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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永學 -【心靈偵探八雲‧三】在黑暗彼端的光芒
【封面圖】:【內容簡介】:
又出現新的靈異事件!?名為瑞穗的女子找上八雲,據稱目睹女鬼反覆從高樓上跳下,口中唸唸有詞著:「為什麼我死不了」!?八雲接下這樁委託,此時竟又出現一名自稱能看見死者靈魂的男子,他的雙眼一片赤紅,宛如熊熊燃燒的烈火……他是敵人,或是同伴?
與八雲擁有相同能力的靈媒究竟是何方神聖?八雲能找出靈異事件的真相嗎?反覆自殺的女鬼,又將導出什麼驚人內幕?警察署長之女土方真琴與八雲攜手調查,令人拍案叫絕、大呼過癮的靈異推理名作第3集,附加新篇新裝上市!!
【作者介紹】:
神永學
生於1974年,山梨縣人,畢業於日本映畫學校。在陶藝家母親的薰陶下,自幼便對創作展現了興趣。經過一番波折,他選擇以小說作為舞台;二十五歲左右,開始探尋意識性的文藝作品。多次被提名新人獎,實力備受各界肯定,但時運不濟的他至今仍未獲獎。以『赤⑧隻眼』從文藝社正式出道。他想要創作出娛樂性高,讓讀者能輕鬆閱讀的作品,所以排除了艱澀的表現方式,以自己獨特的筆法,將影像以文章的方式生動呈現於讀者眼前。
【原日文書名】: 心霊探偵八雲3 闇の先にある光
【原所屬文庫】: 角川文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序章
寧靜的夜晚——
小澤惠子開車疾駛於蜿蜒的道路上。這是一條兩旁圍繞著樹木,沒有半盞燈火的漆黑林間小徑。
儘管這是回家的最佳捷徑,以往她總是嫌它陰森,而刻意選擇別條路。
然而,今天就不一樣了。有件事她非得早點回家告知家人不可。
惠子不自覺地輕撫自己的腹部。現在還感覺不到什麼差異,不過腹中確實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
初為人母的喜悅,比惠子想像中還令她心潮澎湃。
她的丈夫一裕,一定會喜極而泣的。
惠子不經意地將視線投向前方,只見路旁的樹木嘎沙嘎沙地晃動,接著一條黑影猛地衝到路中央。
是人——
惠子反射性地踩下煞車。
煞車聲震耳欲聾,輪胎冒出一陣白煙,而車子也同時緊急煞住。
儘管受到了反作用力,感覺上倒是沒撞到什麼東西。
——絕對沒事的。
惠子如此安慰自己,顫抖著手打開車門,走到車外。在車頭燈的燈光一隅,有某個東西正橫倒在地。
一名長發女子,伏倒在車子前方五公尺處。
「你沒事吧?」惠子趕緊衝向那名女子。
「請你振作點。」惠子將伏倒在地的女子扶起。
白皙的肌膚,直挺的鼻樑——這名女子美得出奇。
她的裙子下襬破了,而襯衫也滿是泥濘。
不僅如此,她竟打著赤腳;腳丫沾上了泥巴,而且也佈滿擦傷。
她光著腳丫在山路中奔走?
為什麼——?
「你沒事吧?」儘管惠子心生疑慮,仍再度呼喚女子。
只見她「嗚……」地發出呻吟,一邊痛苦地扭動身子。
她還活著。
「請你振作點,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惠子的聲音令女子有了反應,她緩緩地睜開雙眼。雖然是個美人胚子,其眼神卻毫無生氣,宛如人偶。
「……救救我……那傢伙……要來了……」女子挪動唇瓣道。
——那傢伙?
「出了什麼事?」
經惠子這麼一問,女子頓時雙眼圓睜,皺起臉來攀住惠子。
「那傢伙……」女子攫著惠子,發出沙啞的聲音。
「那傢伙?」
「快逃、快逃、快逃……」
她似乎害怕著什麼,渾身不停發抖,反覆咕噥相同的話語。
「冷靜點,請你冷靜一點。」惠子用力抱緊女子。
「快逃……那傢伙他……」
話還沒說完,女子怱然失去了意識。
嘎沙!
樹木的晃動聲引起惠子的注意,她望向前方。
一名男子佇立在馬路上,沐浴在車頭燈的光芒中。
他穿著一套黑西裝,戴著一副深色墨鏡(儘管夜晚的山路如此漆黑)。
惠子不禁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這名女子恐怕是在躲避這個男人——惠子的第六感如此告訴她。
他是壞人,我得快逃才行——
想歸想,但惠子卻彷彿被男子的視線牢牢束縛住,動也動不了。
額頭滲出了汗水。
——人類的本質就是黑暗。
男子不疾不徐地說著,揚起嘴角。
——那個女人的小孩,會為我證實這一點的。
語畢,男子緩緩地摘下墨鏡。
他的雙眼,儼如熊熊燃燒的火焰般一片赤紅。
* * *
這是一個悶熱的夜晚——
她走在通往住處大樓的路上。
悶濕的空氣害得她汗沆浹背,她好想早點回家沖澡,也不自覺加快了步子。
迎面吹來一股暖風。
她在走到大樓的中庭時,驟然停下腳步。
——告訴我,為什麼?
風聲混雜著某人的呢喃。
從哪兒傳來的?她環顧四周,想尋找發話者的行蹤。
「啊!」她不禁驚呼一聲。
這棟七層樓的大樓頂端,有一條人影。
由於天色太暗,她看不清那影子的模樣,不過那確實是一個人。
為什麼那兒會有人呢?——她正覺得奇怪,說時遲那時快,那條影子已經墜落在地。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驚嚇,她甚至無法叫出聲來。
那團漆黑的人影任隨重力往下拉拽,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撞上柏油路。
足下的震動化為恐懼,爬上她的身軀。
墜落在地的是一名長發女子。
她的四肢扭向奇怪的方向,頭顱陷進柏油路中,汩汨流出大量血液。
很明顯地,這名女子絕不可能活得了。
——為什麼……
一陣聲音,傳進呆若木雞的她耳中。
一陣低沉的呻吟。
她覺得渾身不寒而慄。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我……
聲音持續著。
「不要——!」她屏住氣息,往後退去。
她知道發話者是誰了。
倒在地上的女子,開始扭動彎曲的四肢。
從大樓屋頂上跳下來的這名女子,有如剛出生的小馬般吃力地、慢慢地立起身來。
「不可能!」
這是不可能的!她想搖頭甩去眼前的景象,然而眼前的事實並沒有消失。
站起身來的女子垂著兩條胳膊,一跛一跛地拖著腳步,以宛如僵屁般的詭異動作走向大樓門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反覆咕噥著同樣的話語。
最後,女子消失在大樓的門口。
她的膝蓋大大地顫抖,當場癱坐在地。從難以想像的恐懼中解放的她,眼眶開始滾落豆大的淚珠。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
——為什麼……
她的聲音,再度傳進她耳中。
——不會吧。
她抬頭望向大樓,屋頂上有條人影。
接著——那名女子再度往下墜落。
噴灑出來的鮮血,濺上她的臉頰。
——為什麼……
那名女子再度喃喃自語,緩緩地站起身來。
她和那名渾身是血的女子對上了視線。
女子的眼眸是一片無盡的黑暗,彷彿通往地獄深淵的洞口——
——告訴我,為什麼我死不了呢?
女子邊吐著血邊說道。
「不要——!」她的悲鳴,劃破了夏日夜空。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一章 消失
1
土方真琴吩咐計程車司機將車子停在一棟四層樓的住商混合大樓前方,一塊小小的「Snake」電子招牌映入眼簾。
真琴付妥車資,匆匆衝向通往地下的階梯。
她已經遲到將近一小時了,下班後有聚會時,工作總是特別難抽身。真琴焦躁地推開厚重的木紋門扉,進入店內。
裡頭有四張桌子,以及可容納五人的吧檯。店內播放著爵士樂,設置著以藍色為基調的間接照明。
雖然不算寬敞,卻是一家氣氛不錯的店。
真琴環顧四周,一下子就找到了約定在此見面的朋友——麻美。她坐在門口的桌旁,抽著細煙。
「抱歉,我來遲了……」
真琴拍拍麻美的肩膀。
「太慢了!」
麻美噘起豐厚的雙唇,語露不滿。
好久不見的麻美,似乎和印象中的她大不相同。大學時代的麻美從不抽煙,而且感覺也更健康、陽光。或許多少和化妝有關吧?今天的她看起來好像有點陰鬱。
不過,她仍然是個美女。
「真的很對不起!」真琴雙手合十,懇請麻美原諒。
「算了!假如你是因為男人而遲到,我絕對饒不了你,不過我想是因為工作吧?」
「嗯,算是吧。」
「畢竟在報社工作,一直是你的目標嘛。」
真琴不自覺地對麻美露出笑容,然而其實笑不太出來。雖說進了報社,錄取的理由卻是因為她父親是警察署長,實在很難將之歸功於自己的實力。
「不談這個了。我們真的好久沒見面了,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呀?」
真琴轉移了話題。
「嗯——好像自從大學畢業後就沒見面了。」
經她這麼一說,似乎真是如此。大學畢業後,麻美回到長野縣的老家,儘管兩人會互通電子郵件與賀年卡,卻不曾像這樣面對面地聊天。
也就是說,兩人已暌違了三年。
「那麼,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畢業典禮吧?」
「我沒有出席畢業典禮……」
麻美的表情略顯僵硬。真琴仔細回想,這才想起麻美在畢業前由於身體不適而休學了一個月,然後就這麼畢業了。她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對喔,抱歉。」
「別放在心上。」
麻美滿不在乎地說著,將手中的香煙捻熄在煙灰缸中。
「對了,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這兒的?」
「上個月,調職。」
「這樣呀?那今後我們就可以一塊兒去喝酒了。」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囉!」
麻美揚起嘴角淺笑。從前的麻美總是放聲大笑,三年的歲月,或許真的在各方面改變了一個人。
「總而言之,你先坐下吧!」
真琴依言坐下,發現對側坐著兩名陌生男子。
其中一人約莫三十來歲,穿著駝色外套以及牛仔褲,打扮輕便;而另一人則打扮成嘻哈風格,年紀約二十出頭。這兩個人看起來真是格格不入。
「你好。」
身穿駝色外套的男子拘謹地低頭行禮,而嘻哈青年也隨之輕輕點頭致意。
真琴坐在麻美身旁,用手肘頂了頂她,要求她解釋清楚。
「啊,對喔。」
麻美開始一一介紹。
穿著駝色外套的男子叫做伸一,在活動企劃公司上班;另一名年輕人叫做裕也,與伸一情同兄弟,目前是大學三年級生,在伸一的活動企劃公司打工。
真琴簡短地向兩人打了招呼。
「我在等你時和他們倆混熟了,讓他們一起加入沒關係吧?」
「好籲。」儘管真琴感到不知所措,仍然應允了。
大學時代的麻美,絕對不是會在酒吧中答應陌生男子的邀約,與他們一同喝酒的女生。
但是,現在的她也不是清純的國中生了,或許也沒什麼好在意的吧。
「請問要點什麼呢?」
繫著黑色圍裙的長發老闆見話題告一段落,趕緊拿著菜單前來詢問。
他是個面無表情,斯斯文文的老闆。
真琴大略看了菜單一遍,最後還是點了常喝的琴酒。
這時的真琴,完全沒料到接下來將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2
後藤仰靠在車椅背上,邊吐著煙圈邊拉松領帶。
而副駕駛席上的石井則一臉悠哉地啃著漢堡,搞得車內全是漢堡的味道。
後藤本想念他幾句,後來還是放棄了。對石井講道理,就跟對八云講道理一樣累人。
「那就全交給你囉。」
耳上的無線電耳機發出了聲音。
發話者是島村惠理子;明明是個女人,她的聲音卻低沉得有如從腹部底部發出來一般。
將車停在公園前方路上的後藤往對角線一望,看到公園後方那一大片樹林中有個人蹲在那兒。
論身高、體重、態度,她都是重量級的;躲在那兒根本跟沒躲一樣嘛。
「你在對誰說話?」
「廢話,當然是你啊。」
島村馬上反駁後藤。
——為什麼我週遭儘是這種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後藤「嘖」了一聲。
「『嘖』什麼『嘖』?我才想『嘖』呢!拜託你振作點啦。你這個人總是少根筋,連對待敦子也是這樣。」
「閉嘴啦!這兩件事沒關係吧!」後藤忍不住大聲怒吼。
——哪壺不開提哪壺,沒事提到我老婆幹嘛?
「怎麼會沒關係呢?你以為是誰介紹你們倆認識的?」
「我可是悔不當初哩!」
後藤和妻子敦子的邂逅,起因於從警校起一路同梯的島村的撮合。
島村既是後藤妻子的好友,也是他的同事;多虧她這個大嗓門,他在警界等於沒有私生活可言,不光如此,連八云都透過畠老爺子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說什麼呀?後悔的人是我才對吧!」
「什麼?」
「我是說,早知道就不把她介紹給你了!」
「什麼意思?」
「每次她跟你吵架,一定會跑來我家賴著不走,也不想想我有多頭痛。這件案子結束後,你可得來把她好好接走啊。」
耳機中傳來其他調查小組成員的失笑聲。
——島村這王八蛋,根本是特意拿我尋開心嘛!後藤咬緊下唇,敲石井的頭出氣。
「後、後、後藤刑警!您幹什麼呀?」
一片番茄從石井的漢堡中掉落。
「閉嘴啦!」
他狠狠地瞪視石井,逼得他把到口的話吞回去。
真是前途多難啊。
「說到底,這件事又不是歸我管,為什麼我非得被拖下水?」
「這也沒辦法啊,畢竟我們也沒有其他工作要做嘛。出來支援一下沒關係的。」
石井正經八百地回答了後藤的嘀咕。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石井說得沒錯,後藤所隸屬的「特別懸案搜查室」表面上的名目是處理懸案,事實上只是負責整理資料、收爛攤子罷了。
不僅如此,其他部門還認為他們很閒,因此常常要他們出來支援東支援西的(比如埋伏),盡其所能地利用他們。
像現在,他們也被要求出來支援住宅區一隅的公園所發生的連續女性傷害案——其實兇嫌只不過是個用剪刀剪開女生裙子的色情狂,而他們正被迫在此埋伏。
這下子不是跟被打人冷宮沒兩樣嗎——
後藤在心中嘀咕著,冷笑一聲。
再說,各人員的配置地點根本有問題,沒有考慮到嫌犯逃跑時所有的可能路徑。我管他是菁英還是什麼鬼,憑什麼要我聽一個年紀比我輕的小鬼指揮東指揮西的?真是夠了。
「發現嫌疑犯……嫌犯身高約一百六十公分,穿戴綠色休閒外套以及黑色毛帽……與被害人的描述一致。」
耳機傳來一陣緊張的聲音。
「嫌犯目前在公廁旁邊。」後藤依言將視線移過去。
有了!前方有個可疑人物背靠著面向道路的公廁牆上,頻頻地觀察路上行人的動靜。
「島村,你從旁邊繞過去盤問他。」
「收到。」
「後藤、石井,你們在車上待命。」
「待什麼命啊!島村過去後,後面不就沒人看守了嗎?」
後藤邊將香煙捻熄在煙灰缸中邊脫口而出,開門衝向車外。
「後藤刑警,上面要我們在這裡待命啊!」
石井拿著漢堡喚住後藤。
「囉唆,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那麼……」
「你沒聽過『隨機應變』這四個字嗎?」
「聽過。根據廣辭苑(注1)的解釋,是指叼臨事能妥善變通處置』。」
「那就是指現在!」
後藤邊說邊奔向公園後方的樹林。指揮官派島村過去真是糗大了,難道他以為嫌犯會乖乖地順著馬路逃走嗎?
「後藤刑警,這樣不好啦。」石井怯怯地像只小狗般跟來。
「覺得不好就給我回車上!」
「可、可是……」
——受不了,真沒用。
「不准過來!」後藤的怒吼聲響徹雲霄。
他望向公共廁所,方才那名男子正激動地揮舞著剪刀,大吵大鬧著。
專案人員朝著他步步逼近,左右夾攻。
男子朝左右各瞥了一眼,接著轉身朝著和馬路反方向的樹林拔腿狂奔。
「站住!」一名專案人員大叫。
——看吧,我沒說錯吧。
「石井,我們上!」後藤趕緊追向男子。
「好痛!」石井跌倒了。
——那個白痴!後藤丟下壓著膝蓋在地上打滾的石井,朝著男子緊追過去。
「站住!不然我宰了你!」
男子聽見後藤的怒吼,回過頭來,泫然欲泣地慘叫道:
「別、別過來!」
他是那種尖峰時段的電車上常見的膽小怕事、微胖的中年男子。搞什麼,你也太窩囊了吧?怎麼搞得好像我在襲擊你一樣?
「不要鬧了!」後藤伸手揪住男子的衣領,就這樣將他壓倒在地。
男子仰躺在地上,背部的衝擊使他嗆了一下;後藤跨坐在男子身上,高高地掄起右拳。
此時,男子似乎瞬聞喪失了逃跑的意志,雙手搗臉反覆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潸然淚下。
「王八蛋!」後藤啐了一口,將滿懷躁怒的拳頭槌向地面。
——哭什麼哭,這麼愛哭,當初別幹壞事不就得了?
姍姍來遲的小毛頭現場指揮官,對後藤所說的第一句話是——
「為什麼擅離職守?」
——我受夠了,這些人全都一個樣!
※注1,日本最有名的日文辭典之一。
3
真琴抵達酒吧,已經將近一小時了。
由於與麻美暌違已久,加上多了伸一和裕也這兩個陌生人,起初大夥兒只能尷尬地一問一答,但現在氣氛也變得自然多了。
伸一這名男子口才很好,或許他就是很會套話的那種人吧,真琴總忍不住對他無所不談。
至於裕也,他並不會積極地找話題炒熱氣氛,只是靜靜地聽別人說話,時而微笑,時而接腔;說不定他的本性與他的外表相反,是名正經的青年。
「我去一下洗手間。」
話題暫告一段落時,麻美拎起包包離席了。
「真琴小姐,目前你有對象嗎?」
待麻美消失在洗手間的另一頭,伸一隨即筆直地望著真琴的眼眸詢問。
「沒有。」
「真的嗎?」伸一刻意以懷疑的語氣問道。
「真的啦。我的時間都被工作佔滿了,根本抽不出時間談戀愛;況且我一向沒有男人緣。」
真琴聳了聳肩。
雖然沒有男朋友,心上人倒是有一個;不過,真琴並沒有說出來。
他是一個認真得近乎死腦筋的刑警,儘管真琴試著找理由接近他、拐彎抹角地展開攻勢,對方卻完全沒有發現她的心意(但是也沒有被拒絕就是了)。
就這樣,她越來越找不到藉口接近他,兩人也變得漸行漸遠。
「是這樣嗎?換成了我,絕對不會錯過你這樣的女性的。」
伸一若無其事地對真琴甜言蜜語道。
「你對每個女生都這樣說吧?」
「怎麼會呢?我才不會這樣呢!你說對吧,老闆。」
真琴半開玩笑地答腔,而伸一則將話鋒轉到前來收杯子的老闆頭上。
只見老闆不置可否地說了聲:「這我就不清楚了……」接著逃也似地快步離去。
「裕也,你也覺得真琴小姐很漂亮吧?」
伸一戳了一下裕也的肩膀。
裕也一邊啜飲杯中的威士忌,一邊傻笑,然而並沒有回答。或許是覺得尷尬吧?「麻美小姐好慢喔。」他如此說道,然後瞥了手錶一眼。
就在下一個瞬間——
「啊!」酒吧後方的洗手間,傳出麻美的哀號聲。
「麻美?」真琴猛然起身,衝向洗手間。
「怎麼了?」
她朝著洗手間的門扉呼喊,但是無人應聲。伸一和裕也放不下心,趕緊跟過來察看。
「麻美,你怎麼了?」真琴仍不死心,邊呼喊邊敲打門扉。
不過,裡頭卻靜悄悄地,彷彿裡面空無一人。
真琴將耳朵貼在門上,想聽聽裡頭的動靜,然而仍舊沒有聲響。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老闆邊說邊鑽到門前,迅速地從口袋中掏出鑰匙,接著說道:「我要開門囉。」一面將門打開。
洗手間中沒有燈光,一片黑暗。
只見麻美癱坐在磁磚地板上,雙手抱肩,渾身發抖。
「麻美,你沒事吧?」
真琴衝到麻美身邊,雙手搖晃她的肩膀。
截至方才還在酒精的助興下顯得興高采烈的麻美,如今竟變得一臉蒼白。
「欸,你到底怎麼了嘛?」
經真琴這麼一問,麻美才顫抖著手,指向正面的鏡子。
在場的所有人也隨著麻美的手指,將視線移向黯然無光的鏡子。
在此同時——
鏡中朦朧地浮現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她垂著一頭黑色長發,左半邊臉沾滿鮮血。
那名女子抽搐著身子,緩緩地挪動龜裂的紫色嘴唇說道:
——去死吧。
她的低吟,震動了空氣。
在場的所有人無一倖免,全都瘋狂地發出淒厲的哀號。
4
上完一天課的晴香,朝著B棟後方的兩層樓組合屋邁進。
這棟建築物的一、二樓各有十問兩坪大的小房間,校方平常是將這些房間借給學生做為社團活動或練團之用。
此行是為了去見那個全日本最彆扭的人——齊藤八云。
這回晴香並非去找他解決問題,只是單純去跟他見面。
她覺得這是個很大的進步——不,不能說是進步,是以前的狀況太奇怪了。每當她去找八云,身上總有一、兩件麻煩事,然後八云一見面就是挖苦她,弄得她每次都變得垂頭喪氣。
——可是,今天就不一樣了。
晴香在一樓盡頭的那扇門前停下腳步,上頭的牌子寫著「電影研究同好會」。
不過,這其實只是個幌子。八云向校方騙來這間房間,當作自己的秘密基地。
「嗨!」
晴香邊說邊打開房門,一股悶熱的空氣同時朝晴香迎面撲來。她忍著不被嗆到,窺向房內。
「怎麼又是你啊。」
八云還是老樣子,頂著一頭亂發,睡眼惺忪;他仰靠在椅背上,沒好氣地說道。
他襯衫上的鈕釦開到了領口數來第三顆,搖手扇著圓扇;八云的額頭到脖子之間,冒著豆大的汗珠。
「話先說在前頭,這兒可不是給你打發時間的地方。」
「我才沒有你想像中那麼閒呢!我還有報告要寫,而且也有打工,此外也有很多人約我……」
話才說到一半,晴香就說不下去了,因為他根本沒在聽。只見他邊伸懶腰邊打呵欠,搔著自己的脖子,看起來跟貓沒兩樣。
晴香走進房內,從角落的冰箱中取出一瓶冰茶,就口喝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偷藏的?」八云面露不悅地說道。
「上一次來的時候。我還有巧克力呢,你想吃嗎?」
她從冰箱中拿出一盒杏仁巧克力,亮給八云看。
「這裡可是我的房間,你不要隨便當成自己家。」
「這兒明明是電影研究同好會的社辦。」
「你又不是同好會的人。」
——我早就料到這句話了!晴香得意地在心中比出勝利手勢。
「很遺憾,我也是電影研究同好會的一員喔。」
「啥?」
「昨天啊,我已經去學務處寫好登記名單了。」
伶牙俐齒的八云,這會兒也登時啞口無言了。
——怎麼樣,認輸了吧?
「為什麼你要這麼自作主張……」
「好啦好啦。」晴香打斷八云的話,在椅子上坐定。
她覺得自己將了八云一軍。
「話說回來,你怎麼有辦法待在這麼熱的房間裡?這兒沒有冷氣嗎?」
晴香從包包取出手帕,抵著自己的額頭。才剛進來這房間沒多久,她就已經開始冒汗了。
待在這兒一整天,不中暑才怪呢。
「電風扇壞掉啦。」
八云以圓扇指向天花板的一隅,一台佈滿蜘蛛網的電風扇正懸掛在那兒。
「去買新的不就得了?」
「我哪有錢買啊。」
「那你要怎麼度過這個夏天?天氣還會越來越熱喔。」
晴香也傚法八云,從包包中取出筆記本,用來取代扇子。
「嫌熱就給我滾回去。」
「什麼嘛,人家難得來找你玩耶!」
「我又沒叫你來。」
「對對對,你說的都對。」晴香扮鬼臉表達抗議。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敲門聲。「是後藤刑警嗎?」晴香起先如此懷疑,但後藤刑警這人絕對不會敲門,只會說聲「打擾啦」就猛然闖進來。
「請進,門沒鎖。」八云搔著頭髮,一邊對著房門揚聲喊道。
「打擾了。」
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一名身穿深藍色套裝的長發美女——
「請問你哪位?」
「我是這所學校的四年級生,叫做飯田瑞穗。」
她直截了當地回答八云的問題,有一種與大學生迥然不同的成熟韻味。
晴香將自己的座位讓給瑞穗,攤開房間一隅的摺疊椅,坐在八云身旁。
「請問你有什麼事?」
「不好意思,貿然來打擾您。不瞞您說,我有件事想找您幫忙,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客套話就免了,直接說重點吧。」
八云沒好氣地打斷了小心翼翼試探的瑞穗。
——啊,我最初也跟她一樣。晴香憶起數個月前,剛造訪這間房間時發生的事。
「啊,好。不瞞您說,某種靈異現象一直困擾著我——」
「靈異現象啊——」八云撥起瀏海,鎖起眉頭。
「您能聽我談談這件事嗎?」
「只是聽的話是無所謂啦。」
見八云有興趣聽下去,瑞穗的表情頓時明亮了起來。
接下來,瑞穗所道出的,是一樁大樓鬧鬼的靈異現象。
——為什麼我死不了?
那名女鬼一邊呢喃著這句話,一邊從大樓的屋頂上一躍而下。片刻之後,她又站了起來,拖著身子消失在大樓中,然後——
再度從屋頂跳下。
這是一名不斷嘗試自殺的女鬼——
為什麼她這麼想死呢?晴香怎麼想都想不通。
瑞穗傾訴著打從撞鬼以來,她就害怕得夜不成眠,懇求八云幫她解決這個問題。
依照八云的個性,他肯定會冷冷地撂下「關我什麼事?」、「那你自己撐著點吧」這類事不關己的話語。
唉,這個人真可憐。晴香憐憫地望向瑞穗。
豈料,從八云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大大跌破了晴香的眼鏡。
「這想必很令您傷腦筋吧?我明白了,我接受這樁委託。」
咦?慢著,這是怎麼回事?這跟你當初面對我的態度也差太多了吧——晴香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但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您願意幫助我嗎?」
瑞穗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轉換為卸下重擔的欣喜之色。
——我比你還覺得吃驚呢!
「不過,我也不能免費幫你辦事。」
「請問要多少費用呢?」瑞穗對八云投向探詢的目光。
「基本費用是兩萬圓,事成時再加上實際費用,你覺得如何?」
——怎麼比我那時還便宜!什麼意思嘛!
「那麼就拜託您了。」瑞穗深深地點頭致意。
什麼,你怎麼能這麼輕易就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傢伙呢?好歹也懷疑一下吧?追根究柢,他根本就是個專找人弱點的江湖術士嘛。
很可惜,瑞穗是聽不見晴香的心聲的:她寫下撞鬼那棟大樓的地址以及自己的聯絡方式,接著再度鄭重地低頭致意,走出屋外。
「你這回答應得可真乾脆呀。」
一關上房門,晴香便托著腮幫子說道。她方才所隱忍的不滿,全都表現在尖酸的語氣上了。
「因為我想要新電扇啊。」八云一邊大大地打著呵欠,一邊說道。
也是啦,在沒有冷氣的組合屋中度過夏日確實是有些辛苦,不過——
「價錢也比我當初找你時還便宜。」
「因為現在是特惠期間。」
「是美女專屬的特惠嗎?反正我就是……」
「你幹嘛從剛才就一副吃炸藥的樣子?」
八云說得沒錯,我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呀?儘管晴香心裡明白,還是忍不住連珠炮地說個沒完。
「而且她的胸部還不小呢。」
「怎麼,原來你想標榜自己的小胸部啊?」
「哪裡小了!……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有C呢!」
「你在開什麼玩笑?」八云挑起單眉。
「我才沒有開玩笑呢!你又沒看過!」
「我光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沒胸部。」
難道你的字典裡沒有「委婉」兩字嗎!真的很令人火大耶!
