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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09 PM

入江君人 -【神不在的星期天‧三】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十五年前,神捨棄了世界。人類不再出生,死者不再死去。

      在這抹上絕望色彩的世界裡,唯一能夠給予死者安寧的就是「守墓人」。

      這一天,「守墓人」艾遇見了她的命運。

      在她面前出現了一名有著紅寶石般的眼睛與驚人美貌,自稱食人玩具的銀髮少年……

      守護世界末日的少女與不斷獵殺死者的少年,在末日世界等待小小的奇蹟發生……

      第21屆Fantasia大賞得獎作隆重登場!!

【作者介紹】:

入江君人

以第21屆Fantasia大賞得獎作《神不在的星期天》出道。現居千葉縣。

【原日文書名】:神さまのいない日曜日 3

【原日文所屬文庫】: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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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09 PM

本帖最後由 yykkold55tw 於 2013-5-5 06:10 PM 編輯

初章

 艾的身影掠過明月。

    乾燥的空氣翻起外套的衣擺,雙腳在空中劃動,前方整整十公尺空無一物。月亮就像即將融化的冰一樣又薄又冷,夜色也從洞口窺視墓穴般又黑又空洞。燈光十分遙遠,只有腳下哨兵手上一根小小的火把作為照明。

    艾從這小小的火光上一躍而過。

    橫向的風猛然一吹,使得她的衣擺啪啪作響,眼看就要讓她失去平衡。外套翻飛、背脊冰冷,草帽拍動掙扎,整個人輕飄飄地躍向對面——

    右手總算勉強夠到。

    還因而撞到了鼻子。

    咚。

    「痛痛痛——」

    艾攀爬在歐塔斯城的城牆上,靈活地騰出一隻手來摸摸鼻子,看樣子沒有流鼻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鼻腔內仍然有點鐵鏽般的味道。艾吸了吸鼻子,用力戴好帽子提振精神,低喝一聲,移動著雙手攀爬城牆。

    頭頂上有成排的鬼瓦,艾將繩子綁上其中一塊。這塊鬼瓦右邊獠牙有缺損,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她將繩子一頭綁在身後一座剛剛入侵過的塔。

    然後用力拉了拉繩子打信號。

    接著對面有人用力拉了拉繩子回應。

    接下來好一陣子,艾一直瞪著背後耐心等待。兩頭都綁好的繩子在空中拉撐,筆直沒入黑暗之中。

    一名女性輕盈地從這片夜色當中現身。

    是疤面。

    她穿著輕飄飄的睡衣並披了一件罩衫,絹絲的質料薄得幾乎連月光都投得過去。歐塔斯壞心眼的夜風呼嘯而過,彷彿在嘲笑她身上這套只適合在被窩裡的服裝,甚至吹的裙襬飛揚、繩子繃緊,企圖絆倒他。

    但疤面的腳步卻不為所動。她將嬰兒——瑟莉卡抱在懷裡,露出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的小腿走來。

    步履輕盈的模樣有如天仙下凡。

    她「噠」一聲輕輕踏上鬼瓦額頭,站在城牆上任由露出尖銳笑容的月光照在身上。

    「怎麼了……?」

    艾聽到仙女對自己說話,這才猛然回過神來,自己也跟著爬上了城牆。

    「沒,沒有,只是覺得,疤面小姐整個人的感覺變得好不一樣……」

    「……是嗎?」

    疤面有些悲傷的歪了歪頭。艾總覺得這樣的動作正是她已經改變的最佳證明。於是打量著造成如此改變的小小生物。

    瑟莉卡在母親懷裡睡得很熟。

    「這孩子真有膽識,照睡不誤。」

    疤面聽了就像聽到別人稱讚自己孩子的母親一樣,微笑著回答︰

    「嗯,就是說啊。這孩子只會為了肚子餓而哭泣——簡直就像在宣告她不想因為成長以外的理由浪費體力,真是個貪吃鬼。」

    「這我倒是很有共鳴。」

    艾對被裹在溫暖襁褓中的嬰兒搔癢,卻遭到嬰兒的抗拒。

    「……這樣真的好嗎?」

    艾問了。

    「是的。」

    疤面如此回答。

    「我明白了……我們走吧。」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立刻有了動作。艾走在前面,疤面隨後跟去。兩名守墓人動作流暢地跑過高高低低的城牆,然後來到地面,沒有一瞬間的停滯,緊接著就從干壕上一躍而過,跑過十分平整的白沙坡面,爬上令人進退兩難的坡道。可怕的是兩名守墓人一路來到這裡都無聲無息,唯一留下的痕跡就是沙地上的些許變形。

    大街彷彿成了皮影戲的劇場。

    從干壕邊緣望向對面。白天被汽車與死者擠得水洩不通的大街,到了夜晚則是一片死寂,簡直成了沒有人在意的後台。眉月彷彿宣告打烊的燈光,石板路也像初雪般拒絕讓任何人踩他,點燈看上去更成了警衛的探照燈,禁止閒雜人等入侵,四線道上也沒有任何物體遮蔽。

    艾呼出一口氣並算準時間。現在看不到哨兵,應該正好在換班。

    應該是這樣。

    不管了!

    她在心中祈禱千萬不要有哨兵在、拜託不要被發現,接著跑上大街。

    漫長得像是二十分鐘的兩秒鐘過去了。

    兩人跳進歐塔斯高級住宅區的小巷。距離只有短短幾步,就跑得氣喘吁吁,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總覺得隨時都可能會有人跳出來喝問︰「是誰!」

    等了五分鐘。

    什麼事都沒發生。

    兩人慢慢地一步步走遠。每到一個路口就膽顫心驚地回頭察看好幾次,戰戰兢兢地在黑暗中前進。總覺得可怕得不得了。

    所以當看到說好的車子確實停在說好的地點等候時,艾高興得幾乎想哭。

    「這邊,上車!」

    她全力跑完最後一段直線距離,跳上車並把伸出手來的齊利科撞飛到另一邊的車門上。

    「唔嘎!你!尤力先生!開車!」

    齊利科在她腳下叫喊。

    尤力什麼都不說便踩下油門。車子慢慢將車燈轉往東方,完美遵守法定速限,開始往歐塔斯的下坡開去。

    沉默主宰了車內。

    路燈有節奏地掠過,車窗彷彿從河底看到的水面一樣波光粼粼。艾仍然維持著沖上車時的姿勢,看著這樣的景色,任由時光飛逝。她總覺得只要一說話或有什麼動作,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樣的感覺,連被踢到座椅下的齊利科也沒抱怨。

    這時有人舉起純白的筆記本,毀了這小心翼翼過了頭的氣氛。

    『姐姐還好嗎?』

    一名戴著眼罩與口轡的少女——巫拉,從後座探出頭來。艾看到她寫的字,這才放鬆下來,慢慢調整姿勢坐好。

    疤面將姐姐——瑟莉卡輕輕交到妹妹手上。妹妹牢牢地抱住她,將臉頰湊了過去。瑟莉卡在妹妹的死亡擁抱中天真無邪地笑著。

    其他人一直看著這幅景象。

    車內光線昏暗,又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身旁的人傳來溫暖的體溫,彼此間的距離近的幾乎分辨得出每一個人的味道。整個空間裡充滿了溫暖,彷彿是在偶然有著多種不同動物湊在一起的巢穴。

    「你們真的要走嗎……?」

    齊利科對疤面問出了艾先前在城牆上問的問題。

    「是。」疤面點頭回答。

    「這樣啊……」

    齊利科答完這句話。回想起這一週來的情形,心想這也難怪。

    ——一週前,瑟莉卡從地底呱呱落地之後,最先展開行動的就是歐塔斯的那些老人。他們以腐敗發黑的心眼一再思考,不可能出生的嬰兒誕生在死靈都市的意義。

    他們心想,這件事一定有某種意義。

    他們認為以前對他們丟石頭的活人拚死拚活想得到的嬰兒,卻出生在死者的都市(歐塔斯)中,這其中一定存在著命運……

    天命……

    以及緣分……

    應該有各種冥冥中的安排,奇蹟應該還有下一步——他們是這麼認為的。

    但他們不知道這其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安排。老邁而乾枯的腦袋想不出新的想法,生前玩弄權謀而黑得發亮的心腸也只會變得更加乾瘦縮水。

    他們萬萬想不到,這奇蹟其實不屬於他們。

    齊利科、巫拉,還有艾等一行人,都理所當然地知道這一點,但這些老人就是不懂。他們不知道瑟莉卡會在那時呱呱落地,只是因為她自己想出生,就像其他生命渴望活下去一樣。

    瑟莉卡出生不是為了歐塔斯,也不是為了這些老人。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卻看不出來。

    這些老人隨即設法軟禁疤面與瑟莉卡,別說是艾等人,甚至連巫拉也被隔絕開來。他們不讓這對母女見任何人,將它們關進歐塔斯城的東塔裡。

    歐塔斯城的東塔與西塔——也就是巫拉住的尖塔是成對的。相信那些老人對此並沒有多想,只是因為「有這個地方可以用」,就把她們關了進去。

    但東塔與這些老人為了欺騙妹妹而打造出來的尖塔是一對的。事到如今他們還將這對母女關進這座塔,這種心態引發了巫拉‧赫克馬蒂卡的怒氣。她可以原諒有人欺騙她,但決不能原諒有人欺騙別人,更別說是欺騙她的姐姐。

    巫拉在城堡內展開了孤獨的抗爭。她拿出先前一直避免使用的黃金權杖,企圖靠著權威,為疤面爭取至少能在歐塔斯內自由活動的權利。

    結果慘不忍睹。

    這群老人反而覺得機不可失,剝奪了死者公主那原本就只是幌子的權利,將死神化身從國政中分離出來,讓她淪為純粹的精神偶像。

    牢籠就這麼完成了。歐塔斯城成了西方——日落的方向——住著死神,東方——旭日的方向,住著生命之身的深化所在。巫拉‧艾留斯‧赫克馬迪卡再也不是少女或公主,而是成了諸神的一部分,再也無法與凡間有所牽連。

    這群老人摸著自己的肚子深感滿足。

    巫拉垂頭喪氣,當面跟艾——這時連要見她都是一大難題——道歉︰『我救不了疤面。』

    「那我們就動手擄人吧。」

    艾的回答只有這麼一句話。

    「我們要連夜潛逃。」

    於是艾從正面闖進歐塔斯城,爬上城牆,從哨兵頭上一躍而過,潛入疤面的房間,花招百出地逗弄瑟莉卡,接著帶她們一起逃到這裡。

    她對於這一路上的驚險,只說了一句「嚇得我心臟跳得好快」就輕輕帶過,讓齊利科看著她嘆了口氣。

    (我們之前到底在搞什麼啊……)

    真到了緊要關頭,她們這麼輕易就讓疤面恢復了自由。

    他朝抱著姐姐的巫拉瞥一眼,她看來也有些垂頭喪氣。

    艾等人之後就要離開歐塔斯。

    巫拉希望她們留下來的心聲幾乎清晰可聞——

    「疤面小姐,這樣好嗎?歐塔斯的企圖確實卑鄙,但也正因為這樣,她們絕對會設法保留住你們的性命……可是到了荒野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我……」

    疤面看著這對相擁的姐妹,皺起了眉頭。以前她臉上隨時掛著石雕般穩固不動的笑容,現在卻大不相同,塗上了五顏六色的情緒色彩,有猶豫的紫色、倦怠的灰色、放心的淡粉紅色,以及苦惱的綠色。

    也就是人類該有的神色。

    「我是守墓人,是這孩子的母親。」

    疤面將這兩個絕不應該並列的字眼放進了同一句話裡。

    「……我會保護這孩子,不會讓任何惡意侵害她……可是,在那昏暗的塔裡,我根本連什麼是惡意、什麼是凶器都分不清楚。」

    母親以帶著慈祥與困惑的眼楮看著自己的孩子。瑟莉卡一醒來就看到摯愛的妹妹,立刻高興了起來,用嘴巴將妹妹一頭亮麗的黑髮弄的黏糊糊的。

    「如果要對抗的是惡人的刀刃,我有的是方法可以保護她……可是,那座塔裡充滿了人們無形的惡意,我不知道該怎麼保護她不被這些惡意傷害……所以我不能待在那裡。」

    「真是慚愧……」

    齊利科與巫拉兩人一起低頭道歉,覺得自己太沒出息而羞紅了臉。一旁的姐姐似乎嘗膩了頭髮的口感,開始對妹妹的眼罩感興趣,試圖拉開眼罩。不管從哪個觀點來說,這個十五歲的嬰兒都不容小看。

    疤面正視他們兩人說︰

    「你們不需要道歉,請你們抬起頭來,齊利科,還有……」

    接著以非常不習慣的口吻叫了聲︰

    「……巫拉……小姐?」

    『請務必叫我巫拉就好,媽媽。』

    巫拉翻開早已準備好的一頁。

    『既然你是姐姐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媽媽。』

    「啊。」

    疤面露出了完全沒有料到這句話的表情說道︰

    「人類還真是複雜……」

    『當媽媽也真辛苦。』

    巫拉與疤面相互凝視,並露出傷腦筋的表情微微一笑。齊利科仔細看著她們,將這幅景像在心頭歸檔。艾很有禮貌地不去打擾她們母女的談話,在一旁保持沉默,十分開心地聽著她們的對話;尤力則面露微笑繼續開車。

    車子慢慢開下歐塔斯,離別的時刻就快到了。

    +

    當車子來到西門,天空已經泛白。

    「總、總覺得以連夜潛逃來說,聲勢未免太浩大了。」

    艾站在引擎還發出惰轉聲的車子旁邊,抬頭看著城門。

    眼前的西門正以全速驅動,所有驅動城門的引擎都點了火,以驚人的速度吞食汽油,全力放下三層結構的城門。這樣的噪音當然響遍了四周,愛看熱鬧的歐塔斯人立刻開始聚集,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城門邊有許多員工跟士兵,忠實地在強攻的指導下努力幹活。

    「他們要不要緊啊?要是被上頭知道他們幫了我們,應該會被罵……」

    「應該是會被罵啦。」

    『就是啊。』

    巫拉與齊利科兩人在朝陽下相依相偎,滿不在乎地回答。

    「巫拉好厲害!真不愧是公主殿下。還說什麼你沒有權利,才不是這回事呢~」

    艾在熬夜沒睡的亢奮情緒下,以熱舞般的動作轉過身來這麼說了。

    『我真的沒有什麼權利。』

    巫拉寫字的動作一如往常。

    「你少來了!你看大家不都跑過來為公主做事了?」

    『不,我真的沒有什麼力量。而且雖然我是公主,但這並不構成我擁有開門權限的理由,不是嗎?』

    艾突然停止轉身的動作,頭腦開始運轉。

    「唔,聽你這麼說,的確……」

    『我就說吧?』

    「那大家為什麼……」

    『因為我去拜託過大家。』

    「拜託?」

    『對,我寫著「求求你」去拜託大家,畢竟這搞不好會害他們挨罵,甚至會被逮捕。可是我還是去拜託大家,請他們幫忙。』

    城門上的工人敲得固定住的機栓鏗鏘作響,艾盯著這些小得像蟲子一樣的人影說道︰

    「然後大家就肯幫忙了?」

    『嗯。』

    「這……」

    捲起鐵鍊的沉重聲響撼動早晨的空氣。艾站在城牆下,抬頭看著歐塔斯的公主說︰

    「我覺得這就是真正的權利……」

    齊利科對這句話連連點頭。

    『是嗎?』

    當事人巫拉則以不解的表情微微歪了歪頭。

    『這才不是什麼權利。連想讓姐姐跟媽媽自由都辦不到,根本算不上什麼力量……』

    巫拉又開始道歉,齊利科當然也跟著道歉。艾立刻安撫他們。

    『我會好好努力。』

    巫拉在剩下不多的空白頁寫下這句話。

    『我會努力讓每個人都能夠自由進出歐塔斯,還要讓歐塔斯也在這樣的前提下站穩腳步。』

    那是個下著雪白冰霜的銀色早晨。

    早晨的風裡蘊含了大量昨天留下的濕氣,慢慢變強的陽光射穿萬物,在地上留下了有如剪紙般輪廓鮮明的影子。就在這光與影當中,巫拉、齊利科,還有艾都在。

    三人各自懷抱著不同的夢想。

    艾在活人前往的冰冷荒野中……

    巫拉在死人住的溫暖城市裡……

    各自懷抱著不同的夢想。

    『再見。』

    巫拉終於寫出這句話。

    「再見。」

    艾也這麼回答。

    『……姐姐就拜託你@ 堂媛杪琛!br />
    坐在後座的疤面點點頭,瑟莉卡則在她的懷裡睡得十分香甜。

    『那麼,艾你要多保重@  頤歉奶 腋齙胤皆偌 詈鎂褪欽飫鎩!br />
    「好的。」

    艾很乾脆地回答。

    「我們一定要再見。」

    巫拉點點頭。

    最後一圈鎖鏈放下,留下了嗡嗡作響的回音。

    西城門已經開放。

    「再見。」

    『嗯,再見。』

    就在她們兩人道別完的這一刻。

    「在這邊!」

    門的另一頭湧出了數十名士兵,每個人都穿著濃綠色的外套。是死靈兵。

    『啊,你們逃跑的事情好像穿幫了。』

    「……這也沒辦法,聲勢弄得這麼浩大……你怎麼辦?」

    艾抬頭看著完全開啟的西城門,以傻眼的表情這麼問道。在她說話的同時,士兵仍繼續佈陣,疑似軍官的死者胸前掛著一大堆喀啷作響的徽章,在盛怒之下胡亂揮動手臂。

    「公主殿下!您這麼亂來會造成我們的困擾!請您立刻交出瑟莉卡殿下與疤面小姐!不然就算是公主殿下!也照樣必須受罰!」

    「受罰……?他們還搞不清楚嚴重性啊……」

    齊利科帶著驚訝的表情喃喃自語。

    『就是說啊,那些老爺爺大概只當作是小孩子耍叛逆吧……虧我好歹也賭上了性命……』

    說著巫拉舉起右手,隨即放下。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一陣由人拿得動的槍械絕對發不出的轟隆巨響接連響起。

    艾反射性按住耳朵回頭望去,發現東門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架設了兩門機關炮與四挺重機槍,正噴出火舌。

    「咦?」

    無數曳光彈拖出流星般的軌跡落到地上,引領多達百倍的鋼鐵彈襲向士兵。

    眼前瞬間化為戰場,死靈兵就像薄紙一樣被撕的破破爛爛。

    「巫、巫拉?你、你做什麼!」

    『他們可是擁有鋼鐵做成的頭蓋骨跟生死觀,是歐塔斯引以為傲的死靈兵。這點攻擊,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她說的是事實。士兵儘管被先發攻擊打得斷了手腳,仍然立刻重整態勢,展開反擊。身體撿起已經分家的頭,硬將頭按在可以看覘孔的位置。擁有多達三種聲帶的士官在通訊兵背後大聲吼叫,還有三名士兵起了爭執︰「那是我的右手!」「不對,是我的!」「別說這些了,有沒有人看到我的右腳?」

    『好了,艾,趕快繼續你們的連夜潛逃吧……』

    「還連夜潛逃咧,這根本就是戰爭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咻!呼!砰!哇!砰!砰!

    『如果是戰爭,就會拿更大的武器出來用了。所以怎麼說呢?這頂多是戰爭家家酒?』

    咻咻作響的肩射式火箭彈朝城牆飛去,卻被擊落而發生大爆炸。

    『好棒的煙火——』

    「好鬆散!這戰爭好鬆散!」

    「艾!快點上車!」

    尤力以爆炸為背景大聲喊叫。這名男子跟爆炸硬是顯得非常搭調。

    『艾,你先走吧……』

    「……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的。」

    齊利科上前一步。

    「我絕對會保護巫拉。」

    艾仔細打量他。

    「好的!」

    她點點頭,接著跳上副駕駛座。

    「那麼孩子們!你們可要好好撐下去啊!」

    尤力大聲吼出這句話,接著豪邁地哈哈大笑,並踩下油門。

    藍色的車子大口大口喝下汽油,啟動引擎。全新的輪胎在土地上轉動,流暢地打到二檔,開過地獄之門。

    車子就這麼回到荒野去。

    「他們走了……」

    齊利科一邊說,一邊看著慢的令人焦急的車子越開越遠。巫拉點點頭,握住了身旁這名男子的手。齊利科怦然心跳,但隨即意會過來,便不再緊張。

    『還看得見嗎……?』

    他的左手手背上傳來食指劃過的觸感。

    「你想看嗎?」

    『嗯,所以齊利科,你要幫我好好看著。』

    齊利科用力點點頭,代替不能看活人的她看著這片景象,細心地一一轉換成言語︰

    「天氣很好,這種日子最適合出門旅行了。荒野看起來像在熱氣中搖曳,藍色的車子閃閃發光。啊,尤利先生在揮手,後車窗還看得到疤面小姐,她舉起瑟莉卡想讓我們看。哈哈哈,我想這應該太勉強了點。」

    『……艾呢?』

    他挺胸回答這個小心翼翼地寫在他右手上的問題。

    「你的朋友一直很用力地揮著手。啊~~她的頭跟手都從副駕駛座長長的伸了出來,等一下一定會被尤利先生罵吧。」

    『嗯!』

    巫拉也用力的揮著手回應。

    齊利科也是。不知為什麼,巫拉仍握著他的左手,所以他儘可能以最大動作揮著右手。

    沒過多久,漆黑的城門重重關上,將這群年輕的朋友分了開來。

    「他們走啦。」

    『嗯,走了。』

    兩人彷彿還看得到車子,目光停留在遮住視線的黑色城門。艾沒哭,巫拉與齊利科也是。

    因為這次離別不應該感到悲傷。

    「好了。」

    『好了。』

    兩人同時轉過身去。

    「我們這邊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戰爭家家酒還沒結束。

    『齊利科。』

    巫拉指了指自己的眼楮和嘴巴。

    『幫我拿掉這些。』

    巫拉第一次說出這種話。死神化身第一次要求拿下封住她的眼罩與口轡。

    「好。」

    但齊利科並沒有動搖,自然而然地站到她身後。

    他將手伸進巫拉那烏黑柔順的長發之海,摸到壓迫她柔軟肌膚的皮帶,解開一個個的扣環,讓皮帶落到腳下。

    「噗哈——」

    巫拉深深吸一口氣。

    接著以死亡之眼望向歐塔斯。

    她看見了閃閃發亮的街景、槍戰,以及一旁吆喝的歐塔斯市民。

    「嗯,大家都好有精神。」

    看到這副光景,巫拉嘻嘻一笑。

    「大家聽我說~~~~~!」

    她丟出了死亡的話語。

    聽到這句絕不算大聲的話,所有死者當場表情僵住,停下了動作。當他們靜止不動時,看起來就像是真正的死人。

    巫拉將手放在胸前深呼吸,想讓剛剛喊得太大聲而變得紅彤彤的臉色恢復正常。

    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抓住齊利科。她的手不停地發抖。

    「齊利科。」

    巫拉稍微回頭,藍色的眼楮看著齊利科。

    「你要陪在我身邊哦。」

    齊利科聽了用力地抓住她發抖的手回答︰

    「那還用說。」

    「嗯!」

    啊啊——

    這個笑容是我的。

    艾那丫頭真是活該,竟然沒有福分看到她的笑容,真是太可憐了。

    「我們走。」

    齊利科這麼說了。

    「大家都在等你說話。」

    兩人就這麼手牽著手,看著同一副景色。

    原原本本的歐塔斯就在他們眼前。

    ——雖然我沒有辦法懷抱拯救世界這種遠大的夢想……

    但我至少能儘量讓這個狹窄的隆重世界保持乾淨一點……

    至少要讓陪朋友、姐姐跟母親願意回來。

    為了實現這個小小的願望,首先——

    「好了,造反的時候到了。」

    他們兩人決定毀了歐塔斯。

    少年少女作著夢,作著拯救世界的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11 PM

本帖最後由 yykkold55tw 於 2013-5-5 06:14 PM 編輯

第一章 『先有蛋』

  星期一,神創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劃分條理與混沌。

    星期三,神調整細微的數值。

    星期四,神允許時間流動。

    星期五,神看盡世上每一個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著,星期天,神捨棄了世界。

    十五年前,神突然出現在人們面前說道︰

    「黃泉已經客滿,這個世界也很快就會走到盡頭了。唉,搞砸了。」

    神祇留下這句話便消失無蹤。當時人類正大肆歌詠春天般的世界,自然是嚇得直發抖。他們這種種族還活不到一億年,第一次見到神,但神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要跟他們道別。

    從這一天起,人類不再死去,

    即使心髒停止跳動、肉已潰爛,死人仍然繼續活動。

    從這一天起,人類不再出生。

    彷彿造人的工廠就此停工,再也不製造新的人類。

    人類在神離開後的世界嘶吼。上億的人們嘶吼著,直至口吐鮮血、瀕臨死亡為止。活人轉眼間迅速變少,整個世界充斥著死人。

    後來守墓人出現了。

    守墓人是神送給人類的最後一個奇蹟。

    他們建造墳墓,埋葬四處遊蕩的死人,避免打擾活人的安穩。到了這時,人們才總算得以放心入睡。

    小孩不再出生,死者到處遊蕩,守墓人四處奔波。

    這就是末日的景象。

    面臨沒有神的時代,人們仍然繼續生活、繼續死亡。

    即使失去生命,失去繼承自己的世代,失去信仰,失去靈魂,人們仍然不想結束。

    他們以槍彈回應守墓人提供的救贖,戰戰兢兢地走向上天突如其來賜予的永恆。

    有如在地獄受苦贖罪一樣悲壯,又像往西部開拓一樣勇敢。

    艾是守墓人,今年十二歲。

    她也開始邁出腳步。

    她戰戰兢兢,承受痛苦,只為了拯救新的世界。

    Ⅰ

    那麼巨大的歐塔斯轉眼間就變得越來越小,再也看不見了。

    艾心想車子就是這一點讓人討厭。她覺得跟人道別而越走越遠時還能一直看著對方,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要是徒步就好了,徒步的人都很清楚這種時候該怎麼做。徒步走遠的時候根本沒辦法看身後,不管再怎麼悲傷、再怎麼寂寞,如果不看著腳下就會跌倒。

    徒步時只能看著前方。

    但自己現在卻依依不捨地佔據後排座位,一直看著後頭。所以她有點討厭車子。

    ……不,就別再推到車子身上了。

    下了五、六次這樣的決心,艾才總算起身,在搖晃的車內抓著座椅回到副駕駛座上。緊接著尤力立刻透過後照鏡,毫不客氣地投以擔心的視線。艾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紅的眼角,用力將臉往外一撇。

    「以後還見得到。」

    艾回答︰「說得也是。」言語與態度都沒有表現出情緒。尤力紮實地聽出了她的意思,深深點了點頭,拉回心思留意四周。

    「疤面小姐,附近有沒有死人的氣息?」

    她沒有回答。

    「疤面?」

    尤力朝後照鏡瞥了一眼,艾也覺得奇怪,隔著椅背看了看中排座位。疤面在座位上睡得很熟,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守墓人,只像個因為累癱而忘了緊張的少女,

    「疤面小姐睡著啦?尤力先生,停一下車子……尤力先生。」

    「嗯、嗯。」

    尤力這才回過神,放開踩住油門的腳。車子緩緩放慢速度,停在荒野中。車子裡只剩下引擊逐漸冷卻的聲響,恢復了原有的寂靜。

    艾鑽過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之間的空隙,繞到中排座位上。

    「如何?」

    尤力不喜歡擠這麼狹窄的通道,於是從車外繞了過去。艾將食指抵在嘴上對他說︰

    「噓~~她睡得很熟。」

    接著抱起快要掉到椅子下的瑟莉卡。其實這還是艾第一次抱她。

    「哇。」

    嬰兒軟綿綿的。

    「哇、哇,好可愛!」

    「喂,她的脖子還很軟,要好好幫她撐著頭。」

    「要、要怎麼撐?」

    尤力喃喃說了「真沒辦法」,慢慢擠了進去,整個空間一口氣變得很狹窄。

    「一手抱頭,一手抱身體,用雙手牢牢抱好。像這樣——」

    「哦——」

    艾試著照他所說的方法做。

    「哇哇……好可愛喔~~」

    「就順便把嬰兒床架好吧——架在中排應該比較好?」

    「超可愛的啦~~」

    尤力開始加裝從歐塔斯買到的嬰兒床。這嬰兒床是訂做的,結構非常牢固,不但可以保護嬰兒,同時還有不讓別人看到嬰兒的功能。

    尤力忙著架床,艾則在一旁被手中的小小生物迷得心花怒放。雙手上那輕飄飄軟綿綿的觸感更是難以用言語形容,使她沉迷在其中因而什麼忙都沒幫上。

    「好棒喔~~她已經有耳朵跟鼻子了。」

    「那還用說,你還真沒常識。」

    「是嗎?我第一次看到嬰兒,所以都不知道。」

    「啊,這……」

    尤力這才驚覺不對。

    「……對喔,你們這一代都沒看過嬰兒啊……」

    說著停下鎖緊螺絲的手,望向遠方。

    「抱歉,艾,我說得太過份了,這不是你的錯……」

    「奇怪?可是她沒有牙齒耶?嗯~~尤力先生,她的牙齒是不是掉到座位下了?」

    「……才怪。嗯,是你的錯。」

    艾帶著滿臉問號望向這名壯漢。

    「她還沒長牙齒,因為會妨礙吸奶。很快就會長出來了。」

    「是喔?真是巧奪天工耶。」
    這時嬰兒忽然睜開眼楮。

    艾與她四目相對,小聲說了句︰

    「……早安……」

    瑟莉卡模糊地應了一聲;「啊嗚?」

    「不可以太大聲,你媽媽在睡覺。」

    不知道瑟莉卡聽不聽得懂,只見她軟綿綿地動了動手臂,發出「唔唔」的聲音動著嘴,身體左右搖晃。

    「你一定沒聽懂吧?」

    「啊嗚。」

    「可是你那麼可愛,我原諒你!實在好可愛耶,以前一定有很多很多這樣的小寶寶吧。」

    「你把他們說得像是瀕臨絕種的動物了。」

    只是她也沒說錯。

    「……好啦,床架好了,讓我來。」

    艾將瑟莉卡交到尤力手上。嬰兒看來泰然自若,任由尤力將自己抱到床上躺好。

    「怎麼樣?睡起來舒不舒服啊?」

    艾這麼問了之後,嬰兒帶著認真的表情回答︰

    「啊嗚。」

    原來如此。

    「她說︰『非常好,眾卿平身』。」

    「這什麼口氣?國王嗎?」

    「是公主殿下。」

    「你不說我都忘了。」

    艾用手指戳了戳瑟莉卡,尤力一邊陪她瞎扯,一邊整理工具。瑟莉卡則抗拒地用手猛拍艾的臉。

    接著疤面醒了過來。

    「……!瑟莉卡!」

    母親瞬間有些茫然地睜開眼楮,發現嬰兒不在自己懷裡,立刻從座椅上跳起來。

    「瑟莉卡呢!孩子到哪裡去了?」

    「疤、疤面小姐,你冷靜一點,她就在這裡。」

    艾說著朝嬰兒床一指。疤面這才冷靜下來,在座位上坐好,抱起了躺在床上的嬰兒。艾與尤力面面相覬。

    「我們準備了嬰兒床,是尤力先生架好的。」

    「用不著。」

    她斬釘截鐵地說著。

    「我會一直抱著這個孩子。」

    疤面抱著瑟莉卡發抖,看上去反而是疤面更像個小孩,像是剛回到父母身邊後一直不肯分開的小孩。艾雙手抱胸思索了一會兒。

    「可是總不能一直抱著她吧?要是一天到晚抱個不停,手會斷掉的。」

    「如果是人類,大概真的會斷。」

    疤面淡淡一笑。

    「可是我是守墓人。」

    「你騙人。而且不管你是不是守墓人,更重要的是你是她媽媽吧?」

    疤面聽了倒抽一口氣,還想繼續辯解。

    瑟莉卡在她用力抱緊的懷裡耍脾氣,疤面隨即意會過來,敞開前襟喂嬰兒喝奶。艾看了有點難為情。

    「我……」

    疤面顯然精神不太穩定。

    「我……到底是什麼……我到底變成了什麼?我……故障了嗎?」

    腦袋昏沉、喉嚨乾渴,乳房噴出奶水,想法與身體都有了改變,開始會疼惜懷裡的重量。這些改變的跡象讓疤面應付不來。

    「疤、疤面小姐,請你冷靜下來。」

    「艾……你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

    「啥?」

    疤面問這問題的模樣簡直像在求救。

    「你是守墓人跟人類的混血兒,這個問題你是怎麼解決的?身為守墓人的自己跟身為人類的自己完全不一樣,你是怎麼在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點的?」

    艾瞪大了眼楮。

    「我沒有找出什麼平衡點啊?」

    「啥?」

    「我也正在無敵困惑中。」

    「是、是這樣嗎?」

    艾深深點頭回答︰

    「就是這樣。而且我連這趟旅行的目的——『拯救世界的夢想』,都在這次撞得滿頭包……嘻嘻,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是這樣嗎?」

    「你們別那麼急。」

    尤力眼看她們兩人越說越消沉,於是出聲制止。

    「你們兩位先別急著下結論,你們還年輕,還不成熟。」

    「不成熟……」

    這句話深深刺進艾的心裡。

    「你在鬧什麼彆扭?這應該要高興才對,你平常那莫名其妙的積極態度跑哪兒去啦?不成熟也就表示還有成長的空間,這還用我來說嗎?」

    「啊,原來如此。」

    「現在還有可以煩惱的事情,這樣才是最幸福的……尤其是疤面。」

    「是。」

    疤面挺直腰桿等著尤力繼續說下去,模樣非常正經。

    「你不是在那山頂上說過嗎?」

    在那座山丘上,艾誓言拯救世界。

    而尤力誓言協助她,

    疤面則說想試著超越自己身為守墓人的功能。

    「那一瞬間已經來了。」

    疤面聽了這句話……

    隔了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以及懷裡抱著的物體。

    「……這就是我要的超越?」

    「大概吧。」

    「是嗎……」

    疤面看著發出吞嚥聲的瑟莉卡,露出無力的微笑。

    「你期待的不是這樣嗎?」

    尤力豪邁地笑了。那是一種獲勝的笑容。

    「這下你知道當人類也不輕鬆了吧?」

    「是啊,說得也是……」

    疤面的笑容仍然顯得無力。

    「我想都沒想過。」

    疤面帶著柔軟的眼神、虛無飄渺的聲音笑了。

    這時瑟莉卡開始哭鬧,臉皺得跟猴子一樣,以像在抗議什麼的表情咕噥著。

    「這、這是怎麼了?剛剛她的心情還那麼好。」

    「我、我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了……剛剛才喂過奶啊。」

    「呃,我記得這種時候,城裡那些女傭都是……」

    「大概是要換尿布吧?」

    慌了手腳的兩人這才恍然大悟,於是開始動作。但兩名守墓人只會嚷嚷著布在哪裡,卻沒有半點進展。這時尤力早已準備好替換用的尿布。

    「疤面知道怎麼換尿布嗎?」

    「這、這個,我……城裡那些女傭什麼事都打點得好好的……」

    「怎麼?原來你不會啊。那艾……應該不用問了。」

    「唔,你這是什麼態度?問都不問一聲,太失禮了。」

    「這可抱歉了。那你會換嗎?」

    「不,我不會。」

    「你別再說話了。」

    交談中尤力粗獷的手仍然俐落地動著,換好了瑟莉卡的尿布。其他兩人正經八百地看著他的動作,拚命想學起來。

    「你們兩個多的是需要成長的地方啊,就請你們好好跟這孩子看齊吧。」

    兩個守墓人頭上冒出問號,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應該像她一樣,大聲哭喊︰『我要長大(嗚哇)、我要長大(嗚哇)』,喊得越難看越好。」

    艾尷尬地撇開視線,但尤力不放過她。

    「所以我有個提案。艾,你……」

    隔了一拍——

    「想不想上學?」

    +

    離開歐塔斯後過了五天。

    車子時而追趕夕陽,時而被朝陽追趕,在荒野上一路往西奔馳。每次構成元素稍有變動,都讓荒野呈現出不一樣的面貌。少了點水氣就變成沙漠,多了點水氣則成了草原,過了千年以上的地方更長成了森林。

    開著藍色車子的一行人在綠洲湖面汲水;聞到山上吹來的冰霜氣味就醒來;目送紅得過火的夕陽繼續前進。路旁除了大自然,還有各種人工的東西,但幾乎都只剩殘骸。當中有建築物的地基、一整個只剩空殼的小鎮、整輛焚燒過的卡車、冰箱佐汽油調味,還有去骨的櫃子。

    途中還過到了幾輛還在動的卡車,這卡車三兄弟穿著多達六個幾乎與艾同高的輪胎。它們從一開始就看不起這輛個子小、眼角又下垂的藍色汽車,像一群愛欺負人的壞小孩在一旁大聲喧鬧。

    但當尤力下車,跟卡車的主人講了幾句話,他們立刻改變態度,甚至還分了一些汽油給尤力一行人。

    艾問他做了什麼,他說只是讓他們看了簽名冊。艾拿他所說的簽名冊過來一看,發現上面只有食人玩具(漢普尼韓伯特)、魔女跟死神化身等的簽名。艾自己也有巫拉的簽名。她問這些簽名有什麼用,尤力只是回答︰「有門路可是很重要的。」真的是這樣嗎?

