗎?相樂先生明明說過我有選擇權的。」

  泉水子控訴後,竹臣不疾不徐地搖頭。

  「沒錯,這是你也無法選擇的事情。你選擇的,是你自己的道路,而相樂父子也有依自己的想法去選擇道路的權利。」

  「可是……」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知道相樂想要鍛鏈深行。深行不僅是他兒子,同時也是具有山伏資質的稀世人才喔。」

  竹臣的語氣讓泉水子沉默下來,不由得思考山伏究竟是什麼存在。

  (這算哪門子的鍛鏈方法嘛……)

  三天後,深行總算能到新學校報到。

  深行的右手臂還懸吊著,雖無法穿上外套,但仍穿上了粟穀中學的藏青色制服,出現在早晨的餐桌前。大概是休息充足,疼痛緩和多了吧,他看起來容光煥發,爽朗又充滿自信。差別之大,連泉水子也能明白看出他來的那天夜裡真的非常不舒服。

  竹臣沒有違背與泉水子的約定,問向深行:

  「我想再問你一次,如果你真的不想轉學,我可以出面替你說情喔。照現在這樣去念粟穀中學,真的好嗎?」

  「當然好啊。我已經決定了。」

  讓泉水子大失所望的是,深行用開朗的語氣如此回答。

  (為什麼不說出真心話呢……)

  她用責難的眼神看向深行,但深行視而不見,用同樣開朗的語氣對泉水子說:

  「難不成你告訴鈴原宮司我不想去嗎?我想你誤會了。我對你就讀的學校很感興趣喔。」

  「騙人……」

  泉水子幾乎嘴巴合不攏地低喃後,深行毫不臉紅地宣告:

  「是真的,今後我們就是同班同學了,請多指教。我很期待你幫我介紹班上的朋友喔。」

  佐和也在認真不過地表示同意,為深行幫腔:

  「是啊,泉水子小姐。這裡的環境和之前的學校完全不同,深行若有任何不熟悉的地方,你要多多協助他才行。」

  泉水子此刻終於明白,深行完全不打算卸下優等生的面具。不過,當他們兩人單獨走在通往停車場的路上時,泉水子再也忍不住開口:

  「你如果對外公說出真相,他也許就能替你改變這一切了。為什麼要自己放棄呢?這明明是最後的機會了。」

  「撤回自己說過的話,不符合我的作風。況且,就算宮司願意替我說情,結果還是會徒勞無功喔。因為策劃這一切的人是雪政。」

  深行沉聲回答。

  「你也不要多管閑事。我不想再讓自己的立場變得更糟。」

  「可是,再這樣下去……」

  「總會有其他可以反擊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想默不吭聲地對雪政言聽計從。可是,只要那傢夥還是我的監護人,又握有許可權,我就算明目張膽地忤逆他,也只會反被他扳倒在地。我必須更加機靈地四處打探消息,找到那傢夥的弱點。」

  深行似乎趁著躺在床上的這三天,好好重振了自己的精神。儘管如此,一提到相樂的名字還是會語帶怨恨。

  「完全把我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誰要鳥他啊?在現今這個時代,他怎麼能這麼無視人權?我要更深入地瞭解那傢夥究竟隸屬什麼組織,再好好擬定對策。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就算裝作視而不見繼續留在慧文讀書,也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了。」

  泉水子回想起自己向竹臣問過的問題。

  「外公說……相樂先生是山伏喔。」

  「那又怎樣?」

  「我不久前才知道。」

  「你過得還真是無憂無慮呢。明明雪政會做出這麼瘋狂的舉動,全都是因為你啊。」

  被對方一針見血地指責後,泉水子不禁閉口不語。深行邊走邊看向泉水子,冷冷地又補上這一句:

  「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承認這件荒唐的事情。」

  泉水子心想,就算深行表面上能開朗地與她交談,但他絕不會忘了這一切都是泉水子造成的,也絕不會原諒她。

  (這個人的敵人是父親相樂先生,還有我……)

  不再對她遷怒之後,深行的態度相對地也變得更加惡劣。

  泉水子忽然覺得,沒有人會比深行更讓自己心力交瘁了。

  

  三

  想當然耳,來自慧文學園的轉學生在粟穀中學造成了極大的轟動。

  當個子高跳的深行以懸吊著右手臂的模樣走進教室時,全班同學瞬間目瞪口呆,但轉眼又變得熱鬧非凡。轉學生本身就很少見了,在場更是沒有人親眼見過就讀那所知名慧文學園的學生。

  更何況這名學生還是前陣子搭乘直升機、受到萬眾矚目的人的兒子,更引起了大家旺盛的好奇心。步實看向在班導師的介紹下站在黑板前的深行,戳了戳泉水子悄聲問:

  「他看起來就很聰明。泉水子之前就認識他了嗎?」

  「不是……沒有。」

  「長得和搭直升機的王子殿下不太像呢。不過,那位王子殿下原本看起來就不像是個爸爸了。他的兒子看起來也比國三生還要成熟。你看,反而是可南子老師手足無措呢。」

  深行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卻比一旁的中村還要冷靜,看起來也比平常還要穩重。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將一學年只有一個班級的偏僻學校學生放在眼裡。

  不過,他巧妙地沒有露骨表現出這一點,一有人問問題,也會適度地微笑回答。泉水子暗想,別說無法融入班級裡了,他根本從第一天就籠絡了大家的心。不管橫看豎看,她都沒有出面協助深行的必要。

  發現轉學生一點架子也沒有,有問必答後,一到休息時間,班上同學就爭先恐後地聚集在深行身旁。深行坐在靠窗那排的最後一個位置上,四周形成一道人牆。深行一一問了每個人的名字,兩三下就記住了班上所有成員。

  當中最積極向他攀談的,是學生會長越川美沙。她領著其他女同學,擺出一副班級代表向他提問的姿態,同時也不掩飾個人的好奇。

  「你為什麼會離開慧文學園來到這種深山內地呢?」

  「因為家庭因素。」

  深行乾脆地答。

  「因為父親破產,我們被討債的人追著跑,為了隱匿行蹤才會躲到這裡來。」

  「咦咦?騙人的吧!」

  「是騙人的沒錯。不過,原因類似這樣。慧文的學費很貴呢。」

  「相樂同學的父親,就是前陣子出席鈴原同學雙方會談的那個人吧?之前他還搭直升機來到學校呢。」

  「是啊,但你們覺得他看起來像父親嗎?」

  「完全看不出來!」(同意的聲音佔大多數)

  「我也不覺得他像父親,況且我們很少住在一起生活。可以不要太常提起我爸嗎?而且我家是單親家庭。」

  深行一派輕鬆地回答,沒有打算堅決隱瞞,但也沒有全盤托出。口吻聽起來彷彿正冷眼旁觀地欣賞著周遭同學的好奇心。

  「聽說相樂同學是坐鈴原同學家的車一起上學,這是真的嗎?」

  「真的啊。」

  關於這件事,深行也沒有刻意隱瞞。他將一邊手肘支在桌子上說:

  「因為我直到手臂的傷勢痊癒之前,都沒有地方可住,所以會借住在玉倉神社。那裡真的就在深山山頂上,感覺就像來回護送囚犯呢。多虧這樣,我在鈴原同學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圍繞住深行的班上同學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泉水子。儘管泉水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還是情不自禁縮起身子。又因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深行話中有話,更是僵硬瑟縮。

  美沙仔仔細細端詳了泉水子後,又轉回身子問深行:

  「所以相樂同學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欺負鈴原同學,你不會輕易放過他囉?」

  深行面帶笑容地回望美沙。

  「鈴原同學有受到欺負嗎?」

  「當然不是。可是,我覺得相樂同學這樣好可憐。」

  美沙雖然沒有明白地表現出來,但深行還是瞭然於胸。

  「你是越川同學吧?看來,領導這個班級的人是你吧?我會銘記在心。」

  聽到深行這麼說,美沙紅了臉頰。

  「別說領導這種話嘛。我只是擔任學生會長而已。如果是相樂同學,一定比我更適合當學生會長喔。」

  「才沒有這回事。」

  「你打算就讀哪所高中呢?」

  「要讀哪一所呢……我還沒有決定。」

  他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話題。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後,春菜邊看著美沙再度向轉學生攀談,邊在步實耳邊竊竊私語:

  「會長馬上就被迷得神魂顛倒了呢。相樂同學真是個不可小覷的男生。該怎麼說呢,格調就是不一樣,超有菁英氣息。」

  步實看向泉水子。

  「這下子泉水子也很不得了呢。居然有那麼傑出優秀的男孩子借住在你家。等一下還會感情和睦地一起坐車回家吧?」

  「是嗎?很不得了嗎……」

  泉水子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志消沉。

  「我原本還希望小春能帶我去店裡呢,但看來在相樂同學借住的這段期間,又好一陣子不能變更接送時間了……你們不要拋棄我喔。」

  春菜瞬間愣了一下。

  「啊,什麼,你是指美容院嗎?沒關係啦,而且你也不需要剪頭髮了吧?就算維持現狀,還是出現了一個這麼聰明又帥氣的男生啊。我也好想在神社出生呢。」

  「你在開玩笑吧?」

  泉水子吃驚反問,但春菜顯得很認真。

  「難道你都沒發現到大家很羨慕你嗎?自從直升機在學校降落以後,你就一直發生讓人羨慕的事情。」

  「羨慕?」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泉水子是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啊。」

  泉水子慌慌張張轉頭看向步實。

  「小步也這麼覺得嗎?」

  步實微微聳肩。

  「畢竟泉水子是神社的女兒,一想到你認識這麼多特別的人,多少會囉。」

  泉水子猛力搖頭,連兩根辮子也跟著跳動,辯解道:

  「我才不特別呢……不管相樂先生他們有多特別,但我一點也不特別。他們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況且,我希望自己以後能變得像你們一樣。我現在也很努力在向你們看齊啊。」

  「我們都只是很普通的平凡人喔。」

  「才沒有這回事呢。如果沒有小步和小春,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拜託你們,不要去下我……不管是從今以後,還是去了外津川高中。」

  看著泫然欲泣向她們懇求的泉水子,步實有些倉皇失措地說:

  「你不要這麼擔心啦。我本來想說,要是你能趁這個機會多熟悉男生就好了,但既然不行,我們還是會陪著你的。」

  見泉水子鬆了一口氣,春菜深有所感地說:

  「的確,依泉水子的個性,可能還是從乖巧老實的類型開始熟悉比較好吧。不管是搭直升機的王子殿下還是慧文秀才,對你來說負荷可能太大了。明明在一般人眼裡,你的立場很讓人羨慕呢,這個世界還真公平。」

  步實看著泉水子莞爾一笑。

  「小春的個性就是這樣,她說完就沒事了,但泉水子你最好小心一點,別招來其他女生的嫉妒喔。尤其要是會長對你懷恨在心就麻煩了。」

  「沒錯沒錯,那傢夥從以前對泉水子就很尖酸刻薄了。」

  泉水子點點頭,但現在的她光是挽留住眼前的兩名好友就已竭盡全力,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其他女生。如果深行對自己很親切也就罷了,但眼下就算要她小心別招來會長的嫉妒,她也無法理解。不過,今天她再度切身體會到,只要相樂父子在她身邊,就會產生連朋友也將離她遠去的危險性,同時,她也會越來越偏離成為平凡女孩的這條道路。

  泉水子在校門外坐上自家用車的光景,眾人都已司空見慣,也不會特意回頭,但多了深行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們一起離開教室時,不僅被同學揶揄調侃,就連直到坐進車裡,後頭都跟著一大票女生。似乎是好奇心旺盛的低年級生。

  野野村發車之後,泉水子這才鬆了口氣,但與不發一語的深行並肩而坐,又讓她呼吸困難。上學時也是如此,深行在車子裡一句話也沒有說。

  野野村又沉默寡言,若要開啟話匣子,就只能由泉水子主動開口,但坐在心情不佳又默不作聲的深行身旁,她也鼓不起勇氣與野野村交談。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車內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好不容易抵達神社的停車場,泉水子抱著如坐針氈的心情逃也似地下了車。忽然,深行自身後叫住她。

  「鈴原,你隨時隨地都這麼畏畏縮縮嗎?」

  趁著回頭的泉水子還沒有想到答覆,他又繼續說道:

  「難不成你是班上的殘渣?」

  「殘渣是什麼意思?」

  「就是多餘的人,無法對等相處的傢夥。」

  深行自顧自地恣意回答,泉水子咬住唇瓣。一想到轉學第一天就被深行看穿她的地位,泉水子狼狽地燒紅了臉。

  「我並不是……」

  「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都不會找你說話呢。也就表示你是可以輕易無視的存在。」

  深行老大不客氣地一針見血,又以分析的語氣接著說:

  「其實我也料想到了,但到了學校以後,我更加確定。你為什麼會想就讀當地的高中呢?就是因為你不僅辮子奇怪,眼鏡也很奇怪,此外,根本上就是屬於那種會被人欺負的類型吧?的確,有些傢夥真的就老是畏首畏尾,反而讓人想踹他一腳。這種人不管去了哪裡,都是被霸淩的角色。所以你才不敢去念東京的高中吧?滿腦子只考慮著不用離開這裡,一味躲在宮司和其他人的背後。」

  泉水子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泰半也是因為深行直接觸及了事實。這不是教室裡男同學會對她說的那種膚淺挖苦——正因為是她無法反駁的真相,這些話聽起來才會如此殘酷刺耳。竟然會有人當面對別人這麼說,泉水子也感到不敢置信,臉上血色盡褪。

  深行追過泉水子後,又在前方不遠處轉過身來,目光依然非常冰冷。

  「你這種個性就是會被別人隨便當成出氣筒。但是雪政卻彷彿在處理一件大事般,如此看重你這種女人要讀哪所高中。要是能嘲笑你的話,我早就笑了,但既然不能笑,我也只能生氣了吧。我完全看不出來你有值得令人那麼做的價值。」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剋制住自己,不讓聲音顫抖。

  「……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價值。」

  「那麼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一致呢。」

  深行撇開臉丟下這句話後,就將書包扛在肩膀上快步離去。

  (這就是人人稱羨的立場嗎……)

  目送他離開後,泉水子感覺血液又逆流回到了一度慘白的臉頰。

  深行只要一踏進玄關,又會掛上優等生的笑臉,和顏悅色地與佐和打招呼吧。在家裡也會一派若無其事,溫和爽朗地與泉水子攀談,絕對不會露出馬腳吧。

  (我才沒辦法長時間和這種雙面人住在一起。更不可能和他上同一所學校……不管是哪一所都一樣。)

  泉水子下定決心,必須再抱著更加堅定的意志與相樂談判才行。

  泉水子原本還擔心,如果相樂接下來半個月都不到玉倉神社露面,那該怎麼辦才好?他看起來的確不是會體貼關懷兒子的父親。

  但是,即便是相樂,也不會將受了傷的兒子托給他人照顧後,半個月都置之不理。星期六一到,他就帶著深行的新衣和隨身物品現身。

  但他登門造訪的主要目的似乎是與竹臣閑聊,而不是與兒子談心。深行收下東西以後,也待在房裡沒有出來。

  與佐和喝完茶後,相樂對泉水子說:

  「我聽說你們學校六月有畢業旅行,會去東京參觀。這是泉水子第一次去東京吧?深行應該還跟班上同學不熟,但我想這是學校難得舉辦的活動,想讓他也參加呢。到時候,他手臂的傷應該也好了。」

  「相樂先生,我有話想跟你說。可以和我出來一下嗎?」

  泉水子的口氣鄭重其事,但相樂顯得並不驚訝地起身。總覺得不想讓佐和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因此泉水子走出大門,自神社再往上走了約十分鐘,將相樂帶到玉倉山山頂的空地。

  不巧,天空似乎快要下雨,由山頂上眺望的景緻都被山谷間湧起的白霧覆蓋住了。儘管如此,相樂還是心情愉快地環顧四周說道:

  「這座山的山頂不管什麼時候來,都很舒服宜人呢。聽說泉水子都是在這裡練習宮司教給你的舞蹈,是真的嗎?」

  「那只是一種代替社團,活動身體的運動罷了。」

  「真想請你跳一次給我看看呢。」

  「不說這個了,相樂先生。」

  泉水子打斷他,語氣肅穆地開口:

  「我真的很希望你答應我的要求。請你再重新考慮深行的事情吧。你究竟是基於哪種我不知道的理由,要求百般不願意的深行這麼做?我的血緣又跟你這麼做的原因有什麼關係呢?」

  相樂帶著笑容注視泉水子,好一會兒沒有回答。他穿著淺紫色襯衫和黑色牛仔褲,一如往常看來非常年輕。但泉水子忽然發現,他顯得漫不經心的站姿其實並不如外表那般漫不經心。

  大概是因為泉水子是站在練舞的地方往他看去,這才猛然發現。相樂的站姿中沒有使出任何力量,但由能夠瞬間變換成各種姿勢這點來看,跟準備開始跳舞時的動作很相似。

  「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為何這麼困惑,我就把我能說的都告訴你吧。正好省得我再說明一次,深行也一起過來吧。」

  相樂說,頭也不回地喊道:

  「出來吧。你也有話想對我說吧?」

  泉水子暗想怎麼可能,但抬頭望向相樂的身後,深行竟真的自樹蔭中出現,她又吃了一驚。

  相樂問:

  「你躲在那裡想做什麼?難不成想伺機從背後刺我一刀嗎?」

  走上前的深行一臉認真地回答:

  「如果我右手能動的話,早就動手了。」

  「能動的時候還是不可能得手吧?」

  泉水子不禁心想:這到底是怎樣一對父子啊?

  「相樂先生是山伏嗎?所以想讓深行成為山伏?外公曾這麼說過,但我完全聽不懂。究竟山伏是什麼?」

  「山伏指的就是在深山裡修行的人喔。也就是修驗道的修行者。」

  相樂答道,但這點基礎知識泉水子也知道。

  「我知道相樂先生以前曾在這裡修行過。」

  「所謂的修驗道,是指信仰山林大自然的宗教。修行者會深入山中,前往他界,汲取山的靈力後再下山。在山裡感應巨岩上充盈的靈力這項能力,是早在人們發現神佛這種具體的神靈前,就已經存在許久的古老能力。所以修驗道的修行者並不是佛教徒,也不是神道家。我們雖然結合了兩者以宣揚教義,但存在方式自太古以來都不曾改變,嚴格來說,與現今的宗教並不同。」

  由於相樂的說明太過艱澀難懂,泉水子皺起眉。

  「呃……所以也就是說,山伏也和玉倉神社沒有關係囉?」

  「玉倉神社是經歷了明治政府的神佛分離令後,僅留下神社的地方。在那之前,這裡原先也存在著兼作神殿與寺院使用的修驗道道場。」

  相樂看向深行,問道:

  「關於修驗道的歷史,你已經稍微調查過了吧?」

  顯得有些不太情願之後,深行才背台詞般地說:

  「在明治維新中誕生的新政府,決定將存續至今的修驗道連根拔除。全國各地的靈山道場都不得不選擇要以寺院或是以神社之姿存留下來。千石先生告訴過我,當初出羽三山也是一樣。山伏這個存在以當時這件事為分水嶺,就此消失在世人眼前。在此之前,山伏原本會行遍全國,為人加持祈禱或是分送護身符。」

  相樂輕輕頷首。

  「以現代用語來說,用緊密的聯繫網路串連起全國的正是山伏。他們早在奈良、平安這些時代之前,就一直化身為治世者幕後能夠驅使的力量,推動著歷史喔——因為他們是一群能夠穿梭在深山間的特殊能力者。所以呢,我們可說是他們的後代子孫。是明治之後,自所有世人眼前消失的存在。」

  深行的嗓音忽然變得急躁。

  「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為什麼鈴原會這麼一無所知!如果她是很重要的人,這樣子也太奇怪了吧?」

  泉水子也贊同深行的想法。這些事情她都是初次聽說。緊盯著相樂瞧後,他笑容可掬地說:

  「泉水子的血緣與山伏代代口耳相傳的極重大機密有關喔。所以只要本人不主動開口詢問,我們也認為保密比較好,儘可能不讓你染上任何色彩。」

  「可是現在我也想知道啊。」

  泉水子殷切地懇求。

  「外公也總說我不需要知道,結果卻變成了這樣,深行也轉學過來,怎麼想都很苦惱。」

  「喔……深行讓你很苦惱嗎?」

  相樂交叉手臂後,沉思地看向深行。

  「這就表示深行的人品不好囉。你真的如你自己所說的那般優秀嗎?」

  「你真是一個差勁透頂的父親。」

  深行再也隱忍不住似地反唇相譏:

  「況且你也幾乎沒有告訴過我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有什麼資格把事情都推給我!我一直對千石先生說,我一定要考上東大讓那個混帳父親刮目相看。我原本可以成功的!」

  「啊,嗯。我承認——一開始我並不打算讓深行接下這個任務喔。」

  相樂像是現在才察覺般點了點頭。

  「畢竟你們看嘛,不管任誰看,都想不到我已經有個兒子,所以不小心連我自己也忘了呢。而且你也和千石先生走得比較近,又在不知不覺間長得這麼大了,我才在想那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修行者是誰啊?沒想到就是深行呢!」

  「你還真敢說……」

  「不過,深行也必須認真思考自己受到提拔這件事喔。不只是我,這是基於全體山伏的意志所做的安排。由此可知,大家都認定你擁有極高的能力。」

  「提拔?這哪裡算是提拔了啊?」

  深行猛力揮舞可以自由行動的左手。

  「鈴原根本是個平凡到極點的女孩子嘛!不管橫看豎看,她都沒有值得一提的可取之處,搞不好比平凡還要糟糕。既沒學過任何東西,又膽小得不敢走出戶外一步。為什麼我非得陪著這麼普通的女人不可啊!」

  「深行,你太不守規矩了。」

  相樂平靜地說,面帶微笑。

  「快點道歉。」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

  深行立即道歉,泉水子感到相當意外。但是,這一瞬間,泉水子也在相樂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她不禁來回望著兩人,相樂又鄭重其事地對泉水子說:

  「只要這傢夥的態度不好,你都可以跟我說,我一定會叫他好好改進。雖然他是個沒大沒小的傢夥,但現在我的本領和力量還是淩駕於他。只不過,我無法讓深行離開你身邊。這是已經決定好的事情。」

  見相樂說得堅決果斷,泉水子不知所措。

  「那到底是誰決定的呢?」

  尋思了一瞬後,相樂回復道:

  「就某方面而言,算是你自己決定的。你之前剪了瀏海吧?因為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但你的頭髮是紫子小姐非常重要的封印喔。」

  「封印?」

  泉水子瞠大雙眼,相樂神色自若地說:

  「沒錯,就是封印。最開始將你的頭髮綁成麻花辮的人就是紫子小姐。她還在上頭施加了暗示。」

  相樂說的話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他回去之後,泉水子就待在自己的床上,努力回想小時候的記憶。

  (媽媽將我的頭髮綁成辮子……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嗎?)