八云完全無視暗自怒吼的晴香,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5
「你到底是在搞什麼鬼!」
刑事課長井手內的怒吼聲,刺穿了石井的耳膜。
他的激動使得自己發線越來越高的額頭一片通紅,看起來跟水煮章魚沒兩樣。
打從被叫到會議室那一刻起,石井便預料到自己會被臭罵一頓,然而井手內的憤怒仍然超乎他的想像。
沒錯,他們確實違反了現場的指示,但是反正嫌犯也落網了,他覺得井手內實在沒必要這麼生氣。
「誰教指揮官那麼遜。」
後藤完全不畏懼井手內的怒火,反唇相譏道。
「注意你的語氣!」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遜就是遜嘛。」
「你明白自己的立場嗎!」
井手內和後藤的對峙,越來越白熱化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後藤無論對誰都擺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不過石井認為,後藤對井手內的態度與他面對別人改採取的態度,可請天差地別。
沒辦法,他跟井手內就是合不來。
「你連一點反省之心都沒有嗎!」
「對不起,我為逮捕嫌犯這點感到抱歉!」
後藤極盡挖苦之能事邊說邊低頭致歉,接著又別過頭去,簡直跟叛逆期的小孩沒兩樣。
儘管石井好幾次都想開口緩頰,卻震懾於這兩人的氣勢,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所應該反省的,是自己沒有遵從現場的指揮!」
「難道你覺得我應該聽遜咖指揮官的話在車上傻傻地待命,然後眼睜睜看著嫌犯逃走嗎?」
雖然後藤的理由很極端,套用在這次行動中卻一點也沒錯。現場所講求的是隨機應變,有時也需要採取高調的行動。
石井自己能否做到這一點就暫且不談,至少他心裡知道這樣做是對的。
「我沒有這麼說。」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既然你身在警界,就不要做出一些會惹上頭不爽的事。我說這話也是為了你好。」
「警察的本分是維護治安,而不是拍上司馬屁。」
「為了維持組織的運作,有時是需要這麼做的。」
「不要把你的歪理強加到我頭上!」
後藤大吼一聲,震得窗戶嘎嘎作響。
井手內頓時啞口無言,以一種看待珍禽異獸的目光望向後藤。
不誇張,這兩人的想法就是如此迥然不同——石井心想。
「算了,回去工作吧。」
一陣矩暫的沉默後,井手內死心地搖搖頭說道。
「居然為了這種無聊事浪費我的時間。」
後藤嘀咕著站起身來。
「你啊,假如你不改改這種態度,就別想出人頭地了。」
井手內朝著走出門外的後藤喃喃說道。
「我一開始就沒有妄想過出人頭地!」後藤撂下這句話.快步離去。
「你也真是衰到家了。」井手內一臉憐憫地望向石井。
——我不覺得自己需要別人的同情啊?
「我不覺得……」
「假如你想換單位,我可以考慮幫你安排調動。」
石井還來不及反駁,井手內便開口說道。
「調動?為什麼?」石井皺起眉頭,以指尖推了推銀框眼鏡。
「你沒必要留在後藤底下做事,毀掉自己的大好將來。」
他完全不明白井手內的話中含意。在後藤底下做事,他一點也不感到痛苦。
「我不需要調動。」
石井直截了當地答覆,接著起立道聲「失陪」,鞠躬後便追著後藤跑出去——
然後跌倒。
* * *
後藤一離開會議室,便朝著牆壁踢了一腳。
——他覺得一肚子火。
對誰一肚子火?井手內?不,不只是他。
他也對自己感到火大。剛進入警界時不是這樣的。
或許是幼稚吧,當時的他充滿了正義感與使命感,而且也像石井一樣整天沉醉在幻想中,深信自己能拯救絕大多數的人。
然而,他在短短幾年間就幻滅了。
不,不應該說是幻滅,是他自己太天真了。人怎麼可能像卡通裡的英雄一樣帥氣地解決所有問題呢?
假如所有的罪犯都是人神共憤的惡徒,那該有多麼輕鬆啊——
現實世界並不吃懲惡揚善這一套。
每個人的價值觀與想法都各不相同,刑案不光是被害人與加害人的問題,受到牽連的人們也會受到若干影響。
憤怒、憎恨、悲傷、嫉妒,後藤的每一天,都在人類的各種負面情感洪流中載浮載沉。
署裡的前輩三番兩次勸告他:「別想這麼多,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回事。假如你不早點看清這一點,到頭來苦的還是你自己喔。」而後藤自己也覺得前輩說得沒錯。
不過,後藤卻辦不到。
他和被捲入犯罪中的人們站在同一陣線,與他們一同憤怒、哭泣、吶喊,對抗這個無藥可救的社會。
明知自己無法抵抗警察這個巨大組織,他仍然抵死不從,因而逐漸被孤立。
即使如此,他還是不願意提出辭呈。
就像他對井手內說過的一樣,加今他也不奢望自己能出人頭地。
所謂的出人頭地,只不過是自我表現欲的象徵罷了;他不在意專案小組人員為了名利而汲汲營營,但不希望將被害人與加害人捲入這場是非。
追根究柢,在這種菁英主義掛帥的組織底下,從底層努力往上爬的警察不管再怎麼拚命,也不會有什麼好前途。這是一場早已寫好劇本的權力遊戲。
在一個空有體制卻遺忘本分的組織中努力陞官,實在沒什麼意義。
非但如此,近年來警界也相繼發生醜聞,此外現任警察的自殺人數也大幅攀升。
這種組織乾脆毀掉算了!後藤也曾認真地這麼想過。
明明覺得這組織很爛,為什麼自己還要繼續待在這兒呢——
他不知道,所以才感到憤怒。
「可惡!」
6
即使在工作中,真琴也無法將昨晚發生在酒吧的那件事從腦中拋開。
浮現在洗手間鏡子上的那名長發女子——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看到,還能將之歸咎於眼睛的錯覺,然而在場的五個人全都目睹了那一幕。
數個月前發生在自己身上那樁恐怖的經歷,再度重現在真琴腦海。
當時真琴被鬼魂附身,精神逐漸受到侵蝕;儘管她千方百計想忘懷這股恐懼感,卻怎麼樣也忘不掉。
假如他們所目睹的那名女子是鬼魂,那麼過去或許曾有人在那家酒吧中喪生。
真琴想儘可能地查出那椿靈異現象的起因,因此趁著工作的空檔連上公司的資料庫,搜尋酒吧那一帶是否有女子死亡,答案是「NO」。
這樁原因不明的靈異現象搞得真琴心神不寧,令她無法集中精神工作,頻頻出錯。
就在剛剛,上司又訓了她一頓,而且最後還不忘加上那句口頭禪:「這樣你還敢說自己是警察署長的女兒?」
不管到了哪裡,真琴總擺脫不了父親頭銜的陰影。
大學時她曾喜歡一個男生,當他知道她父親的職業後,不只從此拒絕往來,而且連朋友也特意跟她拉開距離。
「你的氣色不太好耶,要不要先回家休息?」
坐在真琴隔壁的資深前輩和江說道。
真琴並沒有身體不適,不過她很清楚,把真相說出來只會引人發笑罷了。
此時她的手機響了,是麻美打來的。
「我稍微休息一下就會沒事了。」真琴笑著說道,拿著手機走向廁所。
一走進廁所隔問,手機就不再響了。真琴回撥過去,才響一聲就接通了。
「喂?我是真琴。」
無人應聲。手機的聽筒,只傳來陣陣的喘息聲。
「喂喂?麻美,你聽得見嗎?」
「……我好害怕。」麻美顫抖的聲音鑽進耳中。
害怕——?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好害怕,求求你救救我!」麻美短促地說道。
「你冷靜一點,發生了什麼事?」
真琴想稍微舒緩麻美的情緒,特意以沉穩的語氣說道。
「我的房間有人……」麻美聲淚俱下地說。
「有人……什麼意思?」真琴一下子搞不懂麻美的話中含意。
「我看不見那個人的身影,但我感覺得到有人。」
「感覺?」
「對,比如說突然聽見腳步聲、水龍頭突然被打開……我覺得好詭異,快忍受不了了……」
真琴頓時不寒而慄。
其實麻美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沒有證據,她大可說這全都是麻美的錯覺,不過真琴就是無法如此說服自己;畢竟她曾親身體驗過鬼魂的可怕之處,況且昨晚也發生了靈異現象——
「欸,麻美,你現在在家嗎?」
「我在外面。家裡太可怕了,我根本待不住!真琴,我求求你,過來陪我吧,我一個人實在撐不住啊。」
麻美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無助,真琴實在無法丟下她不管。
「好吧,我會早點把工作做完,早點去找你的。」
「嗯。」
「在這之前,你先不要回到住處喔。找個別的地方待著吧。」
語畢,真琴便掛斷電話。
——正好有人以為我身體不舒服,我不如找機會趁早下班吧。
7
晴香跟在八云身後,登上通往鬧鬼大樓的階梯。
從車站走過來約為十五分鐘路程。這是一棟削平台地勉強蓋成的大樓,陡峭的階梯正是台地曾存在過的證明。
在炙熱的陽光照射下,爬樓梯成了一伴苦差事。
「欸,你再走慢一點嘛。」
晴香拭去額上的汗水,對著八云的背影抱怨道。
「你是烏龜嗎?」
「兔子最後可是輸給了烏龜唷。」
「我可不認為你追得上我。」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你再走慢一點嘛!」
「說到底,你跟來幹嘛?我應該沒叫你跟我來吧?」
八云既沒有放慢腳步,也絲毫沒有回頭。
沒錯,你是沒有叫我跟你來,但你也沒說不能跟過來呀!——晴香擅自作此解讀,追向八云。
爬上階梯頂端後,一座公園映入眼簾。
公園鋪設著草皮,四周圍繞著長椅。幾名約莫三歲的小孩笑鬧著四處奔跑,盡頭斜斜羅列著五棟七層樓高的大樓。
八云在第一棟大樓的門口停下腳步,定定地仰望屋頂。
那是一雙不同於以往的嚴肅眼眸。
晴香佇立在八云身旁,同樣地仰望屋頂。
她只看見蔚藍的天空、如煙般裊裊上升的積雨云,不過八云和她並不相同。
他擁有能看見死者靈魂的紅色左眼,這種特異體質困擾著他,因此他平時都以黑色角膜變色片將它藏起來。
八云這種彆扭的個性,多半起因於此項特殊能力。
他差點死在自己親生母親手下,被所有人厭惡、排斥,因而封閉了心靈。
那隻滿懷哀傷回憶的眼眸,雖然寂寞,卻很溫暖。
「欸,你看見了什麼?」
八云沒有答腔。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不期望他回答。
「我看見一個長發女子。」忽然有人開口了。
發話者不是八云,而他那訝異的神情也證明了這一點。晴香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名男子佇立在兩人眼前。
他穿著不合時節的黑西裝與白襯衫,沒有系領帶,肩上披著一頭長發。
寬闊的肩膀、堅實的體格、衝浪手般的小麥色肌膚,以及與日本人迥然不同的深邃輪廓——儘管長相併不相像,他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神似八云。晴香說不出為什麼,但她就是這麼覺得。
「你是?」八云眯起眼睛,對他上下打量。
「不好意思,打擾二位了。我姓神山,是一個靈媒。」
神山揚起嘴角,朝著八云遞出名片。
——這個人是靈媒。
他和晴香印象中的靈媒,相差了幾乎十萬八千里。
八云最討厭的職業,就是靈媒。
能實際看見死者靈魂的八云,將靈魂定義為人類的思念集合體;因此他覺得想依靠唸咒來消除亡靈根本是愚蠢透頂,跟揍人一樣野蠻。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疑?這也不怪你。」
神山苦笑著對不願意收下名片的八云說道。
他的嗓音很低沉,說起話來慢條斯理。
「也難怪你懷疑我是江湖術士,不過我真的看得見死者的靈魂喔。」
「咦?」晴香不禁驚呼一聲。
神山說他看得見死者的靈魂。如果他沒說謊,那麼就表示他和八云有著同樣的體質。
可是,口說無憑,信口開河任誰都會。反過來說,假如他身為靈媒卻看不見死者的靈魂,就成了一個神棍,而神棍是辦不了事的。
八云他是怎麼想的呢?晴香將視線投向八云,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默默望著神山。
「她自殺了……」神山仰望著大樓說道。
八云不置可否,而神山也繼續往下說:
「她是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由於對人生絕望,就在那一帶跳下來了。」
神山指向大樓的屋頂一隅。
八云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不過晴香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
「她懷抱著一股強烈的怨念。一股即使死去也無法撫平的強烈憎恨……以及深沉的黑暗。」
神山閉上雙眼,深深吸入一口氣,再度望向八云。
「你也看得見吧?我所看見的東西——」
他似乎想挑釁八云——
雖然八云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但雙唇仍然緊抿。
——這個靈媒所說的是真的嗎?
晴香將那股想詢問的衝動,深深鎖進內心深處。
「你不認為能看得見死者的靈魂,有時是一件殘酷的事嗎?」
八云沒有回答神山的問題,只是不悅地眯起眼來。
然而,晴香看出了八云眼神中所透露的訊息,而神山也對八云無言的辯駁回應道:
「因為你會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死者的靈魂不受道德拘束,是人類最真實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實在太令人難以承受,每面對它們一次,心靈就多受到一些傷害。」
八云和神山四目相對,緊張的氣氛擴散開來。
晴香為之屏息,定定地凝視這兩人。
「不好意思,沒頭沒腦地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一陣沉默之後,神山苦笑著說道。
火藥味消散了。這會兒,晴香才終於吐出憋住的那口氣。
「沒關係。」八云搔了搔自己的頭髮。
「我總覺得,以後還會再遇到你。」留下這句話後,神山背對大樓,緩步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晴香終於明白為什麼她覺得神山跟八云有股相似的氣息——他的肩上,彷彿背負著既沉重、又哀傷的陰影。
待神山消失在視野中,八云倏地恢復為往常的慵懶神態,打了一個大呵欠。
「欸,八云,剛才那個人所說的……」晴香這一問,八云驟然皺起臉來。
她不清楚這當中隱藏了什麼樣的情緒,只明白她至今從未見過神情如此複雜的八云。
「先別管他是不是貨真價實的靈媒,這兒確實有女子的亡魂在此徘徊。」
「那就表示……」
那個靈媒是真正的靈媒——
這麼一說晴香才想起,以前八云曾說過:「看得見死者的靈魂,只能算是一種特殊體質罷了。」那麼,假使有其他人擁有相同的體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八云……」
晴香開口想問些什麼,但八云只是逕自拿起手機,開始撥號。
8
石井一從會議室回到特殊懸案搜查室,就看到後藤仰靠在椅背上大聲打鼾。
瞧他這樣子,方才和井手內那場爭吵,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嘛。
早知道就不擔心他了。
石井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特殊懸案搜查室這個部門只有後藤和石井兩人,這間辦公室原本是個倉庫;既然沒有人會看到他打瞌睡,也就不用擔心會被誰責罵了。
話雖如此,大白天就大剌剌地打瞌睡,也未免太不像話了——不過很可惜,石井沒膽子叫醒後藤。
既然如此,石井只能自己打發時間了。
他最近的興趣是閱讀過去那些懸案的調查報告,然後擅自猜測兇手的真面目。做這些也不是為了向誰交差,只是自己做著好玩罷了:不過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類似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偵探,因此很樂在其中。
此時,手機的來電鈴聲響了。
後藤倏地彈了起來,腦子還沒清醒,還沒搞清楚對方是誰就接起了電話。
「誰啊?」
——後藤刑警不管對誰都是這種態度嗎?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好歹也該學會一些社會禮儀吧?
不過,石井當然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口。
「啥?老子什麼時候變成你的跑腿小弟了?」
——居然敢把後藤刑警當成跑腿小弟看待,電話那一頭的人可真夠膽啊。
該不會是——
「我欠你人情……你這傢伙就只有這方面最精明……好啦好啦!」
後藤一邊抱怨,一邊動手抄寫字條。
「煩死了,不用你雞婆!」後藤撂下狠話,同時掛斷電話。
「怎麼了嗎?」石井探出身子問道。
「上工了!」後藤邊說邊將抄下地址的字條遞給石井。
「這是什麼?」
「這個地址有一棟大樓,你查查看那一帶過去有沒有出過什麼有死人的案子。」
「死人……」
「兇殺、意外死亡、自殺,什麼案子都可以!總之找死人就對了。」
這個指令真是籠統到不行。
「就這樣嗎?」
「假如找到了死人,你就儘可能地查查那個人的生平!」
「發生了什麼案件嗎?」
「才不是什麼案件啊。」後藤冷冷地說道。
——不是案件?
「不是嗎?」
「是那個小鬼要我查的啦!」
——那個小鬼,該不會是……
「是齊藤八云嗎?」
「是啊,他說那棟大樓有鬼。」果然是那個妖怪男。
石井腦中憶起數個月那樁恐怖的經歷,一股寒氣從腳尖竄到頭頂。
——我再也不想遇到那種事了!
「我絕對不參與這件事。」
「少說廢話,叫你查就給我查!」
後藤一拳槌在石井頭上。
* * *
「然後呢?查到什麼了嗎?」
晴香詢問打完電話的八云。
不料,八云卻一臉不屑地望向晴香。
「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進步也沒有。」
「什麼意思嘛。」
「現在只能肯定這棟大樓有一個女鬼在此徘徊,就這樣。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拿出結論吧?」
「剛才那個靈媒不是說她是自殺的嗎?」
「你相信嗎?」八云板起臉來。
看不見死者靈魂的晴香,無法辨認神山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能在明白他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之前,被先入為主的觀念困住。」語畢,八云緊抿雙唇。
一陣沉默中,晴香聽見了遠方傳來的蟬鳴聲;柏油路上反射出來的陽光,似乎正茲茲作響地灼燒著她的肌膚。
八云所說的話固然有理,但是——
「接下來該怎麼辦?」
「回家啊。等調查結果出來再說吧。」
說完後,八云隨即快步轉身離去,而晴香也趕忙跟上。
打從遇上剛才那名靈媒,八云就變得乖乖的。
晴香也說不出到底是哪裡怪,只知道無法從他的眼眸中感受到往常的堅強意志。
——他感到迷惑。
走完大樓前方的階梯後,八云冷不防地停下腳步。
「你覺得人會在什麼時候,想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
八云邊回頭邊問道。
他之所以眯著眼睛,是因為陽光太強烈嗎?還是——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晴香一時之間語塞;不過,她仍然拚命地絞盡腦汁,尋找答案。
「為了逃避吧……」
她將第一個浮現在腦中的話語說出口。
「逃避。」
「我想每個人的理由都不同,或許他們覺得很痛苦、很悲傷,或是遇到了無法承受的慘劇,因此才想藉由死亡來逃避一切,獲得解脫……」
很難得地,八云竟然認真地聽完晴香的話。
——他的眼中似乎帶著一股不同於以往的憂傷,不過一定是我看錯了。
「死亡並不能帶來解脫。」八云喃喃低語,而晴香也覺得他說得沒錯。
如果死後真的有靈魂,那麼即使人死了,那份情感也會殘留在陽世。
假如那個人是為了逃避而選擇死亡,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無論人是生是死,都無法逃避自己的內心。
即使如此,世上的自殺者還是絡繹不絕。現實真是可悲。
四周吹起一股帶著濕氣的風。
「走了,要下西北雨了。」
八云突然拔腿狂奔,晴香也趕緊衝過去;才剛跑沒多久,豆大的雨滴便嘩啦啦地降下。
9
真琴一結束工作,便十萬火急地前往與麻美約定見面的地點。
雖然從車站走到那家家庭餐廳只需要五分鐘路程,一場午後的傾盆大雨卻害得真琴非得搭計程車不可。
進入店內後,真琴找到了待在窗邊的麻美;她心神不寧地東張西望,看起來像是害怕著什麼。
「我本來想早一點來的,抱歉。」
真琴邊說邊在麻美對面的座位上坐定。她一見到真琴的臉,旋即皺起整張臉,用力地搖搖頭。
「我真的、真的好害怕……我沒辦法待在家裡……」
真琴非常瞭解麻美的恐懼。
儘管情況不同,數個月前的真琴也被鬼魂附身過;一個陌生的靈魂,在她心中侵蝕著她。
當時所嘗到的恐懼感,令她永生難忘。
「沒事、沒事的。」
真琴移到麻美身旁,將她的肩膀拉向自己;不料,麻美卻頓時嚎啕大哭。
真琴輕撫著麻美的頭,等待她哭完的那一刻。
半晌之後,麻美似乎稍微冷靜了一些,一點一滴地道出發生在自己週遭的怪事。
「我一直覺得家裡有人。」
「有人?」
「嗯……當我坐在沙發上時,會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當我沖澡時,會感覺到有人在摸我的頭髮……」
真琴握緊麻美的手,傾聽她的話語。
「可是,我一直告訴自己『那是錯覺』。當我睡覺時,總覺得好像有人在說話,結果在窗外看到……」
說到這兒時,麻美嚥下唾液,屏住氣息。
她的緊張與恐懼感,在在感染了真琴。「我不想再聽了!」儘管心中這麼想,真琴仍舊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那個人就在那裡。」
「誰?」
「那個女人。昨天在酒吧洗手間裡的那個……」
話還沒說完,麻美怱地緊緊閉上雙眼。
一旁的真琴也想起浮現在鏡中那名渾身是血的女子,倏地背脊發寒。
「我住在大樓的九樓,而那個女人居然站在九樓的窗外,衝著我笑……」
麻美撫著胸口,呼吸變得劇烈、紊亂,彷彿得了過度換氣症候群(注2)。
「不要太緊張,冷靜一點,深呼吸。」
真琴一邊摩挲麻美的背部,一邊慢慢地深呼吸,示範給麻美看。
片刻之後,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麻美,抬起頭來坦言道:
「我實在害怕得不得了,所以就去找靈媒談了一下。」
「靈媒?」
「對。」
「那個人可靠嗎?」
一般人看不見鬼魂,因此也很難辨別靈媒的真假。
很殘酷地,雖然靈媒是條救贖的管道,同時也是詐騙的溫床。
「其實我也只聽過朋友提起他的名字而已……所以呀,我就想找你陪我一起去。」
「陪你一起去……你該不會現在就要去找他吧?」
麻美懇切地望著真琴頷首。
「不好意思,請問井上麻美小姐……」
正當真琴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突然有人開口了。
一看,原來桌子旁邊佇立著一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他五官深邃,一頭長發披在身後,看起來相當沉穩。
「是我。」麻美答道。
「敝姓神山,前陣子接過您的電話。」
男子遞出名片,深深一鞠躬。
這個人,就是麻美所找來的靈媒——
麻美在神山面前重新敘述一次她遇到的靈異現象,然而這回她的情緒比方才更不穩定,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
※注2:由於呼吸過快或過深導致身體排出過多的二氧化碳,引發呼吸性鹼中毒。
最後,真琴只好代替麻美將昨晚發生在酒吧的事解釋清楚。
「原來如此,我大致上瞭解了。」話一說完,神山隨即露出微笑。
麻美縮起脖子,疑神疑鬼地將視線左右飄移。現在的她已經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只好由我來監定這個靈媒是不是冒牌貨了——真琴心想。
「聽完二位的話,我猜想你們遇到的可能是浮游靈。」
「浮游靈?」真琴回問道。
她只聽過這個名詞,至於它的含意並不清楚。
「依據特性的不同,亡靈也分成各式各樣的種類。對於靈媒來說,儘管種類繁多,但大致上可分為地縛靈和浮游靈兩種。」
「地縛靈與浮游靈……」
這兩個名詞真琴都聽說過,但不明白它們之間的差異。
「是的。所謂的地縛靈——顧名思義,就是指死後被束縛在特定場所或物體的亡靈。」
「束縛?」
「是的。換個比較好懂的說法,就是無法從情感中抽離。憎恨、悲傷、憤怒……這些負面情感束縛著他們,使他們停留在陽世。」
「執著……」
「沒錯。通常這樣的亡靈都是死於他殺,或是自殺。據說地縛靈只要附身在活人身上,就可以脫離地縛的狀態。」
原來上回真琴所經歷的附身現象,就是地縛靈所造成的啊——
「至於另一種亡靈——浮游靈,也是跟字面上的意思相同,泛指無法升天、徘徊於陽世的靈魂。通常他們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就是想讓別人發現自己的存在。」
神山的解釋比學校的課堂更條理分明,簡單易懂。
此外,他也不會說些嚇唬人或危言聳聽的話。
「徘徊……」
「是的。我想,二位可能是在浮游靈飄蕩到酒吧時,恰巧撞見了她;而麻美小姐就在不知不覺中,將那個浮游靈帶回家了。」
「我會不會有危險?」
麻美猛地攫住神山的手臂,而神山卻只是泰然自若、輕聲細語地對她說:「請您冷靜。」
「浮游靈只是四處徘徊罷了,不會對活人造成危害的。」
「真的嗎?」
「是啊。假如您放不下心,我可以現在就去府上幫您驅魔。」
「那就拜託您了。」
麻美不加思索地答應神山的提議,接著緊緊握住真琴的手,拜託她也一塊兒來。
沒辦法,真琴只好點頭同意。
10
為什麼我非得幹這種差事不可呢——?
儘管石井心懷怨懟,依然乖乖地用筆記型電腦搜查過去的案件。
哪有警察會接受一般民眾——而且還是大學生的個人委託?聽都沒聽過。
齊藤八云——對石井而言,他簡直是一種謎樣的生物。他的個性陰陽怪氣,令人捉摸不定,不知該如何跟他相處,再加上那隻紅色的左眼——
光是想到那隻眼睛,就令人不寒而慄。
為什麼晴香要陪在那種妖怪男身邊呢?對石井來說,這是全世界最大的謎團。
理所當然地對警察命令東命令西的八云固然不對,但輕易接受這種委託的後藤也難辭其咎。
說到那個後藤,他現在正在石井後面仰靠著椅背,邊吹口哨邊拔鼻毛,而且拔出來的鼻毛還亂撒在地板上——
正當石井思忖著以上這些事時,螢幕上映出了目標檔案。
「後藤刑警,我找到了。」
此言一出,後藤馬上從後面探頭窺向螢幕。
「五年前的四月——這棟大樓的中庭,出現了一具女屍。」
石井逐字念出顯示在螢幕上的資料。
「是他殺嗎?」後藤摩挲著下巴的髭鬚。
「呃……最後的報告是顯示為自殺。」
「沒搞錯吧?」後藤叼起一根煙,邊點火邊說道。
石井推了推眼鏡、探出身子,逐字瀏覽螢幕上的文字。
「現場沒有找到遺書,不過依照間接證據判斷,斷定為自殺。」
「間接證據?」後藤歪起嘴角,吐出煙霧。
「是的。在她自殺的半年前,曾經遭到強暴。」
「強暴?」後藤驚叫一聲,露出嫌惡的表情。
石井的心情也跟他一樣。強暴是他最痛恨的一項犯罪;強暴犯跟被害人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而且也沒有不得不犯罪的苦衷,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獸慾,而單方面地傷害女性,是一種既卑鄙又齷齪的犯罪——
「她曾經向警方報案。」
由於精神打擊過大,因而自我了斷——
後藤不清楚她的來歷,但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會選擇自殺一點也不奇怪。事實上,他也曾聽聞有女性因此而自殺。
「她叫什麼名字?」
「呃……澤口裡佳,當時二十二歲。」
石井一說出那個名字,後藤的表情瞬間凍結。
「想不到居然是那個案子……」後藤以旁人聽不太清楚的微小音量說道。
「請問,後藤刑警……」
「你幫我把那個資料列印一下。」
後藤打斷石井的話,短促地說道。
石井趕忙把案件資料列印出來,交給後藤。
「請問,後藤刑警……」
——你認識這名女子嗎?
儘管石井很想說出口,後藤卻沒等他說完就離開了。
石井在一陣呢喃之中,感覺到此事非同小可。
11
「打擾啦!」後藤打開八云住處的門。
一股熱氣迎面襲來。他居然能待在這種熱得跟三溫暖沒兩樣的房間——只見八云擺出招牌的慵懶神情,坐在前方的椅子上。
「既然你知道自己在打擾我,還不快點回去?」
八云瞧也不瞧後藤一眼,撂下狠話。
——什麼態度嘛!