    車子就這麼行駛了五天。

    柱這五天當中,艾與尤力幾乎都在爭論。

    爭論著艾要不要去上學。

    +

    尤力一說要讓艾去上學,艾就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表示反對。她必須強調自己沒空去那種地方,世界正在等著自己,自己非得趕快長大不可。

    「可是你現在不去,以後就沒得去了。」

    尤力很乾脆地打出王牌。

    只有這句話打動了艾。

    「小學都已經廢除,國中也只會留到今年。再過三年就連高中也沒了。這樣一來,你就再也沒有機會嘗試上學這回事了。」

    這也難怪,畢竟已經沒有人低於十五歲了。

    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能上學,這件事比她想像中更能撼動自己的決心。父親——奇茲納‧亞斯汀拖著身體也要去上學,自己卻沒辦法去,這個事實深深撼動了她。

    ——但自己必須快點長大,去拯救世界才行。

    「在學校一樣可以長大。」

    尤力的這句話是在吹牛。不,或許不能說百分之百是吹牛。畢竟學校也是「自己不認識的地方」。從這個角度來看,上學就跟旅行一樣,不應該劈頭就斷定上學沒有意義。這是她在歐塔斯學到的教訓。

    「是嗎!你肯去啦?」

    給我等一下。就算上學不是沒有意義,我可也沒說想去,不要擅自擴大解釋我說的話。

    「好懷念學校啊。我跟你父親——奇茲納,常常在學校裡一起做壞事啊。」

    ……爸爸?

    「那小子身體不好,得住在家裡通學,卻常常跑來我們宿舍玩。我們不知道一起做過多少沒營養的事。」

    ……學……校。

    「另外還有一大堆朋友。不瞞你說,我跟內人也是在學校認識的……」

    不知不覺間——

    艾已經熱烈地同意上學,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覺得自己上當了。

    Ⅱ

    這個小鎮叫做葛拉鎮,背倚拉崑山脈,是個活人的城鎮。跟艾出生的村子相比算是個大鎮,但比起歐塔斯則只像顆胡椒粒。

    一路來到這裡,氣候也已大不相同,帶有濕氣的風顯得甘甜,大地更是一片綠油油的。

    車子慢慢開到鎮上,彷彿主張著︰「我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可疑。」

    +

    來談談水滴比賽吧。

    規則很簡單,下雨天來到玻璃窗前,儘量找附著在較高處的水滴。假設找好的水滴是A,選好水滴後,接下來只要專心為A加油,祈禱A能搶先抵達下方的窗框(終點)。說明完畢。水滴比賽不需要任何多餘的成分,唯一需要的就是加油魂。

    A起跑了。剛開始慢慢移動,逐一吞沒其他水滴,但位置不太理想,受表面張力影響導致前進軌道歪斜,眼看就要偏出賽道之際,A卻在理想的地方轉向。走到這一步,之後就會靠自身重量往下掉。但其他水滴也已經成長得夠大,到底哪一滴水滴會先抵達終點呢!C跟E也很快!A加油啊!只要A贏了,就會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拯救世界。

    B贏了。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是支持B的。」動用竄改歷史的手段,才總算順利收場。

    嘩啦嘩啦。

    雨一直下,沒有要停止的跡象。艾坐在屋裡一張樸素的椅子上,趴在桌上看著窗子。希望大家不要覺得我沒規矩,參加水滴比賽時,本來就應該用這種懶洋洋的態度來加油。

    打個呵欠。

    轉動彷彿有千斤重的臉,往房內看了看。小屋又暗又狹窄,地板上到處部是油漆剝落的痕跡,沒有經過修補。裡頭放著一大堆貨物,裝麥子的袋子與農具隨地亂擺。

    尤力還在跟老爺爺說話。

    艾不知道談搬進小鎮的手續要談到什麼時候,更不知道談這件事為什麼非喝酒不可。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這麼開心,只見老爺爺喝得滿臉通紅,連連拍著尤力的背。

    「這位小姐……」

    忽然有人跟自己說話,回過頭去一看,眼前有一位老婆婆。她是個臉上皺紋彷彿都固定成笑容的形狀,腰也固定在鞠躬狀態的老年人。老婆婆笑嘻嘻地放下兩杯茶,以緩慢的動作爬上自己的座位。

    「要吃點心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

    「嗯,真乖。」

    儘管不高興對方把自己當小孩看待,但艾還是乖乖地接受喂食。

    老婆婆彷彿活在與其他人不同的時間河流當中,連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巨變都毫不知情。

    「這位小姐,要就讀我們這裡的學校嗎?」

    學校?

    仔細聽老婆婆說話,發現這裡似乎有所謂的學校。艾瞪了尤力的背影一眼。他從來沒提過這件事,就這麼進了這個小鎮。

    「……看來是這樣。」

    「哎呀,那可是大事,」

    老婆婆放鬆缺牙的嘴角。

    「大概什麼時候入學啊?」

    「日期還不確定……」

    「哎呀,這怎麼行?」

    老婆婆拍拍桌子。

    「這種事越快越好啊。」

    說著就以急急忙忙卻又慢吞吞的動作,起身走向隔壁房間。

    艾本來寧可陪她聊天消磨時間,現在也只能嘆口氣,將視線拉回越來越接近窗邊的夜色。

    看來那些醉鬼打算繼續醉下去。

    +

    雖然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之這天他們決定住在這對老夫婦家裡。

    這多半是考慮到帶瑟莉卡到鎮上的危險性、疤面精神不穩定的情形,以及艾這種——不懂事等等的問題,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但老實說,艾對這些沒有興趣,全都交給尤力處理。

    她們三個人決定裝成一家人。疤面把臉藏在斗蓬下,大膽地扮作死人,而她抱在懷裡的瑟莉卡也是死人,塑造出疤面受到精神創傷的形象。老爺爺瞬間皺起眉頭,卻往對他們有利的方向誤解了他們不想到鎮上的理由,只說了「如果守墓人來了就請你們離開」,然後讓他們借住在倉庫裡。

    倉庫當然沒有考慮住人的需求,遠比主屋來得髒亂。地板上散落大量稻草,而且過去似乎飼養過家畜,有非常重的腥味。艾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打掃,打開窗戶、清掃地板、倒了垃圾,總算清出一塊最基本的空間。

    看來那些醉鬼仍然不打算回來。

    「我有事想問尤力先生耶……」

    艾一邊攤開抹布晾在剛洗好的衣服旁邊,一邊喃喃自語。她高高捲起袖子,不再戴草帽,而改用手巾綁起頭髮。

    這幾天她幾乎都沒跟尤力說話。不,嚴格說來算是有,但都是尤力單方面聊學校的話題,艾則一直裝作沒興趣。那也是理所當然,她必須表達自己根本不想上學、根本不想聽這些。

    尤力對此彷彿在討她歡心似的,一直說上學有多「好玩」,放學後跟同學一起去吃的冰有多好吃,溜出學校玩是多麼痛快。

    站在艾的立場,她想問的是「學校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或「要從什麼時候開始上學?」這類的問題,但她不能主動發問。然而這個中年人絲毫不懂這種細膩的心思,只顧著大談怎樣才能有效地混過點名,或是怎麼鑽到老師的視線死角溜走。雖然她不在乎,但尤力在說明上學有多麼有趣時,為什麼當中有九成都是在談怎麼蹺課?明明是想說服她上學,為什麼老是在談怎麼逃學?難道他覺得講了這些話題,艾就會覺得「哇!好棒,我一定要去看看」?中年人的腦子真是神秘到了極點。

    艾呼出一口長氣,決定充耳不聞,最後提著裝了髒水的水桶到外面去倒。

    太陽在西邊燒得火紅。

    時刻早已來到夜晚的領域,第一顆星星與月亮並肩升上天空。

    艾倒完水起身一看,小鎮立刻映入眼簾。陌生鎮上住家在橘色晚霞中吐出炊煙,再過去則有一堵高牆。牆壁是用從拉崑山脈採掘而來的石灰岩砌成,在高山峭壁外繞成一個半圓形。

    老婆婆說那裡就是學校。

    艾又嘆了口氣,她沒料到這麼快就要去上學了。關於這點,尤力當然也沒提。

    牆壁後面有幾棟很高的建築物,其中一座是時鐘塔,正敲響六點整的鐘聲。艾自然而然地佇立在原地,數完迴蕩在傍晚的每一聲鐘響。

    六響。

    她覺得彷彿最後一聲鐘響結束的瞬間,夜晚的腳步就來臨了。

    這樣的時間感覺讓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明知有上學這件大事等著自己,卻硬是緊張不起來,有時甚至覺得很閒,才會這樣努力打掃倉庫。

    「……嘿咻。」

    她拿了水桶起身,忽然發現視野的角落多了什麼東西。抬起頭來朝主屋看去,有人正往這裡走來。

    「你看,我拿來了。」

    是老婆婆。老婆婆踩著不像駝背的人該有的俐落腳步,一路走到艾身前,胸前抱著一個扁屙的紙盒。

    「打擾了。」

    「啊!」

    還來不及阻止,老婆婆已經闖進了小屋。所幸疤面已經躲到更裡頭,老婆婆對她似乎也沒有興趣。

    「你看。」

    老婆婆說著將紙盒放到木箱上,打開來讓艾看。

    一陣季節遞嬗之際才會有的味道散了出來。

    盒子裡裝著一整套女生制服。

    「哇。」

    防蟲用的樟腦味衝進鼻腔,但艾根本不放在心上,湊過去看放在盒裡的衣服。

    由綠色與白色構成的制服外套在紙盒裡折得整整齊齊,簡直就像是模範生折的。

    艾沒有拿出衣服,甚至連碰都不碰,只是發出感嘆聲,一直看著這些衣服。

    老婆婆笑嘻嘻地看著她。

    「你穿穿看。」

    「咦?可以嗎?」

    「那當然,我就是拿來給你穿的啊。」

    艾先說了聲︰「……那我試一下。」接著才攤開制服換上。她沒脫下上衣、鞋子跟襪子,就直接套上裙子、披上外套。

    有種新衣服特有的緊繃感。

    「哎呀,好合身……你把手稍微舉起來看看。嗯嗯,這樣應該連改都不用改了。」

    老婆婆以缺牙的嘴發出「呵呵呵」的笑聲,艾則在原地滴溜溜地轉身。轉了一圈又一圈。

    「你要好好珍惜。」

    「好的……等等,咦?我、我可以收下嗎!」

    「可以可以。」

    老婆婆眯起一對應該已經有些退化的藍色眼楮說︰

    「衣服就該給用得到的人穿。」

    「說得……也是……」

    「就是啊。」

    老婆婆這麼說了。

    「好了,小姐,東西拿一拿跟我來。」

    老婆婆走出小屋,朝主屋前進。艾瞪大了眼楮,拿著守墓人的衣服呆站了一會兒,這才回過神來,「東西拿一拿」之後跟了上去。她將守墓人的衣服揉成一團,塞進包包裡。

    太陽還勉強掛在地平線上,所以光線還很明亮。艾就在這大氣底下跟老婆婆走在一起。

    主屋旁停了一輛黑色的汽車,老婆婆朝那輛車走去。

    結果車裡的人似乎看到了,一名婦人從後座下了車。

    她關上車門說道︰

    「你就是艾‧亞斯汀?」

    婦人的年紀正要從中年邁入老年,身材苗條,腰桿也挺得筆直,彷彿穿了根鋼筋似的。她的眼神也很犀利,倒三角形眼鏡下的一對藍銀色眼楮,給人一種冰冷的印象。她的服裝也十分正式,找不出半點瑕疵,加了鐵板的鞋子牢牢咬住大地,棉質的裙子沒有半點皺摺,襯衫也是連衣領都燙得整整齊齊。整個人簡直就像一把磨得十分鋒利的小刀。

    而她的左右腰間還掛著兩把手槍。

    這讓很受爺爺奶奶歡迎的艾覺得她「很難應付」。

    「唔。」

    婦人的眼楮瞪著艾的臉打量。

    「請、請問有什麼事嗎?」

    「你、幾歲了?」

    她的問題一針見血。

    「……我十五歲。」

    她謊報了兩歲多一點。在這個沒有人不滿十五歲的世界裡,報出實際年齡基本上都不會有什麼好事。

    「唔,有沒有宿疾?有蛀牙嗎?」

    「呃,沒有。」

    「參加過政黨或思想團體嗎?」

    「咦?是沒有啦……」

    接著婦人仔細打量艾的眼楮、觀察她的口腔,詢問她過去接種過哪些疫苗,檢查麻疹的痕跡與發旋,以及後頸有沒有胎記。最後說了聲︰

    「頭髮。」

    「咦?」

    「你的瀏海亂了。」

    艾聽了趕緊整了整頭髮。接著婦人更不給她時間喘息,繼續指出︰「鈕扣,還有鞋帶。」每次都讓艾困窘得臉紅,趕緊整理儀容。接著又是︰「校徽歪了。」或是「上衣跑出來了。」

    最後還說︰

    「那麼,你拿這鏟子到底要做什麼……?」

    「這是我慣用的鏟子。」

    「……慣……用?」

    「是,是我專屬的鏟子。」

    婦人推了眼鏡,揉揉眉頭。就只有這件事她沒有多說什麼。

    婦人的儀容檢查到此總算結束。艾覺得應該結束了,但還是覺得隨時都有可能被她挑出別的毛病,不由得自動改成「立正」姿勢。

    「原來如此。」

    婦人喃喃自語。

    「我完全明白了。」

    艾完全不懂是怎麼個原來如此,又是怎麼個完全明白,但她也不敢問。

    「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艾‧亞斯汀,聽說你想進本校就讀?」

    本校?

    「我是葛拉學園的講師兼舍監瑪珍達‧豪森特,事情我都說了,所以過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她就是尤力所說的那種屬於「老師」的人種?

    艾按捺住叛逆心,低聲回答︰

    「……基本上算是這麼回事。」

    「唔,你很有志氣。只要修完本校的教育課程,相信你一定可以成為迷人的淑女……無論你現在有多麼不上不下。」

    咦?我現在不上不下?艾被這個跟主題無關的部分刺傷了。

    「那我們走吧。」

    瑪珍達走向車子。司機早已在車旁畢恭畢敬地打開後車門等候。

    走?走去哪?

    「你都沒聽說嗎?」

    婦人一副不敢領教的表情嘆了口氣。

    「當然是去學校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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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14 PM

第二章 『終夜教室』

  艾遇見瑪珍達,不,應該說遇見老師這種人種之後,最驚訝的就是那種不可思議的態度。

    她怎麼那麼躞?

    不,如果只是踐,艾也不會覺得困惑。不管是地位很高的人還是態度很跛的人,她都不是沒見過,而且也很清楚對這些人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但瑪珍達的踐跟這些人不一樣。她不是用下命令的方式,而是會讓對方自然而然認為採取這種行動是理所當然的。

    舉例來說,如果她是下令︰「去整理要帶去的行李。」艾就敢回答︰「請等一下。」但當聽到她問︰「當然只能帶自己搬得動的東西過去,要找腳伕來幫忙嗎?」艾自然會忍不住回答︰「不用了。」這樣一來,就等於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同意去整理行李了。而且艾生性老實,往往都是在事後才發現自己被牽著鼻子走。

    她有好幾次想問出心中的疑問,但每次瑪珍達都挑準時機指出她禮節上的不周,例如「不可以張著嘴聽人說話」、「腳步不要大得掀起塵埃」。被她指出這些絕對不容反駁的問題,艾當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禮儀領域是艾的罩門。她說這兩種話時的聲調完全一樣,到最後艾甚至覺得她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手忙腳亂了一陣,艾整理好行李,上了黑色的汽車離開倉庫。

    車子一路通行無阻,通過了葛拉學園的高牆。

    這是一所背倚拉崑山脈的巨大學校,校地十分寬廣,肯定比小鎮本身還大。

    車子開進圍牆後,兩人在圓環下車。瑪珍達俐落地指揮,要艾拿起行李,並跟司機說今天可以下班了。

    這時太陽已經下山,四週一片昏暗。

    艾目送黑色汽車慢慢開遠,接著四處張望。

    在她的右手邊有被黑暗吞沒的校舍,左手邊則是被維護得井然有序的森林。

    「那邊是校舍,雖然現在看不到,不過再過去就是禮堂。沿著道路方向過去,靠近峭壁的那棟是男生宿舍,旁邊就是你以後要住的女生宿舍——」

    「請、請問一下!」

    這時艾總算出了聲,但瑪珍達仍然維持自己的步調。

    「艾‧亞斯汀,不能打斷別人說話,更何況說話的人是老師。要說話也要等對方說完。」

    「唔唔~~」

    我超不會應付這種人的啦!

    「你怎麼像狗一樣低吼,一點都不像個淑女……」

    「像、像狗?」

    「嗯,而且還是博美狗。」

    「怎麼連品種都……不對!」

    艾強行打斷這個話題,問出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懷疑搞不好已經成真的問題。

    「請問!我該不會要進這間學校就讀吧?」

    「……我還以為這件事講到現在,已經講得夠多了……」

    瑪珍達那傲慢的臉上首次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不進我們學校嗎?」

    「啊,不,進是要進……可是,今天開始就要上學了嗎?」

    「今天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明天才開始上課。」

    「呃,我可以回家嗎?」

    「回家?」

    艾又發出了「博美狗般」的呢喃聲。被瑪珍達用那種寫著「這孩子到底在胡說什麼?」的眼神一看,就覺得自己說的話非常缺乏常識。

    「本校是全校住宿制,你的房間也已經準備好了。」

    「呃、呃,這意思就是說……」

    「你到底覺得哪裡有問題?」

    瑪珍達一副不耐煩的模樣,艾已經不知道哪裡有問題,哪裡又沒有問題了。

    「請、請問,我再也見不到尤力先生跟疤面小姐他們了嗎?」

    說穿了就是這個問題。她以為自己已經同意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瑪珍達很乾脆地反駁︰

    「你在擔心什麼?當然見得到啊。」

    「說、說得也是啊。呃,對不起,我不太習慣這種事……」

    「只是得先申請會客。」

    瑪珍達又補上這麼一句,接著表情轉為柔和,換成「稍息」姿勢。

    「艾‧亞斯汀,你聽我說。」

    「遵、遵命!」

    「你冷靜點。你是第一次上學嗎?」

    「……是。」

    村裡的大人幫她上過課,但那應該不算上學。

    「是嗎?那我想會有很多事讓你不知該怎麼應付,用以維持團體生活的規則大概也會讓你覺得鬱悶。」

    「是喔……」

    「學校裡有各式各樣的活動、各式各樣的校規,甚至可以說學校就是靠這些拘束人的規範而成立的。你八成會排斥、討厭這些規範,但你也肯定可以從中學到很多。你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

    艾自認明白這點。

    所以最後她還是同意上學,才會跟著來到這裡。

    「那就夠了。」

    瑪珍達說完又恢復傲慢的表情。

    「我們走。」

    艾打起精神,往瑪珍達的身後跟去。

    +

    場面十分壯觀。

    金發、銀發、紅發、黑髮、自皮膚、黃皮膚、黑皮膚、藍眼、綠眼、棕眼、黑眼、灰眼。

    眼前是五十種由這些元素拼湊出來的組合。餐廳裡有山上的少女、海邊的少年、草原的青年、沙漠的少女,每個人部穿著同樣的衣服圍坐在餐桌前。

    一半是少年,另一半是少女,沒有一個成年人。

    艾跟著瑪珍達一起站在他們前方,在震驚的情緒中看著這幅光景。

    自己看過死者之村。

    看過有著百萬名死者的都市。

    也看過擁有不死之身的人。

    還看過死神化身。

    然而……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多達五十個活著的小孩。

    五十雙顏色各不相同的眼楮一起看了過來。他們的眼楮有著在死人身上找不到的透明感,彷彿生命本身發出光輝。

    這裡只有生命的味道。

    艾突然開始感到不安,覺得站在他們面前的自己是那麼地不明確。眼前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習慣這個地方,自己覺得奇怪的制服,穿在他們身上卻十分搭調又放鬆,當中還有些人看著自己竊竊私語。

    艾明知這麼做沒有好處,但仍然忍不住運用自己優秀的聽覺與視力,讀出了他們的唇語。

    ——她那把鏟子是怎樣?

    這名學生應該沒有絲毫惡意,但艾一聽到這句話,當場難為情得想死。她不太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但即使穿著打扮一樣,還是會覺得他們才是真貨,自己只是冒牌貨,只是被拖到真貨面前比較的冒牌貨。

    她趕忙將手上的鏟子放到地上,但動作太急躁,反而引起觀眾的注意。艾急了,發現自己的急躁,又讓她更加急躁。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難為情?為什麼就是不能抬頭挺胸?

    嘻嘻。

    艾聽見有人在笑。

    她當場好想哭。

    「注意(Attention)!」

    這一瞬間,瑪珍達大喊了一聲。

    「你們這些傢伙!我告訴你們多少次,,我說話的時候連●都不准放!剛剛是哪個●●在放●!看我親自●●你!現在馬上給我把你的●●拿到桌上●●等我宰割!」

    咦?

    「是哪一個!剛剛在嘲笑轉學生的,是坐在哪裡的哪一個●●?喂!給我回答!你們沒聽見嗎?這是多麼驚人!我心愛的這些臭學生裡頭竟然有人是●●●●?還是你昨天沒●●好用,乾脆拿耳朵●●●●了?」

    「剛才笑的人是我!」

    這時一名坐在餐廳中間一帶的男生起立了。

    瑪珍達右手一閃,拔出腰間的左輪槍,幾乎沒有瞄準就以單手開槍。

    從槍口飛出的子彈發出「咻」的一聲輕響,打在學生的額頭上。子彈不停旋轉,割出弧線彈回眼前落地。仔細一看,這子彈是用粉筆做的。

    「你這●●挺有膽識,看來很帶●嘛。下次去釣●●的時候,我會找個●●讓你●。」

    瑪珍達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槍,對所有人宣佈︰

    「我可愛的臭學生!你們給我聽好了!我不允許任何歧視!那是我的特權!你們這些傢伙有空看隔壁的●●!就先把自己的●給我●●到爆!成長(Gung Ho)!成長(Gung Ho)!成長(Gung Ho)!」

    『成長(Gung Ho)!成長(Gung Ho)!成長(Gung Ho)!』

    完畢。

    說完這句話,瑪珍達退開一步。

    「艾‧亞斯汀。」

    「有、有!請問有什麼吩咐!」

    艾也反射性立正站好,有樣學樣地敬禮。

    「嗯?你在做什麼?在開玩笑嗎?」

    瑪珍達掩著嘴角微微一笑。

    「艾‧亞斯汀,淑女的一舉一動都要有氣質。」

    ……我才想問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咧。

    「那你們這些傢伙給我好好相處!解散!」

    她話剛說完,整間餐廳立刻吵鬧了起來。學生們俐落地放好餐具,排隊離開餐廳。

    「請、請問,瑪珍達小姐……」

    「艾‧亞斯汀,從現在這一刻起,你要叫我舍監。」

    「喔,那舍監,我的晚餐……」

    瑪珍達手叉著腰,斬釘截鐵地宣告︰

    「沒你的份!」

    「咦咦!」

    「不管有什麼理由,吃飯時間遲到的人就沒飯吃!」

    艾的世界崩潰了。

    「請、請等一下!我的體質有點特殊,不吃晚餐就會死……」

    「這種事不重要!跟我來!」

    瑪珍達大步穿過餐廳,找上了一列隊伍。

    「班長。」

    「有。」

    這名女學生話不多,稱得上是個氣質美女。她的一頭紅發綁成麻花辮披在身前,眼瞼低垂得幾乎讓人懷疑她這樣看不看得見東西。

    「有新人要進來,她編到Q班。」

    「瞭解。」

    瑪珍達說完這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而艾只是呆站在原地。

    「艾‧亞斯汀。叫你艾可以嗎?」

    「咦?啊,好的。」

    「艾,我們走。」

    閉著眼的女生先對隊伍最前面的人吩咐幾句,接著跟在隊伍後面往前走。隊伍照性別分成兩列,排在艾前面的是閉眼妹,更前面則是戴著類似牛奶瓶底眼鏡的女生,再過去是個看來個性頗為溫和的藍發女生,而帶頭的竟然是一對金發雙胞胎。

    艾獨自抱著行李跟在最後面,對身前的閉眼妹說︰

    「請問——」

    你叫什麼名字?

    「噓!」

    女同學說話時並沒有看著艾。

    「安靜,不然舍監會罵人。」

    「……好。」

    根本沒機會說話。

    隊伍直線前進,走出餐廳轉往室外。外面有一條設有屋頂的通道,聽得見兩旁的草叢裡有春天的昆蟲在鳴叫。眾人一個個走進女生宿舍,除了艾以外,每個人都加緊腳步進了房間。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

    她指著一間金色門牌上寫著125號室的房間。

    「去放行李,只把髒的拿出來,快點。」

    艾趕緊進了房間。裡頭伸手不見五指,艾摸索著前進,放下鏟子跟草帽。所謂「髒的」應該市指衣服,但她決定不帶守墓人的服裝去。

    一走出房間就看到先前那些人已經將原本身上的制服,換成樸素的休閒服並且排好了隊。

    艾不知道如何是好,滿心驚慌地尋找著閉眼妹。這個女生連她自己的名字都不告訴艾,說話時也不看著她,即便如此,現在的艾還是非常需要她。

    「排到後面去。」

    晃了一會兒,閉眼妹找到了艾。艾其實很希望她能牽著自己的手,但終究還是勉強忍了下來,走到隊伍最後面。

    點完名後,隊伍保持肅靜前進,接著走到室外,進了另一棟建築物。

    這棟建築物是磚造的,後頭有煙囪大口大口地吐著煙。

    「跟著大家做。」

    閉眼妹這麼說了,於是艾點點頭。

    首先在建築物入口脫下鞋子,放進鞋櫃。接著把襪子也脫掉,打赤腳走到裡面,在一個巨大的籠子前面依序倒出拿來的袋子裡所裝的東西。當輪到艾時,她往裡頭仔細一看,結果聞到一陣濃烈的活人氣味。她所料不錯,眾人放進籠子裡的東西就是休閒服。

    「你在做什麼?這邊。」

    艾被人拉著衣領拖走。

    她被帶到一個神奇的房間。地板不是木頭做的,也沒鋪地毯,可以直接看到跟建築物外牆同樣的石材。到處都放著厚實的毛巾,牆壁則被無數約有合抱大小的正方形櫃子塞得密密麻麻,正中央還有兩排同樣的櫃子背靠背排在一起。

    而且地板的水氣很重,到處都沾了水,對面則有一扇透出蒸氣的木門。

    這裡是什麼地方?

    「廁所在那邊,不過基本上你最好先上完廁所再來這裡。」

    是喔?

    「這些櫃子是放衣服的。」

    「是。」

    「內衣褲要自己洗。」

    「是。」

    「那麼,衣服脫掉。」

    「咦?」

    艾想問為什麼,卻當場呆住。

    閉眼妹已經伸手去拉自己的衣服下襬。不,不只是她,進了房間的每個人都三兩下脫掉衣服,放進櫃子裡。

    眼前是各種不同的膚色。

    「哇、哇!」

    「你怎麼了?」

    哇。

    皮膚很白而且一絲不掛的閉眼妹就站在身前。

    艾茫然地注視著眼前超現實的光景。

    活人的裸體就在眼前。

    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其實艾這幾年來都沒有好好看過活人的裸體。

    尤其是同性,更別說是年輕女性的裸體。艾看過的就只有母親——故障的守墓人(阿爾法)那瘦得很不健康的肢體,以及疤面為了喂瑟莉卡而露出的胸部。艾所熟悉的「人體」,指的是完全乾燥、經過整形的死者皮膚。她對活人是壓倒性地不熟悉。

    難為情。

    這種情緒再度襲向艾。看著閉眼妹與其他人一絲不掛,她就是覺得害羞得不得了。皮膚吹彈可破的觸感,身體軟綿綿的圓潤感、流汗後帶著濕氣而發出的濃烈氣味,這些都讓她看不下去。她們活著。面對證明她們活著的證據,讓艾十分驚慌。除了艾自己以外,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這種羞恥的情緒。

    她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臉上,將目光從閉眼妹那頗有份量的豐滿胸部上移開,卻又看到長在雙腿間的一小撮陰毛,讓她的頭垂得更低了。艾對看到這些真的感到很害羞。

    想哭的心情又甦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接著……

    「趕快脫掉。」

    艾用力地抓住衣領。

    脫衣服讓她覺得很害羞。

    艾不喜歡在理所當然地活著的她們眼前脫掉衣服。

    她真的很不喜歡。

    「這、這個,我……」

    「快點。」

    視野漸漸濡濕,她簡直不敢置信。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算是比較愛哭的人,但這樣未免……

    未免也太愛哭了……

    「快點,時間過了就不能洗了。」

    艾沒動。

    閉眼妹無可奈何,只好將手伸向艾的衣領。

    +

    除了蒸氣還是蒸氣。

    飽含水分的空氣暖呼呼的,相較之下,腳下的白色石頭則是冰冰涼涼。室內只有幾盞電燈照明,光線很暗,空中與水中的能見度都很低。

    「砰」一聲桶子撞上石頭的聲響迴蕩在密室當中。

    這是個大澡堂。

    艾一副可憐的模樣,獨自站在澡堂角落。艾將毛巾包得像是高級精品店的包裝紙,在自己的身體上築起銅牆鐵壁的防線。

    浴室裡擠得密不透風的各種膚色,在蒸氣與熱水的影響下變得更加水潤,籠罩著她們的水氣映出彩虹。每個人都比艾大了三歲,身高很高、胸部豐滿,看起來十分漂亮。

    艾儘可能不讓自己引人注目,偷偷摸摸地在角落移動。只是無論她怎麼低調,每個人都會不時將目光瞥向這名神秘的新生,但當事人卻沒發現這點,因為這些同學都不主動跟她接觸,於是她下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些人對自己沒有任何興趣。

    ——殊不知什麼話都不說的人,反而好奇得眼神發亮。

    艾就在所有人偷偷的注視下移動到牆邊,佔領位於角落的一個水龍頭後,才總算鬆了口氣。接著她就像神經質的草食性動物,不斷將視線瞥向四周。同學們都不經意地別開臉,對她的視線視若無睹。艾心想果然沒有人對自己有興趣,於是放心地鬆開了纏在自己身上的毛巾。

    水氣跑上之前被毛巾遮住的肌膚,小小的背影顯得十分耀眼。

    『哇……』

    「?」

    艾轉身朝背後一看,同學們立刻撇開視線。

    是自己多心了嗎?