  不論她怎麼動腦回想,都只記得是佐和替她綁頭髮。況且母親紫子幾乎不曾在身邊照顧過她的生活起居。紫子的容貌十分清秀,個性卻像個大男人一樣,說白一點,就是很粗枝大葉。

  每次趁著工作空檔回到神社,紫子大多時候都是和神官們通宵達旦地喝酒。更是沒見過她下廚煮飯,佐和為她做的料理也都是下酒菜,全是泉水子不喜歡吃的辣味食物。

  包括這些事情在內,紫子在泉水子心目中是有些疏遠的存在。不會絮絮叨叨發牢騷這點雖讓泉水子很感激,但紫子的個性太過大而化之,與女兒之間完全不曾有過情感交流。

  (封印是什麼意思呢……)

  泉水子查了國語辭典,卻也不可能因此茅塞頓開。但是,一想到相樂彷彿是在說都是因為泉水子剪了頭髮才會導致這些事情發生,她就坐立難安。剪瀏海的日子與電腦教室發生異變的日子是同一天,這點也讓泉水子很在意。

  到頭來,泉水子還是沒能回想起綁辮子的記憶,但她卯足全力回憶往事這件事,卻成了喚醒其他記憶的契機。

  那是在上體育課時發生的事。

  由於體育老師唐澤出公差,代課老師便提議這堂體育課打躲避球。這就好比是一種消遺娛

  樂,因此多數學生都高興得手舞足蹈。步實與春菜也躍躍欲試,隨後發現泉水子一臉不安。

  「今天只是打好玩的而已,你應該沒問題吧?不會算成績啦。」

  「你只要到處逃跑就好了喔。打躲避球很輕鬆,我們一起玩吧。」

  兩人熱情邀約,但泉水子還是不停搖頭。

  「不了……我還是在旁邊參觀吧。」

  步實和春菜兩人都知道泉水子有多麼害怕球類運動。力邀過一遞得知沒用後,兩個人就徑行走進球場。一旦比賽開始,她們也隨即將在遠處參觀的泉水子拋在腦後。

  幾乎每堂體育課泉水子都是這樣度過。

  起先,體育老師唐澤還會費盡心思想讓泉水子一起上課,但升上三年級後,他已經徹底死心,本人如果表示要在一旁參觀,他也默默允許。因為不論花費多久時間,都無法讓泉水子像正常人一樣打球。

  泉水子害怕飛向自己的每一顆球。她原本就非常不擅長與他人競賽,但重點是她根本不敢接球。如果是器械體操、墊上運動或是田徑等項目,她還勉強可以參加,但是一到紀錄或評分的階段,她就必然會僵在原地。光是意識到大家都在看她,她就會變得極度緊張。

  泉水子也很清楚只有自己這麼沒用。好比現在,單純看著開心地打著躲避球、發出歡呼聲的班上同學,她還會有餘力心想大家看起來真開心呢。但只要球朝自己丟過來,她的身體就會率先僵住不動。

  (……真羨慕小步。)

  泉水子心想,同時目光追逐著在球場上格外活躍的步實。她認為渡邊步實個性中擁有的溫柔和大姐姐特質,是源自於她的高個子和卓越的運動能力。這也是泉水子再憧憬不過的事物之一。

  「鈴原。」

  驀地有人出聲叫她。回過頭後,一顆黃色的橡皮球驟然逼近眼前。泉水子發出尖叫聲護住頭部,橡皮球就撞在她的手背上彈飛開來。雖然打中時的撞擊力道不會很痛,還是嚇壞了她。

  「是事實呢,你真的不會接球。」

  深行受不了地說,用左手撿起彈開後滾落在地的球。

  泉水子知道深行無法上體育課,卻因為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就疏忽大意了。因為深行認為在旁參觀也只是浪費時間,之前都留在教室看書。

  深行走上前,低頭看著抱住腦袋的泉水子。

  「你以為這樣就能逃開的想法到底是打哪裡來的啊?」

  「一般人不會突然丟球過來吧!」

  「我有先叫你的名字。」

  深行看向忘我地打著躲避球的學生,又說:

  「你為什麼這麼沒有運動細胞啊?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了。你這種傢夥要是進行入峰修行,八成一下子就會掉下懸崖一命嗚呼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是啊,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做,也不曾自己主動做過什麼。所以也不曾自己主動思考。」

  深行冷靜地再補上這一句。

  「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了。」

  「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沒關係嗎?」

  「想向雪政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泉水子鼓起勇氣發動反擊,深行卻只是眯起眼滿不在乎。

  「你要是以為雪政的威脅對我有效的話,就大錯特錯了。那傢夥根本什麼也辦不到。如果他願意代替我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旁,那倒另當別論。」

  (……想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這句話赫然在泉水子的腦海裡不停迴響,她禁不住倒抽口氣。

  很久以前,深行也說過一樣的話。一樣用這種語帶輕蔑的口吻,但聲音比現在還要尖細。緊接著一個猶如小惡魔,臉蛋和衣服都髒兮兮的男孩子像黑影般浮現至眼前。

  「想打小報告的話,你就去啊。」

  那大概是七歲左右的深行。

  在猶如小惡魔的男孩前方,泉水子正嚶嚶啜泣。哭泣的原因——正是男孩一直拿球丟自己。

  (為什麼我至今都沒有回想起來呢……)

  泉水子茫然失神地看向深行,他身上的確已沒有半點當年的影子。但是,泉水子恍然大悟,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深行都是欺負人的角色。當泉水子遇見他,永遠只會演變成這種關係。

  (都是這個人害的……)

  泉水子多半是自那時起才會如此害怕球。因為深行讓她留下了慘痛的回憶,她的身體才會不由自主瑟縮。這項經歷更痛苦到被泉水子塵封在記憶的底層。

  「我想起來了。」

  泉水子握緊兩隻拳頭說:

  「以前你住在神社的時候,曾三番兩次用球丟我,欺負我。」

  「嗯,我記得喔。」

  深行的反應出人意表。

  「當時我心想這個辮子丫頭真是沒用,要好好鍛鏈她才行。會有隻要鍛鏈就會變好這種想法,表示我還是個小鬼頭呢。現在的我可就沒有那麼好心了。」

  泉水子還在張口結舌地回望他的時候,深行就已轉身離開。泉水子再一次單方面被批得一文不值。

  (我絕對無法忍受和這個人待在一起……)

  回到家後,泉水子突然想嘗試看看自己至今一直提不起勁做的事情。她決定利用電腦,直接向大成抗議。

  自從電腦教室的電腦故障以後,泉水子就再也提不起勁觸碰周遭的電腦。家裡的電腦她更是碰也不敢碰,因為她知道一旦故障,要請人上山修理會非常麻煩。但是,如今泉水子已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覺得顧不了那麼多了。

  電腦放在大成的房間也是她一直遠離的原因之一。打從深行住進那間房間,那裡就有如成了禁地,她再也沒有踏進去過。不過,既然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她起碼能預估深行暫時有多久不會回來。

  (因為我一直都在觀察他嘛……)

  泉水子悶悶不樂地想。深行來了以後,泉水子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偷偷觀察他,以避免遇到他。由於擔心他會突然出現,她甚至不敢在山頂上練舞。除了自己的房間以外,她在所有地方都會全身緊繃,這種生活也快到達忍耐的極限了。

  她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間,探頭偷看大成的房間,見深行果真不在,鬆了一大口氣。泉水子帶著彷彿潛入他人住宅的心情,睽違已久地再次走進房內。

  環顧四周後,發現房間比預想中還要有條不紊。大成是個愛亂丟東西的人,但只要佐和一打掃,他又會叨叨碎念,因此他出門的時候,房裡依然雜亂一片。於是大成出國之後,佐和就展開地毯式的大掃除,但現在房裡的景象幾乎就和剛打掃完一樣,彷彿無人使用。

  不論是衣服、文具,還是書本雜誌類的物品,都沒有拿出來後就丟著不管。泉水子正要心生佩服時,忽然驚覺,在這個家裡深行其實並不如她想像中的輕鬆自在。在泉水子看來,深行甚至已籠絡佐和與竹臣的心,讓自己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但也許他本人並不這麼認為。

  桌上型電腦已經開機了。佐和不時會來這裡上網找資料,深行可能也會使用。泉水子有些猶豫地凝視著畫面,但沒有放棄嘗試,坐在椅子上。

  (爸爸……如果是爸爸,應該可以改變相樂先生的決定吧。相樂先生根本就不明白我與深行有多麼水火不容,讓他陪著我,我只覺得非常困擾。請你想想辦法吧……)

  想向大成抗議的念頭比先前還要急迫。但現在她才知道,做了實驗的瑞穗為何會說這是極少發生的現象。看來這跟泉水子自身意志的強度沒有關係。電腦就只是停止不動,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之後也沒有出現半點動靜。

  (需要的時候卻不發生,就跟沒發生過沒有兩樣嘛……)

  大失所望的同時,她也覺得想用如此不確定的方式與父親交談的自己真是愚蠢至極。她為什麼無法像常人一樣,用簡訊、電話或是真正的視訊電話這種通訊方式與大成取得連絡呢?

  (因為一直到今天,我一次也沒有想過要這麼做。所以連爸爸的電子信箱和電話號碼,我都不曉得……)

  就在泉水子重新開機,恍惚出神地等待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話聲:

  「你在幹嘛?」

  泉水子霍然彈起般自椅子上飛快跳下,僵在原地。

  深行就站在房門口。

  他狐疑地看著泉水子,頭髮濕答答的,肩上掛著毛巾,身上穿著運動棉褲和T恤。泉水子徹底失算了。

  對泉水子而言,深行能這麼快就從浴室回來實在很不可思議。明明還無法靈活使用右手,真想問問他,究竟都在浴室裡做了什麼。泉水子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她自己入浴都要耗上整整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接著她終於想到了原因。因為其他人不像泉水子,必須耗費時間清洗一頭長髮。

  「你想用電腦的話就用啊。」

  深行看向呆立不動的泉水子,用不怎麼帶刺的語氣說。似乎不覺得自己的房間遭人闖入。

  「對了,你家有沒有遊戲片啊?那台電腦裡什麼也沒有,說真的,我很無聊。」

  深行邊問邊拉起毛巾擦拭頭髮。泉水子搖了搖頭。

  「因為我沒有玩過遊戲。」

  「一次也沒有?」

  「我不擅長操作電腦……它又會當機。」

  深行大大嘆了口氣。

  「連電腦也不行嗎?你真的沒用得很徹底耶。」

  話雖這麼說,深行還是走上前觀看桌上型電腦的螢幕。雖然不確定是否是因為剛洗完澡,但他白天的冷漠氣息緩和了許多。畢竟他也無法從早到晚都在生氣吧。

  「那麼,你現在想幹嘛?上網嗎?」

  泉水子一時語塞。於是深行邊操作滑鼠,邊自言自語似地對泉水子說:

  「大成先生真不愧是電腦專家。這台電腦裡頭的設定都是方便佐和管家使用,幾乎沒有留下半點他使用過的痕跡。我雖然不覺得自己有辦法駭進他的電腦,但至少可以找到一點線索吧,結果完全不行。」

  「找什麼線索?」

  「就是雪政與大成先生的聯絡管道……山伏組織的成員以及他們實際上都在做些什麼。」

  泉水子抬頭看向深行。

  「你調查這些想做什麼?」

  他聳聳肩。

  「沒做什麼,我只是覺得他們很特殊,想瞭解一下而已。這次雪政還潛進了麻省理工學院呢——說因為他的外表很像學生,所以沒有問題。不曉得他是怎麼調度資金才能四處行動,因為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擁有正當的職業啊。」

  聽著深行這番話,泉水子倏地驚覺他會罵自己沒用也是理所當然。接著不知為何,她迫切地想向他證明自己並不是那麼沒用。

  「我正在嘗試聯絡上爸爸。」

  泉水子原先壓根不打算向深行坦誠,卻脫口而出:

  「如果是爸爸,一定可以說服相樂先生。因為相樂先生本來就只是代替爸爸處理我的升學事宜。只要能再見爸爸一面,和他商量……所以我才會過來這裡試試看。雖然最後失敗了。」

  「我知道大成先生的郵件帳號已經被刪掉了。」

  「我之前曾經有一次就算沒有郵件帳號,還是和爸爸說到話了喔。」

  見深行默不作聲,泉水子加重語氣補充道:

  「你笑我也沒關係,但這是真的!可是,之後全校的電腦就都故障了,我就不敢再試了。」

  深行間隔了一會兒後,沒有大笑出聲,說:

  「我不會說這種事情絕對不可能,但因為我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不予置評。不過,我承認你正以自己的方式思考解決辦法喔。大成先生的地位確實比雪政高,在組織當中應該也是一名重要人物。」

  深行伸手掩著嘴角,沉思一陣後又說:

  「不過,我覺得就算向大成先生抗議,事情也不會改變。你也聽到那傢夥說這是基於全體山伏的意志了吧?他們都是一丘之貉喔。」

  「可是,其他還有什麼辦法嗎?我也不想維持現狀啊。」

  泉水子不禁抬高音量。她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能在深行面前口齒清晰地說出自己的想法,趁著這股氣勢明白表示:

  「我也希望他們不要管我。我受夠了就因為我沒用,有人特地跑來欺負我。我也受夠了當出氣筒!」

  「嗯,我想也是啦。」

  深行倒是表現得泰然自若。聽了泉水子的宣言,他沒有顯露出絲毫反省的樣子,但也沒有跟著一起火冒三丈。

  「看來就想要突破現狀這一點,我們的意見一致呢。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吧。想要讓雪政二話不說乖乖服從,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泉水子倒吸口氣後,深行關上電腦螢幕宣佈:

  「那就是紫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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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ke000 發表於 2013-6-25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ednke000 於 2013-6-25 05:08 PM 編輯


  第3章 雪政

  一

  「現在這種時代還寫信給母親?」

  深行邊朝停車場邁進,邊訝異地反問。

  泉水子點點頭。

  「對啊,寫信。如果要和媽媽取得聯繫,這是最確實的做法喔。她的電話號碼和郵件信箱會隨著工作而改變,唯獨信件可以經由東京的住家轉寄給她。」

  由於深行表示能夠改變相樂決定的人只有紫子,泉水子便寫了封抗議的信寄給母親。

  「紫子小姐現在不在東京嗎?」

  「我也不太清楚。」

  還以為他又會出言挖苦,但泉水子等了一會兒後,今早的深行卻沒有對她冷嘲熱諷。

  「嗯,算了。雖然聽起來好像要等很久,但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吧。」

  深行的好心情是因為前一天去醫院拆了右手臂上的繃帶吧。他的神情開朗許多。這個變化在他戴上優等生的假面具時不甚明顯,但不得不與他的本性相處的泉水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起也能上體育課了。是轉學以來第一次呢。」

  時至今日泉水子才知道,對男生來說,不能自由行動是一件多麼令人鬱悶的事情。他會佯裝漠不關心地留在教室看書,或許也是他耍酷的假像之一。

  「這下子我總算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既能在山上散步,也可以跟著野野村先生學習古武道。」

  「古武道?」

  「你不知道嗎?野野村先生是古武道的名門喔。」

  儘管深行回答時仍夾雜著一貫的輕蔑語調,但已不再帶有囤積已久的怒氣。

  「野野村先生說他要教我,我也就感激地接受了。如果想打敗雪政,我無論如何必須學習武術才行。」

  泉水子曾耳聞野野村的本領,也見過他拉弓鍛鏈的模樣。但她從不曾請野野村在自己面前實際演練比劃。泉水子暗暗吃驚,深行是什麼時候和沉默又難以親近的野野村變得這麼親密了呢?

  「你想用武術與相樂先生對抗嗎?野野村先生也知道這件事情嗎?」

  「沒有必要隱瞞吧?」

  深行滿不在乎地說,但過了幾秒後又補充道:

  「你不用擔心啦,我暫時還無法與雪政對抗。這點野野村先生也心知肚明。況且山伏學習古武道,本來就是精神修行的一環。」

  泉水子心想這麼說來,野野村也是山伏囉?她從來沒有思考過這件事,感覺真是奇妙。深行對於能夠成為野野村的弟子,顯得相當自豪。

  「野野村先生也說他願意在放學後的一、兩個小時抽出時間教我。反正一直住在這裡的話,也不可能參加社團,所以這樣也算剛好。」

  泉水子忽然驚覺。

  「等一下,你這麼說……」

  意思不就等於就算手臂上的傷口痊癒了,也不打算下山嗎?泉水子始終深信只要這半個月一過,這樣的生活也會結束,頓時慌了手腳。

  「那個,你之前不是說過會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嗎?」

  「比起一個人住,野野村先生帶來的好處更多啊。」

  深行瞥向泉水子,豪爽俐落地說:

  「我不打算繼續賴在你家,放心吧。傷口好了以後,我就不會再像先前一樣需要人照顧了。我今後會搬到宿舍,再幫野野村先生的忙。只要說明原委,佐和管家他們應該也會同意。」

  「是嗎……」

  泉水子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看來深行早已經看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讓她有多麼不自在了。

  (……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幫他什麼忙。反正他還是一樣覺得我很差勁,我也覺得他很差勁。稍微保持距離對彼此才有好處。要是近在身邊的話,只會覺得無法呼吸。)

  泉水子如此心想,心中卻又有種無法以鬆了口氣解釋的感覺,莫名有些難以釋懷。她忽然狐疑,度量狹小的人該不會其實是自己吧?

  對於深行想搬到宿舍的請求,竹臣和佐和——尤其是佐和相當不以為然。但是,深行不需要父親相樂的幫腔就能說服他們兩人。如今右手臂康復之後,深行展現了自己具有說服周遭眾人的能力。

  他既能有條有理地舉出自己為何想搬出去的依據,也能巧妙地打動兩人的心再三懇求。他也主動幫忙做事,以實力彰顯自己能夠照顧自己。即便是佐和,也不得不承認深行確實能自己生活,同時也認為至少比讓他住在山腳下的公寓好,結果這件事就這麼順利地敲定了。深行沒兩三下就打包好了為數不多的隨身行李,意氣風發地搬出大成的房間。

  但是,佐和堅持唯獨三餐深行一定要和他們一起吃,因此坐車上下學和早晚吃飯時,泉水子和深行仍然照常會碰到面。從深行會答應這點來看,就表示國三男生還是覺得飲食非常重要,不至於好面子到拒絕佐和親手烹煮的料理吧。

  可以隨心所欲活動身體後,深行在學校的模樣也一百八十度大改變。

  粟谷中學的班上同學全都意外地發現,深行那成熟的秀才形象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如今深行根本無法安靜地坐在窗邊的位置上。

  一到午休時間,他就會跑到戶外加入踢足球的陣容,就算遊戲規則有些粗暴,他也毫不退縮。眨眼間他粟穀中學的制服就變得皺巴巴的,也不再像之前一樣,一站在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他的學習態度也一樣。許多老師和學生都期待著他展現自己的絕頂聰明,但論及他上課時的態度,可說是跌破眾人眼鏡。

  「我這兩年來讀書都讀膩了。難得轉學過來,我要做些一直以來都不能做的事情。」

  話雖這麼說,他還是能解開教科書上的題目,向深行討教如何解題的學生也是絡繹不絕。經過幾次小考後,即便深行上課沒有打開教科書或是打瞌睡,老師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尤其是數學與英文課,縱使深行前一秒還在睡覺,他還是能馬上回答問題。

  三崎洋平、和人與智也等人也覺得慧文的轉學生處事變得圓滑了,休息時間開始和他一起玩耍。其他同學都對這樣的組合感到有些意外。

  洋平那幫人非常討厭讀書,總是百玩不膩地重複著無聊至極的試膽遊戲和比腕力。但即便報考私立學校的同學露出錯愕的表情,深行看起來還是非常開心地與他們玩在一起。

  也就是說,深行是判定在粟穀中學扮演優等生也沒有用,便替換掉了臉上的面具。泉水子如此猜想,而且這點程度的見風轉舵他應該也能切換自如。反倒是真正的深行太過難以捉摸,顯得不真實,但他確實每一方面都很優秀。

  某日午休時間,步實從體育館跑回來,興沖沖地對春菜和泉水子說:

  「相樂同學的籃球打得比我預想中還要好!他竟然沒有加入運動類社團,真是太可惜了!」

  教室裡的兩個人都回望滿臉通紅的步實。在籃球方面,步實的眼光確實有目共睹,兩人也知道她只會在這個領域上佩服他人。

  春菜微微聳肩。

  「我知道排球隊隊長正力邀相樂同學幫忙上場參加比賽啦。籃球社也想拉攏相樂同學嗎?」

  「他比較適合打籃球啦。他應該打籃球才對。」

  「身高夠的話,不論打什麼都很適合呢。」

  步實連連搖頭極力主張:

  「不只身高,這也關係到比賽的敏銳度喔。相樂同學的反射神經非常好。他一拿到球,就會仔細觀察四周的情況,防守也做得比誰都好。有些人就算每天練習,還是達不到這種地步呢。」

  春菜噘起嘴。

  「喔……看來他不論做什麼都很有才華呢。」

  步實氣勢十足地轉向泉水子。

  「泉水子,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參加社團活動嗎?能不能想辦法延後發車的時間,讓他留下來練習呢?」

  泉水子遊移不決地回答:

  「我想沒有辦法吧。他現在每天放學回家都會跟著野野村先生練習。」

  「練習什麼?」

  「弓箭……之類的。」

  這回輪到春菜往前傾身。

  「什麼什麼,那太帥氣了吧!我好想看相樂同學拉弓的樣子!」

  「比起弓箭,他更適合打籃球啦。太可惜了。」

  對於還在強力主張的步實,春菜說:

  「這麼說來,小步也承認相樂同學很帥囉?」

  「在打球上啦。」

  「只有打球而已嗎?」

  「其他方面我又不清楚……啊,對了。」

  步實像是臨時想起什麼,岔開這個話題:

  「今年我也兩邊跑,參加了田徑大賽的預賽。後來我借了報名名單一看,發現上頭也有相樂同學的名字喔。唐澤老師還說,如果相樂同學沒有代步工具去會場,就算開自己的車也要載他去。也就是說,不論由誰看來,相樂同學都很有運動能力呢。」

  春菜唉聲嘆氣,同時以手托腮。

  「……小步,敷衍也沒用喔,都寫在你臉上了。啊啊,終於連小步也淪陷了嗎?」

  泉水子聽不懂春菜在說什麼,詫異地看向步實。步實一陣不知所措之後,朝春菜投去類似責備的目光。

  「小春,你太愛亂猜了吧?你會這麼說,是因為自己也對相樂同學有意思吧?」

  「那當然啊。誰想得到竟然會在粟穀中學遇到那麼高級的男生嘛。」

  「既然如此,向他告白不就好了?」

  「情敵太多了啦。」

  泉水子怔怔地來回看著兩名好友。她當然知道深行非常受歡迎,但沒想到連她們兩人也認真起來。

  (小步和小春,兩個人是什麼時候……)

  接著步實與春菜不知為何同時看向泉水子。

  「欸,泉水子對他又有什麼想法呢?」

  「什麼想法……為什麼要問我?」

  「那還用說嗎?因為你是最靠近相樂同學身邊的女孩子啊,泉水子如果有那個意思,可是遙遙領先的有利喔。」

  什麼有不有利,泉水子不禁渾身無力。就這方面而言,無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只是和他一起上下學而已。」

  「真的嗎?如果相樂同學有了女朋友,你不會介意嗎?」

  「完全不介意。那和我又沒有關係。」

  由於泉水子的語氣比平常還要強硬,步實瞪大了眼說:

  「你還是一樣跟男孩子處不來呢。現在至少可以找個喜歡的人了呀。」

  「我也這麼覺得,你要加油喔,但除了相樂同學以外。」

  春菜機靈地補上這一句。

  泉水子胸口一陣刺痛。無論再怎麼努力,自己與她們之間的距離還是越拉越遠。如今,深行轉眼間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後,泉水子再也無法逃避她的地位與步實及春菜並不相同這個事實。

  深行越是變得比以前活潑,泉水子就越是萎縮,強烈地覺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被迫意識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遭到孤立,成了班上多餘的人。這也是因為曾這麼說過的深行自己在班上也刻意忽略泉水子。

  既然現在全校學生都知道他們一起坐車上下學,泉水子也知道只要他們之間一有親密的舉動,瞬間就會傳出流言蜚語。在學校,泉水子一次都不敢向深行攀談。但是,儘管其他學生感覺不到泉水子有多麼努力在無視深行,深行的一舉一動卻早已影響到了全班同學。

  其實最近,深行也很少直接對泉水子進行人身攻擊。自從能夠透過運動發泄怨氣後,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相對地,兩人不再交談,就算保持沉默,深行還是一派神清氣爽,很期待每一天的生活。但是,粟穀中學的學生髮現他完全不理會泉水子後,都開始以他為榜樣。

  原本截至目前為止,步實和春菜以外的學生,還會稍稍體諒不敢主動加入談話陣容的泉水子。如今他們的體諒不僅消失無蹤,學生會長與她的跟班們似乎更是積極地想讓泉水子認清自己的地位。