「是你自己叫我來的耶。」
「我只說希望你幫我調查,僅此而已。」
「所以啦,我這不就帶著你要的資料過來了嗎?」
後藤在八云正面的椅子坐定,將裝有資料的信封扔向八云。
「辛苦了。」八云這才抬起眼來,從信封中取出資料,排列在桌面上。
「那棟大樓果然有女性自殺過……」八云邊瀏覽資料邊說道。
後藤「是啊」地簡短答腔,將視線落在腳邊,叼起香煙。
「後藤大哥……」
「我知道啦,我不會點燃的。」後藤搶在八云說完前回嘴。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喔。」八云嘆著氣說道。
後藤想反駁他,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我確實覺得心情鬱悶得不得了,反胃得跟宿醉的症狀沒兩樣。
這股怨氣,是衝著我自己而來的——
「她的死亡,我也需要負一點責任。」
後藤本想隱瞞,卻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你該不會跟她搞外遇吧?」
「才不是咧!」好死不死,偏偏在最難搞的傢伙面前說出真相。
「出了什麼事?」
八云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正色地凝視後藤。
事到如今,再怎麼隱瞞也沒用了。後藤拍拍自己的臉頰,轉換心情。
「她在自殺的半年前被人強暴了。當時她是畢業在即的大學四年級生。」
那時的澤口裡佳,夢想著什麼樣的未來呢——
那個時期的她,應該已經找好工作了吧?或許也有男朋友,兩個人一起規劃未來的藍圖。
後藤越想,越覺得難過得幾乎窒息。
「然後呢?」
「她在打工回家途中,被人拉進車裡強暴了。她的臉上有好幾處毆打的痕跡,想必當時曾激烈抵抗過吧?嫌犯強暴她後,就把她隨便丟在公園,簡直是喪盡天良。」
儘管八云裝作不為所動,旁人還是看得出他咬緊著牙根。
後藤的心情也跟他擁有。加入是一個曾經真心愛過某位女性的男人,絕對不會犯下這種愚蠢的罪行。
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最深愛的女子,遭遇這種慘劇。
「然後呢?她怎麼了?」八云一邊搔著自己的頭髮,一邊催促後藤往下說。
「什麼怎麼了?」
「性侵是告訴乃論吧。」
果然敏銳。八云說得沒錯,性侵是告訴乃論罪:除非嫌犯不只一人,否則只要被害人不提出告訴,警方就不會採取行動(注3)。
而這條法規有個麻煩的地方。
幾乎所有的被害人都想封印這段可怕的回憶,所以選擇閉口不談;她們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忘懷,回歸正常的生活。這也不能怪她們——應該說,她們會這麼想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事實上,許多強暴犯也因此逍遙法外,而嫌犯犯案時當然也料到了這一點。
「一般人可能會選擇躲在棉被裡哭泣,她卻願意協助警方辦案。」
「而當時負責偵辦這件案子的,就是後藤大哥嗎?」
「正確說來,是我當時的搭檔——一個姓島村的女刑警。」
※注3,此為日本情形。台灣原為告訴乃論,後於九十年元月一日起改為非告訴乃論。
一般來說,性侵案都是交由女性警官負責。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此實際上,後藤並沒有和澤口裡佳面對面交談過,只是在資料上看過她的照片罷了。
時至今日,後藤依然無法忘懷裡佳映在照片上的臉龐。
她的左眼有一圈重重的淤青,額骨附近有在地上拖行造成的撕裂傷,嘴角也滲著血。
這是一張令人不忍卒睹的照片,但是照片中的裡佳沒有一絲恐懼或害怕,堅定地凝視著前方。
她的心靈,並沒有因此一蹶不振。
當時的後藤,發誓一定要把強暴犯給揪出來——
「她願意配合警方辦案。」
「是啊。」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走上自殺這條路呢……」
八云會有這種疑問,也是很自然的。
遇害後提起告訴跟不提起告訴,具有巨大的差異。
強暴案的被害人在心靈上遭受相當大的創傷,因此可能會喪失部分記憶,或是由於腦中浮現遇害的畫面而受到二度傷害、失眠,陷入各式各樣的精神緊張性障礙;有些人甚至會過度自責,而將遇害的責任歸罪於自己。
強暴對女性所造成的精神創慯,就是如此嚴重。
而裡佳雖然受到創傷,卻堅強地主動面對案情,勇於克服。
這是千真萬確的,然而——
「你知道『二次強暴』這個詞嗎?」
「知道,就是指被害人遇害後在警方作筆錄時受到警方的嘲笑,或是被社會大眾無情地誹謗、中傷,使當事人心靈受創。」
這小子果然和石井不同,一點就通。
「沒錯,裡佳是在接受筆錄時受到創傷的。」
「真是太惡劣了。」
「是啊!『你又不是處女,是你自己引誘人家的吧?』『你的內褲是什麼顏色?』『是你自己穿得太清涼,想引人注目吧?』『第一次性經驗是什麼時候?』這些話不應該在被害人面前說出來吧?」
後藤怒不可遏,槌了桌子一下。
哪有人這麼粗神經?他們根本不把被害人的心情放在眼裡!這種行為,就跟在別人的傷口灑鹽一樣,簡直稱得上是一種犯罪。
「後藤大哥,提出這種低級問題的人應該不是你吧?」
「廢話!」
「那麼,是上頭在偵辦的第一階段就把你排拒在外嗎?」
後藤沒有回答八云的問題,只是緊緊地握住拳頭。
他的胸口,刺痛得有如刀割。
「她遇害的隔天,一棟套房公寓發生了兇殺案。」
「所以你就被派到那兒去了?」後藤還記得,當時的上司是井手內。
面對這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決定,後藤當然極力反對,可是井手內聽不進去。那時井手內的答覆是:「假如你不想被發派邊疆,就乖乖聽我的話!辦案講求的是團隊合作!」
以警方的立場看來,這個要求一點也不奇怪。警力不夠充足,無法平均分派人馬偵辦每一個案件,而不重要的案件自然就會被擺在後頭。
事到如今,再怎麼後侮也來不及了。
「我跟姓島村那個女警都被調離這個案子,換成兩個菜鳥……」
「然後她就自殺了。」八云喃喃道出的這句話,令後藤心頭一陣洶湧。
沒錯,她自殺了——
為什麼當時我沒有堅持到底呢?或許即使由我來偵辦,她還是會走上死路,但是一定不會讓她那麼難堪。
不,不對。在我的內心深處,曾天真地想著:反正她又不會尋死——
不管我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還是沒有真正理解被害人的心情。
沉重的懊悔緊緊地附著在後藤身上,想甩也甩不開。
回首一想,從那之後,後藤和井手內就變得水火不容。
打從那時起,後藤就不再遵從井手內的指汞,心裡想著:「反正我豁出去了!要殺要剮隨便你!」而堅持以自己的方式偵辦案件。
如果可以回到從前,即使要毆打井手內才能奪回裡佳案件的偵辦權,他也會義不容辭地這麼做吧。
不過,千金難買早知道,過去是不可能改變的。
「後藤大哥,事到如今,你再怎麼後悔也沒用了。至少,我們可以趁現在拯救她的靈魂。」
這混小子,還輪得到你教訓我啊?
不過,八云說得沒錯。人死不能復生,那麼,至少——
「這還用說!」後藤粗聲粗氣地答道。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必須找出她在陽間徘徊不去的理由。」
「嗯。」
「強暴犯抓到了嗎?」
「抓到了,不過那時她也自殺了。說來很諷刺,她自殺之後,她的父母向媒體控訴警方辦案失當,說女兒是被警方害死的……媒體覺得這是炒作的好題材,於是大肆報導、渲染這件事,之後警方才急急忙忙地開始正式查案。」
儘管敘述者是後藤自己,他仍然覺得聽了後心情惡劣到極點。
「以結果來說,辦案還是有成效的嘛。」
「不,也不能這麼說。這裡頭也有強暴犯的資料,逮捕這傢伙純粹是誤打誤撞。大利和志,當時二十五歲,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在警方臨檢酒駕時,由於他形跡可疑,警方就搜查他的車,結果找到疑似拍下性侵過程的照片。」
「既然犯人已經抓到了,想必還有其他理由使她無法離開陽世。」
「比如說?」
「比如說她有話想對父母說……這個女孩的父母,後來怎麼了?」
此言一出,後藤再度感到肩頭變得無比沉重。
「她的母親可能是精神打擊太大吧,警方逮捕犯人沒多久,她就心臟衰竭死了。至於她的父親,已經搬離了大樓,目前住在租來的房子裡。」
「這樣啊。」
八云以指尖捻著眉心,似乎正思考著什麼,然而又遭遇瓶頸,只好無力地仰望天花板。
「這個嘛,麻煩歸麻煩,不過我們只能重新從案件背景著手了。」
一陣沉默之後,八云喃喃地說道。
「好。」
誠如八云所言,只有這條路能走了。
12
麻美所居住的大樓,就位於大馬路的一側。
這是棟九層樓高的ㄇ字形大樓,水泥牆壁沒有上漆,牆壁和地板之間有一條紅色的線。
這就是目前流行的設計型大樓吧。
麻美走在前頭,引領真琴和神山搭著電梯來到頂樓九樓,在走廊上前進著。
大樓的電梯位於走廊其中一側的尾端,因此他們不得不穿越長長的外廊。
拐了兩個彎後,盡頭那一戶就是麻美的住處了。
開門時還好端端的,但說到要進去時麻美卻抵死不從,此外還背對房門,渾身發抖。
其實真琴也很害怕,但瞧麻美這樣子,她非得振作不可。
「不好意思,失禮了。」
語畢,神山打開電燈,進入屋內。
「你在這兒等一下喔。」真琴對麻美如此叮嚀,然後隨著神山入內。
她們倆前陣子才久違重逢,這還是真琴第一次踏入麻美的住處呢。
她在僅容一人站立的狹小玄關脫下皮鞋,穿越兼當廚房的走廊,來到寬約四坪、鋪設木質地板的臥室。
與大樓奇妙的外觀相反,室內是非常普通的單人套房。
麻美說她才剛搬到這兒,而此處也正如她所言,不太具有生活感。
神山口中唸唸有詞,一面慢慢地巡視麻美的陽台、浴室、衣櫥。
與其說這是一名靈媒在感應亡靈,倒不如說是在檢查住家的設備。
「我果然沒猜錯。」巡視一輪之後,神山恍然大悟地盤起胳膊。
「查出什麼了嗎?」
「是的,這裡沒有問題。」
神山簡短地答覆真琴的疑問,快步回到玄關。
「麻美小姐,您可以進來了。」神山說。
麻美嚇得猛地回過頭來。
「真的沒問題嗎?」
真琴代替麻美問道(她猜想麻美可能會有此疑問)。
「剛才我也說過了,出現在麻美小姐屋內的恐怕是浮游靈。」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是浮游靈就不用怕嗎?」
真琴質問神山。
「這個浮游靈對麻美小姐並沒有任何怨恨,麻美小姐所遭遇的靈異現象,只是鬼魂鬧著玩,想彰顯自己的存在,而如今她的目的也達成了。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真的嗎?」麻美無助地望著神山。
只見神山面不改色,靜靜地反覆說著:「請放心吧。」麻美終於卸下心中的大石,崩潰地癱坐在地板上。
真琴覺得自己好像白忙了一場。
或許是她內心過於懼怕,歷以才感到有點空虛吧。
然而事實上,真琴心頭卻有股莫名的不安,正逐漸向外擴大。
事情真的結束了嗎——
13
晴香沖完澡回到臥室後,發現手機有一通未接來電。
真難得——不,這應該是頭一次吧?來電者居然是八云。
假如馬上回撥給他,不就顯得好像她在等他的電話一樣嗎?晴香慢慢地把頭髮吹乾,接著才回撥給八云。
「抱歉,我剛才在沖澡啦。有什麼事嗎?」
「我要跟你談談今天去過的那棟大樓。」
連聲招呼都沒打,八云就開始進入正題。
想必是後藤先生為他查出了什麼吧?仔細想想,八云怎麼可能沒事打電話來嘛。
算了,他肯主動說明案情,就已經是萬幸了。
「查出什麼了嗎?」
「嗯,那棟大樓果然有女子自殺過。」
「這樣子啊。」
這麼說來,那個姓神山的靈媒果然沒有說謊——
不過,晴香決定將這句話藏在自己心底。
「她叫做澤口裡佳,我們姑且查出了她自殺的理由。」
「姑且?」八云的語氣好像有點漫不經心。
「然後呢,我想請你以女性的立場,稍微給我一點意見。」
「假如你不嫌棄的話,就問吧。」
「女性的立場」一詞,聽得晴香心花怒放。
——不過,千萬不能說破,或是喜形於色,否則這個超彆扭的八云一定會撂出「我只是指『生理上』的女性,沒別的意思」這種挖苦人的話,把氣氛破壞殆盡。
「那名女子在自殺的幾個月前,曾經遭到性侵害。」
晴香忽地感覺到滿腹的厭惡感。
對女性來說,這個詞彙非常冰冷、沉重;只要是身為女性,腦中一定浮現過這樣的念頭——
假如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是她自殺的理由嗎?」
「嗯,表面上看來是這樣,不過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通。」
「想不通?」晴香不明白八云到底哪裡想不通。
只要站在被害人的角度想一想,就能克分明白為什麼那些女性想尋死了。事實上,為此自殺的人也不在少數。
即使肉體上的傷害痊癒了,心靈上的創傷也會以某種形式殘留一輩子。
「那名女子在受到性侵之後,選擇協助警方辦案。」
八云似乎看穿了晴香的疑問,如此答覆道。
原來如此——
選擇協助警方辦案,就表示願意主動將遇害經過公諸於世。這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心志不夠堅強的人是絕對辦不到的。
這樣的人竟然會自殺——
這下子,晴香終於明白八云想不通的原因了。
「聽說警方在做筆錄時,對她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這很有可能是逼她走上絕路的關鍵。」
晴香瞭解八云的言下之意。
之前她曾在犯罪心理學的課堂上稍微學過這些,這是一種稱為二次強暴的精神打擊。
為什麼被害人非得承受這種在傷口上灑鹽的傷痛呢——
「不可原諒。」晴香滿腔怒火,忍不住脫口而出。
「以女性的角度來說,你覺得哪個才是她自殺的原因?」
晴香覺得,八云的話聽來相當滑稽。
八云的腦子雖然動得快,但或許是因為他封閉心靈吧,有時會把人類的情感當成化學反應看待。
人類的情感,是沒有規則可循的。
「我想,或許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理由吧。」
「什麼意思?」
「即使每一項分開來看都不至於構成自殺的要素,但只要將它們彙集在一起,就能看出事情的緣由了。」
八云難得沒有中途打岔,因此晴香也繼續往下說。
「比如說,雖然每個人情況各不相同,但一對男女分手絕不會有什麼明確的理由。當然其中會有導火線,但說穿了,兩人的裂痕是由各種瑣碎的小事累積而成的。」
「你的意思是,小小的要素整合為逼死她的重要關鍵?」
被八云這麼一說,聽起來簡直像是複雜的公式。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我覺得心靈的最後防線,會在一瞬間全部瓦解。」
「我懂了。」
「再說,或許也有我們還不知道的因素喔。」
儘管晴香極不願意這樣想,也不能忽視性侵懷孕的可能性。
萬一真是如此,男性絕對無法明白,這對女性來說有多麼難以承受吧。
「沒錯,確實有可能藏有我們尚未發現的因素;就這方面來說,我們也不能忽略他殺的可能性。」
是嗎?意思是說,八云也把他殺的可能性納入了考量?
難不成是偽裝成自殺的兇殺案?晴香腦中憶起那名靈媒的話語:「她懷抱著一股強烈的怨念。」假如是他殺,那麼她就明白為什麼那名靈媒口出此言了。
八云的心中,說不定也想著這件事。
「謝謝你,這對我很有幫助。」
晴香懷疑自己聽錯了。那個八云居然向我道謝!
她努力忍住手舞足蹈的衝動,理所當然地回答:「不客氣。」
「對了,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幫忙?」
「之前我也請你做過一次,很簡單,只是小小的調查。」
她並不介意幫八云的忙,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14
後藤來到警察宿舍門前,本想伸手按下對講機,卻又縮了回去。
誠如八云所言,想拯救她的靈魂,只能重新調查那起案子。
而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他第一位搭檔——最先接下那起案子的島村惠理子問個明白。
後藤之所以躊躇不前,是因為他的老婆敦子可能就在門的另一側。
她這回離家出走的理由,是後藤忘了兩人的結婚紀念日。
其實他根本沒忘,記得一清二楚,可是正因為如此,後藤才做不出買花回家這種事。這不符合他的作風。
如果他當初老實地道歉,或許事情就不會演變至此,但男人這種生物就是辦不到。他扯出一大堆藉口,其實也只是拉不下臉認錯罷了。
雖然他不記得和敦子邂逅是什麼時候,但當時她所穿的衣服和髮型,他可是牢記在心。
第一眼見到敦子,他就覺得自己以後一定會跟她結婚。
——我到底在感傷個什麼勁兒?幹嘛對自己的老婆畏畏縮縮的。
後藤搖搖頭重整心情,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來了。」
門應聲開啟,一個體格龐大的女人探出頭來。是島村惠理子。
她的個性和外表相同,是屬於大而化之的人。套用敦子的說法,後藤相惠理子簡直相像得如同兄妹。
「嗨。」後藤隨手一舉。
「很可惜,敦子已經回家囉。她說郵購的化妝品寄來了。」
後藤大鬆一口氣,幸好他的老婆不在這兒,而且也回家了。
「這樣啊。」
「真是的,你們兩個到底夠了沒呀?都老大不小了,不要一下子吵架、一下子又復合好不好?」
惠理子滔滔不絕地嘀咕著。
這個女人真的有夠煩的!她就是因為這樣,老公才會跑掉——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她就是了。
「不說這個了,我想跟你談一件公事。」
「什麼公事?你想調職啊?」
「我是跟你談正經的。」
或許是察覺到後藤嚴肅的眼神吧?惠理子敞開大門,示意後藤入內。
她帶著後藤進入滿地酒瓶與餅乾袋的客廳。
亂成這樣也太誇張了,就算是一個男人獨居也不會把家裡搞成這樣。
「你稍微打掃一下行不行?」
「話先說在前頭,這全都是尊夫人幹的好事喔。我要她好歹也整理一下,可是她又聽不進去。」
後藤本想挖苦惠理子,這下子被反將一軍了。
只要想到這兩個女人聚在這兒大肆批評自己的老公,就令他覺得頭痛。
惠理子把沙發上的雜誌隨手扔到地上、騰出一個空間,然後坐下。
「好了,你想談什麼?」
「你還記得那件案子嗎?」
後藤一邊回答島村的問題,一邊盤腿坐在地板的坐墊上。
「哪件案子?你老是不把話說清楚,所以敦子才會……」
「澤口裡佳。」
後藤一說出這個名字,善於雄辯的惠理子也頓時表情凍結。
鵲村果然也沒忘。越是在心中留下疙瘩的案件,越是令人難以忘懷。
「事到如今,你幹嘛還提起這件事?」
也難怪惠理子會這麼問,那個案件老早就結案了。
被害人自殺,強暴犯被捕,結案——
想解釋來龍去脈,勢必得提到八云才行;然而就算說了,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相信——
開啟話題的人是後藤,但如今他卻答不出來。
「該不會是跟你認識的那個肴得見鬼魂的青年有關吧?」
惠理子露出探詢的目光,將話鋒轉到後藤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後藤不知該如何回答。
「喂,為什麼你知道八云這個人?」
「是畠先生告訴我的。」
她所指的畠先生,就是那個將自己的工作解釋為「嗜好」的變態法醫老頭。
迄今他曾多次參與辦案,也認識八云;儘管工作能力相當優秀,也掩蓋不了他長相陰森以及大嘴巴的事實。
「那個死老頭,真是大嘴巴……」
「欸,這是真的嗎?」惠理子興致盎然地探出身子。
「什麼?」
「那個青年看得見鬼魂,是真的嗎?」事已至此,後藤也無法再否認了。
「是真的。信不信隨便你,我跟八云簡直是孽緣;我請他幫忙了幾次,借用他看得見鬼魂的能力幫我查案。」
後藤點燃香煙。
雖然惠理子一臉不悅,仍舊將空罐遞到後藤面前。
「我相信你!你也不是不知道,幹這一行的人總免不了經歷許多大風大浪。」
惠理子半開玩笑地說道。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
「然後呢?你覺得那件案子另有隱情?」
「這我還不清楚。只是,八云說她的靈魂到現在還徘徊在陽世……」
「徘徊?」
「是啊。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困住了她。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為什麼她到現在還不肯安心升天呢?」
惠理子的視線在空中左右飄移,似乎正思考著什麼;接著,她一口飲盡手上的罐裝啤酒。
「那件案子打從一開始就疑點重重,實在太不自然了。」
「不自然?」
「對啊!你想想看嘛,為什麼我們兩個被調離那件案子?」
惠理子很明顯地激動了起來。
「因為上頭派給我們別的案子。」
「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派兩個菜鳥——而且還是男人,去偵辦性侵害案吧?實在太誇張了。」
「這倒也對。」
「而且,資料上明明寫著沒有遺書,但是去過現場的其中一個專案小組人員卻說他看過遺書!大家都覺得很詭異,因為遺書憑空淌失了。」
「這樣子啊……」後藤現在才知道有這回事。
「還有呢!她自殺之後,她的父母不是大罵警方是殺人兇手嗎?過沒多久,警方就抓到犯人了!明明之前根本沒仔細調查過,卻在那時抓到犯人,時機也未免太湊巧了!」
惠理子越說越激動,「磅!」地槌了桌子一拳。
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想必是一口氣將累積已久的怨氣藉機傾吐出來了吧。
在警界這種重視階級制度的組織中,無論你再怎麼不服氣,都不能違背上司的指示;此外,每天都有處理不完的案件等著自己,不管再怎麼不甘心,都只能把那口怨氣吞下去。在這種情況下,不累積怨氣才怪。
像後藤自己,也不知嘗過了多少次的辛酸——
無論如何,剛才惠理子那番話,都加深了後藤心中的某項疑惑。
「欸,看在我們曾經是搭檔的份上,幫我一個忙吧?」
「你該不會想叫我再重新調查一次這件性侵案吧?」
「沒錯。案情的背景由我來調查,麻煩你幫我從當時的承辦員警口中套套話。」
只見惠理子微微咬住乾燥的厚唇。她是不是猶豫了?
「不願意嗎?」
「這還用問,我當然願意!」惠理子挺起胸脯答道。
這女人沒姿色歸沒姿色,卻很值得信賴。
15
裕也橫躺在沙發上,邊聽著音樂邊發呆。
他最喜歡無所事事、腦袋空空地享受這種在水面上飄蕩的感覺,喜歡得不得了。
儘管他家就在附近,自從裕也認識伸一之後,就幾乎不再回家,完全把伸一的住處當成自己第二個家。
他跟父親一直合不來,尤其是母親死後,他們兩人在家中碰面的次數增加,摩擦也變多了。
他並不會特地找父親吵架,只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對方想必也和他一樣吧。
因此,即使他不回家,父親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一個人住兩房兩廳一廚的房子,實在太無聊了。
伸一也欣然接納裕也,把他當成弟弟疼愛。
忽然吹起一陣風。一看,窗簾正晃動著——窗戶沒關嗎?裕也拾起頭來,望向陽台的落地窗。
啪嗒啪嗒,有東西經過裕也身後。
奇怪,伸一哥應該還沒回來啊?裕也撐起身子。
這一次,他感覺到窗外有某個東西一晃而過。是什麼呢?裕也站起身來,緩緩地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屋內的燈光突然消失了。
在一片幽暗之中,窗口閃耀著一團藍白色光芒。
在那團光芒中,佇立著一個人——
「嗚哇!」裕也慘叫一聲,跌坐在地。
窗外有一名女子;一名滿臉是血的女子。
她,就是昨晚浮現在酒吧洗手間鏡中的那個女人。
裕也沒命似地衝出房間,邁向玄關。
一抵達玄關,伸一便開門走了進來。
「救救我!女人、那個女人——」裕也緊攀著伸一的腳,向他求救。
「你在大聲嚷嚷什麼啊?」
伸一搖晃裕也的肩膀,然而裕也嚇得魂飛魄散,無法好好回答伸一的問題。
——你們也去死吧!一聲詛咒從天而降。
伸一和裕也倏地渾身僵直,四目相望,接著邊哀號邊奪門而出。
* * *
Snake酒吧的老闆,正叼著香煙收拾打烊後的酒吧。
現在店裡經費吃緊,根本沒有閒錢僱用店員。
幾年前不是這樣子的。那時他只要跟父母一開口,就有源源不絕的零用錢可供花用;從未工作過的他,當時可說是過得輕鬆愜意。
然而,如今他卻得一手包辦店內所有事務,從進貨、接待到打掃都得自己來。
無論心裡再怎麼不服氣,他都明白從前的好日子已經回不來了。
不過,最近他卻多了賺外快的機會。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的紀念品竟然能變成商品賺錢。假如一口氣全部推出,以後日子就不好過了,還是看準時機賺點小外快比較保險。
大致上打掃完畢後,他在櫃檯內側點燃香煙。
匡啷!四周傳來物品的落地聲。
老闆走出櫃檯,巡視店內,原來是靠在牆壁上的拖把倒了。他忘記收這東西了。
老闆撿起拖把,打開洗手間旁邊的鐵櫃——
突然,他嚇得目瞪口呆,大氣不敢吭一聲。
鐵櫃中有一名女子,她滿臉是血,垂著一頭長發。
——去死吧!女子說道。
「哇啊!」老闆趕緊關上鐵櫃,連退好幾步。
一定是我眼花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我只是因為昨晚那件怪事而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罷了,只要再開一次鐵櫃,就能確定是我看錯了。
——去死吧。
老闆才剛伸手碰觸鐵櫃的門把,就聽到背後傳來這句話。
他嚇得渾身冒汗,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
剛才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噫噫噫噫——!」老闆在地上連滾帶爬,拚命衝出店外。
16
石井步出警署,走向後方的停車場。
他一直等到凌晨十二點,但是後藤刑警還是沒有回來。
他試著撥打手機聯絡他,但好幾次都無人接聽,而且也無人回撥。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回家了。
不過,他最近老想著:這樣真的好嗎?其他的刑警可是不眠不休地拚命工作呢——
石井知道自己這樣想很不應該,可是他真的想接一些刺激一點的案子。
話雖如此,他可不想再碰到上回那種連環綁架案了。他希望能偵辦安全、刺激、又驚險的案子。
石井打開駕駛席的車門,不料眼前怱地出現一條人影。
「不好意思,石井先生。」
「噫!」石井嚇得慘叫一聲。
「啊,對不起。是我,真琴。」真琴走到石井跟前,深深低頭致歉。
「喔、喔,是真琴小姐啊。這麼晚了,你有什麼事嗎?」
儘管石井努力故作鎮定,心臟還是發出激烈的跳動聲。
此外,偵辦上回那件案子時,石井被遭到鬼附身的真琴整得七葷八素,到現在他還餘悸猶存。不用說,他當然知道這不是真琴的錯,但還是覺得很害怕。
「不瞞你說,我有件事想找石井先生你談一談,所以才自作主張地在這兒等你。」
「等到這麼晚?」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真琴垂下一雙鳳眼。
「啊,沒有啦,我不是這個意思。呃,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事先打電話給我,就不用等到這麼晚了。」
一股莫名的罪惡感襲向石井,他趕緊找理由解釋一番。
「如果你正在執勤中,那我真的會覺得很過意不去。因為……我想找你談的是私人的問題。」
「私人問題……嗎?」
「是的,不會花費你很多時間的。」
真琴再度鄭重地一鞠躬。
「啊,假如你不嫌棄的話,請儘管開口吧。時間也晚了,我順便送你回家吧。」
真琴可是警察署長的千金,絕不能對她的要求輕怱怠慢。況且,讓女孩子在這種時間獨自回家,萬一出了什麼事就麻煩了。
「總覺得這樣不太好意思。」
「千萬別這麼說。」
待真琴坐進副駕駛席,石井才發動車子。
「那麼,你想找我談什麼呢?」石井邊轉動方向盤,邊詢問真琴。
「老實說,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我的意見?」
「是的。」
真琴點點頭,娓娓道出酒吧的靈異現象,以及今天傍晚遇見的那個靈媒。
石井不自覺地專心聆聽真琴的話語,他對這類的話題果然難以抗拒。
不過,假如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另當別論了。上一回他已經吃盡苦頭,這次他是因為身為旁觀者,才能聽得這麼開心。
「石井先生,你怎麼想?」語畢,真琴徵求石井的意見。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之我覺得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真琴性感的雙唇,輕嘆了一口氣。
她低頭露出雪白的粉頸,在石井眼中美麗得超乎尋常。
「可是那個靈媒不也說過,浮游靈不需要擔心嗎?」
「是啊,但是……」
石井聽得出真琴的言外之意。儘管別人對你說已經沒事了,一般人也不可能乖乖地照單全收,從此不再擔憂。
「我想,既然專家說沒問題,那就是沒問題吧。」
「真的沒問題嗎?」真琴憂心地望向石井,緊握他的手。
好冰冷的手——當時的恐懼感在石井腦中再度甦醒。
「啊!」石井下意識地慘叫一聲,緊急煞車。
他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渾身冷汗直流。
「怎麼了?」真情訝異她直直注視著石井。
「啊,沒有啦,呃,剛才有一隻貓突然……」
石井連忙拭去額上的汗水,用指尖推推眼鏡。
「貓?有嗎?」
「啊,呃,這就怪了。啊哈哈——」
正當石井不知該如何回答時,手機鈴聲響了。
真琴從包包中取出手機,說道:「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接著接起手機。
「麻美?怎麼了?」
麻美——她就是剛才真琴提到的那個撞鬼的女孩嗎?