    艾不安地縮起身體,用膝蓋擋在身前,雙手繞到後腦勺拿掉橡皮筋與髮夾。

    原本綁在腦後的金發獲得解放,披到了背上。

    『喔喔……!』

    「?」

    還是沒有人在看自己。

    艾感到疑惑之餘還是繼續動作,拿起裝了熱水的木桶,捏著鼻子當頭淋了下來。

    啪沙。

    一頭金發吸飽了水分,使得光芒更加深邃。

    『哇,好棒……』『好漂亮……』『她是怎麼保養的……?』

    這次的讚歎化為明確的聲響,迴蕩在浴室濕潤的空氣之中。但不巧熱水正衝著艾的耳朵,所以她什麼也沒聽見。

    她沖完水後閉著眼楮甩甩頭,伸手揉揉眼角擦掉水分,眨了眨眼楮,並舒了長長一口氣。

    她的眼前有無數的肥皂以及不知道裝著什麼液體的瓶罐。

    室內的每一雙眼楮都注視著艾的手,想看看她到底會拿哪一瓶、用什麼方式洗澡。

    艾什麼都沒發現,只是看著這些東西,最後動了手指。

    她拿起了毛巾。

    接著起身就要走出去。

    『!』

    「……你等一下。」

    「好、好的,請問有什麼事……?」

    艾的肩膀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原來是閉眼妹代表眾人拉住了艾。

    「你要去哪裡?」

    「呃、呃,我洗完澡了,打算到外面等……」

    「……你不泡進浴池、不洗頭,也不刷身體?是因為不喜歡這裡的肥皂,還是……?」

    「啊,也不是,我一向不用肥皂……」

    這一瞬間,每一對眼楮都換上了彷彿在看敵人的視線。

    「……坐好。」

    「咦?你說什麼?」

    「給我坐好。」

    「咦?可、可是,這個、那個……」

    「坐下,」

    「遵命。」

    艾認真地坐到閉眼妹身前一張弄濕的木頭椅上。她覺得自己接下來將會面臨一場嚴刑拷打,於是轉過頭去陪笑求饒。

    「看我把你刷得亮晶晶的。」

    閉眼妹決定先朝她的笑容潑桶水再說。

    「嗚嘎!」

    +

    「嗚嗚嗚嗚嗚……我不要亮晶晶……我再也不要亮晶晶了……」

    艾打開125號室的門,連燈也沒開,在漆黑的房間裡摸索著前進。所幸月亮露了臉,些微的光線足以讓她看見家具的位置。房裡有一張雙層床、兩張書桌,是一間雙人房。

    艾拖著全新的睡衣衣擺,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床邊,全身上下就像她說的一樣亮晶晶,簡直像是洗得非常乾淨的屍體。

    她連棉被也沒攤開就趴到床上,左腳劃了個圓放到床的另一邊,翻成仰躺姿勢注視著距離很近的上層床底。其實她還得把拿回來的制服掛好,將行李塞進櫃子,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名新生的加入絲毫無法撼動這聞學校,葛拉學園正要循正規作息進入夢鄉。

    只有艾始終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雙層床的上鋪。

    先前在浴室裡,連指甲縫都披挖過了。

    而且今天沒飯吃。

    「這是霸凌……嗚嗚嗚……這是霸凌新生……」

    肚子咕嚕咕嚕叫而凹陷下去,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寂寞感,將眼淚帶到眼角。

    她想起了自己在自我介紹時與在浴室裡出的洋相。

    趕緊擦擦眼楮。才第一天就弄成這樣,以後該怎麼辦才好?艾覺得自己的確有點愛哭,但這樣未免也太誇張,竟然在入學的當天晚上就哭了,自己到底有沒有這麼愛哭啊。

    艾抱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趴在被窩裡睡覺。

    換成抱著肚子的姿勢後,就少了可以用來擦眼淚的手,眼淚因此在眼角累積成大顆的水珠。艾輕輕將臉埋進棉被,讓棉花吸走那朝露般的水珠。

    ——爸爸,學校一點都不好玩。

    她在腦海中想像父親的身影,對他發牢騷。明明只是想像,食人玩具(漢普尼韓伯特)卻十分入戲,不負責任地嘲笑她︰「關我什麼事?」艾覺得這樣太過分了。自己最後之所以會同意上學,原因就出在他身上,

    艾想起了過去與父親之間不算多的談話內容。

    有一次他們談到了學校。

    漢普尼說自己是白子,當年他的皮膚跟腎臟都很脆弱,是個很難正常上學的小孩。但他仍然靠著雙親與朋友的幫助,持續勉強去上學。

    艾問他為什麼這麼辛苦也要去上學。這有點像在說他壞話,但當時艾不管怎麼看,都無法想像眼前的魔鬼會喜歡上學。

    淡普尼則回答︰「你想想,大家都有上學耶。」說著笑了笑,又補上一句︰「那我當然也要上學,就這麼簡單。」

    他的笑容看來驕傲又高興。現在回想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是個很怕孤獨的人。

    後來他認識了尤力,交了很多朋友。

    可是……

    ……自己有辦法像他那樣嗎?

    艾吸了吸鼻涕。她想到了那些還不知道名字的室友與同學,想到晶瑩剔透的五十雙眼楮、說話不容抗辯的舍監、那些活人讓她感到難為情的柔軟肌膚,還有壓倒性的活人氣味……

    對了,就是這個問題。

    「看來我……」

    艾呼出一口氣說道︰

    「……我一定是不懂怎麼跟活人相處吧……」

    這個事實令她大受打擊。

    自從進了這個小鎮以來,她就一直覺得步調被打亂,經過剛剛在浴室裡發生的事,讓她深深瞭解原因出在哪裡。看來自己竟然不懂怎麼跟成群的活人相處。

    她心想如果一次只遇到一兩個,自己就沒問題。但仔細一想,又馬上發現過去跟活人第一次見面時也都非常緊張。

    她想起了歐塔斯里有一名少女曾經對她說︰「活人好漂亮,可是怪怪的。」自己當時根本笑不出來,因為自己也不習慣活人。這樣的自己說要拯救世界,也未免太可笑——

    肚子又咕嚕叫了一聲,呼出來的氣息格外火熱,眼淚滴了下去。

    ……爸爸,學校好沒意思……

    艾用枕頭用力地摩擦臉。

    她心想乾脆大哭一場算了。雖然已經哭過,但內心就是會容許自己再哭一次。

    一想到這裡,眼淚立刻湧了上來。

    眼淚有如波濤一般,從眼楮深處的更深處——一個一定跟心靈相連的地方流了出來。眼瞼立刻就滿潮,只等著滿溢而出。

    其實自己有點喜歡哭。

    說出這種話很容易被人認為「真是個討厭鬼」或「自己沒事找事哭的愛哭鬼」,很難清楚表達出這是怎麼回事,所以她不曾告訴別人,但她就是喜歡哭。

    因為「哭」跟「哭完」絕對是一整套的。

    艾是這麼認為的。

    她覺得人一定是為了哭完而哭。不管哭得多悲傷,或覺得眼淚怎麼流都流不完,眼淚遲早還是會流完的。

    即使母親死了、父親死了、夢想粉碎而嚎啕大哭,但總有一天,眼淚仍會沒天理地停住。

    相信這一定是因為眼淚本身就是為了哭完而存在的,是為了將悲傷化為鹽水,從自己體內驅趕出去而存在的。

    所以她喜歡哭。

    ……這是艾從她短短的人生中摸索出來的一種應付悲傷的方法,是她為了接受經過自己眼淤點綴的人生而編出來的理由。

    然而……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好事,沒有人知道艾認為在這種地方孤獨地哭泣「是好事」的想法算不算「好」。舉例來說,如果叫尤力來評論,即便他能百分之百瞭解艾的心情,大概也會說這樣不好;換作是巫拉,八成會想到是什麼樣的人生際遇造成她這種想法而覺得難過;如果是漢普尼,說不定會誇獎她;對象是疤面的話,她可能會感到猶豫;至於瑟莉卡,多半會得讓艾沒時間哭泣。

    但這些人都不在這裡,唯一在的就是孤獨的十二歲守墓人。

    漢普尼的幻影什麼都不說。

    眼淚正要在孤獨中流下。

    就在這時……

    「你還好嗎?」

    這句話……

    很難形容這句話在這一瞬間、這個地方說出口,到底有什麼樣的含意。

    這句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艾應該要在這裡孤獨地哭泣,以孤獨的理論哭完,又孤獨地變堅強。這一切都應該是自己獨自進行、自己獨自完成。

    但現實並不是這樣。

    「不要哭了啦。」

    艾嚇了一跳,望向說話的人。她的眼淚立刻在震驚中縮回去,成了平凡的鹽水。

    說話的人是個倒吊的首級。不,只是看起來像這樣,其實是個從上鋪探出頭來的女學生。

    這個女生的眼楮像是一對在黑暗中仍能發出黑色光澤的黑曜石,倒披下來的黑髮長度原本應該可以垂到肩膀,在床的上層與下層之間微微擺動。

    「你冷靜下來了嗎?」

    艾點點頭。

    「太好了。」

    女生溫和地笑了。艾到這間學校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活人對她露出那麼柔和的笑容。

    但艾的心早已彆扭地上了鎖,仍然保持戒心。

    「請、請問!」

    「嗯?」

    「……你也想把我刷得亮晶晶的嗎?」

    女生歪了歪倒掛的頭,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不太清楚怎麼回事,不過你已經夠亮晶晶了吧?」

    女生誇她頭髮很漂亮,她便害羞了起來,但並不覺得厭惡。

    「蒂伊。」

    「咦?」

    「蒂伊‧恩吉,我的名字。」

    「啊……我叫艾!艾‧亞斯汀!」

    「我知道。」

    蒂伊笑了笑。這是艾第一次看到這間學校的學生對自己笑。

    「艾,我一直很想見你,我跟艾利斯兩個人都在等你。」

    到了這個時候,艾的腦漿才總算吸進了氧氣與顧及其他細節的心思,想趕緊起身談話。

    「啊,你躺著沒關係。」

    蒂伊阻止了她。

    「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不過今天還是別說太多了,你睡吧。」

    「是喔……」

    「雖然我一直在等你,可是我也困了。」

    蒂伊笑著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下。

    艾從棉被當中挖出枕頭鋪好,重重地把頭放了上去。視線微微往旁邊一撇,便看到蒂伊在微笑,讓她莫名地覺得無比放心。

    「……蒂伊同學是我的室友?」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

    芟深深點頭,接受了這個事實。

    「到了明天,我會告訴你很多很多事,不過今天還是先睡吧,好不好?」

    「好……」

    「你睡得著嗎?要不要緊?」

    艾抬頭看著她擔心的眼神,於是也這麼自問。

    流淚的跡像已經撤到很遠的地方去,一陣浪濤般的疲憊接連而來,慢慢填滿了整個身體。

    「我不要緊。」

    艾這麼回答。

    「是嗎?」

    蒂伊笑了笑。

    「那就晚安了,明天見。」

    蒂伊說完揮揮手,把頭縮了回去。艾也說了聲晚安,接著閉上眼楮,凝視眼瞼下的黑暗。

    睡意從這片黑暗的另一頭來臨,輕柔地吞沒了她的意識。

    Ⅱ

    葛垃鎮的早上來得很早。天還沒亮人們就起床,在已經溫暖得多的洗臉水中感受到幸福。面包店將發酵完成的麵糰送進烤箱,農家觀察即將面臨第一次收割的麥穗並深深點頭;牧童與牧羊犬一起在野外奔跑,熬夜工作的人則打著大大的呵欠上了床。整個小鎮完全醒了過來,籠單在一天當中的第一波喧囂聲當中。

    位於小鎮正中央的葛拉學園也正在甦醒。

    「起床~~(Ladi~~es)!」

    大禮堂的鐘聲迴蕩,瑪珍達對升起的太陽發射感謝的禮炮,接著對西沉的月亮發出哀悼的禮炮,最後大吼著在宿舍裡踱步。

    「好了你們這些大小姐通通給我起床!不要●●!拉起內褲!梳頭涂口紅的時間到了!趕快打理好你們像是新鮮蔬菜的臉!主題是『清純』!把你們自己抹成一個連●●●●看了也忍不住●●得走上歪路的淑女!」

    學生們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開始利用早上這段短短的時間整理儀容。她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脫下睡衣,穿上跟制服同樣統一公發的那種可愛卻毫不特別的內衣褲。接著穿上燙出直挺褶線的上衣與格紋裙子,把腳塞進靴子後前去洗臉。每個人各以不同的順序進行這些作業,有人仔細梳頭,有人則從指定的季節服裝中處心積慮地想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愛。

    就在眾人忙碌之際,艾則——

    「艾、艾,你醒一醒。」

    「…………唔……巴薩……諾瓦……」

    還在睡。

    「嗯~~這可傷腦筋了,她怎麼叫都不醒。艾你醒一醒!被舍監罵的!」

    蒂伊一臉傷腦筋的表情,所幸艾立刻有了反應。

    「……我早就醒了啦……」

    「啊,太好了,那得趕快換衣服才行。」

    「……真是的,我早就醒到不能再醒了啦……唔……」

    「咦?這該不會是夢話吧?怎麼辦?她超強的。」

    蒂伊在床邊將雙手圍在嘴邊叫艾起床,但艾施展威力強大的睡昏頭招式,怎麼也叫不醒。

    「艾!起床起床起床~~!」

    蒂伊喊得滿臉通紅。

    這時艾才總算忽然挺起上身。

    「啊,這次真的起來了。」

    艾靠腹肌的力量坐起身,茫然環顧室內,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蒂伊……

    「……廁所……」

    「咦?啊,嗯,請……房間裡有廁所,就在那邊……」

    這時門砰然關上。

    艾顯然什麼都沒聽進去,走到外面去了。

    +

    早上的盥洗區是整棟宿舍最擁擠的地方。房間裡的洗手台在這個時候幾乎完全吐不出水,所以注重儀容的學生多半都會來到可以使用井水的一樓盥洗區。她們在這裡洗臉、洗頭、撲粉、上油,拿舍監說的「化妝是淑女應有的禮儀」當免死金牌,摸索出剛剛好不至於被罵的界線,為自己增添色彩。每個人都已經將制服穿得整整齊齊,正準備邁向更高的境界。

    艾睡眼惺忪地走過。她看起來懶洋洋的,衣領歪斜,鈕扣沒扣好,上衣掀起,連肚臍都露出來了。

    而且令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是她還拖著枕頭。

    她踩著無力的腳步從眾大姐姐身後走過,進了廁所。這些學生原本只是專心地看著鏡子,登時納悶地回過頭去。因為她們覺得剛剛鏡子裡好像映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物體。

    「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學生們無言地交換意見,瞪著剛剛疑似有神秘生物進入的廁所。

    隔了一拍。

    廁所傳來曄啦嘩啦的沖水聲,半睡半醒的艾走了出來。

    『!』

    每個人頭上都冒出了驚嘆號。不用搬出校規也知道艾現在的模樣實在太離譜,要是被舍監看到,大家的小命都會不保,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們接下來的行動非常迅速。

    搶先裝備完畢的學生們光明正大地偵察走廊上的情形,在背後打手勢表示「淨空」。嘴裡還叼著牙刷的學生向學姐報告情形,其間現場隊員還努力檢查武裝、拋棄燃料。

    學生們面面相覷。

    「要動手嗎?」

    「上吧。」

    她們下決定不但迅速,而且沒有絲毫妥協。

    +

    「啊!」

    艾覺得嘴裡有好吃的東西,忽然醒了過來。

    平常她不可能在這麼離譜的情況下醒來,意識卻仍然冷靜。她既沒有噴飯,也不顯得驚慌,先鎮定地咀嚼再說。

    ——這是鮮魚?沒錯,然後會有脆脆的感覺,應該是用炸的;每嚥下一口就會竄過鼻腔的香味是九層塔。原來如此,從一開始就把九層塔混進面包粉,借此增加香氣跟滋味的層次……

    等等,這不是重點。

    「奇怪?」

    艾朝四週一看,發現這裡是昨天來過的餐廳,座位跟四周的面孔都一樣。每個人都按照正確的餐桌禮儀,吃著香草炸虹鮮與蒸芋頭。

    艾自己也是右手握著刀,左手拿著叉,處於「開動」狀態。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而且連衣服都已經由別人幫忙換好了。

    昨晚穿的睡衣已經換成制服,頭髮也編成自己不會選擇的髮型垂到身後。

    到底是誰在什麼時候……

    艾分析自己所處的狀況。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且是誰幫我換好衣服的?總覺得最近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自己太常被別人脫衣服,而且也太常讓人幫自己穿衣服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叫負責人出來!

    過了一會兒……

    頭轉來轉去的艾不經意地用左手上的叉子叉了一塊鱔魚,慢慢送進嘴裡咀嚼。

    吞嚥。

    隔了一晚才吃到的飯菜非常美味。

    所以這些小事她就不計較了。

    +

    用完餐後,餐廳裡的學生迅速變少。他們與前一天無異,認清自己該做的事,沒有任何人關心艾。

    不,嚴格說來閉眼妹還在艾身旁用餐,但艾不知道該不該等她,只好心慌地繼續坐在座位上。她不知道這種時候先有動作是對還是不對,只覺得不管怎麼選擇都會被罵。

    所以當蒂伊找到她時,她真的好高興。

    「啊,找到了,艾,這邊這邊。」

    蒂伊從餐應門外探頭進來,朝艾招了招手。艾用眼角餘光朝閉眼妹瞥了一眼,發現她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拿著托盤起身,放到餐具回收處,接著就一路走到蒂伊的身前。

    「哇啊。」

    蒂伊用手抵著下巴,仔細地打量著她。

    「怎、怎麼了嗎?」

    「你穿制服好可愛!」

    「是、是嗎?」

    「嗯,包裝得很棒。」

    儘管納悶這是哪門子的稱讚,但艾仍然轉動上半身,重新看看自己的模樣。格紋裙以綠色與白色組成,顯得很有格調。同樣綠色的制服外套也很合身,動起雙手很自然。

    「是蒂伊同學幫我換的衣服嗎?」

    「不是,那時候一群臉色凝重的學姐用力打開門進了房間,把你剝個精光,然後從你的行李當中翻出衣服……」

    「這、這太過份了……果然是霸凌……」

    「……這算霸凌嗎?」

    「就是霸凌。」

    蒂伊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這衣服……」

    「嗯?」

    艾用力轉動上身,裙子劃出弧線輕飄飄地落在大腿上。她不停地扭腰擺臀,享受裙子「貼上身來」的感覺。

    「我以前都穿短褲,所以覺得好新鮮。」

    「這樣啊?」

    艾答了聲「是」,接著——

    她突然感到困惑。之前待在村裡的時候,她當然也有機會穿裙子。安娜與耀基一碰到什麼活動,就會準備可愛的衣服送她。

    但艾完全無視於這些衣服的存在,始終只穿守墓人的服裝。因為當時的她必須分秒主張自己是守墓人才敢活下去。

    現在她覺得那段日子實在太不自由了。以前的自己一定要靠衣服跟言語來綁住自己,否則就會迷失,只顧扛著鏟子去挖洞。艾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真有那麼一點可憐。

    自己真傻。

    艾抓起裙襬,如果早知道穿個裙子就能讓村民高興,實在應該多穿幾次讓他們看——艾現在已經能夠這麼想。

    「你怎麼了?」

    「……沒有,沒什麼。」

    艾拍拍裙子,抓起裙襬做了個淑女式的蹲身禮。

    「承蒙您讚美,真是令人惶恐。」

    「不不不,我說的是事實。」

    「蒂伊同學穿制服也很好看……咦?可是……」

    艾來回指了指蒂伊的上半身與下半身。

    「為什麼只有蒂伊同學穿的制服不一樣?」

    「嗯?」

    昨天蒂伊的身體被床遮住,現在則可以看到她穿著不屬於這個學校的制服。

    她身上披了一件以深藍色為基調的制服外套。

    「啊,你說這個啊?呃,這是因為……對了,因為我是轉學生。」

    「是喔?這樣啊?」艾決定先點點頭再說。雖然覺得是轉學生好像不構成理由,但她既然這麼說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好了好了,別再說這些小事了,你跟我來。」

    「要去哪裡?」

    「校舍。」

    蒂伊說完立刻跨出腳步,艾趕忙跟上。

    她們出了餐廳,混入往外走的大群學生當中。

    蒂伊讓朝陽照在身上,看來非常舒暢,並大跨步往前走。

    「今天早上的課是選修,所以大家上的課都不一樣。」

    「選修?」

    「選修課,每週有兩堂可以自由選修。這樣講你大概也不懂,剛開始就先旁聽吧。」

    原來如此。

    所以蒂伊就是負責領路的羅?

    知道這一點後,艾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覺得要是瑪珍達跟閉眼妹也能像這樣向她說明,不知該有多好。

    「這邊是男生宿舍;這邊是運動場,然後那邊是峭壁,禁止進入。」

    蒂伊看到什麼都一一講解。她的說明方式簡直像地毯式轟炸,實在稱不上高明,卻非常符合艾的需求。

    她們到了校舍。

    「……好大一間……」

    眼前是一棟有著與垃崑山峭壁同樣顏色的灰色建築物。校舍的形狀像只伸展雙翼的天鵝,正中央有一座高大的鐘塔,兩例各有幾座小塔追隨,每座塔之間以拱型結構餃接,裡頭從小教室到大禮堂一應俱全。

    「本校還算是比較小的學院,聽說皇后學院的學生人數隨時保持在五千人以上,只是不知道現在還剩多少。本校以前也有五百名左右的學生,現在已經剩不到十分之一了。」

    艾沒在聽。她一邊發出「喔咦~~?」的怪聲,一邊抬頭走進校舍。校舍儘管有著厚重的石壁,內部卻以樹齡高達百年以上的橡木隔開,牆面上有漂亮的光澤,四處都有高聳得令人不由得想鞠躬致敬的石像,瞪著從玄關走進來的人們頭頂。

    「這邊。」

    蒂伊的腳步放得很慢,以便讓艾仔細參觀。ㄇ字形的校舍中央有舞台與庭院,不知由誰照顧的花圃炫耀著美麗的色彩,是個讓人看了就想過去曬曬太陽的地方。

    這時鐘聲響起。

    鐘聲是從峭壁正面,也就是位於整棟校舍最高處的鐘塔傳來的。不知道這是否表示要弱始上課了,只見走廊上的學生都趕緊走進教室。艾覺得有點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去上課,蒂伊卻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走在已經沒有其他學生在的樓梯上,一路爬到最頂樓。

    看來現在三樓的教室都沒被使用,每間教室都空空蕩藩,走廊也弄得像是置屋間,到處都擺著學生製作的繪畫或雕像。蒂伊不理會這些東西,大步往前走。

    「到了,艾,可以請你開門嗎?」

    蒂伊帶她來到的地方,是個位於校舍內走廊最底端的房間,也就是那座鐘塔的正下方。眼前有一扇木門。

    艾儘管納悶來這種地方要上什麼課,仍然伸手握住磨損嚴重的黃銅門把,喀啦一聲轉開。

    這裡是齒輪與索的住處。

    房間裡就像閣樓倉庫一樣,充滿雜亂而粗獷的氣息。四面八方的石材與木材都沒經過裝飾,牆壁與天花板上完整地留著建築時工匠以粗獷筆跡寫下的標記。每一寸地方都積滿灰塵,地板、橫樑、櫃子、抹布、不知道是哪一屆學生做的黏土雕像、蜘蛛絲、壁虎褪下的皮或乾屍,每一樣東西都披上了厚厚的塵埃,訴說著它們來到這裡的歲月。

    其中唯一徹底抗拒灰塵的,就是時鐘的心臟。嘎嘎作響的齒輪像是在撕咬停滯的空氣,繃緊的鋼索傳達動力,不讓塵埃附著上去。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這個房間是時鐘的內臟。

    「嗯~~他跑哪兒去啦~~?」

    蒂伊蹦蹦跳跳地跨過破銅爛鐵,往裡頭走去。

    「啊,看到了。艾,這邊。」

    艾的呼吸變得急促,走向朝她連連招手的蒂伊。

    那兒有一名男學生。

    這個男生在破銅爛鐵的圍繞下,仰著臉打瞌睡。說是打瞌睡,卻不是學生在課堂上趁老師不注意時偷偷打盹那麼簡單,而是拿書本當枕頭,拿防災用具的袋子當棉被,大剌剌地睡覺。

    「他、他是怎麼回事?」

    「他是艾利斯,只是個笨蛋。完畢。」

    蒂伊大概真的以為這樣的說明就夠了。她的眼神很正經。

    「艾~~利~~斯~~!起來啦!」

    蒂伊在他的耳邊大吼,但這個男生絲毫不當回事,說著幸福的夢話︰

    「……奶油炒兔肉聽起來很好吃,可是說成奶油炒小兔子肉,就讓人覺得很可憐耶……」

    「不要扯生活百科了,趕快起來。」

    「?我倒覺得兩種叫法聽起來都很好吃啊?」

    「那邊那個怪胎也不要說話。好了,艾利斯,起來。」

    「……嗯啊?」

    他似乎終於死了心,慢吞吞地睜開眼楮。不過看來他還不打算完全清醒,仍然像蓑蛾般躺在睡袋裡看著蒂伊。

    「……早啊。」

    「不早啦!太陽早就出來了!」

    「你很吵耶……有什麼辦法?我昨天一整晚沒睡啊……」

    蒂伊手叉腰對他大吼,口吻聽來十分親近,而男生似乎也很習慣,隨性地回著嘴。艾帶著一點點嚮往看著他們,隱約覺得他們這樣「很有朋友的感覺」。

    「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啦?」

    男生張開大嘴打著呵欠,模樣就像掀開蓋子的垃圾桶,讓艾不由得想扔些東西進去。

    「我想先跟你介紹艾。」

    「啊?」

    說著蒂伊讓出了一個位置。

    男生與艾對望,呆了好一會兒。

    「幸,幸會,我叫艾‧亞斯汀。」

    「……喲。」

    少年看到艾之後,也只以毛毛蟲脫皮般的動作慢慢爬出睡袋。他的頭髮翹得彷彿原本就是要梳成這種發型,剛剛被睡袋遮住的身上穿著全黑的直筒領學生制服。這套制服跟蒂伊一樣不屬於本校,上頭有著長年所致的縐褶。該怎麼說呢?有點像不良少年。

    「艾利斯‧卡勒。」

    「咦?」

    「我的名字。」

    艾利斯喃喃哼著︰「兔子不吃窩邊草~~(音符)」三兩下就收拾好睡覺的地方。

    「那你有什麼事?你也是來委託我的嗎?」

    委託?

    「我正好在進行有關這方面的計劃,可以算你一份,畢竟也沒有人數限制,多一個人不會怎麼……」

    「你在說什麼?」

    「啊?」

    艾利斯打呵欠的動作忽然停住,直盯著艾打量。

    「……我總覺得有點雞同鴨講……」

    他說著輕輕跳上旁邊的一堆雜物坐下。

    「你不是來求我救你的嗎?」

    啥?

    「來求你救我?你口氣還真大,我可是站在救人那一邊的。」

    「???……喂,蒂伊,這丫頭是怎樣?」

    艾利斯帶著看來像困惑又像厭煩的表情,朝身後這麼問了。

    「你才知道。驚人的是她根本不清楚這裡的情形就入學了。」

    「啥?」

    艾利斯張大了嘴合不攏。

    「……你白痴啊?」

    「啊,竟然罵人白痴!」

    「你這白痴少囉唆,你怎麼搞得出這麼蠢的事?而且就算你真的事先不知情就入學,只要待上一個小時,一定看得出這間學校不正常吧?」

    「?」

    「咦?你真的看不出來?」

    艾利斯困惑地喃喃︰「我該拿這丫頭怎麼辦?」

    「我跟你說清楚,你要聽好,這間學校是……」

    就在這時——

    傳來一陣嘰嘎作響的聲音,通往走廊的門打了開來。

    「我一直在找你們。」

    站在門後的是魔鬼舍監瑪珍達。她的倒三角形眼鏡亮出光芒,戰鬥靴踩出喀喀的腳步聲逼近,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挺直了腰桿。

    「你們為什麼待在這種地方?艾利斯‧卡勒,給我個解釋。」

    「我來旁聽這門課。」

    艾利斯遞出一份講義。

    「『特利葉老師的機械維修通論』?這門課已經停開了。」

    「看來是這樣。我應該在來之前先查一下的。」

    「她呢?你要幫她解釋嗎?」

    瑪珍達朝艾瞥了一眼,艾利斯則回答︰

    「好的。我帶她來是因為我們都是轉學生……我管太多了嗎?」

    「不,相互扶持的精神非常重要,但你應該先報告。下次再這樣就要處罰。」

    艾利斯鞠躬回答「非常抱歉」。他的態度讓艾嚇了一跳,心想原來只要他有心,明明就可以很有禮貌。

    「啊原來你也是轉學生喔?」

    「艾‧亞斯汀,開頭不要加個『啊』字。」

    被念的是自己,太奇怪了。

    「艾利斯‧卡勒是上星期轉過來的。你們都是轉學生,應該好好相處。好了,現在是選修課的時間,今天你們兩個只要旁聽就好,但下周我就要你們決定要選修什麼課。跟我來。」

    瑪珍達說著走出門外。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個清楚。」

    艾利斯這麼說了,但艾心想她自己才有話要說呢。

    「不過無所謂,下午第一堂課就是『一般課程』,你上了那門課,就會知道一切了。」

    艾利斯露出像是虐待狂的笑容。

    「到時候跟不上『課程』,可不要哭啊。」

    艾朝他吐舌頭。

    「你們兩個快點!唔,艾‧亞斯汀!你這是什麼態度!」

    這太沒天理了!

    +

    上午瑪珍達帶著他們參觀各種課程。通用禮儀、裁縫、音樂、美容、藝術、高等數學、高等理化、劍術、管理學、男子通用教養、女子通用教養,課程多得根本不可能全部旁聽完,於是艾挑了藝術、高等數學與通用禮儀這三門課,各旁聽了一會兒。在瑪珍達的帶領下,旁聽過程充滿了緊張感,每來到一間教室,不只是學生,連老師都挺直了腰桿上課。教藝術的老師更是突然收起抽象畫,改成講解寫實派的畫。艾只覺得搞不懂這樣又有哪裡比較上得了檯面了。

    吃完午餐後,等著她的就是「上課」了。

    +

    這裡是一處面對拉崑山的廣場。

    艾在廣場上與其他學生一起排隊,身上穿著棉質的上衣與長褲。聽說這叫做「運動服」。

    一——二——三——四——

    眾人做著熱身操。四周是所謂Q班的學生。艾慢慢搞清楚狀況,看樣子自己就屬於這一班。班上人數不算多,男女生合計不到十人。還有P班的同學也在廣場上,看來就是這二十人要一起上這堂「一般課程」。

    艾仔細活動關節,但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她聽不懂老師喊「上下伸展,跳躍運動」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先觀察其他學生。說穿了「上下伸展,跳躍運動」就是跳一跳而已。艾心想直說不就得了,於是也跟著蹦蹦跳跳。蹦蹦跳跳她最拿手了。

    ——這樣就叫「上課」,真的沒問題嗎?

    輪到「手腕運動」的同時,她的心裡還是充滿了不安。早上旁聽了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上課景象中,就有好幾次看到老師對學生提問的情形。要是自己遇到這種情形,真的答得出來嗎?大概答不出來。

    ——答不出來會怎麼樣?

    自己會在意這些小事。剛剛旁聽的課堂上,每個人無論答對還是答錯,都回答得清楚明白。但艾搞不清楚大前提——答不出來的學生會怎麼樣?有什麼處罰嗎?

    「這種學生就要丟進濃湯裡熬煮一個晚上。」

    想像中的瑪珍達露出前所未見的笑容說出這句話。這個想像太超現實,反而讓艾覺得說不定會成真。艾臉色鐵青地朝身後一看,發痴魔鬼舍監的倒三角形眼楮閃著光芒,正仔細地監督著學生。

    兩人目光交會。

    艾假裝正在做「頸部運動」,強行將頭轉了回去。才剛轉回正面,就看到艾利斯正得意地笑著。囉唆。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但就是囉唆。

    這時老師喊出「深呼吸」,艾深深地吸氣、吐氣。她心想再也沒有其他運動更適合現在的自己了。

    「呼……咦?」

    艾呼出一口氣,才發現身前的同學已經往前走。她好希望這種時候大家能跟她說一聲……

    眾人排成三排魚貫前進。

    課程終於要正式開始,艾的心臟怦怦直跳,腦袋昏昏沉沉。不安與緊張攪在一起,讓她搞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心情。

    就要來了。

    看來排頭已經抵達目的地,每個人都接下了一些東西。接下?這堂課要用到工具?要比賽也得先講解一下規則,不然我什麼都不懂啊!至少也該先講解一下該做什麼吧……

    艾憋著滿心疑問等待,總算輪到她接過工具。

    那是一種在像木柄上裝著鋼鐵刀刃的物體。

    也就是鏟子。

    「咦?」

    然後又接下安全帽跟水壺。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配戴在身上。

    「啥?」

    眾人列隊走向位於拉崑山峭壁的水平洞穴,接著進入洞裡,並被帶到「負責區域」。

    男性教官喊了一聲「開始」。

    大家都開始挖掘。

    艾獨自抱著鏟子看著這幅景象。每個人都在昏暗的地底,靠著安全帽上的頭燈,動手在峭壁上一寸寸往前挖。沒有所謂的規則,就只是揮動鏟子。

    艾完全搞不懂這是在挖什麼,然而……

    挖洞她最拿手了。

    Ⅲ

    蒂伊一個人在房裡等艾。太陽下山後房裡十分昏暗,她坐在雙層床的上鋪,兩隻腳在空中蕩來蕩去。

    「不知道艾要不要緊……」

    要是真的那麼擔心,大可主動去看她,但蒂伊又不太想這樣,她不想看到那麼幼小的孩子在艱辛的勞動中,心靈受創的模樣。挖礦十分累人,過去只有奴隸做這種事,相信艾現在一定滿身瘡痍。

    「要是上課中艾利斯可以幫她一下就好了,可是……」

    這也不能期待,因為艾利斯同樣在進行挖掘作業,根本沒有餘力幫她。而且從他的個性來考量,應該也不會在這種「無關緊要」的情形下出手幫人。

    蒂伊憂鬱地嘆了一口氣,罪惡感絞住胸口。她心想今天干脆不要回這個房間算了,這樣就不用見到艾了。

    但是要是這麼做,艾大概又會獨自在這個房間裡哭泣,

    蒂伊說了聲「真沒辦法」,死了心決定繼續等待。雖然覺得自己不適合安慰人,但這也沒辦法。就死心吧,陪陪她吧。

    就在她下定決心,開始想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艾時——

    「我回來了!」

    這句話的音量大得幾乎令人懷疑門是不是只靠這聲音就打開了,接著看到艾走進來。

    「你、你回來啦,艾。你還好嗎?會不會累?」

    「很累!」

    「是、是嗎?」

    蒂伊聽到她回答得強而有力,不禁瞪大了眼楮。仔細一看,艾的臉上多了黑眼圈,聲音也變得沙啞。然而她臉上並沒有蒂伊所預期的絕望,只看得到十分健康的疲勞。

    蒂伊困惑之餘,慎重地切入正題︰

    「那麼、艾,你覺得第一次上課的感覺如何……」

    「在挖洞!」

    「嗯,說得也是,都在挖洞……我不是說這個……呃,像是會不會很累……」

    「很累!」

    說得也是,這樣才對。

    「嗯嗯,一定很累吧。是啊,你一定覺得很難受吧?一定也哭過了吧……那,那麼艾,你想離開這間學校嗎?」

    「不想。」

    「嗯,說得也是,畢竟那麼難受。不過你不用擔心,其實艾利斯現在正……」

    嗯?