  泉水子常常明顯感受到她們的冷若冰霜,如果現在步實和春菜也與她疏遠,她連在班上也沒有容身之處了。

  (為什麼我會遇到這種事情呢……)

  要是深行沒有出現就好了——泉水子會這麼想也是無可厚非。

  深行確實就連運動能力也在同齡男生之間出類拔萃。

  由於學校規模小,粟穀中學沒有田徑社,深行在唐澤熱情的邀約下報名參加了地區性的田徑大賽,與同樣自籃球社選出來的步實一起投入特訓。唐澤有時甚至會自己開車送深行回玉倉山。

  驚覺同樣是遠距離上下學,但只要有能力,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別後,泉水子非常難過。她一直不斷被迫認清自己什麼也辦不到。就算回到神社,野野村也都熱心指導深行。儘管有些難以釋懷,泉水子還是不得不承認深行確實具備吸引旁人的魅力。

  就連遠比春菜還要對男生沒興趣的步實,現在也經常和成為練習夥伴的深行談天,周遭的人逖紛紛謠傳說她也許會成為深行的女朋友。迄今泉水予一直依賴步實,因此更是備覺孤單。

  今天體育課打排球,泉水子依然在旁參觀。當她孤伶伶地坐在體育館的角落,愁眉苦臉地思索這些事情時,一道含蓄有禮的聲音叫住她。

  「鈴原同學。」

  泉水子一驚,放下托腮的手轉過頭去。因為她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走到她身旁。但是,穿著運動服的和宮悟就站在她眼前。

  和宮有著彷彿在笑的細長鳳眼和細挺的鼻樑,以男生而言皮膚偏白,瀏海如帽檐般厚重。身高略矮,但今後應該還有長高的空間。溫文的五官散發出了和善的氛圍,但眯起的雙眼中隱隱泛著稱不上稚氣的光芒。

  和宮保持著略微傾頭的姿勢說:

  「你最近都沒什麼精神呢。」

  「是……是嗎?」

  泉水子結結巴巴地回答。因為和宮至今從來沒有特意主動向她攀談。她飛快地動著腦筋思索現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自從轉學生來了以後呢。」

  「是嗎?」

  「你討厭那傢夥嗎?」

  「咦……」

  原本不敢正眼看和宮的泉水子不由得盯住他的臉龐,但從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圖。他的語氣非常漫不經心,聽來也像沒有深層含意的問題。

  但是,這麼說來——泉水子仔細回想。打從洋平他們讓深行加入小團體後,她就很少看見和宮與他們在一起。

  猶豫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泉水子下定決心點頭。

  「……嗯,討厭。」

  「我想也是。和我一樣呢。」

  和宮徐徐微笑。

  「相樂同學不適合待在我們所處的地方,對吧?」

  泉水子十分吃驚,但對方一說:「對吧?」她不禁跟著頷首。

  「嗯……」

  「鈴原同學,我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和宮說。適時唐澤吹響了胸前的哨子。打球時間宣告結束,他正召集學生做收身操。和宮迅速衝上前集合。對話雖是虎頭蛇尾地結束,但和宮大概是不想被同學看到自己與泉水子交談吧。

  早一步回到教室後,泉水子的驚訝仍然尚未平復。和宮向她搭話讓她很意外,但最令她吃驚的是,自己竟然直覺可以告訴他真心話。這是泉水子第一次對男孩子有這種感覺。

  (……要是我也能主動問他一些問題就好了。)

  事後回想起來,沒能說上幾句話令泉水子無比懊悔。在班上,和宮是個非常謹言慎行的人,即便沒有做些引人注目的舉動,也會細心觀察周遭眾人.他能夠與自己有相同的感受,讓這陣子來都備感受到孤立的泉水子心情開懷許多。彷彿被迫站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寒冷地方時,有人伸手分給了她溫暖。

  (我一直都不曉得,可以分享心事的對象也許並不只局限於女孩子。可能是因為我都只注意同性的朋友,才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吧……)

  如此開始思索後,泉水子忽然發現自己完全不瞭解和宮這個男生。

  班上所有同學都是自小學起就同班八年以上,大部分的女孩子泉水子都能馬上想起對方家裡在做什麼、有幾個兄弟姐妹和喜好等背景。但是,大概是因為泉水子迄今對男孩子都沒有多大興趣,所以關於男生的詳細背景她就一無所知到了驚人的地步。和宮從以前到現在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又在想什麼,剛才才會對泉水子說出那番話?所有詳情她一概不知。

  (……真想再和他多說點話。)

  和宮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想親口聽他說。當然,他的出生、成長背景肯定和大家一樣,她也不是期待聽見與眾不同的回答,但即便是非常瑣碎的芝麻小事也可以,她想親口聽他說。泉水子總覺得這樣一來,她也能夠說出至今不曾在學校裡對他人傾吐的心聲。

  (總覺得如果是和宮同學,我就有勇氣告訴他……)

  縱然只是作著虛幻的美夢,也起了安慰的作用。泉水子邊如此心想,邊感受著不期然下誕生的暖意。

  畢業旅行的日期逐漸逼近,班上同學開始一湊在一起就談論這件事。

  大多數學生都是第一次前往關東。搭乘飛機飛往羽田,再住在東京都內的飯店,參觀東京都廳和前往迪士尼樂園玩耍這一連串三天兩夜的行程,可說是前所未有的長途旅行,也是集國中生活之大成的一大活動。

  學校也很早就在課堂上安排事前勘查,利用電腦搜尋網站。但是多數學生仍然覺得很不真實,直到距離出發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才開始湧現要外出旅行的真切感受。

  「畢業旅行?我不去喔。」

  被詢問後深行即答,因此一群女生髮出驚叫:

  「咦咦!為什麼?」

  「怎麼可能轉學第二個月就去畢業旅行啊?我也沒有繳過畢業旅行的公積金啊。」

  深行的口吻相當冷淡果決。

  「有那筆錢的話,我還比較想去自己喜歡的地方。這是自由參加的吧?」

  他看來似乎真的不覺得可惜,班上同學都驚訝於他的豁達。因為所有人都未曾想過深行不會參加。

  「怎麼這樣……大家都很期待可以和相樂同學一起出去旅行耶。」

  「我不喜歡團體參觀,也對觀光沒有興趣。」

  深行說,但越川美沙不可能就此放棄。

  「你已經去過東京了嗎?」

  「參觀倒不至於,但前往東北一帶的時候曾經路過。」

  「我可以當你的嚮導喔,而且我也已經去過迪士尼樂園了。」

  美沙自豪地提議。

  「到時候會分組行動,不會要求大家都排在一起喔。只要小組人數足夠,迷路了也能找到人就好。好嘛,我們一起去逛逛嘛。」

  春菜側眼瞥向熱情說服深行的學生會長,悄悄戳了戳步實。

  「讓她說那種話好嗎?」

  步實佯裝視而不見。

  「無所謂啊。只要相樂同學因此答應就好了。」

  「你還真悠哉呢。」

  「反正相樂同學又不是那種有人陪就會去的人。」

  (……深行應該可以去畢業旅行吧。)

  在旁傾聽的泉水子暗想。她憶起相樂曾說過會讓他參加。但是,由於泉水子自己會不會參加還是未知數,所以這對她來說無關緊要。

  泉水子當然平時就繳交了旅行公積金,名字也列在參加的學生名單裡。但她仍然覺得自己應該去不成。因為她截至目前為止,都沒能順利參加任何一場校外活動。

  即便是近距離的遠足或是校外教學,泉水子也從來不曾和班上同學一起坐上巴士出遊。儘管直至出門前一天都在為此做準備,但她幾乎每一次都會發燒或是嘔吐,結果到了當天早上只好向學校請假。

  就算知道東京是母親居住的地方,對她還是無法起到激勵的作用。在電視上曾看過的彩虹大橋和高樓大廈,泉水子並不覺得自己能走在其中。光是中間隔著玉倉山,東京就和美國加州沒有兩樣,同樣都要搭飛機出遠門。

  春菜打開貼有便利貼的東京導覽書。

  「我們也一樣預習了啊。因為在旅行時可是不同於平日的好機會呢。不曉得相樂同學會和誰一起走在迪士尼樂園裡,說不定會因此決定勝負喔。」

  「就是因為大家都這麼說,相樂同學才不想參加旅行吧。」

  步實一臉沒好氣地說,但春菜氣勢十足地反駁:

  「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不是一對一也無所謂!只要別被越川那組捷足先登就好了。」

  (……不同於平日的好機會……)

  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層面的泉水子不由得記下了春菜說的這句話。

  泉水子在心裡試著想像後,腦海中便浮出了和宮與自己。自體育館那次以來,他們完全沒有

  機會交談,但如果是在這種一整天都共同行動的旅行途中,也許偶然碰面的機會就會增加。

  但是,縱然只是作夢,泉水子還是深深覺得和宮與自己走在迪士尼樂園裡的畫面很格格不入。她無法在心裡想像出實現後的情景,悄悄嘆一口氣後,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一回到家,佐和就興沖沖地拿著一個小包裹上前迎接泉水子。

  「啊,泉水子小姐。紫子小姐寄了宅急便給你喔。是前陣子寄信的回復吧。」

  「宅急便?」

  確認收據後,收件人寫著鈴原泉水子,但寄件人欄上沒有地址,只寫著「Y•S」。另外,品名欄上圈起了「精密儀器」。

  泉水子當場拆開包裹,在塞得密密麻麻的緩衝材料裡發現了一支紅色手機。佐和見了笑呵呵地說:

  「哎呀,真是剛好!我才正想要買支新手機給泉水子小姐呢。」

  「可是,為什麼要寄手機給我呢?」

  見塑膠袋裡頭有張折起的白紙,泉水子抽出一看,發現是紫子寫的信。泉水子當初選了有著花紋的信封與信紙,畢恭畢敬地親筆寫信給母親,紫子卻僅在一張白紙上打字,單調乏味的回信非常有紫子的風格。

  我已收到來信。總之見你一切過得安好,我很欣慰。

  我充分感受到了泉水子想改變現狀的決心。不過,有些事情無法透過書信傳達,因此我認為應該見面詳談。你的文章太過冗長沒有內容可言,必須多加磨練自己的表達能力才行喔。

  最好的做法是我親自回玉倉神社一趟,但很遺憾,依目前的工作進度,我實在無法抽身。

  不過,我聽說你會在參加粟穀中學的畢業旅行時來到東京。如果是在東京都內,我想我能撥出時間見你一面。

  如果泉水子真的想要改變現狀,那麼抵達羽田機場後,再傳送簡訊到已輸入在手機裡的郵件信箱,說一聲你到了吧。我沒有辦法接電話,但可以發簡訊告知你碰面地點。

  與我見面一事,請別對學校裡的任何人說。我會挑個不給旁人添麻煩的時間,但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現在的行蹤。

  那麼,很期待與你見面。

  紫子

  「媽媽真是的……」

  讀完信後,泉水子低聲抱怨。紫子果然也非常不瞭解女兒。她完全沒有考慮過泉水子無法參加畢業旅行的可能,似乎也沒想過泉水子無法打手機簡訊。

  (這下子該怎麼辦呢……)

  泉水子在自己的房間裡放下書包,凝視著金屬紅的手機捧住腦袋。

  雖然覺得很單方面被牽著鼻子走,但紫子知道畢業旅行的日期令泉水子萬分詫異,甚至還提議利用這趟旅行見一面,就紫子而言可說是相當體貼。紫子的確感受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光是如此,就已是豐碩的成果。

  (我很清楚……一旦錯過這次機會,可以實現的事也會無法實現。)

  只要能讓紫子理解深行不該待在這裡,相樂也不得不答應吧。泉水子就能擺脫這種因憤怒和不滿而內心大起大落的日子,回歸到原本平穩的生活吧。

  泉水子很明白這種情況不能再持續下去。就連和宮也對全班被深行要得團團轉的這種情形表達了不滿。

  為瞭解決這個問題,非得去一趟東京不可。

  泉水子又陷入苦思好一陣子。該怎麼做才能達成這項任務呢?她開始思索具體的行動方式。

  光說結論,那就是她一個人不可能辦到。倘若沒有他人的協助,一開始傳送簡訊這項任務就有失敗的風險。另外,這項行動也攸關到深行的自由,他也該負責做點事情吧。於是泉水子握著手機下樓,走到屋外。

  這天深行沒有留校參加田徑練習,和泉水子一起坐車返家。這種情況下,他一回到神社就會立即換上練習服,首先練習拉弓,之後再向野野村學習體術。由於泉水子都會趁著這段時間使用山頂上的空地,所以很清楚深行與野野村兩人的動向。

  泉水子很輕易地就在宿舍旁的樹木底下,找到了身著陳舊藍色褲裙的深行。見到野野村還沒出現,泉水子籲了口氣,急忙走下坡道。正檢查著弓弦的深行抬起頭來,狐疑地看向她。

  「幹嘛?」

  「媽媽寄了手機過來。這是她給我的回信。」

  泉水子遞出那張白紙。

  「我可以看嗎?」

  見泉水子點頭,深行便迅速看完信上的內容,然後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麼覺得……紫子小姐真是與眾不同呢。」

  「是嗎?她向來都是這樣。」

  「居然會有父母想在畢業旅行期間私下見面,一般而言這樣很奇怪吧?」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如果只有這個方法能見到媽媽,就只能照她說的去做了。是你說只有媽媽可以改變相樂先生的決定喔。」

  「我的確說過。你說得沒錯。」

  深行承認,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你打算直接找紫子小姐談判,請她對雪政下命令吧?」

  「就是因為我辦不到,才這麼傷腦筋地找你商量啊。」

  泉水子將紅色手機舉到深行眼前,說:

  「這是和信一起寄來的手機。我想,裡面應該輸入了只有這支手機能使用的郵件信箱。可是,我沒有辦法打簡訊。」

  深行接過手機,打開螢幕確認聯絡人。

  「真的耶,只輸入了一組郵件信箱。可是,為什麼你沒辦法打簡訊?」

  「因為會故障。」

  泉水子據實以告,但坦承這件事又讓她覺得自己真是悲慘。

  「我一用手機,手機也會像電腦一樣變得怪怪的。要是在機場打完簡訊就故障,也不會再有後續發展了吧?」

  深行驚訝地注視泉水子,似乎領悟到她不是在開玩笑。

  「也就是說……你至今不管是電腦、手機、傳真、電話還是遊戲機,每一樣都無法使用而活到了今天嗎?」

  「我曾經打過電話啦。只要不是手機就行。」

  「你的等級根本是昭和前期嘛。」

  大概是極度吃驚吧,深行反而用不帶一絲挖苦的口吻說。

  「難怪,我老覺得你看起來就像來自另一個時代。你真的是一個表裡如一的人耶。」

  泉水子不禁心想早知道就不說了,但如果現在就氣餒退縮,她可以預見到時候一定會後悔。她提高音量說:

  「反正我就是這種人啦。既無法使用新穎的機器,也不曾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有自信可以在東京那種地方與媽媽會合。所以我只能思考該怎麼辦才好。深行,請你帶著這支手機,代替我去見媽媽吧。」

  「代替你?」

  「因為我可能無法去畢業旅行。如果真是那樣,也不能浪費這個好機會。」

  泉水子咬住嘴唇,又說:

  「而且你比較擅長說服別人,媽媽如果看到你,也更能明白我們的處境吧。我已經寫信收到了回復,你也該做點什麼吧?」

  深行緊盯著手上的手機半晌,最後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攸關我自己的死活,我當然會竭盡所能。而且,我也想見見紫子小姐。以前來玉倉山時我曾見過她一眼,她真的是個非常漂亮的人。不過,紫子小姐是為了女兒才打算特意過來一趟吧?不是為了我。」

  「可是,我……」

  泉水子支吾猶疑,摸向自己的麻花辮。深行揮了揮手機。

  「既然現在看見了希望的曙光,我就非常想見紫子小姐一面。但是,如果只有我以代理人的身分前往,結果不會太樂觀吧?再說,你真的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給別人做嗎?」

  泉水子抬眼問道:

  「如果要兩個人一起去見媽媽,你願意陪我去嗎?」

  「就算千百個不願意,但這大概是最好的做法吧。」

  「既然如此……」

  我可以做出這種宣言嗎?泉水子很快就心生疑慮,但還是開口說了:

  「我一定會參加畢旅,所以深行也參加這次的旅行吧。相樂先生曾說過會讓你參加喔。」

  「可以啊。」

  深行頷首,回望向泉水子一本正經地說:

  「你可別臨陣脫逃喔。要是這個機會因為你沒去而泡湯,我這一輩子到死都會欺負你。」

  看來這下子得抱著殊死的決心參加畢業旅行了。

  

  二

  由於南紀白濱機場的路程遙遠,巴士幾乎是在黎明時分就駛進了學校校園。在這個平常校門還未開啟、天空雲朵仍略微泛紅的時間聚集於此的學生們,都為了這趟遠行興奮得情緒激昂。大多數學生的父母都前來送行,讓即將啟程的雀躍氛圍變得更加熱烈。

  「咦?和宮?」

  步實也一臉興奮期待,帶著無意義的傻笑反問。

  「啊,你不知道嗎?那傢夥不會參加喔。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報名了。」

  「和宮同學不來嗎……」

  泉水子不禁頹喪地咕噥。

  「這麼說來,和宮好像也很少參加活動呢,和泉水子一樣。這次你很了不起喔,這是你第一次能在出遊的一大早出現吧?」

  泉水子默不作聲後,步實又開朗地說:

  「以前也是啊,只要你鼓起勇氣過來,說不定就能辦到呢。能夠趕上中學最後一次旅行,真是太好了。接下來我們就好好玩個盡興吧!」

  其實若不是深行那句話,泉水子絕對不會參加。今天她也是一早就渾身無力,頭痛欲裂。

  倘若是平時,佐和絕不可能沒有發現到泉水子的壞氣色。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今天早上一片手忙腳亂,佐和才沒有注意到。因為佐和在最後一刻要求查看深行的行李,為了少這少那而忙得人仰馬翻。

  在野野村的催促之下,佐和終究沒有確認泉水子的體溫就讓她出門了。本來泉水子還心想一刖溫度計測量絕對會被發現,因此這讓她大大鬆了口氣,但並不代表身體的不適也會就此好轉。一想到接下來的漫長旅途,泉水子就開始後悔自己出門了。

  (我都強忍不舒服了,和宮同學卻不來……)

  對畢旅殘存的最後一絲期待被澆熄,泉水子感覺彷彿被和宮背叛了一樣.非常哀怨。泉水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的活動,就在非常糟糕的開端下拉開了序幕。

  不論在巴士還是機場,泉水子都無法像班上同學那般興奮。她全身發熱,頭部一帶像被白雲籠罩般昏昏沉沉,甚至遲遲無法對步實和春菜說的話做出回應。但由於泉水子向來文靜少言,兩個人都沒有放在心上。

  儘管如此,在南紀白濱機場等候登機時,泉水子頂多是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但一坐在飛機上的座位後,她就真的開始覺得難受。

  (……不認識的乘客也和我們坐在一起。)

  從小到大,泉水子都不曾搭過公車和電車,所以沒有過「共乘」的體驗。一意識到不認識的陌生人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就不安得難以自拔。

  (這種事情大家都在做,會害怕才奇怪吧……)

  她的腦袋很清楚,也能判定自己這樣子很愚蠢,但是情感上卻無法平復。不僅如此,還一分一秒地越來越陷入恐慌。

  與這種不適比起來,起飛根本算不了什麼。當飛機飛離地面的那一瞬間,機上的同學都喧嘩鼓噪,但不可思議的是,泉水子並不覺得飛行很可怕。只是,一旦飛到了半空中,與不熟悉的陌生人被關在同一個空間裡根本無路可逃這件事,讓她直打寒顫。

  (為什麼呢?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泉水子無法剋制地覺得自己被某種不能被對方發現、被看見就會形成威脅的可怕駭人事物盯上了。從小,泉水子就害怕他人的目光,大家的視線一集中在自己身上就會縮成一團,但竟然會難受到這種地步,連自己也始料未及。

  粟穀中學的學生都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泉水子的機位靠窗,鄰座是春菜和步實。在狹窄的機艙內,不可能有其他乘客會注意到泉水子,但泉水子仍覺得後方座位的視線貫穿了椅背投在自己身上。那陣凝視令泉水子如坐針氈,連泉水子細小的動作也不放過。彷彿只要動動身子就會給予對方力量般,所以泉水子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停冒出冷汗。

  (我果然不應該出門……)

  這下她才痛切地領悟到,原來學校也還位在玉倉山的保護範圍裡。如今泉水子自己跑出了安穩的保護區,將神社拋在遙遠後方,赤裸裸地暴露出了自己,完全無法與自以前起就覺得不能被發現的某樣事物對抗。

  「泉水子,你怎麼了?」

  春菜終於察覺,探頭察看泉水子的臉色。

  「空服員在問你要喝什麼飲料喔。你要喝什麼?」

  泉水子無法發出聲音,好不容易才搖了搖頭。

  「你想睡嗎?冷氣很強,我請空服員拿毛毯給你吧。」

  她確實冷得直打哆嗦。泉水子自春菜手中接過毛毯裹住自己後,卻怎麼也睡不著。一種身體表面發熱,內部卻發冷的不快感不斷襲來。

  飛機過了一個多小時後抵達羽田機場。機場設施之巨大與旅客的人數,都與他們登機的南紀白濱機場有著天壤之別。

  走過有著自動走道的長長通道,進入入境大廳後,熙熙攘攘的人潮充斥在大廳這個廣闊的空間裡。小型學校的畢旅學生們全都有些受到震懾地挨在一起。班導師中村扯開嗓子召集學生,確認人數。

  泉水子總覺得自己無法再往前跨出一步。

  她的身體比待在飛機上時更不舒服。令人頭暈目眩的大批人潮都自顧自地匆匆忙忙往四面八方移動。每一個人都沒有閑暇將目光放在渺小的泉水子身上,但泉水子卻在他們身後感受到了一團體積比人還大,盤踞在一起的模糊黑影。威脅著泉水子的事物就在那團黑影當中,緊盯著她瞧的冰冷視線似乎也隨著人群增加而變多。

  泉水子甚至害怕得想吐,在驚訝的步實與春菜陪同下,踉踉艙艙走進入境大廳的廁所。

  由於泉水子幾乎沒吃早餐,所以吐的東西不多。但是,在廁所裡蹲了一會兒後,隨著胸口的作嘔感逐漸平息,她的大腦也變得清晰多了。如此一來,儘管全身還是虛弱無力,卻也恢復了足以鼓勵自己絕不能被打倒的力氣。

  (……其實你也很清楚,東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但你還是決定一定要見媽媽一面才行,不是嗎?)

