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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aazz774411 發表於 2013-6-24 12:21 PM

涼風涼 -【進擊的巨人Before the fall‧二】

本帖最後由 dr.nokia 於 2013-6-26 09:10 PM 編輯

【封面圖】




【作者介紹】:原作:諫山創/著:涼風涼/插畫:THORES柴本

【內容簡介】:

人類的最大天敵『巨人』。
在反覆進行捕食人類、再加以嘔出之神秘行動的巨人嘔吐物當中,發現了一名嬰孩。燃燒將熄之生命燭火竭力哭叫的這名小嬰孩,被稱作「巨人之子」而為人們所厭惡忌憚,並被當成畸形展示品,宛如野生兒一般逐漸長大成人。經過十幾年的歲月,「巨人之子」裘克洛透過與少女‧夏露露的朝夕相處,而日漸找回身為人類的知識、愛心與靈性。但在這段期間,巨人的威脅始終未曾止息,人類只能忍氣吞聲地多在高牆內側過生活……為了斬斷自己的身世背景,以及賭上人類的生死存亡,裘克洛決定加入「調查軍團」。『進擊的巨人』原創小說第2彈正式揭開序幕!

【原日文書名】: 進撃の巨人 Before the fall


【原所屬文庫】:講談社ラノベ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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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aazz774411 發表於 2013-6-24 12:22 PM

本帖最後由 qqaazz774411 於 2013-6-26 12:26 AM 編輯

§ 序章 §

周遭瀰漫著一股惡臭。

那是由多達數千具屍體所釋放出來的濃烈死亡氣味。

所有遺體均非安然離世,有些人睜大了佈滿血絲的雙眼,有些人則是臉部完全扭曲變形。每具屍體都浮現出宛如看見地獄一般的絕望表情。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地獄光景吧。」

卡爾洛·畢克爾面露苦澀的鬱悶神色,轉眼環視遭到烽煙蹂躪的街景。

擁有多達三萬名的人口、號稱國內最熱鬧繁榮的希干希納區,如今卻呈現出一副不堪入目的殘破景象。全毀及半毀的房屋超過百棟以上,而其數字至今仍舊不斷增加中。雖以軍團為中心不分晝夜地全​​力投入市區復興作業,無奈進度還是不如預料般順利。因為散落的大量瓦礫使地面變得寸步難行,而烈火及濃煙又同時阻擋住作業人員的去路。

儘管尚無法得知最終的損失規模究竟會大到何種地步,但再怎麼保守估計,至少也是將近半邊市區蒙受某種程度損害的結果吧。

「太淒慘了……」

卡爾洛那張如同雕像般帶有深邃輪廓的臉龐浮現出不悅神色,握緊了他那雙佈滿水泡的粗糙手掌。

然而房屋的傾毀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罷了。如果考慮到當時的狀況,這場多達數千人的傷亡慘劇或許也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建國至今已三十餘年。儘管先前也發生過許多樁例如自然災害、飢荒及瘟疫等攸關國家存亡的嚴重問題,不過這一次卻是一起足以列入史書記載的重大事件。一旦對應不當,甚至極有可能讓人類正式宣告滅亡。因此,這堪稱是應該慶幸「真難得只造成這種程度的傷亡」的狀況。

然而他卻怎麼也無法接受。雖說只是身為一介士兵,不過卡爾洛好歹也是隸屬於調查軍團的強者。面對眼前這幕慘不忍睹的光景,他內心不禁湧現出一股強烈的自責念頭。

(只不過就算我使出渾身解數,大概也於事無補就是了……)

卡爾洛嘆了口氣,接著轉移視線望向城邑都市最重要的「瑪利亞之牆」。

這面號稱高度達五十公尺的巨大城牆,是被尊稱為不壞之壁的頑強建築物。自從有歷史記錄以來,便持續阻擋外敵入侵,這面城壁如今依舊展現出壓倒性的存在感。

(但是,市區卻淪為這副淒慘模樣。)

「瑪利亞之牆」是一面銅牆鐵壁的事實始終未曾動搖過。

不過那個目中無人、對市區造成沉重打擊的破壞者,居然成功穿越了這面城牆。

在人類的引導之下,經由正門堂而皇之地進入市區。

「巨人嗎——」

這就是人類天敵的總稱,是一種帶有人類外貌的異形。雖然大小不盡相同,但若論及觀測史上最大的個體,其身高起碼超過十公尺,可說是如假包換的怪物。而由那龐大軀體所展現出來的壓倒性破壞力,光看希干希納區的慘狀大概就能一目了然了吧。人類之所以將生活據點移進城邑都市之中,就是因為害怕巨人。

「要是杵在這裡發呆的話,可是會被隊長臭罵一頓的喔。」

聽見突然自背後飛來的男性聲音,卡爾洛全身頓時微微一僵。但他旋即面露苦笑,動作緩慢地轉頭望向聲音來源。

站在背後的人是跟卡爾洛一樣身為調查軍團士兵的同期好友——索魯姆·修梅。儘管連日連夜參與復興作業,索魯姆臉上卻不見半分疲憊之色。大概是充滿年輕活力的十八​​歲軀體完全不受疲累感影響吧。雖然光就年齡而言,卡爾洛也跟他一樣才十八歲,不過在由人高馬大的魁梧壯漢組成的調查軍團當中,索魯姆算是個頭較為矮小的成員。如果少了繡在兵服外套上頭的羽翼紋章,肯定沒人能認出他是調查軍團的一分子。

「你心中有什麼煩惱嗎?」

面對露出認真表情開口詢問的索魯姆,卡爾洛微微搖了搖頭。

「我只是在想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樣子罷了……」

「這件事自有國王政府會負責考慮啦。」

但或許是懷有口是心非的不同想法吧,只見索魯姆那張俊秀的臉龐滲出一抹嚴厲神色。

(意思是他完全不抱任何期待吧。)

實際上,國王政府官員大概也難以提出什麼劃時代的新穎政策吧。充其量也只能採取減輕稅率及提撥復興費用等老套方案罷了。

(在現場忙東忙西的,每次都是我們。)

話雖如此,調查軍團會動員參與復興作業,實為特例中的特例。防守牆內區域及維持治安是駐紮軍團的職責所在,而調查軍團原本的任務則是勘察牆外天地。

「總之,我們只要考慮設法恢復市區原貌的事就好了。」

「說得也對……首要之務大概就是撤除瓦礫堆吧。」

卡爾洛嘆了口氣,轉眼凝視近似焦土原野一般的殘破街景。

「據說搬送遺體似乎也是當務之急喔。」

「是所謂的瘟疫對策嗎?」

「畢竟巨人也有夾帶病菌進來的可能性啊。」

索魯姆以平淡語調說道,接著揚起下顎指向某處。受到這個動作牽引的卡爾洛轉移視線望向同一方位,隨即確認到座落於數公尺前方的某種噁心物體。真要舉例的話,那大概就像是一團肉球吧。那個由數名人類遺體所構成的東西,是巨人的嘔吐物。

「畢竟還沒消化完就吐出來了啊……被吃掉的人大概也都死不瞑目吧。」

卡爾洛面露索然表情嘀咕了一聲,旋即邁步走向那團由巨人吐回地表的穢物。

「既然會吐出來,乾脆別吃不就得了。」

「巨人的行動根本無法理解。」

「我一點也不會想試著理解就是了。」

卡爾洛脫口咒罵。

但只要一天不努力嘗試去理解其生態,未來……巨人也將會永遠扮演著人類天敵的角色吧。

(真是麻煩啊。)

若論到哪個單位會被賦予這項任務的話,調查軍團勢必會是唯一選擇。

(儘管這正合我意,不過……)

卡爾洛及索魯姆仔細凝視著奇形怪狀的嘔吐物。這團物體的形狀,是由五具遺骸任憑手腳複雜交錯纏結而成,幾乎就像一個立體拼圖。

沒人曉得被捕食的人類會在巨人胃部受到何種處理。然而就嘔吐物的狀態看起來,感覺意義就跟貓咪吐出毛球的動作沒什麼兩樣。

「但巨人的胃口還真是有夠詭異呢。」

巨人八成是順手抓起四處逃竄的人們便丟進嘴裡吞下肚吧。儘管遺體四肢朝匪夷所思的方向扭曲變形,卻不見任何傷口,身上服飾及裝備依舊完好如初,也沒展現出曾遭到消化的模樣。

(既然會吐掉,那代表巨人或許缺乏味覺。)

不過拜巨人胃口怪異的習性所賜,應該是能夠分辨出犧牲者的身分才對。

他們注目的重點是衣服。透過服裝便可判斷出遇害的人是居民及士兵。

(大概是試圖保護居民卻力有未逮,因而不幸捐軀了吧。)

卡爾洛所察覺到的不單只有這一點。他在遺體中發現了一名眼熟的女性。

「這是……」

這名身穿近似法衣的黑色寬鬆服裝的女性,是卡爾洛及索魯姆的上司家屬,也就是在前一場遠征戰死沙場的席斯·曼薩爾班長的妻子,名叫艾蕾娜。她是崇拜巨人的異端教徒,也是製造機會將巨人引進希干希納區的大罪人。若非以艾蕾娜為首的巨人信徒掀起暴動,軍團根本就不可能會允許巨人入侵城牆內部。

「主謀命喪黃泉嗎?這就是所謂最糟糕的結局啊。」

在向巨人尋求救贖的那一刻,或許就已經註定艾蕾娜將會走向什麼樣的未來了吧。

(宛如已經受到懲罰一樣。)

構成肉塊其中一部分的艾蕾娜軀體,呈現出彷彿被處以十字架極刑一般的姿勢。

(她明明才剛結婚沒多久……)

而且艾蕾娜還是個孕婦。由其膨起的大腹部,便可看出她已接近臨盆時期。

而腹中胎兒落得何種悲慘下場,自然可想而知。

(真是可憐。)

儘管想到曼薩爾一家的不幸境遇,內心便覺沉痛不已,但也只能等日後再行表達哀悼之意。現在必須以軍團成員的身分全力協助市區復興作業,阻止二次災害爆發才行。

「總之先回收遺體再說,不能就此丟著不管。」

「我去叫回收小隊過來處理。」

話剛說完,索魯姆隨即一邊靈巧地避開散落遍地的瓦礫碎片,一邊身手矯健地沿著道路奔離現場。

就在卡爾洛再度將注意力投向那團肉塊之際,他聽見了一陣彷彿磨擦衣物的微弱聲音傳入耳中。

「這是……?」

聲音出處根本無須尋找。

卡爾洛的雙眼對準了產生異常蠕動現象的艾蕾娜下腹部。

「難不成……她還活著!?」

艾蕾娜的臉色慘白如蠟,看起來完全不像還有氣息的樣子,但她的下腹部確實動了一下。

(是蟲子嗎?)

但艾蕾娜的遺體未腐壞到能夠吸引埋葬蟲前來的程度。

(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

目光投注於艾蕾娜下腹部的卡爾洛,發現她的裙子帶有一抹濕氣。

而令他感到在意的不單只有這一點。

「好臭……」

卡爾洛微微抽動鼻子,將一股自艾蕾娜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吸人鼻腔。

是鮮血嗎,還是生肉?總之有股微弱的腥臭味敲打著卡爾洛的鼻腔。那是一股直到剛才為止都沒察覺到的腥臭味。

或許是對這股血腥氣味產生了反應吧,卡爾洛忽覺一陣惡寒貫穿背脊,心跳速度也跟著加快。大概是身體為了預防敵人襲擊而逐漸切換成迎戰態勢所致吧。

但要對付看不見的不明物體,這個念頭實在太過荒唐,更何況怪物之類的玩意兒本來就不存於世。

(除了巨人以外。)

卡爾洛拍打臉頰讓自己提振士氣,隨即重新定睛注視艾蕾娜的裙子。

要是真有遺腹子潛藏於巨人的嘔吐物之中,勢必會讓市區再度陷入恐慌狀態。正因對巨人的生態一無所知,所以縱使發生任何狀況都不足為奇。

「跟你拼了……」

卡爾洛咕嚕地吞了口大氣,伸手探向掛在腰際的短刀。接著他抽刀出鞘,屏氣凝神地以左手輕輕抓住艾蕾娜的裙擺。

(會出現惡鬼,還是——)

為了讓自己有辦法應對任何突發事態,卡爾洛緊握短刀、小心翼翼地慢慢掀開裙擺。

或許是吸收了液體的緣故吧,衣服變得很沉重。而掀開裙擺的動作則導致積蓄於內側的腥臭氣味瞬間溢出。

當他極其慎重地將裙擺撩高至膝蓋上方的時候,一個不明物體突然伴隨大量液體應聲滾落。卡爾洛立刻挪步往後一跳,拉開雙方間距。

「這是……」

卡爾洛赫然睜大雙眼,露出有點茫然的表情嘀咕了一聲。

不過他馬上搖搖頭重新整理心情,將短刀輕輕插回刀鞘。接著他彎腰蹲下,定睛凝視這個宛如被撈上岸的魚兒一般、不斷掙扎著擺動手腳的肉色生物。

那是一名嬰孩——

「原來你還活著啊,在母胎之中……」

大致觀察了一下,在這名嬰孩身上似乎看不到任何受傷的跡象,這或許是拜巨人一口將母體艾蕾娜吞下肚所賜吧。要是曾遭到咀嚼,就絕不可能保住一命;而羊水肯定也充當緩衝材質守護了這名嬰孩。

(這就是俗稱的奇蹟式生還吧。)

在牆外遭遇巨人襲擊,最後半死不活地返回市區的士兵倒還不少。然而被巨人吞下肚的人還能撿回一命,簡直就是史無前例。

(這雖是個值得高興的場面……)

但不知為什麼,卡爾洛的全身肌膚卻狂冒雞皮疙瘩。

無論在哪個時代,新生命的誕生都是可喜可賀的事。不管在哪種狀況底下都一樣。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卡爾洛竟完全沒有萌生出一丁點兒類似的欣喜之情。非但如此,心海深處反倒只湧現出「為什麼只有你存活下來?」的疑問。

似乎早已體驗過絕望的嬰孩甚至沒發出半點啼哭聲,就張開他那連乳牙都還沒長出來的小小嘴巴,拼命試圖咬斷身上臍帶。彷彿深知若不盡快自立自強,便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道理一般。

「巨人之子——」

聽見自己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之後,卡爾洛隨即心領神會地補上一聲:「啊啊,我懂了。」

為何自己會對一名軟弱無力的嬰孩心生畏懼。

答案很簡單。

因為他出於本能地害怕這個從巨人嘔吐物之中誕生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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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aazz774411 發表於 2013-6-24 12:23 PM

一章

§ 一章 §

驚奇屋內充斥著一股濃烈的野獸氣味。

在面積約三十平方公尺的髒亂室內,擺滿了大小不一的鐵籠,籠子裡則關著疑似從國內各地收集而來的野獸。幾近嗆鼻的惡臭,八成就是這群野獸所散發出來的體味及屎尿臭氣吧。平常大概也疏於清掃,簡直就是個不衛生到極點的惡劣環境。

眼前的光景讓達利歐·伊諾塞西奧目瞪口呆,接著,他將視線轉移至擺放在小屋最深處的那個鐵籠。

「這傢伙就是傳說中的——」

以沙啞聲音嘀咕著說道的達利歐,緩緩走近這個邊長兩公尺、表面佈滿鐵鏽的正方形牢籠。

他的腳步格外沉重。一方面固然是由於他已肥胖到雙腳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誇張境界,但對於橫躺在牢籠之中的那玩意兒懷有強烈恐懼及厭惡情緒,才是導致他腳步沉重的真正主因。

(心懷恐懼嗎?)

這是他許久未曾體驗過的感覺。

居住在內地中的內地「席納之牆」、與政治家關係也十分良好的達利歐,是一名眾人公認的富商。他會心懷恐懼的對手相當有限,膽敢頂撞他的死對頭,也都紛紛被他暗中痛下毒手剷除殆盡。

(真沒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居然會害怕一個被關在牢籠裡的小鬼……)

雖是個令人不禁面露苦笑的事實,但若考慮到少年的身世背景,或許可說是很妥當的反應吧。

連要伸手觸摸都會讓人心生猶豫的骯髒牢籠——潛伏於此的生物並非猛獸,而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他發出低吼聲,以熠熠眼神提高警覺觀察周遭狀況的模樣,就跟野獸的習性完全相同。他的手腳被銬上了封住其自由行動能力的枷鎖。縱使是監獄中的重刑犯,待遇可能也比他好上數倍吧。少年身上沒穿衣服,可能又因好幾天沒洗澡,導致他的皮膚被灰塵及污垢染成淡黑色,體臭相當剌鼻難聞。雖因身上不帶半分贅肉,使他看起來宛如皮包骨一般弱不禁風,但少年的生命力卻絲毫未見衰弱。炯炯有神的雙眼正是最佳鐵證。

「老爺,您無須擔心,他不會出手襲擊您啦。」

面露卑賤笑容走近達利歐的人,是這間驚奇屋的主人。他的臉龐如同蠟脂熔化似地鬆垮扭曲,帶有一股縱使被擺出來當作展示品亦不足為奇的詭譎氣息。為此大吃一驚的達利歐心臟猛然加速跳動,沒有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已經夠不簡單了。

達利歐一邊輕撫胸口,一邊調整好呼吸,這才重新轉頭面對容貌跟妖怪沒什麼兩樣的主人。

「關在籠子裡的那名少年,真的就是那玩意兒嗎?我倒覺得看起來分明就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少年罷了。」

「您真是愛說笑啊。」

主人展現出誇張的肢體動作,接著引導達利歐來到鐵籠前面。

「來,請您睜大眼睛仔~細看清楚。這就是巨人之子裘克洛喔。」

「巨人之子……」

就在脫口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達利歐頓覺全身毛骨悚然。

巨人的可怕之處是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常識。

打從巨人忽然出現在這個世界,至今已過將近大半世紀,而或許是深植於心靈深處的恐懼感傳承下來了吧,光是聽見「巨人」之名就會導致全身起雞皮疙瘩。由於人類曾經一度被巨人迫害到幾近滅種的悲慘地步,因此就算達利歐的身體表現出類似反應也絲毫不足為奇。此外,只要待在城牆內側就能高枕無憂的神話宣告瓦解一事,可能也更進一步地喚醒了達利歐對巨人所抱持的負面情緒。

(從那天到現在已經隔了十三年。記憶果然無法輕易就此淡化嗎……)

崇拜巨人的異端信眾一手造成希干希納區正門大開的驚天動地大事件,也帶給達利歐相當大的震撼。

他並非受災戶,但前往視察時所目擊到的市區慘狀,已讓他相當充分地認識到——巨人果真是名不虛傳的可怕怪物。

(只不過我的荷包也因此滿載而歸就是了。)

達利歐面露苦笑,接著轉移視線望向籠子裡頭的少年。

(從巨人嘔吐物之中誕生的嬰孩嗎……)

原本應該以遺孤身分受到保護,並送往孤兒院安置才合乎情理,但自巨人嘔吐物中誕生的裘克洛卻是被人們所厭棄的存在。母親為巨人信徒一事,肯定也是造成他遭人忌諱的原因。刻劃在裘克洛全身上下的大小傷痕,就是代表他渡過了一段悲慘人生的最佳鐵證。

達利歐前來花大錢為背景有問題的裘克洛贖身,當然不是出於善意之舉,而是放眼未來利益的行動。

(或許是我異想天開吧……)

達利歐突然與裘克洛四目相交。雖然少年被銬上枷鎖,處於根本無法自由行動的狀態,不過眼神卻未灰心喪志。彷彿強調著只要一逮到機會便會掙脫枷鎖,張口撕裂達利歐喉頭的意思一般。

心生畏懼的達利歐,額頭頓時冒出一粒粒豆大冷汗。

達利歐虛張聲勢地「哼!」了一聲之後,自裘克洛身上挪開目光,轉身面向驚奇屋主人,接著將拿在手上的小小布袋遞了出去。那是一個能夠放在手掌上的小布袋,不過由於袋中裝滿鋼幣,因此分量變得格外沉重。

「老爺,您可真是買到好貨囉。」

「你也一樣。」

對達利歐而言這只不過是九牛一毛,不過對驚奇屋主人來說大概是相當可觀的一筆巨款吧。應該足夠他過上一段快活日子才對。

「話說除了老爺以外,也有其他想要買下裘克洛的好事之徒呢。」

「好事之徒?」

「哎呀,小的失禮了。」

臉上依舊掛著一張卑賤笑容的主人表現出惶恐態度,隨後便順手將布袋塞入懷中。

「你口中所謂的好事之徒是什麼人?」

「是一名身穿黑色破爛衣服的陰沉男子。」

「他為什麼想要巨人之子?」

「這個嘛,我也完全摸不著頭緒……對方只說他無論如何都需要巨人之子。」

「莫名其妙。」

「我也有同感啊。」

主人聳了聳肩頭說道:

「總之理由先撇開不談。我原本便打算要轉讓給老爺您就是了。」

(真是個油腔滑調的傢伙。)

恐怕他面對任何人都必定會搬出這套阿諛奉承的調調吧。

(反正不管怎樣,都改變不了巨人之子將歸我所有的結果。)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永遠不變的真理。

「那麼老爺,待會兒我就立刻派人將巨人之子送往府上。」

「拜託你了。」

達利歐輕輕點了點頭,再度轉眼凝視被稱作巨人之子的那名少年。

裘克洛是否具備知識,這一點尚不得而知,但他散發出來的氣息就跟野獸沒什麼兩樣。達利歐認為,裘克洛的外觀雖然只是個小孩,不過卻是一名在接觸時應當格外提高警覺的對手​​。裘克洛現在之所以枷鎖纏身,八成是過去曾經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人驚覺需要為他銬上這類道具吧。

(意思就是說他果然名不虛傳嗎……)

達利歐全身猛然為之一顫,隨即快步走出驚奇屋。

×    ×    ×

如同嬰孩般蜷縮身子沉眠的裘克洛,被過度強烈的寒氣凍得清醒過來。

口吐雪白氣息,深入骨髓的寒意促使他整個身子猛打寒顫。肌膚缺乏血氣,嘴唇彷彿出現發紺症狀一般慘白。儘管只是因為全身赤裸而完全無從抵禦寒氣,但縱使他身上真有穿著衣服,大​​概也還是會像小動物一樣抖個不停吧。

裘克洛所在的地方並非牢籠,而是一間面積約十平方公尺大​​的雜物房,裡面並未特別擺放什麼東西,整個室內空空如也。沒有附設暖爐,從採光用的小窗戶透射進來的微弱日光,是唯一能讓他感受到溫暖的存在。只不過那種程度的光線根本無法讓室內變暖和,也抑制不了身體顫抖不止的反應。

裘克洛從宛如ice sheet

    冰床般的地板上抬起身子,整個人隨即抱住雙膝縮成一團。這是為了活下去的防禦本能。為了盡可能地防止熱量逃出體外,因此不得不採取這樣的姿勢。手腳的枷鎖雖然礙事,但至少也還留下了這點程度的自由給他。

裘克洛並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他頂多只曉得牢籠變成了雜物房,以及自己的所有權由驚奇屋主人轉移到達利歐而已。裘克洛雖然換過好幾個主人,不過除此之外,生活環境並未產生任何顯著變化。

除此之外,他仍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裘克洛甚至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人。他只懂幾個簡單字眼,以及自己被稱作「巨人之子」而已。他從未受過教育,也沒人肯傳授知識給他吸收。對裘克洛而言,映入視野之中的少許情報就是全世界。

裘克洛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嚕聲響。由於並未攝取什麼像樣的飲食,因此空腹感會大肆作亂也是很合情合理的事。裘克洛靈巧地轉動眼珠尋找糧食,然而在手臂所及範圍之內,卻沒發現任何像是食物的東西。接著他仔細注視地板,看見有一隻跟小指頭差不多大的蜘蛛在地板上爬行。裘克洛毫不猶豫地舉掌打死蜘蛛,將屍骸抓起來丟進嘴裡。儘管既不好吃也不難吃,但總比挨餓不吃要來得好上許多。雖說為求生存,他根本就無法選擇手段,可是他也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生存目標。

就在他忙著吃這頓寒酸餐點之時,雜物房的門扉發出嘎吱聲響緩緩開啟。

隨後,朝陽轉瞬籠罩住整個室內空間。

裘克洛忍不住發出呻吟聲。他先是瞇起雙眼,接著隨即舉手遮擋。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強烈的光芒,但對他那雙早就習慣黑暗環境的眼睛來說,卻是一道足以讓他吃不消的劇烈強光。

伴隨這陣近似背光的神聖光芒出現的,是裘克洛的擁有者達利歐,以及一名素未謀面的陌生少年。他雖然是跟裘克洛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不過膚色卻相當健康紅潤,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是上等貨。一頭修剪整齊的金黃色短髮,更因受到日光照射而顯得閃閃發亮。

「爸,這傢伙就是巨人嗎?分明只是個小孩子而已嘛。」

少年露出打量般的眼神凝視著裘克洛。他眼中不帶半絲畏懼神色,反倒充斥著一股彷彿發現有趣玩具似的期待感。

少年毫不躊躇地邁開步伐走到裘克洛身旁。

「夏比,小心一點喔。」

「不要緊啦。這傢伙都被鏈住了。」

名叫夏比的少年嘴角漾起一抹淡淡微笑。

他的神情令裘克洛渾身猛然一震,佈滿全身上下的無數傷痕開始隱隱作痛。

並不是因為感受到寒意,而是身體本能針對夏比所醞釀出來的惡意發出了強烈警告。裘克洛已經面對過無數次像夏比一樣的人,而每次也都必會增添新傷,自然能夠直覺地判斷出對方將會為自己帶來何種可怕的威脅。

「夏比,你是個將來要成為軍團領導者的人。為此你必須——」

「這我知道。我會把巨人甚麼的通通收拾乾淨啦。」

夏比對達利歐咧嘴露出笑容之後,隨即狠狠賞了裘克洛的顏面一腳。一陣宛如遭到鈍器毆打的劇烈衝擊,頓時貫穿了裘克洛的頭部。

「唔……」

裘克洛發出痛苦呻吟聲,面朝上頹然倒地。

不知是鼻血,還是嘴巴被踢成撕裂傷,只覺一股鮮血味道在口腔內擴散開來。而大概是剛好被踹中要害了吧,他覺得視野彷彿黏土一樣扭曲變形,意識則如同雲霧罩頂一般變得模糊不清。

「這傢伙根本就不堪一擊嘛。」

裘克洛凝視著臉上浮現出失望神情的夏比,意識也隨之煙消霧散。

×    ×    ×

潑在身上的冷水促使裘克洛清醒過來。

駭人寒意凍得他全身僵硬,呼吸瞬間止息。儘管在他伸手摳抓喉頭、邊痛苦掙扎邊猛喘大氣的時候,呼吸也跟著逐漸恢復正常,不過心跳速度卻依舊像警鐘般劇烈跳動。

「明明就是個巨人,少在那邊給我呼呼大睡。」

脫口拋出這句毒辣話語的人是夏比,用冷水潑裘克洛則是他用來取代「早安」的打招呼方式。換句話說,大概已經天亮了吧。

裘克洛的時間感雖然早就已經宣告麻痺,卻因為夏比會在固定時間前來,導致他的生活產生固定節奏。

裘克洛四肢著地,宛如家畜一樣仔細舔舐灑落在地板上的水。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別說是食物,就連水也很難得能夠喝到,因此無論是什麼樣的機會都絕不能輕易錯放。

「你弱成這樣,會害我根本提不起興致收拾你耶。」

夏比賞了趴在地上啜飲水分的裘克洛側腹一腳。腹部被腳尖狠狠踹中的裘克洛,只能一邊猛咳一邊痛得在地上打滾。

「你也稍微抵抗一下好不好啊?有夠無聊耶。」

「抵抗、一下……」

裘克洛以結結巴巴的語調嘀咕一聲之後,動作緩慢地站了起來。空腹雖導致他的雙腳搖搖晃晃,卻也不會輕易說倒就倒。

(抵抗。把拳頭……舉到臉前……)