    「……咦?艾,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不想離開,我不覺得難受。」

    蒂伊歪了歪頭,嘴巴仍然停在「你剛剛說什麼」的「麼」字上一動也不動。

    「之前你們還一直嚇我說上課有多可怕,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嘛。艾利斯同學也把我看得太扁了。累當然是會累啦,可是這點小事根本還難不倒我!」

    艾精疲力盡,反而十分興奮地大喊︰「挖洞我最拿手了!」然後露出燈泡般閃亮的笑容。

    「呃、呃,可是……」

    「……蒂伊同學,你在替我擔心對吧?」

    「呃,擔心是擔心啦……」

    「不過請你放心。」

    艾拍了拍胸口,表現出這個年紀的小孩不時會露出的早熟態度。

    「我不會認輸的。」

    哇……

    「我在內心發過三個誓,就是『拯救世界』跟『不再受騙』,還有就是……」

    累得鬆垮下來的臉頰自然地露出笑容。

    「『到死心之前都不能死心』。這些就是我發的誓。」

    蒂伊非常希望她現在可以死心。

    「呃,可是、可是啊……」

    「呼啊~~呼~~」

    艾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坐到床上。

    「……對不起,就先這樣。明天也得好好加油才行,所以有什麼話我們明天早上再……」

    「不,艾,早上你會睡昏頭,根本就……」

    艾跳到床上,鑽進被窩裡。

    「……晚安。」

    「……啊啊,我不管了……晚安,辛苦了。」

    蒂伊心想就別管了,於是走出房間。

    剩下的全部丟給艾利斯吧。

    +

    嚓、嚓。

    夜晚的一處地底。

    「艾利斯。」

    蒂伊叫了一聲。

    「啊?」

    艾利斯答了一聲。

    「艾的事要怎麼辦?」

    嚓、嚓。

    艾利斯默默挖著牆壁,蒂伊等不下去,又叫了一聲︰

    「艾利斯。」

    「等一下。」

    艾利斯將土鏟進籠子,朝通道深處大喊︰

    「喂——吉吉,拉一拉繩子。」

    「瞭解!」

    「哈迪,你那邊怎麼樣?肚子還裝得下嗎?」

    「還差得遠呢~~」

    「這話聽了真讓人放心。」

    帶伊更不耐煩了。

    「艾利斯!」

    「沒什麼好在意的。」

    嚓、嚓。

    「反正那個小不點明天就會知道這裡不正常,然後來求我救她,在這之前我不會出手。」

    「呃,嗯,我就是要說這件事……」

    蒂伊擠進狹窄的洞裡,將雙手食指碰在一起說︰

    「她沒發現。」

    「啥?」

    「就是說,她好像到現在還以為這裡是正常的學校。」

    「咦?」

    艾列斯將鏟子用力往下一插,身體靠了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

    「……咦?為什麼?是要怎麼樣才有辦法產生這種誤會?挖礦耶?而且學校還說這是『上課』耶?光是看到舍監有事沒事就拔出手槍亂轟,就應該要覺得不對勁了吧!」

    「你對我吼有什麼用!」

    蒂伊摀住耳朵躲到洞外。

    「那丫頭在歐塔斯不是很敏銳嗎?」

    「嗯,艾好像發展得很不均衡。規格是不差,可是生長的環境不正常,我們覺得理所當然的常識,她卻根本沒概念。」

    艾利斯又問了一次︰「是真的?」

    蒂伊換了種聲調回答︰「是真的。」

    「……明天要跟艾說嗎?告訴她這裡的情形。」

    嚓、嚓。鏟子又插進土裡。

    「……要。」

    蒂伊憂鬱地嘆了口氣。

    「……總覺得很不舒服。」

    「什麼事不舒服?」

    「我們要拿『現實』給那麼小的孩子看,讓她絕望。」

    「哼,這話輪得到你來說嗎?」

    蒂伊抱著膝蓋不說話。艾利斯朝她瞥了一眼說道︰

    「不要擔心啦。」

    他用沾著泥土的手用力搓了搓鼻頭。

    「對那種傢伙來說,絕望就像飼料一樣。她知道以後當然會哭、會喊、會受傷、會倒下、會滿心絕望……可是啊,那種傢伙啊,不會就這麼結束。一般人覺得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對這種傢伙來說才正要開始。」

    「……你可真清楚。」

    「才沒有,只是因為如果連這點韌性都沒有,根本沒辦法跟我們作一樣的夢。」

    「……艾利斯也許是這樣,但不見得艾也是一樣吧?」

    「誰知道呢?我是根本就沒有要擔心的意思啦。」

    嚓。鏟子又插進土裡。

    「好了,反正明天就會知道了。」

    嚓。

    +

    隔天上午的課程,是前一天作業的後續處理。把從礦床挖出來的礦石丟進碎石機,將攪碎,的砂石鋪在墊子上。砂石有的透明,有的則否,必須從中挑出透明的砂石,再把剩下的部分丟進砂石堆。女生負責揀選,男生負責搬運。

    透明的砂石是寶石。

    如果沒人說起,一般人多半會以為這些原石只是破掉的玻璃。將這些原石交給老師後,上午的「課程」就結束了。十車手推車的砂石裡,只采出一丁點寶石。

    正午是午餐時間,吃的是放了培根、洋蔥片與萵苣的三明治。這是早上在餐廳領取的,艾要了三份。

    「艾,這邊這邊。」

    正當她煩惱著要在哪裡吃時,就聽到蒂伊在呼喊自己。她十分納悶,搞不清楚蒂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畢竟昨天一整天都沒看見她,艾以為她們一定不同班。

    「什麼事?」

    「艾利斯說有話要跟你說。」

    艾立刻猜到是怎麼回事。

    她深深地點頭,朝蒂伊身後跟去。空著手總覺得不對勁,於是她扛起公用的鏟子,走進堆滿廢棄砂石的荒地。這一帶長年以來不斷傾倒無法提供營養的砂石,連草也長不出來,看起來就像一片乾枯的沼澤。

    艾利斯坐在一座砂石堆上,正準備吃午餐。

    「喲。」

    他撇開正要咬下三明治的嘴,跟艾打了聲招呼。本以為他會繼續說下去,但他卻以用餐為優先,開始大口大口地咬著三明治。

    而這惹火了艾,她也找了個合適的坡面坐下,打開包裹,抓住料差點掉下去的三明治咬了一大口。火腿、生菜與辛香料的滋味在口中爆開。

    艾無暇細細品嚐這種滋味,狼吞虎嚥地吃著。

    她輕輕鬆鬆吃完第一份,呼了口氣,大口喝著水壺裡的水,用眼角餘光瞥了艾利斯一眼。

    「怎樣?想拚嗎?」

    看到她這模樣,艾利斯接受了挑戰。他張大嘴露出閃亮的犬齒,以碎紙機般的動作咬向第二份三明治,艾也不認輸地大口猛咬。

    兩人的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艾利斯嘴動得很快,細細揀選要吃的部分;艾則彷彿在強調「咀嚼是胃的工作」,張大嘴咬了就吞。兩者之間的速度沒有差異,轉眼間就吃完第二份,同時拿出第三份。

    咬咬咬咬,

    兩人同時咬下,同時咀嚼,同時吞嚥。

    用力吞下最後一大口。

    這一瞬間,兩人猛然轉頭望向蒂伊。

    『誰贏?』

    「咦?我是裁判喔?呃,這個,我根本沒仔細看……可以算平手嗎?」

    兩人老實地接受了平手的判決,惺惺相惜地對碰拳頭。

    「哇,是笨蛋,這裡有雙份的笨蛋。」

    蒂伊帶著爽朗的笑容痛罵他們,艾不由得感到有點害羞,故意清了清嗓子拉回正題。

    「那艾利斯同學,你找我有什麼事?」

    「啊啊,這個啊……」

    艾利斯表情一沉說道︰

    「其實,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

    來了。

    艾滿臉甜笑。

    「我就說吧,我就說吧。」

    「嗯,真的很對不起,我太小看你了。」

    「哼哼,就是說啊,還說我會哭咧。『課程』我明明就跟上了!」

    她扛著鏟子發下豪語。雖然扛的不是平常慣用的鏟子總有點美中不足,但她自認姿勢還是擺得挺帥的。

    「我用鏟子可是很有兩把刷子的,昨天負責監督的老師還誇我呢!哼哼!沒什麼大不了。艾利斯同學你太小看我了!」

    「嗯,我真的太小看你了……我萬萬沒想到經過昨天那一場,你竟然還沒發現事實……」

    「咦?」

    「請、請問一下,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

    艾利斯與蒂伊露出苦澀的表情,雙手環抱在胸前沉吟著。

    「算了,我不管了,說給她聽啦。」

    「你們從剛剛開始就在賣關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抱歉,艾同學,看你這麼享受校園生活,提這個實在很過意不去。可是……」

    「到、到底是怎樣啦?」

    艾利斯說話的模樣看來真的非常過意不去,讓艾開始害怕了起來,並放下鏟子。

    「呃,我就有話直說了,這裡不是正常的學校。」

    「啥?」

    「這裡,該怎麼說呢?是一間收容所,專收像我們這種異常的傢伙。進來以後就出不去,再也見不到外面的人。這裡的名稱叫做葛拉少年矯正學校。」

    「咦?」

    艾的頭上冒出一大堆問號。

    「你在說什麼呀?」

    「你老是這個樣子。這件事明明全國每一個人都知道,就只有你例外……」

    「呃,可是,尤力先生怎麼可能讓我進來這樣的地方?」

    「喂,蒂伊,麻煩你解釋給她聽。」

    「好好好。」

    艾利斯叫了搭檔一聲,她立刻掌握所有狀況,以媲美「能幹秘書」的動作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鏡說︰

    「呃,你說的尤力先生,他已經來過這裡兩次了,目的當然是要間清楚艾‧亞斯汀在不在這裡,而校方兩次都堅稱不知情。他來第二次時,鎮上的警方似乎已經有了動作。之後他跟他的同夥全部銷聲匿跡,這個人做事可真夠小心的。」

    艾很好奇蒂伊為什麼知道這種事情,但現在她決定先丟下這個問題不管。

    「咦?」

    「就是那個叫尤力的大叔要你進這間學校的?」

    艾本想點頭稱是,卻又住口不說。

    「……聽你這麼一說,當時尤力先生不在場,而且我一直以為沒這麼快入學,所以正覺得未免也太急了點……」

    「你看吧。」

    「可、可是怎麼會再也見不到外面的人?舍監跟我講好下周可以見尤力先生。」

    「我敢打賭,到時候她一定會跟你說『聯絡不上』。」

    「……她、她還說只要事先申請就可以外出。」

    「你隨便找個人問問,看有沒有人曾經申請通過的。」

    「你、你說這是少年矯正學校,可是我又沒有參加勞改……」

    「昨天跟今天的挖礦就是在勞改!你體力也好得太離譜啦!」

    「咦?咦?咦?」

    「哇!有夠讓人火大……為什麼你可以對這一點擺出這麼震驚的表情……」

    「也就是說……」

    她吞了口口水。

    「也就是說,我受騙了?」

    艾利斯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說來就是這麼回事。」

    艾細細咀嚼這句話後吞了下去,接著大喊︰

    「我受騙了!」

    Ⅳ

    後來的事情艾記不太清楚了。

    自己受騙了。

    只有這個事實深深地震撼了她。

    ——不不不,你說你是受騙,可是我想舍監應該沒這個意思。畢竟那個老太婆似乎也自有她的一套理想。

    但艾利斯這番安慰的話反而成了刀刃,深深地刺進艾的心中。從她的角度來看,純粹誤認事實的「誤解」,比遭人有意識地欺騙更加嚴重。

    艾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在這次的情形下要察覺自己受騙,難度未免太高了點。她獨自在陌生的地方被一大群陌生人圍繞,在這充滿陌生事物的環境裡拚了命想習慣一切。她只能盡快地硬吞下去,並想辦法熟悉這一切。面對大量湧來的新奇事物,要是一一產生疑問,根本就一步也沒辦法前進。既然大家說「事情就是這樣」,那自己也就只能相信「事情真是這樣」啊。

    有什麼辦法呢?

    「……有什麼……辦法呢……」

    艾垂頭喪氣。這是她第八十七次企圖自我正當化宣告失敗。

    ——我決定以後不要再受騙!

    一想到昨天對蒂伊說的這句話,就想一頭撞死。還說什麼再也不要受騙,也不想想自己正以現在進行式受騙。

    她一直以為自己應該更聰明一點,以為自己直覺應該更敏銳一點,像她之前在歐塔斯就發現了沒有任何人發現的真相。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那次只是僥倖,而且到頭來也沒有讓事態往好的方向發展……

    「右手舉起來。」

    「……好。」

    閉眼妹用海綿清洗艾的右手。

    有人讓桶子撞得發出咚的一聲。

    這裡是大澡堂。

    談完話後沒多久,下午的作業已經開始。艾搖搖晃晃地埋頭苦幹,途中不只是艾利斯跟蒂伊,連閉眼妹都擔心地問她要不要緊,但艾始終心不在焉。這種狀況在作業結束後仍然沒變,現在她也茫茫然地乖乖聽人指使。

    附帶一提,儘管艾無論是早晨盥洗還是晚上泡澡,都意識不清地晃來晃去,但Q班這群女生已經完全習慣這個小小的生物,現在更以閉眼妹為中心排了輪值表,整體運作得天衣無縫。艾第一次來到這裡就受到這樣的待遇,所以誤以為這裡也「就是這麼回事」,整個人彷彿成了輸送帶上的工業產品,任由眾人對自己加工。而且她得了便宜還賣乖,多少覺得「這樣很輕鬆,也沒什麼不好」。

    「左手舉起來。」

    「……好。」

    「閉上眼楮。」

    「……好。」

    一桶熱水嘩啦一聲當頭淋下,艾閉上眼楮等水流到地上。

    兩人的對話已經有了固定的套路,艾的回答幾乎都是「好」。她內心自我厭惡的情緒翻騰不已,嘴上只回答「……好」、「……好」。「我幫你洗頭髮。」好。「閉上眼楮。」好。「要沖水了。」好。

    背上再次感覺到熱水沖過。她一向覺得這種無機質的對話十分空虛,但坦白說現在她正希望這樣。

    「艾是打哪兒來的?」

    這時閉眼妹首次問出了不能只用YES或NO回答的問題。但艾的精神已經完全鬆懈,絲毫沒注意到這點。

    她差點反射性回答「好」。

    呃……

    「歐塔斯……應該算是。」

    得到的反應非常激烈。

    『歐塔斯?』

    原本清洗身體的人不再清洗,泡澡的人不再泡澡,聊天的人不再聊天,所有膚色瞬間圍住了艾。

    「你說的歐塔斯就是那個歐塔斯?那艾是死人羅?」「姐姐你也真傻,怎麼可能呢?不過這是怎麼回事啊?」「問這種無聊的事情做什麼!艾,你的頭髮是怎麼保養的?告訴人家嘛!」「……艾小小的,好可愛……」

    她差點以為整個世界爆炸了。這群女生剛剛一直像機械似地做著規律的動作,現在卻彷彿突然獲得生命般大聲喧鬧。眼前的膚色增添了更深的色彩,黑、白、灰、黃四種顏色在視野中躍動,彷彿一幅只有黑白兩色的畫布上忽然塗了顏色。

    「你們幾個!」

    閉眼妹朝這些色彩大吼,

    「她由我來照顧!我們剛開始不就說好了嗎!」

    所有人全身一顫,比較嬌怯的兩個人退開,卻又有兩個比較倔的人踏上一步。

    這兩人金發碧眼,看起來像雙胞胎。她們開口抱怨︰

    「這我們當然知道,所以之前才一直給班長你面子啊。可是也差不多該讓我們聊聊了吧?」「就是啊,妲妮亞一直佔著,這樣太賊了啦。」

    一名連進澡堂都不摘下眼鏡、額頭十分漂亮的學者風少女,似乎也受到她們兩人的鼓舞,開口說道︰

    「說得也是,這幾天以來人家也是想給班長面子,所以一直沒說話。不過妲妮亞同學,你的溝通是不是有點失敗?我總覺得艾同學看起來很難過。」

    被她這麼一說,閉眼妹開始感到驚慌。

    「你、你亂講!」

    「不要用「亂講」這個詞,妲妮亞‧史威吉伍德。」

    雙胞胎以雙聲道模仿舍監,逗得少女們直嘻嘻笑,閉眼妹則氣得滿臉通紅,朝她們潑水。接著就在大喊「你潑我水!」的聲音中,澡堂裡充滿了反擊的水槍射出的水、吼聲與笑聲。

    艾張大了嘴看著這幅景象。

    簡直像整個世界都變了樣。

    她們大聲歡笑、怒罵、聊天,看起來好開心。

    這時艾體認到自己又誤會了。

    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把這些少女都當成了背景或舞檯布景。

    發現自己只因為她們之前冷淡了些,就認定所謂活人、所謂年輕人,都是這麼回事。

    「……妲妮亞同學?」

    艾叫出剛剛才聽到的名字。

    閉眼妹與其他少女立刻停下動作,等著艾說下去。

    「……妲妮亞……是你的名字?」

    「嗯、嗯,是啊,我叫妲妮亞‧史威吉伍德……」

    這名閉眼少女名字叫做妲妮亞,做事一向很俐落,看起來很成熟,其實是個很怯懦、很惹人憐愛的少女。

    「……妲妮亞同學……嗯,妲妮亞,我記住了。這名字真好。」

    「是、是嗎?」

    「是啊。」

    艾淚眼汪汪地微笑。

    「我終於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了。」

    「咦?」

    妲妮亞變得吞吞吐吐。

    「咦?奇、奇怪了,我沒說過……嗎?」

    雙胞胎看了露出殘酷的笑容說︰

    「哎呀呀?妲妮亞這是怎麼回事啊?」「竟然連名字都沒告訴人家,這是怎麼回事嘛?太糟糕了。妲妮亞好糟糕。」

    一名在浴池角落泰然自若地泡澡的藍發少女喃喃說了句︰

    「……妲妮亞……好糟糕……」

    「連、連倫你也這麼說……」

    妲妮亞越來越驚慌,先前俐落的形象已經蕩然無存。雙胞胎抓住機會對艾說︰

    「艾同學,來我們這邊嘛,我們聊一聊,別管這個無情無義的班長了。」

    「就是啊就是啊,而且我有好多事情想問你。」

    「不、不行!」

    雙胞胎牽著艾的手,正要拉她去泡澡,妲妮亞卻擋在前面。

    「為什麼不行嘛,班長!」「就是啊!這是暴政!放開小艾!」

    「不要!她由我來照顧!」

    浴室裡一團亂,妲妮亞處在混亂的中心,像個不肯放開玩偶的小孩樣連連搖頭。

    「妲、妲妮亞同學,我……」

    在她懷裡的艾發出了聲音。

    「……什麼事?」

    「就是……我有點,呼吸困難……」

    妲妮亞這才回過神來。原來艾的臉被兩個柔軟的物體摀住,離桃色的肌膚只有毫釐之差。

    「噗哈……」

    艾這才總算喘過氣來。

    「呃、這個,對不起。」

    「啊,沒事,我不要緊的……可是請離我遠一點……」

    妲妮亞誤會這句話的意思,當場臉色蒼白。

    「呃,不是這樣……我只是……呃,不習慣女生的裸體……」

    戴眼鏡的女生一邊擦著因為蒸氣而變朦朧的鏡片一邊問道︰

    「?不習慣男生的裸體我還可以理解,為什麼你會特別排斥同性的裸體?」

    「啊,是這樣的,男生全身都是肌肉,跟死人很像。」

    『???』

    艾的理由沒有任何人聽得懂。

    「相較之下女生就圓圓滑滑的,總覺得有點像青蛙……」

    「青、青蛙……雖然我也不太會解釋,不過勸你最好不要用青蛙來比喻女性……」

    「……我喜歡青蛙……」

    「倫不要說話。」

    眾人越講越起勁,眼看又要熱鬧起來。

    「我、我說呢……」

    艾在千鈞一髮之際出聲了。

    五名少女立刻住口。

    「請問,各位也是被……呃,就是……被抓來這間學校的?」

    「……嗯,是啊。」

    妲妮亞點點頭,要同伴接話。

    「剛開始真的嚇了一跳耶。」「就是啊,還說要勞改,聽了只覺得搞什麼鬼。」「你們算不錯的了,哪像人家還被他們用麻醉槍弄昏然後帶來這裡。」「……我是中了飛網……」

    眾人各自感觸良多地說起當時的回憶。

    「……好過分。」

    艾喃喃說道。

    「這問學校為什麼要做出……做出這種事情……?」

    「還能為什麼……」

    妲妮亞若無其事地回答,彷彿覺得這個問題本身才不對勁。

    「因為我們是怪胎……」

    怪胎?

    艾聽不懂這個答案的意思。

    「……我提議……」

    喃喃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一直在浴池裡旁觀的少女。大家稱呼她倫。

    「……自我介紹……」

    「喔喔,這個好!」「贊成~~」「人家是沒差……班長可以嗎?」「……嗯,可以。」

    五名少女整齊地圍繞在艾的身旁。

    「……那麼,就由我開始……」提出這個提議的藍發少女有氣無力地宣告後,嘩啦一聲沉入浴池裡。

    接著戴眼鏡的少女踏上一步。

    「那人家是第二個。幸會,艾。」

    「咦?請、請問,剛剛潛下去的同學……」

    「不用擔心,別管她就對了。」

    戴眼鏡的少女身材又瘦又扁,看起來很不健康,只有眼鏡下的雙眼與額頭閃閃發亮,營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活潑感。

    「人家叫沃拉絲‧法倫,是實習屍體調整師(Plastinator)。」

    「普拉斯提內特?」

    「就是指幫死人做死後調整的人,可以說是幫死人看病的醫生。」

    艾想起了在歐塔斯認識的紅雪。她是個身體分成兩半的醫生。

    「以前我待在『屍體之王及其眷屬』,可是被獵死人集團逮住。然後他們大罵︰『好端端的活人竟然跟死人混在一起,不成體統!』就把我丟進這間學校。」

    「好慘……」

    「不過這樣也好,不然我就遇不到心愛的哈迪了。」

    沃拉絲說著便紅了臉。

    「然後,我的特異功能是超握力。」

    特異功能?

    艾沒聽過這個字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比喻。

    沃拉絲無視艾的困惑,當場示範一遍。

    喀。

    一聲不正常的聲響,少女纖細的手指就像攀折花朵般,輕易折斷了吐出熱水的石獅鬃毛。

    「這是以前我遇到隧道崩塌,困在裡面出不來時顯現出來的能力。遺憾的是我的臂力不強,所以對逃脫完全派不上用場。」

    沃拉絲說著哈哈一笑,彷彿捏餅乾似的,將手中的小石塊捏得粉碎。石塊最後化為細沙,流到排水溝裡。

    「下一個換我。」「換我。」

    接著雙胞胎踏上一步。這對雙胞胎金發碧眼,外表十分亮麗。儘管言行輕佻,動作卻很洗鏈。說穿了就不稀奇,因為她們兩人是貴族的女兒。

    「我是長女蜜蜜塔‧格登堡。叫我蜜蜜。」「我是次女梅梅波‧格登堡。叫我梅梅。」「跟你說喔,我們其實不是雙胞胎。」「對對對,我們其實是三胞胎。」

    雙胞胎以情侶般的動作緊緊抱在一起,並自我介紹︰

    「然後我就是三女孟孟蘭西‧格登堡。」「叫我孟孟。」

    艾困惑地問了︰「你們說什麼?」

    雙胞胎理所當然地幫「第三人」做自我介紹︰

    「其實啊,以前我們三個人裡面只有孟孟死了,還被守墓人埋起來。」「所以我們就對神祈求︰『請讓我們三個人永永遠遠在一起。』」「結果就變成這樣了,你們說是不是?」「是啊。」「是啊。」

    沃拉絲的眼鏡反光,補充一句︰「是一‧五重人格。」

    這對雙胞胎存在得十分矛盾,由三人共用兩個身體。而且每個人的人格都大同小異,所以更難分辨。也說不定就是因為人格相近,才有辦法變成這樣。

    「倒是剛剛我說死的是孟孟,這對不對啊?確定不是我嗎?」「才不是蜜蜜啦,呃……是我……嗎?」「就別在意了啦,反正我們都活得好好的。」

    『就是啊——』看到她們兩人在眼前相親相愛地臉碰著臉,艾只覺得頭痛得不得了。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壓軸好戲要上場了……」

    這時水面忽然分蘭,冒出一名藍發少女。給我等一下,剛剛我只顧注意其他三個人(四個人?)不過你該不會一直潛在水裡到現在吧?

    「……倫‧薩吉塔留斯……」

    藍發藍眼的少女登場方式十分搶眼,報上名字的聲調卻仍然有氣無力。

    「……能力是水中呼吸……清水或鹹水都行……唯一不想領教的就是太冷……」

    說完又補上一句︰「……還有人說我是人魚呢……」

    艾心想既然會害羞又何必硬要說。倫彷彿說太多話覺得累了,呼出一口氣之後就漂在浴池水面上。

    「……那麼,我是妲妮亞‧史威吉伍德。」

    最後由閉眼妹報上名字。

    「能力是零裡眼。其實啊,我眼楮看不見。」

    妲妮亞微微睜開閉上的眼楮。她的眼楮又小又歪,顯然無法接收光線。看似閉上的眼楮原來真的閉著。

    「相對的,我得到了一種能力……我可以聽出景色。」

    「???什麼意思?」

    「嗯,這很難解釋清楚……也就是說,我可以接收顏色或形狀的聲音,例如綠色的聲音、方形的聲音、煙的聲音。這樣你聽得懂嗎?」

    艾聽不懂。

    那是一種除了妲妮亞以外的人都無從理解的日常樂曲。

    「……你的聲音,我一直都在聽……」

    妲妮亞「注視」著艾這麼說,

    「……你的聲音非常棒,很老實,可是又很扭曲。就像『延伸至月亮的彩虹』……這麼說你懂嗎?」

    艾聽不懂。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妲妮亞一直很關心自己。不只是妲妮亞,班上每一個人都很關心自己,自己卻連這種事都沒注意到。

    艾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要將自己的靈魂也吐出來似的。接著駝起背,看著地板。

    「請、請問……」

    妲妮亞戰戰兢兢地鼓起勇氣問道︰

    「你覺得,我們很噁心嗎……?」

    聽到這無力的音色與話語,艾震驚地抬起頭來。

    她看到五對眼楮裡少了先前胡鬧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害怕遭到拒絕的驚恐。

    一看到這種神色,艾心中的開關應聲開啟。

    她自然地挺直腰,彆扭的心思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這一瞬間,她成了能將該說的話說出口的人。

    暴露自己的異形異狀,對她們來說並非易事。在她們胡鬧的態度下是一顆顆赤裸的心。

    「一點都不會噁心。」

    艾與看不見東西的眼楮四目交會,大聲地說話,希望這些話能讓她們聽見。

    「大家都好漂亮。」

    眾人緊繃的情緒立刻放鬆下來。眼鏡女(沃拉絲)與人魚(倫)老實地露出喜悅的神情,雙胞胎互相捉弄以掩飾害羞,而妲妮亞也鬆了口氣。

    「請問……」

    艾問了。

    「學校裡的每個人,都有這種特別的能力?」

    五人面面相觀,默默地交換眼神,結果還是由「班長」妲妮亞回答︰

    「……嗯,直到幾年前都還有正常人在學,可是現在只剩擁有特異能力的學生了……」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把這些人抓進來?」

    「嗯~~聽說這裡剛開始是保護隔離用的設施,本來是個從母國把特異的小孩聚集起來培育的地方,可是最近已經完全變了樣……」

    ——今年過後就不會再有十五歲以下的人活著,明年更將不再有十六歲以下的人存在。這個改變的影響從十年前開始絞住學校的脖子,讓原本就很胡來的經營方式變得更加亂來。

    「這裡本來就是個滿肚子黑水的地方,到處都被賄賂搞得烏煙瘴氣。就是這些人千方百計想讓學校存續下去……甚至有人懷疑就算已經不再有小孩出生,這裡也可能會繼續存在……現在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發生,才會連獵活人這招都拿出來用。」

    「呃,這實在太奇怪了……嗯?」

    這時艾忽然發現不對勁。

    「可是為什麼我會被盯上?」

    看到艾歪著頭,眾人也跟著歪了歪頭。艾喃喃說道︰「我應該沒有做出什麼會穿幫的行動啊……」除了一人之外的眾人都很難說出口︰「看外表不就知道了?」

    「……因為艾很年輕……對了……你為什麼這麼年輕……?」

    倫問出了這個問題。其他四個人則盼望「拜託你看一下空氣(注︰原文為「空@蛘i」,指看臉色的意思)吧!」看樣子這位水中小姐可以活在水中,對空氣也就比較輕忽。

    「我是守墓人跟人類生的混血兒,今年十二歲……」

    『十二歲?』

    「啊,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混血……」

    『我還以為只有九歲左右……』

    艾鼓起了臉頰。五人趕忙找話題打圓場︰

    「不、不過艾竟然是混血兒,好厲害!就算找遍學校,這特異功能也是數一數二的!」

    沃拉絲似乎認為這是讚美,連連喊著「好厲害」。

    「才沒什麼厲害。我還看過不老不死的人,還有只用五感認知就能讓人死掉的人。」

    「食人玩具(漢普尼韓伯特)!」

    「死神化身!」

    顫慄蔓延闊來。

    「這是怎樣!艾竟然認識那麼厲害的人?」「好厲害!」「老師!我有問題!見了死神化身真的就會死嗎?」「……艾,你已經死了嗎……?」

    面對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的發問風暴,艾也慢慢習慣了。想聽清楚每句話根本是白費力氣。

    「各位……」

    艾主動發言。

    「在這裡待很久了嗎?」

    妲妮亞代表眾人回答︰

    「呃,我跟雙胞胎待了四年,沃拉絲跟倫兩年……至於不在這裡的男生……哈迪跟吉吉一年,艾和斯則是上週才來的。」

    「已經待這麼久了……」

    「……是啊。」

    看不見的眼楮望向遠方。

    「說得也是,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好久……以前不知道有多少次想離開這裡,想逃出這裡回家去……不知道想了多少次……」

    對於這喃喃說出的心願,眾人心有慼慼焉。

    「這樣啊……」

    艾聽了覺得自己體內有股熱流直往上衝。

    那是一股溫暖而明確、充滿了確信的熱流。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忽然起身,拍拍臉頰。

    「我越來越有幹勁了!」

    她的眼楮閃閃發光,鼻子高聲呼氣,手叉著腰大顯威風。之前的垂頭喪氣已經不見蹤影,反而頭拾得眼高於頂。

    接著艾大聲宣告——

    「我要救你們出去!」

    接著艾利斯穿破了地板。

    Ⅴ

    這時沒有一個人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事情實在發生得太突然。

    爆炸聲響徹整間大澡堂,揚起的煙霧與沙塵遮住了視野。這群在瘋狂學校中受過瘋狂課程訓練的小孩以為有敵人攻堅進來,立刻跳進浴池避免受到爆炸傷害。

    時間在寂靜中流過。

    矇矓的煙霧被濕氣吸收,視野變得越來越清晰。

    煙霧散去——正中央的地上開了一個能讓一個人鑽過的洞。

    每個人都看傻了眼。

    接著有個戴著防塵護目鏡與面罩的人頭,像土撥鼠般冒了出來。這個人右手拿著手電筒,左手拿著小刀,小心地警戒四周。他的動作十分謹慎,令人聯想到野生猛獸。

    人頭看到室內的燈光,連連眨了幾次眼楮,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發現艾等人的身影。

    眾人視線交會。

    「太離譜了……」

    神秘人物喃喃自語。

    「Delta1!發生什麼事了!請立刻回報!成功挖出去了嗎?」

    「你還好嗎~~?」

    洞裡傳來聽不太清楚的少年說話聲。

    「Delta1呼叫Delta2,看來我們被情報部門算計了……」

    「怎麼回事?你在哪裡!你看得到什麼!」

    「大胸脯。」

    「啥!」

    神秘人物——艾利斯為了表示自己無意抵抗,將小刀與手電筒丟向遠處,接著以彷彿死刑犯抽最後一根菸的神情,用空氣打火機點著空氣香菸,深深吸了一口,

    十二個拳頭握得緊緊的,

    「慢著,住手。我很幸福……不對,我要投降(注︰日文中幸福與投降音同),我要求俘虜待遇須比照女王條約。哼哼哼,你們有這膽子嗎?儘管在我身上留下傷痕試試,你們會拿不到贖金的……啊,不,對不起,我講得太起勁了。住手,這是不幸的意外。是真的,一切都要怪蒂伊。等……你們、不要、喂、不行、沒辦、不、不要,這麼多塞不進……」