  泉水子洗著手看向鏡子,鏡中映照出了一張白紙般的駭人臉孔,但泉水子堅定地對那張臉這麼說。不過,當步實和春菜一看到自廁所走出來的泉水子,就嚇得連忙讓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們去叫保健老師,你先坐在這裡休息吧。我們之後還要坐電車,你還是先吃點葯比較好喔。」

  步實與春菜飛奔離開。泉水子臉龐低垂,但馬上孤單不安地抬起頭。接著她發現深行就像與兩人交接般站在自己面前。

  深行在短袖的制服襯衫底下穿著淡藍色T恤,下半身是學生褲和帆布鞋,打扮和其他畢業旅行的學生沒有兩樣。儘管如此,深行的態度還是顯得目中無人。這意味著即便站在羽田機場裡,他的態度還是和在學校裡一樣。

  「我還以為你想裝病以逃避團體行動。真的身體不舒服嗎?」

  深行低頭看向泉水子,說道:

  「就你這副德行,還能和大家一起去參觀嗎?距離去新宿都廳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喔。」

  才不用你多管閑事。泉水子心想。更何況泉水子自踏出家門後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深行的口氣卻彷彿現在才發現,真是太遲鈍了。

  「你傳簡訊給媽媽了嗎?」

  「嗯,她也已經回復了。」

  深行打開紅色手機,將螢幕舉至泉水子眼前。

  「她指定的會合地點,是今天三點半在都廳的北展望室。看來紫子小姐很清楚粟穀中學的參觀行程呢。這樣一來,就算脫隊老師也不會擔心,非常容易喔,還是說你可能無法同行?」

  「不,我要去。」

  泉水子邊大口喘氣邊答腔:

  「只要再習慣一下……我一定沒問題的。」

  深行蹙眉,看向泉水子蒼白的臉蛋。

  「你的意思是說,你是因為適應不了東京的人山人海才身體不舒服?」

  「別說得那麼簡單。」

  泉水子回嘴,卻幾乎使不上力氣。

  「不懂的人根本不懂。明明……有那麼多奇怪的東西。」

  「你太不瞭解外面的世界了。玉倉山的確是個清凈的所在,但那個地方原本就十分特別。連這點也不明白的話,你無論去哪裡都無法生存喔。」

  由於他的語氣太過狂妄自大,泉水子湧起了動怒的力量。

  「深行是看得見那個東西,還覺得毫無所謂嗎?」

  「那個東西是什麼啊?」

  「就是緊跟著我的壞東西。看起來不像是普通人類,像是一團不祥黑色塊狀物的東西。」

  泉水子說完,深行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真有那種東西的話,就問問看紫子小姐該怎麼解決吧,畢竟她就住在東京。」

  「用不著你說,我也會這麼做。」

  泉水子起身,感覺到身體某處湧出了力量。此時她才深深體會到,原來憤怒也能化為行動的能量。

  而後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利用單軌電車和JR山手線移動到下一個目的地。儘管電車擁擠的情況不比尖峰時刻壯觀,但乘客還是相當多。

  其他同學都開心地欣賞著單軌電車窗外一覽無遺的海濱地區景緻,泉水子卻完全沒有閒情逸緻觀賞。也因為她的臉色十分慘白,連其他乘客都注意到了,於是將座位讓給了她。

  為了中學生起身讓座的是一名貌似上班族的男性,泉水子心想都市人也不全是壞人呢,但其實這種事情她理智上早已瞭解,唯獨感性就是不聽使喚。

  坐在電車裡,泉水子充其量只能竭力自製,不再讓自己陷入恐慌——也就是努力不去思索空氣怎麼這麼糟。一不留神,她甚至有可能無法呼吸。

  暴露在威脅中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即便泉水子低下頭只緊盯著他人的雙腳和鞋子,還是明明白白領悟到那股視線不會消失。但是,既然無法逃避閃躲,她只能盡量鼓起勇氣面對自己正被緊盯住這個事實,並且克制住自己。

  電車內開著冷氣,悉數關起的車窗導致空氣十分沉悶。但是一走出電車,車站月臺上感受到的悶熱空氣更是讓人不快到了極點。六月以來,東京每天的濕度都居高不下,儘管在一片白霧霧的陰天裡,氣溫一旦上升,也依然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

  多雨的紀伊半島夏天同樣炎熱,但大都市的酷熱中帶有無法比擬的黏膩。彷彿有某種盡情吸納臟汙的事物就此淤塞沉積,定在原處動也不動,泉水子以外的學生也對這種差異大感吃驚。在新宿車站內邁開步伐前進後,老師和學生都一臉吃不消的樣子。

  「我不行了,好想出去外面吹吹風……」

  春菜神色疲倦地發著牢騷。但是,一走出車站通道,外頭就是西新宿的高樓大廈群,稱不上是走到戶外。大廈之間一點流動的風也沒有,遙遠屋頂上方的白亮天空令人很難想像與山脊稜線上看見的是同一片天空。

  到了這種地步,反而是不抱任何玩樂期待的泉水子較能忍受。因為縱然不舒服得快要倒下,但她從一開始就是抱著參加苦行的心態,一個勁兒地往目的地前進。

  新宿車站的喧鬧人潮宛如一場夢魘,但泉水子只是緊盯著友人的背影,邊移動邊小心不要走散。總覺得就算開口說自己有多難受也只是浪費體力,所以她緊緊抿著嘴唇,沒有抱怨過一句。雖然不曾回頭,即便泉水子沒有看一眼,那個影子般的東西仍沒有迷失方向,緊跟著她。

  但是,會覺得「有人在看自己」,也就表示她能感覺到彼此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個東西一直在人群後方尋找著泉水子,並未近到能夠觸碰到她的身軀。泉水子隱隱明白到了這個事實——但是,也只是現在還沒碰到而已。

  泉水子有種感覺,就是不要害怕得想主動回頭尋找、想看清楚對方真面目,才不會刺激到對方。她也有種預感,若是真的看見了對方的真面目,她的心臟說不定會嚇得停止跳動。

  走到一處鋪有石板的半圓形廣場時,前頭的數名學生停下腳步,班導中村再一次吩咐大家集合。泉水子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抵達東京都廳。

  眼前的建築物有著寬敞的門廊和整面都是玻璃的玄關,正是聳立著犄角般兩座高塔的都廳第一本廳。但是,由於泉水子截至目前都不曾抬頭仰望過,因此沒能看見都廳獨特的外形,現在在門廊的遮擋下,已經無法看見全景。話雖如此,泉水子內心仍是油然生起了抵達目的地的些許安心感。

  (只差一點點了……)

  中村宣佈兩點開始團體參觀。只要順利結束這個行程,就能在三點半見到與他們相約的紫子。自離開機場後,這是泉水子第一次搜尋起深行的蹤影。

  深行與洋平笑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幾個男孩子湊在一起看也不看女生一眼。越川美沙則與她的朋友頻頻偷瞄深行互相竊竊私語,十分在意他。看來她們沒有成功將深行拉進自己的小組。

  (……先不說我了,深行這樣子根本無法脫身吧?)

  深行的一舉一動都備受班上同學關注,但泉水子轉念一想,這樣子其實也沒關係。都來到這裡了,只有自己一個人去見母親也沒關係。

  都廳這棟建築物非常巨大,怎麼看也不像政府機關。暗色的大理石牆壁高聳入雲,極具現代藝術感,玻璃制的空中迴廊貫穿往上挑空的大廳。

  但是,一旦遠離了觀光客熙來攘往的一樓,人潮就忽然遽減,泉水子上樓之後心情也輕快許多。感覺黑影與自己拉開了一點距離。似乎是大樓的堅固高牆和冰冷沉穩的空間稍微起了保護的作用。

  粟穀中學的學生先是參觀了宛如電影場景的防災中心,又在都議會議事堂的視聽室裡觀看了說明影片。過了約莫一個小時後,一行人再度回到第一本廳的大廳,在展望室的直達電梯前宣告解散。

  「接下來是自由時間,請大家四點回到這裡集合,絕對不能跑出都廳喔。老師們會在大廳待命,如果有任何狀況就來找我們。大家都明白了嗎?」

  聽完中村的指示,原地解散的學生們便爭先恐後地搶著搭上直達電梯。泰半觀光客都是以展望室為目的造訪都廳。

  泉水子也和步實及春菜一同等待電梯。泉水子心想,既然大家目的地都一樣,一同前往也未嘗不可。但是,就在泉水子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即將走進電梯的前一秒,有人自後頭拉住了她的辮子。泉水子嚇得險些停止呼吸。

  拉她辮子的人是深行。

  「你這個笨蛋,那是直達南展望室的電梯啦。」

  「咦?」

  步實和春菜沒有察覺到泉水子停下腳步,與其他同學一起搭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時她們鐵定會發現吧,但一切為時已晚。

  「我就在想你一定會搞錯。紫子小姐指定的是北展望室喔。這邊。」

  深行說完,率先開始移動。

  在隔著入口大廳的另一頭,可以看見猶如鏡中倒影般形狀相同的另一座直達電梯。泉水子完全沒料到兩邊的高塔各自有自己的展望室。她目瞪口呆的同時,與深行並肩重新等待電梯。的確,這邊明白寫著「北展望室」四個字。

  好一陣子默不作聲的深行開口了:

  「你挺有毅力的嘛。我本來還聽見保健老師說你恐怕無法參觀,要送你直接回飯店喔。」

  「現在的話我還撐得住,直到見到媽媽以前。」

  泉水子別開視線回答。偏偏深行是拉了她的辮子叫住她,這令她有些惱怒。最近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做了。

  「鈴原很害怕他人呢。」

  深行不帶一絲感情,單純像在描述觀察結果地說:

  「我不知道你這是對人恐懼症還是其他疾病,但你總是覺得自己不認識的人都有害。可是這世上絕大多數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喔。」

  「我才沒有這麼覺得……我也不覺得大家都有害。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覺。」

  泉水子的嗓音有些顫抖。她想,深行是不可能明白的。要求他明白反而才是天大的難題。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媽媽一定會知道這是什麼。媽媽為什麼能夠住在東京呢?我一定要在今天問出答案。」

  參觀時拿到的導覽手冊上寫著展望室離地高達兩百零二公尺。

  話雖如此,搭乘電梯還不到一分鐘就抵達終點了。在還未湧出自己正往上攀升的真實感時,電梯門就已經敞開,引領他們來到了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圍繞四方、面積比一樓大廳小上許多的展望室。

  泉水子定睛尋找紫子的身影,但展望室也沒有狹小到足以一眼望穿。裡頭有咖啡廳也有禮品區,視野遭到了阻擋。由於距離會合時間還有幾分鐘,深行與泉水子便表現得和普通的觀光客一樣,在樓層裡繞了一圈。

  地平面上覆蓋著汙濁的霧靄,稱不上是適合眺望的好日子。導覽看板上的全景圖映照出了藍天白雲、富土山和丹澤山地的稜線,以及橫濱的跨海大橋等景物,但泉水子只注意到了密密麻麻填滿平坦土地的無機高樓大廈群。

  吸引住她目光的,是設計別出心裁的超高大樓,它們傲視群雄般地林立於地面之上,此外的建築物都黯然失色地蹲伏在腳邊。行駛於馬路上的車輛看來就跟芝麻一樣大,電車則猶如蚯蚓,也難怪根本看不見人類的身影,但躍入眼簾的一切事物卻又都是人類創造而出。

  見到這幅光景,泉水子其實也稱不上非常吃驚。縱使泉水子來自深山,但也曾由電視等途徑見過眼前這些景象。就只是她一直在心中描繪的景象,確實如她所想地延展在眼前。

  但是,親眼目睹後,心裡還是產生了新的感受。泉水子早已見慣的紀州群山不論是否由霧靄層層包圍,她都能在每一座山的山頂上感受到一道像是直立柱子的東西,那些柱子全都直入參天。但是,似乎需要有大地岩石的高度和覆住岩石的樹林,才會產生那些柱子。建於平原的超高大樓無論如何朝天聳立,都沒有出現相同的柱子。

  放眼望去,即便景緻中有著無數高樓大廈,她卻沒有看見任何直立的澄凈之物。相對地,卻看見了在地面上並行,並且持續往外延伸的淤塞色塊。色塊與泉水子感受到的黑影十分相似,隱晦不明地隱藏起了實體。這樣子也難怪無論身在何處都沒有保護,泉水子暗自豁然開朗。

  「紫子小姐似乎還沒來呢。」

  深行繞了一圈回到電梯前方後,停住腳步確認時間。

  「看來也沒有在咖啡廳……已經三點半了。」

  才剛說完,手機就出現了反應。由於近在眼前,即便是靜音模式,泉水子也聽得見手機振動的聲音。

  「有簡訊。」

  深行旋即看起寄來的簡訊內容,然後緊皺起眉。

  「……不行,她說她沒辦法過來都廳了。」

  「怎麼這樣,為什麼?」

  泉水子忍不住大口喘氣。都來到這裡了,紫子怎麼可以爽約呢?

  「她說:『你們也快點離開展望室。那裡已經被發現了。』到底是被什麼東西發現了啊?」

  泉水子倒抽口氣。她確信母親指的必定是同一個威脅。紫子也很清楚那些黑影,那些不計其數的視線。

  「就是那個啊,不能被發現的東西。他們肯定也一直牢牢監視著媽媽。可能是被對方發現了我們要在這裡會合……」

  「怎麼可能?」

  深行一臉困惑無措。

  泉水子立即感覺到恐懼得到了反作用力後,開始膨脹擴張。就連母親也想避免當面對峙的某種駭人事物確實存在。泉水子原以為如果只是被盯著瞧,只要咬牙隱忍置之不理就好了。但她錯了,倘若她們大意輕敵地抵達同一個地點,將會被逼得走投無路。

  「必須快點離開展望室才行。媽媽都這麼吩咐了。」

  泉水子心慌意亂地走向電梯,這時手機又響起了收到簡訊的聲音。

  「紫子小姐傳來第二封簡訊了。我們都還沒有時間回復呢。」

  深行打開手機螢幕,念出內容:

  「『知道我的住處的話,就趕來我家吧。這裡設有結界,所有人都會很安全。為防萬一,地址如下。』……嗯,在中野區中央二丁目嗎?」

  「竟然要我們趕去住處……媽媽真是太強人所難了。」

  泉水子感到一股想哭的衝動。母親說得簡單,但自由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鐘,老師也規定學生不能離開都廳,都在一樓大廳守著吧。

  深行毫不明白泉水子的焦急心慌,並不認為紫子的提議強人所難。他看著簡訊,尋思說:

  「搞不好距離很近吧。這裡是西新宿,中野區就在旁邊。導覽看板上也列有幾個中野的高樓大廈名稱。從窗戶看過去,就在附近而已。」

  泉水子吃驚地抬起目光。

  「你知道怎麼去嗎?」

  「我查查看地圖……你等我一下。」

  走出電梯後,深行先躲進老師們看不見的死角,在大廳的角落裡不停操作手機。

  「果然不遠,頂多坐一、兩站而已。徒步應該也走得到,但考慮到有可能在都市裡迷路,坐電車比較保險吧。」

  「難道你想去媽媽的住處嗎?」

  泉水子不可置信地問,深行回望向她。

  「都來到這裡了,你甘心不見紫子小姐一面就回去嗎?」

  「可是這樣子會違背老師們說的規定啊。」

  「反正現在我們早就跨過一般常理的那條界線了吧?」

  如果真要形容,深行的語氣像是對眼下的事態樂在其中。突然冒出難題後,深行反倒顯得神采奕奕。

  「如果眼前有老師的規定和紫子小姐的規定,那麼我會選擇遵從紫子小姐的。現在放棄的話我一定會後悔,你也是吧?」

  泉水子咬著嘴唇點點頭。身為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這算是違反校規的行為。雖然一想到之後不曉得會有什麼後果,她就非常害怕,但被黑影緊迫在後這點更令她感到恐懼。如果非得要她二選一,她根本沒有餘力猶豫。

  既然在東京只有紫子的住處是安全的所在,她也只能前往那裡了。同時,靠她自己一個人是絕對不可能抵達的,所以她只能與深行一起逃離都廳。

  

  三

  對於要在初來乍到的地方尋找紫子的住處,深行看來並未感到特別不安,還鄙夷似地對泉水子說他可以使用手機的衛星導航功能。儘管又多了一個會讓他瞧不起的話柄,泉水子仍是相當感激他的行動力。

  然而,事情並未如深行預期地順利進行。

  兩人背著老師偷偷溜出都廳後,預計先返回新宿車站,再轉搭總武線前往東中野站,最後再靠地圖找到紫子的住處。但是,他們很快地就在買票這個步驟上遇到麻煩。

  擁擠的人潮依然讓泉水子惴惴不安。在她眼裡,只覺得如同巨型蜂窩般聚集著大批人群的新宿車站彷彿浸泡在黑影當中。同時泉水子也能感受到無數存在身後的可怖目光,不停落下冷汗。

  泉水子不禁站在售票機前僵立不動。其實她在剛碰到售票機的操作螢幕時就驚覺到了自己不應該這麼做,但已經來不及了。

  已買好自己的車票先行走開的深行又心急如焚地折回來。

  「你可別告訴我你不會買票喔,這樣也太離譜了吧!」

  泉水子羞傀難當地點頭。

  「機器好像……故障了。」

  即便深行按下取消鍵,售票機仍是沒有反應。這是泉水子最想避免發生的情況,但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請出車站的站務員。

  等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站務員才好不容易打開售票機的進鈔口,取出千圓紙鈔歸還給泉水子。深行於是在另一台售票機買了泉水子的車票。走向剪票口時,這回卻變成自動剪票口發出了錯誤的警鈴聲,只有泉水子一人無法通行。最後又只好請站務員出面檢查。

  川流不息的乘客皆狐疑地看向兩名國中生,同時轉而移動至兩側的剪票口。即便是深行,呆站在原地擋住了大量湧入的人潮,也令他感到萬分尷尬。站務員拆開自動剪票口的面板後找到了車票,兩個人這才狼狽不堪地走進JR國鐵的車站內部。

  在綿延不絕往前延伸的走道上,路線多達十種以上的月臺一字排開,但張貼著總武線下行的黃色標示與山手線一樣都位在西口的剪票口附近。只要走上旁邊的階梯,預計搭乘的電車便會每隔數分鐘就到站。

  「不過要搭兩站而已,看來會浪費掉快一個小時的時間呢。」

  深行看向時鐘嘆了口氣,但他的預測甚至還太樂觀了。縱然搭上了返抵月臺的列車,那節車廂卻超過五分鐘以上都無法關上車門。

  「敬告各位乘客,百忙之中為諸位造成莫大的困擾實在非常抱歉。」

  車廂內響起了男人說話的廣播,為了安撫月臺上的鼓噪,廣播簡潔地報告:

  「由於警示燈顯示系統出現異常,現在工作人員正趕往確認。在發車前,請各位乘客暫時耐心等候……」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深行傻眼地悄聲嘀咕,看向身旁的泉水子。

  「簡直就像有什麼東西在阻撓我們移動嘛。」

  泉水子只是一味搖頭。她很想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卻無法隨心所欲發出聲音。她緊抓著車門旁的鐵欄杆立定站穩。如果不抓著什麼東西,她可能就會恐懼得雙腳無力癱軟,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

  「明明不是什麼大事,為什麼會接二連三遇到麻煩啊?還是說,這是你造成的?」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張開雙唇,細聲說:

  「……說不定被發現了。」

  深行心浮氣躁地皺眉。

  「所以,你說的到底是指什麼?你從剛才講話就非常含糊不清。」

  「要是知道,我就不會這麼害怕了啊。」

  泉水子緊攀在欄杆上屏住呼吸,終於就快要哭了出來。現在她的腦袋不僅一片混亂,又被人斥責,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

  「可是,我就是感覺得到呀。視線比之前更明確地盯著我瞧,來到了很近的地方……」

  深行霎時緊閉上嘴巴。無論如何,他很清楚如果現在泉水子被惹哭,將會很麻煩。泉水子也覺得自己一旦哭了,一切就再也無法補救。附近的乘客頻頻覷向穿著制服的兩人。

  深行沒有笨拙地出言安慰,可說是明智的判斷。因為不管他說什麼,泉水子都會哭出來吧。但是,深行卻非常安靜地等待。眼見泉水子終於克制住自己後,深行乾脆果決地宣告:

  「下車吧。沒有必要搭這種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發動的電車。」

  泉水子慌忙跟上。深行大概是不想走同一個剪票口吧,找到了與來時方向不同的出口標示後走上樓梯,來到了新宿車站外。

  走到大馬路上後,深行終於停下腳步,說:

  「太過引人側目也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被什麼東西發現了,但是,畢竟是兩個國中生在外閑晃,要是過度醒目而被叫住接受輔導,也不奇怪。」

  泉水子點頭。其實她不懂輔導是什麼意思,但也贊成不該在車站招來那麼多人的注目。

  「總之,你的辮子太顯眼了。如果我是站務員,過了三天還會記得你吧。如果不先處理你的頭髮,不管去哪裡都會備受矚目。你明白嗎?」

  深行說完,泉水子眨了好幾下眼睛。這點真是令她始料未及。

  「我的頭髮?」

  「就連我也在想你的頭髮那麼長,肯定總有天會在哪裡被夾住吧。你的辮子不適合出現在都市裡啦。」

  「就算你這麼說,我現在也沒辦法處理啊……」

  泉水子慌慌張張地拉過辮子後,深行看向轉角的行人穿越道。

  「走這邊。」

  「你要去哪裡?」

  「既然不可能變裝,最起碼可以買頂帽子吧?」

  這又是泉水子全然想不到的點子。她怔怔地呆站在原地不動,行人穿越道的燈號開始閃爍。

  「快點啊。」

  大概是急了起來,深行朝她伸出一隻手。待回過神,泉水子已經被深行牽著手,小跑步地渡過行人穿越道。泉水子險些往前摔倒,同時如遭雷擊般地看著被走在前頭的深行握住的手。

  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這幾個月來又都坐同一輛車上學,她也不曾與深行有過肢體接觸。彼此甚至會留心避免碰到肩膀,太過接近。直到現在這個瞬間為止,與深行牽手根本是天塌下來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由於太過震驚,泉水子甚至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不得不為自己說明眼下的情況。

  (這個人是深行,我來到東京後,現在我們正一起渡過我頭一次見到的都市十字路口……)

  泉水子的手比平常還要熱,但深行掌心的溫度仍是傳了過來。他的手掌強而有力,大得足以包覆住她的手,指節分明的手指也十分纖長。深行的自信彷彿透過他的體溫流向了泉水子。那種「至今我都是靠自己一個人生活過來」的自信——當中又有著支撐這股自信、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有辦法解決的樂觀。

  (深行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他真的不害怕。)

  比起與深行激烈爭辯,他的掌心反而透露出了更多訊息。泉水子忽然覺得直到現在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深行就在這裡。

  儘管深行很後知後覺,也不代表泉水子感受到的威脅就會減少,她也不認為他們能夠互相理解。但是,泉水子仍然發現原本害怕得全身發抖的自己稍微平靜了下來,也能正常呼吸了。截至前一秒她始終以為只能自己一個人加油忍耐,也只能自己一個人單獨面對緊逼而來的事物。

  (並不是這樣……至少在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城市裡,我不是一個人。深行也在這裡……)

  深行只是瞎子摸象地四處亂走,但一走進前方不遠處的商店街後,他們就看見了好幾間門口展示著T恤和牛仔褲的青少年服飾店。

  泉水子在其中一間店選了一頂形似棒球帽,有著帽檐的白色帽子。覆住頭部的部分比棒球帽遺要膨鬆,店員稱作鴨舌帽。

  泉水子將辮子盤起塞進鴨舌帽裡,再按著帽檐緊緊戴在頭上後,連她也覺得映照在鏡中的自己判若兩人。雖然與藍色的制服裙子不太相襯,但這樣的打扮走在市中心還是好得多,這點她的意見與深行一致。

  「深行都自己買衣服嗎?」

  戴著帽子走出服飾店後,泉水子仍覺得剛光顧過的店家很新奇,邊回頭察看邊發問。

  「你都不是自己買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走進店裡呢。」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深行付完錢後,將泉水子的錢包歸還給她。

  「另外,這個錢包裡鈔票太多了。像你這種傢夥看起來就一副很容易在路邊被人洗劫一空的樣子,真虧佐和管家敢讓你帶這麼多錢呢。」

  「是嗎?」

  「早知如此,我就不會節省計程車費,一開始就找計程車了。」

  深行環顧四周尋找計程車搭乘處,忽然又說:

  「如果我有那麼多錢,會毫不遲疑地去找在山形的千石先生吧。現在去說不定還不算遲。」

  泉水子大吃一驚。她既未意識到自己身上帶著一大筆錢,也對洗劫一空這個辭彙感到陌生。

  「這些錢足夠去山形嗎?」

  深行似乎嘆了口氣。

  「其實離家出走也解決不了問題。千石先生肯定也是山伏的一員吧,而且會被帶回家這種結果也早就驗證過了。」

  「你曾經離家出走嗎?」

  「不只一次呢。」

  好幾個人在車站前的計程車搭乘處排隊。跟著排隊之後,泉水子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你說過曾在羽黑修行,其實就是離家出走?」

  「嗯,有一半是順其自然變成那樣。」

  深行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答道。

  「所以我已經累積了不少訣竅,可以協助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連紫子小姐的住處,我也會找到的。」