呆立不動的裘克洛雙手握成拳頭狀,接著緩緩舉高至臉部前方。那是夏比傳授給他的抵抗姿勢。銬住手腳的鐵鍊,也跟著奏起一陣刺耳的晃動聲響。

「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只要有心果然就辦得到嘛!」

夏比面露滿意表情點了點頭,然而裘克洛的身形宛如一具名叫「戰鬥姿勢」的木偶。看起來既不像是準備展開一場龍爭虎鬥的樣子,裘克洛自己也毫無與眼前的人互毆的意思。只不過對他而言,擺出這個姿勢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抵抗、抵抗……)

空腹感對這個字眼產生反應而開始作怪。

見裘克洛準備妥當,夏比也動作熟練地擺出架勢,隨即快速揮拳攻擊。拳頭毫不費力地捕捉到紋風不動的裘克洛面門。裘克洛頭部誇張地往後仰,緊接著腰腿頓時喪失支撐力道,當場跌坐在地上,夏比卻不肯讓他就此輕易倒下,又舉起右膝狠狠頂中裘克洛的心窩。

「唔啊……」

裘克洛吐出夾帶鮮血的嘔吐物,雙手抱著腹部癱倒在地。胃液自空空如也的胃部往喉頭倒流,差點導致意識喪失的凶狠一擊,使他整張臉痛得扭曲變形。

夏比並未停止施暴。他跨坐在痛苦翻滾的裘克洛身上,一邊露出符合少年年紀的天真無邪笑容,一邊高高地舉起右拳。

「巨人會吞吃人類對吧?」

夏比微微側首,掄拳轟向裘克洛的左臉頰。

「不久前啊,我曾在希干希納區看過巨人喔。但沒見到他們吃人的模樣就是了。」

夏比接著以左拳毆打裘克洛的臉部。

「人類吃起來的滋味如何啊?肯定很美味可口對吧!?」

夏比彷彿享受著這段對話似地持續揮動拳頭。一次又一次——

裘克洛的臉孔轉眼之間變得又紅又腫,傷處冒出滾燙的燥熱感。夏比的拳頭則被裘克洛流出的鼻血染成深紅色。

「該不會巨人其實也可以吃吧?」

夏比伸出舌頭,輕輕滑過附著於拳頭表面的血液,接著相當仔細地將拳頭上的血漬全部舔舐乾淨。

「吃了巨人之後,是否就能讓人變得更厲害呢?」

夏比的雙眼散發出一抹詭異光芒。他咧嘴露出兩排利牙,毫不猶豫地咬向裘克洛的肩膀。肩頭衍生而出的劇痛,使裘克洛忍不住蜷縮身子。

「難吃死了!」

夏比「呸」地吐了口唾沫,皺起眉頭擦拭嘴角,接著立刻換上一張火大神情痛毆裘克洛的頭部。不過裘克洛的感受力卻因瀕臨昏厥狀態而變得較為遲鈍。

「嗚、啊啊……」

一陣呻吟聲自頹然橫躺在地面上的裘克洛口中流洩而出。

「哎呀,我玩得太過火了嗎?」

夏比嘆了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不准那麼簡單就給我壞掉喔。畢竟你可是個巨人啊。」

語畢,夏比背對著他邁開步伐,但裘克洛還有該做的事情。要是這樣便讓夏比走掉,那裘克洛等於只是白白挨揍罷了。

「抵抗……抵抗……」

裘克洛脫口拋出近似夢囈的虛弱字句,夏比隨即停下腳步,開始伸手摸索自己的口袋。只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水嫩鮮豔的紅蘋果。

夏比用衣袖將蘋果擦拭乾淨,張口開始大快朵頤。等到吃光人部分果肉之後,這才把剩餘的果核丟到裘克洛面前。

「不准給我剩下喔。」

夏比以輕佻語調丟下這句話,接著便哈哈大笑地走出雜物房。

一確認夏比已經離開,裘克洛立刻伸手抓起蘋果核,狼吞虎咽地瘋狂啃食。果核表面根本沒留下半點果肉,裘克洛還是在轉眼之間便將果核吞下肚。對裘克洛而言,「抵抗」並非反抗夏比的毆打,純粹只是為求得到食物的行為罷了。

裘克洛放低身子橫躺於地板上,捂著腹部縮成一團。

如同永恆般漫長的一天正式宣告開始。

×    ×    ×

裘克洛的日常生活極其單調乏味。

一天有大半時間都在睡覺,剩餘的半天清醒時間也只是在發呆罷了。

沒有任何特別目的,時光就這麼漠然流逝。

會前來雜物房的訪客就只有夏比及達利歐,頂多再加上他們帶來的客人。

這些人當然並非為了談天說地而來。夏比藉由痛扁裘克洛的方式來向同伴誇耀自身力量,達利歐也利用他來展示權力。

但這些行為並不會為裘克洛的日常帶來任何變化。他所面對的狀況,就跟先前待在驚奇屋時完全相同。今後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吧。

(巨人之子……)

裘克洛甚至連自己是什麼人都不得而知。他雖然不清楚這個稱呼代表什麼意義,但由於打從出生之後就一直被稱作巨人之子,因此他至少也理解到這個名稱與自己有著極深的關連。

他對外面世界絲毫不感興趣。他既未曾思考過在門扉的另一邊有什麼東西,也沒想過要設法走出雜物房,不過卻對巨人之子帶有何種意義一事感到耿耿於懷。

這就是裘克洛唯一能夠主動產生的念頭,卻並非他渴望知道就能獲得解答。因為雜物房裡面既不存在任何能夠得知答案的手段,也沒有人可以傳授知識給他。

裘克洛很快便對這件事失去興趣,再度回到一事無成的平淡日常生活之中。

要緊的是活下去。縱使絞盡腦汁也無法填飽肚子。

裘克洛趴在地板上,伸手抓住跑來跑去的昆蟲。

×    ×    ×

夏露露·伊諾塞西奧在床上不停發抖。

宛如一具精緻洋娃娃的這名少女,將一把收於刀鞘內的小刀緊緊抱在懷裡,持續抵抗著彷彿浪濤般不斷襲來的絕望感。被譽為白瓷般晶瑩剔透的肌膚失了血氣,憂心忡忡的端莊臉龐醞釀出一股泫然欲淚的氣氛,因此導致近似金絲的長髮看起來也顯得有點濕潤。

夏露露深深嘆了口氣,悄然轉眼環視周遭。受到黑暗支配的室內靜得鴉雀無聲。雖有一道勉強穿透窗簾縫隙射入的淡淡月光照著床鋪,不過房間裡頭仍是幾近一片黑暗。雙眼若沒習慣黑暗環境的話,大概連自己的身形都分辨不出來吧。

這間起碼有二十平方公尺大​​的個人房,對一名十三歲的少女而言實在太過寬敞。書櫃、收納櫃、書桌、餐桌等日常生活家具雖一應倶全,但不知為什麼室內看起來卻顯得格外冷清。表示這些家具跟房間大小根本毫不相襯。

(好可怕……)

暗自在心中低喃的夏露露,把身子蜷縮成幾乎快要消失不見的樣子。

她並不是對黑暗心存畏懼,也早已習慣獨自一人入睡。只要出聲呼叫在隔壁房間待命的侍女,她應該就會一整晚都陪伴在夏露露身旁才對。但光是這樣做,並無法戰勝棲息在她心海深處的恐懼感。

夏露露緊握著小刀刀柄。那是她瞞著侍女從廚房偷來的水果刀。這就是她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可怕敵人襲擊而採取的最有效自衛手段。

(沒想到家裡居然有個巨人之子……)

這是個足以嚇得她魂飛魄散的驚人事實。儘管這件事相當難以置信,不過只要觀察父親達利歐及哥哥夏比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

夏露露也深知巨人的可怕之處。只要翻找書櫃,便能閱讀到好幾本記述內容與巨人有關的書籍,而被潤飾成童話的故事更是多到數也數不清。第一次聽到巨人故事的那天晚上,她甚至嚇到根本睡不著覺,但如今的狀況卻是跟當時大相徑庭。夏露露已經知道巨人並不是幻想的產物,而是實際存在的可怕怪物。

(巨人……不可以讓怪物繼續存活下去……)

曾經親眼目擊過巨人的夏露露,非常清楚巨人的危險性有多高。

她不曉得巨人之子是什麼樣的存在。或許是像動物一樣能夠馴服的生物,但既是孩子就必定會有所成長。巨人之子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自是可想而知才對。把巨人留在身邊,簡直就跟扛著一顆炸彈過日常生活沒什麼兩樣。

(他們應該知道這樣做很危險才對啊……)

達利歐將巨人佔為己有的理由很簡單。對於企圖進軍政治界的他而言,巨人之子大概充滿利用價值吧。

(但也不該因此就把那種怪物帶回家……)

對夏露露來說,她甚至完全無法想像利用巨人之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夏露露緊握小刀,大大地吐出一口氣。接著下定決心,悄悄起身鑽出被窩。

雖然家居便服連衣裙不適合行動,但也沒空再說什麼奢望的話。她必須迅速完成這項使命才行。

「非得殺了他不可。我非得殺死巨人之子——」

×    ×    ×

夏露露是在一個月前所舉辦的家族旅行途中目擊到巨人身影的。

旅行從「席納之牆」的地下街開始,沿途行經五花八門的地點,諸如工業都市及巨大樹之森,由熱門觀光景點至相關人士之外不得進入的禁區等等都包含在內,而最後造訪的建築物更是一絕,就是「瑪利亞之牆」的牆頂。不知是打一開始就已經計劃好,或者純粹只是一時興起,總之最後這個行程就以達利歐笑容滿面地提案,夏比高舉雙手贊成的形式獲得實現。

這分明就是不折不扣的暴行。身為城邑都市關鍵的城牆,是軍事上最重要的建築物,同時在政治層面也帶有極大意義,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總是會被當作爭權奪利的談判籌碼。

說到記憶猶新的政治鬥爭,大概就是十三年前遭到凍結的調查軍團遠征行動吧。調查軍團違抗軍紀的那樁空前重大事件,助長了只想躲在內地乖乖過生活的保守派聲勢。然而調查軍團成員並未遭到懲處,他們的壯舉如今也依舊是國民口中津津樂道的英雄傳奇。因為人類能夠擊敗巨人一事,已經藉由赫爾費·畢克爾所指揮進行的那場非正式遠征行動獲得證實。

(多虧這場遠征,正門才用不著被封死呢。)

夏露露目瞪口呆地張大嘴巴,抬頭仰望這扇既堅固又巨大的城門。

「好高大喔……」

夏露露率直地感到驚訝,然而號稱高達十公尺的巨大城門,其實也只不過是構成「瑪利亞之牆」的一部分罷了。城牆之高簡直足以給人帶來貫穿天際的強烈錯覺,其壓倒性的存在感甚至讓她不禁聯想到「神明」一詞。

(聽說好像也有人很崇拜這面城牆。)

那雖是一種民俗信仰,但親眼看著「瑪利亞之牆」,自然也就能夠理解到居民們會想要依靠這面城牆的心情。

當夏露露對城牆產生興趣的同時,達利歐這邊則是正在跟士兵交談。他似乎試著取得登上「瑪利亞之牆」頂端的許可,不過雙方卻吵了起來。

(原來並沒有事先跟對方講好啊。)

這樣突然跑來要求讓他們一家人登頂參觀,出面應對的士兵肯定會感到很傷腦筋吧。

(外面的世界雖然令人在意……)

身為國民就該遵守規定——照理說應該要這樣做才對​​,但或許是缺乏常識吧,這套對達利歐似乎並不管用。達利歐與士兵之間雖然籠罩著一股很有可能引發糾紛的詭異氣氛,不過在即將上演對罵戲碼之前,一名看似是班長的士兵及時現身控制住局面。

達利歐與班長閒聊幾句,接著又挨近他身邊講起悄悄話。只見班長的臉上逐漸露出了笑容。

(那就是成交的意思吧。)

不用想也知道在挨近談話之際所遞交給班長的是什麼東西。

(差勁透頂……)

夏露露相當失望,輕輕嘆了口氣。

「好像可以上去參觀囉。真是太好了呢。」

達利歐邊說邊展露出相當開心的滿面笑容。

「帥啊!」

夏比振臂大聲歡呼,隨即沿著通往牆頂的木製螺旋階梯一路往上衝。達利歐及班長則隨後跟上。

剛才出面應對達利歐的士兵則是板著一張臭臉,這也難怪啦。對於身為城牆守護者的駐紮軍團士兵而言,這面城牆勢必帶有特殊含義,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允許一般人登上牆頂。收受賄賂而放行的舉動更是豈有此理。

「那個……真的很對不起。」

夏露露向士兵低頭致歉,接著連忙快步追上眾人。

登上「瑪利亞之牆」頂端的路程,遠比外觀看上去來得辛苦許多。平常就勤於鍛練體能的士兵雖然都毫不費力地沿著階梯上上下下,但對於根本沒什麼機會訓練體力的夏露露而言,簡直就形同一條艱難的苦行之路。只不過頭一個宣告投降的人,是提案要登上牆頂參觀的達利歐就是了。

牆上備有被搭建成崗哨台的箭樓。有好幾名士兵駐守在其中,手持望遠鏡環視著外地全景。

「哦哦,好壯觀啊——!」

夏比一抵達牆頂便衝進箭樓,抓住扶手往前探出身子。

另一方面,士兵雖對這些稀客頗感困惑,但一看見班長以眼神示意,隨即動作迅速地退出箭樓。

(雖然有點提不起勁……)

儘管對外地有興趣,不過夏露露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壞事,感到很過意不去。

但抗拒不了好奇心吸引的夏露露,終究還是默默地舉步走進箭樓。

縱使翻遍各種叢書,也找不到外地究竟有什麼東西的相關記述。唯一知道的,就是由於有巨人四處徘徊,因此外地並不是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罷了。

(意思就是說,我如今正站在世界盡頭。)

既然沒有進行遠征,那麼「瑪利亞之牆」頂端便成了人類所能抵達的最遠界限。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或許是因為能夠親眼目睹以往只能憑空想像的世界吧,夏露露的心跳速度忍不住急促起來。

夏露露手撫胸口吐了一口大氣,接著猛然轉移視線望向外地。

(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在眼前擴展開來的是一片荒涼大地。令人聯想到鐵鏽的紅褐色大地表面,找不到幾株像樣的植物,夾帶著冷氣的陣陣南風一再捲起漫天塵沙。適合以「絕境」一詞加以形容的荒廢世界持續延伸至地平線盡頭,由此便可窺見人類獲准擁有的生存圈究竟是多麼狹窄。

(在那前面會有什麼東西呢?)

縱使地平線彼端存在著一個書本上並未留有任何記載的未知國度,也絲毫不足為奇。甚至該說未知國度若不存在,反倒比較奇怪。之所以遲遲無法確認這件事,大概是受限於距離問題所致吧。

(再來就是——)

就在她邊眺望著外地邊仔細思考這個問題之時,夏比忽然脫口發出歡呼聲。

「是巨人!」

甫一轉眼注視夏比所指的方向,夏露露的身子頓時猛然為之一震。

只見一頭帶有人類外型的異形,靜靜佇立在離城牆約有一百公尺遠的位置。身高大概超過十公尺。雖然是個名符其實的巨大人類,不過其身形實在太過龐大,甚至到了會排斥將他們比喻成人類的地步。

「啊啊……」

儘管一陣不成聲音的悲鳴自夏露露口中傾洩而出,卻沒半個人察覺這件事。在箭樓裡頭的眾人均凝神注視著如同大樹般屹立於大地上的巨人,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變化。夏比發出歡呼聲,達利歐則像個小孩子一樣樂得手舞足蹈。

(為什麼……你們都不在乎嗎!?)

夏露露完全無法理解他們倆的心思。

雖說受到城牆保護,但對方可是怪物,一時片刻也不能放鬆戒心。就算巨人在下一瞬間破壞城牆,一窩蜂地衝進市區大開殺戒也不足為奇啊。

(只不過是到目前為止都還平安無事罷了……)

或許是察覺到在頂端又叫又跳的夏比及達利歐了吧,只見巨人動作緩慢地轉身面向城牆。

巨人是個外觀看似二十歲出頭的男性。雖然體型偏瘦,但因為身上長滿結實肌肉,因此感覺一點也不虛弱。臉上帶著彷彿遇到什麼開心事一般的笑容,給人一種幾乎快要哼起歌曲般的印象。

巨人展現出連跑帶跳的步法快速接近。其動作相當輕靈。輕輕鬆鬆就超越人類的腳程,大概連馬匹也都追得上吧。一旦發生遭到巨人追趕的​​事態,肯定難逃一死。

巨人在轉瞬之間就逼近城牆。夏露露渾身發抖,心跳速度快得異常。

「夏比,聽清楚了。有朝一日你要指揮士兵,親自去擊敗巨人。」

達利歐完全不在意迎面直逼而來的巨人,徑自伸手輕拍夏比的肩頭。他腦海中大概只充斥著要讓兒子夏比當上軍團領導者的念頭吧。這當然不是為了夏比的未來著想,是為了實現自身野望的手段罷了。

而他對夏露露的安排也一樣。夏露露早已確定將來要許配給某個從沒見過面的政治家。

對達利歐而言,夏露露也好、夏比也罷,甚至連巨人也是,都只不過是他要用來實現自身野心的棄子罷了。

巨人帶著開朗表情接近城牆。或許是打算吞吃掉站在牆頂的夏露露等人吧,只見他霍然張開了裂到耳垂的血盆大口。

目擊到那張醜惡面容的瞬間,夏露露忍不住睜大雙眼,倒抽了一口氣。

受到一陣心靈彷彿徹底遭到粉碎的強烈衝擊侵襲,導致她的意識逐漸遠去。

最後,她神志倏然宣告中斷。

×    ×    ×

手持小刀溜出寢室的夏露露,踮起腳尖開始沿著走廊前進。

宅邸內的人們此時此刻都在睡夢當中,侍女也不會在雞鳴破曉之前清醒過來。雖然如今應該也有警衛輪流在宅邸周遭來回巡邏,但他們的視線也不會轉而望向宅邸用地。只要別把事情鬧大,應該就能在被家人察覺之前完成目的吧。

(我必定會將巨人之子給……)

能否順利完成,老實說她一點自信也沒有。

動物自然不用說,夏露露甚至就連昆蟲都沒殺過。下手除掉巨人之子,對她而言實在是個太過沉重的擔子。

(可是,我非動手不可。)

巨人之子一旦大肆作亂,勢必會給這個國家帶來近似天崩地裂般的空前破壞。要是處理不當的話,甚至有可能演變成導致人類滅亡的主因。

(縱使玉石倶焚……)

夏露露之所以下定瞭如此悲壯的決心,並不是出於強烈的責任感,而是因為她說什麼都不願意過著被父親當成道具使用的人生。

(我總算也找到了誕生在這世上的人生意義。)

雖然是個藉由殺死巨人之子而實現的心願,卻能讓她得到只為了自己而活的人生。這個願望有著連寶石都比不上的珍貴價值。

正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她才有辦法懷著不惜捨命的覺悟面對這件事。

(就算不幸喪命,這也是只屬於我自己的人生。)

夏露露躡手躡腳地持續沿著昏暗走廊往前推進。

×    ×    ×

可能是空腹及寒氣促使神經變得格外敏感吧,裘克洛因聽見微弱聲音而清醒過來。

裘克洛睜開雙眼,靈活地只轉動眼珠察看周遭狀況。

室內極端昏暗,但還足以讓他看清各個大小角落。

裘克洛雖然小心謹慎地確認周遭情形,但既沒發現任何小動物,也沒看見半隻昆蟲的蹤影。

由於聯想到糧食而導致肚子咕嚕作響,胃部跟著絞痛起來。他凝神傾聽,發現聲音似乎是從雜物房外面傳來的。

啪噠啪噠地逐漸逼近的聲音是腳步聲。但那既不是夏比、也不是屬於達利歐的足音,由不同於兩人的步調節奏便能作出判斷。此外,他對夾雜著腳步聲傳入耳中的急促呼吸聲也毫無印象。

大概是門鎖被打開了吧。門外響起一陣哢鏘金屬聲,緊接著,門板緩緩開啟。

現身的是一名陌生少女。本能促使裘克洛理解到她對自己懷有惡意。她睜大的雙眼眨也不眨,呼吸似乎因情緒激動而顯得很急促,燥熱的雙頰染上了一層淡紅色彩,嘴巴彷彿被縫住似地緊抿成一條線。這名少女手中握著一把綻放出銀色光芒的小刀,而微微顫抖不止的刀尖則對準了裘克洛。

裘克洛觀察著少女的一舉一動。他相當清楚刀刃的危險性。在佈滿全身的傷痕中有幾道就是刀傷,而他也曾有過差點被刀劍奪走性命的經驗。

少女雖一步步拉近雙方間距,裘克洛卻沒作出什麼特別的反應。採取行動會浪費體力,而肚子也只會跟著變得愈來愈餓。要是少女希望他「抵抗」的話,他會很樂意響應她的要求,否則紋風不動才是最好的反應。

「這就是巨人之子?」

以近似銀鈴般的清脆聲音嘀咕了一句之後,少女又繼續往裘克洛身邊逼近。已經來到只要伸長手臂幾乎就能觸及對方的距離。

少女反手重新握住小刀,高高地舉向頭頂。

「……求求你,請不要抵抗。」

對這個熟悉字眼產生反應的裘克洛霍然挺直上半身。

大概是被這個動作給嚇著了吧,少女伴隨著「呀」的一聲尖叫跳了起來。小刀同時脫手飛出,順勢滾向裘克洛眼前。

「啊!!」

少女睜大雙眼,急急忙忙伸手探向小刀,不過裘克洛卻搶先一步撿起。

少女的神情瞬間凝固。只見裘克洛拿著小刀緩緩起身,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接著讓她握住小刀,並使刀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咦!?」

少女睜大雙眼,交互看著裘克洛及小刀。

「……這是怎麼回事?」

面對困惑不解的少女,裘克洛徑自拉著她的手腕將小刀推往自己胸口。刀尖觸及胸部的瞬間,皮膚應聲裂開,一陣劇痛貫穿全身。自傷口滲出的鮮血化作血珠,沿著裘克洛的身體緩緩滑落。

「等、等一下!你想死嗎!?」

少女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連忙放開小刀收回手臂。接著她不是撿起掉在地板上的武器,而是倒退數步拉開雙方間距。

少女顯然感到十分困惑,但裘克洛其實也一樣百思不解。因為他原本期待能藉由「抵抗」行動來換得回報,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竟拒絕了自己。如此一來,肚子將無法得到飽足。於是裘克洛動作緩慢地撿起小刀,將它遞給少女。說什麼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填飽肚子的大好機會就此溜走。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少女雖然感到不知所措,卻立刻自我解嘲了一番。

「為什麼要這麼做嗎……我也一樣啊。我明明是為了殺死你而來的……」

「抵抗、抵抗。」

「是啊。你抵抗——」

少女面露愕然神情凝視著裘克洛。

「你會講話?但你明明是巨人不是嗎!?」

無視於思緒陷入混亂的少女,裘克洛定睛注視著她的臉龐。雖對她的長相絲毫不感興趣,但裘克洛卻覺得少女的容貌似乎有點眼熟。

「夏比。」

裘克洛一脫口說出這個名字,少女立刻發出驚嘆聲。

「那是哥哥的……」

「夏比、夏比。」

裘克洛壓根兒不在意少女的反應,徑自指著她接連叫出夏比的名字。

「夏比是我哥哥的名字……只不過你真的是巨人之子嗎?」

少女雖開口詢問,裘克洛卻一點也無法理解她所說的話代表什麼意思。

而或許是對一無所知的他感到不滿吧,空腹感開始大肆作亂。這股彷彿胃部打結般的劇痛導致裘克洛面容扭曲,忍不住蹲了下去。

「你肚子餓了嗎?」

少女嘀咕了一聲,接著便發出沉吟聲,並不斷變換表情。最後少女像是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隨即背對裘克洛邁開步伐。

「抵抗。」

裘克洛拾起地板上的小刀,開口對少女說道。但或許是沒聽見吧,只見少女頭也不回地走出雜物房。

「啊啊……」

沒能得到期待之物的裘克洛雖然失望,但這種狀況在此地可說是常有的事。等到室內恢復一片鴉雀無聲之際,他也早已完全看開了。待天亮之後,夏比應該就會給他糧食作為「抵抗」的代價才對。

只不過,也沒人保證他一定能獲得糧食就是了。

×    ×    ×

當飢餓感展開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的抗議行動之時,裘克洛的耳朵捕捉到一陣接近雜物房的腳步聲。這陣聲音跟剛才轉身離去的少女腳步聲完全相同。

「抵抗……」

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的裘克洛,以相當緩慢的動作抬起頭來。

出現在雜物房的訪客正是不出他所料的人物。進入室內的少女,提心吊膽地往裘克洛身邊走了過來。或許是心境上產生了某種變化吧,她似乎並無惡意。由她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

裘克洛微微抽動鼻子,隨即定睛注視著少女的身影。正確說法應該是注視著她拿在手上的東西才對。只見少女手上拿著麵包及肉乾,另外還握著一顆蘋果,這些食物散發出來的香氣,導致裘克洛的胃部受到空前絕後的強烈剌激。他的口腔瞬間分泌出大量唾液,沿著嘴角不斷滴落。

少女在裘克洛伸手無法構及的位置停下腳步之後,先是彎腰收回掉落在地板上的小刀,並放下手中食物,接著再把這些食物一把推到他面前。

「你肚子很餓對吧?」

裘克洛雖伸手探向食物,卻立刻停下動作。因為他從沒有過未經「抵抗」就吃到食物的經驗。吃了搞不好會引發什麼麻煩,這個念頭導致裘克洛心生猶豫。

但縱使再怎麼思考也不可能想出答案。更何況麻煩本來就是常有的事,無法滿足食慾反而才是比較嚴重的問題。於是裘克洛一手抓起麵包,張大嘴巴狠狠咬下,接著也沒仔細品嚐味道就連忙將麵包吞下肚。

「你不是巨人對吧?」

少女出聲詢問,可惜裘克洛正忙著用餐,根本沒空回答她的問題。

「我所知道的巨人是怪物,但你看起來分明就跟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

少女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裘克洛,一邊繼續她的自言自語。

「況且書上也都找不到關於巨人之子的記述啊。」

裘克洛一邊聆聽少女的說話聲,一邊動手將肉乾塞進嘴裡。他必須盡快拼命猛吃,讓這些食物化作養分儲存在體內才行。就跟準備面對寒冬來臨的野獸一樣。

「巨人就算受傷也能立刻痊癒對不對?」

或許是覺得自己的發言不太對勁,只見少女有點自嘲地笑了出來。

「你如果不是巨人的話,應該也不清楚吧……」

少女話一說完,隨即伸手輕輕戳了戳自己的頭。

「你是被爸爸帶回來的嗎?」

裘克洛沒有回答問題,只是默默吃個不停,才沒幾分鐘就把眼前食物全部吃個精光。肚子彷彿preta

    餓鬼一樣鼓脹,等到他脫口打嗝之際,胃痛感也已經跟著消失。

「你叫什麼名字呢?」

「……名字?」

「你不是巨人之子沒錯吧?」

「裘克洛。」

即便是認識沒幾個單字的裘克洛,起碼也還曉得自己叫什麼名字。

「我叫夏露露。」

夏露露指著自己的鼻頭說道。

「初次見面,裘克洛。請多指教唷。」

面對夏露露展露微笑的模樣,裘克洛忍不住疑惑地皺起眉頭,因為他無法理解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麼。夏露露的反應,跟他以往面對過的任何一人都截然不同。但裘克洛能理解到少女並沒有加害自己的意思。

「夏露露,請多指教。」

裘克洛以笨拙的語調模仿夏露露說話。

他覺得冰冷的身體似乎變得暖和了一點。

×    ×    ×

打從那天開始,夏露露便養成了時常前往雜物房露臉的習慣。

只不過夏露露並非輕輕鬆鬆就能成行。因為她的造訪時間只限於三更半夜,而且非得在天亮之前離開不可。這就是為了避免被家人發現的守則。

夏露露的伴手禮固定都是食物。儘管為了防止事蹟敗露,只能偷帶少量食物前去,不過這就足夠化解裘克洛的空腹之苦了。不用說也知道,他的胃痛次數當然拜慰問品所賜而縮減不少。