    這群女生採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用布塞住艾利斯的嘴,讓他喊不出聲音。

    用熱水與毛巾能進行的簡易極刑都試過一遍之後,這群女生總算消了氣。

    「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艾利斯的遭遇慘得令人想替他募款,如今他的雙手被毛巾綁在身後,整個人像只毛毛蟲。

    就在他的身後,一群用毛巾緊緊裹住胸部的女生正在開會,討論該如何處理這個害蟲。

    「就埋掉吧。」

    妲妮亞這麼說。

    「埋起來以後在四周撒些花的種子,到春天才能長成漂亮的花圃,他也才不會寂寞……」

    「妲妮亞,你好有少女情懷……」

    艾忽然驚覺不對,按住胸口。

    「喂!等一下,班長你還講得好像什麼溫馨故事!這根本只是殺人吧!」

    「那就當殺人吧。」

    「喂~~!不要承認得這麼幹脆!至少該努力說得好聽點!」

    「好吵……」

    妲妮亞摀住耳朵。

    「自古以來偷窺少女春光的參觀費,就跟過地獄之河的船費一樣。」

    「所以我才一直跟你們道歉啊……」

    「你就那麼想偷看嗎?」

    艾用毛巾包住整個胸部,從上往下看著他。

    「……原來你被我的女人香迷住了啊……」

    她搖搖頭,彷彿在說「這怪不了他」。

    「喂!你這黃毛丫頭,不要散播惡質謠言。誰會對你這種蘿莉身材起色慾啊?不,連『身材』這兩個字都不配,叫『形狀』就好了。對,就是形狀。哈哈哈,這可貼切多了。『形狀有助於減少空氣阻力。』哈哈哈,簡直像汽車廣告,這句贊。啊啊,對了,剛剛我喊了一句『大胸脯』,不過這句話當然不包括你,你儘管放心……喀噗哈!」

    艾將桶子往艾利斯的嘴硬塞。

    「你做什麼!」

    「問問你自己的胸部!」

    「我又沒有大胸脯!」

    「莫、莫名其妙!你是在講什麼貧乳最強梗嗎?」

    「夠了!跟你講下去沒完沒了!班長!我們來談談吧。講話要像傳接球一樣!傳接球!」

    「傅接球啊……」

    聽到這個字眼,妲妮亞拉著艾利斯,讓他坐在牆邊。

    「也好,艾利斯同學,我們就來玩傳接球……沃拉絲。」

    「有。」

    露額頭眼鏡妹走到艾利斯身前,雙手握了幾下。

    「轉學生,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你照實回答就不會有事……可是如果你不回答……」

    「會、會怎樣?」

    「就會噗滋(抓你的球)。」

    沃拉絲滿臉通紅地尖叫一聲,握得手中的石頭裂開。

    「。」

    艾利斯沒有說話。

    「順便告訴你,只要握個兩次,你以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進女生澡堂了。」

    「哇,那以後就要叫你艾莉絲小妹妹了。」「我會幫艾莉絲小妹妹綁頭髮的。」

    「……我會幫忙穿衣服……」

    「請加油!」

    什麼都聽不懂的艾在一旁吆喝。

    「那我要問第一個問題……」

    艾利斯兩秒鐘內就招了。

    +

    『逃脫?』

    眾人異口同聲。

    「是啊。」

    艾利斯這麼回答。

    「我們在策劃逃脫。喂!吉吉!哈迪!給我出來!」

    艾利斯朝著洞口這麼大喊,接著就傳來「咦咦!」並帶著回音。

    「可、可是那裡是女生澡堂耶?我不能過去啦!」「我也實在不敢去~~」

    「吉吉、哈迪。」

    妲妮亞對他們說話。

    「別說那麼多,過來就對了。」

    「冬蛙」吉吉與「吃泥人」哈迪聽了便探出頭來。

    吉吉是個體型跟艾差不多嬌小的美少年,哈迪則是個胖嘟嘟又很愛笑的少年。

    一看到哈迪,沃拉絲的鏡框立刻閃著淚光,整個人湊了過去。

    「嗚嗚嗚~~哈迪,你都有人家了,竟然還來偷看……」

    「呃~~不是~~沃拉絲,你誤會……」

    「不用解釋!」

    留長指甲的手指用力拉扯哈迪的臉頰,模樣簡直像年輕的情侶在嬉鬧,但考慮到她的特異功能就覺得事情不是鬧著玩的。然而,即使處於這樣的狀況,哈迪也只露出了顯得有些傷腦筋的微笑。

    「吃泥人」哈迪。

    這名少年由於過度飢餓,得到了能將無機物質轉化為營養並攝取的特異功能。艾利斯負責挖土,哈迪負責吃土。他們三人就這麼挖著地洞往外前進。

    「嗚嗚嗚~~哈迪,你要丟下人家,自己跑到外面?」

    「才不是啦~~沃拉絲,我本來只打算幫忙,想跑的是吉吉啦~~」

    雙胞胎聽了,像貓一樣突然有了反應。

    「小吉小吉,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偷看?」「就是啊,小吉要碰色慾選太早了啦,至少等讀完國小部再說吧?」

    「我才不是來偷看的!」

    少年被雙胞胎捉弄,滿臉通紅地大吼。

    「而且我才不是國小部的!我已經二十二歲了!」

    他的模樣與聲調都像個氣急敗壞的小孩,看起來頂多只有十二歲。

    「冬蛙」吉吉‧托特奇這個少年的特異功能,直到最近才顯現出來。他是十年前一隊行商人翻山越領時走散的小孩,之後就一直獨自在洞窟裡「冬眠」。

    「我是土生土長的艾爾哈人,風雲就是我的故鄉!我絕對會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去!」

    「可是小吉,你又不知道你爸爸媽媽在哪裡。」「就是說啊,搞不好他們已經死了。」

    雙胞胎不當回事地問出了難以啟口的問題。

    「偏偏我就是得到消息了!」

    吉吉露出與他的年紀相稱(?)的笑容。

    「爸爸他們換一條路走了!他們應該正沿著逆時針路線繞行艾爾哈!現在還追得上,我無論如何都要去跟他們會合!」

    「所以你才想逃出去啊……」

    妲妮亞以憂鬱的神情喃喃自語︰「這可傷腦筋了……」

    「艾利斯,你也一樣?你明明才轉進來一週……」

    「不,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

    『啥?』

    眾人傻眼。

    「你在說什麼鬼話?你該不會要說你是為了逃脫才進這間學校的吧?」

    「不是不是,我沒這麼愛作怪。」

    「艾利斯是來救我的!」

    吉吉說話了。

    這句話讓妲妮亞感到不解。

    「你說你是為了救吉吉逃出去,才故意被抓?」

    「差不多。」

    艾利斯這麼回答。

    「……你們兩僻本來就認識?」

    「沒有,一直到蒂伊那個呆子在我耳邊說了,我才知道有這個人。」

    「我們是在裡面才認識的!」

    『???』

    眾人再度歪著頭,只有艾毫不懷疑就接受了這個說法,點頭說道︰「原來是為了幫助人啊,我懂。」

    妲妮亞覺得頭痛,決定先不對這件事下結論。

    「……就算真的想跑,竟然用挖地洞的方法……效率會不會太差了?」

    「有哈迪在就不差了,班長。」

    「可是你們根本不清楚方位吧?像現在你們就挖到這裡來……」

    「這是因為我們的潛望鏡在惡作劇……啊啊,麻煩死了……喂,蒂伊,你給我出來!你一定在吧!竟然給我亂搞!」

    艾利斯朝著空無一物的空中大喊,接著……

    沒有任何徽兆……

    「啊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艾利斯你的白痴臉超好笑的!還『等、你們、不要、喂、不行、沒辦』咧~~為什麼你每次都只講得出兩個字!啊哈哈哈哈,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帶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軟綿綿地穿透地板現身。

    「你這傢伙!去你的『路線由我來找』!你一開始就存心搞成這樣吧!」

    「思哼哼,不然萬一艾利斯丟下艾跑掉,那不是很糟糕嗎?」

    「那你不會直說嗎!你把我們這幾天的辛苦當什麼了!」

    「啊啊,聽說這就叫做『徒勞』,還有像是『做白工』、『白做工』、『白忙』、『賠了夫人又折兵』……」

    「別說了!不要列一大堆這種話出來!聽了會難過!」

    蒂伊彷彿在空中坐下,整個人輕飄飄地浮起來,還顛倒著身體,跟艾利斯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得十分開心。

    每個人都看呆了,就好像現實忽然成了童話。少女可以穿透東西、浮上空中,但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還有影子。

    最先振作起來的人是艾。

    「說、說得也是。蒂伊同學既然也是這裡的學生,有些特異功能也不奇怪……」

    『你是誰?』

    其餘的人同聲發問。

    「還能是誰?是蒂伊同學,我的室友……」

    「你沒有室友。」

    妲妮亞臉色蒼白。

    +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你這是物質穿透能力?空中浮游能力?認知、操作能力?我們學校裡沒有一個人有這麼誇張的特異功能。」

    「啊,這可失禮了。」

    蒂伊驚覺不對,落到地上說了︰

    「嗨,葛拉學園的各位同學,幸會。」

    她露出大方的笑容,以謙和的態度馬虎地抓起裙襬行禮。無論是穿著衣服待在澡堂,還是那身與眾人不同的制服,都在在讓她顯得更加突兀。

    「我是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愛怎麼叫我都行。」

    「魔女!」

    妲妮亞大叫出聲,蒂伊聽了表情變得苦澀。

    「……我的確說過愛怎麼叫都行,不過這個叫法我就不敢領教了。前面至少加個『西方』兩字嘛。被叫得跟她一樣,實在是糟糕透了。」

    「啊、對、對不起!」

    西方癱女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是個大街小巷都知名的神秘人物。她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不帶實體的方式出現,對遇到的人提供建議,建議內容從雞毛蒜皮的小事到驚天動地的大事都有。她曾經告訴小朋友找不到的東西在哪裡,也曾透露敵軍的佈署而引導小國贏得勝利。

    人們不知不覺開始拿她的所作所為與元祖「大魔女」——殺死死人、玩弄活人、跟守墓人玩遊戲、「實現人們願望」——夫拉德‧艾爾‧賽卡瓦蒂相提並論,還封她為「西方魔女」。

    「就是因為會把場面弄得這麼誇張,我才不喜歡這個名字。我自己還是比較喜歡早期人們幫我取的綽號——『幽靈(Whisper)』。」

    說著蒂伊輕飄飄地飄起,抱住了艾利斯。

    「幽靈現在附身在艾利斯身上,為了幫助他而輕聲耳語(Whisper)。」

    「只是結果卻害得我被五花大綁啊……」

    這些人在搞什麼飛機?

    妲妮亞與Q班其餘女生都茫然看著這些新人。艾‧亞斯汀——守墓人與人類生的小孩,有著「月下彩虹的音色」。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幽靈、西方魔女,有著「死去之人的音色」。

    每個人都十分異樣,卻又顯得強而有力。

    還有艾利斯‧卡勒,這個在他們正中央露出笑容的少年看起來最為平凡。

    他有著「銀色槍聲的音色」。

    「吉吉,我問你。」

    「什麼事?」

    妲妮亞按住包著毛巾的胸口,蹲下來對吉吉問道︰

    「他……是什麼人?」

    「是『正義使者』。」

    「啥?」

    「艾利斯是我的英雄。」

    「???」

    吉吉說話的聲調「聽起來」帶著幾分驕傲,但妲妮亞不明白國小男生這種細膩的心思。

    艾與艾利斯,還有蒂伊就在她的眼前說話。

    但她已經累了。明明應該只是一次一如往常的洗澡,卻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一腳踩進了這種異常事態。竟然說要逃出學校?她只想拜託他們,這種事到別的地方去講。

    「——長、班長!」

    當她回過神來,發現艾利斯正大聲地叫著自己。

    「什、什麼事啊?艾利斯?」

    「還什麼事咧,快沒時間了,魔鬼舍監會跑來巡視,這個大洞也得趕快收拾好才行。」

    看了牆上的時鐘,發現已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平常這種時候,她們應該已經得開始排光熱水並打掃了。

    「說、說得也是。」

    妲妮亞有種大夢初醒的感覺,想起了瑪珍達冰冷的生氣表情,還很不可思議地對此有種懷念的心情。同時對於待在女生澡堂的這些男生與眼前的大洞,也開始覺得突兀。

    「班長,你還好嗎?抱歉,拜託你們善後了。請你們搬石頭,我們也會在下面幫忙。」

    說著艾利斯趕走飄在空中的蒂伊,推著哈迪與吉吉下去。

    吉吉被推進洞裡之餘還出聲抗議︰

    「等等,艾利斯同學,這樣好嗎?」

    「什麼好不好?」

    艾和斯揉著終於被鬆綁的雙手反問。

    「就是你把消息都告訴大家了!要是有人去告密……」

    「白痴。」

    他用手刀劈在吉吉臉上。

    「好、好痛!」

    手刀手刀手刀。

    「笨蛋,不要懷疑自己人。」

    艾利斯按住吉吉的頭,用手刀狂劈直到他大叫『會害我長不高啦』之後,才有氣無力地補上這句話。他說這句話的音色不像先前妲妮亞所聽到的那樣無法捉摸,有一種真正觸摸得到的堅定。

    妲妮亞不清楚艾利斯的為人。這些年來她以特異聽力聽過各式各樣的人所發出的聲音,但她從未聽過像艾利斯這樣的聲音。

    「好了,那我們明天見了!我想你們應該還有話想問,到時候我再讓你們問個夠!」

    艾利斯從後把其餘兩人踹進洞裡,自己也鑽了進去,將手用力一揮。

    「艾利斯同學,請你等一下。」

    這時艾出聲了。

    「你的逃脫計劃,請算我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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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25 PM

第三章 『FIFTEEN'S MONSTERS』

翌日。

    結果艾還是聽妲妮亞的推薦,選修了禮儀課。這門課由瑪珍達授課,意外地很受學生歡迎。儘管她開口閉口都會夾雜●●或●●之類莫名其妙的字眼,實在有點美中不足,但艾認為她教得相當淺顯易懂。

    現在是剛吃完早餐的第一堂課。早晨的光線照亮了二樓的一般教室,將夜裡冷卻的空氣慢慢加溫。瑪珍達就在這間教室裡嚴肅地上著課,正針對戰場上的禮儀——交戰規則詳細講述。

    「——在戰場這種特殊的環境下,禮儀也極為特異。對長官、部下、敵人、環境這一切的禮儀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戰場上獨特的『氣氛』。不懂得對部下該遵守什麼禮儀的長官會被人從背後開槍,不懂得對敵人該有什麼禮儀的人則會變得殘虐。我要先跟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少爺說清楚,戰場上本來只容許士兵做兩件事,那就是『奪走別人的性命』跟『保護自己的性命』,掠奪或破壞只是附帶的。好了,翻開課本第一百二十頁,接下來我們就來看看每一個國家的軍中交戰規則。其中死者之國的交戰規則格外有意思,首先——」

    雖說是選修,但全班學生一起選同一門課的情形似乎也十分普通。像Q班就是全班都選了禮儀課,他們坐在教室最後俳,只有妲妮亞專心上課,其他人則儘管處在這種艱因的狀態下,仍然努力地想摸魚。雙胞胎雖然挺直了腰桿,其實三姐妹正在腦內聊天;倫則像被撈上岸的魚一樣全身虛脫,這位水中小姐平常都是這個樣子;哈迪努力不讓肚子咕嚕叫;沃拉絲假裝在寫筆記,其實正在畫造型設計的圖。

    艾本性認真,對這些同學嘆了口氣,忽然想到自己也不太有資格說他們,於是繼續講自己的悄悄話。

    (蒂伊同學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了?)

    她假裝在抄寫黑板上的重點,在筆記本邊邊寫下這句話。

    「是啊。」

    蒂伊在艾的肩膀附近飄來飄去,以正常的聲音這麼回答。

    但沒有一個人在看她。

    這就是蒂伊的能力「幽靈」。這種力量能夠干涉別人的認知,讓她可以任意決定要讓哪些人看見自己。她說自己就是用這種能力,對「看起來會發生有趣事情的地方」進行定點觀測。

    這間學校與歐塔斯都包括在內。

    蒂伊說打從艾到歐塔斯之後,一切都看在她的眼裡。

    (巫拉的情形你也早就知道了?)

    「我是聽了艾的推測以後才知道的。」

    (你為什麼只在旁邊看?你不「幫助人」嗎?)

    「我才不會幫助別人。」

    蒂伊以倒吊的姿勢跟艾對看,並且說道︰

    「我只跟他們說悄悄話,才不管他們聽了以後要怎麼做。」

    所以人們才會稱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為魔女。她只在人們耳邊輕聲細語,時而將正規的路線告訴迷路的人;時而告訴飢餓的人哪裡有面包;時而告知村子被山賊盯上;時而將大國的弱點告知正義的小國。

    結果確實阻止了悲劇,救了這些人的性命,然而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悲劇。

    飢餓的人搶奪面包;被山賊盯上的村子將山賊一網打盡、不留活口;小國併吞大國,反而陷入混亂。

    魔女超越生命、倫理、道德等一切概念,「只顧實現人們的願望」。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身上確實有著幾分魔女之魂。

    「我才不會幫助別人……」

    蒂伊又喃喃說了一次。這句話說得平淡而堅定,不容分說。

    艾沉吟著並讓鉛筆在桌上滇動。她不明白蒂伊這個人的行動原理。昨天當班上同學合力堵住地洞——由艾與沃拉絲拾起石頭,再用哈迪的胃所精鏈出來的泥漿填補縫隙——蒂伊已經不見蹤影,當天也沒有回到房間。艾本以為她已經不想再跟自己說話,沒想到現在又忽然冒出來說自己閒著沒事做。

    「算了啦,指啊啊也日捱啊。」

    (請你不要嘴裡含著東西說話。)

    艾利斯坐在艾的左邊,不知道打哪兒弄來「挖掘組」的三明治當午餐,而且還沒到中午就在吃了。艾利斯最近每天熬夜挖地洞,所以在課堂上不是吃就是睡。

    吞。

    「指望她也是白搭。」

    艾利斯以非常巧妙的手法,躲在課本後面邊咬著面包邊說話。

    「因為她是個騙子。」

    「我才不是騙子,只是有時候會演變成好像我在騙人。」

    「真敢說。」

    兩人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卻和樂融融地吵著架。坐在艾右邊的妲妮亞露出厭煩的表情,艾嘆了口氣,開口想制止他們。

    就在道時……

    「喂!那邊!立刻閉上你的●●嘴!課堂上禁止講話!」

    開火。

    掛在瑪珍達右邊腰間的左輪手槍噴出火舌。

    艾冷靜地看著這一連串的動作。從右手伸向腰間、擊在拔槍的同時甩起、槍口在腰間發出火光,到子彈從槍口飛出,這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子彈甚至達不到音速,看來瑪珍達已經事先大大減少子彈裡的火藥量了。

    剎那間,艾猶豫著不知道該躲還是該挨下來,最後決定一動也不動,乖乖地以額頭挨了這一槍。

    響起「咚」一聲出奇清脆的聲響,打得艾視線微微抬起。

    瑪珍達若無其事,繼續上課。

    艾慢慢拉回視線,朝飄在空中與正在吃三明治的人各瞪了一眼。

    我明明沒講話……

    不只是艾利斯與蒂伊,全班同學都視若無睹。艾揉揉額頭。她不怎麼在意疼痛,反倒是附著在額頭上的粉筆顏色與氣味讓她很難為情。

    「不好意思啦。」

    艾利斯還學不乖,又來找她講話。

    「不過怎麼說?還好她是用右邊那把槍。」

    艾不理會他。她決定一輩子都不要跟他說話了。

    「那老太婆不是兩邊腰間都掛著槍嗎?你也看到了,右邊那把只裝了模擬彈,可是左邊那把裝的就是實彈了。是六連發的『大蛇』槍管加長版,特別訂做的貨色。」

    他說著比了個開槍的手勢,手指指向老婦人腰間那發出黯淡光芒的鐵黑色手槍。

    「遇到真正不聽話的學生,她就會改用那把槍了。」

    艾嘆了口氣,心想這地方真的非常離譜。

    Ⅱ

    「那麼第一屆大逃脫會議正式開始!」

    艾一邊輕輕地鼓掌,一邊這麼宣告。地點是餐廳,Q班的人佔領餐廳的角落,醞釀出一種異樣的氣氛。

    只有妲妮亞跟吉吉認真聽她說話,其他人——艾利斯只顧著睡覺,倫則將臉盆裝滿水後把臉泡在裡面,雙胞胎更玩起同調猜拳這種只有她們三姐妹能玩的遊戲。

    哈迪與沃拉絲更是陶醉在兩人世界中一去不回。

    「哈、哈迪,這個,呃……」

    「沃拉絲,你怎麼啦?」

    沃拉絲說話時滿臉通紅,雙手藏在身後。哈迪放鬆胖嘟嘟的臉頰,露出微笑想讓她放心。

    「其、其實呢,人家今天……做了便當來……」

    她說著伸出藏在身後的雙手,手上捧著一個包得十分可愛的便當盒。

    「哇,好棒啊!」

    「那麼,這個……你肯吃嗎?」

    「那還用說。」

    沃拉絲這才松了口氣,臉頰也跟著放鬆,接著急急忙忙解開包著便當盒的布。整個便當盒非常講究,就連外層的布都包得十分用心。

    當即將掀開盒子時,她的手忽然停住。

    「怎麼了?」

    「怎,怎麼說?這是人家親手做的,我不太有把握,不知道好不好吃……」

    「安啦。」

    哈迪露出讓人看了就覺得放心的笑容,

    「這可是沃拉絲為我做的便當,怎麼可能不好吃?」

    「哈迪……」

    沃拉絲臉頰泛紅,從眼鏡的縫隙間由下往上看著他說︰

    「那我要打開了。」

    說著應聲掀開盒蓋。

    「喔喔!」

    裡頭塞滿了泥丸子。

    「……咦?」

    引頸偷看許久的艾發出了怪聲。

    「來~~張開嘴(心)」

    銀色的叉子叉起一顆泥丸子,在空中游過一段距離,伸向哈迪眼前。泥丸子是用粘土混著白沙捏成,還灑上玻璃碎屑當成芝麻來裝飾。

    哈迪將它一口含進嘴裡。

    「味、味道怎麼樣?」

    「嗯,很好吃。」

    沃垃絲滿臉通紅。這幅浪漫的光景看上去幾乎足以媲美少女漫畫,實際上進行的事情卻很驚悚,女朋友拿泥巴給男朋友吃,男朋友也吃得很高興。

    這是一段只有「超握力」沃拉絲與「吃泥人」哈迪才能譜出的淡淡戀曲。

    連艾也說不出「讓我吃一口」,茫然看了一會兒,這才驚覺不對。

    「不對!請大家聽我說!我們要討論逃脫計劃!」

    她拍了幾下桌子。附帶一提,「逃脫」這個危險的單字,她倒是喊得毫無顧忌,但四周的人都怕打擾到沃拉絲與哈迪而惹火他們,早就躲得遠遠的,所以這不構成任何問題。

    #插圖

    「我們要逃脫!不,這已經是造反了!我們不能放任這種地方亂搞下去!」

    『喔……』

    眾人這麼回應。

    「我希望從我以後,再也不要有任何人被騙進來……」

    「像你這樣被騙進來的人本來就空前絕後。」

    艾利斯仍然趴在桌上,一副嫌吵的模樣聽她演講,這時卻突然吐槽。但艾不加以理會。

    「我們應該堅決採取抗戰到底的態度!我們要把這種冒牌學校連根拔光光,把它拍打得扁扁的,連草也長不出根。」

    「俗語明明全部講錯,決心卻表達得非常透徹……這是怎麼回事呢?」

    妲妮亞甩手撐著臉喃喃自語,一副十分佩服的樣子。

    「首先我們要做的就是俘虜教職員!看上去他們的標準裝備只有手槍,所以一對一的情形下根本不用怕!輕輕鬆鬆就能解決!問題是負責緊急應變的排班警衛跟設置在重要地點的槍櫃,還有就是校外居民對學校有多支持!為瞭解決這些問題,我們首先要確實俘虜的人物就是瑪珍達老師跟警衛主任,還有……等等……」

    說到這裡,艾才留意到場面上的氣氛十分尷尬。

    「大家怎麼啦?反應為什麼這麼尷尬?」

    「有什麼辦法……」

    「就是說啊……」

    Q班的同學面面相覦。

    「怎樣啦?有話想說就請說出來,交換意見是很重要的。」

    妲妮亞聽了舉手問道︰

    「艾,我告訴你,我們對打鬥……對這類的事情不太喜歡……」

    「唔唔,這我知道。可是不用擔心,我不會傷害任何人。」

    「啊,不是,我們辦不到……」

    「才不會。」

    妲妮亞不時將視線瞥向同學,態度一直很不乾脆。

    「各位同學!請你們認真聽我說!」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

    「各位同學不是討厭這裡嗎?不是想出去嗎?妲妮亞同學,你不也說過想回家嗎?」

    「嗯,我是說過。」

    「那……」

    「可是我回不去了。」

    妲妮亞仍然閉著永遠睜不開的眼楮。

    「我不能拖著這樣的身體回去……就算回去,也只會給爸爸媽媽添麻煩。我們家只是平凡的農家……要是我待在家裡,會害我們家被整個村子排擠的。」

    全場鴉雀無聲。

    「我們家的情形也差不多。」「是啊是啊。」

    雙胞胎也說話了。

    「畢竟貴族更在意維持貴族的體面啊。」「不過當初爸爸知道三個用來政治聯姻的女兒,都嫁不出去了,可是發了好大的火。」「要跟我們結婚的人,一定要能愛我們三個啊。」「是啊。」「是啊。」

    「……我也一樣。我的故鄉是沙漠,回去了我會幹掉的……」

    倫從臉盆「嘩啦」一聲抬起頭來這麼說了。

    接著演變成熱烈的炫耀不幸大賽。進入這階段,男生們都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喝著茶。

    艾聽過眾人的談話內容——雖然這些事情本身很耐人尋味——接著打斷了這些談話︰

    「大家可以聽我說一句話嗎?」

    艾舉手要求發言。

    「呃,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這句話讓妲妮亞等人感到困惑。

    「?對不起,艾,我聽不太懂這個問題的意思……」

    「呃,其實說不定我也誤會了。」

    艾以不安的表情繼續問︰

    「各位同學都有心想離開這裡吧?」

    眾人不怎麼幹脆地點頭承認。

    「那不就應該想辦法出去嗎?」

    眾人再度覺得莫名其妙。

    「呃,艾,你有聽我們說話嗎?我們不能回去,畢竟回去了也只會給家人添麻煩……」

    「所以我才問那又怎麼樣啊。」

    「不,這……」

    「給家人添麻煩又會怎麼樣?」

    到了這個時候……

    眾人才發現艾說的話不能以常理忖度。

    「妲妮亞同學不是想跟爸媽一起生活嗎?那不是你的夢想嗎?」

    「嗯、嗯。」

    「那就應該做自己能做的事,想辦法達成這個夢想。你應該離開這裡,回到家人身邊,跟大家一起去一個可以幸福地過日子的地方。」

    「呃、艾,你知道有哪個地方這麼好嗎?」

    「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這……!」

    但艾卻露出太陽般的笑容︰

    「相信一定會有的!一定會有可以讓大家一起生活的地方!」

    「哪會有這種地方……」

    「而且,就算沒有……」

    艾笑了。

    她的笑容就像太陽一樣,蒸發所剩不多的水分,烤乾了小小的雜草。

    「我們可以自己打造出這樣的地方,屬於我們的天堂。」

    「這、這怎麼辦得到!」

    艾聽了瞪大眼楮問︰

    「為什麼辦不到?這不是妲妮亞的夢想嗎?」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

    「那就應該這麼做,不是嗎?」

    艾笑了。她一臉笑咪咪的,像沙漠又像深海,像月亮又像太陽。

    她的笑容有一種壓倒性的無藥可救。

    「既然有夢想,既然想實現夢想,就應該這麼做,不是嗎?」

    她笑了。

    「夢想不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眾人啞口無言。

    沒有一個人回答。

    其中就屬妲妮亞受到的震撼最深。妲妮亞的聽力與常人不同,她以特殊的聽覺,聽著艾說的話與她的笑容。儘管這種能力並不是讀心術,卻有助於理解本質。

    艾的意思是這樣的。

    有夢想就該拚了命去實現。不,這甚至不是主張。只是因為艾自己就是這樣,所以覺得其他人也是一樣。

    也就是說……

    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拚了命也要實現的夢想。

    這讓妲妮亞有些畏懼。

    「艾,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的夢想是什麼?」

    艾有點害羞,卻又有些驕傲地回答︰

    「我想拯救世界。」

    這次妲妮亞真的啞口無言了。她彷彿受到過度震撼而貧血似的,只覺得艾說話的聲音變得好遠好遠。如果這只是來自誇大妄想或年幼無知,妲妮亞也不至於受到這麼大的震撼。她之所以受到震撼,是因為艾理所當然地認知這偶夢想有多困難,卻還要賭上自己的人生來實現。

    究竟要度過怎樣的十二年,才會對這麼離譜的夢想賭上人生?妲妮亞覺得眼前這個小小生物很可怕。這個生物到現在還沒發瘋,而且帶著很清醒的表情為妲妮亞擔心。

    妲妮亞覺得她有點可怕,卻又有點可憐。

    「我受不了!」

    妲妮亞喊出聲來。她臉色蒼白,嗓音也因恐懼而顫抖。

    「不行!我受不了!」

    「不用擔心的,我們只要好好擬訂計劃……」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起身撞倒椅子。

    「我受不了的是你!」

    妲妮亞說著似乎有點想吐,用手摀住嘴巴跑出餐廳。

    「啊,班長,等一下!」「等一下嘛!」

    「……妲妮亞,等一下嘛……」

    雙胞胎與倫從後追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也站了起來。

    「啊,各位同學!」

    「對不起喔,艾,我們也有點受不了你的逃脫計劃。」

    沃拉絲這麼說。她似乎感到害怕,手早已抓住了哈迪。

    「對不起喔,小艾,我們要商量一下……吉吉,別發呆了,你也來。」

    「哇,哈迪你做什麼啦……我本來就是逃脫組……」

    沃拉絲、哈迪(以及被他們拖著走的吉吉)就這麼離開了。

    艾孤伶伶地坐在突然不再擁擠的餐桌前正中央的位置。

    桌上徒然留下每個人的茶。

    她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這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

    「咦?」

    「你臉上就是這麼寫的。」

    艾利斯這麼說道。他不睡覺了,邋遢地盤腿坐在餐桌一角旁。

    「……他們說受不了。」

    「的確。」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也沒做錯什麼。」

    艾利斯坐著不停後仰,使得椅腳嘎嘎作響。

    「只是,該怎麼說呢?對班長,不,應該說對所有人來說,都太強人所難了。」

    「嗯嗯。」

    蒂伊帶著一臉深有體悟的表情點點頭,彷彿蒲公英棉絮一般輕飄飄地飄過來。

    「唉唉唉,艾說的話也真夠強人所難了。」

    「強人所難……是嗎?」

    「說穿了……」

    艾利斯說道。

    「就是班長她注意到了,自己雖然想離開這裡回家去,卻沒辦法真的拚上性命嘗試。」

    「不做怎麼知道沒辦法?」

    「也對,你說得沒錯。可是這世上也有人就是做不到這點,而且做不到的人反而佔大多數。這裡的人全都是這樣。有成年人維持著這種再過幾年就要廢除的地方;有小孩甘於受大人欺凌;有等待死亡的活人與等待守墓人的死人,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

    「我才不要,這根本是●●的●。」

    「……你連意思都不懂,就不要學舍監說話。」

    艾利斯發著抖說了「講這種話真的很危險」。

    「可是話說回來,我倒覺得這裡也沒那麼糟糕啊。畢竟很安全又很乾淨。」

    「可是沒有自由。」

    「也只是沒有自由而已。」

    這是艾覺得再重要不過的字眼,艾利斯卻很乾脆地將它貶為「而已」。

    「……我不太明白。」

    艾覺得有些落寞,垂頭喪氣。

    「……我下了山以後,一直在想一件事。」

    「是喔?說出來聽聽?」

    「大家為什麼都不拯救世界?」

    兩人啞口無言。

    「這可也……」

    「……也只能說『哇』了。」

    艾瞪了他們兩人一眼問道︰

    「很奇怪嗎?我說的話很奇怪嗎?你們想想,世界就要毀滅了耶?那為什麼大家都不著急,不會想『得想辦法救救世界才行』呢?」

    「就算要救,又不知道該從哪裡救起。」

    「是沒錯……可是這應該不構成不去嘗試的理由吧?」

    「也是啦。」

    「那為什麼大家好像對世界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是好像,是真的沒有興趣,而且這樣才正常。我話先說在前面,怪的人是你,正常人根本不會想拯救世界,也不會想為了夢想賭上性命。何況大家根本就不作夢。」

    「是、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可、可是這樣一來,世界不就會毀滅嗎?」

    「應該會毀滅吧。」

    這次換艾啞口無言了。

    「這、這樣好嗎!」

    「大家應該不會說好吧。我們打個比方,假設你是囚犯,然後告訴你明天就要被處決,你會怎麼辦?」

    「我會超用力地逃獄。」

    「但事實卻是,幾乎所有囚犯都會乖乖受死,另外還有『把青蛙丟進滾燙的水裡,它就會跑掉,但慢慢加溫它就不會跑,會被慢慢地煮死』啦……『人要等牙齒痛了才會去治療蛀牙』啦……人類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吧。」