  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搭計程車。

  設置在車上的計費表跳錶時,也讓她覺得非常新奇。由於野野村車上沒有裝設汽車導航器,這也是她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汽車導航器。她也生平頭一遭知道只要告知位址,司機就算不知道目的地,也能載著乘客前往。

  「客人,就在這附近喔。」

  司機這麼說完後,兩人下車一看,只見道路兩旁是一整排高度全都輕鬆超過二十樓的公寓大廈,看不見半棟獨棟住宅。周遭凈是鋼筋水泥大樓。

  「原來媽媽住在公寓大廈裡啊……」

  「奇怪了,如果是公寓,住址應該會再加上房間號碼啊。」

  深行望著手機螢幕,納悶地說。

  「我傳了簡訊說我們現在就過去,但沒有回復呢。算了,去了就知道了吧。」

  兩人走進最近的一棟公寓後,立即發現地址有誤。這裡並不是中央二丁目,而是一丁目。兩人向管理員低頭致謝後走到外頭,深行偏頭不解。

  「看來是司機搞錯下車地點了。真奇怪,明明用汽車導航確認過了啊。」

  接著深行半一笑置之地說:

  「這該不會也是妨礙之一吧?像是為了不讓我們抵達,甚至讓汽車導航故障之類的。」

  泉水子卻無法把這句話當成開玩笑。一股冷意竄上她的後背。

  折騰了好久還是無法抵達母親的住處——怎麼想都很不尋常。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彷彿有人想擋住泉水子的去路,在她逃進安全的場所之前找到她一般。

  (已經來到附近了……錯不了。對方不再只是遠遠地看著而已,現在正試圖來到我的身邊,硬是找到我。)

  由於夏至將近,白晝較長,所以儘管時間已是傍晚,距離日落還有段時間,然而四周卻已顯得陰森幽暗。在並排著時髦公寓大廈的道路上幾乎不見行人。是因為遠離了繁華的街道,進入住宅區的緣故吧。

  但原本都市的街道不論有無行人,都顯得冰冷淡漠。地面略顯凹凸不平的巷弄左彎右拐,難以一眼望穿,再加上一字排開的大樓,也無法看見遠方的地標。

  深行默不吭聲地搜索地圖,接著用輕快的語調說:

  「放心吧,只差幾條巷子而已。一想到原本我們還打算從東中野過來,走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麼。頂多五到十分鐘。」

  泉水子很想抱著頭蹲在地上,但她努力重振精神。現在還沒有徹底絕望,說不定可以趕在被發現前就逃進紫子的住處。應該要趁能動的時候盡量移動。到了現在,深行的樂觀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但才開始行走不到五分鐘,路邊的街燈忽然明滅閃爍,泉水子嚇得差點縱身跳起。抬頭一看,是街道兩旁的街燈開始一一亮起。

  泉水子這才察覺四周已經昏暗到必須開燈的地步。但如黃昏般的昏暗並非是因為時間晚了。站在大樓之間抬頭仰望,不知何時,天空已被藍黑色的烏雲層層籠罩。只有一處小角落選是朦朧的淡黃色,但也很快就遭烏雲吞噬埋沒。

  「時機真是不巧,看樣子會下雨呢。」

  深行同樣抬首看向烏雲,話才說完,雨水就像受到召喚般從天而降。

  「快點,應該就快到了!」

  兩個人拔腿狂奔,但在等待紅燈的時候,雨勢很快地越變越大。

  起先兩人還心想稍微淋濕也不打緊,但當大雨如瀑布般傾盆落下,昏暗的天際有兩、三次都亮起了泛紫的閃光後,他們不得不承認想強行突破太困難了。

  於是深行與泉水子先躲進路旁階梯上方的門廊避雨。此處也是一棟豪華公寓的玄關,往上尖銳突起的屋頂十分醒目。能夠躲雨讓泉水子鬆了一口氣,但天空緊接著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看來直到這片烏雲大致散去之前,他們都無法繼續前進了。

  兩個人全都淋成了落湯雞,也無法就地坐下。但由於泉水子戴著鴨舌帽,還不至於太過狼狽,深行卻是頭髮不停滴下水珠,襯衫與T恤也都濕透地緊貼在身體上。

  「都市的高樓大廈真要說優點的話,就是不用擔心閃電會打在自己頭上呢。」

  深行邊嘀咕邊撩起髮絲,看向泉水子。

  「習慣住在山上的傢夥應該不會害怕這點程度的閃電吧?」

  泉水子咬住嘴唇後,才用細若蚊蚋的聲音回答:

  「……這些閃電……」

  「你現在還害怕那個要來找你的東西嗎?」

  「已經很近了。」

  泉水子猶如墜入絕望深淵,嗓音沙啞。她終於頓悟到自己不可能不被發現而成功逃脫。

  「就在附近了。」

  泉水子才剛說完,只見天空亮起一道閃光,貫穿天際般的轟隆巨響同時直衝耳膜。泉水子還沒來得及縮起脖子,衝擊的餘韻就沿著地表往四面八方擴散,腳底下殘留了一種酥麻的觸感。察覺到這是落雷時,視線範圍內的街燈和身後玄關大廳的燈光已經逐一熄滅。

  站在萬籟俱寂的灰色景緻當中,唯有打在水泥上的雨聲變得比先前還要清晰。專心傾聽雨聲好一陣子後,深行慢吞吞開口:

  「就連我也開始覺得真的有什麼東西存在。意外接二連三地發生,不可能全是偶然吧?紫子小姐在簡訊中說家中設有結界這點也令我很在意。而且……」

  深行先行打住,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正環抱住自己似地捉著自己的雙臂,但仍然無法遏止全身的顫抖,甚至已經無法咬緊牙關。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是真的害怕得渾身發抖。這種情況如果一口咬定是你的妄想,也未免太不尋常了——而且我也感覺到真的有什麼要來了。」

  「要來了。」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就是知道。現在就要出現了。」

  深行深鎖起眉頭。

  燈光悉數熄滅,大雨持續落下,四周的壓迫感增加了也是事實。雖然紅綠燈在停電的狀態下仍正常運作,但車輛的引擎聲聽來卻非常遙遠,也不再見到有人走在前方的馬路上。泉水子深切地感受到兩人正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下。

  「如果能讓你安心一點,我可以詠唱加持祈禱文喔。」

  深行的發言非常沒頭沒腦,泉水子的牙齒依然不停打顫,聞言,吃驚地看向他。

  「加持?」

  「只是安心用的,就是惡靈退散那種祈禱文,」

  深行語氣粗魯地提出建議,但泉水子可以感覺到深行走向自己。他正努力接受緊逼而來的反常事物,接受泉水子的恐懼。雖然現在泉水子沒有餘力擠出微笑,但深行這番非常講求實際的發言令她感到莞爾。

  「不……我不認為對方會因此就離開喔。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連泉水子也意想不到的話語自她的口中說出: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手?」

  「因為剛才牽手之後,我比較沒有那麼害怕了。」

  深行不發一語地伸出右手。

  泉水子握住深行的手,仍感覺得到自己的手還在不停顫抖。深行大概是發現到了,稍微施力重新握緊她的手。泉水子想,這樣子就足夠了。

  她用力吸一口氣,伴隨著顫抖的吐息說:

  「來了喔……終於。」

  那個東西撐著廉價的透明塑膠傘,在黃昏般的幽暗中朝他們走來。

  雨勢依舊猛烈,水珠在人行道的石板上飛濺。走近的人影形單影隻,不見其他往來行人。

  ……誦咒五遍,縷七色,結作三結,系痛處,此大神咒乃是過去。

  四十億恆河沙諸佛處說,我於過去從諸佛處,得聞說此大神咒力。

  從是以來經七百劫,住閻浮提,為大國師,領四天下

  眾星中王,得最自在,四天下中,一切國事,我悉當之若…

  在雨聲中可以聽見非常低沉的經文朗誦聲。

  深行好一半晌注視著逼近的人影,下定決心般地開口:

  「……諸般荒魁、飛行、疫神、詛咒神、八大金神、指神聞神、友引、惡靈、惡鬼、三界外道之輩,敬納神法不可思議之加持力,開怪貪邪見之心,退返各自根源,敬請謹守神誓。莫再破壞句那戶……」

  撐著塑膠傘走近的人影在兩人身處的階梯下方停住腳步。當人影口出真言,兩人才明確知道他正是朗誦經文的人。

  「喳蘇濕哩瑟吒莎呵。」

  接著人影變回普通的嗓音說:

  「你在對誰念咒啊?別隨便浪費加持文。」

  穿著薄運動外套,褪色牛仔褲的褲腳都被雨水打濕了的相樂雪政就站在兩人眼前。相樂不慌不忙地舉目看向階梯上的兩人,在傘下笑嘻嘻地說:

  「真笨哪,竟然搞錯了該降伏的對象。該降伏的人是泉水子喔。」

  

  四

  「……相樂先生?」

  認出了來人後,泉水子霎時覺得有什麼東西脫離了自己。前一秒她還恐懼得心臟快要承受不住,現在卻像破曉前作了惡夢般如夢初醒。注意力全放在對方身上時,她整個人又驚又懼,但如今回想起來,對方其實根本沒有實體。

  「相樂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但深行卻沒有解除防備,這令泉水子大感意外。

  「別過來。」

  相樂正要起腳踏上階梯,深行忽然用凜冽冷然的語調製止,連相樂也不由得停下腳步。

  「給我看看你真的是雪政的證據吧。」

  「深行,你真是沒有長進呢。」

  相樂有些鬱悶地說。

  「你看,現在泉水子倒是很清楚我是誰喔。」

  深行聞言,看向泉水子,泉水子也回望向深行。兩人現在依然手牽著手,透過掌心感受到了彼此的困惑,接著也在開口之前看穿了彼此的想法。

  「剛才你是真的非常害怕吧?為什麼一看到那個壞蛋是雪政,就馬上接受了啊?」

  「可是,因為這個人真的是相樂先生啊。雖然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好像我剛才那麼害怕都是一場誤會……」

  「開什麼玩笑啊,這樣一來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嘛!」

  深行甩開泉水子的手。泉水子也覺得他這麼做無可厚非。畢竟,為什麼結果會變成這樣,連自己也錯愕萬分。

  「泉水子會這麼害怕並非完全沒有意義喔。這是有根據的。」

  相樂走上階梯,口吻輕柔地表示:

  「其實泉水子越是害怕我,就越代表我是真的喔。」

  泉水子看向那張俊俏得彷彿能夠參與電影演出的臉龐,腦袋一片混亂地問:

  「相樂先生,我成功逃脫了嗎?還是正好相反?」

  「這可能要依你是如何定義山伏而決定喔。」

  相樂的回答溫柔和藹,因此泉水子鼓起勇氣訴說:

  「我真的感覺到有不好的東西緊跟在我身後喔。有好多黑漆漆的影子聚集在一起動也不動,真的好可怕。直到看見相樂先生之前,我還心想絕對不能與對方四目相接……」

  相樂聽了也點點頭。

  「你感覺到的東西恐怕不只有我一人喔。一旦離開了玉倉山的守護,就有無數的人、事、物會盯上你,企圖捉住你喔。來到東京這樣混雜的地方,更是無法避免。但是,在這些人當中,我的能力最為高強,也最早趕到了泉水子的身邊。事情就是這樣而已。你可能會覺得很痛苦,但你不能永遠都不知道事實。紫子小姐也是為此才會叫你來東京吧。」

  「為什麼我會被別人盯上呢?」

  「因為你是山伏一直藏匿至今的重要人物啊。」

  泉水子遲疑著不知該從何問起,但還是下定決心開口:

  「如果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那麼相樂先生……也是盯上我的人嗎?」

  相樂露齒一笑,將雨傘往後傾斜,緊盯著泉水子的臉蛋。

  「我自認為不是喔,我應該算是在保護你吧。好比說我們現在如此接近,但並不代表我會讓你成為我的人,或是你會讓我變成你的人。總之,至少你就算和我面對面也不會感到害怕吧?」

  「……嗯。」

  兩個人的臉龐近得令泉水子手足無措,但她還是點點頭。雖不曉得相樂蘊含著什麼樣的力量,但泉水子並不怕他。

  深行大嘆口氣後,對相樂說:

  「那麼,妨礙我們去見紫子小姐也是你乾的好事嗎?」

  「那不是我做的喔。」

  相樂挺直彎曲的背,轉頭看向雨勢。雨勢似乎已過了最猛烈的時期,開始慢慢轉小。

  「我早就猜到你們要去紫子小姐家了。接下來要直接過去嗎?你們兩個人渾身濕透了,不先找個地方擦乾身體的話,也不可能繼續參加畢業旅行吧?」

  「你想跟著一起去嗎?」

  深行用露骨的厭惡語氣問,但相樂一臉若無其事地回道:

  「當然要去啊。我先聲明,紫子小姐不在家喔。在無法前往都廳的那個當下,她就已經放棄與你們接觸了。不過,那個家設有結界,威脅泉水子的事物也確實無法進入,正適合當作休息的場所喔。」

  那是一棟平凡無奇的住家。

  自並排著公寓大廈的大馬路走進住宅區後,某塊區域都是獨棟住宅。在紫子告知的地址上,座落著一棟屋簷與鄰居緊密毗連,既沒有像樣的庭院,奶油色牆壁也很單調呆板的二層樓房屋。既不陳舊也不嶄新,就像隨處可見的待售屋。

  相樂持有鑰匙,要進入屋內是輕而易舉,屋裡也沒有人出來迎接。停電不知何時已經修復,客廳的燈光很快就亮起光芒,但即便屋內變得明亮,還是瀰漫著一股無人居住的冷清感。

  (媽媽不可能住在這裡。她一定是從其他地方和我們取得聯繫……)

  泉水子環顧屋子內部後,如此思索。房屋的格局和傢具的配置看起來與泉水子家有些相像。廚房的吧台旁放著一張六人坐的餐桌,窗邊還擺放著成套的沙發與扶手椅,顏色和樣式都沒有獨特之處,就跟一般家庭的陳設大同小異。

  但是,這個家沒有人的氣息,屋內不見半點土產裝飾或是讀完的雜誌等雜物,一切都顯得太過井然有序,感覺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氣息,彷彿這裡只是一間作為戲劇場景使用的道具屋。

  雖然耳聞這裡設有結界,卻沒有看到任何肉眼可辨的機關。進入屋裡後,泉水子只感到空虛與失落,無精打埰地垂下肩膀。

  「媽媽真的不在呢……」

  好不容易費盡幹辛萬苦抵達這裡,紫子卻不在。泉水子不禁心想這一整天自己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深行則似乎在生泉水子的氣,自相樂出現後,幾乎沒再和她說過半句話,也不看泉水子。這也讓泉水子覺得是最糟糕的發展。

  只有相樂一人春風滿面。從他持有鑰匙這點來看,他想必已經出入這個家好幾次了。他打從一開始就一派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

  「雖然紫子小姐爽約了,但你不能恨她喔。她為了你,讓自己處在相當艱難的處境上呢——為了不讓更多人發現你的存在,是她代替你引走了對方的注意力。一直到今天都是這樣。你們母女倆之所以很難見到面,就是因為紫子小姐已經下定決心背負起這項任務。」

  泉水子繳繳駛坦瞼,看句親切地如此講述的相樂。

  「媽媽是因為在員警機關工作才會這麼忙碌喔。」

  「這是很明智的選擇喔。本人既能輕易地銷聲匿跡,另一方面也能取得國家級的機密情報。當然,這也是憑藉紫子小姐自身的能力才能走到這一步,國家可是欠了她不少人情呢。然後她再以國家為後盾,隱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沒什麼本事的人是找不到她的。」

  相樂一度閉口不語後,又補充道:

  「就連我也很難找到她呢。」

  「相樂先生也不曉得何時才能見到媽媽嗎?」

  「因為情況有變啊。只要她沒有見面的打算,就很難見到她。」

  泉水子恍恍惚惚地心想,結果母親已經沒有與自己見一面的打算了。被雨打濕的上衣、裙子和襪子都讓她覺得很不舒服,遇到的每件事也都令她意志消沉。

  相樂這時也發現到了泉水子和深行都呆站在原地。

  「在烘乾衣服的期間,泉水子去二樓找找看有沒有能夠替換的衣服吧。你的氣色看來很糟,也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喔。我和深行絕對不會上樓,所以你儘管放心休息吧。」

  躺在床上休息這個提議極具吸引力。泉水子甚至想躺在床上永遠不起來。她直到方才都一直鞭策自己的身體勉強硬撐,好不容易維持到了現在的氣力,也因為母親不在而徹底消彌。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想請相樂先生說明……但我還是先休息一下,等恢復精神,再請他告訴我也不遲吧。)

  泉水子如此心想,便聽從相樂的建議走上二樓。她當然不可能繼續穿著濕答答的制服,因此當務之急就是烘乾衣服。不只是自己,深行應該也是。

  二樓的寬敞臥室清一色是清爽俐落的藍色裝潢,不大像是女性的房間。但衣物間裡密密麻麻地掛滿了女性的衣物,絕大多數都還罩著洗衣店的塑膠套。

  泉水子無法判定紫子的時尚品味有多高,但這裡每件衣服看來都十分昂貴。衣物間中還放置著一個和式衣櫃,也令泉水子感到意外。因為在記憶中,泉水子不曾見過紫子穿上和服。

  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後,泉水子才勉為其難找到了自己能穿的襯衫和內褲。至於濕答答的上衣和裙子,只要掛在設有除濕機的浴室裡,不久就會幹了吧。

  更衣時,泉水子總算能摘下一直戴在頭上的鴨舌帽。辮子得到解放之後,她才知道辮子一直塞在帽子裡有多麼令人難受。她並非沒有發現,只是莫名守規矩地戴到了現在。

  望著手上的白色帽子,泉水子有些陷入沉思。

  (……我之所以會想一直戴著,是因為這頂帽子是為了我而買的。雖然現在好像感覺不到了,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深行也有態度親切的時候嘛……)

  一看到整理整齊的大床,泉水子就再也戰勝不了想鑽進被窩的誘惑。她覺得全身都沉甸甸的,無法再繼續張著眼睛強打精神。將衣服拿至浴室後,她前去詢問相樂,他也爽快點頭。

  「在衣服烘乾之前,還可以在這裡待上一個小時吧。如果到時候你還不下來,我再打內線叫醒你。現在的你非常需要睡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  *  *

  泉水子一上二樓,深行就粗魯地扯開襯衫鈕扣,將襯衫掛在餐桌旁的椅背上,緊接著又脫下T恤。

  相樂給予忠告:

  「褲子別脫比較好喔。畢竟是在別人家裡,這也是為了預防突髮狀況。」

  深行惡聲惡氣地說:

  「我知道啦,用不著你特地提醒我。」

  「深行,不管什麼時候見到你,你都氣呼呼的呢。」

  相樂做出無比感嘆的表情。

  「難得有時間兩個人獨處,你不覺得偶爾也該試試看溫馨詳和的親子溝通嗎?」

  「看到你開心得合不攏嘴我就火大!」

  深行掉頭轉身,拿起襯衫走向浴室。

  片刻過後,深行晾完衣服走到客廳,卻發現相樂打開了啤酒罐。深行走向沙發,擰起眉低頭看向相樂。

  「在別人家裡大口喝酒就沒關係嗎?」

  「這棟屋子的冰箱裡只有啤酒嘛。只能自來水和啤酒二選一。不過深行只能喝自來水呢。」

  「雪政。」

  深行在胸前交叉雙臂,語調往下一沉。

  「雖然你剛才成功地哄騙了鈴原,但我可不會輕易被你騙倒喔。當我們身處在連自己也預想不到的地點時,你卻一副早就料到般地現身,怎麼想這當中都有蹊蹺吧?」

  相樂津津有味地喝了口啤酒後,穿著牛仔褲的交疊雙腳先是鬆開,再重新翹起二郎腿。

  「那麼,深行,你說不會被我騙倒是什麼意思呢?」

  「我一直在鈴原身旁,看見她怕得要命。但那傢夥一看到你,卻像個沒事人般恢復原狀,我想是你施展了某些法術吧?換言之,她被雪政降伏了。雖然你巧妙地搪塞過去,但盯上鈴原,讓她一直害怕不已的壞東西,結果就是你吧?也就表示她現在已經被不能被發現的事物抓住了。」

  深行先歇口氣,再接著說:

  「倘若不是百般受到阻撓,鈴原和我早就憑著自己的力量到達這個家了。那樣一來,你就無法進入這個家的結界了吧?紫子小姐說的察覺到了危險,就是因為發現你緊追在我們身後吧?如果雪政就是萬惡的根源,我聽了也完全不會驚訝喔。」

  相樂將亮褐色的清澈雙眼轉向深行。深行回瞪的瞳孔顏色則是深色,這是兩人既是父子,卻不相像的特徵之一。

  「這也是無可奈何啊。因為她們的本性就是會想逃跑。雖說我是山伏,但如果想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就只能以實力捉住她。站在我們的立場,儘管我們很想跟那些單純只想得到她的力量,再藉此獲利的企業家、政客、研究學者和宗教人士等傢夥劃清界線,但光就想要力量這一點,所有人的出發點都是一樣的呢。」

  深行微微瞠大雙眼。

  「你說企業家和政客?在這個社會上,有這麼多人都盯上了鈴原嗎?」

  「如今世界越來越國際化,搞不好還不只國內的人呢。」

  「那個鈴原到底有什麼能力……你竟然說得這麼離譜。」

  深行語氣錯愕地質問後,相樂注視著啤酒罐略加思量。

  「如果你問我是什麼能力,依據追求者的立場不同,見解也因人而異呢。在我們山伏之間,有一則秘密傳承至今的說法,說她的能力與祖先在山中接觸到的靈力是同一種源頭。倘若一個人想透過嚴峻的深山修行以習得驗力(注5:修驗道的修行者藉由嚴峻的修行以獲得的超自然能力。)也需要相對的才能。但是有一群極端稀少的人不必透過修行,出生時就以單純的『力量』這個形式擁有了等同於驗力的能力。這群人從古至今僅限女性。」

  「只有女性?」

  「只有女性。」

  「性別歧視?」

  深行說完後,相樂聳聳肩。

  「這樣確實很不公平。所以她們才會小心翼翼地被藏起來。往昔修驗道靈山一般都是女人止步。同時,無論稱號改為菩薩還是如來,普遍山頭都會供奉姬神。藉由嚴格地限制只准男性成為修行者,才能順利地藏匿起這種不必修行就擁有力量的女性存在。只有與現在山伏有關的極少數人,才知道姬神之山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所以你才會說那傢夥是女神嗎?可是,鈴原她……」

  深行忽然為難地含糊其詞。

  「從旁看去,並不是一個那麼了不起的人啊。只是一個比一般人還要膽小的普通女孩子。」

  「嗯,她還稱不上覺醒。」

  相樂將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放在桌上,往後靠著沙發背。

  「但是,並非沒有徵兆。泉水子似乎具有某種會影響特定磁場的能力。現在本人看來還無法善加操控,況且若不觀察日後的發展,也不能判定這是否會成為力量的指標。但萬一確定了她能掌控力量,她將會受到全世界的矚目吧。」

  深行心生疑竇地問:

  「難道……今天電車和自動剪票口會故障,計程車的導航會出問題,都是鈴原的關係?」

  「有這個可能。」

  「這樣子即便她受到世人矚目,也只會對這個社會造成困擾吧!」

  「嗯……關於這點我也正有些頭痛呢。」

  深行氣憤地看向沒有反駁,搔著腦袋的相樂。

  「饒了我吧!想保護鈴原的話,你就自己出馬吧。要我當雪政的手下,我死也不幹!無論如何我下次——」

  就在深行滔滔不絕抱怨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微弱的氣息。

  「一定要向紫子小姐抗議——」

  深行不經意地回頭,下一秒倒抽口氣閉上嘴巴。不知是何時下樓的泉水子,正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