但夏露露帶給裘克洛的幸運,並非僅止於食物而已。

「也就是說呢,其實你並不是巨人之子啦。」

夏露露用浴巾裹住裘克洛的身體,以憤恨不平的口氣如此說道。

「你是人類,就跟我一樣。」

「跟夏露露一樣……」

裘克洛微微側首感到不解,夏露露則對他露出開心的燦爛笑容。

「你好像變得比較會講話了呢。」

夏露露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裘克洛透過認識她所得到的最大收穫,就是言語。雖然這是為了溝通內心想法而在辛苦掙扎的過程中自然學習到的技能,但言語卻給裘克洛的心靈帶來了近似革命般的重大轉變。

「巨人是什麼東西?」

面對裘克洛的疑問,夏露露邊輕輕搖頭,邊回了他一句「我不曉得」。

這齣人意表的回答使裘克洛大吃一驚。因為夏露露對裘克洛而言,是如同萬能天神一般的存在,同時也深信夏露露有辦法回答他的所有疑問。

「沒人知道關於巨人的事。書本上也找不到相關記述……」

夏露露邊聳聳肩頭,邊解開她帶過來的書籍,然後遞到裘克洛面前。只見書本上印有一張奇特的圖畫。

「這是?」

「繪畫地圖。」

「繪畫地圖?」

「就是用繪畫標記出我們所居住的世界的地圖,大概吧。」

書上畫著三層圓圈,以及好幾個從外側走向圓圈的人。

「我們所待的地方是這裡。」

夏露露先伸手指向圓圈的中心附近。

「而這就是人稱『席納之牆』的城牆。」

接著她挪動指尖移往外側的圓圈。

「正中間這道叫『羅塞之牆』,而最外側的那道城牆名叫『瑪利亞之牆』。人類所能居住的範圍只到這裡為止。」

「可是,這裡有人。」

裘克洛一指著畫於「瑪利亞之牆」外側的全裸人類,夏露露隨即露出不太開心的表情,對他說「這就是巨人啦」。

(巨人……)

裘克洛將臉湊近書本,聚精會神地觀察巨人圖畫。只見他們個個面帶笑容,追逐著在腳下四處逃竄的渺小生物。

(人類……)

之所以沒辦法第一眼就察覺到這件事,是因為人類被畫得實在太過渺小所致。在這張圖畫當中,有一把將人類抓在手中的巨人,也有張口吞吃人類的巨人。由這幅情景,便可察覺到人類與巨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麼。

(就跟我吃昆蟲一模一樣。)

站在昆蟲的立場,裘克洛看起來必定像是一名目中無人的獵食者。

同時,他自然也能理解到人類打造城牆的理由。

(以及人們懼怕我的理由。)

如果考慮到巨人的兇惡程度,那麼裘克洛身上會有那麼多奪走他自由行動力的枷鎖,也可說是很妥當的判斷。倘若夏露露所言屬實的話,那麼裘克洛就只是個被貼上「巨人之子」標籤的普通人類罷了;但只要巨人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那就無可奈何。大概是為了預防萬一吧。儘管他明明就沒有那種足以毀損天地的可怕力量……

裘克洛雖運用想像力試圖描繪巨人的身影,然而不管再怎麼努力,腦海中依舊沒有浮現出任何形影。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缺少足夠讓想像力發揮功效的材料。裘克洛的世界範圍,仍舊僅止於這間雜物房之中,門扉外側如同遭到濃霧籠罩一般不甚明確。儘管如此,他還是能理解在門扉後面,存在著一個超乎想像的世界。

裘克洛轉眼凝視銬住自己手腳的枷鎖。使用已久的鐵製枷鎖雖因受到裘克洛的鮮血、汗水及排泄物影響而佈滿鐵鏽,但要拆掉它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縱使是能夠撕裂肉乾的強韌牙齒,面對鐵製枷鎖,也完全無能為力。而且因為連鎖孔也都被焊死,所以裘克洛只有剁斷四肢才能真正重獲自由。

「雖然我很想設法幫你,但……」

裘克洛對凝視著枷鎖並開口安慰他的夏露露輕輕搖了搖頭。枷鎖是時常伴隨著裘克洛的物品,他連想也沒想過要拆下這玩意兒。

至少截至目前為止——

不過既然他已察覺到自己是什麼人,那麼他就無法再回到過去的自己,也不想變回過往的那個自己。雖說他也很在意門扉後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但目前裘克洛的興趣,只集中在某個焦點上頭。

(巨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巨人是害他人生徹底變調的對象。如果辦得到的話,他很想跟巨人碰個面。

然後用自己的雙眼仔細確認。

確認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巨人之子——

而想要實現這件事,就必須掙脫枷鎖,衝向門外的世界才行。

那雖然不是現在立刻就能實現的心願,但應該也不是全無可能才對。只是他以往連想都未曾想過這件事情罷了。

(鎖鏈也扯得斷。)

只要能夠毫不懈怠地為此付出努力的話。

或許要等到遙遠的未來方能大功告成,但為了實現心願,就非得盡快採取行動不可。

然而,當下應該要做的卻另有其事。

「告訴我,關於人類世界的事。」

×    ×    ×

裘克洛該學的東西多到數不清。

主要是關於人類及人類所居住的世界之事,但這並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學習完畢的知識量。再加上由於只有夏露露這個唯一情報來源,因此學習速度簡直就跟烏龜走路一樣緩慢。不過裘克洛還是一點一滴、確確實實地吸收著知識。

問題在於夏露露所知道的學問也有限。裘克洛在這半年內將能學的知識都學得差不多之後,接著便進一步利用所學知識努力閱讀書籍。雖然連夏露露都不禁對他用功讀書的表現感到嘖嘖稱奇,不過裘克洛本人卻沒有類似的感受。他也不是為了彌補白白浪費掉的往日時光才努力讀書。這純粹只是為求生存而不可或缺的行動罷了。

裘克洛不單只是投注心力用功讀書而已,他也同時擬定了逃出雜物房的脫身計劃。縱使吸收了再怎麼淵博的知識學問,繼續被關在雜物房裡頭也毫無用武之地。

逃亡方法極其單純,就只是弄斷鐵鍊而已。

話雖如此,但要是動用線鋸等器材的話,很有可能會導致事蹟敗露,因此裘克洛選擇了銹斷鐵鍊這項需要持之以恆的方法。

幸好材料得來全不費工夫。汗水、血液、小便等等,只要靠這些能夠不著痕跡地運用的液體,就有辦法讓金屬生鏽斷裂。

儘管事實是必須耗費漫長時光才能弄斷鐵鍊,但裘克洛並沒有跟夏比及達利歐商量這件事的打算。

他們絕不可能釋放裘克洛。達利歐之所以買下裘克洛,其目的是為了讓夏比親手折磨巨人之子。因為制服巨人之子,可以讓致力要成為軍團領導者的夏比產生自信。

我曾經擊敗過傳說中的巨人喔——夏比他八成會趾高氣昂地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到處吹噓吧。

雖然讓裘克洛感到很困擾,不過像夏比這種靠拳頭說話的貨色,可說是比較容易應付的存在。反正只要滿足他的自尊心就好。例如挨揍時倒在地上翻滾,誇張地裝出痛苦掙扎的模樣就可以了。

裘克洛持續扮演著巨人之子的角色。

雖然是為了讓他們繼續放鬆戒心,不過夏比、達利歐以及他們帶來的客人,個個都樂見這樣的場面。

結果,直到開始擬定計劃的兩年後,這一切總算才準備就緒。

×    ×    ×

一張相當寬大的餐桌,堂而皇之地鎮坐在面積起碼有二十平方公尺的巨大食堂正中央。雖是能一次安排十個人同時利用的大型餐桌,但現在坐在餐桌前的就只有夏露露、夏比以及達利歐等父子三人而已。這儼然就像是一個具體呈現出達利歐虛榮心的奢華空間。

他們在晚餐時所聊的,是關於夏比的話題。

「夏比終於也要成為訓練兵了啊。你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嗎?」

儘管達利歐面露得意洋洋的表情凝視著兒子,不過內心勢必正在構思要如何讓夏比順利畢業的如意算盤。

夏露露雖不知新兵訓練是怎麼回事,但縱使達利歐透過賄賂讓夏比獲得比其他人更好的待遇,那也不足為奇。

(如果只是溺愛哥哥的話,真不知該有多好。)

父親從未真正擔心過哥哥夏比的安危,純粹只是害怕失敗受挫的夏比會對他的野心造成影響罷了。

至於當事人夏比……

「我是會在將來肩負起整個軍團的關鍵人物。早就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

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達利歐的盤算,自信滿滿地開口回答。

(哥哥的人生一帆風順,所以他當然會那樣回答……)

但那只不過是達利歐先行徹底排除掉所有可能會對夏比造成妨礙的事物,再將他擺到自己鋪設好的軌道上罷了。夏比會誤以為自己有實力也是理所當然。

但就算是會錯意,他所培養出來的自信卻是真材實料。幼少時期雖以孩子王的形式呈現出來,如今卻逐漸轉變成領導氣質。身高也在最近這幾年突然快速成長,受過千錘百煉的體格更是結實精悍。雖然桀驁態度也跟著變本加厲,不過就算達利歐沒有暗中打點,夏比大概也能以訓練兵的身分好好面對軍旅生活吧。

(這算是自家人的偏袒意見嗎……)

制服巨人之子裘克洛,必然也是相當難得的經驗才對。

(其實只是父親設計讓哥哥如此深信不疑就是了。)

夏比要是知道事實真相的話,肯定會氣得火冒三丈,只是這種機會八成永遠都不會來臨吧。他的遲鈍固然如假包換,但也是多虧了裘克洛的演技,才能將他瞞在鼓裡。

不曉得是玩膩了,還是已經長大成人了,夏比跑去找裘克洛的次數也驟減許多,因此除非發生什麼特殊狀況,否則事情絕不可能穿幫。

「話又說回來,等到我離家從軍之後,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面對夏比的詢問,達利歐微微側頭表示不解。

「你所謂的怎麼處理是指……?」

「就是那傢伙啊。」

「原來是在說那傢伙啊。」

大概是意會過來了吧,只見達利歐拍著手應​​和。

「那傢伙已經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吧?」

「的確。」

夏比及達利歐雖然都用「那傢伙」一詞來打啞謎,夏露露卻馬上理解到這個字眼所指為何。

(他們是在聊裘克洛的事吧。)

訓練兵依規定必須搬進兵舍過團體生活。夏比要正式離開這個家,因此留著裘克洛的理由自然也跟著消失。

(或許他們會願意釋放裘克洛也說不定。)

夏露露暗自懷著一絲期待,可惜達利歐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那就賣掉好了。我猜八成會有很多買家搶著要吧。」

這段發言令夏露露不禁感到失望。

達利歐的字典裡頭,似乎找不到「免費奉送」這個字眼。

(但如此一來,搞不好就必須提前採取行動才行。)

裘克洛的逃亡計劃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再來只需靜待適當機會來臨即可。

但既然達利歐決定要賣掉他,那就不能再繼續磨蹭下去。非得盡可能地迅速執行逃亡計劃才行。

(而這樣一來,我也得跟裘克洛說再見了嗎……)

夏露露連忙搖搖頭,驅散自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雜念。

(就算留在家裡也沒什麼好事。)

而在新買家那邊大概也只會落得相同下場吧。

(裘克洛好不容易才要展開自己的全新人生。我必須面帶笑容送他離開才行。)

儘管有種好像遭到遺棄的落寞感,但唯獨這點她實在無能為力。

「怎麼啦,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或許是關心一臉悶悶不樂的夏露露吧,達利歐開口對她說道:

「跟夏比分開可能很不好受,但又不是從此就再也見不到面。」

達利歐雖然會錯了意,可是這樣反倒對夏露露較為有利。只要配合話題隨口敷衍一下,就不會引起父親的懷疑。

「可不能只顧著傷心難過喔,因為接下來你也會變得很忙碌。」

「我嗎?」

「我私下幫你安排的一樁婚事,已經快要談妥囉。」

「婚事!?」

過度詫異的夏露露不禁脫口發出驚呼聲,思緒完全跟不上這齣人意表的事態,腦中瞬間變成如同畫布般一片空白。她的心跳猛然加速,全身上下直冒冷汗。

總有一天非得被父親當作道具嫁給別人不可——

這就是夏露露的命運,同時也是她誕生在人世的意義。原本自以為早就心裡有數,但事情未免來得太過突然。她根本無暇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

「你認識布魯諾·鮑麥士達這號人物嗎?」

「只知道他是一名政治家……」

夏露露壓抑住幾乎快要放聲大叫的情緒,佯裝平靜地擠出聲音說道。

「這位先生是保守派的急先鋒,而你的結婚對象就是他兒子。」

「聽說他是個放蕩少爺呢。」

夏比在一旁插嘴。

「像我這樣的女孩真的適合嗎?還是另尋其他女性比較……」

「你當然沒問題。」

達利歐一口否決掉夏露露的提案。

(這已成了既定事項。)

這樁婚事八成並非快要談妥,而是早已談出結論了吧。考慮到達利歐那種唯利是圖的強硬個性,結果當然是再清楚不過。

(這次輪到我身陷牢籠之中嗎……)

夏露露忍不住感嘆自己的可笑命運。

×    ×    ×

裘克洛聽見敲打著屋頂的雨珠聲而清醒過來。

這是一陣可能才剛開始下、顯得有點稀稀落落的不規則雨聲,雨量更是小到甚至有辦法幫每一顆雨珠取名的程度。雖然那股聲音微弱到彷彿就快要戛然止息,但卻足以讓裘克洛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花費漫長光陰培養出來的敏銳感受力,使他有辦法捕捉到這類微小聲音。

室內一片黑暗,聽不見雨聲之外的其他聲音。儘管不知道正確時間,但由空腹狀況可以判斷出目前是三更半夜。大概得再過四、五個小時才會天亮吧。

裘克洛挺直橫躺在地板上的身子,緩緩擺動手腳確認身體狀況。雖然低溫導致全身肌肉變僵,不過等到血流暢通之後,應該就能恢復正常才對。身上留有好幾個彷彿蓋章一般的瘀傷,但由於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因此幾乎不會感到疼痛。

(光陰似箭……)

成為達利歐的物品已滿兩年。得到知識促使裘克洛的心靈產生劇烈變化,但有所轉變的並非僅止於心靈而已。他的身材變得相當高大,身高足足長高了十五公分之多。軀體毫無半分多餘脂肪,乍看起來宛如豆芽菜一般弱不禁風,但卻蘊含著十分充足的體力,看似纖細卻非不堪一擊。這就是他為了能在逃亡時應對任何突發狀況而耗費時間鍛練出來的身體。夏比身上雖裹著一層宛如盔甲的結實肌肉,然而裘克洛所需要的是敏捷的行動力。多餘的肌肉會增加體重,並縮小手腳的行動範圍。換句話說,肌肉在逃亡時不僅無用武之地,反倒只是累贅。

裘克洛轉眼望向銬住手腳的枷鎖。手銬及腳鐐都伴隨著裘克洛的成長而變得愈來愈緊。雖然還不到深陷肌肉的地步,但由於已經產生壓迫感,因此必須盡快設法處理才行。

(一離開這裡……就拆掉它們。)

要是戴著手銬四處徘徊的話,肯定會有人立刻跑去向士兵通風報信。

鐵鍊處於隨時都能扯斷的狀態。再來就只剩下作好心理準備,並將計劃付諸實行即可。

但這就意味著他將與夏露露永別。

夏露露是他的救命恩人、人生導師,也是唯一理解他的人。要說她是裘克洛的一切也絕不為過。

(若不是多虧有夏露露,我到現在還是巨人之子。)

在腦海中想像這個狀況的裘克洛,頓時嚇得全身直打寒顫。

就在雨勢開始轉變成小雨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逐漸接近雜物房。

來者是夏露露。

「我,想離開這裡……」

裘克洛馬上開始講關於計劃的事,卻又立刻噤聲不語。因為他發現夏露露的樣子有點不太對勁。

雖因室內昏暗無光而難以看清她的表情,仍能見她的雙眼微瞳,看起來甚至還呈現出充血狀態。

(她在哭嗎?)

正確說法應該是剛剛才哭完吧。

有種她好像是先等到心情平復一些才過來的印象。

然而,他無法判斷是否該開口詢問理由。由夏露露的神情看來,不難想像這是一件攸關個人隱私的事。隨便過問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如今的裘克洛也已經有辦法表現出這種程度的體貼。

大概經過了兩、三分鐘的沉默吧。

夏露露深深地嘆了口大氣,這才以沉重的口吻出聲說道:

「爸爸說要賣掉裘克洛。」

「賣掉我?」

「因為哥哥要離開家裡了……」

裘克洛也早已耳聞夏比成為訓練兵一事,當然也曉得他即將離開家裡。

「我,已經沒用了。」

因此被賣掉也是很理所當然的結果。

只是這件事情早在他預料之中,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反而還成了促使他下定決心的契機。

「我猜大概剩沒多少時間了。可能過沒幾天就會找好交易對象了吧。」

「意思是要我盡快開溜?」

「嗯。所以等到明天晚上,我會拿行李過來給你。」

「知道了。」

「雖然只有衣服跟鋼幣……」

「足夠了,謝謝你。」

裘克洛理解狀況後,便靜待夏露露的下一句話。他覺得她的話似乎還沒說完。

隔沒多久,夏露露總算開口說道:

「我也確定要離開家裡了。」

「離開家裡?」

「我要被嫁掉了。」

「啊啊……」

裘克洛頓時心領神會。

正如夏比決定要以訓練兵的身分離開家裡一般,夏露露也早已被安排好要嫁作人婦。就跟裘克洛被迫過著身為巨人之子的人生一樣。

(夏露露。好像不太情願。)

否則她也不會講出「要被嫁掉」之類的字句吧。

夏露露臉上雖露出彷彿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的表情,但要除去她的煩惱,可說是易如反掌。

「夏露露,你想怎麼辦?」

「怎麼辦……」

「不願意的話就拒絕。」

「如果可以拒絕的話,我也想……」

「當然可以。」

裘克洛語氣堅定地說道。

「辦不到的。」

可是夏露露卻立刻斬釘截鐵地作出響應。

「因為我除了接受以外,沒有其他道路可選了。」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咦!?」

或許是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提案吧。夏露露忍不住驚呼一聲。

「我,要找回自己的人生。所以要離開這裡。」

裘克洛若要找回自己的人生,就非得通過這個考驗不可。

「自己的人生……」

「籠子裡面,不好。夏露露也一起離開。」

「可是我並不像裘克洛那麼堅強啊。」

「那麼,你就更應該離開。」

「這是指什麼意思?」

「籠子裡面,非常辛苦。」

牢籠裡的生活既辛苦又嚴苛,這一點裘克洛最清楚不過。

裘克洛之所以能夠忍受這段如同地獄般的生活,是因為他有大半時光都是以「巨人之子」的身分渡過。要是打從一開始就以人類身分被關進牢籠的話,心靈大概很容易就會崩潰了吧。雖然不覺得夏露露的精神面很脆弱,但在夫家那邊將落得何種下場,自然是顯而易見。

裘克洛對夏露露伸出手掌。

「一起走吧。」

儘管可能會伴隨著比單獨逃亡還高的風險,裘克洛還是懷有能夠化險為夷的自信。他也不是到現在才首度遭遇這類困難局面,一再跨越這些難關的經驗,造就了這份自信心。裘克洛的體內,蘊含著一股比鋼鐵還要堅不可摧的堅定意志。

(全拜夏比所賜。)

即使不可能因此就對他產生感謝之情,可是身為巨人之子持續受到虐待的那段時光,似乎也並非枉然。

裘克洛之所以產生想帶夏露露一起離開的念頭,並不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是因裘克洛自己希望這樣做。

夏露露輕輕握住裘克洛伸出的手掌

不知是因為寒意,還是懼怕日後可能必須面對的困難,她的手掌微微顏抖著。

「一切包在我身上。」

裘克洛則是面露笑容,輕輕回握夏露露的小手。

×    ×    ×

從昨天開始下個不停的雨,即將進入雨勢最猛烈的階段。

由毫不留情地敲打著雜物房的雨聲,就能理解到外面正刮起狂風暴雨。彷彿有人手持鼓棒猛敲天花板一樣熱鬧透頂。吵歸吵,卻正巧適合執行逃亡計劃。傾盆大雨能發揮出掩飾行蹤的效果,敲打地面的雨聲大概也會蓋掉腳步聲。

(現在,就等夏露露來了。)

如果事情按照計劃順利進行的話,夏露露應該再過不久便會現身才對。

裘克洛側目瞄了門扉一眼,便立刻轉眼望向枷鎖。鐵鍊本就佈滿鐵鏽,其中又以串連鐐銬及鏈條的鐵環腐蝕特別嚴重,可以清楚看見環面帶有一道斗大裂痕。只要稍加施力,應該就能輕而易舉地扯斷才對。

一陣近似爆炸聲的雷鳴響起,雜物房隨之微微晃動。就在幾可令人產生危機意識的迅雷不斷轟隆作響之際,雜物房的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下一瞬間,彷彿在室內翻箱倒櫃似的強風暴雨猛然灌了進來。室溫一口氣下探,一陣宛如被人潑了冷水的強烈衝擊,導致裘克洛的身子縮成一團。

「小的特地來此迎接您離開。」

乘著黑夜暴風雨飄入室內的,是一陣從沒聽過的陌生男性聲音。

(……是誰?)

站在門口的,是一名身穿黑色祭服的男子。或許是想與昏暗夜色化為一體吧,連披在祭服上頭的也是一件黑色外套。受到戴得很深的兜帽妨礙,裘克洛無法看清男子臉上神情。

裘克洛提高警覺,定睛凝視著黑衣男子。雖不知他是何方神聖,但既然對其聲音毫無印象,就代表雙方應是初次見面。儘管無法確認他的長相,不過裘克洛倒還能夠理解這種程度的小事。

(是要來買我的傢伙?)

但就算他是達利歐的交易對象好了,也很難想像買主會利用三更半夜前來拜訪。更何況外面天氣如此惡劣,即便現在是大白天,可能也會盡量避免外出辦事吧。

此外還有其他令人在意的疑點。就是男子明明就不是士兵,手裡卻倒提著一把刀。

(他到底是什麼人?)

雖然裘克洛有意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扯斷鐵鍊、奮力一戰,但他在男子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惡意。

「雖然很想再早一點救您脫困……卻因遲遲掌握不到您的確切行蹤,才出乎意外地耽擱了這麼長一段時間。請您恕罪。」

男子恭恭敬敬地向他低頭道歉,而另一方面——

(……這是怎麼回事?)

搞不清楚狀況的裘克洛則是感到困惑不已。

然而男子好像熟知裘克洛的事情。而且由其口吻聽起來,便可得知他甚至握有裘克洛並不曉得的情報。

(要問問看嗎?)

不過此舉將伴隨著極大的風險。裘克洛之所以到現在都還一直扮演著巨人之子,是為了藉此讓對方疏忽大意,進而確保自身安全。既然不知男子的來歷為什麼,輕率地和他交談並非上策。應該先設法套出對方的情報才對。

但在無法交談的狀況下,大概很難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吧。

然而還是能從他的發言中推敲出一些蛛絲馬跡。

(這傢伙,在找我。)

而且可以推測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尋找。至少是打從裘克洛被達利歐買走之前就開始著手。換句話說,這代表黑衣男子所尋找的對像是巨人之子。

儘管這足以讓裘克洛產生不信任感,但男子卻一點也不懼怕巨人之子。他非但毫不懼怕,甚至還能從言談中體會到一絲親切感。只是這並不代表對方就是一名值得信任的人物。

「來,請容我為您解開束縛。」

男子抽刀出鞘。

裘克洛提高警戒,可是他感覺這人似乎並無加害自己的意思。

只不過對裘克洛以外的人物,大概就不一定會表現出同樣態度就是了。

(怎麼辦?)