    「……太離譜了。」

    艾垂頭喪氣。

    「……實際上會想到要拯救世界的人是非常少的嗎……」

    「不過你放心,少歸少,總還是有的。」

    「是嗎……」

    「例如我們就是。」

    空氣彷彿當場凝結。

    艾不解地抬起視線。

    她看到的是慵懶地後仰椅子半躺半坐的少年,以及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的幽靈。

    艾問道︰

    「咦?」

    「啊,預備鈴聲響了。雖然這不重要,不過那些傢伙竟然餐具也不收就走了,喂,艾,你也來幫忙,先把杯子跟盤子分開……」

    「等、等一下,艾利斯,你剛剛說什麼?」

    「就說先把茶杯跟盤子分開放到托盤……」

    「不是這句!前面一句!」

    「嗯?『喔嘎』?」

    「太前面了!不是這種不相干的……」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

    「剛剛你說,那個……你們……想拯救世界……」

    「嗯,是啊。」

    「算是啦。」

    艾利斯搔搔臉頰,蒂伊仍然飄在空中。

    「不過這不重要,還是先把我們自己從遲到的危機中拯救出來吧。艾,把你那邊的茶杯都拿過來。嗯,竟然沒喝完,是誰這麼沒品?」

    「不是我。」

    「我知道,你這個幽靈根本就碰不到東西嘛。又沒人問你,幹嘛自己找藉口?」

    「請,請問一下……」

    「我只是想加入談話。」

    「你也真會裝可憐啊。」

    「請問一下!」

    艾探出上半身喊了他們兩人。不只是喊,她還小跑步過去握住艾利斯跟蒂伊的手——只是她碰不到蒂伊,所以只能做個樣子。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人!」

    「是喔。」

    「那可恭喜了。」

    艾十分興奮,艾利斯與蒂伊則分別以厭世的態度與幽靈的方式,沒勁地回握她的手。

    「沒想到這年頭的年輕人還真不能小看!太了不起了!希望拯救世界的人一口氣就增加到三倍之多!」

    「啊,不好意思,我可能不能算數。」

    「我也是。」

    「咦?」

    艾才剛抓到救命繩,卻又沒能抓牢,差點摔了下去。

    「蒂伊,你之前是怎麼說的?記得你提過這方面的想法,印象中你是說……」

    「我說的是『我想結束世界』。」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腳不著地,飄在空中說出這句話。

    「而艾利斯,你當初是說……」

    「我應該是說『我想毀了世界』。」

    艾利斯‧卡勒手上收拾著同學們的餐具,說出了這句話。

    艾傻眼,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呃,兩位同學,我總覺得你們講的話怪怪的……你們根本就不想拯救世界吧?莫名其妙。這裡是地獄嗎?」

    「你自己才搞不懂拯救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吧?蒂伊都告訴我你在歐塔斯做的事情了,根本就全部搞砸了嘛。」

    「請、請你不要聽說這種事情好不好?」

    「有意見就去找這個臭幽靈說,她真的有夠惡質,老是在我耳邊講些我根本不想聽的事情。吉吉也是,要是我不知道有這個人,根本就不會理他……」

    艾瞪大眼楮轉動視線,但這位幽靈這時卻很有幽靈的樣子,當場消失無蹤。

    「……你是說你知道拯救世界的方法?」

    艾心不甘情不願地拉回視線,以遷怒的語氣問了這句話。

    「那還用說?」

    「咦咦!」

    「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可、可是這個問題不是不會有答案嗎!」

    「怎麼會沒有答案,要拯救世界,基本上只有兩種方法。」

    「是、是喔?」

    艾立刻緊咬不放,差點把艾利斯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餐具給撞散。

    「到底是什麼方法?請你告訴我!」

    「好啊!」

    「超隨便的!」

    「吊你胃口又有什麼用?第一個方法是……」

    「請、請等一下!我要抄筆記!」

    「不用啦。首先是……」

    「等一下等一下!」

    艾急急忙忙拿出上課用的筆記本,翻開空白頁。

    「請說!」

    「首先是大前提,所謂的世界有兩種。這你懂嗎?」

    「?兩種?」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懂啊。我就照順序說吧?第一種世界應該可以說是『原原本本的世界』,也就是不需要觀察者也能存在的世界。」

    「原原本本的世界?觀察者?」

    「就算人類就這麼滅亡,宇宙還是會繼續存在,不是嗎?會有其他的動物或生物繼續維持這個世界。」

    「呃,大概……算是吧……」

    「這就是第一種世界,是不需要任何人存在也會繼續存在的世界。相對的,第二種世界則是『觀察者』所看到的世界。」

    「『觀察者』?」

    「你就當作我是指人類吧,像我跟你都是觀察者。我們不管怎麼努力,都看不到原原本本的世界。」

    艾利斯說著指了指眼楮與頭部。

    「我們人類所看到的世界,終究只是用自己的眼楮看到,然後經過腦袋翻譯出來的世界,不是嗎?」

    「翻譯……」

    「例如說,我們看到的景色,不是有很鮮豔的色彩嗎?」

    艾點點頭。

    「可是啊,有我們這種視覺的動物其實很少。像蟲子只看得到紫外線,狗也無法辨別出紅色。我們所看到的世界,跟昆蟲或狗所看到的世界有根本上的差異。也就是說,不同的觀察者荷到的世界也不一樣……就算同樣是人類,每個人看到的世界也很不一樣。」

    艾利斯舉妲妮亞為例。

    「你能理解妲妮亞看到的世界嗎?」

    「……不行。」

    艾無從想像能聽出光線的人看到的是什麼樣的世界。

    「嗯,這種情形就是『看到的世界不一樣』。就算不舉這麼極端的例子,我們每個人生活的世界也都不一樣,因為我們的家教、環境跟想法都不同。」

    「……這我是懂啦……」

    「例如你剛剛說『世界就要毀滅了』,可是有些人卻不會這麼認為。」

    「這我不能贊同。世界就是快要毀滅了啊。」

    「快要毀滅的是人類,不是世界……蒂伊就是站在這種立場。」

    「哈囉~~」

    蒂伊厚臉皮地跑回來接話。

    「我想拯救的世界,就是艾利斯第一個提到的『原原本本的世界』。艾,我問你,你覺得這整個宇宙裡什麼東西最異常?」

    「異常……是嗎?」

    「嗯,給你三秒鐘回答。」

    「咦?等一下!」

    「三、二、一、零。時間到,太可惜了!正確答案是『守墓人跟人類』。」

    蒂伊輕飄飄地飄在空中,談論「世界末日」。

    「如果人類就這樣全部死光,被守墓人埋起來,然後守墓人也跟著消失,你想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

    「你不覺得會變回十五年前的正常世界嗎?」

    這個想法讓艾聽得張大了嘴。

    「除掉所有用奇蹟這種玩意污染染世界的存在,讓世界恢復原貌。你不覺得這樣才對嗎?」

    「這怎麼可以,這、這樣人類會!」

    「人類根本就不重要吧,畢竟還是會有生物留下,到時侯自然會有可以取代人類的生物誕生。我覺得人類該做的事,就是到時候不要去妨礙這些新的生物發展。所以我『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讓人類退出』。」

    所以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才會對人們耳語。她要為這灘死水引來新的活水,在死巷中打出洞來,撕開病灶把膿擠出來。

    「哪有這樣的,你不也是在幫助別人嗎?」

    「我才不會幫助人類。」

    蒂伊撂下這句話。

    「我之所以在他們耳邊說話,是為了加快人類的活動,讓末日早日來臨。我要加快人類氧化的速度,讓他們快點結束。這就是我拯救世界的方法。」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笑嘻嘻地補上一句︰

    「所以啦,我很感謝艾能幫我結束食人玩具的性命。」

    「這……這我不能接受!」

    「那是因為你站在人類的立場。」

    艾利斯這麼說。

    「一樣是觀點不同的問題。所謂的世界,真的會隨看的人不同而產生差異。看在從高處看著世界——就像蒂伊這樣——的人眼裡,就會覺得『世界根本就沒有要毀滅』。而站在人類的立場——就像你這樣——就會覺得『世界快要毀滅了』。再換到更低的角度——像是認為自己住的城市跟家人就是整個世界的人——就會說『我們家很幸福,這樣不就好了』。觀點的角度越低,就會離『世界本身』越遙遠。對站在『人類』觀點的人來說,『世界的危機』就等於『人類的危機』,但對於『我的村子就是整個世界』的人來說,『危機』指的是干旱或各種炎害。對於這種觀點比較低的人而言,要說現在世界是不是面臨危機,恐怕還真沒辦法說得很肯定。當然危機終究是危機,可是這種危機對他們來說很難想像。」

    「像我真的看過各式各樣的人,可是……」

    蒂伊接著說。

    「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平凡,平凡得令人意外。他們耕田、養豬、釀酒、釣魚,死了就讓守墓人埋葬。我想這大概才是現在所謂的正常吧?」

    「我也這麼覺得。」

    「……嗯。」

    艾按住胸口,因為她覺得自己被這一點刺傷了。

    ——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比較低角度的觀點。她沒有家人,從小就被當成守墓人扶養,身邊的人一直要她有意識地維持高處的觀點。

    可是正常人卻不是這樣。對他們來說所謂世界指的就是家人,或是眼楮看得到的範圍。

    艾這才總算稍稍懂得妲妮亞想說的意思,對妲妮亞來說,最小的世界就是家人,而要「拯救」這個世界,自己就不能待在裡面。

    「我的觀點說來也一樣,指的就是這裡,這個小小的共同體。」

    艾利斯用手指在空中一點。

    「我想毀掉的世界就在這裡。」

    「毀掉……?」

    「你說要拯救世界,可是這有個問題。」

    他之前指向旁邊的食指忽然指了過來。

    「世界應該沒有請你救它吧?」

    「啊……是是是。」

    艾上次就是在這個部分受到了慘痛的教訓。

    「雖然我也沒辦法用蒂伊那麼唯物的觀點來看事情,可是世界就只是世界,沒有什麼救不救的。對一個人是拯救,對另一個人可能就會變成毀滅;對一個人是毀滅,對另一個人可能又會變成拯救。說得極端一點,從蒂伊的觀點來看,一旦我們得救,說不定就等於毀滅了所有以後本來應該可以誕生的知性生命。」

    「這、這拯救跟滅亡的規模可真大……」

    「所以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出要拯救世界的這種話。」

    「……啊。」

    艾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艾利斯同學,你在生氣?」

    「有一點。」

    艾利斯老實地承認了。打從第一次見面,這名少年就一直擁有平實而坦率的特質。

    「我不會去拯救世界,只負責毀滅世界。」

    「我也不會拯救人類,只負責在他們耳邊說話。」

    兩人說完望向艾。

    看她怎麼回答。

    「我……」

    艾的反應是……

    「我……」

    她一句話都說不完全,她就是說不下去。

    「……你的立場我們就先別管了。講到這裡為止,都是拯救世界的第一種方法,也就是先定義各個觀察者所看到的觀點世界,例如『宇宙、人類、村子、家人』然後再來拯救。」

    艾利斯說著豎起第二根手指,開始講解第二種方法。

    「第二種方法就很簡單,不要想拯救世界本身,只要拯救觀察者就行了。」

    「?我聽不太懂……」

    「也就是說,只要拯救那些說『我想拯救世界』的『人』就行了。」

    「???」

    「那些說要『拯救世界』的人,換個角度來看就是『還沒得救的人』。」

    艾利斯以漆黑的眼楮注視著艾。

    「相對的,不想拯救世界的那些人,則是『已經得救的人』。他們會覺得儘管小孩不出生,死人不會死,但身邊有家人陪,雖然不能說是天堂,卻也不是地獄。」

    「這麼說……我倒是懂。」

    「那剩下的就簡單了。只要放低觀點就行。」

    「放低?」

    「只要放棄拯救世界,跟朋友、家人或情人一起幸福過日子就好。」

    艾在桌上用力一拍,使堆好的餐具都喀啷作響。

    「你怎麼了?」

    「這種說法!」

    艾一對綠色眼楮燃燒起熊熊烈火,瞪著艾利斯說︰

    「這種說法我不能苟同!」

    「為什麼?」

    「你還問我為什麼!」

    她不敢相信艾和斯會問出這種問題。這種事再清楚不過,根本用不著回答。不,甚至不用去想。

    「不對,才沒有這回事。人之所以堅持自己的觀點是有理由的。我有,蒂伊也有。」

    「我純粹是……!」

    「才沒有這回事。拯救世界這種大事,怎麼可能沒有理由?你為什麼想拯救人類?為什麼想毀掉這間學校?」

    「這是為了幫助妲妮亞她們……」

    「不對,你有更不可告人的理由。」

    「!」

    這是因為……

    這裡跟爸爸所說的那種美好校園實在差得太遠……

    「這不就是你的原點嗎?」

    艾利斯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

    「這點你要想清楚。就算不去拯救什麼鬼世界,只要想辦法改變原點,觀點這種東西三兩下就能改變,說不定馬上就能得到幸福了。」

    「才不會這樣……」

    「也許吧。」

    「我的幸福一點都不重要。」

    「一點也不錯,我深有同感。可是啊……」

    艾利斯以幾乎沒有表情的臉看著艾。

    「要是你成了其他人的世界,你要怎麼辦?」

    「咦?」

    「要是別人的觀點世界裡包括了你,這些人想救你,那你會怎麼做?如果對這些人來說,拯救你就等於拯救他們自己,你要怎麼做?如果將來出現這麼一個人——也就是你有了情人,他喜歡上你,希望你得到幸福,你打算怎麼做?」

    「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

    「艾。」

    艾利斯的聲調轉為正經。

    艾只覺得心中都是不祥的預感。

    「什、什麼事?」

    「我喜歡你,我們結婚吧。」

    「請你去死。」

    艾忍不住說出了這句話。無論站在人類、守墓人,還是拯救世界者的觀點,這句話都萬萬不能出口,所以她一直封印到今天,現在卻忍不住說了出來。

    「啊……」

    自我厭惡。

    艾利斯在一旁哼哼笑了幾聲。

    「剛剛那是開玩笑啦。不過先不講情人,你不是已經找到願意當你家人的人了嗎?」

    「……」

    「你不是有旅伴嗎?」

    「……」

    艾噤聲不說話。

    這句話讓她想起了尤力與疤面他們。

    「對他們來說,世界跟你,到底哪一個重要呢?」

    「……」

    「那個叫尤力的大叔也好,班長她們也罷,活人跟死人裡頭都有那麼多人想讓你幸福,你還是要拋下他們,跑向你所謂的世界是吧?」

    艾什麼也沒回答。

    「我們彼此都很不幸啊。」

    艾利斯說著猛然端起大疊餐具。

    「啊,鐘響了。」

    這時下午第一堂課的鐘聲響起,午休時間已經結束。

    「好了,在搞定世界之前,得先去上課了。」

    他說著靈活地堆好餐盤。

    「走吧。」

    接著大跨步往前走。

    艾並沒有跟去。

    這天下午,Q班學生們籠罩在一股壓抑得有如低溫熔岩一般的氣氛之中。艾跟妲妮亞都不發一語,連放學後洗澡時都不說話。

    到了深夜,艾溜出了房間。

    +

    「艾,你聽我說,回去啦,熬夜很不好的。」

    蒂伊輕輕地飄在空中這麼說。

    艾沒回答。她沉默地瞪著前方,走在夜晚的森林中,還換上了許久沒穿的守墓人服裝。

    「艾,回去啦,艾。」

    艾仍然不理她,也完全沒看過去,專心地搜索四周有無敵蹤。森林裡一個人也沒有。

    「艾……你該不會真的今晚就要逃出去吧?」

    蒂伊問話的聲調顯得很不安。

    艾還是沒回答,但她的沉默等於默認。

    「艾,太勉強了啦,這裡的戒備很森嚴的。要是被發現,你會被關禁閉,沒飯吃的。」

    艾沒理會她。

    「艾,不要一個人跑啦,太勉強了啦。」

    艾道是不予理會。她像貓一樣睜圓了眼楮,大步走在黑暗的夜路上。

    蒂伊朝她的背影喃喃︰「她講不聽啊,」說完彷彿死了心,順著原路回去了。

    即使只剩自己一個人,艾的步伐仍然絲毫不亂。又走了五分鐘左右威離開了森林,來到學校外牆。

    艾衝出森林大約跑了三秒鐘,利用撲向牆壁的力道,讓手指插進磚塊間的縫隙,交互利用雙手雙腳往上爬。

    「這有什麼難的。」

    她攀在牆上喘了口氣。比起歐塔斯的城牆,這種牆壁簡直只是矮籬笆。歐塔斯的城牆可是連守墓人都無法從外入侵的。

    艾起勁地爬著牆壁。

    爬到一半左右——

    「?這是什麼?」

    牆上鋪設了拉撐的鐵絲,距離牆面只有幾公分。仔細一看,再往上全都設有這種鐵絲。

    「?」

    如果是帶刺的鐵絲網還說得過去,但只是普通的鐵絲,應該擋不住想逃出去或想跑進來的人吧?艾不解之餘伸出手去……

    摸到了鐵絲。

    「咿嘎!」

    Ⅲ

    妲妮亞‧史威吉伍德誕生在沒有光明的世界。聽說原因出在她的眼楮比常人小了些,是先天性的問題。

    這讓妲妮亞的雙親十分懊惱。

    ——哪裡有什麼好懊惱的呢?

    妲妮亞常常遭人誤會,其實她從來不曾因為眼楮看不見就覺得自己不幸。

    她心想如果是本來擁有的事物被奪走,應該會覺得不幸,但既然一開始就沒有,憑她的想像力,實在很難怨恨自己沒有這些事物。她認為看不到的東西就是沒辦法看到。

    因此妲妮亞之所以得到零裡眼的能力,並不是出於自己的願望。

    祈求視力的是她的家人。

    他們真心為了妲妮亞的視覺問題而嘆氣、痛苦、悲鏽,

    妲妮亞覺得很難過。

    事情發生在她九歲時的某個晚上。

    幼小的妲妮亞在床上聽到雙親嘆氣的聲音。爸爸媽媽白天都是勤勞又開朗的人,但到了晚上就會忍不住偷偷發出怨恨的嘆息。

    (她好可憐。)(她好可憐。)(她好可憐。)

    不要說了。

    九歲的妲妮亞摀住耳朵。在她那沒有光明的世界裡,聲音是讓她認知整個世界的重要資訊來源,而她現在什麼都不想聽。

    但聽覺器官的發達在這時卻違背了她的意思,將親人說話的聲音一一丟進她的心裡。

    (她好可憐。)

    不要說了。

    (她好可憐。)

    我才不可憐!

    妲妮亞讓柔軟的被窩與有太陽味道的毯子壓垮自己,以只有枕頭聽得到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繡了兔子圖案的枕頭一句抱怨也沒有,接住了她大滴大滴的淚水。

    (她好可憐。)

    妲妮亞一勁也不動地哭了。萎縮的眼球看不見東西,這種時候卻十分勤奮,不停吐出大滴的淚水。

    妲妮亞不曾覺得自己有這樣的眼楮是一種不幸。

    但家人卻覺得她有這樣的眼楮很不幸。

    這讓妲妮亞很不甘心…

    (?)

    等一下。

    妲妮亞猛然坐起上身。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接著妲妮亞發現了一件事。

    她心想,這兩者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

    不管自己怎麼覺得「我不會不幸」,但既然他們——尤其是爸爸媽媽——都這麼說,自己的家人都這麼說,而且還為了這一點覺得那麼痛苦……

    那麼說不定自己真的很不幸?

    妲妮亞發現這一點,心中產生的感覺卻是「放心」。

    先前妲妮亞之所以那麼難受,就是因為自己與雙親的意見不同。雙親無法理解妲妮亞為什麼不覺得自己不幸,而妲妮亞無法理解雙親為什麼認為她不幸,就是這種意見紛歧造成了雙方的痛苦。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妲妮亞跟雙親都很不幸,他們有了同樣的感受。

    換作是現在的妲妮亞,會覺得這種心情很病態,但當時年幼的自己只覺得高興得不得了。

    於是她許了願。

    她終於能夠許下這樣的心願。

    她祈求得到視覺。

    祈求成為爸爸媽媽想要的正常女兒。

    這個願望很幼稚,只有在年幼時才能許下。

    如果妲妮亞的視覺障礙是後天造成的,或許她的願望已經以正常的方式實現了。

    然而她生來就不曾接觸過光明。無論是「刺眼」、「昏暗」、「透明」、「顏色」或「反射」,她一概不懂。

    憑她的想像力,終究無法想像出自己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而她得到的就是零裡眼。

    是能聽出景象的能力。

    現在妲妮亞走在葛拉學園校地內通往外牆的路上。月光昏暗,夜色濃密。這麼暗的地方,換作常人八成寸步難行。

    但妲妮亞的腳步十分穩健,因為她「聽得見」所有景象。

    自己的腳步聲、心臟跳動聲、呼吸聲,以及疊在這些聲響之上的樹木聲、泥土聲、躲在草叢裡睡覺的昆蟲打呼聲。

    夜晚的聲音、月亮的聲音、黑暗的聲音。

    零裡眼樂團奏出的聲響,讓盲眼少女看見黑夜的景象。

    (到頭來就是這種能力逼得我流落荒野。)

    妲妮亞嘆了口氣。

    ——純樸的農家夫婦養得起「雙眼全盲的女兒」,但無論在金錢方面或是社會觀感方面,他們都無力扶養「有特異功能的女兒」。妲妮亞在一年內就被趕出村子、進入修道院,四處輾轉流離,現在則被關在葛拉學園這個籠子裡。

    (不,也不能這麼說,看來我是自己喜歡待在這裡的。)

    妲妮亞走在校園內的森林中,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她打算承認這一切。過去她的確盼望回家,也曾經實際採取行動,但到了十六歲,這種想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盼望,也就是心願。

    打從她不再懷抱這些願望以來,不知道過了多少歲月。還記得九歲時許下心願那天,靈魂熊熊燃燒,但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已經遠離多久了。

    又一聲嘆息混入夜霧之中。

    妲妮亞在想——

    她想起了艾。心想不知道那個擁有「延伸至月亮的彩虹音色」的少女,是否到現在還活在那樣的日子裡,是否仍然作著拯救世界這種詛咒般的夢想,為此燃燒自己的靈魂。

    妲妮亞並不羨慕,卻覺得……

    月亮轉為黯淡。

    「嘖!」

    她發出咋舌聲。

    「哇。」

    蒂伊聽了誇張地低頭道歉。

    「呃,對不起,我說了什麼惹你生氣的話嗎?」

    「不、不是這樣的!對不起,這不是不高興的咋舌……」

    她趕緊說明。

    回聲定位。

    這是在妲妮亞學會零裡眼以前就已存在的技術。具體來說就是自己主動發出聲音,聽取回波,借此知道周圍有哪些物體存在。蝙蝠之所以能在黑夜中捕捉到獵物,靠的就是這種技術。

    妲妮亞可以分辨四周發出的聲音跟自己發出的聲音(主動聲納),借此對四周的物體形狀與位置得到一定程度的認知。

    「哼~~?好厲害,簡直就像潛艇,啊,說潛艇你懂嗎?就是一種能潛到水裡的船。」

    「西方魔女」正經八百地想講解清楚,妲妮亞則急忙對她點點頭。

    「咦?可是憑妲妮亞的能力,應該用不著這種技術吧?」

    「那也未必。『黑暗』或『夜晚』的聲音都很小,不如用自己的聲音掩蓋來得輕鬆。」

    「原、原來如此。倒是妲妮亞對我有什麼樣的認知?」

    「你……」

    妲妮亞有些欲言又止。

    「有死人的聲音……」

    「啊哈哈,這能力真是太作弊了,我簡直覺得心思被人看穿,這樣還有什麼搞頭?」

    妲妮亞心頭一驚。她當然無法直接讀出別人的心思,但自己這種能力時常會發揮直覺般的作用。妲妮亞戰戰兢兢地觀察幽靈。

    蒂伊看來不怎麼在意,輕飄飄地往前進。她的行進方式很有幽靈的風格,對任何障礙物都直接穿過,筆直向前。

    「不過我還挺意外的,沒想到妲妮亞竟然肯去救艾。其實我第一個找的人是艾利斯,可是他又不在,還好找到了妲妮亞。」

    「……這樣很意外嗎?」

    「嗯。」

    「是嗎……」

    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她從來不曾在深夜溜出來,而且平常都是站在勸阻的一方,現在卻走在夜晚的學校裡。

    「……我並不是經過那次以後就討厭她。」

    蒂伊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也沒再追問。

    「啊,就是這裡。」

    「唔。」

    穿過森林後,兩人同時發現了目標。

    約有三十公尺寬的緩衝地帶外,有圍繞整間學校的外牆。牆上鋪有鐵絲網,據說其中部分鐵絲網通有不是鬧著玩的高壓電。

    而艾現在正要伸手去摸這些鐵絲網。

    「不可以!」

    然而她的叫聲傳不過去,艾碰到了鐵絲網。

    「@掛簧︵〉牡緇魃炱稹br />
    當人體接觸到強力的電流,只會發生兩種現象。

    也就是「彈開」跟「黏住」。

    電流穿過人體會造成肌肉緊繃,緊繃的力道讓身體從電流接點上離開,就會演變成「彈開」;而肌肉緊繃造成緊緊握住電流來源,則會形成「黏住」的狀態。這兩種現象基本上一樣,結果卻大不相同。「彈開」很少造成死亡,「黏住」的死亡率則大大提升。

    所幸艾是當場彈開,但這仍然十分危險。小小的身體被拋到空中,雙手什麼都抓不住,整個人離開牆面。

    她摔了下來。

    「嘖!」

    妲妮亞發出咋舌聲掌握狀況。太慢了。這種時候就會凸顯出回聲定位的弱點。比起能以光速認知狀況的視覺,聲音的速度還不及百萬分之一。

    小小的身體在她前方五步遠的空中受到重力捕捉,正以倒栽 的姿勢一頭撞向地面。

    會來不及!

    這時一個黑影從妲妮亞身旁閃過,以最高速度從森林裡跳了出來,有如乘箭一般射向掉落地點。

    「喝啊——!」

    千鈞一髮之際,黑影滑進了艾與地面之間,用腹部接住了她的身體。

    咚的一聲悶響,兩人交疊倒在黑暗之中。

    「……這樣很痛耶。受不了,你沒事幹嘛從空中掉下來,現在流行這樣嗎?」

    「我日……」

    「啊哈哈,還『我日』咧,你話都講不清楚了。」

    艾利斯立刻起身,拍掉灰塵想拉起艾,但艾癱軟地坐在地上站不起來。

    「咦、咦?咦?為額惡……」

    「因為你被電到麻了。」

    「額喔麻麻……好酸。」

    「啊,我懂我懂,舔電池也會嘗到這種味道,就是……電的味道。倒是味道怎樣啊?」

    「還不錯。」

    「竟然給了好評?連電你也愛吃?」

    艾利斯打從心底怕得全身發抖。

    「來。」

    「?這日做額惡?」

    「我背你。」

    「唔用啊。」

    艾撇開臉去。

    「我要欲厭尤力煙恩。」

    「這樣子啊?『我要』『欲厭』『尤力煙恩』啊?噗嗤嗤嗤。」

    「!」

    艾滿臉通紅地不停用力拍打艾利斯。

    「你有後差印!硬俺嘲笑遇傲困難的人。」

    「啊哈哈,你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

    艾利斯輕巧地抓住艾,背到自己背上。艾本想抗拒,但麻木的身體不聽使喚。

    「咦?這不是蒂伊跟班長嗎?」

    這時他們才總算注意到另外兩人的存在,

    這一瞬間,蒂伊立刻開始找碴。

    「你喔!要來不會早點來啊!這年頭已經不流行在最後關頭才登場啦,沒常識!」

    「少囉唆,會飛的傢伙沒資格說我沒常識。我才想說你咧,要找人傳話不會找哈迪嗎?幹嘛找吉吉,他說話有夠難懂,而且還吵著要跟來……」

    艾利斯跟蒂伊吵起架來有如互道晚安一樣自然,吵完後立刻改變態度,轉過頭來說道︰

    「班長……你是來救這丫頭的嗎?」

    「是、是啊。」

    艾利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嗯」了一聲,接著露出剽悍的笑容。

    「謝謝你啦。」

    「為、為什麼是你跟我道謝?」

    「我就是喜歡這種關係。很讓人嚮往,不是嗎?」

    他的笑容就像個小男生,讓妲妮亞莫名地臉紅。

    「好了,你也跟她說聲謝謝吧。」

    「……謝謝以。」

    「不客氣……」

    兩人生硬地互相行禮。

    「那我們回去吧。」

    「……」

    艾沒回答,但這次她不再抱怨了。

    接著四人小心翼翼地回到森林。蒂伊飄在空中警戒四周,三人照她的指示慎重地前進。

    「很對不起……」

    這時艾唐突地開了口。她說話終於回覆正常了。

    「給大家添了麻煩……」

    「那你以後可要乖乖的。」

    艾利斯噘起了嘴。

    「就在五天後。」

    「什麼東西五天後?」

    「逃脫。」

    艾利斯轉頭看著艾的眼楮說︰

    「我已經跟舍監說好了。」

    瞬間森林回到了深夜的寂靜。

    「……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有怎麼回事?畢竟挖地洞的方案已經行不通了。這是F計劃,也就是談判。」

    「談判……」

    「跟那個魔鬼舍監談判?」

    艾與妲妮亞都不敢置信。

    「就連那個老太婆也知道時代變了。她說只要我們肯乖乖在記錄上當死人,她可以睜隻眼閉隻眼。那麼,你們怎麼打算?」

    「什麼怎麼打算……?」

    「要一起走嗎?」

    艾沒回答。

    「班長呢?」

    艾利斯不等艾回答,繼續問下去。

    「連、連我也要回答?」

    「因為應該還能再帶幾個人走,我打算對Q班的每個人都問問看。」

    「我……」

    妲妮亞想像離開這裡、流落荒野,想像通往家的路程。

    「算了,我不會叫你馬上決定。」

    四人中只有艾利斯一個人老神在在。

    「最晚當天給我答覆。」

    +

    翌日是所有學生都喜歡的假日,唯有Q班的學生沒有心情享受。

    艾利斯的提議到了中午就傳遍全班,讓班上的氣氛變得很僵。

    妲妮亞不時被女生偷偷找去廁所或隱密處商量。她不懂為什麼大家都找自己商量,自己明明也在猶豫。

    雙胞胎似乎打算留下。

    倫則在猶豫,她說想潛到海底都市「埃斯提亞」。妲妮亞有些受到震撼,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回事。

    沃拉絲的回答則很容易猜到。她說「我跟哈迪一起」。

    看樣子大家雖然找人商量,事實上卻不需要別人給答案。他們心中早已有了結論,妲妮亞只是點頭回話而已。但大家仍然感謝她,最後都笑著走開。

    妲妮亞會面對他們的笑容問出一個問題——

    「對你來說,『世界』是什麼?」

    雙胞胎的回答是︰『我們』。

    接著妲妮亞又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打算怎麼面對世界?」

    雙胞胎的回答是︰『希望永遠待下去。』

    而倫的世界是「自己」,她說希望「提升」自己。

    沃拉絲的世界則是「哈迪」,她說「想愛」這個世界。

    每個人的答案與所選的出路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她還主動問了男生們。

    吉吉的世界是「艾爾哈群山」,他要「保護這個世界」。

    哈迪的世界是「大家吃得飽」,他希望「實現這樣的世界」。

    妲妮亞走在自己漆黑的世界中,到處問同班同學這些問題。

    途中在連接宿舍與教職員樓的走廊上看見了瑪珍達。舍監一如往常,充滿自信地昂首闊步,彷彿認為自己才是全世界最正確的人。

    當時的妲妮亞或許有點昏了頭。平常的她應該不敢這麼做,現在卻自然而然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舍監,對你來說世界是什麼?你打算怎麼面對你的世界?」

    儘管問題來得唐突,瑪珍達仍然洋溢著自信︰

    「對我來說世界就是這個學校,我想保護這裡。」

    明知一定會垮台,你還是要保護這裡?