「等等,你先冷靜一點。」真琴的語氣透露出一絲慌亂。
「你先離開你家……什麼,你走出不來……?」
石井有一股非常不祥的預感。
「好,我馬上過去。」語畢,真琴同時切斷電話。
「石井先生,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
真琴正想打開車門,卻被石井制止。
——沒有人報案,所以這不算是出勤,但是我覺得事情似乎非同小可;我好歹也是一個警察,絕不能對民眾見死不救。
這就是後藤刑警所說過的「隨機應變」——
「把地點告訴我吧。」
真琴躊躇了一會兒,然而隨即低頭說道:「那就拜託你了。」
17
石井先在大樓前讓真琴下車,接著將車停在來賓停車場,隨後追上。
一看,真琴正對著門口的對講機說著什麼。
平常看來文靜的她,眼下完全亂了方寸,嗓音聽起來有點歇斯底里。
此時,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子跑了過來。
「啊!」真琴一瞧見他便驚呼出聲。這兩人似乎互相認識,男子對她點了個頭。
「是真琴小姐啊,你也是來找麻美小姐的嗎?」
男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是的。」真琴答腔時,玻璃門的電控鎖應聲開啟。
「我也是被麻美小姐叫來的。」
男子拭去額上的汗水,進入大廳,而石井和真琴也尾隨其後。
大廳裡只有一台電梯。男子按下電梯按鈕,深吸一口氣,接著不懷好意地望向石井。
——我又沒做什麼壞事,幹嘛這樣看我?好尷尬喔。
「石井先生,這位就是我剛才你提過的靈媒——」
真琴察覺氣氛不大對勁,趕緊向石井介紹這名男子的身份。
他就是那個靈媒——
「敝姓神山。」神山順勢接腔,拘謹地低頭致意。
「我是刑事課的石井。」石井也配合神山低下頭來。
「警察?」
神山喃喃咕噥,臉上似乎寫著:為什麼警察會出現在這兒——
正當真琴想開口解釋來龍去脈時,手機響了。
「麻美!」真琴隨即接起電話。
「……你沒事吧?我們正要搭電梯……」
這時,電梯到了。
真琴、石井以及最後進入電梯的神山,按下九樓的按鈕。伴隨著絞盤的捲動聲,電梯開始上升。
「……喂?喂?」
「呀啊!」
真琴的手機傳出女性的哀號聲,緊接著通話就被切斷了。
真琴握緊手機,滿臉不安地仰望天花板。
「真對不起,這都怪我。」
神山仰望著天花板,也不知道這番話是說給誰聽。他咬緊下唇,露出沉痛的表情。
在這個充滿緊張感的箱子中,唯有石井覺得自己被排拒在外。
電梯門一開,神山便率先衝出去,接著是真琴,然後石井也一頭霧水地迎頭趕上。
這是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
一行人下了電梯後,直直地穿越外廊,然後在第三戶的轉角拐彎,接著又經過三家住戶,然後右轉。
真琴突然停下腳步。
追隨其後的石井差點撞上真琴,在千鈞一髮之際緊急止步。
他們來到了通道盡頭的一戶門前。
「麻美小姐,你沒事吧?」神山邊按電鈴邊大喊,喀恰喀恰地轉動門把。
「麻美,沒事吧?」按捺不住的真琴從旁打岔道。
此時,神山怱地左右搖晃,踉蹌地單膝跪地。
不過,真琴完全沒發覺神山的異狀,只是一逕地轉動門把、敲門。石井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只好在一旁觀看。
「麻美,你在家吧?快回答我啊。」真琴揚聲大喊,然而無人應聲。
「麻美小姐!你沒事吧?麻美小姐!麻美小姐!」
神山站起身來,代替真琴敲門大喊;而真琴則取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
「安靜點。」
真琴要求高聲大喊的神山保持安靜。
室內傳來微弱的來電鈴聲。
這會兒,石井總算明白了。真琴所撥打的是麻美的手機,鈴聲證明她目前待在屋內。
「石井先生,能不能請你去借鑰匙?」真琴提議。
這是緊急狀況,只要石井向管理員表名身份,應該就能借到鑰匙。
「沒問題。」石井頷首,向後奔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儘管石井極不願意涉入靈異事件之中,情況卻顯得越來越詭異了。
石井搭電梯回到一樓,在大門旁邊的管理員室表明自己是一名警察,然後簡略地講述來龍去脈,商借備份鑰匙。
借到鑰匙的石井在神山與真琴的眼神催促之下,連忙站到門前,將鑰匙插進去。
他的前額,緩緩地流下一道冷汗。
——絕對不能打開這扇門。
他聽到腦中響起一個聲音,這肯定是來自於另一個膽小的自己;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臨陣脫逃。
「我要開囉。」石井如此宣告,然後轉動鑰匙。
喀恰!鑰匙轉開了。來吧,門要開囉!
可是,好可怕,我真的好害怕——!
這扇門的另一側,究竟有什麼狀況呢?石井正在暗忖時,真琴從旁切入,猛地打開門扉。
雖然不至於驚聲尖叫,此舉也嚇得石井往後連退好幾步。
「麻美!」
真琴飛奔進入屋內,神山尾隨而入,當然石井也不例外。
一行人緩緩地穿越門扉,從玄關觀察室內。電燈都開著,現場也沒有打鬥的痕跡。
乍看之下,實在看不出這位名叫麻美的女子正待在屋內。
簡直宛如空城——
「啊!」真琴驚叫一聲。
沒時間擔心害怕了!石井脫鞋進入室內,直直衝到真琴身旁。
只見真琴指著地上的某一點。在床邊的地毯上,有一支沾滿鮮血的手機——上頭的血還沒幹,濕漉漉的——
石井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麻美!麻美!」真琴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喊,但無人回應。
石井完全搞不懂。
在來到這兒之前,真琴才跟麻美通過電話;雖然通話在搭電梯時中斷了,那也是抵達麻美住處前不到一分鐘的事。到達門口時,儘管石井一度離開去借鑰匙,門前也有真琴跟神山看守著。
當然,沒有人入侵這戶住家,也沒有人從此處出來過。
「麻美消失了……」真琴邊說邊雙膝跪地。
怎麼可能——
石井拚命地環顧屋內,想揮開這難以置信的念頭。
門的鑰匙還放在桌上。
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已從內側鎖上,而浴室、衣櫥、天花板也沒有躲藏的空間。
石井的期待破滅了。
現在的情況是——
一名女子從密室中消失了——
哪有這種事!這絕不可能!
「若是我能早點察覺的話……」
神山咬緊下唇,滿臉懊悔。察覺?他到底在說什麼?神山似乎看出了石井的疑問,繼續往下說道:
「纏上麻美小姐的並不是什麼浮游靈,而是更厲害、怨念極深的地縛靈……」
石井耳邊迴蕩著神山的話語。
原來,這是死人搞的鬼——?
18
後藤驅車來到石井所說的大樓門前。
這是一棟套房大樓,呈現奇妙的ㄇ字形,或許是土地狹小卻硬要蓋的關係吧。
他要求管理員打開電掛鎖,搭上電梯。
「受不了,這麼晚了還叫我出來。」後藤對著天花板嘀咕道。
不過抱怨歸抱怨,他其實很擔心石井。電話中的石井,實在害怕得很不尋常。
儘管後藤大吼著要他冷靜一點,他仍然嚷嚷著「有人消失了」、「有厲鬼啊」之類的話,根本無法溝通。
抵達九樓後,後藤穿越長長的外廊,按下石井所述住家的電鈴。
開門采出頭來的,是新聞記者兼署長千金——真琴。
「喔?你也被捲進來了嗎?」
面對後藤的疑問,真琴只能面色凝重地頷首。
搞什麼啊,怎麼每個人都一副剛參加完葬禮的表情?雖然後藤滿腹牢騷,依舊穿越玄關入內。
石井正雙手抱膝,坐在室內後方。
「喂,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給我說清楚。」後藤戳了右井的頭一下。
假如是平常的石井,一定會窩囊地嚷著:「你幹什麼呀!」然而眼下的他,卻極為緩慢地抬頭望向後藤,呆滯地張口不語。
這樣該怎麼辦事啊!
「有沒有人能出來跟我解釋一下啊!」
後藤放聲大喊,不久,一條人影從陽台落地窗悄然現身——那是一名身穿黑西裝,年約三十幾歲,留著披肩長發的男子。
「由我來說明吧。」男子不疾不徐,堅定地說道。
「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是誰啊?」
後藤一問,男子隨即露出「我差點忘了」的緬靦笑容,遞出名片。
上頭寫著:靈媒,神山榮治——
刑警、新聞記者加上靈媒,這是什麼怪組合啊?
「我是刑事課的……」
「您是後藤刑警吧。」神山打岔道。
「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剛才,我已經聽石井先生介紹過您了。」
這傢伙可真像神棍——我有滿肚子的話想說,不過目前還是先確認狀況要緊。
「出了什麼事?」後藤要求神山說明。
「今天,這一戶的主人井上麻美小姐,曾跟我談過關於家中鬧鬼一事。」
「鬧鬼?」
「是的。麻美小姐是真琴小姐的大學同學,我跟她以及石井先生在傍晚時會合,一同到這兒來調查靈異現象。」
他和石井不同,解釋得非常簡單明了。
後藤望向佇立在屋內一隅的真琴,只見她不發一語,點頭同意神山的話語。
「然後呢?」
故事好像還很長——後藤盤坐在地,點煙催促他繼續說。
「當時我認為這兒並沒有鬧鬼,因此一度離開,但大約一小時前,我又接到了麻美小姐的電話;她說家裡又鬧鬼了,希望我過來救她。我匆忙地趕了過來,然後在門口和真琴小姐及石井先生會合。」
「石井,為什麼你也跟來了?」後藤瞪向石井。
真琴和靈媒待在這兒很正常,伹石井沒理由跑來這裡。
只見石井肩頭為之一顫,欲言又止。
「不好意思,是我找石井先生商量這裡的靈異現象的。」真琴打岔道。
——我還是別問她為什麼找石井商量好了,免得人家怪我不解風情。
「然後呢?」
「我跟石井先生商量這件事時,麻美剛好打電話來求救……」
說到這兒,真琴頓時變得支支吾吾。
「然後哩?那個跟你求救的屋主跑到哪裡去了?」
「消、消失了……」石井泫然欲泣地訴說著。
「給我正經一點!」後藤拍了石井的頭一下。
「不,石井先生並沒有說錯。」神山挺起胸膛,志得意滿地說道。
這個靈媒,居然敢在警察面前如此厚臉皮。
「少說蠢話了。」
「不,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琴真切地訴說著。
你們幾個是怎麼回事——?
「人怎麼可能會消失啊。」
「為什麼你能如此斷言呢?」神山眯著眼睛俯視後藤。
後藤不習慣被人由上往下看,於是站起來瞪著神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好跟我解釋清楚!」
和神山互瞪片刻後,後藤將話鋒轉到真琴頭上。
——看看石井那副德行,現在能好好溝通的人也只有她了。
「接到麻美的電話後,我和石井先生就一起來到這棟大樓。抵達大門口時,恰巧遇見神山先生。」
「那時大約幾點?」
「大概是十二點半吧。我按下門口的對講機按鈕,請麻美幫我打開電控鎖。」
「當時那個叫做麻美的女人,應該在家吧?」
「是的。在我們等電梯時,麻美剛好打電話來,可是才剛搭上電梯,我就聽到一聲尖叫,然後通話就被切斷了。」
「然後呢?」
「來到這戶的門口時,門是鎖著的。我拜託石井先生去跟管理員借鑰匙,結果開門進入後,卻看不到麻美的身影……」
語畢,真琴將一包用手帕包起來的東西遞給後藤。
「這是啥?」
「麻美遺留在家中的東西。」後藤收下它,打開手帕一看——
這是一支摺疊式手機,上頭沾滿了暗紅色髒污。這是血跡——
仔細一瞧,上面還殘留著染血的指紋。
這幾個人所說的話是真的嗎——
後藤慢慢地環顧眾人,發自內心認為肯定會有人忍不住笑出來,承認這是一場惡質的惡作劇。
然而,所有人的臉色都相當凝重。
「大門的鑰匙呢?她應該只是出門了而已吧?」
「關於這點……」
真琴將視線投向桌子,上面擱著一把鑰匙,掛著一隻看不出是貓還是狗的小玩偶。
這是用來開彈子鎖的鑰匙,這種鑰匙為構造複雜的圓柱狀,不容易複製。
「她是不是從落地窗跑出去了?」
「不,落地窗也從內側鎖住了。」真琴否定後藤的假設。
「再說,就算她真的從落地窗翻越陽台出去好了,這裡可是九樓,跳下去可是會出人命的。剛才我們確認過了,這一戶的陽台並沒有跟隔壁的陽台連接在一起。」
與石井相較之下,神山的口條還比較有刑警風範。
既然如此,那就代表還有其他可能性,因為人是絕不可能憑空消失的。
「會不會是有人趁著你們在搭電梯時,把那個女人帶走?」
「從麻美小姐失去聯絡到我們抵達這一戶的門口,只過了三十幾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怎麼可能扛著會出手抵抗的成人離開此處,而且還在我們發現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呢?這一點,我想後藤刑警應該比我們清楚才是。」
神山淡然地回答道。
他本人或許沒這個意思,但後藤聽來只覺得充滿挖苦的意味。
「這我知道,我只是想刪除所有的可能性罷了。要說最有可能的,就是你才是那個搞鬼的人!說到底,所謂的靈煤啊,根本十之八九都是騙子嘛!」
「這倒也是。」神山這出人意料的答案,令後藤跌破眼鏡。
「你、你……」
「誠如後藤刑警所言,很多靈媒都是騙子;尤其是隸屬於某種宗教的靈媒,更是最為可疑。」
「這話怎麼說?」後藤的想法反倒與他相反。
「因為無論是佛教或是基督教,都沒有『死者的靈魂會在陽間徘徊』這種說法。」
這傢伙居然否定起自己來了。
「那你咧?你是真靈媒還是假靈媒?」
「我不屬於任何一種宗教,但說到我是真靈媒還是假靈媒,以某種角度來說,或許我是假的。」
「什麼?」
「我的驅魔方式,跟其他靈媒有著相當大的不同。」
「每個人應該都一樣吧?」
「不,信不信由你,我並不會使用符咒、唸咒這種方式來驅魔。」
「那你要怎麼驅魔?」
「我天生看得見亡靈,我的方法是:和亡靈對話,找出他徘徊不去的理由,然後再消除那個因素;簡單說來,就是說服他。」
「你、你說什麼……」後藤啞口無言。
從前他也聽過好幾次類似的理論。他這番話,和八云的理論如出一轍。
就在此時,屋內突然停電,籠罩在黑暗中。
「噫!」石井的慘叫聲響徹四周。
什麼,到底怎麼了——?
後藤腦中一片混亂,一條人影倏地晃進他的視界。
一個垂著長發的女子——
她的左半邊臉龐沾滿鮮血,唯有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發亮。
——去死吧。女子粗啞地詛咒道。
「你是……」後藤話還沒說完,屋內的電燈又亮了。
才一晃眼工夫,那名女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哪裡?她跑到哪裡去了?
剛才她還站在通往陽台的落地窗那兒呢!後藤打開落地窗,衝到陽台。
然而,那裡空無一人,連一點蹤跡也沒有。
「追了也是白搭,誰教她沒有肉體呢。」
神山面無表情,直截了當地說道。
難道真如神山所言,是鬼魂的怨念使活人消失嗎——?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二章 咒縛
1
「老頭,你在嗎?」後藤猛地打開房門。
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在這兩坪半左右的小房間中,那人正坐在牆邊辦公桌旁,悠哉地啜飲茶水呢。
那個人,就是把法醫工作當成興趣的變態老頭——畠秀吉。
畠一瞧見後藤,便刻意大大地嘆了口氣。
——我身旁怎麼都是這種人?難道沒有更好相處、更認真的人嗎?
後藤邊感嘆邊想起石井。不行不行,他認真歸認真,可惜認真得太過頭了。
後藤搖搖頭,在畠對面的圓椅上坐定。
「一大早找我幹嘛?我可沒那閒工夫當你的褓母。」
畠嫌惡地扭曲佈滿皺紋的臉說道。
——少囉唆,你以為我有空找妖怪喝茶嗎?
「我有件東西想請你調查一下。」
「麻煩你先通報上司再來找我。你上次那樣胡搞瞎搞,可是害我被臭罵了一頓呢。」
唞唞——畠發出妖怪般的尖銳笑聲。
有什麼好笑的?很噁心耶,拜託你別笑了,妖怪老頭——
「就是因為這案子我不能讓上司知道,才會特地來找你幫忙啊——」
「你可真喜歡自找麻煩啊。」
少胡說八道了,你以為我願意啊?
後藤按捺著不耐,將包在塑膠袋中的手機放在畠的辦公桌上。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遺留在麻美住處的染血手機。
「這是啥鬼?」
「手機。」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是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啦!你真的很笨耶。」
這死老頭,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很想扭斷他的脖子,不過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昨天有個女人,在自己的住處憑空消失了。」
「是失蹤嗎?你大可依照正常程序偵辦就好啊。」
「說到這個嘛,情況有點棘手。」
「棘手?」
「是啊,石井他當時也在現場。聽說那個女人直到他們趕到前都還在用那支手機講電話,而且後來他們趕到她家後,發現門是鎖著的。」
「也就是說……」
「這是密室。」
其他人聽到人在密室中消失可能會一笑置之,但這個老爺子不同,這類話題總能使他雙眼像孩童般閃閃發亮。
「喔?這麼說來,這支手機就是留在現場的手機囉?真有意思。」
「別這麼幸災樂禍,死老頭。」
「可是你不覺得很有趣嗎?這種事可不常見耶。」
嘻嘻嘻——畠再度發出尖銳的笑聲。
「案情還不明朗,說不定這只是某人故意裝神弄鬼罷了。」
「不過,那時石井老弟不也在場嗎?如果真的是裝神弄鬼,應該瞞不過他吧?」
「那個傻蛋跟花瓶沒兩樣,就算殺人兇手就在他面前,他也看不出來啦。」
後藤想起那張窩囊的臉,頓時渾身脫力。
如果石井能再振作一點,我或許就能聽到不同角度的見解;都怪他在那兒發呆,害我只能採納新聞記者真琴跟靈媒神山的情報。誰知道他們有沒有騙我?
後藤憶起在那棟大樓目睹的靈異現象,不過他決定閉口不談;畠身為法醫,對靈異話題卻異常感興趣,搞不好這會使他失去客觀的判斷力。
「然後呢?石井小弟上哪兒去了?」
「我叫他在外面等我,因為待會還得去別的地方。」
「原來如此。我要做的就是分析這支手機上的血跡,對吧?」
「沒錯!假如那不是人類的血,事情就好辦了。」
畠拎起塑嘐袋,用那雙死魚眼牢牢地盯著它瞧,一副想趁著別人不注意時伸出長舌捲進胃裡的模樣。
「總之,這件事就交給你囉。」留下這句話後,後藤走出門外。
見完了妖怪老頭,接下來該找貓妖了。
2
「打擾啦!」
後藤打開「電影研究同好會」的房門。
八云正蜷縮著身體睡在房間一隅,貓就是貓。
「喂,起床啦!」後藤坐在椅子上,邊拍手邊說道。
只見八云微微挪動身軀,睜開右眼仰望後藤,然後又閉上眼睛。
「喂!」
「被後藤大哥你叫醒,會害我一整天都沒有好心情。」八云蜷縮著身體說道。
「我管你那麼多,給我起來!」
後藤按捺不住,催促八云起身,然而他依舊完全不打算起床。
「小子,你鬧夠了吧?」
「我還很困,你不是有話要說嗎?我會躺著聽你說,來吧。」
後藤掄起拳頭想揍下去,但還是忍住了。若是每件事都跟八云計較,早晚會胃穿孔。
——算了,八云跟畠那老頭本質上是一樣的,只要跟他們講一下案情大綱,他們就會跟魚一樣被餌釣上鉤。
「欸,八云,我覺得這世上真的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耶。」
「你睡昏頭了嗎?」
「昨天晚上,有人從大樓的密室中消失了。」
「我還以為你稍微長進了一點呢,看來是我太天真了。」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她真的消失了!現場也有證人,而且這是一起靈異事件……」
八云倏地像殭屍一樣彈了起來。
——上鉤了吧?臭貓妖!
志得意滿的後藤,將昨晚的怪事和靈媒神山的登場一併詳細地告訴八云。
語畢,八云搔了搔一頭亂發,穿著那身T恤和運動褲坐到後藤對面。
他的左眼沒有戴上角膜變色片,眼眸一片赤紅。
後藤覺得沒把石井帶來真是正確的選擇,免得他到時又大驚小怪。
「你有什麼看法?」後藤詢問如貓洗臉般揉著眼睛的八云。
「我只能說,至今我還沒見識過這種靈異現象。」
「我也是頭一次碰到啊。」
坦白說,後藤迄今仍然無法置信,也仍然懷疑其中有詐。
「依照我的理論看來,死者的靈魂是不可能使活人消失的。」
「鬼魂只是人類思念的集合體,沒有物理上的影響力……」
後藤脫口說出八云常掛在嘴邊的理論。
「是的。不過,我的理論也還沒有受到科學證實,說穿了只是我自己的想像罷了。」
八云苦笑著說道。
「那你的意思是,死者的靈魂有可能使活人消失囉?」
「我沒這麼說,只是覺得假如一心認為『自己不相信的事物=不存在』,就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向。假如能提出明確的證據,我也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原來如此。」
鬼魂在這世上還存在著許多謎團,既然我們只能從經驗加以推論,那也就代表有無限的可能性。
「現在呢,我們就先別管這是鬧鬼還是裝神弄鬼,我只能告訴你:我見過那個靈媒。」
「你、你、你說什麼!」
「請你不要一大早就大聲嚷嚷好嗎?」
八云故意伸出手指塞著耳朵,諷刺後藤很吵。
「什麼時候?你在哪裡見到他的?」
「昨天我去調查之前那棟鬧鬼大樓時遇到的。」
「然後呢?你覺得怎麼樣?那傢伙真的看得見鬼魂嗎?」
「我哪知道啊?看不看得見鬼是主觀的問題,除了他本人以外,沒有人能知道。」
「回答得還真隨便啊。」
「不過,他所說的那個地方,確實有鬼。」
八云鎖著眉頭說道。儘管他裝作不感興趣,事實上還是很在意;嗯,站在八云的立場,不在意才奇怪呢。
「那就表示他跟你一樣囉?」
「大概吧。」八云意興闌珊地說道,接著大打呵欠。
「現在不是悠哉地打呵欠的時候吧?」
「為什麼?」
「那還用問嗎?他跟你有一樣的能力耶!」
「然後呢?」
「呃……」面對激動的後藤,八云無奈地嘆了口氣。
「之前也說過了,我看得見鬼魂只是因為『體質』稍微特殊點罷了,就算有人跟我有相同的體質,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經他這麼一說,倒也沒錯。
沒有人敢斷言世上只有八云一個人看得見鬼魂,實際上,後藤就認識另一個這樣的人。
擁有一雙赤眸的男子——他自稱是八云的父親。
沒錯,地界上確實有許多神棍靈媒,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斷定所有靈媒都是冒牌貨。
「是說,後藤大哥你到底想幹嘛?」八云邊大打呵欠邊說道。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想查出為什麼人會憑空消失啊!」
看到八云的態度,後藤不禁覺得方才驚慌失措的自己跟傻蛋沒兩樣。
「既然如此,你在這兒跟我聊再久也是白搭,倒不如趕快——」
「去那個地方!」後藤接口。
「你欠我一個人情。」
——受不了,這小子只有在這方面最精明。
3
石井坐在明政大學校門口附近的白色長椅上,等待前往八云住處的後藤回來。
其實,石井本來應該一塊兒去才對,但是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付八云;不,說是「應付」也不對,坦白說他是害怕八云,因此想避免跟他扯上關係。
然而,這次的案子確實需要八云的協助。
他在腦中反覆回想昨晚的怪事,假設過許多可能性,仍然找不出可疑之處。
一個人,竟然活生生地在眾人眼皮底下消失了。他想起從前看過的恐怖電影,裡頭的角色一一被厲鬼拖進黑暗中,真是太可怕了——說不定下一個受害者就是他自己呢。
石井頓時覺得背脊發涼。
「啊,這不是石井先生嗎?」
石井回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呼喚他的人正是晴香。
「晴、晴香!」
「好久不見了。」
晴香笑盈盈地低頭致意。牛仔迷你裙搭上粉紅色細肩帶上衣,看起來既清爽,又洋溢著夏日氣息。
石井忘我地凝視著她那香汗淋漓的頸項。
「怎麼了?」
「不,沒什麼。」石井面頰潮紅,匆匆將視線落到腳邊。
「今天有什麼事嗎?」說著說著,晴香坐到石井身旁,令他緊張地挺直腰桿。
柑橘系的淡雅香氣,搔弄著石井的鼻腔。
「啊,我是、呃、在等後藤刑警、那個八云、呃……」
「想必是出了什麼案子吧?所以他才會去找八云。」
晴香微微向前傾,探向石井的臉龐。
——啊,我不行了!晴香,你這樣太不小心了!擺出這種姿勢會春光外洩啊。
「嗯,呃,大致上是這樣。」
石井不知該將視線往哪兒擺,只好仰望天空。
「石井先生,你不去嗎?」晴香說到他的痛處了。
「呃,這個嘛,我……」
「你該不會是害怕八云吧?」
「不,呃……」晴香一針見血,令石井啞口無言。
「難道你真的怕他?」晴香詫異地說道。
——這沒什麼好意外的,我反倒覺得能跟他正常相處的人比較奇怪呢。
「晴香,我問你喔……你不怕他嗎?」
「怕八云?」
「是啊。」晴香似乎思索著什麼,遙望著遠方。
硬要套句形容詞的話,她那稚嫩的臉蛋,在這瞬間彷彿成熟了許多。
「嗯,我從來不覺得他可怕耶。」
「這、這樣啊。」
「不過我常常想揍他就是了。」晴香作勢揮出右上勾拳。
——那傢伙果然時常欺負晴香,那種人——
「不可原諒!我會為你討回公道的!」石井激動地站起來說道。
晴香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才掩口笑著說:
「石井先生,你真有趣。」
到底是哪裡有趣呢?石井一頭霧水。
「有趣……嗎?」
「對不起,這種話好像有點沒禮貌喔?」
「不、不會啦!我不是這個意思……」
晴香的反應好像跟石井預料中不太一樣。
女孩子真是難懂啊!石井失落地垂下肩膀,坐回長椅上。
「石井先生,我覺得你一定是誤會八云了。」
晴香突然起了話頭。她雖然面帶微笑,語氣卻變得嚴肅許多。
「誤會……嗎?」
「是呀。八云因為天生看得見鬼魂,歷盡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所以才會變得拒人於千里之外。」
「嗯……」這一點,石井也隱約感覺到了。
八云的前方有一道無形的牆壁,他拒絕讓別人看到他的內心,並且一直在安全距離下觀察他人。
「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這麼正直、善良?」
善良?他?
石井老懷疑八云根本沒有人類的情感,因此晴香的話委實令他難以置信。
他反倒覺得,被八云如此欺凌還願意袒護他的晴香,實在太善良了。
「是這樣嗎?」
「不過,因為他這人很彆扭,才會講話帶刺;只要跟他混熟了,就會發現他有時還滿可愛的唷!」晴香開心地笑了。
石井一點也不懂八云到底哪裡可愛,只知道晴香的笑容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你這小子在傻笑什麼啊,噁心死了!」
後藤一拳揍在洋溢著幸福的石井頭上。
「後、後藤刑警。」石井反射性地站起來。
八云就站在後藤身後,擺出招牌的慵懶表情,令人搞不懂他腦中到底在想什麼。
儘管晴香說他很善良,石井仍舊覺得他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生物。
「後藤先生,好久不見了。」晴香也站起身來,低頭致意。
「喔,是晴香啊!我終於知道石井為什麼傻笑了。」
「呃,我沒有……」石井試著為自己辯解,卻在後藤一瞪之下閉嘴了。
「你又來給八云添麻煩了嗎?」晴香噘起嘴,抗議地說道。
她噘嘴的表情也好可愛!石井又眉開眼笑了。
「你有資格說我嗎?」
「請你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這次我可沒有什麼事要麻煩他喔!」
晴香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喔,是喔!」後藤冷哼一聲,點燃香煙。
「啊——後藤先生,學校禁煙啦。」
「不要囉哩囉嗦的行不行?你跟八云越來越像了,這樣會嫁不出去啦。」
後藤撂下狠話便匆匆離去,八云也邊打呵欠邊尾隨而去。
「啊,欸,八云,你要走了?」晴香說。
「對啊。」八云沒勁地答道。
「關於你拜託我的那件事……」
「怎麼樣?」
「被你說中了。」晴香志得意滿地豎起拇指。
八云思索了一會兒,接著靈光一閃地揚起單眉。
「我還有另一件事想拜託你調查。」
八云走到晴香身旁,湊過去講著悄悄話。
他們到底在談什麼?石井若無其事地接近兩人,豎起耳朵。
「什麼?不要為難我啦!」
八云語畢,晴香也同時大聲抗議,然而八云卻不以為意,逕自往下說。
「我房間的資料中有住址,自己去找吧。」
「我說了,這對我來說太難了啦。」
「別想得這麼複雜,我只是要你去看看他而已。」
「可是,萬一露出馬腳怎麼辦?」
「你就說『對不起』然後溜走就好啦!」
「怎麼這樣……」
八云對晴香不安的表情視若無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說道:「交給你囉!」接著追向後藤。
——他到底拜託晴香調查什麼?
好想知道!正當石井抵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想詢問晴香時——
「石井!走了!」遠方傳來後藤的怒吼聲。
石井猶豫了一會兒,但由於還是提不起勇氣詢問晴香,便聽從後藤的指示跑過去。
然後跌倒——
4
真琴為了轉換心情,暫時擱下工作躲進廁所。
校稿之類的工作明明堆得跟山一樣高,腦中卻不斷地浮現昨晚的片段,令她無法集中精神。
她望著洗臉台鏡中的自己,嘆了口氣。
麻美到底在哪裡呢——?
假設她是被人綁架好了,在那個上了鎖的密室中,該如何將麻美帶出來呢?
難道真如神山所言,這是一種鬼魂所引起的靈異現象?