裘克洛率先想到的就是夏露露。因他事先知道她會前來雜物房,而不用想也知道,碰巧撞見夏露露的男子會採取何種行動。

或許是雷雲盤踞在上空吧,一道電光伴隨著雷鳴轟然劈落。刺眼亮光填滿室內,導致男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是……)

裘克洛猛然睜大雙眼。因為男子拿在手中的刀刃表面,竟然沾滿了濃稠的鮮紅液體。不僅如此,他臉上也沾有類似回濺鮮血的紅色斑點。

「你,殺了什麼人?」

開口詢問男子的裘克洛霍然起身。現在不是佯裝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必須盡快確認現狀才行。

得知裘克洛會講話的男子則是——

「這實在太了不起了!不愧是巨人大人!」

對方以誇張操作表現出內心的驚訝之情。

(信徒……)

這是指將巨人神格化、並加以崇拜的異端分子,同時也是裘克洛之母艾蕾娜生前加入的組織。雖然因艾蕾娜在十五年前所引發的那起事件,導致大半信徒都遭憲兵逮捕到案,但可能也有部分信眾幸運逃過一劫而潛伏於地下吧。

裘克洛已推測到信徒尋求自己的理由是什麼。他們打算奉裘克洛為首。對渙散的組織而言,巨人之子是一個便於利用的存在。因為把巨人之子拱成組織象徵,就能讓重建組織的工作變得易如反掌。

但重建組織之類的事情,對裘克洛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更何況就是巨人害他飽受畜生般的殘酷待遇,因此他絕不可能會與巨人信徒連成一氣。

「你殺了什麼人!?」

裘克洛定睛怒瞪男子。

「我殺了警備兵,有什麼問題嗎?」

男子的回答雖讓裘克洛鬆了口大氣,不過他的話還有下文。

「現在我的同伴們應該正在為他們賜下天譴吧。」

「……他們?」

「就是將巨人大人您幽禁在這種鬼地方的極惡罪人們。」

「可惡!!」

裘克洛發出近似野獸般的咆哮聲,使出渾身解數狠狠扯斷雙手雙腳的鐵鍊。正因耗費兩年漫長歲月周到地進行了準備,才能輕易破壞掉這些鐵鍊。

才剛得到重獲自由的實際感覺,裘克洛隨即一鼓作氣縮短與男子之間的距離,接著不加思索地揮拳轟向他的面門。男子「咕喔」地呻吟了一聲,兩眼翻白頹然倒地。或許是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遭到巨人之子毆打的意外事態吧,他甚至沒作出任何抵抗。

裘克洛扒下男子的衣服,披在身上衝出雜物房。橫飛的暴雨頓時痛擊全身。儘管瞬間就被淋成落湯雞,但連這陣寒冷剌骨的暴雨也沒能為他帶來半絲痛苦。或許是身上污垢全被沖刷乾淨了吧,他反倒體會到一股心曠神怡的舒暢感。

由黯夜支配的世界出奇漆黑,裘克洛的身體幾乎與黑暗合而為一。趁著夜色逃離宅邸的判斷雖然正確,卻因這群不速之客的到訪而使得計劃全盤泡湯。

掠過天際的閃電照亮周遭環境。對於先前以為那個十平方公尺之空虛空間就是一切的裘克洛而言,外面的世界實在太過遼闊。縱使只是區區一座小庭園也一樣。

雖因視野突然放大數十倍而導致思緒陷入混亂,不過他也無暇悠閒以對。裘克洛轉眼注視座落於用地內的兩層樓高宅邸。經由建築物的體積,就能看出裡面有許多房間,但重點並不在此。而是自建築物內部傳出的爭鬧聲、尖叫聲,以及雜亂無章的碰撞聲。其中夾雜著一陣耳熟的女性聲音。

(還活著……)

裘克洛鬆了口氣。

可是那也僅止於此時此刻。若不盡快採取行動,夏露露將會死於非命。

宅邸後門呈現敞開狀態,受到風雨擊打而宛如旗幟一樣來回晃動。信徒們大概就是從後門闖入宅邸之中吧。

裘克洛在深思熟慮之前便已全力飛奔而出。掙脫鎖鏈的身體雖然出乎想像地輕靈,卻因尚未習慣而難以控制自如。由於一旦稍有鬆懈就很有可能失控,因此他克制自己只用上五成左右的力量,不過身體還是展現出難以置信的輕快動作。

裘克洛還來不及確認自己所獲得的力量及自由,就已經迅速地從宅邸後門飛奔而入。才剛踏上走廊,便碰巧撞見看似信徒的黑衣男子,但他毫不猶豫地一拳揍昏男子,並繼續往前推進。

儘管不知宅邸內部的隔間狀況,裘克洛卻身懷經年累月培養而成之敏銳五感。透過響徹整條走廊的怒吼及叫罵聲,便能大致判斷出正確位置,散佈於空氣中的微弱鮮血氣味也形成了有效指標。裘克洛依靠這些線索,快速沿著走廊前進。

通往各個房間的門扉全數被打開,室內則有看似傭人的人陳屍於床上。可能是在睡夢中遇襲,看不出有任何抵抗跡象。被害人大概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遭殺害吧。

其中有一間內部裝潢特別奢華的房間,只見身為宅邸之主的達利歐屍體,橫臥於一張起碼可以同時容納好幾個人躺下的巨大床鋪上頭。

(死掉了……)

裘克洛瞄了達利歐的遺體一眼,內心並未湧現什麼特殊情緒。既不覺得憎恨、亦不覺得悲傷,頂多就只是覺得有個熟人死掉罷了。這代表對裘克洛而言,達利歐只不過是個稍有交情的存在而已。

過沒多久,他看見此行的目標出現在前方。手持刀劍的五名信徒,將夏比及夏露露逼進無路可退的走廊盡頭。

(趕上了……)

可是他們的處境顯然相當危險。夏比雖持刀應戰,但是對方人多勢眾,兄妹倆淪為刀下亡魂也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他沒有幫助夏比的理由。不過為了救夏露露平安脫困,戰力還是多多益善。即便對方是過去不斷凌虐自己的暴君也一樣。

大概是被猛然直驅而來的入侵者嚇到了吧,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數集中到裘克洛身上。裘克洛釋放原先克制住的力量,展現出野獸般的敏捷動作縮短雙方間距。

他們雖是崇拜巨人的異端分子,可是看樣子似乎並未受過什麼特殊訓練。他們全都嚇得驚慌失措,根本對付不了邊咆哮邊直逼而來的裘克洛。而裘克洛跟他們同樣身穿黑衣一事,肯定也是造成他們不知所措的主因之一。

裘克洛欺近其中一名呆若木雞的信徒,揮動緊握的拳頭轟向其腹部。男子發出呻吟後頹然倒地。沒奪刀殺人是因為裘克洛對殺人之舉還心存猶豫。他只要有巨人這個能不加思索地誅殺的目標就足夠了。

「裘克洛?」

大概是察覺到攪局者的真實身分了吧。夏露露忍不住睜大了渾圓的雙眼,脫口發出驚呼聲。

「你說什麼!?」

夏比更是對夏露露這番話大感驚愕。

「你這傢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

儘管夏比面露愕然神情,卻仍不忘趁機揮刀砍殺露出破綻的信徒。

形勢雖然完全逆轉,但在制服所有信徒之前,仍舊不能放鬆戒心。裘克洛縱身撲向信徒,立刻順勢祭出前踢踹中敵人的腹部。男子身形一個踉蹌,跟站在附近的同伴撞成一團而同時倒地。

「該死的敗類……」

夏比對痛苦呻吟的信徒吐了口唾沫,隨即反手握刀刺穿他們的胸口。這種毫不留情的殘酷行徑,使得夏露露忍不住轉移視線。

「為什麼殺死他們?」

裘克洛開口責備他。

「你以為我有必要對殺死敵人一事感到猶豫不決嗎?」

夏比卻是面不改色地撂下這句話。

「不過還真教人吃驚呢。原來你會講話啊?」

夏比雖然面露啞口無言的表情,但又立刻滿臉無趣地哼了一聲。

「是夏露露暗中灌輸知識給你對不對?」

從信徒胸口抽出刀刃之後,夏比轉眼怒瞪夏露露。

「雖然不知道究竟有什麼企圖——不過這些信徒會跑來襲擊,是你們搞的鬼嗎?」

夏比緊緊握住刀柄。

或許是認為裘克洛與夏露露有所勾結吧,只見他整個人火冒三丈。

眼見兇刃即將迎面劈落而下——這股極端危險的氣氛,迫使夏露露臉色慘白地倒退了好幾步。

「夏露露,毫無關係。」

如此斷言的裘克洛舉步走向夏露露身邊,並為了讓她遠離散發出濃濃殺意的夏比,而將她拉到自己背後。

「原來如此啊。」

從那雙閃爍著不祥目光的眼瞳,便能判斷出夏比已經懷著誤會接受了現狀。

「反正不管怎麼說……」

夏比動作緩慢地環視著這座上演了屠殺慘劇的舞台。

「都是你這個巨人之子,害得我家變成這副慘狀。我真該早點動手殺死你才對啊。」

話語方落,夏比隨即掄刀猛然橫劈而來。裘克洛雖想往後跳開,但夏露露還躲在他背後。而裘克洛也不能選擇往左或往右閃躲,只要裘克洛往其中一個方向避開,夏露露八成就會代替他成為刀下亡魂吧。可是若不避不逃的話,則會換成自己被殺。儘管裘克洛靠後仰上半身閃過逼近喉頭的刀刃,然而他的行動範圍實在太過有限。

(會被殺死……)

刀鋒毫不留情地直逼眼珠而來。裘克洛反射性地撇臉閃躲,刀尖卻還是劃過右眼,隨後只覺一陣彷彿遭到火筷炮烙的灼熱感襲向顏面。裘克洛急忙以右手摀住傷口,立刻反守為攻。他鎖定的攻擊目標是對方的下盤。裘克洛對準夏比疏於防守的右膝,祭出一記毫不留情的迴旋踢。

「唔喔!」

夏比不偏不倚地挨了這記如同鞭子般的柔軔蹴擊,姿勢頓時走樣。裘克洛並未停止攻擊,再針對下巴要害補上一記膝蓋頂擊。或許是下顎遭到重擊而引發腦震盪吧,夏比癱軟無力地往前倒臥於地板上。他大概暫時不會清醒過來吧。

「你不要緊吧!?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繞到裘克洛正面的夏露露一見到傷口狀況,立刻露出黯​​淡的神情。

右眼傷勢的嚴重程度一目了然。血液取代了眼淚,由釋放出陣陣宛如針扎般痛楚的傷處不斷流下,搗著傷口的右手也被鮮血染成紅色。

這並不是會讓人意識到死亡的傷勢,帶來的痛楚也還算忍受得住,然而有件事卻令裘克洛頗為在意。

(眼睛……)

不知道是受到血液所影響,還是眼珠被劃出傷口所致,只覺自己缺少了一部分的右側視野。

儘管早已預料到所能想見的最糟事態,但也沒時間悠閒以對了。只要靠其他感覺來補足缺少的部分就好。現在必須盡快離開宅邸才行。

「夏露露,要怎麼辦?」

「咦!?」

可能是無法理解裘克洛這句話的意思吧,夏露露不斷猛眨眼睛。

「達利歐,已經不在了。你不用逃了。」

「即便如此,這個家也早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除此之外,事情也被哥哥發現了。」

「這樣啊……」

裘克洛懂了。

達利歐之死及信徒的襲擊行動,八成會給夏露露帶來莫須有的嫌疑吧。

此外,夏比會如何對待夏露露也頗令人在意。他成為第二個達利歐作威作福的模樣自是可想而知。這就代表夏露露再也找不到任何留在家裡的理由。

「走吧。」

「嗯。」

裘克洛及夏露露取回事先準備好的行李之後,便以幾近身無長物的狀態走出家門。

狂風暴雨雖然表明兩人的前途充滿了艱辛挑戰,但只要乘著風雨勇往直前的話,應該就能成功逃過各方勢力的追蹤吧。

宛如祝福兩人踏上全新的人生旅程一般,天際響起了一陣格外響亮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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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aazz774411 發表於 2013-6-24 12:25 PM

二章

§ 二章 §

耗費兩年歲月所擬定的逃亡計劃當中,並不包含信徒襲擊行動在內。

那計劃雖然已事先預測能夠想像到的各種意外狀況,並考慮好對應方法,以期能夠萬無一失地執行,卻還是有遠遠超乎意料之外的災難迎面襲來的感覺。

這大概是巨人之子裘克洛被迫扛起的苦難宿命吧。

或者該說是詛咒嗎……

然而突發狀況就只有信徒襲擊一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相當順利。

裘克洛及夏露露的目的地是「席納之牆」的地下街。

那邊原本是作為「席納之牆」被巨人攻陷之際的避難場所打造而成的特殊地區,是專為王室及國王政府等特權階級人士所準備的地方,如今則以遊興街型態形成了一個獨立社會。說穿了就是一個類似煙花巷的地方,同時也是裘克洛的故鄉。巨人之子的買賣時常在地下街這邊舉行,達利歐生前所拜訪的驚奇屋也是位在地下街之中。

地下街人口約有數百至數千人之譜,面積則不固定。會這麼說是因為地下街會伴隨人口增加而持續以網眼型態向外擴張所致。天底下大概沒半個人能夠正確地掌握住地下街的構造吧。既無人採取類似的調查行動,也沒有那種說想要製作地圖的瘋子。如果真有人跳出來採取這類行動,等到隔天應該就會被加入失蹤人口名單當中才對。

地下街因其位置特殊而成為各種犯罪的溫床,本來應該是法律嚴加取締的對象,卻因藉由提供娛樂給富裕階層人士享受,而使其存在獲得默認。只不過由於利用者當中也包含了執法人士在內,​​因此說這裡是個三不管地帶也絕不為過。由於地下街居民站在起碼曉得利用者秘密為何的立場之上,所以一旦逮捕到案的話,將會導致許多人頓時傷透腦筋。裘克洛及夏露露就是看上了地下街的特殊性質,才選擇此地作為藏身之處。因著種種緣故而來到地下街的居民們,既不會揭開自己的過往恩仇,也不會主動去追究他人的過去。拜上述情形所賜,縱使裘克洛及夏露露突然現身,也並沒有特別引起他人的懷疑目光。

而在這條地下街生活所不可或缺的物品就是鋼幣。這是一種簡單的貨幣,只有小指頭般大小的球狀鐵塊表面,烙著工業都市的刻印。其實那只是在精製黑金竹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劣質鋼渣,但就性質層面而言,其硬度可謂真材實料,因而被當作難以偽造的貨幣廣泛流通於一般市面上。

夏露露準備了大約五百個鋼幣作為生活資金。由於一個鋼幣相當於一般家庭一天所需的伙食費,因此這可說是一筆額度相當充足的生活資金。

鋼幣的用途除了充當生活費之外,當然也被用作裘克洛的眼傷治療費。只不過他的右眼珠已經宣告作廢而不得不加以摘除,導致大半資金被當成治療費落入密醫手中。

×    ×    ×

對裘克洛而言,在地下街的生活就跟自由沒什麼兩樣。

既無妨礙他行動的伽鎖,也沒凌虐他的粗暴人士。任何事情都由自己決定的現實,對裘克洛而言堪稱是最大的喜悅,但也同時成了使他頗為困惑的原因。因為雖然獲得自由,他卻不知該如何妥善運用。

裘克洛對這份自由傷透腦筋,另一方面,地下街的不便之處則讓身為大家閨秀的夏露露吃足了苦頭。由於她是個千金大小姐,日常生活都交給侍女打點,自己從未做過任何家務事,當然會有這種結果。

兩人雖形成強烈對比,不過先適應這種生活的人是夏露露。並非因為她身為女性,所以適應能力較高,純粹只是由於夏露露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罷了。但這終究也只是跟裘克洛比較起來的結果就是了。

×    ×    ×

兩人在地下街的生活據點,是一間近似倉庫的寒酸房間。

由於其面積差不多只有裘克洛先前被監禁的雜物房一半大小,因此顯得相當狹小擁擠。半邊房間被床鋪佔領,剩餘空間也被桌椅等家具用品擠得水洩不通。

躺在床上打噸的裘克洛,伴隨著「唷」的一聲吆喝同時挺起上半身。接著他為了確認身體狀況而輕輕擺動手腳,接著舉手輕撫再也見不到光芒的右眼。

「Cyclops

    獨眼巨人嗎……」

輾轉來到地下街並動手術摘除眼球,已是半年前的往事了。雖然自那以來,裘克洛的身體不適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到現在總算是完全恢復正常了。

然而動完手術之後的容貌,卻未必能讓他感到心滿意足。因為單眼的狀態,加上巨人之子的身分,就是會讓他聯想到獨眼巨人這個字眼。

儘管裘克洛沒有站在鏡面前整理儀容的習慣,不過由於有同居人夏露露的緣故,因此室內起碼也還有一面小手鏡。而只要在地下街散步的話,或多或少也都會有目擊到自身像貌的機會。雖然在那一瞬間,會立刻讓他意識到巨人之子這個身分,但會在意這點的也只有裘克洛自己而已。那同時也代表,一般大眾對巨人之子的認知也就只有這點程度罷了。

室內不見夏露露的蹤影,床上也感受不到她的餘溫。大概是出門買東西去了吧。

(我也必須採取行動……)

在地下街渡過懶散時光儼然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他並不討厭。而且他還滿中意自己這身乾乾淨淨的模樣,身體也開始逐漸適應原本穿不慣的衣服。儘管他到現在還不太習慣柔軟的床鋪,躺在地板上睡覺的次數也不算少,可是也已經產生自覺、知道要採取人性化的行動。跟夏露露以外的人交談,也使得他的對話功力進步不少。

(但我依然是個受縛之身。)

裘克洛低頭注視手腕。手銬腳繚都在來到地下街之後就立刻找人拆掉了,可是他至今卻仍舊能夠鮮明地感受到它們的存在,有時甚至還會聽見鐵鍊交擊而成的金屬聲響。

裘克洛雖然成為自由之身,但心靈可能還是擺脫不了巨人的陰影吧。或許是對巨人抱持的芥蒂化成無形鎖煉,纏繞在他身上也說不定。

(非得去會會巨人不可。)

唯有如此,才能斬斷這條名喚宿命的煉鎖。

即使那是在決定逃亡之時便立下的宿願,但先前的身體狀況並不允許他那樣做。

不過現在再也不必擔心。裘克洛覺得,為了得到真正的自由而必須挺身面對巨人的時期已經來到。

對裘克洛而言,遠征即將再開的風聲來得正是時候。那是一則未確認情報,據聞由卡爾洛·畢克爾擔任隊長重出江湖的調查軍團準備前往牆外執行勘察任務,這也是近來在地下街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熱門話題。

沒人知道風聲出自何處,也不曉得內容究竟是真是假,但會在地下街傳得沸沸揚揚,就代表應可認定是軍團或國王政府的相關人士不小心說溜了嘴吧。

另外還有一則能夠印證調查軍團復出並非虛假的消息。就是身為保守派急先鋒的布魯諾·鮑麥士達遭人算計而失勢,導致革新派勢力捲土重來的情報。

(夏露露離開家裡是個正確決定。)

這表示即使當初信徒沒有發動襲擊,夏露露還是會落得不幸的悲慘下場,也證實選擇與鮑麥士達家結親的達利歐眼光有誤。只不過早在買下巨人之子裘克洛的那一瞬間,他的眼光就已經失準了也說不定。

總之,能遇見巨人的大好機會已經到來。

問題在於前往牆外的手段十分有限。

是要跨越城牆呢,還是通過城門呢——

「跨越『瑪利亞之牆』」這個選項,與不可能一詞同義。

縱使幸運避過駐紮軍團的監視抵達牆頂,但既然城牆離地有五十公尺之高,那麼要垂降至地面就幾乎形同不可能的任務。而即便成功著地,若無法生還就毫無意義可言。

換句話說,除了通過正門以外別無他法。

睽違十五年後又重新展開的調查軍團遠征,對裘克洛而言無疑是一場及時雨。只要有辦法透過某種手段利用這次的遠征行動,就能堂堂正正地經由正門前往牆外。雖然八成會被視為違法手段……此外,也不能否定會遭巨人吞殺的可能性。不過相信調查軍團應該也不會坐以待斃才對。

若真要說起在意的地方,那就是調查軍團已許久不曾有過實戰經驗。縱使戰術確立完成,適不適用於實戰場面就又是另一回事。只不過如果沒自信的話,調查軍團也不可能展開遠征,因此或許只是他杞人憂天罷了。

(我擔心的是……)

就在裘克洛粗魯地伸手抓頭之際,抱著一隻斗大紙袋的夏露露剛好回到房間。

夏露露面露嫣然微笑看了裘克洛一眼,隨即手腳靈活地開始整理買回來的食材。家務事也做得有模有樣,千金小姐的貴氣已滌除乾淨。

「關於我哥……」

夏露露將東西收拾完畢之後,以床邊取代椅子坐了下來。

「好像照預定計劃成了訓練兵。」

「你從哪得到這樁消息的?」

「從情報販子那邊。」

面對夏露露的回答,裘克洛說聲「原來如此」並點了點頭。

「夏比很適合從軍。」

「我也這麼認為。」

那種毫不猶豫地斬殺信徒的粗暴個性,反而該說從軍才是他唯一的選擇吧。

令人在意的是夏比的動向。既然加入訓練兵團,就代表他現身找裘克洛及夏露露麻煩的可能性很低。不過被裘克洛打倒的夏比,自尊心勢必如同用到爛掉的破抹布一樣傷痕累累。得以一吐長年怨氣的裘克洛雖然感到神清氣爽,但夏比肯定懷抱著無從發洩的滿腔怒火。用不著想像,也能知道下次再見面時,他會採取什麼樣凶狠的報復行動。儘管應該是後會無期才對……

只是,憲兵的動向卻比起夏比的事更令人在意。與國王政府親近的達利歐之死,以及崇拜巨人的信徒襲擊事件,已是非常足夠請動憲兵團出面調查的理由。

「要是他們肯死心就好了……」

裘克洛雖然也持相同意見,但既然跟信徒扯上關係,憲兵勢必不會輕言放棄。

憲兵團是位階在調查軍團及駐紮軍團之上的組織。在籍人數將近千人左右,負責管轄、監視軍團,以及指揮管理各個市區的警察與消防單位,另外還具有揭發軍團內部違法情事及反體制組織等近似秘密警察的一面。在軍事方面自然不用說,其權力甚至還能影響內政運作。換句話說,憲兵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們絕不會放任可能危害國家安全的威脅在外遊蕩。

針對十五年前所發生的信徒示威事件展開調査,將異端組織逼至幾近瓦解的最大功臣也是憲兵團。當然,他們大概也早已查明巨人之子裘克洛是造成伊諾塞西奧家襲擊事件的理由吧。事情肯定會變得很麻煩,而裘克洛也很有可能只是因為巨人之子的身分就被視為嫌犯。

逃離案發現場固然是正確決定,但此舉導致憲兵團對裘克洛的疑念加深,也是個不爭事實。帶夏露露一同離開現場的行動,勢必也會產生不利效果。

儘管有許多不安要素,可是當下裘克洛有另一個應該先解決的問題。

「我想前往希干希納區。」

這句話一說出口,夏露露頓時停止手邊動作,接著嘆了一口長長的大氣。

「雖然我早就在猜你可能會講出這種話……你想去看巨人對吧?」

「全被你摸透了嗎?」

「這個嘛,想不發現也難吧?」

「夏露露反對嗎?」

「我當然反對啊。」

夏露露雙手叉腰,定睛直瞪裘克洛。

「要是我說別去,你肯死心嗎?」

「這個嘛……」

「既然是這樣,我再反對也沒有意義啊。」

裘克洛抓了抓頭。

「夏露露也要一起去嗎?」

「如果我說不去,你會同意嗎?」

裘克洛再次抓了抓頭。

(如此說來,也得跟這間房間說再見了嗎……)

裘克洛以往雖過著對物品及地點均毫不眷戀的生活,但這是他首度得到的、只屬於自己的棲身之處。要退掉這間房間多少也令他心生猶豫。

此外,待在地下街亦能保證生命安全無虞。根本沒有甘冒風險離開此地的必要。

但是只要一天不確認巨人的身形,這個疙瘩顯然就會沒完沒了地繼續糾纏著他。想要快刀斬亂麻地解決這個問題,與巨人接觸絕對是個不可或缺的必要步驟。

(與巨人碰面之後,我到底想做什麼呢?)

他不認為有辦法跟巨人溝通。即便裘克洛身為巨人之子,他們應該也沒有所謂的同伴意識才對。在遭遇巨人的那一瞬間來臨之前,連他自己也預料不到自己會因此而產生何種想法,以及會進一步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算了,反正到時候就知道。)

此外,遠征再開的情報還僅止於空穴來風。雖然因為可信度夠高,遲早都能知道消息是真是假,但大概也不會在兩、三天內便真相大白吧。

(等證實真假之後,再搬離這間房間吧。)

裘克洛採納這個結論,便開始動腦思考會見巨人的計劃。

×    ×    ×

等到謠言傳開經過一個月之後,總算確定遠征再開的情報是事實沒錯。

而遠征行程也隨著消息獲得證實而揭曉。調查軍團將於一星期後的清晨自希干希納區正門出發,前往牆外展開數小時左右的調查行動。儘管調查內容並未公開,但既然存在著長達十五年的空窗期,便難以想像調查軍團會突然展開正式的調查行動,頂多僅止於視察周邊地區的狀況吧。

裘克洛及夏露露退掉房間,搭了一名宣稱要前往希干希納區作生意的商人便車。當然這趟便車並非免費。兩人拿了鋼幣給對方,支付車錢及購買「商人」的頭銜,才得以搭乘這趟便車。購買頭銜的目的是為了在接受盤查時統一口徑,兩人都希望能夠避免惹禍上身。

幸好他們很輕易便博得商人的信賴。因為只要肯付錢,商人便會成為重情重義的最佳拍檔。

只不過沒錢的話,他們就會翻臉不認人了。

×    ×    ×

離開地下街的裘克洛及夏露露,在托洛斯特區這個中繼點留宿一晚,隔天上午便順利抵達目的地希干希納區。

希干希納區是位在「瑪利亞之牆」最南端的市鎮名稱。擁有四萬多名人口的此地,是國內最大的市鎮,也是個在軍事及政治上均佔有重要地位的市鎮。或許十五年前爆發的那樁慘劇也可以歸咎於此吧。這裡同時也是裘克洛呱呱墜地的誕生地點。

儘管一度遭到巨人入侵,但那早已是昔日往事。現在環視街道也找不到半點破壞痕跡,居民也沒​​表現出害怕巨人的樣子。雖說巨人身為人類威脅的事實並沒有改變,不過大概是由於調查軍團已經證實巨人殺得死,所以居民們再也不會感到過度懼怕了吧。

希干希納區因著睽違十五年的遠征再開而變得熱鬧非凡,市區早已瀰漫著一股慶祝凱旋的氣氛。

或許能夠驅逐巨人的期待感,及伴隨實現上述目標而得以成真、進駐牆外天地的夢想——

居民們會歡天喜地也很理所當然。

「好厲害……」

裘克洛傻眼地張大嘴巴,抬頭仰望聳立在眼前的「瑪利亞之牆」。

他明白城牆高達五十公尺的這項知識,「席納之牆」及「羅塞之牆」的英姿則早已從馬車內確認完畢。可是從遠處眺望跟在眼前抬頭仰​​望的魄力可說是有如天壤之別,甚至會讓人忍不住想要磕頭跪拜。

企圖跨越城牆的行徑根本就是癡人說夢。先前雖曾閃過「搞不好有機會……」之類的念頭,但如今光是看上一眼,便深切地領悟到絕不可能成功。

如果人類真有辦法完成這項壯舉的話,那麼勢必得藉助能夠實現上下垂直移動的《裝置》才行吧。負責開發的安海爾·亞德連曾留下運用《裝置》從牆外生還的記錄。

只要有《裝置》在手,即便不借助調查軍團的遠征行動,也能輕鬆前往牆外天地。然而連在黑市也找不到那玩意兒,也沒聽說過有持續進行開發的風聲,更未留下任何曾經投入實戰的紀錄。或許已被打入冷宮了吧,但怎麼想也想不到停止開發的理由。

裘克洛抓了抓頭,轉移視線望向正門。

「城門也很高大呢。」

「起碼有十公尺高啊。」

「巨人『貪婪』就是穿越這道城門進來的嗎……」

害希干希納區淪為一片焦土、吃掉了裘克洛母親的巨人,其身高就跟正門一樣同為十公尺。巨人是超乎想像的怪物,這一點自是毋庸置疑。

「簡直就是怪物。」

「嗯……」

「你對巨人有什麼印象呢?」

「有著人類外型的怪物,彷彿惡夢化為現實一般……」

或許是回想起巨人的像貌了吧,只見夏露露身子猛然一顫。

「吶,裘克洛,你無論如何都非得前往牆外不可嗎?」

裘克洛從正門移開視線,轉眼望向站在身旁的夏露露。

可能是有過相當可怕的體驗吧。由她臉上那副浮現出驚懼神色的表情就能察覺到這一點。

夏露露肯定對巨人懷有強烈的厭惡感。由她以前試圖殺害巨人之子裘克洛的舉動也能印證這一點。儘管這代表巨人就是足以讓她不惜痛下殺人決心的可怕怪物,但裘克洛卻無法在腦海中描繪出巨人的像貌,有種宛如隔著毛玻璃看東西一樣的模糊感覺。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裘克洛露出笑容,伸手搭著夏露露的肩頭,可是這樣做並無法消除她心中的不安。

「我們離開吧。」

就在裘克洛為了敷衍過關而開口提議之時,他察覺到自遠方緩緩逼近的腳步聲。

「這是……」

裘克洛邊皺起眉頭邊定睛凝視「瑪利亞之牆」。

「怎麼了嗎?」

「有腳步聲。」

周遭雖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雜亂聲音,然而這陣腳步聲卻是由牆外傳入裘克洛耳中的。

換句話說——

(巨人……)

不過這陣腳步聲是連裘克洛都只能勉強聽見的微弱聲音。以夏露露的聽覺似乎接收不到這陣聲音,她頻頻側首露出不解神情;不過腳步聲確實是朝市區直逼而來。

每當巨人舉腳猛踩大地,就能感受到地面傳來一陣微弱晃動。無須揣測,亦可得知腳步聲之主是一頭非常巨大的駭人怪物。

就在夏露露作出側耳聆聽姿勢的瞬間,一陣近似雷鳴的轟隆巨響突然在頭頂炸開。空氣猛烈震動,使人反射性地縮起身子。夏露露則似乎因嚇得兩腿發軟而頹然癱坐在地上。

裘克洛仰望天空,卻未發現半朵雷雲。不僅沒有,天空更呈現出萬里無雲的晴朗好天氣,也感受不到即將下雨的跡象。半空中雖瀰漫著一股近似燒焦的微弱臭氣,但大概也只有那股臭味稱得上是異狀。

「大砲聲好驚人喔。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就是了。」

聽見夏露露這番話,裘克洛才心領神會地回了句「哦哦,原來如此」。刺激裘克洛鼻腔的氣味,八成就是大砲所釋放出來的煙硝味吧。

裘克洛嘆了口氣,伸手牽起依舊癱坐在地上的夏露露。

×    ×    ×

遠征前夜。

希干希納區宛如舉辦祭典一樣顯得熱鬧非凡。

由市中心縱貫南北的主要大道上擠滿人潮,人數隨著時間持續而不斷增加。

其中大半均非希干希納區的當地居民,是為了見識一下遠征而自國內各地趕來的觀光客。換句話說,這股熱鬧氣氛就是民眾對遠征滿懷期待的表現。遠征遭到凍結的這十五年,或許堪稱是人類史上的黑暗時代也說不定。

「這下子事情麻煩了。」

與夏露露一同沿著大道步行的裘克洛皺著眉頭嘀咕了一聲。

因為佈署在道路各個重點關口的士兵們均嚴加監視著周遭狀況。儘管大半士兵都是駐紮軍團成員,卻也不時可以看到背負著獨角獸紋章的憲兵身影。這對裘克洛而言是相當不利的狀況。