  「下來的話先說一聲啦!」

  由於自己還赤裸著上半身,深行頓時慌了手腳。但他旋即察覺到了泉水子的異樣,不再有心思在意自己的赤裸。

  首先,泉水子穿著和服,但不是正式的穿著,她只是將粉色質地上有著紫色碎花的和服披在身上,下擺則拖在地上。另外,她也解開了一頭長髮。這是深行第一次看見沒有編辮子的泉水子。漆黑如墨的長髮往下垂落,幾乎全面覆蓋住了和服的花紋,泛著柔亮的光澤。不可思議的是,看起來不像剛才還綁著辮子。

  「你是……鈴原吧?」

  他的語氣變得不太肯定。她也沒有戴著眼鏡,那雙眼睛帶著近乎天真無邪的濃厚好奇心,直勾勾地望著深行。像是看到了某種新奇的事物般,泉水子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深行,因此深行再一次因為自己半裸著身體而困窘無措。

  泉水子微微吐氣後,笑了起來。那是一種淡紅色花朵燦爛盛開般的笑饜。深行從未見過泉水子這樣子笑,但在久遠以前的記憶當中,他認識的一名女性也曾露出這種笑容。

  「……紫子小姐?」

  他小聲呢喃後,少女的杏仁大眼燦然生輝地迸出光彩。

  「喔……汝見過我呢。但如果汝是跟隨在紫子身邊的人,看起來未免太過年輕了。那麼,我們曾在哪裡見過面呢?」

  她的語氣讓深行不知所措。深行心想她絕不可能是泉水子,但若是紫子,還是有些不對勁。

  「深行,退下。」

  相樂彈起般地霍然起身,厲聲喝道。見到相樂態度驟變,深行暗暗吃驚。因為他很久沒有聽到相樂的口氣如此嚴肅。

  「你那副德行怎麼能站在殿下面前,快點後退。」

  仍處在震驚狀態下的深行被相樂的肅穆語氣震懾住,於是聽話地後退。少女緩緩轉過腦袋,看見了相樂。

  「哎呀,雪政也在嗎?」

  口氣聽來相當失望。

  「怎麼,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那麼這一次是被汝掌握到了行蹤呢。」

  相樂走到泉水子面前,彎下腰後,膝蓋與雙手跟著貼在地毯上。深行一頭霧水地看著他,隨即發現相樂並不是在地板上發現了什麼,而是行著古代的下跪禮,因此張口結舌到無法動彈。

  「前來迎接公主殿下卻沒有任何準備,還讓您看見這等醜態,懇請您原諒我等的無禮。」

  「無妨。」

  她泰然自若地聽著這番話,點了點頭。

  「是我自己無預警地跑過來察看。因為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小的以為您還在紫子殿下身邊。」

  「嗯,沒錯。」

  她漫不經心地看向屋內各處,接著低頭審視穿著和服的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附身在泉水子身上。時機尚未成熟。這副身體對我來說還太過年輕,待起來真不舒坦。不過,由於感受到了某些動靜,我才會過來一趟,看看這雙眼睛究竟看見了什麼。」

  僅一瞬間,她的雙眼再次看向深行,也僅一瞬間,她朝他露出了微笑。但是,她的表情讓人看不出所以然來,所以也可能只是深行自己這麼覺得。

  「那麼,今後您將來到泉水子身邊嗎?」

  相樂一開口詢問,她的表情剎那間變得淘氣又充滿戲謔意味。

  「我還沒有被汝捉住喔。單看將來的方針,我可以先告訴汝這一句話—大致上沒有錯。話雖如此,還是好好善待泉水子這個容器吧。因為不論好壞,這孩子都將成為我最後的容器吧。」

  「您將在泉水子這一代結束嗎?」

  她甩動著一頭長髮左右搖頭。

  「誰知道呢。只是,屆時我不會再往前進了吧。未來將有分歧。我將會面臨繼續存在還是不再存在的抉擇。」

  少女垂下眼瞼靜靜地低頭注視相樂,那張臉龐沒來由地令人聯想到觀音菩薩像。但是,她的安靜沒有持續太久,隨即又露出淘氣的笑容。

  「既然是雪政鎮住了這回的事情,必須給汝一點回報呢。我就告訴汝這件事吧。再過十五年,將會決定山伏世世代代經營至今的心血是否會有回報。與爾等對抗的事物就在海外。」

  「殿下!」

  相樂抬頭,話聲中帶有挽留的音色。深行即便沒有察覺到相樂語氣中的變化,但見到相樂起身,他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附身在泉水子身上的存在已經離開了。

  而後,留在原地的是恍然回神後,連連眨著眼睛的泉水子。她應該是無法理解相樂為何站在自己面前吧。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喔。」

  相樂的語氣就像在安撫容易膽怯不安的小動物。

  「這並不是奇怪的現象。就只是這裡處在結界當中,她來了一趟罷了。」

  泉水子終於察覺到了自己的打扮,眨眼間臉頰變得火紅。

  「我為什麼……會穿成這樣……」

  「你冷靜一點。」

  相樂讓自己的視線與泉水子等高,說道:

  「現在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只要再過一、兩晚,你就會一點一點想起來了。紫子小姐也一直都是這麼做喔。降臨在你身上的女性並非前來行惡。她既是菩薩,也是如來。」

  相樂運用自己的魅力循循開導泉水子,但慌得六神無主的她能不能聽進耳裡就讓人懷疑了。泉水子冷不防轉身背對相樂,飄揚著長髮往前飛奔,正想衝上樓梯時,卻重重地摔了一跤。

  相樂慌忙追上泉水子,低頭察看。

  「泉水子,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我要換衣服了,請別過來。」

  既然還能大聲回話,應該是沒有大礙。深行聽了也暗中鬆一口氣。不管左看右看,她都已經變回原來的泉水子了。

  深行看向走回來的相樂,他難得將動搖表現在臉上。方才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想必也大出相樂的意料。

  深行盡量冷靜地開口:

  「也就是說,剛才的現象就是一切的源頭吧。鈴原是擁有附身體質的家系。」

  「你根本不明白可以拜見姬神的人有多麼稀少。」

  相樂再次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似乎正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

  「就是她在修驗道始祖們的面前現身。時而被稱作十一面觀音,時而又被稱作藥師如來,但始終都在山頂受到供奉。但是,也不能籠統地將她稱為古代的神明。反而正好相反,她看起來也是一個擁有穿梭未來與過去能力的女性。」

  「你的意思是指預言吧?」

  深行說,但相樂好像沒有聽見。

  「在每一個時代,她都會透過附身的女性告知天啟,似乎是想藉此改變某種看不見的時勢流動。另外,她並不是每位巫女都會附身。她有一條確實往後世傳承的血脈,只會附身於與她擁有同樣血脈的家族後裔女性身上。」

  像在說給自己聽般,相樂將交叉的雙手貼在嘴邊,接著又說:

  「由於紫子小姐十分拚命,我早就察覺到了下一代的泉水子應該是個相當重要的人物。所以我才會試著及早展開行動,但沒想到她重要到了這個地步。今天姬神已經明白斷言了——泉水子將是最後的容器。」

  「這是什麼意思?」

  相樂總算看向深行,說:

  「你還不明白嗎?也就是說擁有穿梭過去能力的那位姬神,說不定就是泉水子將來長大成人後的模樣喔。」

  「怎麼可能!」

  深行不禁失聲大嚷。從個性乃至所有一切,姬神都與內向的泉水子差了十萬八千里。

  「即便只是有可能,這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從古至今,得到姬神都是山伏的宏願。能夠得到泉水子的人,也許就能站上頂點。」

  相樂俊逸的臉上浮現了笑容,同時鬆開緊繃的肩膀。

  「是啊,深行說得沒錯,保護泉水子對你來說負擔太大了。雖說你是我兒子,但也不該使喚你,應該自己出馬才對。」

  「姑且不論負擔大不大,麻煩你先好好反省一下!」

  深行沒好氣地頂嘴後,相樂爽快地說:

  「嗯,我不會再強迫深行當泉水子的同學了。你想轉學的話,就儘管轉到想念的學校吧。」

  「這算什麼啊……」

  聽了這個乾脆到令人掃興的結果後,深行反倒呆若木雞。

  「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相樂笑嘻嘻地看向深行。

  「高興一點嘛。這可是我頭一回發現,原來你也是個小看不得的競爭對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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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ke000 發表於 2013-6-25 05:08 PM

本帖最後由 ednke000 於 2013-6-25 05:08 PM 編輯


  第4章 和宮

  一

  對泉水子而言,畢業旅行可說是在紫子家就劃下了句點。

  在相樂的護送下,泉水子平安無事地抵達飯店與學校的友人會合,但之後再也無法參加任何參觀活動。

  由於自己做出的舉動讓泉水子大受衝擊,她根本記不清楚到達飯店的經過,但也難怪她的腦袋會昏昏沉沉。因為一量體溫,她竟然發燒到將近三十九度,因此被直接送往保健老師的房間,隔天早上就與大家分開行動,前往醫院。

  論及發高燒昏睡不醒的唯一好處,就是老師們對於她溜出都廳的違規行為不予追究。深行應該就沒有這種特權了,但老師們都沒有質問泉水子,她最終也沒能聽見深行是如何解釋這件事。

  畢竟當時相樂也在,深行不可能捏造過於荒謬的藉口,勢必會想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搪塞過去吧。泉水子只要努力噤口不語,別讓自己露出馬腳就好了。

  班上同學對於這件事的談論也幾乎沒有傳進她的耳裡。不論他們在背地裡說了什麼,當確定泉水子連最後一天的迪士尼樂園也無法前往後,所有同學都對泉水子抱以同情。因為這等同於特地來到了東京卻什麼也沒做就打包回家,還有誰比她更倒楣呢?的確值得同情。步實與春菜自然不用說,其他同學在泉水子面前也只是出言安慰鼓勵她。

  說不覺得可惜是騙人的,但泉水子自身並未如同大家所想的那般懊惱。她認為現在的自己比較需要吊著點滴,躺在床上昏睡,體力也確實在這段時間內一點一滴恢復。

  所以這趟畢業旅行比起去程,回程時她感覺輕鬆多了。雖然旁人不這麼認為,老師和同學都將泉水子當作病人看待,但她本人倒是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很穩定。

  現在即使走在羽田機場的混雜人潮當中,她也不會心慌意亂。她依然看得見黑影,當中也存在著視線,但自從遇見相樂後,他們就一直待在遠處,不再刺激到她的情緒。那些東西的確駭人,但泉水子好像習慣了他們的存在。

  另一方面,儘管身處在同一座機場大廳,但光是目的地是自己的家園,泉水子的心境就截然不同。隨著一分一秒逐漸靠近玉倉山,她就覺得彷彿取回了遺失的力量。

  飛機返抵和歌山後,天空正在下雨。

  巴士行駛的期間,雨也不停歇地下著,但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班上最吵鬧的學生也已疲憊不堪地沉沉睡去,因此沒有半個人在意車外的壞天氣。在充斥著均勻呼吸聲的巴士中,只有泉水子一人的頭腦遠比先前都要清醒,品嘗著歸來的喜悅。她凝視著不斷淌下細小水流的玻璃車窗,反覆地想:

  (……我平安無事回到了這裡呢。終於能回來了……)

  最後巴士駛進學校的校園,昏暗的校園內和出發當天的早晨一樣停著好幾輛車,都是前來迎接學生的父母。當然野野村也在這群人當中,等待著泉水子和深行走下巴士。

  「歡迎兩位回來。泉水子小姐,老師已經事先聯絡過我們了喔。您身體感覺如何?」

  泉水子坐進後車座後,野野村隨即發問。

  「我沒事,已經沒有大礙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呢。」

  野野村似乎看出了端倪,沒有再多說什麼,爽快地應道。

  「深行應該也很累吧?」

  「嗯,東京果然很遠呢。」

  一旁的深行答腔。自紫子家返回飯店後,泉水子就徹底與深行分頭行動,因此她不禁覺得好久沒有在耳邊聽到他的聲音了。

  深行躺在椅背上後,混雜著嘆息說:

  「回到這裡以後,突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呢……彷彿所有沉重感都被清除掉了,真是不可思議。」

  (深行也會說這種話啊……)

  泉水子總覺得有哪裡異於往常。雖然身體很疲憊,但心情好像變輕鬆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習慣了與深行共乘一輛車。接著泉水子忽然發現,就算深行坐在身旁,她也不會感到不快了。

  隔天早上,泉水子盡情地睡了頓飽覺後,在明亮的陽光中張眼醒來。

  自己的床真是教人放鬆呢——因此泉水子好一陣子還恍若置身夢境當中,等到身體回復到了原本的狀態,她才驚覺自己肚子餓了。試著用溫度計測量體溫後,如今已是正常體溫。

  時間已過九點,她換下睡衣走到一樓後,家中一片悄然無聲。佐和似乎也外出了,桌上只有泉水子的碗朝下倒扣著,厚燒煎蛋和浸煮過的青菜上覆著保鮮膜。

  (……這樣看來,深行早上一如往常地起床了呢。)

  泉水子邊心想只有自己睡過頭嗎?邊獨自吃著早餐,但還是吃得津津有味。由於想向佐和報告這件事,泉水子吃完飯後,就走出家門尋找佐和的身影。

  歷經雨水的洗滌後,這一天是清爽宜人的大晴天。

  晶瑩的日光鑽過樹梢綠葉往下灑落,在六月的季節裡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昨夜降雨不停,似乎還颳起了強風,但看來在黎明到來前烏雲就已悉數散去。泉水子彷彿親眼看見了清晨自己還在夢鄉之際,白濛濛的霧靄自深幽的山谷間裊裊升起,再逐漸在大氣之中消散,破曉時分的天空也璀璨耀眼地緩緩照亮山脊。

  由於沒看見任何人,泉水子直接往下走到宿舍,在建築物的另一頭髮現了深行的蹤影。他穿著褪色的藍色褲裙,獨自一人練習拉弓。

  看樣子是因為旅行期間無法練習,他一回來就著手練習努力找回手感。泉水子不得不承認,表面上每個人都會稱讚深行十分優秀,但背地裡他也確實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不懈,而且都能持之以恆。

  (……他的個性確實很一絲不苟,講話也很苛刻,但相對地,他對自己也很嚴格。)

  泉水子如此心想,接著回顧自己,稍加反省。

  深行察覺到了走近的泉水子後,放下原本拉緊的弓箭。

  「你已經沒事了嗎?」

  「嗯……好像一回來就好了。」

  「我想也是呢。」

  深行說,但他的語氣中沒有挖苦之意,因此泉水子放下心來。

  「那個,今天早上搞不好能從山頂看見大海喔。夏季期間通常會被白霧遮掩住,但今天天氣很好,我想應該看得到喔。要去看看嗎?」

  泉水子遲疑不決地提議後,深行顯得相當感興趣。他沒有猶豫太久就放下弓箭,跟在泉水子身後登上山頂。

  泉水子對玉倉山瞭若指掌,因此沒有猜錯。來到山頂上的空地後,在朝南的山谷間可見閃耀著銀光、蜿蜒曲折的熊野川,更前方是朦朧的藍色大海。寒冬期間天空萬裡無雲時,有時甚至還能見到罌粟種子般的船隻黑影,但現在無法看得那般分明。

  站在山頂上後,吹動瀏海的微風令人感到心曠神怡。夏季的風自綠意盎然的山谷間迎面吹來,其透明的指尖撫過人們微微滲汗的額頭。

  「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呢。」

  深行入迷地望著這幅景色,用以往相樂也曾有過的語調這麼說。

  「既然站在這座山的山頂可以看見大海,就表示在海上也可以看見這裡吧。對船上的人而言,這裡就是地標呢。所以這座山才會自古就受人景仰。」

  泉水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好了,幸虧在深行還在的時候,遇到了看得見大海的日子。」

  「在我還在的時候?」

  「因為相樂先生改變心意了啊,你很快就會再度轉學吧?相樂先生不會再命令你去就讀外津川高中了。」

  泉水子面向他方,懷抱著再也不用敵對的感激心情說:

  「相樂先生願意重新考慮,真是太好了呢。深行會回慧文學園吧?」

  深行望著大海,一時半刻沒有接話。開口回答時,目光依然緊盯著大海。

  「我大概沒有辦法回慧文了吧。畢竟那裡是私立學校,都已經辦了退學手續,要回去沒有那麼簡單。就算可以再次參加入學考試,我自己其實也對那間學校沒有太深的留戀。」

  「可是,這樣一來……」

  泉水子支吾其詞後,重新改口:

  「但你不是以東大為目標嗎?」

  「其實只要能讓雪政刮目相看,以什麼為目標都無所謂。」

  深行就地蹲下,將手支在膝蓋上托腮,然後保持著這個姿勢俯瞰眼下的風景,半發牢騷地接著說:

  「一直以來,雪政都在給我製造麻煩。他看起來的確不像個父親,我也不會想叫他有點父親的樣子,但是只有他那種根深柢固的自我中心思想讓我難以忍受。他總以為身邊的所有事物都是自己的道具,身邊的人也都任他為所欲為。我不曉得看過多少女人都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傻乎乎地被那傢夥利用了。」

  泉水子不禁可以想像女人甘願被相樂利用的畫面,這還真是不可思議。泉水子如此思索時,深行更是絮絮不休。

  「我母親一定也是被他利用的女人之一吧。光是和他離婚就已經是一大創舉了,卻把我的親權留給了那傢夥。多虧如此,害我莫名其妙地不停轉學。讀小學的時候,每次轉到新學校,我總是和別人打架,因為我的名字很容易被人取笑。為我取深行這種鬼名字(注6;深行的日文發音miyuki,在日語中通常是女生的名字。),也是那傢夥製造的麻煩之一。」

  「你很習慣轉學了呢。」

  難怪他如此處之泰然,泉水子在心裡暗暗點頭。

  「我本來心想如果進入有名的私立中學就讀,他應該就無法再隨意移動我了吧,結果這次又是這樣的下場。不過,雖然至今我始終搞不懂雪政在想什麼,但現在,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他其中一個想法。」

  深行移開托著臉頰的手,終於轉頭看向泉水子。

  「鈴原,你已經想起姬神的事情了嗎?」

  「呃……嗯。」

  突然被問及此事,泉水子頓時支吾語塞,但即便深行觸及這個話題,她也不覺得討厭。說不定泉水子其實也是為了這件事情,今天才會出聲叫住深行。

  「大概隔天我就想起來了。可是,真的很難想像那是我自己做出來的事情。感覺上我比較像是站在旁邊,聽著別人說話。」

  「這樣子算不錯了吧?好像有很多人完全回想不起來被附身時發生的事情呢。」

  「附身?」

  「靈附在人身上就稱作附身喔。不論是神靈還是亡靈,具有能讓這些靈附在自己身上能力的人,世人都稱之為靈媒。雖然也有可能當時講話的不是神靈,而是你有雙重人格……」

  深行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

  「不,應該不可能吧。雪政很清楚她的事情。豈止是清楚,那位姬神正是雪政至今一直追求的事物——甚至不惜為此拋棄我的母親。」

  泉水子躊躇了一會兒後,下定決心開口:

  「我也總算明白了相樂先生至今對我說過的話,以及他為什麼將我當成特別的人物看待。還有為什麼自己異於常人,爸爸和媽媽又為什麼想將我藏起來。現在的我稍微可以明白了。不是因為我,是因為那個人很重要吧。」

  深行沉思似地說:

  「將姬神想成不同於你的另一個人比較好呢。在我看來,也覺得根本是換了一個人。」

  「我倒覺得她有點像媽媽呢。」

  泉水子說完,深行微微笑了起來。

  「我也這麼覺得。我曾在這座山上見過她。」

  深行起身,眺望與玉倉山山脊銜接的大片灌木林。

  「我以前曾在玉倉山上迷路。就是佐和管家先前說過的,所有人都焦急地四處找我那一次。當時我剛來這座山,非常熱中於捕捉昆蟲,也不曉得自己走到了哪裡……然後我看見了她。我一直以為那個人是紫子小姐。」

  像在說給自己聽一般,深行低聲嘀咕;

  「我也早在很久以前就遇見她了,又不是只有雪政。」

  「既然如此。」

  泉水子深吸一口氣。現在她終於能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我可以指望你不會再說我是沒用的人,把氣出在我身上了吧?」

  深行噗哧大笑。

  「這又不好笑!」

  泉水子旋即抗議,深行還是笑個不停,話聲中的音色聽來明朗許多。

  「不不……說得也是呢,關於這件事,你說的確實沒錯,不過接下來你不用再擔心了。因為我很快就會轉學到東京。」

  「東京?」

  深行點點頭,語調依然爽朗地說:

  「雖然雪政還沒有對我這麼說,但接下來是我的預測。他八成會按照當初的預定計劃,讓我插班進鳳城學園吧。從他們這麼執著於鳳城這點來看,那所學校肯定對山伏而言具有某些意義。所以我認為轉過去也沒關係。」

  泉水子也想起來了,原先一切的開端就是大成推薦她前往鳳城學園就讀。

  「……照相樂先生的話去做也沒關係嗎?」

  「我決定放棄一直東奔西跑,避免與他站在同一個勢力範圍了。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習得山伏應有的力量。真正想讓雪政刮目相看的話,我就只能與他站在同一個立場、用同一種方式超越他。我知道現在不管我怎麼努力,都贏不了那傢夥。所以我暫時會聽從他的命令,再加緊腳步修行。」

  見到深行能夠毫不逞強地說出這番話,似乎已經擺脫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執拗。泉水子怔怔地心想,看來這趟東京之旅也對深行帶來了莫大的影響。

  「我也明白了鈴原不想離開這裡到外面去的心情喔。的確,如果你身上存在著那種東西,會希望儘可能不被任何人看到吧。只是,就算去了外津川,雪政也絕對不會撇下你不管喔。搞不好除了他以外的傢夥們也是,這一點你最好做好覺悟。」

  深行的語氣就像離別前的叮嚀。正因為他要離開了,他才能親切地說出這些話。泉水子總覺得胸口怪怪的,邊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納悶邊點頭。

  「嗯,我想我知道。」

  「待在這裡以後,我也很能明白你為何會覺得東京的空氣很糟呢。」

  深行伸長手做了一個深呼吸,神清氣爽地說:

  「就連我也覺得自己跟山很合得來呢。難得野野村先生開始教我武道了,轉學之後一有長假,我也希望自己能盡量來山上喔。」

  (我當初是為什麼不惜反抗爸爸也想就讀外津川高中呢……)

  泉水子倏地回想起這個問題,然後愕然無語。

  事到如今,她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理由。既然泉水子自己接受了姬神的出現,到了這個地步,無論她念哪一所學校,成為普通女孩子這條道路都已徹底與她無緣。

  補假結束後的星期二,教室內依然瀰漫著濃厚的畢業旅行餘韻。

  一發現走進教室的泉水子,步實與春菜隨即等候已久般朝她招手。

  「啊,來了來了!泉水子,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泉水子感到好奇,走向兩人後,步實她們卻特意移動到家政教室,泉水子有些畏縮不前。

  「那個,怎麼了嗎?」

  「這是不能在教室裡說的事情。」

  家政教室裡已經來了數名女學生,滿臉期待地湊著頭聚在一起。見狀,泉水子猶疑著不敢走進教室。

  「你放心吧,不怕不怕。我們不會問你奇怪的問題啦。」

  「我們真的一點也不介意你在畢業旅行第一天,就和相樂同學兩個人一起消失這件事喔。」

  聽見她們這麼說,泉水子更是只能瑟縮起身子。但步實繞到泉水子面前說:

  「你別擔心,我們真的不是要問你這件事。聽我說,其實我們找你過來,是為了和宮喔。」

  泉水子眨著眼睛看向步實。

  「和宮同學?」

  「畢業旅行出發那天早上,泉水子向我打聽了和宮吧?」

  「是沒有錯……」

  「關於這件事,後來我才終於發現到呢。一直到泉水子問我之前,我完全沒有考慮到和宮的事,真的覺得非常慚愧。明明有個同班同學無法和大家一起參加畢業旅行,卻從來都沒有關心過他。」