真琴覺得一頭霧水。
她很想早一點救出麻美,但目前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後藤和石井身上。
她覺得好不甘心,朋友有難,自己居然束手無策。
嘆了幾口氣後,忽然有個東西閃過她身後。
真琴頓時毛骨悚然。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但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她屏住氣息,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結果空無一人。是她多心了。
——我好像變得有點神經兮兮的。
她呼了口氣再度面向鏡子,此時手機響了,螢幕上顯示為保密號碼。「該不會是麻美吧?」真琴如此暗忖,趕緊揍起手機。
「喂?」聽筒只傳來如雨聲般的沙沙雜音。
「喂?麻美?」
真琴試探性地喚了一聲,然而無人答腔。
不過,她覺得話筒另一端肯定有人。
「欸,你是誰?回答……」
此時聽筒猛然傳來哀號聲,打斷了麻美的聲音。
這詭異的聲音聽不出來是男是女,只聽得出對方正痛苦地掙紮著——
「……誰呀?」
儘管真琴震懾於這股莫名的恐懼感,仍然對著話筒發話。
「去——死——吧——!」
粗啞的嗓音撼動真琴的耳膜,這回她聽得很清楚,說話者是女人。
真琴嚇得一把扔掉手機,手機在磁磚地上滾了幾圈。
她的心臟嚇得差點跳出來,冷汗直流。
真琴蹲了下來,滿腦子只想奪門而出,但身體卻暫時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機又響了。
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懼感,竄過真琴全身。
真琴戰戰兢兢地撿起地上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靈媒神山的號碼。
——或許他查出什麼了。
她拭去冷汗,接起電話。
「喂?」
「敝姓神山,請問這是真琴小姐的手機號碼嗎?」
聽筒中傳來神山所獨有的斯文嗓音。
「是的。」
「不好意思,打擾了;不瞞你說,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有事——?
「拜託我?」
「是的,你說過最先出現靈異現象的地方,是一家酒吧對吧?」
「是的。」
「有沒有可能將當時現場的成員,再度召集在一起呢?」
前陣子真琴曾和伸一交換過電子信箱,想聯絡他並非難事;至於裕也,就請伸一代為轉告就好。
「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只要解開靈異現象之謎,麻美小姐就有希望了。」
神山自信滿滿地說道。
5
後藤叼著香煙,仰望麻美消失的那棟大樓。
或許是發生過靈異現象的關係,建築物四周瀰漫著一股沉重的空氣。
他身旁的八云,也同樣地仰頭望著大樓。
眩目的陽光逼得八云眯起雙眼,那雙眼眸中映照著什麼,後藤是不會明白的。
「看得出什麼嗎?」
「藍天跟白雲。」八云冷冷地說道。
「這還用得著你說嗎!」
「那就請你不要問我。」
這小子還是一貫地牙尖嘴利,話題完全被他岔開了。
後藤邊咂嘴邊回頭,只見石井正淚汪汪地顫抖著,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很害怕。
——受不了,沒用的傢伙!說到底,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嘛?
「你確定這真的不是惡作劇嗎?」
「假如真是如此,那麼新聞記者真琴小姐以及石井先生,也都是共犯囉。」
八云說得沒錯。石井跟真琴當時也在現場,以現階段來說,他們倆確實脫不了嫌疑。真琴也就算了,石井根本不可能有那種膽子,不過——
「說不定那個靈媒才是幕後黑手哩。」
「目前我想不到他的動機。」
「想也知道是因為那個嘛!神棍斂財啊!」後藤脫口而出。
「那也得他救人成功才說得過去。事實上,他不只驅魔失敗,而且還是一個眼睜睜看著委託人被厲鬼帶走的靈媒。」
八云說得確實有理。
哪有人會故意在眾人面前出醜呢?如果想斂財,應該在千鈞一髮之際救出麻美才對。
「地點很接近呢。」八云喃喃說道。
「地點?」
「是的。這兒和裡佳小姐的靈魂棲身的那棟大樓很接近。」
「你的意思是,這兩件事有關連?」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實話實說,告訴你這兩者真的很接近罷了。」
「講什麼歪理……」
「對了,石井先生。那個靈媒在麻美小姐消失前,就來過這棟大樓了吧?」
八云對後藤的反駁置之不理,將話鋒轉到石井頭上。
「啊,沒錯,他確實曾經說過。他說那天傍晚曾來過一次,但因為什麼事都沒發生,就誤以為是浮游靈……」
石井拘謹地回答著,彷彿眼前這個人是警察署長。
有沒有搞錯,一個大學生就把你搞得這麼緊張?你也該習慣了吧!——後藤努力忍住想打石井的衝動。
「我的結論,恐怕也跟他相同。」
八云微微眯起眼來說道。所謂相同的結論是——
「什麼意思?」
「這兒沒有亡魂。」八云直截了當地回答後藤的問題。
「意思是說,那個姓神山的是貨真價實的靈媒?」
「為什麼你的思考這麼單純?」
八云嘀咕一聲,緊接著站到上了電子鎖的自動門前。
「臭小子,不要得寸進尺!」
後藤的咆哮聲,在八云聽來跟風聲沒兩樣。
「拜託你快點開門好嗎?」八云大大地打著呵欠說道。
後藤用昨晚向管理員借來的鑰匙開門,搭上大廳的電梯,而八云和石井也尾隨其後。
三人一言不發地升上九樓,穿越狹長的走廊,來到麻美的住處前方。
「我要開囉。」後藤提醒其他兩人,接著打開門扉。
一股悶濕的熱氣迎面撲來,後藤皺著眉將鞋子脫在玄關,踏入屋內。
跟在後頭的八云,一邊搔著那頭亂發,一邊在室內四處察看。後藤在屋子中央盤腿坐下,觀察八云的動向。
這兒寬約四坪,格局方正,木質地板,有床又有五斗櫃,而且還有電視,怎麼看都是一戶普通的住家;這裡是出租套房,而且看起來也不像有秘密通道。
「這裡看起來很正常啊。」
過了半晌,八云也放棄調查,坐到後藤身旁休息。
「沒線索嗎?」
「沒有耶。」八云蹙起眉頭,煩躁地搔了搔頭。
「天啊,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
「對了,石井先生。」
八云邊回頭邊揚聲說道,似乎想蓋過後藤的咕噥聲。
後藤也隨之尋找後藤的身影,但到處都看不到他。
「剛才他明明還在啊。」
八云納悶地偏了偏頭。那個混蛋,一定是嚇得躲到外面去了——
「喂!石井!」
後藤對著玄關大聲怒吼,緊接著外頭猛然傳來腳步聲,石井也探出頭來。
「您、您叫我嗎?」
「還『您叫我嗎』咧!你這白痴!」
「是、是——」石井倏地挺直腰桿,站得筆直。
「石井先生進入這裡時,門確實是鎖著的吧?」
八云無奈地左右搖搖頭,接著才開口。
「是、是的。無論是玄關的門或是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全都是鎖著的。」
「有上門鏈嗎?」
「沒有。」
「有找到她本人的鑰匙嗎?」
「有,她就放在桌上……」
「沒有人從這裡出來。」
「沒有。當時也跟現在一樣有三個人,我想應該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
或許八云以為歹徒事先躲在屋內,然後再乘隙溜走,不過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
綜觀各情報看來,這根本是完整的密室。
八云將食指抵著眉心,忽地眼神一變。
「果然如此……可是,這麼一來她就……是我想錯了嗎……」
他唸唸有詞地低語著。
「有什麼眉目了嗎?」
「不,完全沒有。」面對後藤的疑問,八云誇張地聳了聳肩。
「放屁!你剛才不是說什麼『果然如此』嗎!」
後藤逼近八云,然而他不只不為所動,還嫌吵似地用手指塞著耳朵。
「你這樣會吵到鄰居啦。」
「誰教你不說清楚講明白!」
「因為我沒有證據啊。」
「沒關係,我想聽聽你的推論。」
「我想到的只是一個可能性。假如我們不先查清楚就魯莽行事,會像上一個案子一樣迷失方向喔。」
關於這點,後藤也無法堅決否認。
辦案時沒有比流於主觀更危險的事了,如果不能維持客觀的角度,必定會栽觔斗。
然而——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土法煉鋼、一步一腳印地朝各方面調查囉。」
八云邊打呵欠邊說道。
算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只看看大樓就能破案呢?其實後藤必裡並沒有覺得多沮喪,但就是輕鬆不起來。
「沒辦法,只好重新調查每一個關係人了。八云,你也來幫忙。」
「我不要。」八云速答。
——這臭小子,你不會拒絕得委婉一點嗎?
「難道你不想解開謎題嗎?」
「當然想啊,但我也是很忙的。」
「忙什麼忙?忙著睡覺嗎?」後藤叼著煙嘀咕道。
「真是的,難道你忘了嗎?」八云一把搶走後藤口中的煙,交給石井。
「什麼?」
「還有另一個案子等著我解決呢。」
沒錯——
自殺身亡的冤魂澤口裡佳。這不是後藤負責的案子,但兩樁案件之間也不能說是毫無關連。
——可惡!事情真的越來越麻煩了!
6
「討厭,怎麼可以這樣自作主張嘛!」
晴香邊看著小抄,邊走在鐵路沿線的道路上。
雖然她心不甘情不願,仍然遵照八云的指示,發足拜訪澤口裡佳的父親。
電車捲起一陣熱風,伴隨著轟然巨響疾駛而去。
——八云叫我裝成裡佳的朋友跟她爸爸套話,但是我辦得到嗎?不是我自誇,我這個人完全沒有臨場反應能力。
心頭對八云的不滿還沒數落完,晴香就抵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棟木造的兩層樓老公寓,一樓的邊間就是澤口裡佳父親的居所。
晴香反覆看了小抄好幾遍,以確認有沒有找錯地方。
——只要以平常心面對他就好,我只是來問個話而已;況且我老是給八云添麻煩,偶爾也得回報他一下才行。
「好!」晴香下定決心,顫抖著手按下門鈴。
過了半晌,門應聲開啟,一名留著白色髭鬚的老人探出頭來。不,老歸老,但他一定就是裡佳的父親。
他看起來相當頑固,眉頭深鎖。
「請、請問,府上是不是姓澤口?」
他默默地點點頭。
「啊,您、您好,我、我是裡隹小姐的朋友,叫做小澤晴香。我剛好來到這一帶,因此想說來為她上炷香……」
他以一雙凹陷卻不失銳利的眼眸瞪著晴香,那股氣勢嚇得晴香越說越小聲。
——八云,根本行不通啦!
晴香努力地壓抑想要逃之夭夭的衝動。
他上下打量了晴香一番,緊接著輕輕「嘖」了一聲。
果然露出馬腳了!晴香越來越想臨陣脫逃。
然而,他卻敞開著門背對晴香,走人家中。
——這是叫我進去的意思嗎?
「你不是要上香嗎?」
手足無措的晴香,聽見他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不好意思,打擾了。」
晴香低頭致意,接著才踏上玄關、穿越走廊,進入前方的榻榻米房。
這三坪大的房間中,有一座佛壇——上頭有兩座牌位,其中之一是裡佳,另一座則是裡佳的母親。佛壇上供奉著白色菊花和饅頭,照顧得非常周到。
雖然說謊令晴香良心不安,她依然跪坐在佛壇前。
眼前是一張女子的照片,影中人正對著鏡頭微笑。
她就是澤口裡佳——
從她的外表看起來,似乎是一名五官端正、活潑開朗的女孩;她在拍這張照片時,想必沒料到自己的未來將以這種方式告終。
她的人生,剎那之間就崩毀了。
思及此,不禁令晴香心頭無比沉重。
「說實話,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晴香撚香祭拜完畢後,盤腿而坐的他冷不防地開了口。
「咦?」事情來得太過突然,晴香一時語塞。
我就知道,這種考驗臨場反應的任務不能交給我呀——!
「其實你不是裡佳的朋發吧?」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呢?」
「以裡佳的朋友來說,你也太年輕了。假如她現在還活著,也已經二十七歲了。」
他說得確實沒錯。晴香想編藉口,卻遲遲想不出來。不過她有一個疑問,既然他知道晴香不是裡佳的朋友——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我進來呢?
儘管晴香快要被緊張感壓垮,仍然提出這個疑問。
「因為我覺得靜不下心來,總覺得裡佳好像希望我讓你進來。」
他眯起雙眼,露出哀傷的表情。
不管他相不相信都無所謂,我絕對不能對這個人說謊——晴香決定要說出真相。
「其實我並不認識裡佳,真的很對不起,我說謊了。」
晴香本以為他會勃然大怒,但他非但沒有生氣,還靜靜地望著晴香,彷彿等待著她的下一句話。
晴香深深地吸進一口氣,接著開始娓娓道來。
裡佳小姐的靈魂至今還在某棟大樓徘徊不去,我們很想讓她解脫,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先找出她死亡的原因才行。無論是再微小的瑣事都無所謂,請把您知道的每一個線索告訴我;如果她有什麼遺物,也請務必讓我看一看——
晴香自知自己的口才不像八云一樣好,但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你在說夢話嗎?」語畢,他不屑地說道。
果然還是不行。晴香覺得自己的心情,彷彿沒入了一片無底沼澤——
「我曾經有一個雙胞胎姊姊。」晴香下意識地脫口道。
連晴香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句話;儘管心中滿懷疑問,她仍然無法阻止自己說下去。
「可是,她後來出車禍死了……我一直懷疑她怨恨著我,因此痛苦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姊姊真正的想法。您或許對我說的話不以為然,但是雖然人死不能復生,難道您不想知道往生者在世上遺留了什麼樣的訊息嗎?」
他雙唇緊抿,不發一語。
「說不定令嬡……裡佳小姐,並不是死於自殺。」
晴香補充了最後一句話,將悶在胸口的話一吐而盡。
起初晴香只是以旁觀者的立場協助八云調查此案,但是曾幾何時,她也對裡佳投入了情感,真心期盼能找出真相。
「我當然想知道真相,可是這件事已經沉寂了五年,你這個來路不明的丫頭憑什麼說自己辦得到?」
「我不敢說自己辦得到。」晴香說。
他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說到底,你沒事幹嘛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晴香沒有答腔。因為我想幫助你們——這種冠冕堂皇的言詞,即使是真心話,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他撂下狠話,起身離開房間。
——我果然還是無法說動他。
如果只是我自己沮喪也就罷了,但是,我的來訪說不定對他造成了傷害……
晴香咬緊下唇,壓抑著心頭那股難以平復的惆悵。
「喂!」
她聞聲抬起頭來,發現方才離去的他又佇立在自己眼前,手持一本紅色記事本。
「拿去吧。」
他粗聲粗氣地說道,朝著晴香遞出那本記事本。
晴香一頭霧水地接下它。
「這是?」
「裡佳的日記。」
「這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
「我啊,到現在還是不相信裡佳是自殺的。沒錯,她確實遇到了一件慘事,可是她向警方報了案,而且也努力地想要跨越難關。這麼堅強的裡佳,怎麼會……」
他紅著那雙凹陷的眼眸,邊擦鼻子邊低下頭。
他的思念,刺進晴香的心坎。
「我啊,至今仍然認為裡佳不是自殺,而是被殺害的,可是警方根本不屑理我。裡佳是個堅強的女孩。你是第一個對我說裡佳不是死於自殺的人,所以我……」
他已經沙啞得發不出聲了。
不過,晴香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因此才將日記託付給她。
想必他迄今曾好幾次試著找出真相,卻徒勞無功——直到五年後的今天,他仍舊沒有放棄。
儘管晴香只是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他卻在她身上看見了一線希望。
「請容我暫為保管。」晴香站起來深深一鞠躬,走出門外。
7
和八云道別後,後藤首先打電話給畠,因為他急著想知道那支手機的血液分析結果。
「我正想說你也該打電話來了呢!畢竟你很沒耐性嘛。」
畠在電話另一端發出「嘻嘻嘻」的詭異笑聲。
——噁心死了,妖怪老頭。
「好了,結果呢?」
「那是貨真價實的人血。」
「你、你說什麼……」
對於在內心深處盼望著這只是一場惡作劇的後藤而言,這無疑是一記重擊。
「血型是O型。那個消失的女子也是O型嗎?」
「嗯。」後藤一邊回答,一邊感到頭暈目眩。
「做DNA監定會花一點時間,不過要不要試試看?」
「嗯,拜託你了。」後藤無力地說完,接著切斷電話。
「喂,石井,你怎麼想?」
後藤自覺問了也是白問,但還是姑且詢問駕駛席上的石井。
只見石井一副「等你這句話等好久了!」的表情,像個等待喂食的小狗般雀躍地說道:
「依我看,她可能是被厲鬼的強烈煞氣帶到陰間去了。」
「啥?」
「陰間啊。往生者的歸屬,死後的世界。」
「我說你啊……」
「歷史上確實有人在活著時暫時靈魂出竅,跑到陰間。這個世界跟那個世界的交界處,在某種形式下產生扭曲……」
我真是蠢啊,問這傢伙幹嘛!——後藤在石井頭上揍了一拳,逼他閉嘴。
陰你個頭啦,說一點有建設性的話行不行?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後藤邊點煙邊思考對策。
這件案子起因於酒吧那場聚會,我看先把那幾個人找來問話好了。
後藤不加思索地撥打真琴的手機。
「喂?我是土方。」響了幾聲後,真琴接起電話。
「我是後藤,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不瞞你說,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真琴慌忙地說道。
她想打電話給我,那就是說——
「出了什麼事嗎?」
「其實,剛才神山先生打過電話給我。」
「你是說那個靈媒?」後藤腦中浮現那名一身黑衣的靈媒。
那傢伙真的是靈媒嗎?至今後藤尚未找到解答。
「是的。他說為了調查這回的靈異現象,希望我召集所有的關係人。」
想不到他的想法竟跟我一樣——
「怎麼召集?」
「我姑且聯絡上他們,也約好會合的時間了。我在想,如果方便的話,希望你也一起來……」
就算你不叫我去,我也非去不可。
「時間跟地點呢?」
「今晚八點在那家酒吧集合,待會兒我把地址傳給你。」
「麻煩你了。」後藤吐出煙霧,一邊切斷電話。
既然神山也會來,那就必須再把八云找來,請他找出線索。
後藤開始撥電話給八云。
8
晴香望著自己的腳尖,無精打采地漫步著。
儘管事情大有斬獲,晴香卻無法感到自豪。
我們真的有辦法找出裡佳的靈魂徘徊不去的原因嗎?
這本日記,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你就是因為走路不抬頭挺胸,才會動不動就跌倒。」
晴香聞聲停下腳步。
這種嗓音、這種語氣,不用想也知道是八云。不知不覺中,八云站到了晴香面前。
「你不用幫後藤先生的忙嗎?」
「我覺得放你一個人實在太危險了,所以過來看一下情況。」
八云大大地打了呵欠。
「這樣啊。」
「不過看你這樣子,應該是被趕出來了吧。」八云邊苦笑邊搔搔自己的亂發。
換成平常的晴香鐵定大為光火,但她現在沒心情跟他計較。
晴香默默地將日記遞給八云。
「這是什麼?」八云露出少見的驚訝表情。
「裡佳小姐的日記。」
「這樣啊……」八云喃喃低語,收下日記。
晴香腦中浮現裡佳父親的身影。
即使已經過了五年,他仍然無法接受女兒死亡的事實。
晴香不禁聯想起雙胞胎姊姊過世那天,母親哭泣的臉龐。
「裡佳小姐的父親說她不是自殺的……可是,沒有人願意相信他……」
「他有什麼根據嗎?」八云淡然地說道。
晴香突然滿腔怒火。什麼證據、根據的,她想說的並不是這個!
「不是啦!」
晴香忘記自己站在馬路邊,不自覺地大聲怒吼道:
「裡佳小姐的父親一直獨自承受著痛苦……所以……!」
說著說著,晴香也不知道自己究競想說些什麼。
八云似乎說了些什麼,但聲音淹沒在疾駛而過的電車噪音中,來不及傳到晴香耳裡。
「我……」晴香潸然淚下。
我到底在哭什麼呢?我不清楚。但是,這股揪心之痛以及身體開了個洞的空虛感,怎麼樣都無法拭去。
「抱歉。」
八云以一種相異於以往的溫和語氣說道,一把將晴香擁入懷中。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晴香踉蹌了一下。
「八云……」
「我讓你受苦了。」八云在晴香耳畔說著。
這個平常愛說反話又彆扭的人,讓晴香的心坎逐漸洋溢著溫暖。
晴香沉浸在這股溫暖之中,盡情哭泣。
9
石井將車子停在投幣式停車場。
位於前方十公尺處的案發關鍵「Snake」酒吧,映入石井眼簾。
那塊黑蛇纏繞著紅字的電子招牌,正閃耀著陰森的光芒。
副駕駛席上的後藤撥了好幾次電話給八云,仍舊找不到他。
即便是對八云感到棘手的石井,這回也祈求著八云能一同前往。石井心知肚明,神秘的他所擁有的洞察力與能看見死者靈魂的能力,將是偵破此案所不可或缺的關鍵。
「那個混蛋,居然在節骨眼給我搞失蹤……算了,走吧!」
後藤瞥著手錶說道。
「請問……我非去不可嗎?」
「廢話!豬頭!」後藤揍了石井的頭一拳。
——我就知道。
「不要拖拖拉拉的!」後藤叼著煙走下車子。
「是、是!」石井趕緊尾隨而去。
——這次我都沒有立下功勞,再這樣下去我豈不是跟累贅沒兩樣?我得再爭氣一點才行!
石井重整態勢邁出步伐,不料背後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
「啊!」他嚇得慘叫一聲。
回頭一鑑,原來是靈媒神山。
一身黑衣佇立於黑暗中的他,唯有深邃的五官變得更加突出,看起來怪陰森的。
「兩位刑警先生也來啦?」
「嗯,算是吧……」
後藤冷不防地站到支支吾吾的石井前方。
「我們是來監視你的,免得你到時耍花樣。」
後藤狠狠地瞪向神山,而神山卻從容地一笑置之。
「我不會耍花樣,而且也沒帶什麼騙錢的避邪產品啦。」
誠如神山所言,他是空手而來的。
但是,這反而令石井感到不安。
「既然沒錢賺,那你幹嘛插手?」後藤邊點煙邊說道。
「我在第一時間判斷錯誤,害得事情演變成這種地步,因此感到很自責,想儘可能地解決這件事——就只是這樣而已。」
「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
撂下這句話後,後藤匆匆走下通往地下酒吧的階梯。
「他是不是討厭我?」神山自嘲地笑了。
「請問……真的沒問題嗎?」
石井將自己不安的情緒完全暴露出來。
「什麼?」
「驅魔不是需要一些道具嗎?」
「之前也說過了,我看得見死者的靈魂;硬要說的話,那就算是我的道具吧。」
神山臉上洋溢著自信,跟隨後藤走下通往酒吧的階梯。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
石井也趕緊追隨兩人,走下階梯。
10
晴香在廚房燒著熱水,一邊望向自己的三坪套房。
明明早已習慣這間位於大樓中的套房,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而原因就出在倚靠在床邊的八云身上。
他正一臉認真地翻閱著日記。
——仔細想想,和八云認識已經過了半年以上,這還是他頭一次來我家。
總覺得好緊張。
晴香拿出兩個馬克杯、泡好兩人份的熱可可,端入臥房。
八云望著熱氣蒸騰的杯子,挑起單眉。
「這是啥?」
「熱可可呀。」
「這麼熱還喝熱可可?」八云無奈地說道。
真是一點也不可愛!晴香默默地回到廚房,從冰箱中取出冰塊,一股腦地倒入八云的杯子。
「冰可可。」
八云苦笑了一下,啜飲冰可可。「喔!」然後他驚訝無比地注視著杯子,晴香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麼,結果卻繼續埋頭翻閏日記。
——你好歹也給個評語吧,至少說聲「難喝」或「好喝」行不衍?
晴香用熱可可將不滿的情緒衝下肚,坐在八云對面的坐墊上。
一想起剛才自己埋進八云懷中嚎啕大哭的情景,晴香仍舊感到面紅耳赤。
害羞歸害羞,當時晴香所感受到的那股無限溫柔,亦是不爭的事實。
難道這對八云來說不算什麼嗎?
此時,八云擱在桌上的手機倏地震動起來,打斷晴香的思緒。
「你的手機在響喔。」
「是後藤大哥啦。」八云仍然牢牢地盯著日記。
「你不接嗎?」
「不用理他,他剛好可以藉機多學習獨立思考。」
「你好嚴格喔。」
「這只是我們倆角度不同罷了。我這是為他好。」隨你說吧。
手機停止震動時,八云的手也不再翻閱日記。
他好像找到什麼了。
晴香從對面探過頭來。頁面上沒有寫字,只畫著一個十字架,上頭纏繞著一條黑色的繩索。
「這是什麼?」
「天知道。」八云邊搔頭髮邊說。
「這跟她的自殺有關嗎?」
「我不清楚,不過跟性侵案似乎有關。」
「怎麼說?」
「你看日期,剛好是她被性侵的那一天。」
八云指向日記上所記載的日期。
可是,現階段只能肯定它和性侵案有關,至於它意味著什麼,目前還不清楚。
八云再度往下翻閱,而晴香也默默地在旁觀望。
自從發現了那個圖案,八云的表情便越來越嚴肅。想必從那一天起,日記的內容就變得截然不同了。她的人生遭逢巨變,這一切全都始料未及。
她的每一天,一定飽受折磨吧。
光是想像了一下,就令晴香覺得心頭一陣酸楚;但即使如此,依然比不上受害女性所嘗到的萬分之一痛苦。
儘管這項犯罪在被害人心中留下如此大的創傷,日本法律所賦予加害者的刑罰卻頂多三年;假如是初犯,甚至還有非常大的可能判為緩刑,實際上等於沒有刑罰。
片刻後,八云深深吸進一口氣,闔上日記。
就連神通廣大的八云,這會兒也變得形容憔悴。他捻著眉心思索了半晌,然後靈光一閃地抬起頭來。
「我有件事想拜託你。」八云眯起眼來說道。
什麼,又來了——
晴香頓時緊張了一下。迄今也受了八云不少幫助,因此她不在意稍微幫點忙,只是再也不想碰類似這次的高難度任務了。
「你別這麼抗拒嘛,我要拜託你做的不是什麼難事啦。」
晴香無法輕易相信他。
「真的嗎?」
「難是不難,只是有點麻煩又單調。」
聽到這兒還無法一口回絕,真是可悲的女性天性。
11
後藤在酒吧的門口盤起胳膊,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
當天的現場成員真琴、伸一以及裕也三人坐在和當晚相同的座位上,而老闆也同樣地待在櫃檯內。
石井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好,只好縮著肩膀,心神不寧地踱來踱去。
神山佇立在店中央,彷彿將揭開一場好戲。
「好了。」神山邊拍手邊開啟話題。
「前陣子各位都在這個地方目睹了靈異現象,沒錯吧?」
現場鴉雀無聲,然而神山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
「我想各位應該都已經聽說了。麻美小姐從昨晚開始就下落不明,從密室中憑空……」
神山緩緩地走向三人的座位。
真琴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伸一滿臉不悅地吐著煙圈,而裕也則坐立不安地猛抖腳。
「消失了。」神山頓了頓,接著才把話說完。
「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嘛?少胡說八道了!」伸一煩躁地將煙捻熄在煙灰缸中。
「不,我說的是真的。這是厲鬼作祟,而且現場也有證人。你說對吧?刑警先生。」
神山眼神銳利地望向石井。
只見石井宛如被下了定身咒般動也不動,目瞪口呆,張大著嘴一開一闔。
「沒錯,麻美確實從她家消失了。可是……」真琴代替石井回答。
「真、真的嗎?」櫃檯後方的老闆探出身子問道。
「的確有一名女子失蹤了,可是,就只是這樣而已。我可不記得警方曾經承認過厲鬼把活人變不見這種鬼話!」
後藤粗聲粗氣地說道。
——再這樣下去,大家會被神山牽著鼻子走!
「站在後藤刑警的立場,會這麼說也無可厚非啦。」神山挑釁地笑了笑。
後藤滿腔怒火,但他總覺得越是反駁神山,越是著了神山的道,於是決定閉嘴。
「言歸正傳。不管警方是怎麼想的,依我看,麻美小姐的失蹤正是厲鬼所為;在這兒所目睹的靈異現象,可能也和那個厲鬼脫不了關係。」
神山再度環視眾人;沒有人敢正視他,現場瀰漫著一股尷尬的沉默。
「你到底想說什麼?」後藤耐不住性子地打岔道。
「假如我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麼在場的各位,處境都非常危險。」神山說。
現場一片譁然。
「這根本是惡質的假靈異真斂財吧?」伸一話中帶刺,瞪視神山。
「不是這樣的。」
「你說不是就不是嗎?哪有神棍會承認自己是神棍呢?」
伸一說得沒錯,天底下有哪個騙子會承認自己是騙子?