右眼帶傷的人很容易引起他人注目。可是若刻意試圖隱藏的話,反而只會變得更加醒目吧。雖說必須提高警覺觀察士兵們的動靜,但絕不能發生因為太過在意,反倒招來懷疑目光的事態。

之所以派出大量士兵上街巡邏,是因為有軍團高層及國王政府官員移駕至希干希納區所致。換言之就是為了保護高官政要。

「感覺似乎跟我們無關……」

「但他們搞不好會回想起來。況且我的傷口這麼明顯。」

「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醒目。」

夏露露看了看裘克洛的模樣,斷定沒有問題後對他點了點頭。

過沒多久,兩人看見調查軍團的兵舍出現在前方。

可能早已完成遠征的準備作業了吧,雖然隔著窗戸可以確認到兵舍內燈火通明,卻幾乎不見士兵外出走動的身影。頂多只有數名看似低階的士兵,正在整理停放於兵舍用地內的篷車。那八成是運輸隊將於明天遠征時使用的馬車吧。

(……那東西或許派得上用場。)

裘克洛若無其事地開始確認馬車構造。

雖因附有篷子而無從確認車內狀況,不過他推測車上所堆放的應該是補給用的物資、糧食及醫藥品。這可是最適合助他潛入遠征隊伍的交通工具。只要躲在行李當中,應該就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抵達牆外才對。即使有可能會在補給時被抓包,但到時候再見機行事就好。反正只要能夠抵達牆外,總有辦法化險為夷就是了。

對於一心只想與巨人接觸的裘克洛而言,運輸隊的存在相當有幫助。只由非戰鬥員構成、負責管理大量補給物資的他們,一般都會被安排於整支隊伍的最後方。當然,也不會參與戰鬥。而且因為處在受士兵保護的立場,所以可說是比較安全的單位。只不過由於對手是巨人,因此在東窗事發之前,沒人曉得他這招到底有多管用。

「應該是不成問題才對。」

「……是嗎?真是太好了呢。」

然而從夏露露那顯得既不安又不滿的表情,便能看出她內心其實覺得一點都不好。

夏露露「唉……」地嘆了口大氣。

「明天似乎會是很漫長的一天啊。」

「那我們要不要先去吃頓飯再說?」

「我真的覺得會變得很漫長了……」

手扶額頭的夏露露忍不住發出沉吟聲。

×    ×    ×

夜半月光微微照亮旅館的室內空間。

周遭為寂靜所籠罩,整個市區彷彿陷入沉眠一樣悄然無聲。

離天亮還有三小時左右的時間。在這種三更半夜還醒著的,大概只有駐守於「瑪利亞之牆」牆頂擔任哨戒的士兵,以及在街上來回巡邏的士兵而已吧。

(我們也包含在內就是了。)

裘克洛邊苦笑邊舉步走向窗邊,小心翼翼地察看外面的狀況。夏露露也站在他身旁,一同探頭窺視被黑暗籠罩的世界。

到了這種時間,外面幾乎看不見任何行人蹤影。雖然偶爾會有提著燈籠的士兵在路上巡視,但並沒有表現出特別嚴加戒備的模樣。可能因遠征在即的緣故,導致士兵數量變得比往常還多,然而只要趁著夜色,似乎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展開行動。

憲兵的動向固然令人在意,不過他們的職責是保護高官政要,而非捜查裘克洛的下落。儘管在走夜路時撞見憲兵,肯定會吃不完兜著走,但既然他們是高官政要的貼身保鑣,那麼大概也不可能在路上撞見吧。巡邏市區之類的雜事,並不是憲兵團菁英的業務。

「差不多了嗎?」

「嗯。」

裘克洛點了點頭,毫不畏懼地邁開步伐走向房門口。

他沒攜帶任何特殊裝備或行李。唯一的配備就是自己這副軀體。

「你兩手空空的,真的沒關係嗎?」

「沒問題。」

「居然把準​​備工作交給調查軍團處理,你不覺得有點太過大膽了嗎?」

夏露露對他聳了聳肩。

他推測武器、糧食、醫藥品等等遠征不可或缺的物品全都會被搬上馬車。意思就是說用不著絞盡腦汁,調查軍團的專家也會替他作好一切準備工作。

「起碼把這帶在身上……」

夏露露話一說完,隨即遞出一支看起來很眼熟的小刀給裘克洛。

「這是當時那把小刀嗎?」

「這是我的護身符,雖然體積或許大了點。」

「意思是可以招來幸運嗎?」

「這也是理由之一,但重點是我覺得它會是能幫你生存下去的必備品。」

「生存下去……」

裘克洛接過小刀,立刻抽刀出鞘,出現的是一口銀白色刀身。刀身表面因受到妥善保養而不見半點鐵鏽,刀刃十分銳利。雖不適合用於戰鬥上,但若換成處理雜事的話,或許它也會有大展身​​手的機會吧。

確認刀身狀況之後,裘克洛將小刀收回刀鞘並順手插在腰間。

「差不多該動身了。」

「我會在這等你回來喔。」

「我大概下午就會回來。」

裘克洛斬釘截鐵地說道,接著悄悄打開房門。

瞬間,一陣寒氣迎面襲來,但這種寒冷程度並不足以打消裘克洛的決心。

裘克洛繃緊神經,縱身躍入黑暗之中。

×    ×    ×

離開旅館的裘克洛,展現出野獸般的勁勢,在黑暗之中快步疾馳。

沒有任何因素能妨礙他的行動。儘管大道上設有路燈,數量卻是寥寥無幾,亮度也很低,並不會讓裘克洛的蹤影曝光。這些路燈以冰爆石作為燃料,但其設置數量相當有限。就連在「席納之牆」地區已十分普及的瓦斯燈,在希干希納區這邊也才剛進入所謂的試用階段罷了。

原本擔心會在路上遇見士兵,結果光靠察覺腳步聲的方式便足以避開盤查。縱使真的撞見了,只要利用昏暗夜色,也能輕易逃離現場。

正如市區陷入夢鄉一般,調查軍團的兵舍也一片鴉雀無聲。用地內雖有好幾名血氣方剛的士兵為了迎接遠征來臨而開始做起暖身操,但這還不至於會妨礙到他的潛入行動。

瞄了無視酷寒而持續運動流汗的士兵們一眼之後,裘克洛便逐漸接近停放在用地內的帶篷馬車。由於馬車附近不見人影,馬匹也尚未被繫於馬車前方,裘克洛才得以輕易靠近車身。

掀開簾布檢視車台內部,發現裡面正如他所料一般,堆滿了武器、炸藥及糧食等行軍必備物品。雖然能用來藏身的空間有限,可是就偷渡的意義而言,應該可說是再合適不過了吧。不僅可以抵禦寒意兼附帶糧食,又能免費將他送到目的地,服務簡直好得沒話說;但也因此而必須背負極大風險。當然,這既然是一趟偷渡之旅,就代表他根本沒徵得軍團的同意。要是一不小心被抓到的話,被打入大牢自是在所難免,甚至有可能落得被判死刑的下場。由於城牆為城邑都市的守備要衝,侵犯此地之舉,當然會成為政府嚴懲的對象。

裘克洛屈身鑽進行李縫隙之間,接著立刻從中抽出野戰糧食包。有肉乾、乾奶酪、堅果棒、水果乾等等,種類還滿豐富的。他拿起水果乾丟進嘴裡試試味道,一股濃縮的濃郁甘甜及風味瞬間在嘴裡擴散開來。

(好吃……)

儘管裘克洛的味覺並沒有講究到會挑剔食物滋味好壞的境界,但起碼也還分得清好吃或難吃。

只不過跟昆蟲比起來的話,不管吃什麼他都會覺得相當美味就是了。

×    ×    ×

直到裘克洛潛入馬車經過兩小時之後,遠征行動終於準備就緒。

由於破曉雞鳴聲被夾道的歡呼聲淹沒,因此有點不太清楚外面是否已經天亮;而且裘克洛人又躲在帶篷馬車裡頭,自然更無從得知。但由肚子餓的程度及充滿期待的觀光客歡呼聲,便能判斷出調查軍團的出征已正式進入倒數計時階段。

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在裘克洛的計劃當中。只不過這並非經過深思熟慮才展開的行動,因此能這麼順利大概也只是拜好運所賜吧。儘管一度擔心很有可能發生在出發前就被抓包的最糟狀況,不過運輸隊也土有稍微檢查一下行李,所以並沒發現裘克洛的蹤跡。有偷渡客躲在車內,這肯定是非比尋常的大事。

裘克洛抽出插在腰際的小刀,以刀尖輕抵車篷。小刀出乎意外地鋒利,輕而易舉便剌穿了厚實的帆布。

裘克洛隔著小洞察看外面的狀況,發現自己所藏身的帶篷馬車正停在大道上待命,同時也確認到沿途擠滿了觀光客潮。

(夏露露人在……)

裘克洛在有限的視野範圍中尋找夏露露的蹤影,結果還是沒能發現。

但依她的個性,必定會在某個角落守候著裘克洛吧。

(還是盡可能地快點回來好了。)

這是唯一能讓夏露露安心的方法。

睽違十五年的調查軍團遠征雖然會在短短數小時內劃下句點,不過在裘克洛回來之前的這段期間,夏露露肯定會感到相當擔心與不安。

無人依靠的夏露露與孑然一身的裘克洛,是彼此互相需要的關係。若他們不相互倚靠的話,便難以在這個艱困的人世間生存下去。因此裘克洛說什麼也絕不能放夏露露孤身一人。

縱使覺得自己未免太過任性,但為了終結身為巨人之子的人生,並以人類身分重新出發,無論如何都必須親自確認一番不可。

(對我而言……)

只要一天不與毀掉他人生的元兇正面對峙,同時徹徹底底作個訣別,巨人之子這個綽號大概將會糾纏他一輩子吧。

但這也到此為止了。

雖不清楚調查軍團的目的是什麼,但若速度夠快的話,應該不到一小時就能接觸到巨人才對。或許結果有可能撲空,然而裘克洛卻充滿信心。

(巨人肯定也餓壞了。)

他們已經長達十五年沒吃到作為飼料的人類了,就算再怎麼排斥也都會發現吧。換作裘克洛的話,肯定會受到食物氣味吸引而樂不可支地跑出來吧。

就在他邊咀嚼肉乾邊專心思考這些事情之際,歡呼聲也變得愈來愈激烈。

(終於要出發了嗎……)

儘管即將與巨人面對面,裘克洛卻並不怎麼緊張。而且他明知巨人是會吞吃人類的可怕怪物。

或許是受到過去一直被稱作巨人之子的影響,導致他把巨人當作是一種親近的存在也說不定。

「出發!!」

一陣強而有力的男性號令聲壓過了喧鬧聲,馬匹則回應這聲號令發出了嘶啼。

遠征宣告開始了。

×    ×    ×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籠罩住整條大道。

沿途塞滿了想要一睹調查軍團英姿的大量觀光客,粗估至少也不下一千人吧。

雖然置身在朝日尚未升起的寒冷天空底下,但拜觀光客釋放出來的熱氣所賜,完全感覺不到半絲寒意。不僅如此,甚至還因人們互相推擠而微微冒汗。

夏露露混在觀光客之中守候著遠征隊列。正確說法,應該是前來目送不為人知地準備啟程前往牆外的裘克洛。只不過他的身影被篷車遮掩住,因此沒有半點目送他離去的實感。

(雖然是第一次目睹,但真的好驚人。)

由隊長卡爾洛·畢克爾領銜、排成兩列整齊縱隊的調查軍團雄姿,只能以「精彩」一詞來加以形容。

士兵們個個人高馬大,眼中蘊含著堅強意志力。接下來明明即將啟程前往巨人蠢蠢欲動的險境,他們的表情卻不見半分畏懼神色。他們大概堪稱是人類最強的強者吧。跟他們比起來,志願成為訓練兵的哥哥,分明就跟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應該……沒問題吧。)

調查軍團為名不虛傳之勁旅一事,可說是一目了然,但仍不足以去除掉在她心中逐漸蔓延開來的不安之情。

運輸隊由於受到士兵守護,因此生還機率比其他士兵來得高出許多,但既然是前往牆外,就無法斷言絕對安全無虞。頂多也只是比起在戰鬥時身先士卒還要來得好上一些的程度罷了。

(我果然還是不該答應讓他去的。)

儘管夏露露邊凝視沿著大道前進的調查軍團,邊萌生出後悔念頭,但卻是為時已晚。如今她只能祈求上天保佑裘克洛能夠平安歸來。

就在夏露露嘆氣之際,調查軍團雄糾糾氣昂昂地穿越正門,而等到隊列全數通過之後,正門隨即迅速關上。由隊長卡爾洛下令出發至關閉正門為止,只花費短短幾分鐘,整體流程可說是相當匆促。大概是由於開啟城門伴隨著極大風險,才會如此講究行動效率吧。士兵也沒有開口回應居民的歡呼聲。

(幾個小時後就會回來嗎……)

只要事情進展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就能跟裘克洛共進午餐才對。

(總覺得不太可能稱心如意就是了……)

由於注目對像已經消失,差點塞爆整條大道的觀光客數量也跟著開始驟減。距調査軍團的凱旋還有一段時間,他們或許是打算各自設法打發掉這段空檔吧。另有部分人士為了觀看凱旋而留在貴賓席,其中也包含了看似是調查軍團成員家屬的來賓身影。光是看到他們臉上的不安表情,就能辨識出他們的身分。

(我的表情大概也跟他們一模一樣吧。)

夏露露嘆了口氣。

原本很想跟士兵的家人們打聲招呼,但最後夏露露還是壓下這個念頭,舉步離開現場。

一方面是覺得與軍團相關人士打交道不太妥當,另外她也擔心繼續留在路旁,搞不好會引來憲兵的注意。

×    ×    ×

牆外世界是一片超乎想像的蠻荒之地。

絲毫未經人手開墾的土地一片貧瘠,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宛如焦土原野的荒涼風景。紅褐色大地表面雖然也有草木叢生,但稱不上是肥沃良地,縱使加以開墾,勢必也需要經過一段漫長時光,才能發揮出田地應有的作用。

在土地遭巨人奪走之前,人類應該曾經居住在這片大地上才對,如今卻遍尋不著類似痕跡。是全數遭巨人破壞殆盡了​​呢?還是早已風化消散了呢——或許是上述兩者皆為原因,才造成了這片荒蕪大地吧。

裘克洛透過小孔察看外地的模樣,卻沒發現什麼特別值得在意的地方。

(見不到呢……)

離開希干希納區已過了將近三個小時,然而沿途看到的就只有小動物,至今都還沒能遇見最重要的巨人。

以往未曾針對巨人的數量進行過相關調查,而其總數雖有數百及數千等各種說法,但實際上或許並沒那麼多也說不定。

儘管消除不掉內心的失望感,不過要是巨人成群結隊地蜂擁而上的話那也很麻煩。士兵八成也會疲於應付吧。

說穿了,他並不認為調査軍團真的有意與巨人決一死戰。單就士兵的裝備看來,就完全感受不到他們有打算設法對付巨人。雖然穿戴著外套及兜帽抵禦寒意,但所謂的防護裝備,也就只有這樣而已;武器則是只有掛在腰際的短刀與騎兵槍。他既沒確認到最關鍵的《裝置》蹤影,車內也看不見類似《裝置》的物品。

他們大概沒有誅殺巨人的打算吧。或者因為是睽違已久的遠征,所以採取了避免實戰的行動方針也說不定。

但縱使如此,也無法構成不使用《裝置》的理由。考慮到《裝置》的性能及實際成果,那都是一項就算成為標準裝備也不足為奇的製品。

(該不會就這樣無緣見面吧……)

裘克洛邊把玩從行李裡頭摸出來的手槍,邊設想最糟事態。就現今的狀況考慮起來,也無法否定這件事成真的可能性。

可是既然都不惜冒險來到牆外,就絕不能空手而回。況且他也不認為偷渡手段有辦法二度得逞,無論如何都必須在這次的遠征徹底作個了結。夏露露大概也不會再允許他這樣亂來了吧。

可能是車輪輾到岩塊吧,馬車在裘克洛嘆氣的同時,稍微彈跳了一下。懸吊裝置雖然減緩了衝擊力道,不過裘克洛的身子還是跟著輕輕往上飄起。

就在他為了維持姿勢而繃緊身子之際,原先勾著手槍扳機的指頭,竟碰巧因此用力一扣。當他心想「糟糕」之時,槍口已經噴出火花,疾射而出的子彈,順勢在車頂鑿出了一個大洞。

(完蛋了……)

但再後悔也於事無補,他非得盡快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事態不可。

(該怎麼辦?)

馬車緊急煞車,由此可知隊伍已停止行軍。士兵前來檢查行李也是早晚的問題。

(要戰鬥嗎?)

參加遠征的士兵將近八十名左右。卯上強者如林的調查軍團,根本毫無勝算可言,只會落得抵抗沒多久便被打得滿頭包的下場。

(還是要逃跑呢?)

但這裡是牆外。如果搶奪軍馬​​試圖逃亡,並成功甩掉士兵追擊,想要活著回到夏露露身邊也勢必難如登天。或許有機會遇見巨人,不過要是被抓並遭到吞噬的話,那根本毫無意義可言。

事已至此,也只能豁出去了。既然戰也不是、逃也不是,那也只能乖乖主動出面。

裘克洛作好覺悟後,便在士兵開始確認行李之前,​​掀開帆布走出車外。

縱使想盡辦法,也改變不了遭到逮捕的現實。那不如乾脆主動投降,起碼也能爭取到較好的印象。況且橫豎都會被抓,那他無論如何都希望能親眼看見巨人的真貌。

(試著求求隊長好了……)

雖是相當大膽的行動,但就當作是碰碰運氣吧。

跳下馬車的裘克洛引起士兵們一陣驚呼。他們可能連想也沒想過會有人躲在馬車裡面吧,偷渡肯定是空前絕後的奇事。除了裘克洛之外,大概也只剩異端信徒會渴望前往牆外吧。

士兵因稀客所產生的動搖神色稍縱即逝,他們立刻動手準備制服偷渡客。

有四名士兵接下這項任務。士兵們團圑包圍住裘克洛的周遭,接著逐漸縮短雙方間距。看來他們大概是打算靠蠻力制服裘克洛吧。

「我想見隊長一面。」

裘克洛雖開口對士兵說道,但他們的嘴巴卻始終緊抿成一條橫線。不僅沒出聲響應,他們反而更進一步縮短距離。他們八成很想大喊一句「偷渡參與遠征的不法之徒,快快束手就擒!」吧。這雖是再合理不過的一句話,然而他怎樣也無法乖乖聽話就逮。

那麼裘克洛就只能採取一種行動。

(我就自行去找隊長囉。)

裘克洛擺出壓低身子極端前傾的姿勢,猛蹴地面往前方飛衝而出。接著他展現出野獸般的敏捷速度,由直撲而來的士兵縫隙之間鑽了出去。

可能完全沒料到他會抵抗吧。如同樹幹般粗​​壯的手臂撲了個空,跟丟目標的士兵頓時向前摔倒。裘克洛的身材及臂力均遠不及士兵,但瞬間爆發力卻高到令他們忍不住發出驚呼聲的境界。

「我有話要跟隊長談!」

裘克洛朝向隊伍前方直奔而去。

位於隊列最後面的運輸隊,離隊首約有一百公尺遠。只要一路往前衝,應該遲早都能發現隊長身影,但士兵自然不可能放過他。前面很快就出現數名士兵堵住去路,而剛剛圍住他的士兵們似乎也從後面追趕過來。

裘克洛忽左忽右地閃躲試圖抓住他的士兵手臂,加上一有機會便祭出掃堂腿,將士兵們玩弄於股掌之間。雖然大打出手勢必毫無勝算,但若專注於脫逃的話,那麼身輕如燕的裘克洛自然較佔上風。

然而對方是戰鬥專家,不會一直栽在外行人手中。只見裘克洛逐漸被逼入絕境,當他猛一回神,才發現一名騎在馬背上的士兵已經揮動手中馬鞭。

儘管背部在他心想「不妙」之時傳來一陣劇痛,裘克洛還是咬緊牙關,叉開雙腿硬撐下來。之所以能夠撐過這陣極有可能導致他失去意識的重擊,是拜他以往天天都承受更強烈的痛楚所賜。話雖如此,當然還是會痛。

強焊士兵緊緊扣住了停下動作的裘克洛雙臂。

「可惡……」

裘克洛脫口咒罵,卻已無多餘力氣可以抵抗。

此時,一名魁梧壯漢策馬來到他身邊。

對方年紀大概是三十二、三歲吧。是一名長相如同雕像般有著深邃輪廓的威武男性。銳利眼神及身上散發出來的充沛活力,營造出一股獨特的剽悍氣息,彷彿披著人皮的野獸似的。

(此人就是卡爾洛·畢克爾……)

那是指揮調查軍團的隊長之名。他父親赫爾費·畢克爾是前任隊長,同時也是證明了有辦法擊敗巨人的英雄。

卡爾洛摘下兜帽,露出懾人的凜然視線望向裘克洛。

「為什麼潛入馬車?」

「因為我想看看巨人。」

「目的為什麼?」

「就只是想看。」

「難不成你是巨人信徒!?」

「別把我跟那幫傢伙混為一談。」

「也就是說另有隱情嗎?」

露出理解神情的卡爾洛,稍微打量了裘克洛的身影。

「看到巨人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

「你說你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嗎?」

裘克洛以點頭回答卡爾洛的詢問。

「觀看巨人就是​​你的目的,是吧?」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

「話雖如此,我也沒有義務答應你的要求。」

這是當然。對卡爾洛而言,跟裘克洛交談只是浪費時間的舉動罷了。

「我會有什麼下場?」

「這件事要等到能夠平安回城再議。在​​那之前,就得請你乖乖聽話了。」

「我已經夠聽話了。」

「還真是能言善道呢。」

卡爾洛愣了一下,隨即抬頭仰望天空。受到牽引的裘克洛跟著轉眼往頭頂一看,只見藍天底下瀰漫著一團近似烽煙的綠色煙霧。由此可知剛才裘克洛誤射的子彈是信號彈。而那把槍所裝填的子彈是「綠星」。

「看樣子你似乎是自行發出了暗號呢。」

「綠星」意味著發生異常事態。可說是相當精確地說明了現狀吧。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

就在準備自報名號之際,裘克洛的聽覺捕捉到一陣微弱聲音。

(這是……)

惡寒瞬間貫穿裘克洛的脊梁。這並非他第一次聽見。前幾天他才剛在「瑪利亞之牆」前面聽過這陣記憶猶新的聲音。

——是腳步聲。

聲音好像是從跟調査軍團行進方向完全相反的北邊傳來。

裘克洛轉眼望向北側,但他能依稀確認到的,只有位在漫天塵沙前方,那面身為城邑都市象徵的「瑪利亞之牆」形影而已。不過腳步聲卻彷彿在宣揚自我似地急速提升其存在感。

「巨人來了……」

「你說什麼?」

似乎是察覺到裘克洛的喃喃自語,卡爾洛臉上頓時浮現出詫異表情。

「他們發現這邊有人。」

宛如遙響般的腳步聲,毫不遲疑地朝裘克洛等人這邊直逼而來。

(是信號彈造成的嗎……)

雖無從得知巨人究竟是對什麼東西產生反應,但就算說是在上空炸開的「綠星」引起巨人注意也不足為奇。

然而這是裘克洛求之不得的狀況。他是為了與巨人進行接觸,才甘冒風險前來牆外,如今總算能夠得償所願。可是關鍵的調查軍團卻只顧著注意裘克洛而沒有掌握到事態發展,這種狀況可就有點不太妥當。因為還得麻煩他們送自己回市區才行啊。

巨人的腳步聲轉瞬之間逼近,同時亦可看見遠方隱約浮現出一道看似人類的形影。

「巨人來了。」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我聽到腳步聲了,那是一陣耳熟的腳歩聲。」

「耳熟?」

卡爾洛似乎無法理解話中含義,面露狐疑神情。

「從哪個方位而來?」

不過他立刻改用另一種問法。

見裘克洛抬起下巴指向北方,卡爾洛隨即半信半疑地取出望遠鏡,接著透過望遠鏡注視北方。

「這是——巨人嗎……」

大概是確認到敵人的蹤影了吧。卡爾洛臉上的嚴肅神色逐漸加深。

但不單只是卡爾洛有此反應。率先察覺到巨人接近的裘克洛也一樣板著臉、睜大雙眼,身子微微顫抖不停。

理由極其單純。

「怪物啊……」

巨人離此地尚有數公里遠,其身影看起來宛如游絲一般模糊不清,可是仍能得知巨人擁有一具非比尋常的龐然巨軀。因為他是巨人,所以自是理所當然。不過進擊而來的巨人,卻遠遠超出裘克洛的想像。他能理解「透過書本吸收到的情報,只不過是初步認識巨人罷了」這點。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指的就是這回事。他不禁萌生出「不該是這樣才對吧」的念頭。

巨人邊揚起漫天塵沙邊全力直奔而來。身高超過十公尺,體型偏瘦,以人類為例的話,大概是年約二十出頭的男性。或許是對睽違十五年之久的人類重新登場而感到欣喜若狂,才導致他臉上堆滿了開心笑容吧。他完全不受龐大軀體影響,踩著連跑帶跳似的輕快步伐直衝而來。那是與馬匹不相上下的驚人腳程。

驅逐巨人並收復被他們奪走的土地,是人類長年來的宿願。但逐漸逼近的巨大怪物,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雙手能夠應付得了的敵人。甚至會令人覺得先前宣稱擊敗巨人的說法,恐怕也只是誤傳而已。

(蟲子……)

裘克洛清晰地回想起往日的牢籠生活。

(我就跟牢籠裡頭的蟲子一樣……)

人類就跟排列在餐桌上的菜餚相同,只是尺寸有所差異罷了。

而如此渺小的人類,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靜靜等著被吞進巨人的胃袋裡頭。

「少在那邊發呆!要開溜了!!」

卡爾洛的怒吼聲打斷了裘克洛的思緒。

曾幾何時,扣住他左右雙臂的士兵已經消失不見,而準備撤退的調查軍團則早已排成狀似箭頭的陣形。這就是鋒矢陣,調查軍團大概是打算正面突圍吧。

由夾帶怒濤氣勢直撲而來的巨人身影,便能判斷出事態已至刻不容緩的地步。原本彷彿遙響般聽不見的腳步聲,如今也已化作轟隆巨響,巨人更是釋放出足以匹敵「瑪利亞之牆」的驚人魄力,形成一股摧折心靈、幾可使人兩腿發軟的兇惡壓力。

裘克洛握拳槌打膝蓋制止發抖症狀之後,隨即縱身跳上跟在陣形最後方的帶篷馬車。

「撤退!!」

聽見卡爾洛一聲令下,隊伍挾著有如脫弦之箭一般的勁勢開始進軍。

大概是為了遠征而進行過相當充分的訓練吧。有條不紊的行軍動作,看起來就如同一頭生物一樣。

「可惡!」

裘克洛脫口咒罵一聲之後,便從行李當中隨手找了幾項武器出來。包括騎兵槍及炸藥等。只要躲在運輸隊就能保證生命安全,這就是缺乏實戰經驗的人才會想到的天方夜譚。親眼目擊了巨人的裘克洛深刻地理解到這一點。

(我不是巨人。)

確認到自己並非巨人之子的裘克洛已經達成目的。

然而所付出的代價卻是身陷致命險境。即便說是必死無疑也不為過吧。

裘克洛先用短刀割裂帆布,再使勁拆掉整塊帆布。瞬間,劇烈陣風自前方迎面襲來。這是一陣兇猛的強風,風壓吹得他臉部扭曲變形,甚至使他呼吸困難。裘克洛以手臂代替盾牌,露出挑戰般的目光凝視著前方。巨人位在五百公尺左右的前方,持續展現出毫不迷惘的輕快步伐。

鋒矢陣形的前端,也就是相當於箭鏃部位的士兵們抽出短刀。或許是胸有成竹吧,他們毫不猶豫地對敵人發動突擊。

迎戰的巨人高舉壯腕猛然劈落,士兵則靈巧地操縱軍馬閃過攻擊,並在擦身而過之際揮動短刀。只是由於身高差距太大,導致士兵攻擊均集中於膝蓋下方的部位,絲毫無法觸及被喻為是巨人致命要害的延髓部位。

不過隊長似乎並無討伐巨人之意。而或許是腳部接連遭砍而變得難以行走了吧,只見巨人的兇猛突擊戛然停止,身體先是搖搖晃晃,隨後單膝頹然著地。一行人並未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鼓作氣地自巨人身旁飛衝而過,裘克洛所搭乘的馬車自然也不例外。

裘克洛一睜大雙眼,巨人的身影隨即深深烙印於視野之中。

(怪物啊……)

那不單只是無視自然定理的龐然巨軀,連回復力也非比尋常。大概是新陳代謝機能活性化了吧,只見士兵造成的刀傷噴出陣陣蒸氣,傷口也隨之逐漸癒合,呈現出隨時可以重新展開行動的狀態。

巨人是超乎想像的怪物,這一點可說是無庸置疑。然而士兵之所以依舊敢採取對抗行動,大概不單只是基於他們身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猛強者這項理由而已吧。最主要的是因為他們曉得有辦法擊倒巨人。

以黑金竹鍛造而成的硬質軍刀,能夠輕而易舉地砍破以往號稱刀槍不入的巨人皮膚。雖因缺少《裝置》而無法直接針對弱點展開攻擊,但能對巨人造成傷害一事,應該也有助士兵從中獲得某種程度的經驗及手感才對。

馬車轉眼之間便自巨人身旁呼嘯而過。

一百公尺、兩百公尺、三百公尺——

巨人的身影雖逐漸遠去,其壓倒性的存在感卻伴隨著深植於內心深處的恐懼感,形成一股如今仍然鮮明清晰的駭人感受。

裘克洛轉眼望向前方。

距市區還有大概五公里遠。這對現在的裘克洛而言卻是一段如同永恆般漫長的距離,甚至令人心生絕望。雖不知軍馬的腳程有多快,可是縱使揮鞭狂抽,迫使軍馬全力奔馳,至少也得花上五分鐘左右才能抵達終點吧。

(有辦法甩掉巨人嗎!?)