  「半夜聊天的時候,小步提到了這件事,我們也都這麼覺得呢。因為和宮這個男生總是非常不起眼,不由得就忘了他,也沒將他放在心上,但這樣子是不行的呢。」

  其他女孩子也聚集在泉水子身旁,互相點頭如搗蒜。

  「大家都在飯店裡反省過了喔。一直以來,我們好像都忽略了和宮。」

  步實用全然不帶半點調侃意味的語調說:

  「我覺得泉水子很了不起喔。你很仔細地觀察班上所有人,真是善解人意呢。」

  「沒有這回事……」

  泉水子手足無措,但還是稍稍安下心來,鬆開僵硬的肩膀。

  「可是,泉水子在旅行途中生病了,根本無法前往禮品區好好逛一逛吧?所以我們一起出錢,買了要送給和宮同學的禮物。」

  看似在機場買的點心盒連同手提袋遞到了泉水子眼前。

  「啊……那麼,我也幫忙出錢吧……」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希望泉水子當代表,將禮物交給和宮喔。」

  「我當代表?」

  泉水子大吃一驚,女孩子們動作一致地用力點頭。

  「因為最先注意到和宮的人是你呀,泉水子有這個資格喔。」

  「你不用客氣。」

  「要不然乾脆順勢告白吧。」

  「你放心,你沒有任何情敵喔。因為還沒有人訂走和宮呢。」

  驚惶無措的泉水子真想現在拔腿就跑。

  「不是的……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操之過急。畢竟這對泉水子來說是劃時代的進步呢。」

  步實制止住其他女同學,自己卻也讓泉水子的手牢牢握緊點心盒的手提袋。

  「由泉水子交給和宮,我想他也會最開心喔。試著鼓起勇氣交給他吧。他不能一起來,你是真的覺得很可惜吧?」

  「嗯……」

  泉水子戰戰兢兢地輕輕點頭。

  既然自己是女生的代表,就不能白白浪費這份禮物。泉水子的境遇與和宮十分相似,因此她很能明白旅行回來後無法加入話題是什麼心情。

  (起碼要將班上所有人在旅行期間都還想到了和宮同學這件事告訴他……)

  泉水子之所以能下定決心,也許是出於愧疚。因為泉水子自己自從啟程之後,待在東京的期間全然沒有餘力想到和宮。

  放學時在校舍的出入口,站在鞋櫃前方,學生幾乎都已走光之際,泉水子才終於鼓起勇氣叫住和宮。

  「和宮同學,這個……是全班女生送你的。」

  「咦,給我的嗎?」

  和宮悟撐開了細長的單眼皮。

  「我可以收下嗎?」

  「希望你能收下。」

  卸下了心中大石後,泉水子不禁露出微笑。因為和宮雖然訝異,卻也意外乾脆地伸出手,接下了泉水子遞給他的禮物。

  「那個,你沒能參加畢業旅行吧?真是可惜。」

  「嗯,其實我也很想參加呢。鈴原同學覺得幸好參加了嗎?」

  和宮大感新奇似地來回端詳點心盒,這麼問道。

  「我也不曉得。因為發了高燒,我幾乎沒有參觀到景點。」

  「不去比較好嗎?」

  泉水子縮起肩膀,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雖然稱不上玩得很開心……可是,也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覺得幸好自己有去呢,雖然我不太會解釋。」

  「你不去比較好喔。」

  和宮斷然地說。泉水子吃驚地抬起目光。

  「咦?是嗎?」

  「是啊。鈴原同學不應該去那麼汙穢不潔的地方。連有想去的念頭也不行。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跟旅行前相比,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我嗎?」

  泉水子目不轉睛地注視和宮。她完全想不到他也會用這麼強硬的口吻說話。

  「你不會離開這裡吧?」

  和宮再次確認般地詢問。

  「你沒有想去東京的念頭吧?」

  「你為什麼這麼問?」

  泉水子不由得反問。和宮更是接著說:

  「鈴原同學,你之前說過你討厭相樂同學吧?」

  泉水子驚訝得畏縮。她清楚記得自己曾對和宮這麼說過。

  「我是說過……可是……」

  「你的想法改變了呢。」

  要反駁說「並沒有」很簡單。可是,泉水子總覺得說了也沒有意義。不知不覺間,深行確實成了泉水子至今說過最多話的男生。她甚至還對他說了不能告知他人的事情。

  憶起之後,泉水子倏地臉蛋緋紅——再加上,他們還牽過手。

  「……那是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情。」

  「你的夢想,是待在這片一起成長茁壯的土地上,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們升上高中吧?」

  和宮連珠炮似地打斷泉水子說,往常那種察言觀色的謙虛氣息消失無蹤。與泉水子差不多高的纖瘦身軀也忽然顯得莫名魁梧。泉水子忍不住懷疑起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那個,和宮同學?」

  「如果是那傢夥改變了你的夢想,就非得排除掉那傢夥不可。因為鈴原同學會和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

  和宮雙眼深處泛著幽光,注視著泉水子,如此宣告之後,換上帆布鞋。緊接著又在泉水子準備喚住他的時候轉過身來說:

  「我會一直默不作聲,是因為你很排斥他。那樣一來,我也不必對他出手,只要等他離開就好了。但現在不能袖手旁觀了呢。」

  泉水子屏住呼吸,在她還無法動彈的時候,和宮很快走出了大門。

  和宮的發言怎麼想都不像他平常會說的話,因此泉水子只能想到一個可能性。

  (……這種情況該不會就稱作附身吧?難道和宮同學也是嗎……?)

  

  二

  深行手上拿著書包,環顧四周的學生。洋平、智也和其他兩名男同學已經在校舍後方的體育倉庫前等候,連同帶深行過來的瀨穀和人一起將他團團圍住。

  「怎麼了嗎?怎麼這麼突然?」

  「才不突然,我們已經忍你很久了。」

  三崎洋平率先開口。

  「去畢業旅行後我終於想通了。你這傢夥太過分了。」

  深行連肩膀也沒動一下。

  「我倒認為自己分寸拿捏得很好呢。哪裡讓你們看不順眼了?因為有三個女生跟我告白?」

  「就是你的態度太目中無人了!」

  洋平青筋暴露地怒吼。深行瞭解他發脾氣的模樣,因此皺起臉龐。

  「我還是覺得很突然呢。直到回來以前,我們都還相安無事吧?」

  「你少自以為是了!」

  「你以為靠打架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不會再讓你瞧不起我們了!我要將你這種傢夥趕出這所學校。和宮也這麼說過!」

  「和宮?什麼啊?」

  深行納悶反問,但洋平充耳不聞,往前跨一大步,朝深行揮去拳頭。深行先用書包擋下後,又問一次:

  「你真的覺得像小鬼頭一樣用拳頭解決事情也無所謂嗎?」

  「少囉嗦!」

  洋平毫不理會,掄起拳頭,這回更是瞄準了深行的臉部。

  深行一把丟開書包。

  「很好,先動手的人可是你喔。現場還有很多證人。」

  宣告般地說完後,深行大出所有人的意外,顯得興緻高昂地接受挑釁。在多人的包圍下,深行全不退縮,目不斜視地沖向洋平,因此其他男學生難以出手助陣,暫時只能觀看兩人的對決。因為在團體中,洋平是眾所公認的第一打架好手。

  打鬥持續了一陣子,兩人扭打在一起,互相絆住對方的腳後滾倒在地。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喊痛,在雙方的襯衫全都裹滿了泥土時,深行終於將洋平壓制在自己身下。

  深行捉起洋平的後領勒住他,自己也是氣喘吁吁,邊等著洋平投降邊問:

  「幕後黑手是叫和宮的傢夥嗎?那傢夥現在在哪裡?」

  洋平正要回話,但在聽到回答前,深行的側腹就遭人狠狠一踢,整個人往旁滾開。這記飛踢毫不留情到讓他懷疑自己的肋骨是否斷了。深行痛得呼吸困難,眼冒金星地抬起頭後,面無表情的和人正站在眼前低頭望他。

  「你……」

  深行驚訝地低喊。真要說的話,瀨穀和人算是一名單純又善良的少年。就算心懷怨恨,看起來也不像是會為了班上的小鬥爭就認真使用暴力的類型。這時和人卻慢條斯理地自口袋中掏出折刀,豎起帶著黯沉光芒的刀刃。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

  「消失吧。」

  和人用非常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說著。

  「你這樣的傢夥真是太礙眼了。」

  見和人臉上真的沒有任何錶情,深行這才領悟到這個局面恐怕沒那麼輕易擺平。這不是單純的學生打架——而是直到有人傷亡才會宣告結束的生死鬥爭。

  只有和人一個人手上拿著刀子,其他人卻都一聲不吭,這點也令深行感到毛骨悚然。其他人圍住奮力起身的深行,不留給他逃跑的空隙。

  就在和人往前舉起刀子,深行心想這下無法徹底避開時,圍繞住他的男同學後方響起了一道聲音:

  「天清凈,地清凈,內外清凈,六根清凈:心清凈則諸穢皆無。吾身以六根清凈與天地諸神合而為一……」

  是野野村在詠唱祓詞。身穿深藍色西裝的司機身手矯捷地欺近,扭起和人的手腕打掉他手上的刀子。和人絲毫無法抵抗。因為野野村用旁人看來只覺得是輕輕敲打的一記手刀擊向和人的脖子後,他就像睡著一般地倒下。

  其他學生也都是同樣的命運。明明野野村的動作看起來沒有非常迅速,卻連最後一個人也無法成功逃跑,教觀看的人無法置信。野野村像照顧病人般讓每個人都橫躺在地後,眨眼間,校舍後方就並排躺著五名男學生。

  深行看得目瞪口呆,野野村這時終於開口問道:

  「深行,你沒事吧?」

  「……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應該不是這些孩子自己的意志。」

  深行有些鬆了口氣地看向和人與洋平後,抬起臉龐。

  「你怎麼會趕過來?連老師他們都還不知道。」

  「是泉水子小姐前來呼喚我……她說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野野村整理好最後一位學生的衣領後起身。

  「這些孩子很快就會恢復意識吧。我們之後再向學校說明,現在最好趕緊離開這裡。我比較擔心讓泉水子小姐一個人留在車上。」

  一直等得心驚膽顫的泉水子見到野野村與深行出現後,總算安心地籲了口氣。但是當深行打開車門坐進來,泉水子才發現到他的慘狀超乎她的想像。

  深行的襯衫鈕扣不僅彈開,全身上下的衣服和亂糟糟的頭髮都沾滿了泥土。髒兮兮的臉蛋與手肘,以及兩手掌心都蹭破了皮,四處滲著血絲。泉水子實在很難想像怎麼會在學校裡變成這副德行。

  「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大不了啦。」

  「你和別人打架了嗎?」

  深行搓搓鼻子,發現自己流血後皺起臉龐。

  「我也清楚自己很容易樹立敵人,不過很久沒有彼此大打出手了呢。我還以為已經過了那種時期了。」

  「你跟誰打架了?」

  泉水子更是忐忑不安地問:

  「那個,難不成……是跟和宮同學?」

  深行好一會兒沒有應聲,抽出面紙按在鼻子上。

  「和宮是誰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深行。

  「和宮同學就是和宮同學啊。同班的和宮悟同學。難道你還沒記住他的名字嗎?」

  野野村發動引擎,坐在駕駛座上以比往常焦急的語氣問道:

  「我要發車了。深行,沒問題嗎?」

  向野野村回答「我沒問題」後,深行對泉水子說:

  「我不認識他。三年級的班級裡沒有和宮這個人吧?」

  泉水子正想說和宮的模樣不太對勁,但在進入這個話題前,兩人的牛頭不對馬嘴令她愕然。

  「你在說什麼啊?你們經常和三崎同學那群男生玩在一起吧?和宮同學確實很文靜,但你無視他到了這種地步嗎?」

  「粟穀中學的三年級裡沒有和宮悟這個人喔。」

  車輛開始前進後,深行斬釘截鐵地說。

  「自從聽到女生在談論他,我就一直很在意了。剛才洋平也說了一樣的名字。可是,這傢夥的名字甚至沒有出現在點名簿上。我今天早上確認過班級名冊了。」

  「咦?」

  「如果他叫和宮,依照五十音的順序,他的名字會排在最後一個吧?可是,渡邊步實之後就是我的名字。就連點名的時候,渡邊之後接著就是叫我。你都沒有發現到嗎?」

  泉水子感到不可置信,試圖回想一成不變持續了好幾年的早晨點名情景。她無法億起確切的情況,但還是覺得這不可能。

  「怎麼可能……因為我們自小學起,從來沒有人轉學進來,成員全都沒有變過喔。大家都認識和宮同學超過八年了。」

  「這只是你自己這麼認定而已吧?」

  深行毫不客氣地一語道破。

  「所以像是畢業旅行他才沒有參加啊。這也是當然的,因為中村老師根本沒有將那傢夥算進班級人數裡。自然也不可能為那傢夥準備機位以及飯店房間。」

  「雖然你這麼說,但不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認定啊。全班同學也知道班上有和宮同學這號人物喔。如果他不存在,怎麼可能大家去了東京以後還會想到他,還買了禮物要送他呢?」

  泉水子越說越激動,深行嗓音低沉地冷靜說道:

  「明明沒有任何人發現,無意間卻多了一個人……這種現象就稱為座敷童子(注7:一種日本傳說。座敷童子喜歡和小孩子一起玩耍,因此有時數小孩子的數目時,會發現多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小孩。)。」

  「怎麼會……」

  泉水子啞然無語。

  正當她怔忡無措,腦袋開始打結之際,駕駛座上的野野村出人意表地插嘴問道:

  「泉水子小姐,想請教您一個問題,您今天為什麼會認為深行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呢?」

  泉水子一驚,想起了自己原本想說的話。

  「因為和宮同學的感覺跟平常不一樣,簡直就像另一個人在說話。那個,他還說……要排除深行。」

  正在開車的野野村沒有回頭,但瞥了一眼後照鏡。壯碩的背影似乎顯得比平常緊張。

  「那個人為什麼會這麼說,泉水子小姐有頭緒嗎?」

  「呃……」

  泉水子吞吞吐吐,非常遲疑,不曉得該從何說起,又該老實說到哪種地步。

  「那個,前陣子和宮同學曾經問我討不討厭深行,我就回答討厭……」

  深行渾身無力地抗議:

  「什麼啊?」

  「因為你之前真的很壞心眼嘛!」

  泉水子不由得回嘴後,身體忽然傾斜,緊接著被安全帶勒住。因為野野村冷不防踩下了車子的油門。

  「兩位都系著安全帶吧?不好意思,我要稍微加快速度了。」

  身為司機,野野村預先提醒兩人後,接著對深行說:

  「深行,看樣子對方展開報復了呢。有東西緊跟在車子後面……兩位指的大概就是他吧。可以肯定,他確實不是人類。」

  深行與泉水子扭頭看向後擋風玻璃。

  在泉水子眼中,她看見了一名騎著腳踏車的少年。但當她試圖定睛看清楚對方時,少年的身影卻反而變得朦朧模糊。另外,即便野野村加快了車子的速度,少年依然不費吹灰之力,窮追不捨,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尋常少年。

  「深行……你看得見嗎?」

  「看不見。可是,我感覺得到不太對勁。」

  深行注視著後方,最後死心地轉過頭問:

  「野野村先生又看見了什麼?」

  「那裡聚集著靈氣,形成了一團模糊的人形,但看不清楚容貌。」

  約莫一分鐘的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不語,接著深行打破沉默: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我欺負鈴原,所以要報復我嗎?」

  「我想應該不是這樣子吧……」

  泉水子也說得沒有自信。她現在還無法消化和宮悟並不是人類這個事實。

  「和宮同學明明收下了大家送的禮物,也如常地出現在學校。我還是無法相信,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坐在駕駛座上的野野村說:

  「也許是因為您貢獻了供品給他,增長了他的生命力。泉水子小姐,您最好接受這個事實喔,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同班同學,甚至還擁有能夠操縱其他學生的力量。」

  「那麼,和宮同學究竟是什麼呢?」

  「如果他是神靈,有些神靈也會作祟。」

  聽野野村的語氣,似乎對這件事情感到不太樂觀。

  「究竟是什麼觸怒了他,依我們人類的標準是無法衡量的。有些事情在人類看來非常微不足道,但對他而言可能剛好相反。更何況,看樣子深行確實已經冒犯到他了。」

  深行往後躺在座位上。

  「反正我的個性就是容易樹敵啦……」

  泉水子回想起和宮說「你的想法改變了呢」的語氣。他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就生氣了。他的目標並非只有深行。是自己讓和宮失望,改變了和宮。

  「深行,我這樣說可能安慰不了你,但是……」

  泉水子話聲顫抖地開口。

  「和宮同學會追過來,不只是因為深行喔。也是因為我。」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那傢夥會一路追到神社嗎?」

  深行反問,但泉水子也無法回答。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也一樣惹怒了和宮同學。都要怪我,他才會生你的氣。」

  「說得再具體一點啦!」

  「因為我們去了東京。」

  深行不明所以地思索時,野野村開口說話了:

  「可能無法甩掉對方,但總之我會儘力逃進神社。只要進入神社的聖域,說不定就能在神的庇佑下與對方當面對峙。」

  如今他們已經駛進彎道極多的山路。野野村向來都是謹慎過度地操控方向盤,現在卻像在發揮所有看家本領般不停加速。

  泉水子益發感到不安後,野野村多半是察覺到了,放鬆了一瞬說:

  「泉水子小姐,您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膽怯畏縮。接近姬神的人,都會被要求奉上自己的性命。即便是您本人,這點也是一樣的。」

  (今天的野野村先生跟以往相比,不可置信的多話呢……)

  泉水子突然間心想,雖然自己一直以為野野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或許這也只是很表面的看法。

  (截至目前為止,我都只看到事物的表面。不論是和宮同學、我自己,還是身旁的人……)

  只要不主動瞭解,就不會看到半點真相。奉上性命這件事也是,要在知道的情況下自己也付出努力,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全部托予他人,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我想多為自己負起一點責任。即便是件非常令人沮喪的事——好比說就算會失去普通的朋友,我還是想知道應該知道的事情。)

  就在泉水子如此思索時,車輛忽然伴隨著巨響出現衝擊,某樣東西猛力撞在前擋風玻璃上。是一隻鳥。

  一瞬間,鳥兒焦褐色的翅膀彷彿覆蓋住了整片擋風玻璃。是只如鳶般體型巨大的鳥。野野村倒抽口氣,慌忙旋轉方向盤,但已經來不及了。

  護欄完全沒有發揮作用。三人乘坐的車輛直接衝出柏油路,以駭人的高速滑下山坡。

  「鈴原……你還活著嗎?」

  聽到深行的聲音後,泉水子張開雙眼。

  安全帶不僅緊緊勒住了胸口,肩膀和腰部等全身都很痛。泉水子試圖移動身體後,安全帶卻勒得更緊,她「嗚」地屏住呼吸。車輛座位正大幅往前傾斜。

  「好痛……」

  「傷勢如何?」

  儘管問得很制式,但泉水子感覺得到深行是在擔心自己。既然還能擔心他人,也就表示深行自己的傷勢並不嚴重。

  「雖然會痛,但勉強還可以移動。」

  「感覺呢?」

  「很想吐,但我會忍住的。」

  深行像是大大鬆了口氣般地說:

  「要是引擎著火,我們就全都完了。也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如今要說位於前方,倒不如說處在下方的野野村隔著車座抬起頭來。現在他的姿勢像是匍匐趴在因衝擊而打開的安全氣囊上。

  「兩位都沒有大礙的話,真是再好不過。請兩位多加小心,動作放輕地離開車子吧。汽油應該外泄了,所以請審慎行動。」

  「野野村先生,那你的傷勢呢?」

  「我也沒有大礙。只是如果想要離開駕駛座,可能需要花費一點時間。前面兩扇車門都開不了了。」

  車體應該扭曲變形得相當嚴重,泉水子和深行遲遲無法打開後車門,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引起火災,他們的動作都很小心翼翼。最後深行與泉水子宣告放棄,將車窗完全打開,從車窗的空隙爬到斜坡上。

  抬首仰望,發現他們衝出了護欄的道路位在遙遠的上方。從那裡一路往下滑後,撞斷了不少雜木林的樹木,更留下了令人怵目驚心的車輪痕跡。繁密茂盛的囉漢松也自左側剌進了車輛的前半部。看來是囉漢松的堅硬樹榦沒有被撞倒,反而擋住了他們,車輛才好不容易停下來。車輛是傾斜墜落這點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引擎和駕駛座上的野野村肯定不會只有這點損傷

  站在車外目睹到車禍的駭人慘狀後,深行與泉水子都不禁心想,幸虧他們能夠得救。好一陣子,兩人都恍惚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撞到車子的是一隻鳥呢。」

  深行終於打破沉默。

  「你覺得是追在我們後面的那傢夥乾的好事嗎?」

  「只有這個可能吧……一般情況下,鳶根本不可能朝車子飛過來。」

  泉水子有氣無力地說完後,深行大嘆口氣。

  「鳶嗎?鳶跟天狗有關,該不會其實和宮也是天狗的一種……」

  「你的聯想還真詭異呢。」

  泉水子以外的一道嗓音出聲批評。兩個人都嚇得往上一跳,帶著不敢置信的表情回過頭。

  和宮悟正以單手支在囉漢松的樹榦表皮上,站在那裡。

  深行瞪大眼睛打量對方。

  那是一名穿著粟穀中學夏季制服的嬌小少年,上半身是看似新買的短袖白襯衫,腳上穿著一雙沒有半點汙漬的白色帆布鞋。厚重瀏海下的細長雙眼顯得平易近人,彷彿帶著笑意。以男生而言膚色偏白,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沒有半點不自然的地方,是個隨處可見的尋常國中生。

  「真教人吃驚……你就是和宮嗎?」

  「你終於看得見我了呢。我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國中生。」

  「我的確是普通的國中生啊。」

  大概是看出了深行臉上寫著「你這個騙子」,和宮接著說道:

  「是真的喔。在鈴原同學希望我是普通國中生的期間,我就只是普通的國中生喔。」

  「和宮同學……」

  泉水子鼓起勇氣開口:

  「我一直以為我從小學就認識你了,原來不是嗎?」

  「我始終都和你在一起喔,不論是小學的時候,還是更早之前。」

  和宮用溫柔的語氣回答。

  「可是,我從來不曾和你說過話。沒錯,這幾個月來,多虧你剪了頭髮,才能看到我呢。」

  「啊……」

  泉水子捂住嘴角。的確,她首次注意到和宮的笑容,就是在自己剪了瀏海去上學的那一天。

  「我從很久以前就存在於這座山上。那裡一點,這裡一點,沒有定所地四處飄蕩。但是後來漸漸因為鈴原同學的心願而聚集在一起,然後誕生出了我。」

  泉水子只是啞口無言,提心弔膽地反問:

  「我的心願?」

  「你想要朋友吧?可以瞭解你的朋友。」

  和宮更是眯起雙眼露出微笑,但眼睛中的光芒似乎變得更加銳利。

  「我可不准你說不是喔。因為就是你的心願,才塑造出我現在這個樣子。而且,我也不准你隨便就說不要我了。」

  深行捏了一把冷汗,認真傾聽和宮說話,但忽然間聽見有人壓低嗓音呼喚著自己,於是他轉過頭去。是困在車裡的野野村在呼喚他。他魁梧的身體如今反而成了阻礙,現在仍然無法逃出駕駛座。

  「深行,抱歉,我無法出手幫忙。現在只能由你保護你們兩個人了。」

  野野村降低了音量,但焦急的心情還是傳了過來。

  「後車廂裡放有我的錫杖。你就使用那把錫杖吧。」

  深行看向車內,見到野野村臉上流露出了急迫的神色,但還是猶疑未決。

  「野野村先生,可是我……」

  「沒時間猶豫了。在那裡的,是真正具有力量的東西。稍有不慎,所有人都會被消滅喔。」

  兩人間的對話似乎都被和宮聽見了。和宮看向深行,非常乾脆地說:

  「你以為你能降伏我嗎?想試試看的話我也不介意,但不會那麼順利就讓你得逞喔。」

  頃刻間,山谷上的天空變得烏雲密佈。這種明顯感覺到氣壓變化的氣候驟變,先前也曾經出現過,但不如這次變化得如此快速。

  「這裡是我的地盤喔。變得比在外地的時候強,也是天經地義的吧?」

  「你說外地?難道是指東京……?」

  深行半信半疑地脫口而出。直到此刻,他都未曾想像過對方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在東京我們也遇上了打雷。你是想說那也是你的傑作嗎?」

  和宮露出微笑。光是微笑就夠了。

  「雖然『和宮悟』無法參加畢業旅行,但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必須維持人形不可啊。」

  

  三

  四周光線急速暗下,閃電的電光照得山頭與樹木時黑時白。雷鳴自遠方的天空逐漸逼近,餘音繚繞地從這座山峰傳到另一座山峰。

  和宮站在樹蔭下,身上的白襯衫顯得更加澄亮,看來也像是發出了蒼白色的磷光浮在半空中。車內的野野村不再壓低音量,直接力勸道:

  「深行,快拿錫杖!」

  深行察看周遭的變化,但沒有將手伸向後車廂。

  「我做不到……我的修行還不到那種程度。」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

  「我辦不到。因為我至今從未打從心底相信驗力,進而詠唱過經文或祭文。」

  「深行,快點接受眼前發生的事實吧。」

  深行自暴自棄似地回道:

  「我已經接受了。所以我很明白,我辦不到。」

  和宮神色從容自在地望著這一幕。接著見到深行終究不會展開行動後,重新看向泉水子。

  「這下子一目了然了吧?我與那傢夥之間的力量相差有多麼懸殊。光從你一開始就和他劃清界線這點,可以說明你很聰明喔。鈴原同學不會離開這座山吧?不選我而選擇那傢夥,也是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吧?」

  泉水子默然地呆站在原地後,他又繼續說道:

  「就像現在這樣,你和我都會去念外津川高中。這樣一來,你就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能照自己的期望開心過日子。現在的我,有很多事情都能幫上鈴原同學的忙喔。因為一旦你的力量增加,我的力量也會跟著增加。你不用再覺得寂寞了。從今以後,大家都會親切地對待你喔。」

  泉水子終於重新打起精神,小聲地問:

  「如果我改變心意的話,會怎麼樣呢?」

  「你在東京什麼也得不到喔。」

  和宮冷冷答腔。

  「既沒有人會幫你,就算遇到難過的事,也沒有人會瞭解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允許,你沒有這個選擇。」

  抬起右手在空中筆劃之後,他接著說:

  「如果鈴原同學要拋棄我,我想呼喚雷電到這裡來可是易如反掌喔,然後就會點燃汽油吧?一旦被卷進爆炸裡,所有人都不可能平安無事吧?」

  見泉水子再度陷入沉默,深行代替她開口:

  「你偏離自己原本的目的了吧?要是因此殺死了鈴原,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沒有意義了嗎?」

  「必須請她付出力量的代價才行呢。」

  和宮無動於衷。他的五官神奇地看不出任何錶情。

  「事情一旦開始,我就無法中途改變。無論何時,就只有做與不做,殺與不殺。雖然要是鈴原同學死了的話,我也不會開心,但這樣也無所謂。」

  深行看向泉水子,但從她的神色中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可以說與和人拿著刀子時的面無表情十分相似。

  「喂,鈴原!」

  深行捉住泉水子的手臂搖晃,悄聲說:

  「你先敷衍他吧。他說如果不答應,就要殺了我們啊。」

  泉水子吃驚地瞠大雙眼,看向深行。

  「你要我聽和宮同學的話嗎?」

  「只能這麼做了吧?他是這座山的神靈,現在我們的死活都掌握在那傢夥的手上。」

  深行在捉著泉水子的手指上施加力道。

  「你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嗎?野野村先生也還無法逃出車子喔。」

  泉水子看向樹蔭下的和宮,用力做了一個深呼吸。接著她冷不防甩動肩膀,掙脫深行的手。

  「深行,你在說什麼啊?你這樣還算是優等生嗎?」

  被當面這麼喝斥的深行還眨著眼睛時,泉水子就往和宮踏出一步。

  「請你不要擅作主張。不允許的人是我才對吧?」

  泉水子朝相對而立的對手大聲宣告。她自己也無法判斷這股怒氣從何而來,但泉水子的內心就像著火的汽油般驟然怒火中燒。她幾乎不曾這麼氣憤過,湧出了岩石般絕不退縮的堅定決心。

  「既然你說你是因為我的心願而誕生的,那麼就該遵從我的想法。我不許你這麼恣意妄為。還想讓雷電擊中這裡,真是太差勁了。你不可以再威脅我。」

  和宮好一半晌注視著泉水子。但是他看來並不退縮,話聲平靜地問:

  「如果我不答應的話,又會如何呢?」

  「我會討厭你。」

  泉水子毫不猶豫地斷然表示:

  「如果我討厭你了,我就再也無法來這座山。這樣你也無所謂嗎?」

  「你這麼說真是自私呢。不管你討不討厭我,都會離開這座山吧?」

  「但是,這兩件事情還是不能混為一談。請你好好考慮。」

  泉水子不改疾言厲色,和宮也不再回嘴。不曉得是不是正聽話地深思熟慮,他默不作聲地佇在原地很長一段時間。

  他動了動身子時,看起來只是非常不起眼的小動作。他單純只是將一隻腳稍稍往後退,囉漢松樹蔭下的人影就憑空消失了。但是透過殘留的氣息,可以感覺到和宮並不是消失,而是離開這裡了。

  不知不覺間,天空恢復了原先的澄澈明亮。深行與泉水子兩人抬頭仰望這片藍天時,才領悟到與和宮之間的對決已經結束了。

  之後又費盡了一番千辛萬苦,他們才從車禍現場獲救。

  野野村既無法自行脫困,車輛又墜落在所有人都難以接近的懸崖下方,因此最後發展成了由山腳下的救護隊出動直升機的大騷動。只不過,之後沒有再發生任何更甚於山區車禍這種緊急事態的異常狀況了。

  在數人合力下才被救出車子的野野村儘管嘴上說沒事,腳上的傷勢卻頗為嚴重,直接被送往醫院,深行與泉水子也一同前往。不單是野野村,診療室中的醫護人員也處理了泉水子和深行兩人身上細小的傷口,深行打架受的傷還貼上了OK綳,想必相當有必要接受治療。

  野野村拄著丁字拐杖走出來後,泉水子向他低頭致歉:

  「真的很對不起。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意志堅定,就不會演變成這種情況了。」

  「您沒有必要向我道歉,反而是我必須向您道謝才行。因為都是多虧了泉水子小姐,我才能撿回一條命啊。」

  野野村容光煥發地說。傷口應該很痛,他看起來卻顯得心滿意足。

  「您表現得非常出色喔。跟在您身邊這麼多年,連我也想不到原來泉水子小姐這麼勇敢。」

  「當時我只能那麼說嘛……和宮同學也說他是因為我的心願而誕生的……」

  泉水子縮起肩膀。她最不擅長態度強硬地面對他人,雖說是因為一時氣憤,但並無法維持長久。和宮如果再不退讓,她的氣勢肯定會當場委靡吧。

  野野村深思地說:

  「和宮這個人大概是使者吧。」

  「使者?」

  「就是姬神的使者。嗯……算是侍奉主神的從屬神吧,有時也稱作式神。簡而言之,他就像是侍奉稻荷神的狐狸。」

  「和宮同學是狐狸……?」

  泉水子呆愣住,野野村又接下去說:

  「但是,只要泉水子小姐還沒有產生這種自覺,他就是一個擁有難以掌控力量的強大神靈。既然棲息於玉倉山,非常強大也是理所當然。雖然是鍵而走險,但泉水子小姐在千鈞一髮之際讓兩人回復到了應有的主從關係呢。」

  泉水子片刻不發一語地思索這件事。

  「也就是說,和宮同學是……我將他塑造成了和宮同學這個人,又將他消滅了吧?既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今後就無法繼續當普通的同班同學了。」

  「您不需要懊悔。因為和宮與人類不同,可以自由變幻成各種形體。他並沒有被消滅,想必正等著與您締結新的關係吧。」

  野野村以不足為奇的口氣說。從語氣中可以感受到他身為山伏的閱歷。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帶醫院裡的三人返回玉倉神社的,是相樂駕駛的直升機。雖然時間確實很晚了,但神社持有的車輛不只出車禍那一台,所以怎麼想都是相樂自作主張開了直升機過來。

  深行照例一看到相樂就臭起整張臉。

  「我怎麼從來沒聽說你持有直升機的執照?」

  深行坐上直升機後,用老大不高興的語調說。

  「我以後也絕對要取得飛行員的執照。」

  相樂自駕駛座回過頭來,得意洋洋地微笑說:

  「真是不巧。想在國內取得這張執照的話,費用可是高得嚇人喔。起碼要有能力進入美國的飛行員訓練學校才行呢。」

  「留學這點小事我也一樣辦得到。」

  「等你拿到獎學金再來討論這件事也不遲喔。」

  泉水子邊聽著兩人的對話,邊深有所感地想:

  (深行真的只會一直頂撞相樂先生呢……)

  反過來看,不也表示他的眼裡只有相樂先生嗎?

  (……我知道他本人並不這麼想,可是他雖然一直抱怨東抱怨西,但其實本質上可以說是個很黏爸爸的孩子吧……)

  泉水子又想到深行面對和宮時,倒是毫不逞強地當機立斷投降,更是忍不住暗暗失笑。深行只有面對相樂的時候無法像平常一樣聰明。

  和宮說的話大概都是事實吧。只要與和宮一起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泉水子就能得到強大的守護,與世無爭地過日子吧。相較之下,倘若離開了這裡,身旁就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依靠。

  她也不能一味仰賴深行。況且對泉水子來說,再也沒有比深行更不想遇見的人了。縱然是現在,這一點也不過是稍有好轉。

  儘管如此,泉水子心中還是誕生了一個決心。奇妙的是她也不打算推翻。

  (我也不能自顧自選擇輕鬆的道路,我還不能放棄磨練自己。不捨棄現在的自己也沒關係,因為我不可能永遠都是現在這樣,深行也一定不會維持現狀吧……)

  他們都還不夠成熟,尚未定型。雖然不曉得接下來會與什麼起衝突,又會被迫面臨何種難題,但都要從開創新的世界開始起步,不能裹足不前。泉水子如此心想。

  「你什麼時候想去念鳳城學園了?我好像都沒聽你提起過喔。」

  深行有些不滿地控訴。

  「直到和宮同學對我那麼說以前,我也還不確定。應該是和宮同學先看穿了我的心思,所以聽見他那麼說,我才會下定決心。」

  泉水子回答。兩人送相樂離開後,現在正從停車場折回。

  相樂之所以造訪神社,是為了告知深行轉學的事情。兩個人對此都已不感到驚訝,因為那與深行先前的預測相同。為了從第二學期插班進入鳳城學園國中部,深行將會參加考試。

  深行唉聲嘆氣地說:

  「都是因為你突然改變了心意,才會害得野野村先生和我險些沒命嗎?」

  「我也一樣啊。」

  泉水子微噘起嘴,反駁道:

  「我也差點就要沒命了,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啦。就算是自作自受,但最後我也成功阻止了和宮同學啊。」

  深行似乎也承認最終是泉水子救了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仰望藍天低聲呢喃:

  「姬神嗎……」

  午後的陽光非常刺眼。兩人都被吩咐車禍後的三天內必須靜養,因此向學校請了假,現在這個時間才會如此悠哉愜意。雖說受傷,但其實也只是擦傷和淤青,沒有留下眾人會擔心的後遺症,也根本用不著向學校請假。但正好適合整理思緒,釐清迄今的遭遇。

  「沒想到姬神竟然是如此棘手的存在。我也忽然間豁然開朗了呢。隨便接近的話,不管有幾條命都不夠用。假使用一般人的方式對抗的話,根本是螳臂當車。所以山伏修行就是為此而存在的吧……」

  泉水子哀傷地撫著自己的麻花辮。如今她已徹底學到了教訓,不敢再試圖剪頭髮,只能乖乖地繼續綁著辮子。能夠自由決定自己髮型的那一天,想必還在非常遙遠的未來。

  「如果我也能修行,說不定多少也會有些改變吧……」

  發生意外後,泉水子很嚴肅地考慮著自己也需要修行。但是深行聽了,毫不客氣地嗤之以鼻,說道:

  「對你來說,修行太勉強了吧?你這樣的運動白癡從一開始就會在岩石區動彈不得,沒兩三下就投降吧?」

  「只要不是運動類競賽,爬山這點運動我也辦得到啊。」

  「入峰修行跟爬山不一樣喔。你必須抱著死過一次後會再重生的覺悟面對。更何況,如果沒有前輩照料,初學者絕對不可能走完全程。你很害怕被人盯著瞧吧?」

  說得沒錯,因此泉水子閉上嘴巴。深行轉念一想,改變語氣說:

  「你什麼都不做也沒什麼關係吧?難得你什麼都不用做,天生就擁有高於修行者的能力。」

  「我才不覺得這樣很好呢。姬神會附身在我身上,我只覺得困擾。我也明白自己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會做,也沒有任何優點。」

  泉水子說著說著有些鬧起彆扭。

  「其他人都是自己決定留在姬神的身邊吧,可是只有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卻唯獨必須奉上性命這一點和大家一樣,我覺得很不公平。」

  深行詫異地看向泉水子。

  「說得也是呢,其他人都是自願接近姬神。的確,就算因此而死,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你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才決定就讀鳳城學園嗎?」

  「能請你不要說得我好像想殺死每個人一樣嗎?」

  泉水子回嘴,驀地興起說明的衝動。

  「我只是真的覺得,我不能去念外津川高中而已。雖然我很想變成步實和春菜那樣的女孩子……真的很想很想,但是不可能。就算和宮同學用他的力量讓我能夠變成那樣,那也只是逃避現實罷了。所以我才想,既然如此,倒不如去念爸爸說的那所學校。」

  「你能夠做出這種決定,也算是很了不起了吧?」

  深行儘可能公正地說。

  「經過這次的畢業旅行,可以肯定你若去東京會過得很辛苦。老實說,我認為你會百般不願意也是正常的。我從沒想過你會願意離開玉倉山。」

  「因為我已經知道那間學校裡,不是所有人我都不認識啊。」

  泉水子沒有看對方的臉,繼續說道:

  「之前是因為沒有半個認識的人,我才不想去鳳城學園。可是,既然深行會先過去,那裡就不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吧?所以,我才想去念那裡也不要緊。但我的意思並不是希望你照顧我喔。」

  深行沒有立即接話,走了幾步路後小聲嘟噥:

  「……結果還是按照雪政當初的計劃了嗎?」

  「很困擾嗎?」

  「不會。」

  這次的回答倒是十分迅速。

  「這樣也沒關係,況且也發生了一些那傢夥意料之外的事情。例如他竟然自己一手培育出了競爭對手。」

  「什麼競爭對手?」

  深行假裝沒有聽見,突然開朗快活地說:

  「我也搞清楚了很多事情,決定不再繞遠路了。我既要學到修驗者的力量,也會累積必要的知識。我要變成一個就算遇上姬神神靈,也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喪命的人。」

  「所以你決定將來要成為山伏了嗎?」

  泉水子詢問後,深行點點頭。

  「算是吧。鳳城八成就是一所聚集了這類人的學校。儘管表面上看起來不是,但學校的環境是個適合修行的場所吧。聽說鳳城不完全是所私立學校,國家也有給予贊助,但大成先生他們大概也在創校時出了點力吧。」

  深行看向泉水子,以毫不虛偽造作的語氣說:

  「所以,那個地方一定也很適合你喔。等我瞭解裡頭的情況,再說給你聽吧。既然我先進去就讀,我會多記住一些容易融入環境的訣竅等你來。」

  「嗯……那就靠你了。」

  泉水子小聲地說,忽然感到羞赧地垂下目光。因為她明明心想不能仰賴深行,卻發現自己聽到他這麼說以後覺得很開心。

  「在這之前,可以先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就在兩人身後附近,無預警地有人開口說話。

  兩個人會嚇得往上跳起也是當然。倒抽口氣後回頭一看,和宮悟正面帶狡黠地站在那裡。

  立於啞然失聲地注視著自己的兩人眼前,體型清瘦的和宮微微一笑。由於深行與泉水子身上的便服是T恤和牛仔褲,和宮的白色襯衫在耀眼的日光照射下顯得更加白亮,看起來就像是個謙恭有禮的溫和少年。

  「哎呀,你們以為我已經不在了嗎?真是無情呢,這麼想也不算有錯啦,但真希望至少先說聲再見呢。」

  泉水子竭盡所能地重新站好,但顫抖著聲音問:

  「你……你是來道別的嗎?」

  「既然你不再需要『和宮悟』了,我來請你解開他。」

  和宮說完,滿懷期待地等著泉水子的回復。泉水子從未聽過這麼莫名其妙的要求。

  「我什麼也沒有做過啊……你說解開是什麼意思呢……」

  「你並非什麼也沒有做過喔。你會在山頂上跳舞吧?」

  和宮正經八百地公佈解答。

  「因為鈴原同學跳的舞,我才會被吸引過來喔。所以應該可以藉由相同的舞蹈解開才對。」

  「跳舞?」

  泉水子的反問語氣太過驚訝,因此反倒是深行急了起來。

  「難道你都是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跳舞嗎?」

  「因為我跳舞單純只是在鍛鏈體力啊。完全不是正式的舞蹈,而且也是外公叫我練舞代替運動……」

  「不過,那傢夥都這麼說了,應該不是騙人的吧。是你跳的舞操縱了山上的神靈。」

  深行說完後,和宮點頭。

  「是啊,請鈴原同學為了我跳舞吧。如果你真有心送走和宮,應該就能在我面前跳舞吧?」

  見他說得喜不自勝,泉水子察覺到了他的意圖。

  目前為止,泉水子不曾讓他人見過自己跳舞。就連外公竹臣也是教完一整套舞步後,就不再看泉水子跳舞了,更遑論跳給其他人看。她並不是為了跳給別人看才練舞,也不曾想過這是能在人前跳的舞。

  「你不肯為我跳舞的話,我就無法脫離這個形體。我也會明白原來鈴原同學的覺悟只有這點程度而已喔。」

  在回答之前,泉水子又猶疑了好一陣子。但是,她很清楚不能拒絕和宮的要求。假使這時候的應對失敗了,恐怕會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泉水子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他:

  「……既然如此,我就跳給你看吧。我要回家換運動服,你先到山頂上的空地等我吧。」

  和宮微笑頷首,邁步走向坡道。

  深行目送他離開後,憂心地看向泉水子。

  「照他說的去做,真的沒問題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泉水子一點自信也沒有,但她認為現在自己只能負起責任。如果道別的代價是跳舞,就只能跳給他看了吧。

  但縱然做好了覺悟,泉水子仍有些局促不安。不管什麼都好,她想要一個可以協助自己完成任務的支柱。就在如此心想時,泉水子屏著氣息說了:

  「深行可以陪著我一起上山頂嗎?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深行皺眉。

  「我是無所謂,但你不喜歡被別人盯著瞧吧?」

  「沒關係。既然都要在人前跳舞,對像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一樣。」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但這個當下,泉水子是真的這麼覺得。

  沒多久,見到換好衣服自屋內走出來的泉水子後,深行瞪大雙眼。

  「你不是說運動服嗎?那是巫女服吧?」

  泉水子穿著紅色褲裙,上半身白色的夾衣上穿著兩邊肩頭開有小口的寬袖薄上衣。

  「是嗎?對我來說這就是運動服啊。」

  泉水子並不覺得奇怪,忐忑緊張地回答:

  「其實穿運動服也沒關係,只是因為有袖子的巫女服比較方便跳舞,我才會這麼穿。」

  由於不打算盛裝上陣,她腳上還穿著襪子和帆布鞋。兩條麻花辮和眼鏡也原封不動,看起來非常不協調,但全身的裝扮卻又不可思議地融為一體。深行決定不再多說什麼,跟著泉水子一起登到山頂。

  和宮遵照指示在空地等候,一見到泉水子現身,便露出萬分期待的表情。泉水子再一次在他的笑容背後感受到了挑釁的意味,面無表情地別過臉龐。她面南而立,照著往常的順序先由調整呼吸開始。

  在正式開始跳舞之前,似乎會等上一點時間。儘管如此,這片空地依然具有令人心情澄凈透明的功效。站在山頂上的涼爽一如往昔。

  今日的景緻蒙上了一層白霧,無法一眼望見大海。然而,遼闊的天空和風的流動讓肌膚感受到了往四面八方延伸的無垠空間。大地屹立之處與天空互相結合,非肉眼能辨識的歡愉羈絆直接傳進了泉水子的身體。

  邊回想著不知已在這裡持續練舞了多少年,泉水子邊靜靜思索:

  (無論何時,只要在這裡跳舞,我總能感到安心。我一直以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是最好的。可是,我無法說明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所以,我當然會感到寂寞……)

  因為她害怕被注視,害怕被傷害。會覺得被人看見很難為情,是因為她自己否定了自己。她並沒有發自內心承認這樣的自己就存在於此處。因為她不想成為如此消極陰沉的鈴原泉水子,而是想成為另外一個人。

  (儘管腦袋這樣想,會不會其實我心裡暗暗藏著渴望呢……希望有某個人可以瞭解存在於此處的我。就是因為這樣,和宮同學才會說他被吸引過來了吧。)

  泉水子抽出事先插於胸前的白扇,緩緩攤開扇子。

  她感覺到,現在可以跳了。比想像中還要流暢地起腳踏出了第一個拍子。

  天地相依之極,此情不絕,

  我心繫之若縷,遙望伊人。

  順利合上了拍子後,泉水子也自然而然地知道該帶著什麼心情跳舞才好。

  不需要特意去感受,也用不著刻意培養,只要泉水子敞開心胸理解,就能請和宮接下這番感謝的心意。察覺到這一點後,她的心情變得平靜,隨著不斷起舞,逐漸進入心無旁騖的境界。也不再介意有人看著自己跳舞。

  梓弓之弦,或張或弛,為君之思,實勞我心;

  梓弓之弦,或緩或急,君子來兮?君子不來?

  深行與和宮靠在登山口的岩石上,肩並著肩觀看泉水子的舞蹈。

  雖說是空地,但場地不大,除此之外沒有地方可供站立。

  知道了和宮的真面目以後,如今和宮就站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這讓深行不時冷汗涔涔。但是,當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對方,忍受著肌膚不停冒出雞皮疙瘩的惡寒後,偶爾也會忽然間遺忘對方的存在,覺得身旁只是一位粟穀中學的同班同學,這種感覺十分古怪。

  但無論如何,深行都不打算離開自己現在站的位置。因為他無法將目光從泉水子的舞蹈上移開。深行對舞蹈一無所知,卻也十分清楚自己看見了非常罕見的光景。脖子寒毛直豎,但不僅僅是因為和宮。

  (……她哪裡是什麼也不會的女孩子啊……)

  在心裡暗自咕噥後,和宮冷不防開口:

  「這下子,我終究是輸給你了呢。她正在你的面前跳舞。」

  深行不由得看向對方。由於看起來就像國中生,他順利地發聲說話:

  「你還沒有放棄嗎?真是往生得不幹不脆呢。」

  和宮回望向他淺淺微笑。

  「我一次也不曾往生喔。」

  眼前和宮的身影霎時變得朦朧模糊。泉水子仍專心一意地跳著舞蹈,但深行在和宮身上看見了類似裊裊煙靄的白霧搖曳。

  搖曳的白霧飄向天空,一瞬間幻化成某種姿態。逆光下,顯得黑漆漆的巨大身軀昂然立於眼前。倒豎的頭髮與憤怒的異相,肩膀肌肉向上隆起。

  (藏王權現……)

  掠過眼前的那副姿態與山伏祖先所雕刻的憤怒守護神像有幾分神似。但是,山頂的風轉眼間就吹散了那副身影,深行眨了一下眼睛後,和宮已如遭到抹去般不留半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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