「這個嘛,也難怪你懷疑我,不過我說的句句屬實。」
「鬼話連篇。」伸一啐了一口,而神山也苦笑著接受他的批評。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各位。各位的週遭,是否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現象呢?」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個個變得坐立不安。
「果然出事了。」
神山將視線投向老闆、真琴、伸一,以及最年輕的裕也——
「有、有、有個女人……」裕也眼神無助地說道。
「別說了!」
伸一隨即制止裕也,但裕也既然已說出口,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那個女人在房間裡看著我……然後跟我說:『你們也去死吧!』……」
語畢,裕也抱頭伏在桌上。
「老實說,今天也有一支『保密號碼』打手機給我,叫我去死……」
真琴揚聲說道,附和裕也。
「不好意思,其實,我昨晚也在那個鐵櫃中聽到相同的話……」
就連酒吧老闆,也指著洗手間旁的鐵櫃附和道。
我實在很不想承認,但假如每一個人都遇到了相同的事——
後藤點燃香煙。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錯不了了。」神山仰望天花板。
「有什麼頭緒嗎?」真琴站起身來。
「是的。前幾天我在偶然中撞見某棟大樓的女鬼,她心中懷著很深的怨念。」
「女鬼……」
「她叫做澤口裡佳……」
「為、為什麼會是她!」後藤不禁驚呼,逼近神山。
「您認識她?」
「你該不會是想說,澤口裡佳就是這一連串靈異現象的主因吧?」
「正是如此。發生在在場各位週遭的靈異現象,全都是她所引起的。」
「胡說八道!她跟這些事根本沒有關係!」
後藤高聲咆哮,想推翻神山的言論。然而,神山卻面不改色直視著他。
「我並沒有開玩笑,她現在正徘徊在陽世。你看得見嗎?她的痛苦,她的憎恨——」
神山低下頭,依序從兩眼中取出某物。
「我看得見。」
他手上是兩片角膜變色片。揚起頭來的神山,雙眼皆赤紅得有如烈焰。
這傢伙的眼睛也是紅色的——
「噫——!」
石井的慘叫聲響還整間店,後藤反射性地拍了他的頭一下,接著面向神山。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映照著死者的靈魂。」神山在昏暗的店內眯起眼來。
「愛說笑。」
「我認為各位相聚在此處,是冥冥中的注定。」
「什麼意思?」面對後藤的疑問,神山微笑道:
「她所憎恨的對象,就是在座各位的其中一人。當然,我不會要那個人現在就出來自首,不過當事者應該很清楚,為了使真相大白……」
「你說夠了吧!」伸一敲打桌子,打斷神山的演說。
然而,神山對激動的伸一絲毫不為所動,彷彿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消失的麻美小姐,現在已被帶到了充滿痛苦的陰曹地府。」
「聽你在放屁!」後藤試著反抗神山。
「我說的都是真的。很遺憾,她已經無法再回到陽世了;澤口裡佳小姐的怨念就是如此強烈、深沉。」
「你再不給我克制點,我就送你去坐牢!」
後藤揪起神山的衣襟,出言恐嚇。
「送我坐牢無所謂,但是到時候……後藤刑警,你可得負責平息澤口裡佳小姐的憤怒。」
「什麼?」
「否則,肯定會有下一個犧牲者。」
後藤無法判斷神山的話究竟是真是假;不知不覺中,他已經中了神山的話術。
他不自覺地鬆開神山的衣襟。神山端正衣領,再度望向現場的所有人。
「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你!不,也有可能是你……」
沒有人敢和神山四目相對。在這空調極冷的空間裡,空氣竟顯得如此沉重、悶濕。
一陣靜謐之中,店內忽然停電了。
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可惡!現在是怎樣!
就在眾人陷入混亂之際,忽然傳出了物體落地聲。
一團朦朧的藍白色光芒,在昏暗中逐漸浮起。
「噫——!」
石井的哀號聲響徹雲霄,一名女子現身在藍白色光芒之中。
她的半邊臉龐沾滿鮮血,垂著一頭烏溜溜的長發——
又有人在裝神弄鬼!看我拆穿你!——正當後藤準備朝著女子猛衝時,電燈又亮了。
刺眼的燈光,逼得後藤閉上雙眼。
待他再度睜開眼,女子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神山說得沒錯,事情確實還沒有結束。
「各位也看到了吧?她渾身散發著一股強烈的怨念啊!」
「嗚啊—— 」
神山話才剛說完,隨即傳來一聲慘叫;只見伸一壓著自己的手臂,蹲在地上。
「你沒事吧?」
「怎麼了?」
真琴飛奔過去,而後藤也隨後跟上;接著神山緩緩地靠過來,老闆也從櫃檯後方走了出來。
伸一身上的白襯衫,右臂的部分染成了一片血紅。
「是誰幹的?」
後藤邊說邊捲起伸一的袖子,右上臂有一道很深的割傷。
「我、我不知道……不知不覺就……」伸一額頭冒汗,忍著疼痛說道。
「用這個吧。」後藤用真琴提供的手帕壓住伸一的傷口。
他的胳膊有一片刺青,刺著一絛纏繞著十字架的蛇;刺青上的鮮血,猶如貢獻給蛇的祭品之血。
12
裕也在酒吧外面不斷發抖:心中那股越來越膨脹的恐懼感,已經瀕臨爆炸邊緣了。無論他走到哪兒,總覺得有人在監視著自己。
剛才伸一手臂上那道傷口是怎麼回事——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難不成要我每天活在女鬼索命的恐懼中?
如果害怕就能解決事情,那我倒還能咬牙忍一忍,可是聽說麻美從密室中消失,而且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她到底被帶到哪裡去了——?
難道真如那個姓神山的靈媒所言,她所前往的是「只能去、不能回」的陰曹地府?
裕也腦中浮現前陣子和伸一一同觀賞的那部電影。臉色慘白的長發女子,將害死她的人一個個帶走——
當時他還邊看邊笑,想不到如今卻發生在自己身上。
「你沒事吧?」
曾幾何時,靈媒神山已佇立在他面前。
裕也搖搖頭;現在的他,怎麼看都不像沒事。
「不瞞你說,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神山語氣沉穩地說道。
「有事……」裕也顫聲地答道。
「是的,我想儘可能地幫助你。」
「幫助我?」
——這個靈媒想幫我躲過那個女鬼的危害?那真是求之不得!
「依照我的推算,假如再這樣下去——很遺憾,下一個犧牲者就是你。」
神山嚴肅地說道。
——什麼……不要鬧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壞事都沒做!
不要,我不要死!
「我絕對不要!」
「是啊,所以我才說要幫助你嘛。」
「你沒騙我?」
裕也攀著神山,捨棄自尊地懇求他。只要能留住這條命,就算要他磕頭也甘之如飴。
「請你冷靜一點。剛才我也說了,就算你不求我,我也會幫你的。」
「真的嗎?」
「沒錯,是真的……但是,有一個條件……」
13
早上上班時間,石井才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就聽到特殊懸案搜查室傳出咆哮聲。
他驚慌地趕緊衝到辦公室一瞧,只見後藤和井手內正吵得不可開交。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井手內的怒吼聲響遍了辦公室。
「這還用問嗎?查案啊。」後藤叼著煙頂嘴。
他渾身表現出明顯的不悅,故意背對井手內。
「不、不好意思,發生了什麼事?」石井一頭霧水地加入這場戰局。
「石井,你也知道這件事嗎?」
「咦,什麼事?」
話鋒突然轉到他頭上,搞得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五年前的性侵案。」
「性侵案……」
那正是前陣子後藤要求他查資料時所挖出來的案子。石井馬上就想起來了,但他還不知道現在應不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為什麼事到如今,你們還要把這樁已經結案的案子挖出來?」
「呃……」井手內這麼一逼問,石井剎時啞口無言。
「原來已經結案了啊,我還真不知道呢。以後屬下會注意的。」
後藤絲毫不將井手內放在眼裡,邊吐煙圈邊說道。
「給我認真一點!」
「吵死了。」
「這是你面對上司應有的態度嗎!」
「上司喔……」
只見後藤擺出一副「懶得理你」的態度,將香煙捻熄在煙灰缸中,拎起掛在椅子上的外套,走向房門。
「你要去哪裡?」井手內趕緊喚住他。
「當然是查案啊。」
「你沒聽到我剛才的話嗎?五年前的案子已經……」
「是別的案子啦。」後藤打斷井手內的嘮叨。
「別的案子?」
「是跟署長的女兒有關的靈異事件。這樣你就沒意見了吧?」
「臭小子……」
井手內似乎有話要說,但後藤充耳不聞,逕自離去。
「啊!」石井趕忙追向後藤的背影。
「請問……井手內課長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呢?」
「我哪知道啊!大概是他自己在發神經吧?」後藤話中帶刺地說道。
沒錯,井手內確實有些歇斯底里,但即使如此,後藤對他實在有點反應過度。
「後藤刑警,請問……你是不是討厭井手內課長?」
石井直截了當地問道。
後藤怱地停下腳步,蹙眉瞪向石井。
「對啦,我討厭他。除了你之外,我最討厭的就是他!」
「怎、怎麼這樣……」石井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雙腿發軟。
怎麼會?後藤刑警居然討厭我?尊敬的對象竟然討厭我,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後藤刑警,請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不說這個了。石井,那件事就交給你了。」
「那件事?」
「受不了,你痴呆了嗎?昨天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我要跟八云一起去找那個靈媒,而你負責查出昨天那些人的底細。」
後藤戳了戳石井的胸口。
對喔!剛才打擊太大,差點就忘了這件事。
「啊,是,我還記得。」
「拜啦!」
石井目送後藤跨步而去。
14
「打擾啦。」
後藤打開「電影研究同好會」的房門。這兒是八云的秘密基地。
八云正仰靠在老位子上,盤著胳膊打盹。
在這麼悶熱的房間裡,他居然還睡得著。
「喂,你打算睡到什麼時候?快起來!」
「我不是說過了嗎?被後藤大哥你叫醒,會害我一整天都沒有好心情。」
八云閉著眼睛說道。
這傢伙真的一點都不可愛!後藤在內心嘀咕著,一邊坐在八云對面的椅子上。
「追根究柢,還不都是因為你昨晚沒接手機,才會害我吃足苦頭!」
「嫂夫人又離家出走了嗎?」
——最好是我會跟你談老婆離家出走的事啦!
「你再跟我開這些沒營養的玩笑,我就宰了你!」
「哎呀哎呀,警方居然發出殺人預告耶,這什麼年頭啊。」
八云終於睜開眼睛,大大地打了個呵欠。
「我又不是要當藝人,沒興趣吐你嘈!」
「你可以噹噹看啊。」
「當什麼?」
「藝人啊。假如你跟石井先生組成搞笑團體,一定會大紅喔。」
「去死啦!」
受不了,不要動不動就打斷我的話行不行?
我不是來跟他吵嘴的!——後藤深吸一口氣,轉換心情,這才開始進入正題。
「我跟那個有一雙紅眼的男人見面了。」
後藤一開口,八云倏地臉色一變。他對這話題果然很敏感。
「怎麼回事?」
後藤將昨晚發生在酒吧的事情鉅細靡遺地告訴八云,無論是奇怪的靈異現象、店裡的氣氛以及在場所有人的服裝、伸一手上的刺青,都儘可能地如實描述。
八云並沒有插嘴,但對於澤口裡佳的幽魂出現在酒吧裡嚇人,以及神山擁有一雙紅色眼眸這兩件事,他狐疑地微微眯起了眼。
「事情又變棘手了。」待後藤語畢,八云無奈地說道。
「真的麻煩死了。」
「為什麼一開始不找我呢?」
此言一出,後藤累積在胸中的怒氣頓時一口氣爆發。
「誰教你不接手機!」
即便後藤掄起拳頭,八云依然只是慵懶地搔搔脖子,一點緊張感也沒有。這下子,生氣的人反而覺得自己顯得很愚蠢。
「後藤大哥,剛才你說伸一那個男人手臂上有刺青,會不會是……」
八云邊說邊將附近的紙挪過來,用奇異筆在上面畫畫。
「是不是這個?」八云將畫好的圖亮出來。
一條宛如繩索的物體纏繞著十字架。細部雖然有所不同,其輪廓確實與伸一手臂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沒有錯,就是這個。為什麼你知道?」
「說來話長,我還是省略不說吧。」
「不准省略!這樣我怎麼聽得懂?」
「沒關係,我懂就好。」
「我說你啊……」話說到一半,後藤突然閉口不說了。
面對八云這個人,說再多都是白費工夫;無論再怎麼苦苦逼問,也只會被他輕描淡寫地矇混過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等他自己開口。
「言歸正傳吧。」
「算了,隨便你!」
「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再見那名靈媒一面。」
「是啊,我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
想突破本案的盲點,當務之急就是查出神山究竟是真正的靈媒,或是假靈媒——
而能洞察真相的,唯有八云一人。
15
進入資料室的石井,再度確認手中的記事本。
後藤已經將昨晚酒吧成員的姓名、地址,一一記載在上頭。石井覺得他真是太了不起了,哪像石井,滿腦子的思緒都被當時的突發狀況攪得一團亂,壓根沒餘力顧及其他方面。
名單上總共有五人,不過真琴的來歷大家都清楚,在此暫且不管;至於神山,後藤說他會直接找神山問話,因此石井只需調查剩下的村瀨伸一、井手裕也,以及酒吧老闆八木慶太。
石井在電腦資料庫中輸入每個人的姓名,以查詢是否有前科。
只要在這個階段過濾出可疑人物,之後就能輕鬆許多——可惜天不從人願,名單上的人皆沒有前科。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說到底,由一個人負責調查三個人的來歷,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一般來說,這工作應該由數個人分頭進行才對。
——不,不行,我不能說喪氣話!這次我完全沒有表現出幹練的一面,慘叫的次數倒是比誰都多。
石井的腦中驟然浮現上回後藤說過的話:「明明就只是個耍白痴的,逞什麼英雄啊。」思及此,他的胸口頓時湧起一股暖流,也憶起了當初那股感動。
——加油啊,石井雄太郎!
16
「欸,八云,為什麼你要幫我?」
後藤一邊開車,一邊詢問副駕駛席的八云。
八云一臉訝異。這也難怪,連後藤都想問自己:「事到如今,問這個幹嘛?」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燒壞腦子了。
然而,他就是拋不開這個疑問。儘管每回都免不了幾句抱怨,八云依舊奮不顧身地協助後藤辦案——這究竟是為什麼?他大可撒手不管啊。
或許,後藤真正想問的人是自己。
正如井手內所言,為什麼要插手與自己無關的案件?這麼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不行,最近老是想一些無聊的問題。
「沒事,當我沒說吧。」後藤苦笑著收回前言。
「後藤大哥,你就別再責怪自己了。」八云也同樣苦笑著。
「啥?責怪自己?什麼意思?」這小子到底在說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看著這樣的你,實在很痛心。」
「痛心?」
「是啊。後藤大哥很容易對被害人與加害人投入情感,然後和他們一同憤怒、吶喊、哭泣。一般警察會自己建立一條界線,將公私劃分開來,就連性侵案也不例外。」
這席話對後藤來說可謂一針見血,不過他並不想乖乖承認,而且他也認為不應該承認。
「才沒這回事咧。」
「你不承認也無所謂,但你自己應該心裡有數。像你這樣投入私人情感,一旦結果不如預期,你就會責怪自己,覺得都是自己不夠努力所造成的。」
「我不是說了不是嗎!」後藤不禁放聲大吼。
然而,這一招是嚇唬不了八云的。
「說到底,光憑一個人的力量,本來就不可能改變命運。無論再怎麼努力,該來的還是會來,只有笨蛋才會為了這種事而責怪自己。」
後藤想反駁,但是卻啞口無言。
他並不想說什麼漂亮話,八云說得沒錯,每當案件終結,他總會思索:難道沒有更好的結果嗎?假如我早點察覺,是不是就能有別的活路?
然而,誠如八云所言:只有笨蛋才會這樣做,說穿了只是沉浸在後悔中罷了。
「可是呢。」
一陣沉默後,八云再度開口。他眼神堅毅地直視著前方,詭道:
「即使再怎麼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或許……我們能從中得到一絲救贖。」
後藤驚訝地望向八云。
這個既冷漠又難相處的彆扭大王,如今看起來卻散發著慈愛的光輝,真不可思議。
「因此,我才會協助你辦案。我們倆說不定是同類喔。」
八云此言一出,後藤忽然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
後藤並不想回答八云,只是不停地捧腹大笑。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這件案子解決後,請你不要再拖我下水了。」
八云不悅地別過頭去。
這小子真可愛!前陣子他還是一個目空一切的男人,如今居然變了。這是晴香帶來的效果吧?青春真奇妙啊~~
此時,後藤的腦中驀然浮現妻子敦子的臉龐。其實我也沒資格笑別人,或許我也和他一樣。
每當我迷失自我、變得憤世嫉俗,那傢伙一定會離家出走;而一旦我埋首辦案、化為風暴大鬧一番,她又突然回來了。
女人,真是一種可怕的生物啊——
* * *
神山的事務所位於鄰市,地處住宅區中的某大樓一樓。他沒有裝設招牌,只在門上貼了一塊寫著「神山靈異研究所」的牌子。
後藤按下電鈴,片刻後便有人應門。
「請問是哪位?」
「我是刑事課的後藤。」
「請稍待一下,我馬上開門。」
門應聲開敗,神山探出頭來。他穿著與昨日相同的黑色西裝,然而他與只有那一百零一套服裝的後藤不同,襯衫漿燙得十分筆挺。
「我有事情想問你。」
「請進。不好意思,地方有點小。」
此次貿然來訪,後藤本以為神山會請自己吃閉門羹,想不到他竟爽快地開門迎賓。
「他不是警察,不過我想讓他跟我一起進去,可以嗎?」
語畢,後藤身後的八云往前跨出一步。
「啊,你是當時那位……」
神山語帶驚訝,而八云只是冷冷地說了聲:「你好。」
後藤與八云來到寬約五坪大的客廳。
牆邊的書架上排滿了各種靈異相關書籍,還有一套接待用桌椅擺在房間中央,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這兒一點生活感也沒有——不過這裡是事務所,因此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後藤和八云並肩坐在接待用沙發上;神山端出冷茶招待他們倆,接著也在對側的沙發上坐定。
「這裡禁煙嗎?」
後藤從胸口掏出香煙,一邊問道。「請用。」神山邊說邊從桌下拿出煙灰缸,放在後藤面前。
「你想知道我的來歷,對吧?」神山一語道破。
他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後藤反倒不知該如何答腔,不過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你說對了!在這次的風波中,坦白說……你跟其他人實在很格格不入。」
神山聽完,開心地笑了。
「後藤刑警,我欣賞你這樣的人。」
「啥?」
「你是一個有話直說的人。」
他一副彷彿看穿後藤心思的態度,令後藤靜不下心。
後藤望向身旁的八云,然而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神山,似乎不打算參與對話。
「被你欣賞有什麼屁用!來談正事吧,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靈媒?」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神山慢條斯理地答道。
「那之前你是做什麼職業?」
「聽了你或許會嚇一跳,是老師。」
「啥?」
「是真的喔,你大可去調查一下。以前我是個高中老師。」
老師和靈媒,這兩項職業真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為什麼你會想當靈媒?」後藤此言一出,神山倏地瞥了八云一眼。
儘管八云察覺到神山的視線,仍然維持著一張撲克臉。
「以前的我也看不見死者的靈魂,只是以一個老師的身份過著平凡的生活;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感到強烈地頭暈目眩,然後住院了一陣子。」
話說到這兒,神山先頓了頓,接著喝下一口茶。
「那是過度疲勞所引起的心臟衰竭。我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等到我清醒後,不知怎的,我的兩眼就變成紅色了。」
聽到這兒,八云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醫生也說找不出原因。由於身體實在沒什麼異狀,我很快就出院了——從那時起,我開始看得見死者的靈魂。起初我以為是錯覺,但很可惜地,那並不是錯覺。」
——八云是天生就有一隻紅色左眼,而這傢伙的紅色雙眼卻是後天形成的啊。
「所以你就成了靈媒?」後藤在煙灰缸中捻熄香煙。
「無論我個人願不願意,既然具有特殊能力,就應該好好利用才是;假如空有能力卻不使用,你不覺得很浪費嗎?就像是擁有絕對音感卻不踏入音樂領域一樣。」
「使不使用都是個人的自由吧?世界上也有人擁有高級車卻不開車啊。」
後藤語畢,神山放聲大笑。
——你反應也太大了吧?這傢伙真是越看越不順眼。
「後藤刑警,你這人真有意思。你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啦。你覺得呢?」
神山詢問八云。
關於這個問題,後藤也想知道八云的答案。
「為什麼問我?」八云仍舊面無表情。
「因為——之前我也說過了,你跟我有相同的能力。我說錯了嗎?」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八云壓低嗓子說道。
「感覺啊!或者我該說是『呼應』?」八云冷笑了一聲。
「這種說法果然騙不了你。說穿了也很簡單,你的左眼戴著角膜變色片對吧?黑色的。我也戴著一樣的東西。另外,我們在那棟大樓碰面時,你的視線一直追著從屋頂跳下來的女鬼;從一般人眼中看來,現場根本什麼也沒有,所以我推論你看得見鬼魂。」
「你猜得沒錯,我看得見。」八云說。
神山滿足地笑了。
「作為一個擁有相同能力的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次麻美小姐的消失以及一連串的靈異現象,你怎麼看?」
「那你呢?你怎麼想?」八云反問。
「我認為澤口裡佳小姐的靈魂懷抱著強烈的怨恨,因此渴望復仇。我不清楚她的報復對象是誰,但恐怕是當時酒吧中的某個人。」
「復仇……」八云喃喃說道。
「很遺憾地,麻美小姐只是被無端波及罷了。只要裡佳小姐的憤怒一日不平息,難保不會出現下一個犧牲者。」
「你的意思是,她消滅了麻美小姐?」
面對八云的問題,神山深深地頷首。
「當時我人在現場,而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性。我的話已經說完了,那麼你呢?」
八云咬緊下唇,躊躇地將視線左右飄移,接著才娓娓道來。
「我認為死者的靈魂,類似於一種思念集合體。」
「我也這麼認為。」
「不。在我看來,死者的靈魂對於在世者而言,並沒有物理上的影響力。」
「言下之意是……你認為亡靈不可能消滅麻美小姐?」
迄今泰然自若的神山,表情猛然一變,散發出挑釁的氣息。這也難怪,畢竟八云當著他的面推翻了他的理論。
「其實這也不過是我的個人觀點罷了……」
「那麼,為什麼麻美小姐消失了呢?」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你應該沒有立場推翻我的論點。」
「這倒也是。」
八云不加思索地認同了神山的話語。他認輸了嗎?
「自從我當上靈媒以來,經歷了各式各樣的狀況;照我的經驗看來,只要亡魂的意念夠強烈,也是有可能產生物理影響力的。」
「有沒有實際案例呢?」
「比如說,一對相愛的情侶即使不開口,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情意,對吧?你不覺得這就是人的思念發揮物理影響力的案例之一嗎?」
「你說這就是物理影響力,未免太牽強了;況且你扯太遠了,在我聽來跟『夢想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一樣空泛。」
後藤看得出八云正顯得不耐煩。
「那麼,我就再問你一次:為什麼麻美小姐消失了?」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請你幫我一個忙?」
「呃,啥?」
一旁的後藤聽到神山這突如其來的話語,不禁驚呼一聲。
他悄悄瞥向身旁的八云,看得出八云比他還要訝異。
「其實,我的經驗也不是那麼多,這次的委託對我來說有點負擔過重;你的能力和我相同,假如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比較放心……」
「就算我們倆能力相同好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語畢,八云逕自起身。
看樣子,從他口中是套不出什麼了——後藤也隨同八云離席。
「打擾啦,老師。」
「我不喜歡這樣的稱呼。」神山苦笑道。
「對了,八云。你認識一個和我一樣雙眼赤紅的男人嗎?」
喂,給我等一下!雙眼赤紅的男人……
「喂,你認識那個男的?」後藤激動地揪住神山的衣襟。
「是啊,不過說是認識……其實我也只跟他見過一次面而已。」
「在哪裡?」
「長野縣北部的戶隱.當我在那裡進行靈媒修行時,他找上了我。」
「你這小子,該不會是那傢伙的爪牙吧?」神山大大地搖搖頭。
「怎麼可能!拜託你饒了我吧。二位認識那個男人?」
「是啊。」豈止是認識,還受到他不少「照顧」呢。
「那麼你應該懂吧?全天下不會有比他更可怕的男人了!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了,他的眼睛宛如一片黑暗深淵,世上的一切都會被他吞噬;他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情感,他本身就是一種邪惡!這是我對他的看法,我既不想與他為敵,也不想跟他同夥。」
後藤鬆開手後,神山無奈地搖搖頭。
驀然一瞥,八云已經不在房裡了。
17
真琴坐在會議室的椅子上,沮喪地抱著頭。
怪事層出不窮,而且每件事都無法找出解答;包含麻美的行蹤在內,一切簡直有如羅生門。
後藤說只要交給警方辦案就好,可是真琴怎麼可能袖手旁觀呢?報社自己也有一套與警方不同的情報網。
此時,一名小個子駝背男開門進入。
「我是瀧澤,你是土方小姐嗎?」
「是的。」真琴起身行禮,對面的瀧澤趕緊請她坐下。
「不好意思,謝謝您抽空見我。」
「別放在心上,顧慮東顧慮西的,怎麼能寫出一篇好報導呢?」
瀧澤豪爽一笑,真看不出個頭小的他會有如此笑聲。
真琴曾和他在走廊擦身而過數次,這還是她頭一次和瀧澤面對面談話;以往真琴總覺得他有些陰沉,但方才那一笑抹去了那些負面印象。
「不瞞您說,我有一件事想請教您。」
「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會儘量回答。」
瀧澤點燃香煙,接著咕噥著:「全公司禁煙,這要教我去哪裡抽煙嘛。」然後從口袋中掏出攜帶型煙灰缸。其實就算他有攜帶型煙灰缸,會議室也一樣禁煙,不過真琴並沒有說破。
「您還記得五年前那椿澤口裡佳案嗎?」這就是真琴找上瀧澤的理由。
五年前澤口裡佳自殺後,從警方辦案初期到嫌犯被捕——這段時間的一連串報導,都是由瀧澤所負責的。
瀧澤摩挲著下巴的髭鬚,扭動肩膀。
「記得啊。不只是澤口裡佳案,只要是我經手過的案子,我全部都記得。你最好也把自己寫過的報導全烙印在腦中,這會成為你獨有的情報來源,也會幫助你日後寫出更好的報導。」
「喔,好。」真琴不小心顯露出了漫不經心的態度。
這種愛自吹自擂的人,報社裡多得是;或許是因為見識過各種大風大浪,見多識廣的關係吧。
「好了,為什麼你會對這麼久以前的案子有興趣?」
「現在我正在製作性侵案被害人的後續報導,所以才會對裡佳小姐的案子產生興趣。」
真琴說出在內心構思已久的答案。
即使她將靈異現象一事和盤托出,也只會使話題變得複雜,而且對方也不大可能會相信她的話。
因此,她選了一條比較保險的路。
「傷腦筋啊。」瀧澤摸著後頸,嘆出一口氣。
「老實說,我也正在追查那件案子呢。」
「真的嗎!」瀧澤這意料之外的話語,令真琴為之驚呼。
「是啊。」
「當中是不是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呢?」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逕地沉吟。
兩個人的報導主題偶然重疊,也難怪瀧澤不願開口透露;只是,假如瀧澤真的掌握了什麼新的線索,真琴絕對沒理由輕易放過。
「算了,既然內容沒有重複,說了應該沒差吧。」
瀧澤將香煙捻熄在煙灰缸中。
「究竟是什麼事?」
「最近網路上有一個很紅的色情網站。」
儘管真琴覺得瀧澤的話與性侵案一點關係也沒有,仍然靜靜地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我覺得有點在意,所以也進去看了。它是會員制的網站,使用者可以在上頭下載圖片或影片,而那些內容都非比尋常。」
瀧澤點燃第二支煙。
有些人只要開口講話,就會忍不住想抽煙,而瀧澤就是那種人。
「簡單說來,就是一些強暴影片;這東西並不稀奇,市面上所販賣的那些幾乎都是假的,只是在無名女演員的臉上打上馬賽克,然後演一齣戲罷了。畢竟這可是犯罪行為,當然不可能假戲真作,但是……」
「該不會,那個網站上的圖片和影片……」
「沒錯,那些全都是真的。」真琴心頭猛然一緊。
將真正的性侵影片散播到網路上作為娛樂,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喪盡天良的事了。萬一被受害者看到了……話說回來——
「為什麼你知道那是真的?」
「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嗎?要牢牢記住自己寫過的報導!那將成為你獨有的情報來源。」
難不成——
真琴頓時面色鐵青。究竟是什麼樣心態,誘使人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
又怒又懼的真琴,忍不住手指發顫。
「你看起來比我想像中還聰明嘛!你猜對了,我在那個網站上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澤口裡佳……」
「沒錯。上傳者是用家庭攝影機拍攝的,上頭很貼心地附加了拍攝日期,絕對錯不了。」
太過分了——
真琴握緊雙拳。
「不僅如此,你相信嗎?開頭還打上『二〇〇〇年四月,跳樓自殺帖這行字哩!」瀧澤雙眼充血地注視著真琴。
真琴用力搖頭。她不願意相信,同時也熱淚盈眶。
真琴覺得,她似乎稍微瞭解到連死後都得受此屈辱的裡佳,究竟多麼痛苦、悲傷;這股屈辱,光是想像都令人目不忍睹。
事實上,這種犯罪行為已經超出正常人所能忍受的範疇,即使被害人心生殺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我並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正義感特別強的人,只是這件事我實在難以容忍。」
「我也是。」
「我想逼得他無路可逃,踢爆他的所有惡行。」瀧澤意志堅定地說道。
18
夠了沒,現在到底是怎樣?