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就是置身於微妙局面的最佳證據。也就是一切端看巨人的後續表現而定。

(可惡……)

裘克洛雖然很想破口大罵,不過還是得先觀注巨人的動向。只是後方受到將近百匹軍馬全力奔馳的影響,揚起漫天塵沙,導致視野彷彿起霧一般變得很糟,再怎麼聚精會神也確認不到巨人的蹤影。

只是即便不見蹤影,巨人依舊散發出相當濃烈的氣息。縱使單眼視覺捕捉不到目標物,聽覺卻也明確地辨識出巨人的一舉一動。甚至連巨人霍然起身,舉步猛追撤退軍隊的模樣都了若指掌。

「來了……」

巨人在距馬車約四、五百公尺遠的後方窮追不捨,戰況正如同火燒屁股一般驚險危急。沒想到巨人的腳程竟略勝一籌,導致雙方間距一點一滴地慢慢縮短。

裘克洛抄起騎兵槍,有樣學樣地舉起槍管準備應戰。

隔沒多久,塵沙中浮現出一道巨大身影。一確認到黑影出現,裘克洛立刻挪動槍口對準巨人,並利用準星鎖定目標。但這並不是隨隨便便開槍射擊就能解決的事。

(要瞄準喉嚨……)

期待子彈能夠貫穿要害的裘克洛猛然扣下扳機。強烈的後座力造成槍身大幅上揚,子彈也跟著飛往毫不相干的方向。由於這是他第一次用槍,也難怪會有這種結果,光是肩膀沒應聲脫臼,就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表現了。

無暇沮喪的裘克洛持續裝填子彈開槍射擊。他忠實地奉行著「亂槍打鳥也會中」的法則,事實上也的確有好幾槍真的命中目標,只是有沒有效果就另當別論了。看起來位於飛塵後方的身影也變得愈來愈黝黑濃密。

(快被追上了。)

就在內心萌生焦躁感之際,一顆巨大頭部霍然自塵沙中冒了出來。或許子彈對他而言根本就不痛不癢吧。只見巨人臉上帶著跟剛才見面時完全相同的開心笑容。

大概是對近在眼前的飼料美食產生反應了吧,巨人猛然打開那張裂至​​耳垂的血盆大口,同時露出排列整齊的無數獠牙。那是一張彷彿專為吞吃人類進化而成的巨大嘴巴。口腔內部的無邊黑暗,醞釀出一股宛如直通地獄深淵的氣氛。

(我是從那個地方出生的……)

裘克洛清清楚楚地見識到自己被當作巨人之子飽受厭惡排擠的理由,心靈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因為他察覺到即便與巨人毫無血緣關係,也無法斷言自己跟巨人完全非親非故。居民會視他為穢物,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

裘克洛舉起騎兵槍,筆直瞄準巨人的口腔。

(我是人類,不是巨人。)

胸懷確切信念的裘克洛扣下扳機。自槍口疾射而出的子彈雖不偏不倚地被吸入巨人口中,巨人卻面不改色地繼續追趕調查軍團。看樣子除了用砲彈轟爛巨人的腹部之外,大概再也沒有其他方法能夠阻止巨人的進擊了吧。

就在裘克洛忙著展開無謂抵抗之際,巨人終於完全顯露出他的廬山真面目。他以游泳般的擺手動作撥開塵沙,再次提升速度急起直追。

與巨人的距離只剩下一百公尺左右。再這樣下去,大概不到一分鐘就會被巨人追上了吧。

裘克洛轉眼凝視前方,距「瑪利亞之牆」還有兩公里左右的路程。這是一段長到根本無法擺脫對方追擊的遙遠距離。運輸隊雖然也有以班長為中心的數名騎兵跟在一旁,但不同於排出鋒矢陣形強行突圍的主隊,光靠他們幾個,要對付巨人實在有困難。更要命的,則是發生了理應守護運輸隊的士兵,居然跑在前頭的匪夷所思事態。

(該死的東西……)

裘克洛雖在心中咒罵,然而縱使是身心均受過千錘百煉的強者,終究也是人類。就算親眼目睹而喪失戰意也不足為奇。

儘管獲得了與巨人對戰的方法論,用來致敵於死地的武器裝備也很充實,但缺乏實戰經驗的結果,就是造成士兵在精神層面變得極其脆弱也說不定。

馬車逐漸開始呈現出落後跡象。由於拖著車輛及行李,因此馬匹勢必得承受更大的負擔。甚至有可能演變成被隊伍拋下的最糟局面。

(完蛋了……逃不了了……)

映入灰心且垂頭喪氣的裘克洛眼中的物品,是散落在車內的各項行李。刀槍、彈藥及糧食等物雜陳,使整塊車板幾乎已經滿到無立足之地。

(等等。)

裘克洛突然靈機一動。

行李當中既無大砲亦無砲彈,根本無法狠狠地攻擊巨人的腹部。

(可是有一大堆炸藥。)

裘克洛拿起掉落在車板上的手榴彈,起身往駕駛席移動,只見運輸隊士兵正拼死拼活地揮鞭策馬狂奔。

軍馬雖為了響應士兵的期待而全力奔馳,可是它的呼吸相當急促,應該沒辦法再發揮出更傑出的表現了,其腳程反而只會逐漸衰弱下去吧。

大概是察覺到直逼而來的巨人了吧,士兵連看也不看跳上駕駛席的裘克洛,只是持續揮動手中馬鞭。彷彿深信只有繼續向前推進,才能闢出一條活路。

「跳上馬背!」

裘克洛指著猛然奔馳不停的軍馬。收到指示的士兵雖不知所措,裘克洛仍毫不在意地繼續吩咐他。

「快上去!」

「你在胡說什麼……」

「我要用手榴彈炸翻馬車!」

「原、原來如此!」

士兵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隨即從駕駛席跳上馬背,裘克洛也隨後跟上。

缺少馬鞍加上兩人共乘的緣故,導致坐起來很不穩,又因軍馬也全力往前奔馳,所以還差點被甩下馬。裘克洛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跳上馬背,真不知是拜生前擔任調查軍團班長的父親席斯之血統所賜,還是野獸般的平衡感助了他一臂之力——

裘克洛伸手探向掛在士兵腰際的短刀,徑自抽刀出鞘,接著開始進行割斷馬俱的作業。

雖不知道材質是什麼,但以成束鐵絲編織而成的馬俱堅韌度高得驚人。裘克洛試圖用短刀割斷,結果刀刃才割到一半就已經完全鈍掉。本來以為這是一把鈍刀,但調查軍團應該不可能分發劣質品作為隨身裝備才對。另外由割裂巨人皮膚一事,也能印證短刀是上等好貨。大概純粹只是馬俱的強度較高吧。而在他忙著割斷馬俱的這段期間,巨人也一步一步且穩紮穩打地縮短雙方間距。

裘克洛「嘖」地咂了下舌頭,轉移視線望向馬車。

(該怎麼辦?)

行李裡頭的軍用短刀雖自裘克洛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也有可能會在移動之際被巨人追上。儘管也能用騎兵槍射擊馬俱,但要是子彈亂飛而誤中軍馬,那就準備一命嗚呼了。

頓時陷入無​​計可施的狀況。

離「瑪利亞之牆」大概剩不到一公里遠。要是幸運的話,或許有機會跑完這段路程吧。

可是別開玩笑了。裘克洛以往都過著生命被掌握在陌生人手中的悲情生活。若是用盡手段之後還得到這個結果也就算了,但他說什麼也不想讓命運決定自己是生是死。

然而想不出能夠擺脫這種惡劣局面、保住一命的方法,卻也是個不爭的事實。

——我覺得它會是能幫你生存下去的必備品。

突然有一陣熟悉的少女聲音在裘克洛耳邊輕聲細語……他這麼覺得。

裘克洛丟掉再也派不上用場的短刀,反手抽出插在自己腰間的小刀,然後用這把小刀開始切割將軍馬與馬車繫在一塊兒的馬具。小刀似乎是以黑金竹打造而成的,相當鋒利,三兩下便成功切斷了馬俱。

(好耶!)

裘克洛在心裡暗自大聲叫好,接著立刻將手榴彈丟進馬車之中。被拋下的馬車轉眼之間便往後方逐漸遠去。

不知是只對人類感興趣,還是因為體積過小所以根本不放在眼裡,只見毫不在意馬車動向的巨人仍持續往前衝剌。

就在他的巨大腳掌即將踩扁馬車的那一瞬間——

馬車伴隨轟隆巨響發生大爆炸,遭受漆黑濃煙及衝天烈焰籠罩的巨人身影,就如同一支巨大火把一樣。遭到高溫烈火燒灼的皮膚浮現出無數水泡,最後彷彿腐爛似地逐漸潰爛。

先前不斷展現輕快腳程的巨人,如今一眼便可看出他的動作受到相當明顯的影響。由於發紅的臉上依然堆滿笑容,因此無從得知他能否感受到痛苦。但只要身體機能遭到剝奪,​​縱使是巨人也會停止動作。

前方已可看見「瑪利亞之牆」的正門。堅固城門夾帶轟隆巨響緩緩開啟,調査軍團頭也不回地接連通過城門;裘克洛也一樣。雖然聽見背後傳來巨人的腳步聲,但現在他已管不了那麼多。

牆頂的士兵則開始準備迎擊。

「開砲——!」

設置在牆頂的大砲,伴隨著士兵吶喊聲噴出猛烈火花。

三章

§ 三章 §

在解放之鐘高聲奏響之中,調查軍團策馬沿著大道緩步前進。

沿途擠滿了許多前來慶祝調查軍團凱旋的觀光客,他們發出歡呼聲的模樣,儼然就像是來參加凱旋閱兵大典一樣。或許有將遠征誤認為祭典活動的傾向,但這國民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個睽違已久的開心話題。就算他們會想要盡情狂歡一番也不足為奇。遠征對成果對他們來說大概並不重要吧。

(我該怎麼做……?)

裘克洛雖然就像調查軍團的成員一樣騎馬闊步前進,但他跟現場氣氛簡直不搭調到極點。純粹只是誤打誤撞地演變成這種事態罷了,否則原本他應該是要被五花大綁才對。

然而情勢未必對他不利。

(我得設法逃跑才行。)

他大膽認定為了觀看調查軍團而聚集的近千名群眾,將會成為他逃亡時的一大助力。

問題在於採取行動的時機。乍看之下雖然像是一場凱旋閱兵大典,不過調查軍團成員心中八成都沒有類似感覺才對。士兵們個個都面露嚴肅神情,也不對獻上歡呼聲的群眾作出任何回應。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策馬朝著兵舍前進罷了。當然,只要一抵達兵舍,裘克洛就會倫為階下囚。因此他非得在那之前找到機會開溜不可。

就在他一邊注意士兵及觀光客的動向,一邊暗中擬定逃亡路線之時——

「你達成目的了嗎?」

突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話的裘克洛,嚇得差點叫了出來。

搭話的人是隊長卡爾洛。

或許是為了防範裘克洛脫逃吧,卡爾洛緊緊跟在裘克洛所騎乘的軍馬旁邊。

「你說過看到巨人就是你的目的對吧?那你有什麼收穫嗎?」

「算有吧……」

雖然回答了卡爾洛的詢問,裘克洛卻有點支吾其詞。

既已得到自己並非巨人之子的確證,因此可說是得償所願了吧。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在情緒層面有獲得什麼決定性的轉變。

(這種不踏實的疙瘩感是怎麼回事呢……)

或許是期待能產生如同毛毛蟲羽化成蝶一般的劇烈變化吧,裘克洛雖不到失望的地步,仍有種不太滿足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明明在千鈞一發之際逃出巨人魔掌,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小命,卻只確認到自己身為人類之子這件心知肚明的事實所致吧。即使並非毫無意義,然而先前所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過龐大了吧。

「利用馬車牽制巨人,真是相當高竿的點子呢。」

「謝謝誇獎。」

裘克洛語調冷淡地作出響應。因為他一點也沒有跟卡爾洛暢談遠征的念頭。

(總之我得趕緊逃跑……)

原先以為觀光客可以幫助他逃亡,但過多的人潮反倒只會礙事。本來打算混進群眾之中,藉此擺脫掉追兵的糾纏,如今卻呈現出連半點容身空隙都找不到的狀況。觀光客形同牆壁一般擋住去路,根本無法突破重圍。

「話說回來,你的動作還真是輕巧呢。你是竊賊之類的嗎?」

「不是。」

「那麼你曾跟什麼人學過格鬥術嗎?」

(現在我沒空陪你聊天啦……)

再這樣下去,搞不好很有可能就這麼一路聊進兵舍。

「你只管對觀光客揮手致意就好,用不著理我。」

「遠征又不是展覽活動。」

「那你為什麼帶隊去牆外?」

「為了視察及習慣現場狀況。要不是受到某人妨礙,我們應該能再仔細一點巡視周遭環境就是了。」

「是我的錯嗎?」

「我們也有疏失就是了。」

卡爾洛輕描淡寫地承認錯誤。

裘克洛能成功偷渡到牆外,就是代表遠征計劃有漏洞的鐵證。

或許說來也很可笑,但他們的準備堪稱萬無一失。只是裘克洛早已親身體驗過「就算擬定了周全的計劃,仍然有可能會發生意外狀況」這一點。

「倒是我還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呢。」

面對重新提問的卡爾洛,裘克洛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因為老實回答根本沒有意義。

「我……」

就在他邊思考邊開口慾答的時候,行軍突然宣告中斷。

現場瞬間彷彿時光暫停似地陷入一片鴉雀無聲,隨後觀光客開始議論紛紛。因為有憲兵擋在隊列前方,阻止了軍團的行軍。

「看樣子似乎出了什麼狀況呢。」

卡爾洛露出不解的神色,一旁的裘克洛則是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他已推敲出憲兵制止行軍的理由為什麼。證據就是他們的視線全都對準了騎在馬背上的裘克洛。

八成不是為了未經許可便擅自前往牆外一事而來吧。卡爾洛隊長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態,就是的證據。

雖不知道被憲兵發現的理由是什麼,然而遠征格外受人矚目,即便被人注意到也不足為奇。另外也有可能是裘克洛在牆外誤射的「綠星」引起了憲兵的警戒。

受到憲兵指示,負責戒備大道的士兵紛紛自四面八方逼近。

「你曾做過會招惹憲兵注意的事情嗎?」

「我什麼也沒做。」

儘管人碰巧在現場是個不爭的事實,但他壓根兒不記得自己曾採取過什麼會與犯罪扯上關係的行動。不僅如此,人權遭到忽視踐踏的裘克洛甚至可說是被害者。

(只能好好說明了。)

既然已經演變成這種局面,他大概也只能乖乖接受調查吧。

反正他沒做任何虧心事,只需將發生的事情原封不動地交代清楚即可。不過前提是他們必須願意相信巨人之子裘克洛的說詞就是了。

在他左思右想的期間,士兵們也像是團團包圍住裘克洛似地逐漸縮短雙方間距。大概是收到了絕對不准讓人逃走的指示吧,士兵們築起了一個水洩不通的包圍網。

(把我當犯人看待是吧……)

裘克洛深深地嘆了口氣。

就在作好覺悟準備翻身下馬之時,裘克洛與一名撥開觀光客擠到前面的少女四目相交。

(夏露露……)

差點忍不住驚呼一聲的裘克洛,硬是壓抑住這股衝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憲兵發現夏露露的存在。

或許是正確地理解到裘克洛的立場吧。夏露露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散發出一股彷彿就快要昏倒的纖弱氣息。

(絕對不能拖她下水……)

凝視著夏露露的裘克洛,像是只對她表達似地微微搖了搖頭。雖然只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動作,不過他的心意似乎已經確實地傳達出去。夏露露頓時睜大雙眼,神情怔然地佇立於原地。

(這樣就好。)

裘克洛一邊輕輕點頭,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周遭狀況。幸好士兵都沒表現出有看見夏露露的樣子。唯獨卡爾洛順著裘克洛的視線方向瞄了一眼,但卻看不出他有打算採取行動的跡象。

「既然沒有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那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才對吧。」

「真是這樣就好了。」

裘克洛苦笑著抽出插在腰際的小刀,將它遞至卡爾洛面前。

「這是……?」

「幫我保管一下。雖然是藉來的東西……」

「這並不是調查軍團的裝備呢。」

「若不是多虧這把小刀,如今我早已落入巨人的胃袋當中了。」

「原來如此。」

卡爾洛連個中緣由也沒追問,就直接收下小刀。

「你真是個怪人。」

「還比不上你啦。」

裘克洛露出苦笑後便翻身下馬,往士兵那邊走了過去。

×    ×    ×

夏露露半恍惚地注視著遭到士兵逮捕並帶離現場的裘克洛。

她不知道裘克洛是被冠上哪種罪嫌。就未經許可私自前往牆外一事來看,或許會被問罪,但她不認為有必要為了那種原因不惜打斷凱旋大典也要趕緊逮捕他;可見應該是被冠上了其他罪嫌才對,而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件事導致他被抓。

(怎麼辦……)

既然被裘克洛阻止,就不能魯莽行事。縱使採取類似的行動,可以讓事態好轉的可能性也很低,再者也會導致夏露露身陷險境。他就是因為擔心夏露露的安危,才會指示她「別過來」。

但是這只讓無依無靠地被拋下的夏露露感到苦不堪言。裘克洛需要花幾天時間才能獲釋,以及她該到什麼地方等他回來才好,這些事她都完全摸不著頭緒。

這堪稱是最糟糕的事態了吧。

但也不是毫無希望。

夏露露轉眼望向如今依舊停留在原地不動的調查軍團。在齊聚一堂的強者當中,她只特別注意到卡爾洛隊長一人。

(當時裘克洛交給他的東西是……)

夏露露回想起裘克洛與卡爾洛之間的奇妙對談。

儘管無從得知他們的對話內容究竟是什麼,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夏露露的護身符已經轉交至卡爾洛手中。或許只是因為裘克洛決定投降,所以卡爾洛才解除掉他身上的武裝而已,但那一幕情景,卻會讓人不禁聯想是否另有意涵。

(搞不好只是我想這麼認為罷了。)

夏露露只把小刀當成護身符,但對士兵而言,那純粹是一把凶器。

(可是……)

就在夏露露苦思之際,她突然與卡爾洛四目相交。當她試圖轉移視線之時,他已經轉頭望向別處,但那雙直透人心般的銳利眼神,毫無疑問地捕捉到夏露露的身影。這讓她全身狂起雞皮疙瘩。

(或許他早就發現了。)

就是指她跟裘克洛以眼神對話一事。

剛才應該沒半個人注意到她跟裘克洛之間的交流才對,不過卡爾洛是被提拔為調査軍團隊長的人物,實在很難想像他會看漏外行人的小手段。

(既然如此……)

大概是裘克洛已被轉交至憲兵手中了吧,中斷的行進重新開始往前。

夏露露一邊凝視著逐漸遠去的威武士兵身影,一邊思考今後的對策。

×    ×    ×

卡爾洛·畢克爾在兵舍附設的狹小辦公室內回顧這次遠征的情形。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睽違十五年的遠征表現,答案大概會是「慘不忍睹」吧。儘管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卻也不得不說士兵素質簡直就是一落千丈。體格比起歷​​代調查軍團成員固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由於毫無與巨人交手的實戰經驗,導致他們在精神層面似乎遠不如前輩們來得英勇。實際上,已有好幾名心靈受創的士兵,提出了轉調駐紮軍團的申請。

「哎呀哎呀……」

卡爾洛搬出做作語調嘀咕了一聲之後,隨即轉眼看向擺在大辦公桌上頭的書面數據。那是剛才部下提交的轉調及退團申請書。雖然沒確認過內容,不過卡​​爾洛選擇全部受理。反正縱使慰留他們也派不上用場,只會導致士氣低落罷了。

卡爾洛本身的實戰經驗其實也沒那麼豐富。他在父親赫爾費·畢克爾的指揮下,以調查軍團成員的身分參加過遠征一事,是不爭的事實。也曾因為與巨人戰鬥而差點喪命,同時也見證了巨人被擊敗的歷史性一刻。但卡爾洛本身並未立下什麼顯著功勞。他對自己的評價,就只是一介能力平均的士兵,甚至還曾想過肯定是出了什麼差錯,才會導致自己無故被提拔為隊長。

(老爸才是適當人選啊。)

赫爾費如今雖然以訓練兵指導教官的身分負責培訓後進人才,但其實力到現在依舊未見衰退。話雖如此,他也曉得考慮到年齡問題,父親並不適合再擔任隊長職務。

卡爾洛同期好友們的狀況也差不多。他們都各自走上不同道路,在重新組成的調查軍團當中,連半個同期好友也找不到。

(要是索魯姆還活著的話……)

或者,以前的直屬上司席斯班長尚在人世的話,應該會針對這種局面提供一些建議給他才對,但這卻是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心願。

(看來我也沒資格批評部下呢。)

就在卡爾洛苦笑之時,室內響起一陣告知有客人來訪的敲門聲。

打開門走進辦公室的訪客,是一名跟兵捨不甚搭調的少女。可能是因為緊張而使得她表情僵硬,身體動作則彷彿忘記上潤滑油的機械一樣呆板生硬。考慮到她的身世來歷,及面對的難題,或許可說這是滿理所當然的反應吧。

(代表她是鼓起勇氣前來的吧。看來她似乎也並非只是一般的千金大小姐呢。)

卡爾洛推測眼前這名少女——夏露露·伊諾塞西奧委會為了救出裘克洛而前來拜訪自己。由於預料到這一點的卡爾洛已事先吩咐部下,因此她能毫不費力地進到辦公室。

當然,這並非未經思考的魯莽行動,而是從憲兵那邊套出夏露露及裘克洛的情報後,才作出這個判斷。正因先前發生了行軍被打斷的事件,卡爾洛才能行使理所當然的權利,從憲兵手中獲得相關情報。

(沒想到他居然就是巨人之子……)

聽完憲兵說明的卡爾洛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不過卻有種這是一場命中註定的相遇之感。

(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卡爾洛想通之後——

「要是緊張過頭的話,會害你說不出想表達的事情喔。」

他邊說邊請夏露露就座。

夏露露雖率直地照辦,不過即便坐在椅子上,她還是表現出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任由雙眼視線四處飄移。

而想不到率先開口的竟然也是夏露露。

「那個……我是特地前來找您商量一些事情。」

「你是要跟我商量他的事呢?還是關於你自己的事呢?夏露露·伊諾塞西奧小姐。」

聽到卡爾洛這句裝模作樣的台詞之後,夏露露頓時面露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察覺到卡爾洛早已知悉所有一切了吧。

不過這句話似乎反而促使夏露露下定決心,剛才表現出來的慌張神態已消失不見。

「他……裘克洛怎麼了呢?」

(原來如此,比起擔心自己的事,她反而先擔心起少年的安危是吧。)

這或許亦可說是夏露露的覺悟證明。

「他現在應該正被護送車載往『席納之牆』吧。」

「載往『席納之牆』……」

夏露露低喃了一聲之後,面帶愁容陷入沉思。或許是在擬定能夠立刻趕往當地的方案吧。

「我也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請說。」

「他是罪人嗎?」

「當然不是!」

夏露露間不容緩地加以否定。

(跟他的反應一模一樣。)

先前卡爾洛對裘克洛提出相同問題之時,他也宛如強調「別瞧不起人」的意思一般,斬釘截鐵地嚴加否認。雖然這是他沒做任何虧心事的證據,只可惜憲兵並不這麼認為。如果相信憲兵的說詞,那就代表裘克洛會是史上難得一見的兇惡重犯。

(但——)

心想「事實真是如此嗎」的卡爾洛不禁微微側頭。

儘管交談次數並不算多,然而他已經相當充分地理解到裘克洛的為人處世態度。

在與死亡為伍的牆外,人性將會表露無遺。任何精心營造的假面具都會立刻被拆穿。

本應保護運輸隊的士兵們,個個都爭先恐後地拼命逃亡的表現便是一例。

「他被懷疑犯下多起重罪。包含殺害達利歐·伊諾塞西奧——也就是你的父親,以及宅邸傭人。另外還有殺害數名異端信徒的罪嫌,再加上誘拐你的嫌疑等等。只不過遭誘拐的當事人就在我眼前……」

雖然還包括了未經許可擅自前往牆外一事,但如今就算多加一條罪名,裘克洛的處境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更糟。要是存在著超越死刑的刑罰,那就另當別論了。

大概是透過卡爾洛的說詞而理解到事態的嚴重性了吧,夏露露的表情變得愈來愈凝重。

「他明明什麼也沒做……」

「但有目擊者喔。」

「咦!?」

「就是你哥哥。夏比·伊諾塞西奧出面指證·說他就是犯人。」

卡爾洛原封不動地將從憲兵口中得到的情報轉述給夏露露。

「哥哥他……」

「難道不對嗎?」

「當然不對!」

夏露露放聲大喊,接著繼續說道:

「我也是目擊證人!當時我人也在現場!裘克洛他真的什麼都沒做!!」

「那你說說看,究竟誰才是犯人?」

「是異端信徒。他們突然闖進家裡,做出那麼可怕的行徑……」

「會不會是巨人之子煽動他們犯案呢?​​」

「他根本辦不到。」

「為什麼?」

「他一直被關在家裡面,怎麼樣也不可能下達指示……」

「原來他遭到監禁啊……」

夏露露以點頭響應卡爾洛的詢問。

(意思就是過著符合巨人之子身分的人生嗎……還真是被強加了一身殘酷的命運呢。)

卡爾洛雖懷著事不關己的感想,但必須負起部分責任的元兇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當然這是就結果而言就是了,不過他打死也不會透露這件事。當下的首要之務,是先從夏露露身上套出所有情報再說。

「他或許曾避開你的耳目,暗中與信徒碰面也說不定。」

「他手腳都被鐵鍊煉住,所以絕對辦不到。況且……」

「況且?」

「就連說話,也是他直到最近才剛學會的事情啊。」

被當作巨人之子從黑市買回來的裘克洛,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接受教育——夏露露將這些事一五一十地述說給卡爾洛聽。