    瑪珍達聽了不禁瞪大眼楮,眼角上揚。但在確定四下無人後,便放鬆眼角,老實地回答︰

    「沒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用別的方式過活了。」

    聽到這句話,妲妮亞覺得懸在心上的某個東西重重地放了下來。

    無論錯得多離譜,即使沒有未來……

    有些人還是定了下來。

    瑪珍達就是這樣,自己也是一樣。

    「妲妮亞‧史威吉伍德,你該不會想離開這裡吧?」

    ……

    「勸你不要。」

    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舍監說話的聲音顯得親切。

    「你在外面活不下去的。你沒有那種膽識,沒辦法懷抱這種特異功能活在外面的世界,你就是這樣的人。」

    「……謝謝你的忠告。」妲妮亞深深一鞠躬後走開。

    她好想聽聽他們三個會怎麼說。

    +

    妲妮亞遲遲找不到艾利斯、艾與蒂伊。他們三個在吃飯時出現過,但除此之外的時間都像幽靈一樣消失無蹤(當然其中蒂伊真的是幽靈)。

    無可奈何之下,妲妮亞只好在晚上擅自溜出來,到艾的房間去。

    「艾?」

    所幸艾就在房裡。而且不只她一個,連蒂伊跟艾利斯都在。

    「為、為什麼艾利斯也在?」

    「有什麼辦法?這個傻瓜老是要干傻事……」

    他說著在艾的頭上敲了一記。但艾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癱在床上發出不甘心的呻吟。仔細一問才知道艾今天一整天都在設法逃走,想跟校外的同伴取得聯絡。

    「光是蒂伊看到的部分,就包括攀爬峭壁、鑽自來水道、爬牆、穿越森林、硬闖關卡……在我們沒看到的地方也試了很多……」

    「……這些全都是今天一天之內做的……?」

    「是啊,而且全部失敗了。」

    艾利斯抱怨著這爛攤子收拾起來可累人了,還轉動脖子喀喀作響。蒂伊也說︰「這次連我都覺得有點累了……」整個人像烏雲一樣陰森地飄在空中。

    艾癱在床上,整個人看起來烏漆抹黑,衣角燒焦了,濕濕黏黏的還有點臭。

    然而她的一對眼楮依舊充滿活力,瞪著眼彷彿在說︰「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妲妮亞在她枕邊輕輕坐下,先對飄在空中的幽靈說︰

    「蒂伊同學。」

    「嗯?」

    「對你來說,世界是什麼?」

    「世界?唔~~?大概就是自己吧。」

    「是嗎?你想讓自己結束?」

    這句話聽在蒂伊耳裡有如晴天霹靂,因為她發現自己不小心吐出了從靈魂中溢出的話語。

    但妲妮亞卻對這「西方魔女」的一小滴靈魂一視同仁,將它排到班上其他同學的答案旁邊。而她的回應也沒變,只應了聲︰「是嗎?」

    「艾利斯同學。」

    「……干、幹嘛啦?『妲妮亞』。」

    「對你來說,世界是什麼?」

    「……!你這丫頭……」

    艾利斯震驚地瞪大眼楮,甚至冒出冷汗。

    「班長,你怎麼可以問這種問題?這個問題對我們來說有可能變成致命傷啊!就像把『銀子彈』打進怪物身體一樣。」

    「呃,如果你不想回答……我也不會強求……」

    「要是不回答或扯開話題,那才真的會變成致命傷……」

    艾利斯清清嗓子,正面回答︰

    「對我來說,世界就是『死黨』。『三年四班的十八個人』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是嗎?你就是想毀掉這個世界啊?」

    「對。」

    妲妮亞的反應還是一樣,只回了句︰「是嗎?」

    「艾。」

    「日業嗎?」

    「嗯?啊,嗯,對,世界。你怎麼了?又被電到了?」

    「說來慚愧……」

    艾躺在床上含糊地動著嘴練習說話。

    「對我來說,世界……嗯,我想想。」

    她口齒不清地說了這些,到頭來的答案還是︰

    「……我不太清楚。」

    「嗯,我想也是。」

    妲妮亞點點頭。這個回答與她自己的答案最相近。

    「艾,我跟你說,今天我問了每個人這個問題……」

    妲妮亞談起了同班同學、其他班級的同學、教職員,他們住在什麼樣的「世界」裡,怎麼跟自己的世界相處。

    「有些人雖然剛開始回答『不知道』或是『沒想過』,但仔細聽他們說話,就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我想,我們一定也有自己的世界。」

    「……是這樣嗎?」

    「隱隱約約想到的答案也沒關係。」

    「隱隱約約……」

    艾重複說了幾次「隱隱約約」。

    「我隱隱約約……覺得世界就是『大家』。」

    「大家?」

    「對,大家……」

    妲妮亞心想原來如此。她總覺得這句話跟艾很搭調。

    「這樣啊,原來艾想救大家啊。」

    「『我、想救、大家』?」

    艾一字一字復誦這句話,彷彿想細細咀嚼之後再吞下去。

    「大家……?我、想救大家……?可是大家是指……?」

    「艾?」

    妲妮亞出聲叫她,但艾沒回應。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班長,我看你似乎搞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啊。」

    艾利斯笑得賊兮兮的。

    「是、是嗎?」

    「當然羅。你看看她,超可怕的。」

    「大家……大家指的是……?活人、死人、守墓人……我……我的覺悟、態度……關連……動植物……宇宙……鳳梨……」

    「艾、艾?」

    妲妮亞戰戰兢兢地叫她,但她嘴裡一直唸唸有詞,沒有回應。

    「受不了……」

    艾利斯看到她這副模樣,得意地笑了笑。

    「對了,那我要反過來問你。妲妮亞,對你來說世界是什麼?」

    「……」

    她沉默了。就是因為不明白對自己來說世界是什麼,她才會這樣到處問人。

    「……我不知道。」

    「啊,太賊了!我們都跟你說了。」

    「嗚,對不起……」

    「受不了……隱隱約約的答案也行喔?」

    隱隱約約。

    「怎麼樣?」

    「……不行,我對『隱隱約約』很不在行。」

    「那種東西有什麼好在不在行的?」

    「艾似乎就很在行。」

    妲妮亞朝枕邊一指。

    「太陽跟月亮……石頭跟人生……黎明的魚肉香腸……」

    「這樣……不對……這不是『隱隱約約』。」

    「不是嗎?」

    「嗯,這不是『隱隱約約』。」

    「……我還是不太懂。」

    「隱隱約約不懂?」

    「隱隱約約不懂。」

    「你明明就會隱隱約約嘛。」

    「啊,這就是『隱隱約約』嗎?」

    「就是吧?隱隱約約是。」

    「隱隱約約,我好像懂了……隱隱約約懂。」

    「抱歉,我反而搞不懂了。」

    蒂伊頭昏眼花地沉吟著「隱隱約約隱隱約約隱隱約約」。

    「也好,你就隱隱約約考慮考慮吧。」

    這時,今天的最後一次鐘聲響起。

    「糟糕,差不多要點名了。」

    艾利斯說著站了起來。

    「等你有結論可要跟我說一聲……還有記得告訴我你要不要離開這裡。」

    他沒等她回答,輕巧地從窗戶翻出去。蒂伊碎碎唸著「隱隱約約」,並輕飄飄地跟過去。

    「那麼,晚安。」

    「晚安。」

    就這樣。

    夜色越來越深,對艾來說算是第五天的校園生活就要過去了。

    +

    翌日。

    看來大部分的同班同學都已經恢復平靜。他們不再顯得猶豫,努力揮動鏟子挖土、推動推車運走砂石。妲妮亞隱隱約約、自然而然與之前在一起的朋友分開,跟艾一起度過這些時間。

    這樣的景象隨處可見。之前一直黏著艾利斯不放的吉吉一直在跟雙胞胎聊天,沃拉絲也離開哈迪身邊,跟艾利斯待在一起。感覺得出大家都想趁現在把還沒做的事情做完,以因應即將來臨的改變。

    妲妮亞心想自己跟艾是否也一樣呢?她們兩人待在一起,就是為了迎接即將在四天後來臨的計劃執行日。

    她們兩人忽然聊了起來,簡直就像在上課中傳紙條一樣,以簡短的話語交談。

    用餐時間。

    休息時間

    上課時間。

    妲妮亞談起自己的眼楮。

    艾談起自己的故鄉。

    她們兩人談起自己,說到喜歡吃的東西、雙親,還有昨天作的夢。

    班上同學不知何時也開始加入這個圈子。倫與雙胞胎站在旁邊,沃拉絲與哈迪則是坐著。吉吉一被逮住就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艾利斯笑著,蒂伊則飄著。

    整個Q班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就像潮水一樣來來去去,卻又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風平浪靜,每個人都停下了腳步。

    但天下終究沒有不散的筵席。

    妲妮亞等人就這麼度過這段日子。

    光陰似箭,四天轉眼間就過去了。

    +

    「你確定要走?」

    妲妮亞這麼問了。

    「對。」

    艾這麼回答。

    第四天的傍晚。課已經上完,放學後的工作也全部做完了,他們正在回宿舍的路上,

    Q班的同學時而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時而分散開來。艾剛剛一直被雙胞胎捉弄,妲妮亞則與哈迪等人聊烹飪的話題。

    忽然又是一陣洗牌。妲妮亞跟艾兩人走在隊伍最後面,看著走在前面的同學與夕陽。

    「妲妮亞同學決定了嗎?」

    艾這麼問了。如果錯過現在這一瞬間,就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今天晚上,他們就要離開了。

    「嗯,我要留下……」

    妲妮亞這麼回答。

    「……是嗎?」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

    「……那個問題的答案,你想出來了嗎?」

    「世界的問題?」

    「對。」

    妲妮亞嘆了口氣。

    「到頭來還是會歸結到這裡啊……我想不出答案。」

    「隱隱約約的答案就不可以嗎?」

    「隱隱約約的答案我倒是有。」

    「咦?」

    這時艾停下腳步。

    「那不是很棒嗎!是怎樣的答案?」

    妲妮亞也停下腳步,點點頭說︰

    「嗯。對我來說,世界終究還是家人……對我來說那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應該……」艾脫口而出這幾個字,但終究還是說不下去,於是住了嘴。

    妲妮亞心想這孩子真是聰明。幾天前她根本還不懂別人有這樣的想法,現在卻已經充分認知困難所在,還為此覺得煩惱。

    艾說得對。既然珍惜家人,就應該待在他們身邊,跟他們一起克服困難,應該挺身對抗歧視,該吵的就要去吵,重要的事情就該好好討論,爭取自己的一席之地。畢竟都已經七年了,狀況已經變了很多。或許村民的想法已經遠比七年前溫和,說不定願意接納自己。連這銅牆鐵壁的學校都變了,而且變得實在太多,已經瀕臨分崩離析的邊緣。

    可是……

    可是自己還是不能一起去。

    「有時候……」

    她感覺到眼淚即將溢出。

    「我會對自己感到絕望,心想為什麼我就不能活得理直氣壯?為什麼我就是不能去做對的事情?為什麼我就不能活得像太陽升起、月亮落下那樣單純……」

    派不上用場的眼楮動用了唯一剩下的功能,沾濕了眼瞼下緣。

    「我好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堅強,能像你一樣擁有夢想,筆直朝夢想邁進。我好希望自己能活得像你這樣。」

    「我只是笨而已。」

    艾垂頭喪氣地說著。

    「我只是一直沒有那些東西。那些會讓我像你一樣不敢踏出去的東西,全都已經埋進土裡,所以我不會迷惘。就只是這樣……我只是不懂,只是無知而已……」

    短短兩秒鐘,艾已經開始陪哭,並發起牢騷。

    兩人在完全相同的時機拿出手帕,在完全相同的時機擤了鼻涕,這才喘了口氣。

    「……我一直到最近……才開始慢慢懂得自己……懂得史威吉伍德是個什麼樣的人。」

    艾又用手帕擤了擤鼻涕。

    「……你是什麼樣的人?」

    「嗯,是個沒用的人。」

    「沒、沒用的人?我倒不這麼覺得……」

    「你錯了,我就是沒用。」妲妮亞這麼回答。自己真是個很沒用的人,遲遲不下結論,老是擺出模棱兩可的態度,是個只會逢場作戲的人,沒有任何夢想,也沒有想做的事。唯一不輸常人的就是害怕,不敢讓自己暴露在現實之中。

    儘管希望自己不是這樣的人……

    但很遺憾,看來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再見了,艾。」

    妲妮亞說了。

    「我……不能跟你走。」

    「……」

    艾帶著彷彿又要哭出來的表情沉默不語。一句話在嘴裡含糊地嘟噥著,看來她正煩惱著該不該說出口。

    「我——」

    接著又遲疑了五秒。

    「我……」

    結果艾什麼也說不出口。

    「再見了,艾。」

    +

    接下來的時間她記不太清楚了。

    只記得這陣子一團亂的生活步調一口氣轉為穩定。回宿舍、吃飯、洗澡,做這些事情時都不再迷惘。自己可以像還不認識艾的時候那樣,毫無疑問地過日子。

    這讓她越想越難過。前不久還那麼煩惱的事情,現在已經忘在腦後,只顧著擔心明天要上的課,自己真是個冥頑不靈的人。

    晚上躺到床上,閉上眼楮。忽然想起艾與她的同夥。

    相信他們已經離開學校。

    即使想到這裡,妲妮亞的心仍然風平浪靜,只在眼底滴下一滴忘了流的眼淚。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Ⅳ

    天亮了。

    該起床了。

    妲妮亞慢慢地從枕頭上抬起頭,等著血液流到頭部,同時聽著早晨的聲音。有初夏太暢烤著窗簾的聲音、鳥兒盯上後院莓果的聲音,以及隔壁房間傳來的深沉打呼聲。艾絕對還在睡,得去叫她才行……

    不對。

    已經不需要去叫她了。

    妲妮亞嘆了口氣。聽不見同房室友倫的聲音,她非常喜歡賴床,所以既然這種時間不在床上,大概也就只有一種解釋。

    ……不知道有誰離開……有誰留下……

    妲妮亞一邊想著這個未免太晚想到的問題,一邊伸伸懶腰。今天一整天應該都會很忙碌,畢竟至少有三個人「死了」。光想到其他班級的逼問與瑪珍達的封口令,就覺得頭痛。

    但這種煩惱還算輕鬆。

    比起昨天那種撼動人生的煩惱,實在輕鬆得多了。

    妲妮亞鑽出被窩起身,打開窗簾,沐浴在晨光之中。她沐浴在全世界最強的「光之聲」中,暖洋洋的感覺讓全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

    她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她回到了自己小小的世界。

    自己應該可以只靠這些活下去。只要太陽溫暖、有飯可吃,就有辦法活下去。

    像艾跟艾利斯,還有蒂伊那樣……

    只是活著,是活不下去的。

    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她感到有點悲傷,卻又隱約鬆了口氣。

    「……該走了。」

    宿舍中洋溢了太陽的聲音。

    夜晚的聲音被趕到西邊,已經消失……

    「妲妮亞同學。」

    就在這時……

    傳來一陣延伸至月亮的彩虹聲。

    「艾……?」

    這名守墓人就站在窗外不遠處一塊有點禿的草地上。

    「你、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我留下來了。」

    「留下來……為什麼……」

    妲妮亞腳底發抖,因為她預測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當然是為了救妲妮亞同學!」

    啊啊……

    自己怎麼會這麼沒用……

    「……艾。」

    「什麼事?」

    「你這麼做是錯的……」

    為什麼自己只會像這樣扯別人後腿,讓有夢想的人無法前進?

    妲妮亞拖著腳步,以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的動作靠在窗邊。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艾……你沒有辦法救每一個人。有時候你就是得割捨一些人才行……像我就是最該割捨的人。我沒有幸福或不幸可言,我沒有夢想,卻又不夠乾脆。像我這樣的人你一定要能割捨。」

    「這你就錯了。」

    艾抬頭仔細看著妲妮亞。

    「也許到最後還是有救不了的人,但從一開始就認同必須割捨,並不是我的作風。」

    「……你就饒了我吧……」

    妲妮亞不希望艾繼續突顯出她自己有多卑鄙。

    「何況你根本就誤會了。」

    咦?

    「妲妮亞同學誤會了妲妮亞同學。」

    「什麼意思?」

    「你才不是沒用的人。」

    我會證明給你看——

    艾丟下這句話,轉動鏟子放到盾上,快步跑開了。

    妲妮亞站在窗邊,茫然目送她離開。

    五分鐘過去了。

    她原本以為艾是要去拿什麼東西過來,但怎麼等就是等不到人。時間越來越晚,起床時刻已經近了,差不多該開始換上制服,不然就麻煩了。

    『——嗡——』

    這時一陣彷彿喇叭著了火的起床警笛聲響徹整棟宿舍,接下來應該會聽到教職員廣播一些簡單的聯絡事項。

    但今天偏偏等不到接下來的部分。

    「?」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透過麥克風的吵鬧聲。聽得到東西翻倒的聲音,一名教職員在喊叫;刀劍交擊似的金屬聲音響起,說不定是槍聲。

    過了一會兒又恢復寂靜,彷彿一切都已經結束。

    不,這不是寂靜。麥克風收到了距離稍遠的聲音。『好,先把所有人綁起來再說。』『呃,麥克風在哪?』『啊!發現糖果!不准學生吃,自己卻暗藏!太卑鄙了,我要沒收!』『啊,找到麥克風了。試音試音,啊~~麥克風試音。』

    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

    『呃……啊,咳,呃,大家早安,我是Q班的艾‧亞斯汀。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就佔領了教職員辦公室。』

    接著這個聲音大聲宣佈︰

    『今天我來這裡,是因為有話要跟大家說。』

    +

    「那個白痴~~!」

    「哇!」

    這時地面突然裂開,冒出了一個人影。

    「艾利斯?你怎麼會從這種地方……」

    「是挖地道計劃留下……這種事不重要!那個該死的恐怖分子!從以前開始我就一直覺得她是白痴,沒想到真的是個大白痴!」

    仔細一看,冒出來的還不只艾利斯,連Q班的同學也跟著一一冒出來。有倫、沃拉絲&哈迪,還有吉吉,說穿了就是逃脫組的人。到頭來只有妲妮亞跟雙胞胎留下。

    「大、大家是怎麼了?你們不是昨晚就離開……」

    「因為師父艾利斯反對,所以延後了一天,說是小艾有事情掛心不下……」

    吉吉這麼說了。

    「哦?」「掛‧心‧不‧下(心)耶~~她終於說出『掛心不下』這幾個字了~~」

    從頭到尾都沒參加逃脫計劃的雙胞胎發出了取笑的聲音。

    「你們這三胞胎少囉唆,給我閉嘴。啊~~!夠了!現在到底要怎麼辦!這不是讓我們的逃脫計劃泡湯了嗎!那個笨蛋!呆子!土南瓜!」

    「大家閉嘴!」

    妲妮亞大喊一聲。眾人傻眼,全都閉上了嘴。他們從未聽過Q班的班長扯開喉嚨吼人。

    但妲妮亞完全不理會眾人的反應,仔細地傾聽她那小小的朋友透過喇叭發出的聲音。

    『呃,大家好。』

    她清了清嗓子。

    『呃,大家好。』

    又重說一次,似乎突然開始覺得不安。

    『這電源有開嗎?大家聽得到嗎?不過就算大家聽得到,也沒辦法告訴我,所以我問這問題也是白搭啊。啊哈哈……咦?大家不覺得好笑嗎?』

    「從一開始就滿口廢話……」

    「簡直像外行人搞的地下電台……」

    艾利斯與吉吉這麼說了。

    「安靜!」

    「遵命。」「對不起。」

    『啊,好的。呃,我馬上去問負責人……他說這燈亮著就表示開關有開。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可以睡了。謝謝這位負責人。』

    接著傳來絞緊某種東西的聲響。

    「……這是什麼暗黑廣播?」

    「好、好可怕。」

    沃拉絲與哈迪這麼說了。

    「安靜!」

    「遵命。」「我會閉嘴。」

    『呃,今天我請大家集合,為的不是別的。』

    倫心想︰「……我們又沒有集合……」

    「安靜!」

    「……太、太沒天理了……」

    『我是來跟大家談談的。』

    艾開始說了。

    『今天我打算離開這間學校。雖然我待的時間很短,但還是受到大家很多的照顧,首先我要為此跟大家道謝。謝謝你們的照顧。』

    接著是麥克風撞到東西的聲音。

    「……她一定是鞠躬撞到頭了。」「我飄過去看一下。嗯,果然如此,她正捂著額頭。」

    『……呃,接下來……』

    「竟然裝沒事。」

    『我想跟大家談談我的夢想。』

    接著隔了一拍。不知道她是不是緊張,深呼吸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傳了出來。看來妲妮亞‧史威吉伍德「看得見」在麥克風那頭的艾。

    『我由衷盼望能拯救世界。』

    說完突然變得沮喪。

    『可是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拯救世界。世界這種東西會隨著時代變遷,而且每個人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這麼捉摸不定的東西,我實在拿它沒轍。』

    然後是一陣小小的喇叭破音聲。

    『……所以我打算定義世界。我決定先定義我要拯救的世界,然後再去拯救它!』

    「來了。」「重點來了。」

    蒂伊與艾利斯交抱手臂。

    「不知道會跑出什麼東西?會是世界之敵嗎?」

    「還是戰友?」

    『我想「救大家」。』

    艾決定了自己的態度。

    『我的世界是由「大家」組成的。每個人的世界互相推擠、互相迴響,永永遠遠持續下去。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世界,我希望幫助這樣的世界維持下去。可是要達成這個目標,無論如何都得靠大家幫忙……因為大家的世界是屬於大家的,我根本就無從拯救起。』

    艾顯得很悲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答案,卻是那麼悲傷。

    『所以,請大家千萬不要放棄自己的世界。只要大家不放棄,我會保護整個世界,不讓它受到任何其他的傷害……可是如果當事人要毀掉自己的世界,我就無法阻止了。如果當事人自己死心,不想再繼續掙扎,我就無法拯救。』

    『畢竟每個人的世界,只有自己可以拯救。』

    「這下可以決定了。」

    艾利斯「啪」的一聲,一拳打在手掌上。

    「我跟她是一國的。」

    「我也決定了。」

    蒂伊一副覺得無趣的模樣。

    「她是我(世界)的敵人。」

    「叫你們安靜沒聽到嗎!」

    「遵命。」「真的很對不起。」

    『妲妮亞同學!』

    適次指名來得十分突然。

    『請你千萬不要放棄你的世界!不用擔心!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其實……』

    「……?艾?」

    廢播突然中斷。

    「艾!」

    +

    「——強森熊來攔截了,真的是只能爆笑。好了,看樣子時間差不多了,謝謝各位聽眾的收聽,敝人艾‧亞斯汀很榮幸擔任今天的DJ,3Q☆節目尾聲為大家送上的歌曲是The Off Raps的『Fifteen's Monsters'。祝大家今天一整天都能順心如意,掰掰~~」

    艾慎重地將唱針放上唱盤,撥弄混音器,慢慢調大音量,接著拿下學業界人士戴在耳朵上的耳機喘了口氣。她知道不該自誇,但就是覺得最後結束得很不錯。而且她一次說了三個壓箱底的笑話,相信聽眾們現在肯定爆笑個不停。說不定自己光靠這行就混得下去了。

    好了。

    她放下耳機,再次環顧教職員辦公室內的光景。

    辦公室內一片凌亂。一大早就值班到現在的幾名教職員已經昏倒而且被綁住,辦公桌跟櫃子一一翻倒,桌面也被亂糟糟的文件蓋住,菸灰缸裡的煙蒂滿了出來,這有一半不能怪艾,因為這裡本來就不是那麼整潔。

    「呀喝——」

    蒂伊輕飄飄地飄浮在這些殘骸上。

    「啊,蒂伊同學早啊,你聽到廣播了嗎?」

    「當然聽到了,辛苦啦。」

    「哪裡,你這樣說我會不好意思的。聽起來怎麼樣?」

    「我覺得還不錯。只是聽到一半,線路就被教職員動了手腳,導致宿舍裡聽不到。不過光是聽到的部分就已經夠好了。」

    「咦?請等一下?廣播到一半就斷了?那、那『雙峰駱駝跟絞盤之間意外的共通點』跟『地對空食人玩具』這些笑話都……」

    「那些根本不重要。」

    蒂伊以透明的笑容看著她。

    艾看了她的笑容,也露出了認真的表情。

    「艾要拯救世界,對吧?」

    「是。」

    「這樣啊?那你得跟想結束世界的我為敵了。」

    「說得也是。」艾毫不猶豫地回答。

    蒂伊嘻嘻笑了幾聲,艾則單純地挺起胸膛。

    「人類做出覺悟的模樣真不錯。那我們來比賽,看誰的夢想先實現……再不然就是看誰實現不了夢想,被打趴在地上。」

    「嗯,也是……啊,不過有一點我要訂正。」

    「嗯?哪一點?」

    「我們不是敵人。」

    蒂伊瞪大了眼楮。

    「因為就算蒂伊同學覺得我是敵人,我也不會把蒂伊同學當敵人看待。因為你也是艾‧亞斯汀的世界之中的一部分。」

    「……」

    蒂伊,這名幽靈,這位名震天下的西方魔女瞬間傻了眼。

    「……這樣啊,那隨你便吧。」

    接著隨即回過神來,鑽進地板。

    「……我會幫你直到你們逃脫出去為止……你可不要誤會,這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艾利斯他們。」

    「好的,這樣就好。」

    「……」

    她消失了。

    目送善變的朋友離開後,艾從窗簾的縫隙間望向窗外。看得到監視的視線,但對方似乎不打算狙擊。想來對方也差不多該介入了,卻遲遲不見有所行動……

    這時腳下忽然被隆起的地面一絆,地磚崩開來。

    「哇!」

    艾跌坐在地。是攻堅小組!竟然從這種地方鑽進來!不過只要順勢扭住對方……!

    「喝啊~~!」

    艾抓住對方的慣用手,右腳一頂,只靠一隻左手就扭住對方。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你給我住手!我是來救你的,你搞什麼鬼!」

    「咦?啊,艾利斯同學!」

    不只是他,Q班的同學們也都魚貫從洞裡爬出。

    「好重、好痛,趕快滾開。」

    「對、對不起,可是真虧你們挖了這麼多地道耶。」

    「這點我無話可說。這一個禮拜以來,真不知道被那個白痴幽靈叫去挖了多少洞……」

    蒂伊仍然不現身,只吹了聲口哨。

    「不過這次可以感謝她,畢竟多虧這條地道,我們跟雙胞胎以外的人都會合完畢了。」

    其他人推擠著想鑽出洞口。由於哈迪排在第二個,大家都因此被擋住了。

    「……雙胞胎不來嗎?」

    「嗯,她們要我傳話︰『我們是自己選擇留下的,所以不要放在心上』……再怎麼說她們也是這裡最年長的人,做事情都有認真考慮。」

    「嗯,我明白了。」

    「喔,你接受了?」

    艾點點頭。

    「只要她們三個一起,我總覺得不會有問題……倒是妲妮亞同學比較讓我擔心……」

    這時哈迪總算鑽出洞口,接著是沃拉絲、吉吉,最後是……

    「艾!」

    妲妮亞衝出來抱住艾。

    「艾!笨蛋笨蛋笨蛋!竟然做這麼危險的事!」

    「唔!妲、妲妮亞同學。哇噗、唔噗!」

    她緊緊地擁抱艾,艾的整張臉全都埋進她的胸部。

    「喂,班長,我想這丫頭現在被你這樣悶住,比剛剛任何時候都更『危險』。」

    「咦!你、你還好嗎?艾?」

    「噗哈~~」在即將窒息之際得到釋放,艾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

    接著她盯著妲妮亞打量。

    「嘻。」

    「艾?」

    「嘻嘻,嘻嘻嘻嘻。」

    艾像只早春的松鼠,一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模樣笑著。

    「艾,你、你怎麼了?」

    「妲妮亞同學果然來了。」

    「是沒錯……這有那麼好笑嗎?」

    霸到妲妮亞有些生氣,艾卻沒道歉,臉上始終笑嘻嘻的。

    「妲妮亞同學為什麼肯來?」

    「咦?」

    「你為什麼肯趕來這裡?」

    艾笑得很開心,說話的口氣更令妲妮亞有點火大。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妲妮亞同學不是很沒用嗎?不是動不動就害怕,不敢去接觸陌生的事物,不敢付諸行動嗎?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妲妮亞的表情看來很生氣。

    「……你連這也不懂?」

    「我不懂~~」

    「那還用說!當然是因為擔心你啊!」

    「好的,謝謝你。」

    艾聽到這句話,輕輕地抱住了妲妮亞。

    「艾、艾?」

    「你看,我沒說錯吧?妲妮亞同學才不是沒用的人。只要是為了別人,你根本不把害怕放在心上吧?要不是我說出來,你甚至沒發現自己在害怕。你才不是什麼空殼,你……」

    綠色的眼楮與閉上眼瞼的眼楮對望。

    「你這個人能夠為了別人而冒險,你是能幫助世界的人。」

    「我、我才沒有那麼了不起!我只是個沒用的人……」

    「你還真是固執耶。那算了,就當你說得對。」

    「咦?」

    「反正那些都只是嘴上說說。」

    艾黏在妲妮亞身上,像是在撒嬌,又像是抓著救命繩。

    「因為實際上妲妮亞同學就是待在這裡,待在我身邊。你嘴上愛怎麼講都行。」

    艾笑著這麼說,並用力抱緊了她。

    看來妲妮亞也只能投降了。

    「對了,妲妮亞同學,我知道你家人的所在了。」

    艾拿出便條紙看了看。

    「咦?」

    「我委託蒂伊同學調查。她說令尊令堂都已經離開村子,搬到大都會去住,正在到處找你……不過令尊現在似乎患了肺病……」

    「在哪裡?」

    妲妮亞不斷逼近,伸手打算搶下便條紙。

    艾輕巧地閃過說道︰

    「是在外面的世界耶?」

    「那又怎麼樣?」

    「咦?啊,也沒有啦……」

    看她態度變這麼快,艾沮喪地遞出便條紙。妲妮亞微微甩動紙張,仔細聽出文字的聲音?

    艾對於她的態度有點傻眼,不過接著咧嘴一笑,對眾人說︰

    「那我們走吧!」

    「豬頭,誰跟你『那我們走吧』?」

    艾利斯對比自己矮了一截的腦袋送上手刀。手刀手刀手刀。

    「很、很痛耶!你做什麼啦!」

    「你打算怎麼帶這麼多人逃出去?你把我完美的計劃毀了,相信你一定另有計劃吧?」

    「沒有。」

    「喂你真的不要給我開玩笑……」

    「不、真的、我沒、想到、會搞到、這麼多人、啊……」

    艾說著還歪了歪頭,表示她倒是想問艾利斯他們為什麼還留著。

    「嗯……這……這部分的確不是你的責任啦……」

    「既然、你都、這麼想了、就請你、停下、手刀、向我、道歉。」

    「說來神奇,我就是不想停。」

    艾利斯繼續揮動手刀,艾繼續挨著手刀。

    「算了,這種時候也只剩下一種方法了吧?」

    「算了,這種時候也只剩下一種方法了。」

    Q班的每個人都看著他們兩人,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就是直接硬闖啦。」

    「也只能直接硬闖了。」

    +

    瑪珍達早就料到今天會是個麻煩的日子,卻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麼棘手。

    不只是艾佔領了教職員辦公室,艾利斯等人也從禁閉室逃脫。好幾次派人去辦公室,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回來,而且那段胡鬧的廣播到最後都沒有關掉。

    沒錯,到最後都沒關掉。

    『就是直接硬闖啦。也只能直接硬闖了。』

    「那些小朋友是白痴嗎?」

    瑪珍達對同事們笑了笑,同事們打從心底大笑。

    他們笑這些學生打算直接硬闖的有勇無謀,但真正讓他們笑的原因在於廣播還在播放。接往宿舍與校舍的線路都已經切斷,但接到這裡的線路則還繼續連線。

    「撤掉攻堅小組。」

    「這樣好嗎?」

    「他們肯自投羅網,我們何必特地去找他們呢?」

    瑪珍達等一群教師守在學校唯一出入口所在的正門。正門由兩個鎖與一根巨大的門栓鎖住,更前方還有整排擋子彈用的水泥矮牆。

    「有少數幾把手槍落到了他們手裡,大家要小心。」

    「瞭解。舍監,門的鑰匙呢?」

    「一把我拿,另一把由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拿著。」

    「瞭解。那麼,要殺了他們嗎?」

    「不。」

    瑪珍達拔出右腰間的槍,翻出彈筒排彈,讓粉筆彈頭落到腳邊。

    「說來令人生氣,不過現在我們正與歐塔斯還有拜亞克交涉。殺死多達七名學生,會讓醜聞得非常大,我們必須避免這種情形發生。」

    眾人有如被潑了一桶冷水。

    「……情形果然很不妙啊。母國的資金提供會不會斷?」

    「現在還勉強維持得住,只是光賄賂官員就得花掉很多。不過學校沒關閉就不錯了……這陣子也只能安分點了。」

    她說著拿出煙盒,但裡頭裝的不是香菸,而是子彈。她從中取出六發橡膠子彈裝進彈筒。

    「不過呢,要是讓他們成功逃脫,醜聞可就會鬧得更大了。」

    她的右手一甩,將彈筒甩回槍身,確定握把吸入手掌的服貼感並無異樣之後,將槍收回槍套。平常保險起見,她會用皮帶隔開擊,現在則省了這道手續。

    「大家自己拿捏。」

    教官們應了聲「瞭解」,各自拿起了武器。他們多半拿著裝有橡膠單發重彈頭的散彈槍,史學教師更是機靈,將木製彈頭裝進榴彈發射筒,還有人準備了裝有低裝藥量子彈的衝鋒槍。

    這些都是非致命性武器,沒打中要害就不會死。要是這樣還死,也只能怪運氣不好了。

    「不過就算真的死了人,也只要送去歐塔斯就好了。」

    瑪珍達說著笑了笑,解開左腰間的槍套皮帶扣。

    這把槍則是一開始就填滿了點45口徑的加強裝藥彈。

    「舍監,我有問題。」

    數學教師舉手要求發言。他是一名帶著細框眼鏡,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男子。

    「什麼問題?」

    「他們的特異功能包括聽覺強化、握力強化、水中呼吸、冬眠,還有守墓人與人類混血的超高體能,到這邊都還算好應付。可是艾利斯‧卡勒的』精密投擲『……」

    「啊啊,你說那個啊?」

    瑪珍達正要解釋,卻聽到——

    『對了,艾利斯同學是不是有什麼神奇的能力?畢竟你都被分到Q班了。』

    『有是有啦。』

    『是喔!是怎樣的能力?請你告訴我,搞不好對逃脫有幫助……』

    『嗯,我看看。就這樣吧,各位觀眾請看,這裡有塊橡皮擦。』

    『好的。』

    『而對面有個馬克杯。』

    『好的。倒是你為什麼語氣突然變得客氣起來?』

    『我擲出橡皮擦。』

    『丟進去了。還有你剛剛裝作沒聽到我的問題。』

    『繼續投擲橡皮擦。』

    『哦哦,好厲害,全都丟進了。』

    『這就是我的能力。』

    『有夠寒酸!』

    「說來就是這麼回事。」

    瑪珍達指了指裝在門上的喇叭。

    教師們直嘻嘻笑。

    「看來這一仗打起來輕鬆了。」

    「這句話留到打贏了再說。就算不是交到艾手上,讓他們拿到槍械可就麻煩……」

    『——嘰嘰嘎嘎鏗鏗鏘鏘——』

    『好,撬開槍櫃了……找到了,是我的槍!喂,你們也挑些槍去。』

    『我有鏟子,不用了。』『槍太大聲,我不要。』『槍太軟了,我不要。』『那不好吃,我不要。』『艾爾哈人打仗當然要用弓箭!』

    『你們這些傢伙……』

    教職員們哄堂大笑,連瑪珍達也不便多說什麼,只覺得頭痛不已。

    『好了,那我們差不多該上路啦……』

    這時喇叭傳出艾利斯說話的聲音,而且聽來格外清晰。

    『你們等著吧。』

    說完廣播噗滋一聲中斷。

    訝異與困惑在教師們之間蔓延開來。

    「舍、舍監?」

    「剛剛那是……」

    「你們不用放在心上。」

    瑪珍達彷彿沒聽到剛剛那句話似的,握緊教師們的韁繩。

    「學校除了這裡沒有別的出入口,他們一定會來這裡。我們只要嚴陣以待就行了。大家各就各位!」

    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躲到掩體後方,只有瑪珍達手叉著腰,直挺挺地獨自站在掩體外,眼楮筆直地瞪著校舍。