後藤的煩躁已經抵達最高點。打從離開神山的事務所以來,八云始終不發一語,無論問他什麼問題,他總是回答:「在得到所有情報之前,我不方便發表意見。」
沒辦法,後藤只好將八云送回他的藏身處,獨自持續搜查。
八云突然脫隊的理由,其實並不難想像。八云的父親——那個兩眼赤紅的男人,這回說不定也參與其中。
不行、不行!俊藤趕緊揮開腦中那些想法。
——我的腦子已經夠混亂了,思考這些只是把自己逼瘋而已;當務之急,應該是先把自己的分內工作做好。
後藤來到神山曾經任職的市內某所高中。
這是他頭一回來到這兒,不過他早就耳聞其名;這所名校的學生,全都是一些腦袋構造和後藤截然不同的人。
後藤由正面玄關進入校舍,換上來賓用的拖鞋。
他已經有二十年沒踏入學校了。真不可思議,即使不是自己的母校,學校這地方還是令人燃起一股懷念之情。
一踏進去,右方的「教職員室」牌子便映入眼簾。
他緩緩地打開門扉,裡頭的數名教師隨即不約而同地望向後藤。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
「我是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後藤,那個姓間宮的導仔在不在這裡?」
沉浸在感傷中的後藤,連遣詞用句都不知不覺退化了。
「啊,您就是後藤刑警啊。請進。」
辦公室尾端的一名消瘦的中年女子舉起手來。她戴著一副玳瑁鏡框的眼鏡,臉型瘦長,看起來像極了個性嚴苛的貴婦。
教師們開始交頭接耳,後藤甚至還聽到有人說:「他是刑警?真的假的啊。」
其實他大可大大方方地走進來,不過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叫來訓話的學生,因此走路也變得扭扭捏捏。
「您好,請坐吧。」後藤恭敬不如從命,依言坐下。
「您這次是來詢問關於神山老師的事吧?」
「嗯,沒錯。」
「在這之前,我有件事情想先請教一下,神山老師是不是做了什麼……」
後藤很清楚她的言下之意。警察前來打探前同事,任誰都會起疑。
「他沒做什麼壞事啦,這只是例行公事罷了。警察這種組織比你想像中還麻煩,即使心中很清楚『不是這個人』,還是常常得做做樣子,好向上頭交差。就拿你們老師來說好了,你們作家庭訪問時也不是只找問題學生吧?」
「刑警先生,我瞭解您的意思,但以『家庭訪問』來當例子似乎不太妥當。家庭訪問不只是為了瞭解學生的家庭環境,也是希望家長能藉此瞭解我們老師的方針。」
間宮面露慍色地反駁道。
——不小心說錯話了!我可沒空跟她暢談教育大計。
「抱歉。嗯,總之呢,我想知道神山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其實我對他的私生活並不清楚,不過學生們都很喜歡他。刑警先生,您和他碰過面嗎?」
「是啊。」
「那麼,您應該能瞭解吧?他是個非常優秀的老師。他願意傾聽學生任何微不足道的煩惱,該說他直覺敏銳嗎?他似乎非常瞭解學生的心情。」
曾經是教師的神山,以及現在身為靈媒的神山——
坦白說,後藤本來暗自期望他前後判若兩人呢,畢竟這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辦案線索。
然而,從間宮的話中聽來,他的個性似乎沒什麼改變。
「其中有一個學生特別喜歡他!她是一個很漂亮的長發女孩,我記得好像是……川口同學?不,還是山口同學……?」
間宮摩挲著一臉黑斑的面頰,一逕思索著。
「聽說他之所以辭去教職,是因為病倒了……」
再這麼聽她瞎扯下去還得了!正當後藤想導回正題時——
「對了,他其實在辭職之前就看得出來滿臉疲憊,結果某一天突然住院,然後就這麼辭職了。」
「他生了什麼病?」
「由於事出突然,我們也不是很清楚耶。」
這番話和神山的說詞並無二致,至少以現階段來說,神山並沒有說謊。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剛才我也說過,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看來這趟我是白來了。失陪。」
後藤邊說邊站起身來。
坦白說,後藤壓根沒必要這麼匆忙,只是他不知該怎麼應付這個姓間宮的女老師,所以想在對方再度說廢話前溜之大吉。
「不好意思,後藤刑警。」間宮喚住後藤。
「什麼事?」
「神山老師目前在哪裡高就呢?」
她不知道嗎?算了,這也難怪。
「他在當靈媒啦。」
此言一出,間宮剎時呆若木雞。
她的反應是有點誇張,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就是了。
19
井手內拖著身子,回到自家大樓的門前。
這幾年來,疲勞所造成的沉重感總緊緊地依附在他身上,揮之下去。
他這趟回來,並不是回家休息的,只是來拿換洗衣物,一小時後就得回警署。
他並不像後藤一樣相信鬼魂的存在,只是他偶爾會思忖著——身體之所以如此沉重,是否並非起因於疲勞,而是案件關係人所下的詛咒?
——我背負著他們的怨念。
對於井手內來說,後藤只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但是他偶爾也會羨慕後藤。若是他能像後藤一樣掙脫組織的束縛,發洩自己的情緒,那該有多輕鬆啊。
「壓抑情緒」這件事,比他想像中還耗費心神。
打開門一瞧,電燈是開著的。那小子已經回來了嗎?剎那問,井手內發現自己竟猶豫了一下。
為什麼我要對自己的小孩顧慮東顧慮西的?井手內刻意踩著大步走進客廳,然而空無一人。難道他在房間裡嗎?井手內將扛在肩上的公事包丟到地上,躺進沙發中。
——我從什麼時候起,變得抗拒回家了?
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我跟他並沒有特別合不來,只是一碰面就尷尬而已。
「爸爸。」
兒子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井手內心頭一驚。從井手內的位置看不見他,不過他肯定正站在客廳的入口處。
「怎麼,原來你在家啊。」井手內動也不動地答道。
我不是本來就知道他在家嗎?——連井手內自己都覺得,問這問題實在有點怪。
「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找我有事?反正一定又是跟我要錢吧!我看他開始打工,本來還安心不少,看來真是太大意了。
「幹嘛?我不會再給你零用錢了。」
「我不是要跟你拿錢。」語畢,他從後面繞過來,坐在井手內對面。
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和兒子相視而坐了呢?
耳環的數量又增加了?穿一些不合尺寸的衣服,真的有那麼帥氣嗎?——儘管井手內想說的話多不勝數,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是他以工作繁忙為藉口,將教育小孩的責任全推給妻子的報應。如今,他的妻子也不在了。
我瞎忙一輩子,到底想守護什麼——?
「坦白說,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他窩囊地垂下眉毛說道。這種表情跟我像極了;不光是表情,就連膽小怕事的個性也跟我如出一轍。
井手內苦笑道:
「你說吧,不過我沒時間,儘量長話短說。」
「我被詛咒了。」
這小子在講什麼鬼話?一股隱約的不安,在井手內心中逐漸擴散。
20
石井獨自坐在市內某家不動產仲介公司的一室中。
桌上備有咖啡,不過他實在沒胃口。
在調查過去的犯罪紀錄時,酒吧的那幾人沒有一個人有前科,不過他並不感到失望;因為,儘管只見過一次面,他從不認為當中有任何人像是會犯下這等罪行的人。
接著,石井找上了伸一的工作地點。
這是一家小小的活動企劃公司,據接電話的女行政人員所言,伸一進公司的時間是兩年前,他工作認真,如今已是公司的重要人才。
而裕也這名青年,也在數個月前由伸一介紹進來當活動打雜工讀生,是個意想不到的務實青年,大家對他的評價也很好。
從談話中的語氣聽來,這名行政人員對伸一似乎特別有好感,對於警方打探兩人來歷感到驚慌失措,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石井:他真的沒做什麼壞事嗎?
掛斷電話後,石井發足來到這家不動產仲介公司,他們兩人所住的大樓就是此公司經手介紹的;此行的目的,是從業者口中間出房屋的租金以及合約的內容。房租可用來推算兩人的經濟狀況,而保證人的欄位則可用來確認當事者有哪些親屬。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離席的仲介人員拿著信封回來了。
「沒關係,沒這回事。」
仲介人員坐在石井對面,朝他遞出信封;石井接過信封,手臂卻冷不防被對方一手攫住。
「剛才我也表明過,其實這些東西我是不應該拿出來的,這方面還請您給個方便。」
最近由於個人資料保護法大行其道,即使是警察也無法輕易閱覽資料,導致辦案效率大幅落後。
「放心吧,我不會將它帶出去的。」
「這樣啊。」儘管他鬆開石井的手臂,臉上仍然浮現著一抹不安。
趁他改變主意之前,趕緊將資料看一看吧!
石井從信封中取出租賃契約書,翻開一頁。兩人的住處為月租十五萬,地點不在市區,到車站也有十分鐘路程,以新建的兩房兩廳一廚來說,這金額並無不妥。
他又翻了一頁,望向保證人那一欄。
「啊!」石井不禁驚呼,仲介人員也好奇地探過頭來。
石井翻回前幾頁,重新檢查地址、大樓名稱、門牌號碼,證實的確是昨晚所拿到的地址。
「請問一下,這本合約真的是那間屋子的合約嗎?」
「是的。」
「簽約人確定是這個人嗎?」
「沒錯。」
「你確定嗎?」
「最後面有他的駕照編號。」在石井的不斷追問下,仲介人員無奈地答道。
「駕照。」石井依言翻到最後一頁。
正如仲介人員所言,最後一頁記載著簽約人的駕照編號。暈開的墨水弄得駕照上的照片一片模糊,不過名字倒印得清清楚楚。
「居然有這種事……」
石井激動地猛然起身,而仲介人員只是呆若木雞地望著他。
——我找到一個不得了的線索了!這滿腔的激昂,令石井久久無法自己。
21
「八云,你在嗎?」
晴香造訪八云的秘密基地,只見他正一臉認真地凝視著某物。
他的視線投向桌上的一條紅礦石項鏈,這是前一樁案子解決後,水渠道路上的一名少年連同信件一併交給他的。
「怎麼,又是你啊?」
八云察覺到晴香的存在,邊打呵欠邊說道。真是的,什麼態度嘛。
「我要回去了!人家好不容易幫你把事情辦完了說!」
「你怎麼不早說。」什麼嘛,意思是我沒事就不能來嗎?
晴香滿懷不悅地在八云對面坐定,將日記和紙條遞給他。
「我姑且試過了,不過沒辦法全部完成;因為很多地方都看不懂,所以跳過了一部分。」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
八云看都不看,就將它們塞進襯衫胸前的口袋中。
今天的八云好像有點反常耶。
「欸,你在想什麼呀?」
「我在擔心你這天兵的未來。」
這個人真的是……怎麼老是這麼口無遮攔?
「用不著你擔心,我的未來可是一片光明呢!」
語畢,晴香忽然想到:八云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呢?大學畢業後,他打算何去何從?被迫看見死者靈魂、背負著辛酸過往的八云,放眼著什麼樣的未來?
「欸,八云,你大學畢業後想做什麼?」
「誰知道?到時候再想吧。」
晴香並不認為這是八云的真心話。她好想探索他的心房,然而,想必他是絕對不會告訴她的。
「要不要跟上次遇到的那個人一樣,當個靈媒看看?」
晴香本以為八云會生氣,但他只是大大地吸進一口氣,閉上雙眼。
「有時候,我實在搞不懂。」
八云難得以極為緩慢、缺乏自信的語氣說道。宛如飄怱不定的浮云。
「搞不懂什麼?」
「看得見死者靈魂的這只左眼。說不定我看見的全都是幻影,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
「才沒有這回事呢!」八云對晴香的話語置若罔聞,繼續往下說:
「會不會其實我根本沒看見真相,只是為了滿足自我,而編造出一篇篇的故事……」
「八云……」
「事實上,儘管我和那傢伙擁有同樣的眼睛,所見之物卻大不相同。我所看見的是悲傷,而他所看見的卻是憎恨;那傢伙超越了生死的界線,挖掘出靈魂本質中的深遠黑暗,這一點我不否認。」
「這樣子太殘酷了!」晴香窒息般地說道。
她不願相信人類的本質是一片黑暗。
「是嗎?在我眼中看來,黑暗彼端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到底誰才是正確的呢……」
他的語氣彷彿朗讀著一本哲學書,而晴香似乎在這席話中窺見了八云的本質。
儘管八云愛抱怨、得理不饒人,再怎麼說,他都是一個會為別人拚命一搏的人,而這想必是因為無論他在黑暗中多麼辛酸、痛苦,總是相信前方必定有一道光芒。
不管他眼中所見是真是假,即使那只是他個人一相情願——那道光,都代表了八云的本質。
「你看見的絕對不是什麼幻影!嗯,我跟你保證,絕對不是!」
晴香頻頻點頭說道。
八云對晴香不屑地冷笑一聲.接著再害臊地皺著臉搔搔頭髮。
「受不了,你真的是天真透了。」
「什麼意思嘛。」
「你的保證能信嗎?」
這個人真的是——
「口是心非!」
「算了,我就照你說的,不再想一些沒意義的事了。」
語畢,八云捻起項鏈的鏈子,定定地注視垂在下方的紅色礦石。
「這一次,這東西害我對自己的所見之物產生了疑問。假如能拋開疑問,將放眼所見的真相一個個組合起來,就能找出答案。」
八云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眸,綻放著強烈的意志之光;晴香凝視著那團光芒,看得忘我。
她深深覺得,自己與八云的心房稍稍拉近了一點距離。
「看什麼看?噁心死了。」
這個人怎麼老愛亂講話破壞氣氛?
「什麼噁心嘛!我只是覺得那條項鏈很漂亮,所以才一直看罷了。」
晴香扮鬼臉地說道。
只見八云深深嘆出一口氣,彈開那顆紅色礦石。
「這顏色真的好漂亮喔!那是什麼礦石?」
「大概是黃玉(Topaz)吧?」
「原來有紅色的黃玉呀?」
「這種黃玉非常稀少,價值就跟美術品一樣高。」
「這樣啊……」
「據說黃玉可以提高人的創造力與感應力。」
八云淡淡地說著,將那條項鏈扔向晴香。
晴香嚇得差點失去平衡,但仍雙手接住了它。
「喜歡的話就給你。」
「咦?可是,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這是我媽以前戴過的項鏈。」
這種東西,怎麼能夠輕易接受呢?
「既然如此,就應該將它還給令堂才對呀。」晴香說。
八云露出苦笑。他的表情,代表著什麼意思呢?
「沒關係,我希望你收下來,而且她也沒機會再戴上它了。」
八云的眼眸,流露出深海般的哀愁之色。
難道說——
22
回到警署的後藤正步行在走廊上,朝著自己的部門邁進。
這一趟的收穫可說是零,現在只能先等待石井的調查結果了(雖然他並不期待)。
每條線索好像互有關連,又好像互不相干,可謂支離破碎。
如果要將這次的案件依順序逐一說明,神山所說的話應該最接近正確答案——裡佳由於恨意太深,因此詛咒了所有關係人。
可是,後藤並不這麼認為。
假如她迄今仍憎恨著某人,那麼就沒救了。誰沒救?她?
不,沒救的人是我自己——
「你跑去哪裡了?我找了你好久呢!」
惠理子佇立在走廊上,擋住後藤的去路。她還是一樣巨大,身材、身高都跟後藤差去無幾。
一大堆事情要處理,弄得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向惠理子詢問調查結果。
「查出什麼了嗎?」
「就是因為查出來了,我才來找你啊。」
惠理子無奈地說著,拽著後藤的手臂進入附近的偵訊室。
「幹嘛要來這裡?」
「想也知道是不希望被別人聽見啊!你真的很遲鈍耶。」
對啦對啦,我就是遲鈍啦!
後藤滿懷不悅地盤著胳膊,靠在牆上。
「然後咧?」
「我逼問了當時的負責員警,挖到了很多內幕。」
逼問……你這樣還算是女人嗎?
「井手內課長過來說了一些有的沒的,浪費了我很多時間,不過我還是問出來了。當時好像是故意撤銷告訴的喔。」
「故意的?」
「你太大聲了啦。」惠理子趕緊搗住後藤的嘴。
「他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就是那樣。」
「聽起來好像有什麼陰謀喔。」後藤撥開惠理子的手說道。
「是啊,超可疑的!」
「怎麼說?」
「我哪知道啊?這點你自己去查吧!」惠理子聳聳肩說道。
可能性之一,應該是人手不足吧。
當時警方手中還有一件事關警察威信的案件,可說是十萬火急——上頭不願意將主要人力耗費在性侵案上,於是調開後藤與惠理子,轉交由新人處理。
打擊被害人的心靈、逼她撤銷告訴、結案——
依照現況來說,警方確實沒辦法分配足夠的人力給每一樁案件,只能依照重要程度來配給警力,這是事實。
但是,假如真是如此,這名女子就是被這種政策給害死的。
「還有另一件事。」
「什麼?」
「我問了第一個抵達自殺現場的人,他說裡佳有留遺書。」
「確定嗎?」
「對啊。我還請他重新翻閱了當時的記事本呢。」
資料上沒有記載這項證據。
有人把它偷走了,而且偷的人一定是內賊,否則不可能辦得到。
然而這樣一來,就絕對不可能是人員不足所造成的缺失了。
「有人想隱瞞裡佳自殺的事實。」後藤脫口而出。
「為什麼?」惠理子旋即問道。
也難怪她會這麼問,因為隱瞞裡佳的自殺,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況且最後案件依然是以「自殺」結案。
說不定,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遺書。
有人謀殺了她,然後再留下遺書,想偽裝成自殺——
不行,這樣不合理!可惡,這案子真的煩死人了!
後藤猛地將身旁的椅子踹開。
23
這不是我一個人處理得來的問題!真琴深感無助,於是儘管自知不應該來這兒,仍然造訪了警署。
和瀧澤談過之後,真琴自己也瀏覽了那網站。
她真希望瀧澤說的是謊言,然而很殘酷地,電腦螢幕上映出了血淋淋的真相。
她無法原諒那些人。
犯下性侵案的歹徒、利用這些影像謀利的人,以及觀看這些影像為樂的人。
就連身為第三者的真琴都感到如此憎恨,換成當事人裡佳,肯定覺得放眼所見的一切全都令人憎惡。
裡佳想必也覺得我們很可恨吧?
她這無窮無盡的憎恨,就連無辜的麻美都牽扯進去了——想到這兒,真琴忽然發覺自己在影片中看見了熟悉的東西。
於是,她決定將這件事告訴後藤及石井。
如果被瀧澤知道了,她免不了被臭罵一頓,但如今管不了那麼多了。
真琴來到偵訊室門口,一陣轟然巨響驟然傳來,嚇得真琴停下腳步。
偵訊室的門應聲開啟,後藤從中走出來,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吵死人了,安靜點行不行啊!」
一名和後藤身材相去無幾的女性也嘀咕著走出來。
真琴覺得她有點眼熟,依稀記得她是那個姓島村的女警。
「你管我!」她和煩躁地撂狠話的後藤對上視線。
真琴深深一鞠躬,走向後藤;而島村也識相地拍拍後藤的肩,匆匆離去。
「很遺憾,我們還沒找到你朋友。」後藤尷尬地避開真琴的視線。
真琴覺得,這個人真是表裡不一。明明他擁有強烈的正義感與責任心,而且心地又善良,卻總是羞於表達。
「不,我不是來談這件事的。關於澤口裡佳小姐的案件,我有一條線索想告訴你。」
「什麼線索?」
「在這裡不方便說,請你……」
接下來的內容不方便大聲說出來,真琴連筆記型電腦都帶來了,只希望後藤能看一看。後藤明白了真琴的意思,對她招手示意「跟我來」,接著邁開步伐。
* * *
石井意氣風發地回到了署裡。
後藤刑警一定會很開心的!光是想像,就令石井樂得合不攏嘴。
「後藤刑警,我成功了!」石井猛地打開門扉。
後藤狠狠瞪了石井一眼,嚇得石井全身僵直。
「你杵在那兒幹嘛?」經後藤這麼一說,石井才趕緊入內。
真琴也在一旁。石井在後藤身旁擺放一張圓椅,接著坐定。
「啊、啊、是真琴小姐啊?有、有、有什麼事嗎?」
石井很努力地想恢復平常心,但很明顯地辦不到。
心頭的恐怖回憶阻礙著他,令他忍不住緊張起來。
「你來得剛好,一起聽吧!」
「聽?」
「你很遲鈍耶,她是來告訴我們澤口裡佳的線索的啦!」
後藤刑警居然願意讓我知道如此重要、重大的線索——石井很想說出口,但現在的氣氛實在不適合開口。
沒辦法,他只好在一旁觀望。
真琴將筆記型電腦放在桌上操作.而後藤和石井則並肩窺向螢幕。
螢幕上顯示出「強姦俱樂部」幾個大字。
石井知道網路上有一些聚集著極端狂熱者的網站,但沒想到會有如此露骨、低級的站台。
「這不是A片的企劃影片嗎?」後藤問得好。
說起來,兩個男警官跟一個女新聞記者共處一室看這種影片,想來還真奇妙。
「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真琴盯著螢幕,顫聲地說道。
「難道說……這是真的?」
真正的強暴?不,這不可能的,強暴可是犯罪啊!
「很遺憾……」
「可是,你為什麼知道這是真的呢?說不定它只是做得以假亂真罷了。」
真琴沒有回答後藤的問題,默默地移動滑鼠,點進網站中。
一會兒後,螢幕上顯示出一列名單。只要從名單中選一個人,八成就能看見那人的圖片或影片。
她緩緩地移動游標,停在一個名字上頭。
澤口裡佳——
不會吧,這……不可能!
真琴在名字上點了一下,澤口裡佳的臉部照片與詳細資料隨即顯現出來。
「澤口裡佳,當時二十二歲,錄於東京都內某處。努力忍受屈辱的表情真是令人興奮難耐啊!二〇〇〇年四月,跳樓自殺。」
上頭的文字教人越看越不舒服,石井覺得自己好像腦中一片空白。
「到底是哪來的白痴做出這種蠢事!」
後藤按捺不住地敲桌怒吼道。
這名女性因為此事而自殺,而且死後還得持續遭受屈辱——這些人簡直喪盡天良!
「我的心情也跟你一樣。」真琴語重心長地說道。
此時此刻,她心中的情緒並非憤怒,而是傾向於憎恨。
真琴再度點了澤口裡佳的名字。
不行!這種殘酷的影像,我沒辦法再看下去了!石井渾身發抖,幾乎腿軟。
螢幕中跳出一段影片,鏡頭正拍攝著步行在路上的一名女子;歹徒八成是從後方一路跟拍,由影像看來,攝影機是固定在車子的副駕駛席上。
車子停在人煙罕至的地段,車門應聲開啟。
影片中的男子背對著鏡頭衝向裡佳,接著搗住裡佳的嘴,硬是將拚命掙扎的裡佳拖進車裡。
鏡頭一轉,來到某處的地下室。
地下室非常寬廣,牆壁裸露著水泥,現場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物品。裡佳的四肢被膠帶層層捆綁,畏懼地望著鏡頭。
此時,一名男子進入鏡頭。他戴著毛線面罩,沒有露臉。
真琴按下了暫停鍵。
「怎麼會這樣……」後藤雙手掩面。
能發得出聲音已經算好了,像石井只能將看到的影像鮮明地烙印在記憶中,想像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接著感到無比痛苦。
真琴回過頭去,意志堅定地注視著後藤與石井。
「請二位務必逮捕這個網站的經營者。」
「這還用說嗎!」後藤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過,當務之急是解決裡佳小姐的案件。請看這裡。」
真琴將視線再度投向螢幕,挪動滑鼠,將影像中男子的手臂放大。
「你們對這個圖案有沒有印象?」
那是一個刺青,一條蛇纏繞著一支十字架。
這圖案好眼熟——
「果然如此啊!」石井興奮地大叫道。
「不要在我耳邊大叫啦!」後藤敲了他的頭一下。
「呃、可是、這刺青……」
「你冷靜一點,把話說清楚!」
石井依言做了深呼吸,然後取出記事本。
「不瞞你說,我調查了村瀨伸一這個人,結果他的住處居然是登記在裡佳性侵案的歹徒——大利和志名下!」
「他們果然有關係!」真琴問不容發地說。
「我自己在看影片時,也覺得這刺青很可疑,所以今天才特地來這一趟。昨晚我在伸一先生手臂上,看到了這刺青!」
「閃開!」後藤推開石井,從桌子抽屜中抓出資料攤開。上頭有著大利和志的照片。
所有人頓時全將視線集中在照片上。
髮型不一樣;眉型不一樣;一個是單眼皮,一個是雙眼皮;伸一比這張照片瘦了十公斤左右——不過,大利和志與村瀨伸一的不同之處,全在化妝、整形、減重後可以改變的範圍之內。
石井緊張得心跳加速。
「可惡!原來是這樣啊!」後藤敲了桌子一拳.
「原來村瀨伸一跟大利和志是同一個人啊。」石井以肯定的語氣說道。
大利的刑期剛好在兩年前屆滿,他出獄後改變了外型,以伸一的身份過活。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這麼一來,所有謎底都解開了。
裡佳的靈魂滿懷怨恨地襲擊村瀨伸一——不,大利和志,接著怨念向外擴大,波及了麻美。
回過神來,真琴居然哭了。
石井望著她的背影,心頭一驚。她是因為悲傷而哭呢?或是由於卸下心中的大石,因而哭泣?對於和女性接觸不多的石井來說,這是一個難解的謎題。
他只知道,真琴是個願意為他人著想的好女孩。或許,他一直以來都誤會她了。
「後藤在嗎?」井手內從門邊探出頭來,打破了沉重的空氣。
後藤露骨地「嘖」了一聲。
「幹嘛?」
「有空嗎?」
「我現在很忙,想說教的話待會兒再說!」後藤不客氣地說道。
石井以為井手內會大肆咆哮,於是僵起身子,怎料他接下來的話卻令人大感意外。
「我不是來說教的,只是有話想對你說。」
或許是後藤從井手內反常的態度中察覺了什麼吧?他說了聲:「采指紋核對一下。」接著與井手內一同走出門外。
手機怱地在靜謐的辦公室中鈴聲大作,嚇得後藤彈了起來。
「喂?我是土方。」真琴接起手機。
她的表情,在談話中變得越來越凝重。
一股奇妙的不安,在石井心中逐漸擴大——
24
後藤牢牢地注視著井手內那高高的發線。
和井手內這樣在會議室大眼瞪小眼,這是第幾次了?想必數也數不清吧。
這個男人也真可憐,他的禿頭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後藤自嘲地笑了。
「你在笑什麼?」
「不,沒什麼。」後藤正襟危坐地說道。
「好了,你說不是要說教,那麼你要說什麼?」
「你的個性真是到死都改不了啊,我真羨慕你。」
怎麼突然來這招?
說到底,他至今不知損了我多少遍,現在說什麼羨慕我,根本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我不知道你在感傷個什麼勁兒,總之拜託你長話短說。」
「也對。不瞞你說,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井手內垂著眼說道。
從方才起,井手內就不停地雙手摩挲,靜不下心來。看來,他自己也覺得找後藤商量事情實在有點尷尬,而這點後藤也一樣。井手內平時老找他麻煩,如今如此拘謹地和他說話,反倒令他不自在。
「如果是要談戀愛上的煩惱,那你就找錯人了。」
後藤捱不住尷尬的氣氛,半開玩笑地說道。
「不是啦,我是要跟你聊我兒子的事。」
「那你更是找錯人了!我又沒有小孩!」
原來這男人也有孩子啊。
後藤略感訝異,不過轉念一想,這年紀有小孩也是正常的。他迄今從未對井手內的私生活感興趣。
「說來慚愧,今天我兒子來跟我要錢了。」
「給個零用錢又不會怎樣,你不是賺很多暱?」
「還敢說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領多少薪水!況且,他要的金額可是遠遠超乎零用錢的範圍。」
這個嘛,警察這一行的薪水,確實是和工作份量不成比例。
「然後咧?」
「我逼問他,問他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錢。」
此時,垂著眼的井手內抬起頭來。
深長的皺紋、黑眼圈、氣色欠佳的肌膚……這個人很明顯地比同年齡的人老上許多;或許管理階層的工作,比這男人想像中還更加勞心勞力。
「然後呢,我兒子跟我說他被女鬼纏上了。」
「女鬼?」
「他還說如果不付錢給靈媒,自己就死定了。我看不出他有這方面的問題,但也有可能只是我監督不周。你在這方面應該很內行吧?」
怎麼偏偏是這男人的兒子?