(也就是說他並非以人類,而是以巨人之子的身分活了下來嗎……)

裘克洛所展現出來的耐打特質及輕盈身段,大概是持續遭到虐待的結果吧。

此外還有別的理由。

(搞不好真是虎父無犬子。)

裘克洛的父親是席斯。縱使他膽識過人也不足為奇。

「裘克洛的人生被巨人害得一團亂,因此他絕不可能成為巨人信徒的同伴。」

「那他前往牆外的理由是什麼?」

「為了確認自己並不是巨人之子。」

這跟裘克洛所說「目的就是看到巨人」的發言也完全吻合。

(為了確信自己是人類而前往牆外嗎——)

那雖然是有著極大風險、幾乎等同於自殺行為的愚蠢舉動;但若考慮到裘克洛的境遇,也就不難理解。這大概像是一場淨身儀式吧,為了驅散名喚「巨人之子」的惡靈,就絕對不可避免。

「誘拐你也是事出有因嗎?」

「我遇到了一些不想再待在家裡的狀況……便決定跟著擬定逃亡計劃的裘克洛一起離開。」

夏露露將裘克洛所擬定的逃亡計劃,以及自己的苦衷——也就是關於政治婚姻的詳情描述給卡爾洛聽。

(本來應該是邁向全新人生的時刻,卻遭到意外橫禍妨礙嗎……)

雖有種總算査明事實真相的感覺,但卻還留有一個大問題。

「令兄為什麼作偽證呢?」

其實只要夏比沒作偽證,事情根本就不會演變至這種局面。

「可能是因為他在我們逃亡時被裘克洛打倒,因此才對他懷恨在心吧……」

卡爾洛說了聲「原來如此」表示理解之後,隨即取出收在辦公室抽屜裡頭的小刀,並將它遞至夏露露面前。

「大概是不希望遭憲兵沒收吧。這是他託我保管的物品,持有者是你對不對?」

「是的。」

接過小刀的夏露露,極其珍惜地將它抱在懷中。

「這是我的護身符。」

「雖然是個十分危險的護身符,但這把小刀好像救了他一命喔。」

「真的嗎?」

儘管不甚明了它成為護身符的原委,可是對她而言,大概如同寶物一樣重要吧。

「其實我原本打算用這把小刀殺死巨人之子。」

「還真是勇氣可嘉呢。」

雖無從得知夏露露與裘克洛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不過這卻不是符千金大小姐風範的發言及行動。

「那個……請問裘克洛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勢必得接受法院審判吧。如果你肯作證的話,那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只是,若考慮到夏露露的狀況,要期待她出面作證可能很難。因為她非但必須放棄好不容易才掌握到的自由生活,甚至還會演變成反咬作偽證的哥哥夏比一口。

然而看著神情認真的夏露露,便可以知道她已作好不惜犧牲自己的覺悟。

(只不過縱使因此而獲判無罪開釋,他大概也開心不起來吧。)

不僅如此,他可能會為了袒護夏露露而決定背黑鍋。

換句話說,只救得其中一方也毫無意義可言。

儘管可以預料到在解決過程中將會有許多困難接踵而來,但也只能設法加以處理。只要運用隊長頭銜,想要解放裘克洛應該也絕非不可能才對。

「可能必須花上一點時間,但我或許能動用人脈解決這件事也說不定。」

「真的嗎!?」

從椅子上霍然起身的夏露露頓時笑逐顏開。

「我也很想跟他談一談,另外還想帶他去見某位人物。」

那位人物就是負責培訓訓練兵的父親赫爾費。

(將他交給父親照顧,或許能訓練出一名超越席斯班長的強悍士兵。)

裘克洛肯不肯接受提案另當別論,不過至少還是有設法說服看看的價值。相信對於才剛重組且缺乏人才的調查軍團而言,他應該能成為一股強大的戰力。

(甚至也有可能得心應手地運用那個。)

就在卡爾洛專心思考這些事情之時——

「請容我提出一個問題。」

夏露露雙眼不偏不倚地筆直凝視著卡爾洛。

「您為什麼願意幫助素未謀面的我們呢?」

「素未謀面嗎?那也不盡然啊。」

「我們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嗎?」

「我呢,碰巧見證了他誕生的那一瞬間啊。」

「咦……」

夏露露雙眼眨個不停。

「或許我就是害他扛起巨人之子這個重擔的元兇。」

話一說完,卡爾洛露出沉痛的表情闔上雙眼。

×    ×    ×

在單人牢房的裘克洛清醒過來。

周遭如同黑夜一般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由走廊透射進來的燭台火光。單人牢房位於地下,所以並未附設採光用的窗戶。燭台的火光一旦消失,真正的黑暗大概就會降臨到狹小的單人牢房了吧。

單人牢房沒有自由隱私可言。在走廊上就能看見室內全貌,只有鐵柵門充當遮蔽物。

反正牢房內只設有一張粗糙的鐵床及便門,因此就算被看到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對裘克洛而言,單人牢房這種惡劣環境,就跟早已住習慣的自己家沒什麼兩樣。再加上既不必挨餓也不必受凍,感覺甚至比雜物房來得更加舒適。

話雖如此,單人牢房就跟關著野獸的牢籠一模一樣。被關在監牢裡頭的人,從令人聞風喪膽的兇惡罪犯,到企圖顛覆國家的政治犯都有。被關在地牢的盡是犯下滔天大罪的重刑犯,因此就算說他們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野獸大概也不為過吧。有機會獲釋的囚犯,會被收容在地面上的雜居房。

(我無法活著離開監獄。)

被打入監獄後至今不知已過了幾天。由於沒有確認時間的方法,因此感覺起來既像是才過沒幾天,卻也覺得彷彿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一樣。

想要逃離此地簡直難如登天。跟逃出雜物間截然不同,這裡並不是一個只要花費時間就有辦法攻破的設施。由於還有獄卒負責巡視,因此連想要針對鐵柵門動手腳也很難。況且鐵柵門是以黑金竹打造而成,就算再怎麼拼命也難以傷其分毫。

但裘克洛也不會就此放棄。裘克洛從床上翻身坐起,開始仔細觀察單人牢房的內部構造。要鋸斷鐵柵門幾乎是形同不可能的任務,不過牆壁、地板及天花板等是由石材所製,應該有辦法鑿出通道才對。只是除了得耗費大量時間以外,手邊也沒有道具可用,所以很難說是個能發揮實際效果的點子。

「對面的,你還真有精神呢。」

以輕佻語調出聲打招呼的人,是隔著走廊被關在對面單人牢房裡頭的犯人。他是個年約十七、八歲的男子,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印象。

明明過著牢獄生活,卻有著一身健康膚色,身材雖瘦,但不致虛弱。看起來像是個出身名門世家的文雅男子,但既然被關在地牢,就代表他八成被判處了某種程度的重罪吧。只是裘克洛根本不想知道他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就是了。

「要是做那種蠢事的話,只會再被獄卒痛扁一頓喔?」

男子脫口發出竊笑聲。那種口吻與其說是在擔心裘克洛的安危,倒不如說是在期待裘克洛跟獄卒起爭論。

雖然一點也不打算響應對方的期待,但只要裘克洛不肯放棄逃獄念頭,跟獄卒的攻防戰今後大概還是會持續上演吧。

裘克洛不搭理男子,徑自繼續進行作業。

「就跟你說別鬧了。這層監獄位於地下,不管你往哪挖,都無法通到地面上啦。」

這種事用不著他說也知道,裘克洛卻還是毫不在意地繼續展開調查。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話,或許還能放棄逃獄的念頭,然而夏露露如今應該還在等著裘克洛回去才對。說什麼都非得在她決定採取大膽行動之前趕緊逃離監獄不可。

「你叫什麼名字?瞧你一副年紀輕輕的模樣,你幹了什麼壞事啊?偷竊?殺人?還是企圖推翻國家政府嗎?」

男子以連珠炮般的速度單方面地說個不停。

「你的右眼該不會就是所謂的英勇勳章吧?」

大概是從嘴巴出生的吧,男子嘰嘰喳喳地很愛講話。

「擬定什麼逃獄計劃也只是徒勞無功罷了。只會換來皮肉之痛而已,所以真的別傻了啦。」

自從被打入單人牢房之後,裘克洛確實已經吃了好幾頓苦頭。由於他一心只想逃獄,因此會被獄卒盯上也是很理所當然的結果。

「說什麼都要動手的話,就應該採取更聰明一點的作法才對嘛。獄卒巡邏的時間也都很固定啊。」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啊……)

儘管裘克洛皺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不悅神色,卻還是決定不反駁也不理他。

裘克洛會感到火大,固然是由於話中有些可以理解的地方,但既然被鐵柵門隔開,那麼想要讓對方閉嘴自是難上加難。因此也只能採用將男子的存在從腦海中抹除掉,並對其發言充耳不聞的手段來對付了吧。

「其實就算不用做那種事,也能輕輕鬆鬆離開監獄的說。」

「真的嗎?」

裘克洛因太過詫異而驚呼一聲,同時轉臉望向男子。

「搞什麼鬼,原來你聽得一清二楚嘛。」

看樣子似乎是上當了,只聞男子以輕佻語調發出竊笑聲。

「你竟敢騙我……」

「我哪敢。想也知道,我不可能做出那麼缺德的事情嘛。」

「那你為什麼被關在單人牢房?」

「監獄裡頭的人並不一定全都是罪犯啊。」

「你想說你並不是罪犯嗎?」

男子以笑容回應裘克洛的疑問。

「真的有辦法離開監獄?」

「當然。」

(……他在騙我。)

人還在單人牢房就是他說謊的鐵證。要是輕輕鬆鬆就能逃獄的話,如今他應該早已在高聲讚頌自由才對。

「瞧你好像很懷疑的樣子,但我句句屬實唷。」

「方法是?」

「邊睡邊等就行。」

「去你的!」

裘克洛忍不住破口大罵。要是沒有鐵柵門攔阻的話,他大概早已掄拳痛扁男子,頓了吧。

「這是宛如謊言的事實呢。」

男子語調輕佻地接著說道:

「我們將在半個月後,手牽手一起被驅逐出境啦。而且是經由希干希納區的正門喔。」

「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代表那就是我們被判處的刑罰啊。被關進地牢的安排,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囉。」

或許是並不曉得驅逐出境所代表的含義吧,男子語調輕鬆地開起玩笑。

他說得確實沒錯,只要等待就能重獲自由,但驅逐出境卻是意味著被趕出牆外。

換句話說,就是死刑——

不對,是一種比死刑更加惡質的刑罰。

牆外必有餓壞肚子的劊子手,磨拳擦掌地等待著犯人們的到來。

例如發生意外或罹患疾病等,人類的死法可說是五花八門,而死刑也只不過是其中一種方式罷了,但遭到巨人吞吃,伴隨著絕望為人生劃下句點,是人類所能想像到的最糟死法。明白巨人有多不講理的裘克洛,極其深刻地體認到驅逐出境是多麼殘酷的一種手段。

(但卻能重獲自由……)

他覺得那是能夠打破如今這個困境的唯一方法。至少比起在監獄內研究逃獄方案,應該更能擬定出一個來得更具建設性的計劃才對。

「我還沒自我介紹對吧。我叫卡迪那·鮑麥士達。你咧?」

「……裘克洛。」

「我好像曾在哪聽過這個名字耶?」

卡迪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裘克洛。

「因為這是個司空見慣的名字罷了。」

對此裘克洛語氣冷淡地嗆了回去。

雖不太清楚是哪種內容的巨人之子相關情報在外面到處流傳,但八成已經轉變成一則經過加油添醋的荒謬故事了吧。問了也沒用。

「我也曾聽說過你的姓名。」

「畢竟這是個還滿出名的姓氏啊。」

卡迪那對他聳了聳肩。

「話又說回來,你被捕入獄的理由是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啊!!」

「好了好了,你也用不著那麼火冒三丈……」

雖然對他而言擅自前往牆外一事毫無辯解餘地,但裘克洛被打入大牢的理由卻是「指示異端信徒襲擊伊諾塞西奧家族」。這分明是個天大的黑鍋,但身為被害人的夏比證詞卻成了定罪關鍵,導致裘克洛完全沒有反駁機會,就此淪為階下囚。「巨人之子」這個名字或許也產生了負面影響。

(可惡……)

儘管也有遭夏比懷恨在心的實感,但他連作夢也沒想到居然會被栽贓嫁禍。

真要說的話,夏比才是屠殺那些信徒的兇手。

但逃離現場的巨人之子辯詞,以及遭受信徒襲擊的被害人證言,兩者之間的可信度實在有著極大差距。

「在這座地牢裡頭好像也有類似的狀況喔。例入被捲入政治鬥爭之類的。」

卡迪那邊聳肩邊補了一句「就是在說我啦」。

此時裘克洛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這傢伙就是夏露露的……)

也難怪他會覺得鮑麥士達這個姓氏很耳熟。

夏露露本來預定嫁入的名門世家就是鮑麥士達家。換句話說,卡迪那的父親大概就是遭到設計而失勢的布魯諾·鮑麥士達吧。

布魯諾以「保守派的急先鋒」聞名。他會在保守派與革新派權力鬥爭之時,成為第一個遭殃的對象,也並非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雖然搞清楚卡迪那的身世背景,但還有一事令裘克洛感到百思不解。就是卡迪那一派從容不迫的態度。

一旦被逐出牆外,勢必難逃一死。裘克洛總覺得卡迪那的神態顯得有點不太自然。

「到了牆外之後例?只能等著被巨人吃掉而喪命吧!?」

「嗯,大概吧。」

「我可不想被巨人吃掉。」

「我也不願意啊。」

「那麼……」

「你有聽說過納拉卡這個城市嗎?」

面對卡迪那的詢問,裘克洛輕輕搖了搖頭。

「那是一座位於牆外的城市,據傳好像是再也無法待在國內的罪人所打造出來的城市。由於座落在如同地獄深淵般的地方,因此個人覺得納拉卡①這個名字似乎也取得有點隨便就是了。」

①譯註:「納拉卡」與「地獄深淵」為日文諧音字

「據傳?」

「沒人曉得納拉卡市是否真的存在,頂多只聽過一些傳聞罷了。」

卡迪那不加思索地說道:

「也沒辦法啦。畢竟有罪人潛伏其中,要是被人知道確切位置的話,他們也會很傷腦筋吧?」

「要是這座城市並不存在呢?」

「到時候由我們動手打造就好囉。」

這就是卡迪那能夠保持從容態度的理由。

他一開始便對納拉卡不抱任何期待,而是打算自己準備一個棲身之處。

但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只要有巨人四處徘徊,縱使再怎麼玩弄權謀術數,也沒什麼多大的意義。對深刻體認到牆外環境有多嚴苛的裘克洛而言,打造城市的想法分明就只是在作白日夢。巨人的力量實在太不講理,具備著能讓一切化為烏有的破壞力。卡迪那的計劃大概會輕而易舉地被巨人摧毀殆盡吧。

「嗯,也難怪你會擔心啦。」

「辦不到吧?」

「那倒未必喔。」

卡迪那給了個出人意表的回答。

「你曉得巨人都是從南方過來的說法嗎?」

「從南方過來?」

「雖然我也不曉得個中詳情,可是你想想喔,有許多士兵駐紮在希干希納區,就是有很多巨人的證據對吧?國王政府在稅金等各方面,好像也都很優待該區居民。」

「那是因為國王政府拿人類當作誘餌吧。」

「是因為引誘過來比較好辦事啦。」

「然後呢?」

「從南方過來的巨人,會受到居民吸引而駐留在希干希納區周邊。換句話說呢……」

「怎樣啦。」

「你腦袋有夠不靈光耶。就是一旦遭到放逐,只管往北走就對了啦。」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卡迪那剛才提到的罪人之城納拉卡,大概也座落在北邊吧。

「可是,你把這件事說給我聽,真的沒關係嗎?」

「這種瞎扯淡,根本沒人肯相信啊。」

「但你覺得我會相信?」

「因為你是個笨蛋沒錯吧?」

卡迪那不加修飾地說出自己的感想。

「就算一再遭到修理,仍能毫不氣餒地嘗試逃獄的行為,只有笨蛋才做得出來嘛。」

「你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啊……」

「我當然是在誇獎你啊。動機姑且撇開不談,這是代表你擁有堅強意志的證據對吧?而這也正是我開口找你交談的原因啊。」

裘克洛回答一句「原來如此」並點了點頭,隨即開始思考卡迪那的計劃。

但其實用不著想,他也早就下定決心了。

(反正逃不掉,也只能答應合作了。)

既然對逃獄一事毫無頭緒,就避免不了被驅逐出境的命運。或許會是孤注一擲,然而裘克洛如今也只剩下接受卡迪那提案的這條路可走。他既不打算助罪人一臂之力,也不打算逃進納拉卡定居,只是在牆外無論發生何種狀況都不足為奇。因此他只好不惜借用犯人們的力量,設法摸索出返回牆內的道路吧。

「我會跟你合作,因為牆外真的是地獄……」

裘克洛面露嚴肅神情嘀咕了一聲。

「但我有事要去內地一趟。」

「那就是你想逃獄的理由嗎?該不會是你叫某人在那邊等你吧?」

「……可以這麼說。」

「搞不好是個女孩子呢。」

卡迪那雖然搬出開玩笑的語調探他的口風,裘克洛卻沒回答。

一旦得知在等待裘克洛的人是夏露露,卡迪那肯定會大吃一驚吧,但裘克洛只希望自己別再被捲入更麻煩的風波當中。幸虧卡迪那也沒深入追問,不過這堪稱是最糟糕的結識過程。

裘克洛邊抓頭邊苦笑三聲。

然而他又立刻換上悶悶不樂的表情,開始思考關於牆外的事。

×    ×    ×

為了面對即將來到的驅逐出境之刑,裘克洛所採取的對策叫做「養精蓄銳」。

就是儲備充實的氣力與體力,以最佳狀態面對牆外險境。

只不過實際情況可是大不相同。養精蓄銳這種說法或許很好聽,其實只是因為什麼都不能做,所以只好靜待日子來臨的消極方針罷了。此舉雖然只讓心裡萌生出焦躁感,但裘克洛在單人牢房內能做的事情簡直寥寥無幾。

(超越死刑的刑罰——)

就人道觀點來看,死刑是盡可能以最小痛苦奪走犯人生命的刑罰,但在精神層面及肉體層面都被迫面對極限痛苦的驅逐出境,或許可說是凌駕於死刑之上的終極刑罰吧。

還真齡政府有辦法想出這種不得了的刑罰呢,真令人不勝唏噓。

不由分說地吞吃人類的巨人無疑是種可怕的怪物。不過,他們也就只是怪物而已。

(巨人只是肚子餓了吧……)

因為空腹,所以才要吃東西。

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軀體固然高大,但其所作所為就跟人類沒什麼兩樣。

(人類反而比較可怕。)

會想到利用更加殘酷的方法殺害同族,無疑就是所謂的惡魔行徑。

總而言之,他非得用盡各種手段突破現狀不可。

身陷既無戰鬥用的武器可用、也沒逃亡用的馬匹可騎的最糟狀態。只能一邊祈求老天別讓他們遇見巨人,一邊全力往北邊邁進。儘管罪人之城納拉卡只是一則不可盡信的天方夜譚,但他倒是頗能接受巨人由南方而來的說法。如果卡迪那的說法正確的話,那麼愈是往北邊前進,遇見巨人的機率應該也會變得愈來愈低才對。

「我的人生盡是這種鳥事啊……」

裘克洛深深嘆了口大氣。

「充滿波折不也是很好嗎?」

對此·卡迪那以輕鬆開朗的語調作出回應。

「少在那邊亂說……」

「可是我總覺得愈是拼命,應該就愈能感受到自己真的還活著呢。」

然而這卻是與死亡為伍。

這或許是裘克洛的人生最佳寫照也說不定。

×    ×    ×

相關單位趁著天色未明,暗中執行了死囚的刑罰。

之所以選在清晨行刑,大概是受到國王政府希望隱瞞「驅逐出境」這項刑罰存在的想法影響吧。

雖然只是將罪犯放逐到牆外,但只要是國民,都能夠聯想到在牆外會發生什麼事。換句話說,交由巨人處理罪犯的不人道刑罰絕對不能存在。就是基於這些理由,相關單位才會挑居民的就寢時間行刑。

包含裘克洛在內,共有二十名左右的罪人即將被驅逐出境。裘克洛等人分別搭乘數輛帶篷馬車,停靠在希干希納區的正門口待命。

正門應該再過不久就會開啟,馬車也將載著他們踏上滅亡的第一步才對。馬車當然不會附有駕車者,也不會有罪人出面擔任此職。馬車會在沒人駕馭的狀況下,漫無目的地持續奔馳。

(不妙啊……)

裘克洛不禁感到著急,搭乘同一輛馬車的卡迪那臉上也浮現出充滿悲壯感的表情。為了防止以裘克洛為首的罪人們試圖逃亡,他們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後,甚至還為了避免他們大吼大叫而被迫咬著堵口球。這樣一來根本別想前往納拉卡。最慘的情況,搞不好就直接一路投向巨人的懷抱了。

裘克洛雖透過扭動手腕的方法試圖弄鬆繩索,但大概是運用了縛繩術的技巧吧,繩索紋風不動。堵口球也一樣。如此一來,就連試圖跟卡迪那進行溝通也辦不到。最糟的狀況,大概也只能作好受傷的心理準備跳車逃生了吧。縱使事情進展順利,在危險至極的外地維持著行動受限狀態的話,也無法保證能夠活著離開。

(總之必須先設法搞定繩子……)

裘克洛雖不氣餒地持續扭動手腕,卻只體會到皮膚磨破的痛楚。

當他持續奮鬥掙扎之際,一名看似駐紮軍團的老士兵掀開帆布,準備檢査車內狀況。或許是格外小心謹慎吧,他開始一個一個檢查囚犯身上的繩子及堵口球。

(可惡!)

要是嘴巴沒被堵住的話,詛咒和髒話勢必早已如同洪水一樣湧流而出。

來到裘克洛身旁的士兵反覆打量著他,接著像是理解了什麼事情似地點了點頭。

(巨人之子嗎?)

令人聯想到銳利刀刃的士兵視線,彷彿注入了裘克洛那隻早已失去光芒的右眼。

儘管現在又被旁人投以好奇目光,裘克洛也完全不會放在心上,然而老士兵所釋放出來的眼力,卻令裘克洛無法忽視。擁有這種強烈懾人目光的人物相當少見,而裘克洛也只認識一名具備類似目光的強者。

開始對裘克洛進行檢查的士兵,一邊佯裝出檢查的模樣,一邊將狀似木棒的不明物體遞交至他手中。

(這是……)

他並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握起來十分合手的物體。

(護身符?為什麼他會帶這個給我!?)

裘克洛雖試圖詢問士兵,但咬著堵口球的他根本無法說話。儘管他為了設法獲取情報而不斷對士兵使眼色,但士兵卻是頭也不回地徑自跳下馬車。

(現在是怎樣!?)

裘克洛雖然摸不著頭緒,但他只清楚地理解到一件事。

(士兵要我用這把小刀逃亡。)

恐怕是卡爾洛下令要士兵這麼做的吧。他一定是想透過轉交小刀的舉動,告訴裘克洛在背後穿針引線的人就是他。

(那傢伙……到底有什麼企圖!?)

貴為調查軍團隊長的人根本就不該作出妨礙行刑的舉動。儘管難以想像裘克洛懷有能讓他不惜冒險營救的價值,但只要能夠打破束手無策的現狀,是基於哪種理由都沒關係。真的想知道理由的話,只要去見卡爾洛一面就能了解。

大概是開啟城門的作業已經準備就緒了吧,馬車相當帶勁地開始奔馳。

(開始了……)

裘克洛邊壓抑住激昂的情緒,邊輕輕地反覆挪動小刀。由於手腕被繩索固定住,要操縱小刀頗為困難,不過刀鋒的銳利度似乎能夠填補這個缺點。只是一衝出牆外,未附加懸吊裝置的破爛馬車便開始上下劇烈晃動個不停。

總之必須盡可能地迅速完成行動,同時盡快跳下馬車。這雖是一頭腳程不快的劣馬,但仍改變不了它身為馬匹的事實。愈是拖拖拉拉,就會導致馬車離市區愈來愈遠。換句話說,就等於生存率跟著下降。

繩索如同絲線綻開似地漸漸斷裂。等到整條繩索大致割完一圈之後,裘克洛便傾注全身力道至雙臂,半強硬地扯斷繩索。然後他立刻取下堵口球,毫不停歇地一一解開囚犯們的束縛。

完成了這一連串順暢作業的裘克洛,低頭察看拿在手上的小刀。

(護身符……)

他早在接觸到的瞬間便已確信,不過裘克洛的感覺果然沒錯。

(又被這把小刀救了一命。)

分外靈驗的保佑,使得裘克洛不禁面露苦笑。

「你是在什麼時候變出那種東西的啊!?」

卡迪那定睛注視著小刀,不過卻立刻失去興趣並動手掀開帆布。

因周遭環境一片黑暗而不太清楚正確距離,但似乎已經離開希干希納區約有四、五百公尺遠了吧。透過設置於牆頂那些看似篝火的亮光,便可判斷出約略距離。

「好啦,那我們快點跳車吧。」

「跳車?那馬車怎麼辦!?」

「只能讓它繼續往前衝囉。反正肯定有人緊盯著馬車不放。」

「所以?」

「一旦發現我們開溜,他們可能會採取某種反制行動。」

「原來如此……」

「我猜應該是不致於派追兵前來緝捕啦,但搞不好會有砲彈飛過來喔?」

或許是想像到那一幕光景了吧,卡迪那整個人猛然顫抖了一下。

「那麼,我先走一步了!!」

卡迪那輕輕舉起一隻手掌致意,隨即毫不遲疑地縱身跳下馬車。那是一股由其外貌根本就想像不到的果決氣度。

裘克洛雖看傻了眼,不過還是立刻回神並跟在卡迪那後頭一躍而下。儘管他在著地同時擺出緩衝姿勢,卻因跳車的作用力而無法輕易停住。裘克洛整個人沿著地面翻滾,直到身上各個部位都飽受撞擊,最後總算才停了下來。

「裘克洛,你還活著嗎?」

「嗯……」

裘克洛出聲回答,邊確認身體機能邊緩緩站了起來。明明很誇張地翻滾了一大段距離,結果好像只受了擦傷程度的輕傷而已。雖說全身上下八成都佈滿瘀青就是了。

裘克洛鬆了口大氣,卻又立刻猛然繃緊身子。現在可不是只因成功跳下馬車就能樂昏頭的時候。

(這裡是牆外……)

一陣惡寒貫穿脊梁,接著裘克洛腦海中也鮮明地浮現出那一幅令人絕望的光景。那是被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怪物追著跑、簡直就跟惡夢沒什麼兩樣的情景。光是回想起巨人的身影,一陣如同被閃電劈中的強烈衝擊頓時透體而過。

雖說這支名喚恐懼的木樁被深深地釘入心田之中,但在置身內地之時,可能是受到有城牆保護的安心感影響所致吧,並不會去意識到巨人的存在。然而只要一認知到自己已舉腳踏上外地,面帶開朗笑容的巨人身影,就會立刻從記憶中甦醒。

想在牆外保持平常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但若感到絕望、精神錯亂的話,將會在遇見巨人之前就先自取滅亡。保持沉著冷靜是首要之務。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

裘克洛手貼胸口,大大地吐出一口氣,接著像是施加暗示一樣再三勸說自己。只是光靠念咒之類的作法,即便有辦法虛張聲勢撐過一時,也去除不掉深植體內的強烈恐懼感。想要活著回到內地,說什麼都必須設法超越這股恐懼感才行。換句話說,就是絕對不能缺少「不管怎樣都要活著回去」的堅韌意志力,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受到挫折。