    過了一會兒……

    「來了。」

    一陣風沙吹來。風將荒野中的沙塵撒在道路上空,掀起塵土遮住視野。

    他們踢開這些塵土,一路走了過來。

    妲妮亞、倫、沃拉絲與哈迪,還有吉吉。

    每個人赤手空拳,穿著制服出現。

    五人站在瑪珍達前方,接著彷彿事先說好了一樣,一起解開領帶往空中一丟。

    「撿起來。」

    瑪珍達皺起眉頭吼出這句話,但他們五人只是微微露出退縮的神色,並不遵從命令。

    只有兩個人沒有丟掉領帶,因為他們根本就沒穿上校方指定的制服。

    艾獨自背著鏟子,戴上草帽,穿著守墓人的服裝。她的態度中洋溢著自信,與第一天來到這裡時迥然不同。

    而艾利斯則穿上皮靴,披上舊得已經破損、不知道是哪間學校的直筒領制服外套。他是唯一經過武裝的學生,跟瑪珍達一樣佩備兩把手槍。右腰間是六連發的左輪手槍,左腰間則是二十一發裝的自動手槍。

    就是這兩個人。

    一切的起因都出在這兩個人身上。

    兩人停下腳步,雙方陣營展開對峙,彼此間距離二十五公尺,教師群與後方的學校正門也拉開了同樣的距離。

    #插圖

    「早啊。」

    艾利斯起右手,隨和地打著招呼。

    「早啊舍監,讓你們久等了。就照我們當初講的,我們七個人想離開學校……」

    「之前講的不能算數了。」

    「……我想也是啦。」

    艾利斯嘆了口氣。

    「你們幾個……」

    瑪珍達出言嘲笑。

    「念在你們這麼有膽識,我不會要你們的性命。乖乖束手就縛,我不會虧待你們。」

    「她這麼說耶。」

    艾和斯回頭詢問眾人的意見。

    所有人臉上都寫著「不」。

    「他們說不要。」

    「是嗎?」

    瑪珍達拔出右腰間的槍。

    無論學生怎麼回答,她都不在乎。

    「那你們就趴到地上吃土去吧。」

    她身後成排的槍械「喀啦」幾聲解開保險。

    「安息吧。」

    槍聲響起。

    +

    開槍開槍開槍。

    左輪手槍、散彈槍、鎮暴槍、衝鋒槍。

    每把槍都開了火。這麼大量的動能集中火力攻擊過來,實彈與橡膠彈頭也沒多少差別。

    Q班的學生們密集地站在一起,立刻應聲倒地。但瑪珍達仍不放緩攻擊,子彈一打完就立刻再裝六發,打完又是六發。就這樣一直打到煙盒裡的橡膠彈頭用完為止。

    這陣槍擊打得塵土飛揚。

    「……會不會太過火了?」

    一名教師發出責難的聲音。他是第一個停火的人,

    瑪珍達從他手上搶走散彈槍,劈頭就朝塵土飛揚的方向閉火。

    這時只聽到「鏗」一聲像是用圓木撞鐘的聲響。

    瑪珍達以帶有殺意的視線注視塵煙,以腰射姿勢舉著散彈槍,等待塵煙散去。

    凰慢慢吹過,將塵土帶往遠方。

    「咳,咳、哈、哈啾!」

    艾不小心吸進最後一陣塵煙,大聲地打著噴嚏。

    「唔~~這種攻擊還挺討厭的,會害我打噴嚏。」

    『怎麼可能……』

    躲在掩蔽物後方的教師開始發抖,

    「大家沒事嗎?哈啾!」

    「沒、沒事是沒事啦……」

    趴在艾身後的同班同學也在發抖。

    只有瑪珍達一個人維持冷靜。

    橡膠彈「砰」的一聲射出,

    艾看也不看,輕輕一揮右手上的鏟子。

    一聲悶響,子彈被厚實的鏟子彈開。

    這樣的動作她做了八百次。

    艾剛剛就是這樣保護了她的同學。

    「你們還在發什麼呆!」

    一臉茫然的教師們驚覺不對,立刻丟開派不上用場的槍,從外套裡拿出裝了實彈的護身用手槍。

    這次湧向艾等人的是一股真正的殺意。

    然而……

    這就不再是單方面開火了。

    艾利斯一手翻開外套,抓住手槍。是右手左輪、左手自動手槍的變種快速拔槍動作。

    他開槍了。

    速度快得令人陶醉,教師們甚至還沒開始瞄準。

    然而……

    「?」

    「……嘿嘿,這就對了,怎麼可能打中呢?」

    教師們毫髮無傷。他們躲在水泥防護牆後方,只露出了一小部分的身體。

    「艾利斯同學,你給我等一下!虧你剛剛還敢說︰『手槍交給我應付!』根本就沒打中嘛!當然我也知道不可以真的打到人啦!」

    「有什麼辦法?我這輩子還沒用槍彈打中人過。」

    「有夠沒用!」

    「開什麼玩笑!」

    聽到艾利斯說的話,一名教師站了起來。他已經將自身安全的問題拋諸腦後,舉起左輪手槍扣下扳機。

    但槍口並未射出子彈。

    「不發彈?」

    「我的槍也一樣,到底怎麼搞的?」

    「擊。」

    艾利斯簡短地指出問題所在,男子看了看自己的槍。擊就是一種鐵製的撞針,用來擊打子彈雷管以點燃火藥。

    槍上的撞針已經斷了。

    「……是金屬疲勞嗎?」

    「該死!」

    水泥牆後又有人拔出手槍,艾利斯瞥了一眼,開了一槍,子彈不偏不倚地輕輕掠過,打斷了擊。男子手上只剩下一陣小小的衝擊。

    「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的能力吧?」

    艾利斯雙手上的槍砰砰作響,每一次開火都讓教師們的武器變成廢鐵。他從寬度只跟一本字典厚度差不多的縫隙間,打掉對方槍上的擊或槍管固定環。

    「這就是我的能力『手槍剋星』。」

    砰砰砰砰!

    「『絕對』不會打中人,你們儘管放心。」

    「啐!」

    但即使他槍法再好,對方人數實在太多,瑪珍達以外的人注意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艾利斯只有兩隻手』,隨即有四個人同時展開攻擊。

    「哦!」

    『去死吧!』

    開火。同時艾踏上一步。

    鏗鏘鏘鏘!

    一陣場上沒有人聽過的聲音響起。

    所有子彈都被守墓人的鏟子擋開。每當銀色鏟刃一動,就在空中撞出圓形煙火,之後只見子彈紛紛落地,當中有經擠壓後翻成皇冠狀的鉛彈,也有碎裂成像是果實被壓扁的鐵彈頭。

    「怪、怪物……」

    「唔!真沒禮貌。」

    艾擋完子彈,順勢將鏟子擺在下段。

    「我才不是怪物,我就是我。」

    啪啪啪啪。一陣突兀的掌聲響起。

    是瑪珍達。

    「……這是什麼意思?」

    「是稱讚。艾‧亞斯汀,艾利斯‧卡勒,原來我太小看你們了。聽到你們說要直接硬闖,我當時還笑了,現在我要為此道歉。你們有實力,我要對你們表示敬意,讓路給你們走。」

    「咦?」

    艾露出狀況外的迷糊表情,艾利斯則是立刻懷疑她的說詞︰

    「……老太婆,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在談我們的理念。這間學校原本就是為了弱者而存在,為了保護他們而存在,而你們卻是強者。」

    「是喔……」

    「這可不敢當了……」

    「可以說當初讓你們入學,就已經是我們的疏失了。好了,既然知道,就趕快離開吧……其他人可要留下……」

    瑪珍達朝兩人身後瞥了一眼。

    「我拒絕。」

    「為什麼?他們是弱者,跟你們兩個不一樣。像現在他們只會扯你們後腿,什麼用場都派不上,不是嗎?」

    「……」

    「只有強者可以提升強者。艾‧亞斯汀,你不應該陪這些低水準的傢伙耗。對了,我就介紹你去讀我們的總校吧,那裡聚集了全世界最頂尖的頭腦……」

    「你這個●●。」

    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只有艾利斯大感頭痛,嘆著氣說︰「我說真的,這種話你千萬別再說了……」

    「艾、艾‧亞斯汀!」

    「囉唆,什麼叫做派不上用場?什麼叫做弱者?你們馬上就會輸了。不是輸給我或艾利斯,而是輸給妲妮亞他們!要開始羅,蒂伊同學!」

    「來羅!」

    艾一聲令下,吉吉與倫以同樣的動作舉起手。下一瞬間,兩人軟綿綿地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個穿著外校制服的女學生。

    「呀喝——大家幸會,我是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

    「這!你是誰啊!」

    「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們閉嘴!廢話少說,趕快聯絡其他部門!那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有來到這裡!」

    只有瑪珍達冷靜地指揮。

    「已經太遲了。」

    艾利斯笑了。

    「蒂伊,動手!」

    「嗚嗚,這招會讓自我界線動得太多,很消耗體力,我本來不太想用的耶。」

    「廢話少說,動手就對了!」

    蒂伊‧恩吉‧史特拉特米特斯喃喃應了聲「好啦」,接著當場融化。融化的身體擴散成乳白色的濃霧,籠罩住四周。

    「這、這什麼玩意!」

    「有夠噁心!別過來!」

    「安靜!不要擅自開槍!對方條件也是一樣!只要不離開崗位,他們終究逃不出去!」

    教師們在這陣生物氣息濃密得令人作嘔的濃霧中發著抖等待。霧氣不時讓他們看到奇怪的風景,讓人覺得彷彿置身在不同的地方。有雪地、冰、火,還有大批屍體……

    惡夢般的霧氣彷彿永遠不會過去,教師們不斷發抖,眼看就要發生誤傷自己人的慘劇。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背後吹來一陣猶如救星的風。

    霧氣散開了。

    瑪珍達立刻掃動視線,尋找五名學生的身影。

    正面一個人影都沒有。

    「他們跑哪兒去了?」

    瑪珍達左右移動視線。右邊沒有,左邊也沒有。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撤退的?不對,她怎麼想都不覺得這些學生會撤退。

    背後的風蕭蕭吹過,讓冒著汗的皮膚覺得冰涼又舒爽。這陣風剛剛也吹開了奇怪的霧氣,

    是一陣祝福的風。

    可是慢著,這陣風是從哪裡吹來的?

    風從背後呼嘯而過。

    風勢很強,而且十分乾燥。

    有太陽與荒野的味道。

    瑪珍達回過神來轉身。

    強光刺向眼楮。

    ——為什麼看得見朝陽?

    呼嘯的強風吹動衣擺。

    ——為什麼有風?

    瑪珍達伸手遮住光源,眯起眼楮,接著才總算看向那個方向。

    她看到一群小孩站在那兒。

    五個人站在強烈的逆光下,朝陽在他們背後發出耀眼的光芒。風強而有力地吹著,彷彿在祝福他們。每個人的制服都弄得又髒又亂,不輸給不良少年。

    他們已經站在校外。

    「這怎麼可能……鑰匙在我……」

    「你是說這個?」

    沃拉絲張開雙手,手掌上有兩個已經變成圓滑球體的鎖頭。

    「那也還有門栓……」

    「還挺好吃的,做門栓的人技術不錯。」

    哈迪滿足地拍拍鼓起的肚子。

    「……你們在霧裡又是怎麼……」

    「啊,是我……」

    妲妮亞戰戰兢兢地舉起右手,態度與在課堂上被老師叫到時一模一樣。

    當時……

    蒂伊施放出靈物質(Ectoplasm)形成絕對性的視覺干擾後,就是靠妲妮亞獨自聽出景象,引導所有人走到門前,再由沃拉絲扯下門鎖,哈迪吃掉門栓。

    「嗚嗚~~好累。竟然這樣弄名震天下的幽靈,你們真的好過分。要把身體轉換成別的型態真的很耗費力氣!你們知道嗎!抖抖,活人好可怕。」

    幽靈來無影去無蹤地突然飛過來抱怨。

    「少囉唆,你那邊情形怎麼樣了?」

    「當然成功啦。倫跟吉吉也正朝會合地點前進。」

    他們兩人是分遣隊,由倫以水中呼吸能力穿過自來水道底部,吉吉則使用冬眠能力撐住,讓倫垃著他前進。

    「那麼各位……」

    艾對一臉茫然的瑪珍達說了。

    「我們後會有期。」

    「慢著!」

    瑪珍達出聲了。

    「慢著!妲妮亞‧史威吉伍德!」

    聽到自己的名字,妲妮亞全身一顫。

    「不要跟這些人走!你忘了你的特異功能嗎?像你這種怪胎怎麼可能活在外面的世界!留下來!」

    「請不要,把我跟你們混為一談!」

    妲妮亞怕得雙手環抱胸前,全身發抖,但仍然反駁︰

    「你說的是你們自己。只有在這裡才活得下去的人,只剩下你們而已。」

    構圖不知在何時已經逆轉。當初這個地方是用來隔離因為具備特異功能而遭到社會排擠的小孩,不知不覺間小孩越來越少,如今反倒成了專為附屬在學校之下的大人而存在的世界。

    「我要回到荒野。」

    「!」

    瑪珍達左手一彈,靠重力而非肌肉的力量讓手腕落下,甩手指勾住握把,從槍套中拔出槍來,並以反作用力拉起擊。

    艾跳到槍口所指的方向。

    「沒用的!」

    她拿起鏟子準備擋下。艾利斯朝著她的背影大喊︰

    「笨蛋!快閃!那不是剛剛那種點32或點38子彈!是點45口徑啊!」

    「不用擔心!這把鏟子是媽媽傳給我的!擋擋惡徒的子彈根本不當回事!」

    鏗。

    「打出洞來了啦~~~~!」

    「笨蛋,別哭了。你看,又不是什麼大洞,正好可以掛個鑰匙圈,還挺時髦的不是嗎?」

    「你們這些小鬼立刻給我閉嘴!」

    艾利斯踏上一步,護住坐倒在地的艾。五發等著將人格撕成肉片的鉛彈,正在他的眼前等著發射。

    「要是我不聽呢?」

    艾利斯仍然不閉嘴。

    反倒是瑪珍達閉上了嘴,接著開槍。

    艾利斯也以神速拔槍。他連腳趾肌肉都動員了,以甩槍般的動作從右腰間拔出六連發的左輪槍,趁瑪珍達因為雙動式左輪槍扳機較重導致動作稍有遲緩之際,將槍舉在腰間。

    但雙方仍在同一秒開了槍。

    扣下扳機,撞針穿破雷管,迅速的燃燒化為衝擊在彈殼中衝撞,讓較慢點燃的火藥一口氣燃燒起來。豆子大的鉛彈獲得幾乎超越音速的初速,化為高速物體的彈頭在膛線的引導下得到旋轉運動。

    兩人不約而同選了同樣的槍種,子彈的質量與火藥量也完全相同。

    但瞄準的目標卻不一樣。

    槍口冒火後隨即射出鉛彈。艾利斯的子彈路徑是從瑪珍達身旁掠過,瑪珍達的子彈則是準備貫穿艾利斯的右心室。

    但兩顆子彈都未能抵達終點。

    它們迎面對沖,接近、接近,再接近。

    最後撞在一起。

    重量相同的鉛彈從正面碰撞,彼此的動能也相互咬合,就這樣靜止在空中。

    瑪珍達確實是個優秀的槍手。

    她目睹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狀況,卻仍然維持冷靜,槍口微微一偏,瞄準腎臟再開一槍。

    艾利斯也開了槍。

    兩顆鉛彈飛在空中。

    瑪珍達開槍、開槍,再開槍。

    艾利斯也開槍、開槍,再開槍。

    合計五發。

    瑪珍達繼續扣下扳機,卻只聽到槍身喀啦作響。

    留在空中的子彈彷彿大夢初醒,依序掉落在地。

    「不是跟你們說過我的能力了嗎?我可以將任何物體送到任何地方。」

    艾利斯說話時槍仍然指著瑪珍達,而他還剩下最後一發子彈。

    瑪珍達繼續空扣扳機。

    「我們要走了。」

    艾利斯立刻放下槍,說出了這句話。

    學生們口中的魔鬼舍監只是點了點頭。她看起來彷彿突然老了好幾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太婆。

    「你這個人……」

    艾想對朝著朝陽走來的艾利斯說些什麼,卻又不太會形容,結果只說了︰

    「真怪。」

    「輪不到你來說我。」

    「算了,沒關係。就算你再怪,我也一樣會救你。」

    艾說到這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葛拉學園的各位同學!你們看到了嗎!」

    這裡被牆壁擋住,看不見宿舍,但相信大家一定都在看,都在聽。

    「我是自由的!你們也是自由的!只要你們想出去,現在就出得去!」

    艾發出吶喊,是發自靈魂的吶喊。

    #插圖

    「只要你們想要!就請勇敢站出來!蒂伊同學會到你們身邊,請跟她說一聲!」

    在一旁嫌吵的幽靈瞪大眼楮,說了聲︰「喂。」

    「我會!幫助你們!」

    現場回到一片彷彿剛打過雷的鴉雀無聲。

    「……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

    「你這傢伙真怪。」

    「輪不到你來說我。」

    「不不,你們兩個都很怪。」

    艾與艾利斯、蒂伊在鬥嘴。

    身為「朋友」的妲妮亞看著他們三人鬥嘴,嘆了口氣,心想他們三個顯然怪得不得了。他們的腦袋有問題,不是怪胎兩字就能解釋的。正常人——如果自己還正常,絕對不會接近這種類型的人。

    可是……

    「走吧。」

    妲妮亞喊了一聲,牽起艾的手往前走。

    「哇啊。」

    「倫跟吉吉在等我們。」

    她覺得這樣很好。

    因為艾比較怪就要疏遠她,這樣是不對的。

    即使無法相互瞭解……

    還是可以當朋友。

    「我們走吧!」

    他們五個人眼前看得到剛探出頭的朝陽,還有剛開創出來的未來。

    「艾~~!」

    當這一切結束之後。

    這名男子出現了。

    艾等人逃脫之後,一輛藍色的汽車從沿著學校外牆鋪設的道路衝了過來。車子一開到正門前,就有五顏六色的手榴彈從駕駛座拋出來。

    教師們趕緊拉起茫然若失的瑪珍達逃走。

    磅!

    在與太陽相反方向爆開的閃光手榴彈,帶來了今天的第二次黎明。接著震撼手榴彈爆炸,發出大量的高頻音、低頻音與可聽音。

    「嗚~~」

    妲妮亞往旁邊一倒。

    「艾!你在哪裡?我來救你了!」

    一管火箭筒從駕駛座探出炮口。男子隨手丟開保險螺栓,還不忘打開另一邊的車窗,接著才朝校門發射。

    副駕駛座車窗上別著花飾,那是艾之前在歐塔斯收到的禮物。她一直十分珍惜,現在卻被火箭筒噴出的逆火轟掉。

    「艾~~!你在哪裡~~?」

    「……艾,他在叫你。」

    被震撼手榴彈傷得最重的妲妮亞蹲在地上這麼說。

    「我不認識他。」

    艾同樣蹲在地上,看來十分抗拒。

    「這裡沒有哪個人叫艾,更沒有哪個叫做尤力的人存在。」

    「白痴,別廢話了,趕快去收拾殘局!」

    艾被艾利斯在屁股上踹了一腳,眼眶含淚、咬緊牙關,嘴上不再抱怨就跑了過去。

    「艾~~!」

    尤力終於要走出駕駛座。他右手拿著突擊步槍,左手拿著衝鋒槍,胸前拖著用防彈背心當襁褓護住的瑟莉卡。而且他還莫名其妙地赤裸上半身。

    「艾!你在哪裡?」

    「這裡!」

    經過充分加速的雙腳飛踢命中壯漢。

    尤力被踢得身體一歪,隨即又恢復姿勢,抓住了人還在空中的艾。

    「艾!我找到你了!」

    「不要啊~~!我被抓到了~~!放開我~~!」

    「受不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幸好我真的聽了那個可疑的幽靈說的話。要是你有什麼萬一,我在地獄裡要怎麼跟他解釋才好!」

    尤力鬆了口氣,全身虛脫,在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安心感中緊緊擁住艾。但艾不想讓監護人在朋友面前沒完沒了地出洋相,由衷希望他趕快住手。另外就是將來要努力報復引這個壯漢來到這裡的蒂伊。

    「尤、尤力先生,倒是疤面小姐怎麼了……?」

    瑟莉卡在壯漢胸前十分開心地嚷著,卻沒看到疤面的身影。

    「……啊、啊啊,對了,這個問題……」

    尤力還在吞吞吐吐,校門後已經開始湧來大批人潮。每個人手上拿的都不再是剛剛的鎮暴用非殺傷武器,而是重型槍炮。

    「糟糕!總之先離開再說,上車!」

    尤力跳上駕駛座這麼說,接著就聽到︰

    「那可幫了我們大忙。靠你啦,大叔。」

    艾利斯上了車。

    「打擾了。」

    妲妮亞上了車。

    「好擠啊。」哈迪。「還好啦,擠一擠還坐得下。」沃拉絲。

    「小鬼頭又變多了?」

    尤力震驚不已。

    「還會再多兩個。」

    艾非常開心地說著。

    「(音符)」

    蒂伊坐在車頂,雙腳蕩來蕩去。瑟莉卡眼神發亮,打算下次也要玩玩看這招。

    尤力彷彿把油門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用力地踩了下去。

    「那麼,疤面小姐到底怎麼了?」

    儘管處在這種忙得想罵髒話的時候,艾仍然繼續追問。

    尤力自暴自棄地回答——

    「她棄養嬰兒了!」

    幾天後。

    一輛汽車開在黃色的荒野上。那是一輛有三排座位的藍色箱型車,載著七個小孩、一個嬰兒、一個成年人與一個幽靈,吃力地往前開。

    後座的三名少女大聲喧嚷。

    倫逃脫時全身濕透,導致說話時鼻音很重。

    「……怎麼有點臭臭的,瑟莉卡便便了……」

    艾立刻自信滿滿地舉手。

    「讓我來!我來幫她換尿布!我來!我來!」

    妲妮亞冷靜地翻找行李。

    「艾,可是已經沒有尿布了……」

    「咦?怎、怎麼辦!尤、尤力先生~~!」

    「閉嘴。」

    尤力十分平靜地回答。

    中排座位上的兩個人看著瑟莉卡哭個不停。

    「她好可愛喔~~沃拉絲。」

    「就是啊~~哈迪,我們也好想要一個耶。」

    「沃、沃拉絲,不要在大家面前……尤力先生也在看啊。」

    「閉嘴。」

    駕駛座上的尤力努力忽視身後的吵鬧聲,讓自己變成只顧控制方向盤與踏板的機器。

    「哎呀~~這‧位‧叔‧叔(心)火氣別這麼大嘛。」

    「閉嘴。」

    「呃,竟然完全否定幽靈的存在意義……嗚嗚,笨蛋笨蛋,叔叔是笨蛋!」

    「給我閉嘴就對了。」

    「大叔你還是死心吧,這丫頭對她看上眼的人會死黏著不放。」

    坐在副駕駛座的艾利斯攤開地圖這麼說了,還可以看到吉吉從地圖後探出頭來。眾人問起他為何要待在車頂,他只回答︰「因為我是土生土長的艾爾哈人。」尤力也已經不想計較了。

    車上的各種噪音互相較勁,彷彿敲鑼打鼓的樂隊將各式各樣的喧鬧聲散佈在靜謐的荒野上。每一隻野生的蜥蜴看到車子之後,都一定會再多看一眼,並納悶地低鳴一聲。

    「大叔,三百公尺前方左轉。」

    「閉嘴。」

    「呃?指路的人總可以說話吧?大叔你幹嘛從剛剛開始就只會叫人閉嘴啊?」

    「閉……唔……唔。」

    尤力這才回過神來,聽艾利斯的指示開車。

    「……你們真的打算在這個城市下車?」

    他們正開往妲妮亞雙親所住的城市。

    「這個嘛,我也正在想耶。」

    但尤力的直覺告訴他,至少身旁這個小鬼和幽靈並不這麼打算。

    他深深嘆了口氣,心想正忙著要去找疤面,偏偏在這種時候搞出這麼多麻煩……

    「啊!大叔!就說剛剛那邊左轉了!倒車倒車!」

    「尤、尤力先生,尿布,尿布用完了啦~~!」

    「大叔大叔,開一下廣播!這一帶應該收得到我最喜歡的『珍珠海龜電台』……」

    「……算我求你們,全都給我閉嘴。」

    就這樣——

    車子回到了荒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26 PM

終章

  「巫拉殿下,艾‧亞斯汀小姐寄了封信來。」

    「咦?」

    看到女僕拿來的信,巫拉整個表情都亮了起來。她以哀求的眼神往上看著齊利科,齊利科每次都覺得這個角度太卑鄙了。

    「齊利科,我想現在就看……」

    「不可以。離奧索拉爵士過來已經沒剩幾分鐘了……」

    就在這時,他的腦裡傳來故國的聯絡。說巧不巧,他正是要通知奧索拉爵士會遲到。

    齊利科原本想裝作沒這回事,以免打壞規矩,但巫拉早已嗅出了延誤的味道。

    「……只給你十五分鐘。」

    「呀喝——」

    「請你不要喊得這麼沒氣質。」

    商業鉅子布里特利提‧登馬豪斯在歐塔斯鬧區的北區老市街中有一棟房屋,巫拉他們現在就潛匿在這裡。艾等人離開歐塔斯那天的閃電戰以失敗作收,逼得他們必須暗中墊伏。巫拉他們就在這裡每天忙著關說各界大老,企圖扭轉局勢。

    今天他們約好了要與馳名全歐塔斯的龐大家族李家長子見面,因此巫拉在女僕們的通力合作下,妝點得無比華美。

    她綁起頭髮,露出香肩,並撲上脂粉,修了指甲,還灑上了香水。

    連巫拉自己都覺得有點累,艾的信就在這時送到。齊利科早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她看信,所以這次延誤來得正巧。

    齊利科讓女僕們退下,在巫拉背後看著信。

    「上面寫些什麼?」

    「冒險!」

    齊利科與巫拉十分投入地讀著信。信的內容從他們離開歐塔斯那天寫起,進而提到這次的意外入學、葛拉學園不為人知的一面,以及她交到的新朋友——妲妮亞、吉吉、沃拉絲、哈迪、倫,還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姐妹。

    這封信的內容非常有趣,文字躍然紙上,讓他們覺得信上提到的人物似乎也成了自己的新朋友。

    「那麼,大家後來怎麼樣了?」

    「我來說。」

    艾的信讀起來很有意思,但時間順序跳來跳去,不時突然插進一段解釋,多少有點難懂。

    巫拉將這些部分整理過後再告訴齊利科。

    妲妮亞最後還是回到了家人身邊。信上寫了當時的成員當中,也有幾個人一起留在史威吉伍德家。

    「還說哈迪跟沃拉絲去找『屍體之王』的商隊;吉吉則跟他們在一起,正在籌措寒冬上山的裝備。哇,她說寒冬上山的裝備穿起來會讓人變胖耶。倫說她還是要去海底都市,所以正跟吉吉一起存錢。」

    「這樣啊?那艾呢?」

    「這我還沒看到。」

    但接下來的部分卻變成報告日常生活,絲毫沒提到他們這幾個人的計劃。信終於讀到最後一頁,兩人開始感到有些擔心。他們不是第一天認識艾,知道她很有可能什麼都寫了,獨獨忘了交代自己的情形。

    他們的擔憂基本上算是杞人憂天。

    「……這『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艾利斯跟蒂伊是誰啊……」

    「疤面小姐棄養嬰兒……」

    這極其重要的消息只在最後草草帶過,彷彿故意避重就輕。具體來說這部分寫了三行︰「就這樣。我們現在正追隨棄養嬰兒的疤面小姐前往『世界塔』!不用擔心!『跟我一起拯救世界的同伴』(只是他們嘴上不承認)艾利斯跟蒂伊也跟我們一起!不用擔心!」

    連巫拉都不禁覺得有點天旋地轉。

    「你、你還好嗎?」

    「……可能不太好。」

    巫拉發出呢喃聲,不久後開口︰

    「可是,姐姐好像『挺開心的』。」

    她閉上眼楮低喃。這對一生一死的姐妹有著非常微弱的聯繫。

    「所以,應該不用擔心啦。」

    「也是啦,反正擔心那群傢伙也是白搭。」

    兩人互相點點頭,站了起來。這時齊利科腦中傳來強攻的聯絡。

    「好了,貴族大爺要來了,我們這邊也要好好努力。」

    巫拉發出「嗯」的聲音鼓舞自己,並站起身來。

    執起黃金權杖。

    戴上純銀皇冠。

    「齊利科。」

    「嗯?」

    「我要當上王。」

    齊利科深深地點頭回答︰

    「嗯。我會讓你當上王。」

    巫拉露出滿臉微笑。

    「我們走吧,齊利科。」

    「好的,巫拉,我會追隨你到底。」

    距離巫拉‧艾留斯‧赫克馬蒂卡名列歐塔斯諸王,冠上永逝神代天冥王的稱號,與艾‧亞斯汀的故事再度交集……

    還得等上一陣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ykkold55tw 發表於 2013-5-5 06:26 PM

後記

  作家是椅子上的居民,幾乎整個人生都在椅子上度過。執筆時不用說,包括構思大綱、斟酌題材,還有喝茶都不例外,而且聽說有人甚至連吃飯都坐在椅子上,超厲害的。

    好了,至於我呢,我身為一個作家,對椅子自然非常講究。不過我並不是往多功能座椅或ERGO座椅這種高價位走向講究,而是正好相反。我喜歡儘可能挑沒有可以調節的部份,坐起來非常紮實的椅子。

    沒有輪子、不能上下調整、椅背不能後仰、沒有軟墊。

    就像在學校裡使用的那種以合板與鐵管拼湊成的椅子。把這樣的椅子加厚,就是我理想中的座椅。

    會喜歡這種椅子,是因為我會對椅子做出許多坐以外的行動。

    跪坐或盤腿都只是暖身,寫不出稿子的時候,我還會讓椅子只用兩隻腳著地,玩起平衡有氧運動,還會用像是冰融化般的姿勢在椅子上睡睡醒醒,不時還會摔下去,忙得不得了。我就是這種靜不下來的小孩,會要求椅子具備運動用途也是非常合理的。

    也因此,多功能座椅對我來說,坐起來反而會有處處受限的感覺。

    然而……

    我的腰……還有我的肩膀……

    還是犯了一樣的毛病。沒錯,不,其實不至於像閃到腰或是四十肩那麼致命,只是肩膀僵硬。不過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嚇了一跳。

    於是我挖出爺爺生前坐的一張高級椅子來試試看,結果發現這張椅子坐起來真的很服貼,會將體重分散到各個部位,感覺簡直像是一大團棉花軟糖。拜這張椅子之賜,我的肩膀僵硬馬上就好了。看來人還是不能坐得太運動,不然只會讓屁股越坐越硬。

    ——就這樣,運動用椅子遭到封印,我的肩膀跟腰也得以永保和平。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然而入江(菜鳥)君人並不知道。他並不知道這只不過是通往另一種肩膀僵硬的第一步……

    ——待續。

    好了,就這樣(意思就是要拉回正題了),《神不在的星期天》出版第三集了。

    好棒啊,簡直不像真的。應該不是我在作夢吧?

    不過每次都一直寫這樣的感想也太沒變化,所以就先到此為止。何況各位讀者看這樣的感想應該也不會覺得有意思,以後我的目標就是寫出很酷的後記。我要禁止自己在這裡邊發抖邊寫什麼「不會吧?」「這怎麼可能……」或是「這應該不是作夢吧……」之類的話,因為我至少可以確定這種後記一點也不酷,更別說……

    責編︰『入江老師。』

    啊,是責任編輯。不知道找我有什麼事。

    責編︰『《神不在的星期天》,已經確定要推出廣播劇CD了。』

    ……。……。……。

    不會吧?

    責編︰『是真的。』

    這怎麼可能……

    責編︰『另外,漫畫版也確定要出了。』

    這應該不是作夢吧……

    責編︰『是現實。』

    是現實啊?

    責編︰『還有,本作要登上《Dragon Magazine》十一月號的封面了。』

    ……啊哈,我看這一定是所謂的假現實是吧?最近真的很常見耶。

    責編︰『喂?喂?入江老師?』

    結果是真的現實。

    所以呢,《神不在的星期天》正如火如荼地開始多元化發展。

    廣播劇CD將由MARINE ENTERTAINMENT發行,預計於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市。雖然我幾乎什麼忙也幫不上,但還是很榮幸有機會撰寫極短篇來做為初回盤的特典。那是艾與漢普尼在那個滿月夜晚發生的故事。

    漫畫版則將從十月九日發售的十一月號《Dragon Age》開始連載。

    相信當各位讀者看到這篇後記時,連載已經開始了。雖然寫這篇後記時我還沒有看到,但至少已經看到了作者的名字。「喔喔……喔喔!」這可不得了!還請各位讀者一定、一定要直接去看雜誌!也謝謝已經看過的讀者!

    至於登上封面這回事……我已經……無話可說了。實實在在是致命一擊。

    該怎麼說呢?這樣還要我裝酷真是強人所難。實在太棒了,簡直是驚濤駭浪,狂風暴雨。

    而處在這樣的狀況下,待在颱風眼裡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大概什麼都做不了。颱風眼跟暴風雨的強度無關,甜甜圈中間的洞也跟甜甜圈好不好吃無關。

    我能做的只有繼續寫下去,還有就是對做出甜甜圈以及吃甜甜圈的人說聲︰「謝謝。」

    所以我要對各位讀者說︰「謝謝你們。」

    那麼我們第四集再見吧。

    掰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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