裘克洛瞄了小刀一眼並點了點頭,接著用力拍打臉頰提振士氣。然後他睜大左眼,凝神側耳開始捜尋周遭氣息。

由於夜幕低垂,再加上籠罩著一層薄靄,導致視野能見度很差,耳邊也只聽見逐漸遠去的馬車聲,以及呼嘯而過的風聲。幸好並沒察覺到他所懼怕的巨人氣息。

這次總算鬆了口氣的裘克洛,重新轉頭面向卡迪那。

「其他人呢?」

「跳下車的就只有我們啊。」

「你說什麼!?」

裘克洛雖然連忙轉眼注視馬車飛奔而去的方向,卻還是沒能看見馬車的蹤影。

「他們大概早已放棄了吧。」

「放棄什麼?」

「活下去這回事。」

「是嗎……」

或許在宣判之時就已經絕望了吧。

仔細回想起來,坐在車上的囚犯毫無逃亡意願,全都如同活屍一般面帶缺乏生氣的表情。由於被打包丟至牆外,也難怪他們會有那樣的反應……可能早就死心了吧。

另一方面,也不知卡迪那是拜他那積極開朗的個性所賜,還是因不知巨人為何物才有辦法表現得那麼大膽,總之他看起來似乎並沒有那麼緊張。說真的,只要除去巨人這個威脅,那麼牆外其實也就只是一片寬闊的未開發地帶罷了。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應該也不致嚇得全身直發抖才對。

就在裘克洛及卡迪那閒話家常之際,馬車奏響的吵鬧聲逐漸遠去。留在車上的囚犯結局,​​肯定就如同這片在眼前擴展開來的黑暗一樣黯淡無光吧。可憐歸可憐,裘克洛卻也無能為力。

「我們還是趁著尚未遭到巨人襲擊之前,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嗯。」

裘克洛及卡迪那朝彼此點了點頭,不約而同地開始沿著原路折返回去。

雖被丟進空無一物的荒野,卻不會錯判應該前往的方向。看得見篝火的方位是北方,而通往希干希納區的正門應該就在那附近才對。儘管他們只能將無法通過的城門作為路標,但這樣就很足夠了。大概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吧。

「我有個問題,可以問一下嗎?」

並肩奔跑的卡迪那呼吸有點急促地開口說道:

「結果你到底是從哪拿到那個的啊?」

卡迪那所說的「那個」就是指小刀。

「小刀是……」

裘克洛邊抓抓頭髮,邊含糊其詞地作出回應。

調查軍團的隊長好像肯協助我們……這句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就連「這種事情真有可能發生嗎」的疑問,到現在也尚未獲得解決。既然判斷不出卡爾洛的意圖是什麼,總不能就此讓卡迪那產生奇怪的期待心態吧。

「你該不會已經擬好可以獲救的計劃了吧?」

「你說呢?」

實際上,連裘克洛也不曉得。

調查軍團帥氣地揮軍前來營救……這種事情絕不可能成真。正因無法那樣做,才會將小刀轉交給裘克洛。

(總之只能朝著北方前進。)

縱使卡爾洛真在幕後穿針引線,他們也未曾事先商議過,因此根本猜不出事態會如何發展。在這種真的只有天知道的狀況下,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覺,從中闢出一條活路。但是漫無目的地在這片既無水源亦無糧食可尋的荒野當中徘徊,勢必會導致身心均白白受苦。要是起碼能夠弄清納拉卡的確切位置,那麼縱使體力已接近極限,也還能咬緊牙關忍耐下去;不過若連城市存在與否都抱持存疑的話,到了緊要關頭很有可能會撐不下去。然而裘克洛早已習慣面對惡劣的環境。只要沒遭到巨人襲擊的話,他就有自信能夠適應這片新天地。

「等我一下啦!」

猛一回神,這才發現原本並肩奔跑的卡迪那,不知為什麼竟然在離裘克洛十公尺遠的後方拼命追趕。或許是體力不夠好吧,他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很慢耶。」

「是你跑太快了啦……」

卡迪那發起牢騒,裘克洛卻完全沒那種感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呼吸節奏前進罷了。由於缺少跟他人比較的經驗,因此老實說,「不清楚」才是他對自己身體能力的最佳形容。雖然體力似乎至少比卡迪那還好,不過他的力量隨時都處於克制狀態。要是使出逼近極限的實力,他的身體將會變得不聽使喚。

離希干希納區正門還剩五百公尺遠。就算目標是朝著北方前進,也勢必得在此選擇要朝東側或西側走才行。

「那麼,東邊西邊,要往哪邊走呢?」

「哪邊都行。」

實際上,這個選擇應該不致對日後命運造成重大影響才是。但由於怎麼決定都可以,也令人心生猶豫,裘克洛遂定睛凝視行進方向。只不過他能確認到的,就只有呈相同間隔設置於牆頂的篝火而已,並沒有發現其他可以當作判斷依據的物品。

(東好,還是西好呢——)

向東望去,只有一片無限延伸開來的黑暗;西側也沒什麼特殊的景觀。雖能看見離希干希納區有點遠的位置有一盞如同燈火般微弱的光芒,但映入眼中的大概就只有這些東西。

(為什麼光芒會出現在那種地方?)

就在凝神注視那團缺乏規則性的不自然光芒之時,裘克洛的耳朵捕捉到一陣微弱聲響。他佇足回頭察看,同時手抵耳後搜尋聲音來源。

(這是……)

乘著呼嘯而過的南風鑽人耳中的,是踐踏大地的那種腳步聲。

不單只有一個。而是兩個、三個、四個——他聽見了數陣大小各異的腳步聲。

「巨人……」

論起在牆外能聽見的腳步聲,除巨人之外不作他想。

裘克洛咕嚕地大大吞了口氣。

「我雖完全不了解,但那是不是代表刑罰已經順利執行完畢了呢?」

「大概吧。」

假設巨人襲擊了囚犯所乘坐的馬車,那麼腳步聲自然也就解釋得通。

令人在意的,是同時又聽見了其他腳步聲。是對聲音產生反應,還是被囚犯流出的鮮血氣味吸引而來呢?總之可能是某種因素化作契機,召集了在附近徘徊的巨人也說不定。他們發現裘克洛及卡迪那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實際上,兩人已感受到有數道腳步聲正逐漸逼近此地。

「我們快走吧!」

可能是察覺到巨人的腳步聲了吧,卡迪那搶先一步往東北方直奔而去。

「往這邊!」

裘克洛出聲叫住卡迪那,接著鎖定西北方飛衝而出。

「你有什麼目標嗎?」

「我看見一團光芒。」

裘克洛是指剛才確認到的燈火。那團光芒如今依舊在「瑪利亞之牆」的牆頂綻放出鬼火般的淡淡亮光。那團光芒孤伶伶地浮現在離希干希納區約兩、三公里遠的位置,令人感到格外不自然。

「該不會是跟那個有關吧?」

面對指著小刀提問的卡迪那,裘克洛回了他一聲「天曉得」。但會選擇往西前進,就是對這一點懷著期望所下的決定,同時應該也比摸黑前進多了幾分能夠期待的價值才對。

隨著黎明將至,天色開始逐漸轉白。太陽可能立刻就會自地平線底下露臉吧。儘管兩人的行動應該會伴隨日出而變得較為容易一些,但被巨人發現的可能性勢必也會跟著升高——假如巨人是依靠視力採取行動的話。

裘克洛回頭察看,即使天色將明,周遭仍是一片昏暗,甚至無法確認到巨人的蹤影。

正確距離雖不明確,可是既然巨人擁有相當於馬匹的腳程,那麼這肯定是分秒必爭的緊急事態。距目的地還有兩公里左右,縱使全力奔跑,憑人類的腳程起碼也得花上好幾分鐘才行,被巨人迎頭趕上的可能性相當高。

裘克洛及卡迪那全力奔馳於荒地之上,但巨人在身體能力方面的表現似乎還是較佔優勢。原本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如今就算不必聚精會神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快跑!」

巨人正在追蹤裘克洛及卡迪那,這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唯有拼死拼活地穿越荒野,並利用某種手段鑽進內地,才有辦法保住生命。

(可是,該如何是好!?)

如果有城牆密道也就算了,但要克服五十公尺的高度,就絕對需要輔助才能成事。

(要是目的地空空如也的話……)

雖然浮現不祥的預感,裘克洛還是驅散腦中雜念專心趕路。

離「瑪利亞之牆」剩不到五百公尺的時候,太陽自地平線的另一端現出蹤影。黑暗瞬間被驅散,整個世界快速地恢復成原有的色彩。天際呈現出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如果扣除掉此處是牆外天地一事的話,或者可以說是令人感到神清氣爽的一日之始吧。

裘克洛猛烈地奔跑著,一面抬頭注視牆頂。

(那是……)

只見一名眼熟的士兵佇立在「瑪利亞之牆」牆頂等待。是那名將小刀遞交給裘克洛的老士兵。士兵似乎發現裘克洛的蹤影,頻頻對他招手。

跟那名士兵之間的距離約有一百公尺遠,能夠生還的機率應該已經大幅提升了,但乘著順風直撲而來的巨人腳步聲也已經迫在眉睫。他無暇回頭確認雙方間距,也沒有回頭察看的勇氣。生還與否的機率大概各佔五五波吧。

「快點!巨人追上來了!!」

到了剩下五十公尺的最後關頭,站在牆頂的士兵放聲大喊。營救方法很簡單。看見由牆頂垂降下來的繩索,自然就能理解到接下來該採取什麼行動。但或許是沒預料到還得營救裘克洛以外的人吧,牆上只有一條繩索。

(支撐得住嗎!?)

如今已無暇輪流攀上牆頂,大概只能兩人同時使用這條繩索逃生吧。

問題在於先後順序。

是裘克洛先上,還是讓卡迪那先上——

原本試圖以眼神示意,豈料卡迪那竟在不知不覺之間落後於他。

裘克洛「嘖」地咂了下舌頭並轉身察看,只見卡迪那在身後約五十公尺之處氣喘吁籲地拔腿狂奔,同時也確認到在他背後有一道背對著旭日暴衝過來的巨漢身影。

追趕卡迪那的巨人身高約三公尺。雖在巨人當中算是最矮小的族群,然而體積依舊大得令人瞠目結舌。若以人類為例的話,他呈現出一副可以稱作老人家的風貌,皺巴巴的臉上掛著一張彷彿擔心老後生活的悲傷表情。雖因駝背弧度極大,給人一種似乎快要向前跌倒的印象,但巨人仍是相當穩健地窮追不捨。再這樣下去,卡迪那八成會立刻淪為巨人的食物吧。

城牆近在眼前。如果裘克洛獨自前進的話,應該是有辦法逃脫才對。

然而——

「可惡!」

裘克洛叉開雙腳急煞腳步,隨即掉頭朝巨人直衝而去。

「他沒救了!死心吧!!」

站在牆頂的士兵雖發出咆哮聲,裘克洛卻不予理會並繼續奔馳。

假如卡迪那是個罪犯的話,裘克洛大概會拋下他不管吧,但他只是個被捲入政治鬥爭的被害人。此外他所遭受的狀況跟裘克洛極其相似,例如飽受與當事人無關的糾紛所折磨等等。裘克洛實在無法置身事外,再者,出手相助也是身為人類應有的道德良知吧。

(只能放手一搏了。)

幸好巨人算是較為矮小的族群,只要巧妙地與之周旋,應該就能爭取到足夠時間才對。調查軍團已經將應戰方法傳授給他,甚至他手邊也有武器。一般武器雖無法對巨人的身體造成任何傷害,但有了這把小刀,相信必能割裂他的皮膚。這把刀的鋒利程度跟調查軍團標準配備的短刀相同,說不定更勝一籌,由這個特點來看,大概可以斷定這是一把用黑金竹打造而成的小刀吧。

形似枯枝的巨人伸出手臂探向卡迪那。他為了擺脫巨人魔掌而拼命逃亡,卻還是敵不過不知疲憊為何物的巨人腳程。

巨人揮動如同木棒一般的細瘦手臂,指尖掃中卡迪那的身體。光是這樣一碰,就導致他整個人輕而易舉地被震飛,重重地摔回地面後揚起一股沙塵。

「卡迪那!」

對裘克洛這聲呼叫產生反應的卡迪那頓時弓起身子。

卡迪那雖面容扭曲並發出痛苦呻吟,但看起來並不像是受了致命重傷。照此情況看來,應是立刻就有辦法起身行動才對,但現在可沒空悠悠哉哉。如果不想被巨人吃掉的話,就算用爬的也得趕緊移動。

「快逃啊!!」

聽見裘克洛放聲大喊,卡迪那隨即咬緊牙關站了起來。裘克洛一邊側目確認他的狀況,自己則是主動縮短與巨人之間的距離。或許是察覺到這一點了吧,巨人的白濁雙眼捕捉到裘克洛的身影。

大概是覺得與其追遠一點的卡迪那,不如抓近一點的裘克洛吧。巨人不再針對卡迪那,轉而朝向裘克洛展開突擊。雖說是小型,實際卻是一頭擁有三公尺高龐然巨軀的怪物滿懷惡意直撲而來。其壓迫感宛如一股呼嘯而來的強烈陣風,蘊含著足以嚇壞裘克洛的驚人威力。但既已加足馬力衝向對手,便再也無法抽身撤退。

巨人以彷彿疼愛孫子般的手勢企圖抱住裘克洛,裘克洛則靠著極端前傾的姿勢閃過這一抱。接著他維持相同姿勢,揮動小刀砍向巨人的左腳踩。以人類為例的話,那是相當於阿基里斯腱的部位。沒有殺死巨人的必要。只要能夠爭取到少許時間就可以了。

這一招就跟調查軍團在先前那次遠征所採用的作戰一模一樣。巨人是等同擁有不死之身的可怕怪物,若不針對要害下手便會一再復活,但其實還是有辦法限制住其行動。答案就是腳。也就是說,只要奪走一部分的身體機能,那麼即便是再怎麼誇張的怪物,也會落得無法自由行動的下場。實際上,腳踝遭砍的巨人姿勢也頓時走樣並單膝著地。倘若裘克洛沒有目睹過調查軍團的戰術,大概會選擇正面迎戰並落得玉石倶焚的下場吧。

成功砍中巨人的這一刀也使他自信大增。裘克洛再出手砍斷巨人裸露出來的右腳阿基利斯腱之後,連效果也沒確認便開始撤退。儘管這是討伐巨人的大好機會,不過裘克洛的目的是活著重返內地,討伐巨人的任務交給士兵去處理就好。更何況後續的巨人們也已逐漸逼近,所以他只剩逃亡這條路可以選。

「快點!這邊這邊!!」

受到這陣耳熟吶喊牽引而轉眼仰望牆頂,卻莫名其妙地看見了在上面猛揮手的卡迪那身影。他大概是發揮出被災難激起的爆發力,抓緊繩索一鼓作氣攀上牆頂了吧。

「快點!巨人追過來了!!」

而發出打雷般咆哮聲的人則是牆頂的士兵。裘克洛回頭一看,恰好目擊到原本已經被封鎖住行動的巨人正準備霍然起身。換成人類可能終生再也無法行走的重傷,對巨人而言根本不痛不癢。

(怪物……)

抵達牆邊的裘克洛,伸手探向從牆頂垂掛下來的繩索。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並非繩索,而是鐵絲。既找不到能當作把手點使用的繩結,鐵絲本身也因為過於細小而不適合攀登。他無法相信光靠被激起的爆發力就能靠這條鐵絲化險為夷。但既然卡迪那辦得到,那應該也難不倒裘克洛才對。

或許是巨人重新展開進擊了吧,裘克洛聽見腳步聲自背後傳入耳中。

(完蛋了。我……)

挾著地鳴聲響直逼而來的巨人腳步聲,讓他體認到為時已晚。

「握住把手!我這就拉你上來!!」

裘克洛定睛注視鐵絲,發現鐵絲尾端附有看似把手一樣的裝置。

「要握緊一點喔,免得待會兒肩膀脫臼!」

他尚未理解話中涵義就以雙手緊緊握住把手,那瞬間,裘克洛整個人,鼓作氣飛向半空中。一股壓力加諸在身上,臉部像是痙攣症狀發作似地扭曲變形。大概是往縱軸這個反常方向的移動對身體造成了負擔吧,甚至到了只要稍一鬆懈,意識就極有可能被壓力奪走的地步。

地表瞬間離他遠去,慢了一步的巨人因不及收勢而重重地撞上城牆。

「活該!」

裘克洛脫口咒罵,接著一邊品嚐如同被人一竿釣離水面的魚兒心情,,邊在轉眼之間輕鬆跨上了高達五十公尺的城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qqaazz774411 發表於 2013-6-24 12:26 PM

Intermission

§ Intermission §

自牆外奇蹟般地生還的裘克洛及卡迪那,搭乘著由士兵擔任駕駛的馬車,邊搖晃邊沿著幹線道路北上。

這就是連接希干希納區及托洛斯特區的主要幹道,但他們並不曉得馬車準備前往何處。要是就此沿著幹道一路北上的話,照理說應該是會抵達「席納之牆」才對,但就狀況而言,他們倆大概不可能再次被打回地牢。

(——只是我想這麼認為而已吧。)

裘克洛一邊躺在乘坐感舒適無比的車內,一邊仔細思考關於今後的事情。

(可是,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士兵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縱使這趟行程的終點是監牢,他大概也只能坦然接受吧。

(但,他為什麼救我呢?)

而且他是一名在軍團之中也佔有特別地位的人物。縫於上衣背面的獨角獸紋章明確地陳述著這個事實。

「請問兩位是什麼樣的關係啊?」

卡迪那畢恭畢敬地坐在裘克洛旁邊,面露僵硬神情跟他講起悄悄話。

「別問我好不好。」

「難道不是你朋友嗎?」

「怎麼可能。」

裘克洛搖了搖頭。

逮捕裘克洛、沒有充足證據便將他打入監獄的黑手不是別人,正是憲兵。如果他認識憲兵隊成員的話,根本就不會乖乖等著被帶去行刑。

卡迪那雖回了句「原來如此」表示同意,但似乎只是嘴巴同意,內心還是一副耿耿於懷的樣子。

「我是赫爾費·畢克爾。在軍團擔任訓練兵指導教官。」

大概是聽見兩人的閒談吧,士兵緩緩開口說道。

(赫爾費·畢克爾!?是英雄……)

裘克洛也聽過這個名字。他是調查軍團的前任隊長,同時也是現任隊長卡爾洛的父親。雖然營救行動的背景已經隱約可見,但裘克洛始終找不到他們不惜冒險營救自己的理由。

「是受那傢伙所託嗎?」

裘克洛挺起原本橫躺的身子,轉眼望向赫爾費。

「我聽他說有個滿有趣的人才,便決定親自出馬一探究竟。」

「那你如果可以在我們前往牆外之前,就先設法救我出獄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那樣做,但我既沒空證明你的清白,也沒時間拉攏獄卒配合。因此才故意讓憲兵隊下令行刑。」

「故意?我們可是差點小命不保耶!?」

裘克洛氣得大聲埋怨,但另一方面卡迪那卻是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點了點頭。

「那就是目的,對吧?」

「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猜您大概是利用了『驅逐出境』這項刑罰的特性吧。」

「答對了。」

赫爾費點了點頭,以平淡的語調繼續接著說道:

「『驅逐出境』這項不人道的刑罰。因為這類刑罰的存在一旦公諸於世,民眾勢必會對國王政府產生不信任感。」

因為內容是讓巨人負責處決囚犯,由此當然可以斷言——那是人類所能想像到的最惡毒刑罰。

「在被行刑的當下,你們等於已經身亡。因為驅逐出境就意味著死亡,而已經死亡的人不可能出現在國內。既然那是一種不存在的刑罰,那麼就算你們真的在國內,也絕對無法問你們的罪。」

「所以我們必須前往牆外……」

雖是相當魯莽的手段,然而獲得的回報也相當大。今後非但能大搖大擺地隨意外出,應該也不必因為懼怕追兵,潛伏於不見天日的地下街了吧。

但這只是所有事情均奇蹟般地順利串連起來,否則就狀況而言,縱使落得死於非命的下場也不足為奇。

「要是我死掉的話?」

「便代表那就是你所背負的天命。」

換句話說就是會死心。

「但實際上,你還成功救出一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物就是了。」

「真的很抱歉。」

卡迪那莫名其妙地表現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惶恐模樣。平常的長舌形象完全消失,也能看出他的臉上帶有緊張神色。

「你們認識嗎?」

裘克洛的提問嚇得卡迪那縮起脖子愣了一下。用不著說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他是我的學生。」

「原來你曾經加入軍團啊……」

裘克洛忍不住睜大雙眼。

「與其說曾經加入,不如說我在訓練兵階段就被淘汰出局了。你瞧,我不像是適合當兵的料吧?」

儘管這不是值得自豪的事,但實際上,卡迪那的確有種不太適合穿軍服的感覺。

「但父母親卻要我立志成為憲兵就是了。」

卡迪那聳聳肩。

憲兵是擁有強大政治影響力的存在。會想把兒子塑造成聯絡門路,或許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念頭吧。夏比雖被其父達利歐送進軍團,但卡迪那可能討厭這種安排也說不定。

「憑你的實力,明明也能擠進前十名的寶座。」

赫爾費以頗感惋惜的口吻說道。

「前十名?」

「只要成績夠優秀的話,就可以選擇憲兵隊作為畢業後的分發單位。這是新兵唯一能夠成為憲兵的機會。就有點像是菁英路線啦。」

「憲兵嗎……」

裘克洛定睛凝視著卡迪那,但不管他怎麼想,都實在無法想像卡迪那身穿憲兵兵服的模樣。

「這表示我跟軍隊已經不搭到會招來那種懷疑目光的程度了。」

卡迪那嘆了口氣,接著繼續說道:

「你反而才是個十分適合當兵的料子吧?」

「我兒子似乎也如此認為,實際上,他的確沒看走眼。」

「……你們打算叫我當兵嗎?」

「我覺得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喔。居然能同時得到前任及現任隊長的保證。」

「講得一副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

「但是我說啊,你給人一種『不愧是巨人之子』的感覺呢。」

輕描淡寫地脫口而出的這個名稱,導致裘克洛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早就知道了嗎!?」

「拜託,我當然會發現啊。」

「為什麼?」

「因為奪走你右眼的那個人,時常掛在嘴邊炫耀啊。」

「夏比嗎……」

「我跟他不僅有家族之間的交情,也是同一期的訓練兵。他講了許多關於你的事,聽到我耳朵都快長繭了。」

裘克洛很輕易地就能想像到夏比的嘴臉。夏比大概一直趾高氣昂地述說著他那些由謊言及誇飾點綴而成的英勇事蹟吧。

「夏比是個優秀的學生。只要繼續累積訓練,將來應該就能照其心願申請成為憲兵吧。」

「那傢伙當憲兵?騙人的吧!?」

這件事一旦成真,搞不好在巨人破牆入侵之前,整個國家就會從內部開始瓦解了吧。

「那你只要出手妨礙他不就得了?」

「妨礙!?」

「只要你插班加入訓練兵並擠進前十名,搞不好就能打破他的春秋大夢喔。」

「這點子還滿有趣的呢。」

不僅右眼被劃瞎,還因為偽證一事而被送進監牢……雖然他很想痛扁夏比一頓,但這樣似乎仍無法宣洩這滿腔的怨氣。不過,只要能徹底粉碎掉他的野心,搞不好便能品嚐到神清氣爽的美妙感受。

動機固然不純,但這是能讓夏比嚇得屁滾尿流的絕佳機會。

(然而……)

裘克洛立刻搖了搖頭。

因為他現在連那麼一點理睬夏比的閒工夫也沒有。

「我要先處理一件事。」

裘克洛的最優先事項是跟夏露露團聚。除此以外的事情,在這個節骨眼通通都算是雜事。

(夏露露被我的任性決定弄得團團轉……)

他不能就這樣擅自開始進行什麼新事項。

「只要搞定這個問題,你就肯考慮加入訓練兵行列的事情嗎?」

「我可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完成這件事喔。」

裘克洛邊輕抓頭髮邊嘆氣。

「若是指跟小姐團聚的話,今天晚上應該就能實現了吧。」

「什麼!?」

赫爾費的發言令裘克洛忍不住大叫一聲。

「跑去懇求卡爾洛出手救你的功臣就是她。你可得好好感謝她喔。」

「夏露露她……」

雖然不認為她跟卡爾洛之間有過什麼交集,但仔細回想起來,先前凱旋歸來之際,他們兩個剛好都在現場。或許她當時就目擊到裘克洛託卡爾洛保管小刀的場面了吧。

「那名女孩,就是我那個傳說中被你拐走的新娘候選人對吧?」

「我才沒拐走她。」

裘克洛嘟起嘴巴責備卡迪那。

「我們要前往什麼地方?」

「工業都市,小姐人也在那邊。」

「她為什麼會跑到那邊去?」

「總不能放著一名孤苦無依的少女不管吧?我有一名朋友在工業都市任職,於是便想說剛​​好可以請他代為照顧一下。還有,我要順便去還機器。」

赫爾費指著掛在腰間的奇特機械。

那就是將裘克洛從牆外一鼓作氣拉回牆頂的神秘機器。要是沒有那機械的幫助,他大概就無法跨越「瑪利亞之牆」吧。

「那是什麼東西啊?」

「這是《裝置》。」

「《裝置》?就是以前擊敗巨人之時所使用的裝備嗎?」

「原本這台機械是用來實現往高處移動的需求——同時也可以當成升降機使用。為了配合這次的營救行動,還特地裝上了把手,算是個相當不錯的絕妙點子吧?」

對蒙受了《裝置》恩惠的裘克洛而言,是可以舉雙手完全同意沒錯,但有一個問題卻也因此而浮上檯面。

「為什麼不使用《裝置》呢?」

既然都已經有過擊敗巨人的實際成果,那麼就應該要當作調查軍團的標準配備、分發給士兵使用才對。根本就找不到不採用《裝置》的理由。

「《裝置》有一個致命缺點。」

赫爾費說,身為開發者兼使用者的安海爾·亞德連,就是因為這個缺點而中止了《裝置》的開發工作。

缺點就是「只能實現縱軸移動」。

如果巨人杵著不動的話,讓《裝置》上場也沒什麼問題,但面對會動來動去的敵人就行不通了。上述理由就是調查軍團沒有裝備《裝置》出擊的主因。

「意思是說,已經放棄擊敗巨人的想法了嗎……」

「不,克服《裝置》的缺點、對付巨人用的裝備早已開發完成。」

「什麼?」

裘克洛發出驚呼聲。

「名稱叫做『立體機動裝置』。」

「立體……什麼東西?」

「立體機動裝置——如同字面所述,這架《裝置》問世後,人類就能夠進行立體移動。」

赫爾費接著說:「那是讓人類得以對抗巨人的獨特武裝。」

「只要運用那機械,就能殺死巨人嗎!?」

「一定可以。」

裘克洛雖然無法預料立體機動裝置可以展現出什麼樣的機能,也想像不到巨人被人類親手擊敗的場景,但赫爾費的發言卻讓他找到了一絲希望。

在不久的將來,調查軍團肯定會再次前往牆外遠征,並運用立體機動裝置擊殺巨人。

只是赫爾費的一句話,卻輕輕鬆鬆地推翻了裘克洛的想法。

「裘克洛,我要你運用那台立體機動裝置擊殺巨人。」

第三集待續

涼風 涼

居住在琦玉縣的貧困作家。

過著一邊創作小說、漫畫、電玩遊戲腳本,一邊用心照顧陽台小菜園的生活。

去年由於完全無力對抗小果蠅軍團的連擊,南瓜們不幸慘遭滅亡……可是今年我打算運用人類的睿智來進行對抗。我究竟有沒有辦法阻止小果蠅的進擊,達到順利收成南瓜的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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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ORES柴本

在茨城悠閒自在地喝茶作畫,到東京買東西或喝下午茶。在洋館過著頹廢耽美生活的想像雖然純屬妄想,不過我確實被參考資料書籍、洋娃娃、裝飾品、帽子服飾及巴洛克式椅子團團包圍住。在Twitter上頭則是以熊貓、羊及暖桌愛好者的身分廣為人知。目前擔任『バチカン奇跡調査官』(角川書店)及『廃王國の六使徒』(三笠書房)等作品的插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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