「所以,你想找我去探探這靈媒的底細?」井手內咬著下唇點頭。
關我屁事啊!自己兒子的爛攤子自己收!——後藤很想大聲咆哮,但不知怎的,井手內看起來似乎有點可憐。
「告訴我線索吧!對了,先給我你兒子跟靈煤的名字。」
「不好意思……」井手內擠出這幾個字,對後藤遞出一張名片。
——神山榮治。名片上面是這麼寫的。
「你在哪裡拿到的?」
「從我兒子那裡搶過來的。」
後藤驀地想起昨晚在酒吧中的那幾張面孔。真琴、酒吧老闆、極有可能是大利和志的伸一……以及那個叫做井手裕也的青年。
「你兒子該不會叫做裕也吧?」
「你認識他?」
「沒有啦,我只是之前聽過這名字……」後藤隨口矇混過去。
果然是那個青年啊!井手內與井手——居然使用這種半吊子的化名。
不過這樣一來,後藤終於明白神山的目的了。錢!說得頭頭是道,搞半天他也和其他靈媒一樣是神棍嘛。
將事情始末告訴井手內是很容易,不過一旦他知道了,勢必會插手干涉,屆時就無法自由行動了。看來最好還是保持沉默。
「後藤刑警,不好了!」
門應聲開啟,石井連滾帶爬地衝進來。
「又怎麼了?」
石井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無法回答後藤的問題。
受不了,那你沖這麼快有意義嗎!
「對、對、對不起……剛才那個靈媒打電話給真琴小姐,說又有人從密室中消失了……」
石井終於開口了。
第二個消失者——
「消、消失了?是誰?」
「昨晚在酒吧中露面的井手裕也。」此言一出,井手內倏地站起身來。
這個豬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喂,石井,你把事情詳細地說清楚。」
井手內敏感地逼問石井,石井精神抖擻地答了聲:「是!」正欲開口說明——
「什麼事都沒有啦!」後藤飛越沙發,搗住石井的嘴。
「我是在問石井!」井手內察覺事有蹊蹺,更加緊咬不放。
石井還搞不清楚狀況,看來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真的沒什麼啦!」後藤逕自宣告,緊接著將石井拉到走廊。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避免井手內起疑!最糟的情況下,他可能會逼我們收手!
儘管不能瞞他一輩子,目前還是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
「石井,快逃!」
「咦?為什麼要逃?」
「我沒空跟你解釋,快趁惹上麻煩前逃走啊!」
後藤奮力衝刺,而石井也隨後跟上。
然後跌倒——
25
從井手內面前拔腿逃走的後藤,隨即帶著真琴與石井前往明政大學。
此行是為了造訪那個佔擄社辦、史上罕見的彆扭大王。
「這麼晚了,你來幹嘛?」
八云免不了劈頭先送上幾句抱怨,不過後藤一說起來龍去脈,他便默默地捻著眉心,仔細聆聽。
石井和真琴或許是靜不下心吧?只見他們倆也不坐著,雙雙倚在牆邊。
後藤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所有的線索一一說完。
從頭解釋一遍後,他覺得總算在一片朦朧之中抓住事情的真相,不過老實說,想定論還言之過早。
語畢,八云陷入沉思,接著目光銳利地瞥了後藤一眼,開口說道:
「有人看過裕也先生消失的現場了嗎?」
「我們還沒去,不過剛才提到的那個伸一當時好像跟他在一起。真琴打電話跟他確認過了。」
真琴默默頷首附和。
「那個伸一先生,就是你們懷疑和強暴犯大利和志是同一個人的人吧?」
「嗯,沒錯。」
目前還沒有指紋等物證,不過依狀況看來,八成錯不了。
「而那個靈媒神山先生,則斷言這一連串的怪事是由澤口裡佳的怨念所引起的?」
「沒錯。」八云豎起食指,悄悄地抵著眉心。
「我懂了。」八云靜靜地說道。
「什、什、什麼,你懂了?」
驚訝的人不只是石井,就連後藤也訝異得結巴連連。
「我不是說過了嗎?拜託你不要大聲嚷嚷好不好。我們距離這麼近,不用這麼大聲我也聽得見。」
八云一如既往地故意塞著耳朵抗議後藤的吵鬧。
他又不是不知道這種事不能隨便開玩笑,還裝得若無其事?
「你真的懂了嗎?」
「不要強迫我說第二次行不行?有些部分還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大概知道這一連串怪事是怎麼回事了。」
「給我解釋清楚!」
後藤知道自己會被八云嫌吵,但這教他怎麼靜得下心呢?
石井和真琴也和後藤相同。方才死氣沉沉的氛圍已一掃而空,兩人興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你真的很猴急耶。這只是我腦中的推測,沒有半點證據喔!假如無憑無據地魯莽行動,到時也只會落得一場空。」
話是沒錯啦——
「更何況,這回截至目前為止,都沒有半個像是被害人的被害人。警察想出動也無能為力吧。」
嗯,八云的話也不無道理。
如果警方願意相信活人被亡靈消滅這檔事也就罷了,假如不信,就無法出動。
既然如此——
「那該怎麼辦才好?」
「我知道很麻煩,不過還得請你調查幾件事:我們只能等到手中的牌湊齊了,再一舉控制場面。」
八云揚起嘴角。
再繼續追問,恐怕也只會被他輕描淡寫地矇混過去;沒辦法,現在只好先聽從八云的指示了。
「然後哩?你想要我調查什麼?說清楚一點。」
「首先我想請你確認幾件事。」
「什麼?」後藤拉松領帶,好讓自己透透氣。
「酒吧老闆的身份還不明確,請你先調查酒吧老闆的來歷,此外還有大利和志先生。你說他在一家經營活動企劃的公司工作,對吧?請你將他的工作內容詳細調查清楚。」
後藤明白八云希望他調查酒吧老闆的理由,至於為什麼要調查大利和志的工作內容,他實在想不透。調查這點能有什麼好處呢?
「另外,石井先生。」
八云在手邊的筆記本上寫了一些字,然後撕下來遞給石井。
石井戰戰兢兢地收下它。
「我知道有點麻煩,不過請你儘早將這些東西準備好。」
「這些到底是什麼?」石井才剛開口,就被八云伸手制止。
「現在先不要問。如果當中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請你去問畠先生,他一定知這。」
「啊,喔。」石井不知不覺就答應了。
「呃,請問……我可以幫什麼忙呢?」
真琴往前踏出一步,插嘴問道。八云挑起單眉望向真琴,儘管她臉上掠過一絲膽怯,仍然繼續說道:
「我朋友麻美到現在還行蹤不明,請你也讓我出一份力吧。」
後藤十分明白真琴的心情。他說:
「不然讓她分擔石井的工作怎麼樣?這樣她也比較靜得下心。」
只見八云一臉不耐地搔搔頭,說:
「別說蠢話好嗎?我就趁這機會說清楚好了,真琴小姐現在處境非常危險。」
「你說什麼!」後藤大吼道。
「拜託你,不要大聲嚷嚷好不好。」
「少囉唆!你說她有危險,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八云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現在已經有兩個人失蹤了,下一個犧牲者恐怕是……真琴小姐,就是你。」
八云指向真琴。
真琴頓時臉色蒼白,彷彿被八云攝走了生氣。
這會兒,連真琴都要消失了嗎——
26
石井正開著車。
後藤坐在副駕駛席,而真琴則坐在後座。
他完全搞不懂八云在想什麼,可是又無法忽略「下一個犧牲者就是真琴」這句話,只好開車送真琴回家。
後藤不斷地吐出煙圈,而真琴只是低著頭在膝上不停搓著雙手,彷彿想驅走寒氣。
車內一片靜默。
「冷氣會不會太冷?」
石井捱不住凝重的氣氛,於是率先發話,然而真琴搖搖頭。
這下子,事情真的嚴重了。
八云說得一副好像風波快要結束的模樣,但很遺憾,石井並不這麼想。
說起來,這一連串的怪事根本不是一般的刑案,不是找到加害人跟被害人就能了事的。
假如真如神山所言,所有的怪事全是由裡佳的怨念所引起,那麼根本不會有結束的一天。無論再怎麼安慰她,也無法消除她的憎恨;就像恐怖電影一樣,只會有無止盡的惡性循環。
「送我到下一個轉角就好。」後座的真琴說道。
她的父親是警察署長,萬一他見到這兩人,在各方面都很難解釋得清。她八成是在為後藤與石井著想。
石井望向後藤,交由他判斷。
「下一個轉角是吧。」後藤將香煙捻熄在煙灰缸中。
石井依言打開方向燈,將車子停在十字路口前。前方約莫十公尺處,有一輛白色休旅車停在路邊。
上頭似乎有人,不過車子目前是熄火的狀態。
「真的很謝謝兩位。」
真琴深深低頭致意,接著開門下車,在十字路口左轉。
一名男子從白色休旅車中出現,和真琴走往同一方向。
車牌號碼上貼著黑色膠帶,無法辨認。
「後藤刑警,你看那邊……」
石井覺得不對勁,指向正要在十字路口轉彎的男子。
「幹嘛?」
「有一個男人在跟蹤真琴小姐。」
「男人?」
說時遲那時快,當後藤轉過頭去,男子已轉彎消失了。
石井覺得心頭湧現一股不好的預感。
「我過去看一下狀況。」
「什麼狀況?」
石井不理會後藤的疑問,下車快步地朝著真琴和男子的方向邁進。
隨著在黑暗中行走,石井的心跳也越來越快;他的背滲出了汗水。
夜晚的住宅區一片靜謐,羅列兩旁的路燈使得氣氛變得更加陰森。
徒步五十公尺再拐進公園轉角,便是真琴的家。
快要抵達公園時,忽然傳來樹木的沙沙聲。石井嚇得猛地彈起來。
他邊深呼吸邊轉過頭去,看見草叢另一側有一條人影。
「是、是、是誰!」石井顫聲呼喊。
人影將手中的鐵管丟到一旁,緊接著拔腿就跑。
我該不該追他呢?石井還來不及判斷,人影便倏地消失在黑暗中。
現在再追也來不及了!石井死心地慢慢踏進公園,然後巡視四周,卻找不到真琴的蹤影。
難不成在剛才那場騷動之下,真琴已經先行回家了?嗯,這樣也好。
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有人猛然攫住石井的右腳踝。
他的腳邊,有一名頭破血流的女子。
「噫——!」石井聲嘶力竭地高聲哀號。
「別過來,別過來!」
石井以左腳踢了女子的臉一下,想逼她放手。
女子剎時無力地應聲倒下。
奇怪,難道說——
石井的不祥預感成真了。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的女子,是真琴。
儘管我是一時慌亂,做出這種事也太誇張了——!
* * *
後藤從車子的副駕駛席眺望窗外。
石井到底在慌張什麼啊——
抽了幾根煙後,後藤瞧見一名男子從十字路口衝了過來,匆匆忙忙地坐進停在前方的白色休旅車中。
後藤腦中驟然浮現那段性侵影片。
跟蹤澤口裡佳的正是白色休旅車,和眼下停在前方的那輛車相同車款。
除此之外,刻意用黑色膠帶貼住車牌也太可疑了。去臨檢一下好了。
後藤旋即下車,奔向白色休旅車。
「喂,先生,給我看一下駕照。」
後藤探進車中,為之一驚。坐在駕駛席的男子,竟然戴著黑色面罩!
「讓我看你的臉!」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猛然疾駛而去。
「停車!喂!」後藤大聲咆哮,但白色休旅車早已駛進黑夜中。
「可惡!」他憤怒地踢了柏油路一腳。
——好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章 怨念
1
晴香趁著早上造訪了八云的秘密基地。
當然,她今天特地戴了昨天八云給她的項鏈,想看看八云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昨天那條項鏈的鏈扣壞了,無法直接拿來戴,因此她換上了家裡其他項鏈的皮繩(她知道這樣很自作主張)。
她覺得這樣戴起來非常好看。
八云還是老樣子,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地坐在老位子上,宛如沒氣的汽水般說了句:「又是你啊?」
不僅說的話一樣,就連表情也是那張撲克臉。虧晴香努力打扮了一下,他根本絲毫沒察覺。
「你還是一樣閒嘛。」
晴香失望歸失望,依舊坐在八云的對面。
「我才不閒呢。」
「是嗎?」
「接下來我要出門,那地方我非去不可。」
「什麼嘛,我還想說既然你那麼閒,不如來陪陪你呢。」
「閒的人是你吧。」八云不改冷淡的語氣,緩緩地站起身來。
原來他真的要出門呀?正當晴香想打道回府時,八云喚住了她。
「你要不要一起來?」
「去哪裡?」她隨口問道。
其實去哪兒都行,難得八云約她出去,她怎能回絕呢?
「上次的靈異現象,有些地方我還沒查清楚。」
啊,沒錯——
那樁風波還沒有結束。既然她的日記寄放在我這兒,我就有義務見證事情的始末。
「我去!」
由大學徒步走到車站,再轉搭電車,然後步行十五分鐘。
抵達那棟大樓時,晴香已經汗流浹背,熱得想換一件農服了。
八云用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管理員幫他開大門,然後借來通往屋頂的鑰匙,搭電梯升上七樓,再爬樓梯來到屋頂。
這兒沒有任何扶手或欄杆,只有一道矮牆。
晴香站在矮牆邊,眯起雙眼。
開山辟造、彷如模型街道的城市,在此一覽無遺。
從此處看不見居民的情感,只瞧見冰冷的水泥叢林;然而,當中確實蘊含著許多人的思念,這是無庸置疑的。
澤口裡佳從屋頂跳下去之前:心中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八云雙手插在口袋裡,跳上矮牆。晴香看得嚇出一把冷汗。
「你覺得她為什麼要從這裡跳下去?」八云喃喃地問道。
「因為想死……」
「沒錯,而且不是一時衝動,而是一心尋死。」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她們一家人就住在這棟大樓的五樓,如果是一時衝動,從那兒跳下去就行了。」
「也對……」
「然而,她沒有那麼做。她特意爬上樓梯,想辦法打開屋頂的門鎖,佇立在這兒。」
八云說得沒錯。想要來到此處,還得特地去找管理員借鑰匙,這也太費工夫了。她不像是衝動自殺,倒像是事先計劃好的。
八云仰望天空,晴香也同樣仰頭望天。
天空一片蔚藍,藍得有點不合時宜。隨風飄動的云朵,看起來猶如波浪。
「這地方有什麼含意嗎?」八云望著天空說道。
「我想,她在這兒或許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吧。」
「或許吧。說不定心靈受創的她,來到這兒不是為了尋死,而是為了撫平傷口。」
八云俯視下方寬廣的街道,眼中充滿了哀傷。
飽很少坦率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眸才格外地情感豐富。
「她果然還在這兒!」八云邊回頭邊說道。
他的視線投向晴香的後方。那裡有人嗎?
晴香回頭望去,但空無一人。她再度望向八云,尋求解答。
「是澤口裡佳小姐。」八云說道。
原來如此,她來了。他看得見裡佳的身影。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八云從矮牆上一躍而下,緩緩地邁出步子。
他走過晴香身旁,直直走向裡佳可能存在的方向。
佛壇上的裡佳臉龐,在晴香腦中一閃而逝。
照片中的她和晴香年紀相仿,露出潔白的牙齒開懷大笑,沒有一絲一毫死亡的陰霾。
而現在徘徊在此處的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晴香的視線追隨著八云的背影,因為她明白儘管自己看不見,裡佳也確實在那兒。
「夠了,放手吧。」八云以安撫孩童的沉穩語氣說道。
「死亡並不代表解脫。」他繼續說著。
蟬鳴聽起來格外嘈雜,灼燒肌膚的熱氣將額頭逼出汗水,順著下巴滴落水泥地。
「別再執迷不悟了!」八云的聲音蓋過了蟬鳴。
時間彷彿靜止了。八云動也不動地僵直片刻,最後還是死心地垂項搖頭。
「不行,她果然聽不見我的聲音。」
「這話怎麼說?」晴香聽得一頭霧水。
「看樣子,只能請他來驅魔了。」語畢,八云掏出手機。
所謂的「他」,莫非是指前陣子那個靈媒——?
2
後藤遙訪畠的醫院。他還是老樣子,一派輕鬆地啜飲茶水。
「你好像很累嘛。」
「我又不像你一樣是工作狂。」後藤邊說邊將紙條遞給畠。
這是昨天八云交給石井的東西。其實這本來是石井的工作,但他臨時抽不開身,後藤才代為轉交。
——受不了,居然敢踹署長的女兒?天兵也該有個限度吧。
由於出了這場亂子,好心想救真琴的石井反而惹得一身腥,現在大概正被修理得慘兮兮吧。
「這是什麼?」畠面色凝重地說道。
「希望你能把上面所寫的東西準備好,而且越快越好。」
「幹嘛收集這些東西?」
「你問我,我問誰啊!」後藤盤著胳膊,沒好氣地說道。
畠怱地湊了過來,用那雙渾濁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後藤。
搞什麼,噁心死了,你該不會想解剖我吧?
「老弟,勸你最好休息一下。」
畠和藹地說著,宛如一名關心自己小孩的慈父。
「幹嘛突然講這個?」
「這句話我老早就想說了。你不適合當刑警,最好稍微休息一下,考慮自己的將來。」
「啥?」居然說我不適合當刑警——
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而且我也從未這樣想過。
「我一看到你就覺得痛心;螳臂擋車地反抗整個警界、對被害人投注過多感情,然後一又氣得大發雷霆。你簡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我又不是被虐狂。」
「那你為什麼要責怪自己?看看你自己,明明沒必要這麼在意,你卻把責任全扛到自己肩上,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不用你雞婆。」
「老弟,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為什麼要繼續當刑警?」
這個變態老頭,竟然跟八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我看起來這麼辛酸嗎?不對。我並不辛酸,因為——
「我反抗警界只是因為自己不爽罷了。你說我對被害人投注過多感情?廢話!要我說的話,我覺得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人才奇怪咧!」
後藤略微激動地大肆反駁道。
——我並不是在耍帥,這是我的真心話。
畠無奈地嘆了口氣。幹嘛?你那什麼憐憫的眼神?我又沒可憐到需要別人來同情我!
幾乎所有的被害人都無法對加害人還以顏色,只能將怨氣默默吞下肚,澤口裡佳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有些人由於受不了煎熬,甚至選擇走上絕路。
而我,只是無法坐視不管罷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就是這種人。
「算了,隨便你。我只要負責把這些準備好就行了吧?」
「辦得到嗎?」
「我一個人是辦不到啦,不過也不是沒有門路。」
「我晚上再過來找你。」語畢,後藤走出屋外。
上一樁案子加上這次的澤口裡佳——最近事情實在太多,或許我太鑽牛角尖了。真不像我的作風。
話說回來,我居然淪落到連那個一腳踏進棺材的老頭都來擔心我,真窩囊啊。
想東想西也沒用,我還是趕緊行動吧。
後藤走出醫院來到停車場,一坐進車裡手機就響了。
是八云打來的。真巧,我正好有一堆事情想告訴他。
「情況怎麼樣?」八云劈頭就拋出問題,連聲招呼都沒有。
虧他還老抱怨我接電話沒禮貌哩!算了,這小子若是太有禮貌,我反倒覺得噁心。
「八云,現在可不是悠悠哉哉的時候,昨天真琴被襲擊了。」
後藤率先說道。
「我才沒有悠悠哉哉呢。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了嗎?」
「吵死了!」
八云說得沒錯,或許太過悠哉的人是我們才對。
早知道就應該把真琴送到她家門口!
「然後呢?她不要緊吧?」
「她現在人在醫院。雖然頭部被敲了一記,目前沒有大礙。歹徒戴著面罩,不過好像撂了一句:『不准再多管閒事了!』」
後藤沒有說出石井踹真琴腦袋的部分,萬一讓八云知道了,搞不好他會整死石井。那小子現在可是沮喪得跟看到世界末日沒兩樣。
「是警告嗎?」
「是啊。另外,真琴沒有看到歹徒的臉,但是她記得他手臂上有『那個』刺青。」
「你是說蛇跟十字架嗎?」
「沒錯。」
真琴才剛開始調查五年前的性侵案,就被人襲擊了;從時間點看來,下手的人八成是大利和志。
我看乾脆別再做那些繞遠路的調查,直接把大利和志揪出來逼供算了!
「對了,我拜託你調查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喔,酒吧老闆八木慶太的底細已經查出來了。」後藤從口袋中掏出紙條。
昨晚那場亂子害得後藤分不開身,因此拜託惠理子代為調查,今天一大早就收到結果了。
「怎麼樣?」
「酒吧老闆八木慶太,是前國會議員八木靖的兒子。」
「然後呢?」八云示意他往下說。
「八木靖在三年前因為盜領秘書薪餉而被捕,之後就沒落了。」
「喔——你說那件案子啊。」八云恍然大悟地說。
後藤對此事並不清楚,只記得當時鬧得滿城風雨。惠理子之所以能這麼快就得到結果,也是因為她記得八木的名字。
「八木靖沒落後靠著老本過活,但是在兩年前罹癌去世了。那家酒吧是他僅存的最後資產。」
「這樣啊。那麼大利和志的工作內容呢?」
「我現在正要去查。」
太慢了——後藤本以為八云會如此抱怨,但結果卻超乎他預料。
「好。後藤大哥,你稍後再去查大利和志,能不能先讓我見見真琴小姐?」
真琴頭部的傷只縫了三針,現在她只是住院檢查,應該不至於不能會客。
「好。」
「我明白了。現在我在裡佳小姐生前所住的大樓,過來接我吧。」
「你當我是計程車啊?」
「差不多。」
臭小子,不要給我得寸進尺——
後藤還來不及咆哮,電話就被切斷了。
3
後藤一開車來到大樓前方,八云便坐進副駕駛席,緊接著晴香也坐進後座。她明明跟這次的案子沒有關係,怎麼——
「你們倆該不會是在約會吧?」後藤藉機報平常的仇,調侃八云。
「你再這樣肉麻當有趣,我就馬上下車。」
「抱歉嘛。」
開什麼玩笑,怎麼能讓八云下車呢!後藤趕緊趁八云改變心意前踩下油門。
會合是會合了,可是——
「八云,你想問真琴什麼問題?」後藤說。
「我沒有什麼問題好問啊。」八云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
「你不是說想見她嗎?」
「所以,我這不就要去見她了嗎?」
「見她幹嘛?」
「探病。」
後藤忍不住氣得牙癢癢。
這樣說對真琴很不好意思,不過現在根本不是悠哉探病的時候,這點八云應該是最清楚的吧!
「給我說真話!」
「後藤先生,沒用啦!我也問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肯說。」晴香代替八云答道。
「晴香,你也被拖下水啦?」
「就是呀!我被逼著做了好多調查呢。」
雖然晴香表面上噘嘴抗議,內心好像也不是真的那麼不情願。
她如今從平常的麻煩製造者升級為助手了,想必心裡很高興吧。
「八云,你其實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一定是!你告訴我們嘛,又不會少塊肉——」
後藤不死心地繼續追問,而晴香也出聲附和。
「你們兩個就是因為老是輕易下結論,才會動不動就惹麻煩。」
「閉嘴!」後藤和晴香異口同聲地說道。
三人一踏進醫院大廳,便瞧見石井抱頭坐在沙發上。
「你在幹嘛?」
「啊,後藤刑警。呃,關於向真琴小姐賠罪這件事……」
石井猛然起身,視線飄移不定,看起來心神不寧。
「你賠罪了嗎?」
「這……我……」只見石井垂下眼來,支支吾吾。
——受不了,沒用的傢伙!
「還不快點過去!」後藤的怒吼,嚇得石井雙肩一顫。
「後藤先生,不要凶他嘛,他這樣好可憐喔。」晴香緩頰道。
石井滿頭大汗,頻頻以指尖扶正眼鏡。這傢伙居然淪落到需要年紀比他小的女孩來袒護他,真的是超級沒出息!
「石井先生,我們一起去吧,剛好我們也正要去找她。」八云說道。
「啊,好!」石井終於抬起頭來答腔。
天啊,現在居然輪到大學生來幫你,你沒救了啦!
後藤不管三七二十一,動手拍了石井後腦杓一下。
一行人向櫃檯問了真琴的病房號碼,邁出步子。
「打擾啦!」後藤邊大喊邊走入病房,八云也隨後進入。
這是一間兩坪大的個人病房,家屬的身份不一樣,獲得的待遇也與常人不同。
「啊,後藤刑警。」真琴在床上撐起身子。
儘管她頭上纏著繃帶,卻比想像中有精神多了。
「嗨!我們來看你了。」
後藤舉手打招呼,從床下拉出一張圓椅坐下,而八云則面無表情地佇立在病床旁。
「這……不需要特地來看我啦。我只是住院檢查而巳,今天傍晚就會出院了。」
身體沒有大礙,那是再好不過了。
「抱歉啊,我家搭檔他——石井!」
後藤高聲一呼,石井這才面色蒼白地進入房內,晴香也跟在後頭。
真不曉得到底誰看起來比較像病人。
「去吧,石井先生。」
晴香從背後推了石井一把,他踉踉蹌蹌地走到真琴床邊,深深一鞠躬。
「真的非常對不起!」石井泫然欲泣地顫聲說道。
「不,請不要放在心上。」
「這怎麼行,我做了那麼愚蠢的事……」石井低著頭說道。
他是因為深深反省才低頭呢?還是因為不敢看真琴的臉?——後藤總覺得是後者。
「我也代替他向你道歉,對不起。」後藤也跟石井一同低頭。
「石井先生也不是有意的,請你們把頭抬起來吧。」
真琴不知所措地將手搭在石井肩上。
「我是個沒用的刑警,想救人卻害到人……」
「才沒這回事呢。」
真琴反倒安慰起哭喪著臉的石井來了,真讓人看不下去啊。
「不好意思,時間不多了,可以開始進入正題嗎?」
八云邊搔頭邊打斷了這出道歉戲碼。
「喔,對耶!」後藤將石井一把推到後面,好讓八云站到前方。
「真琴小姐,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啊,好,請儘管問吧。」
真琴倏地坐直了身子,表情僵硬得有如在接受偵訊。
「我想問的是關於消失的麻美小姐。」
「麻美?」
「你和她是大學同學,對吧?」
「是的。」
「生病、受傷……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都無所謂,請問她在學時曾經長期請過假嗎?」
「有。」真琴一臉訝異地答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學四年級時,她曾經因病而消失整整一個月。」
「我果然沒猜錯。」八云滿意地點點頭,但後藤只覺得一頭霧水。
「喂,八云。」
「拜託別插嘴。」八云打斷後藤,接著說道:「之後,她的情況怎麼樣?」
「這個嘛……之後麻美就直接回老家了。直到前陣子在酒吧重逢之前,我們都只有透過電子郵件和賀年卡互相聯絡,不曾見過面。」
「是麻美小姐主動約你到酒吧見面的嗎?」
「是的,她說現在調職到了東京,所以藉機約我出來敘舊。」
「原來如此。」八云低語道。
「那跟這次的案子有關係嗎?」
真琴懇切地詢問八云,然而八云並沒有答腔。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
「襲擊你的人手臂上有『那個刺青』,沒錯吧?」真琴頷首。
「八云,嫌犯就是大利和志,快去把他……」
「我不是叫你別插嘴嗎?」八云殺氣騰騰地瞪向插嘴的後藤。
他一反常態地劍拔弩張,後藤本以為他這回並沒有投注過多個人情感,看來事實上並非如此。
「確實有刺青。」真琴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麼,刺青是在右手呢?還是左手?」
「我記得……好像是左手。」
「我明白了。」
「對了,剛才神山先生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真琴此言一出,八云剎時板起臉來,表情異常嚴肅。
為什麼神山會來這裡——?
「神山也知道內情?」
「是的,他頻頻向我道了好幾次歉。」
聽了真琴的回答,八云苦惱地深深嘆出一口氣。
那個靈媒為什麼要向真琴道歉?他有什麼非道歉不可的理由嗎——?
「後藤大哥,我改變主意了。東西還沒準備好,不過我們先去驅魔吧。」
「驅魔?」八云這教人意想不到的答案,令後藤為之驚呼。
真想不到主張「鬼魂是死者的思念集合體」的八云,竟會說出「驅魔」這種言詞。
「另外,真琴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拜託我……」
真琴偏了偏頭,然而八云不以為意,只管對真琴附耳低語。
「辦得到嗎?」
「沒問題。」真琴爽快地答應了。
總覺得,情況開始急轉直下了。
「石井先生,麻煩你協助其琴小姐。」
「呃、啊、好!」話鋒忽然轉到石井頭上,弄得他有點語無倫次。
「後藤大哥,那我們走吧。」
走——
「要走去哪?」
「請你別拖拖拉拉的好嗎?」八云快步走向病房門口。
被大學生頤指氣使固然令人不服氣,但眼下也只能聽他的話了。
「好啦!」後藤隨後跟上。
「欸,八云,那我呢?」
唯一沒有被分派工作的晴香攫住正欲匆忙離去的八云。
「你可以回家了。」
「欸,八云!」
八云對晴香的執拗視若無睹,離開病房。
——真是個我行我素的傢伙。
後藤暗自嘀咕著,跟隨八云走出病房。
4
在開車之前,後藤先用手機聯絡上畠,而這當然也是八云的指示。
「老爺子,拜託你的東西準備好了嗎?」後藤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說得倒容易,我才準備好一項而已啦!剩下的全都要等到明天以後。」
「不能再快一點嗎?」
「我也有其他工作要做耶!不要無理取鬧行不行?況且,這些東西又不是歸我管的。」
畠所說的話一點也沒錯,再說這件事是今天早上才委託他的,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備妥。
「他說只有準備好一項耶,怎麼辦?」後藤搗住話筒,詢問身旁的八云。
「那項已經準備好的東西是什麼?」
「老頭,那項已經準備好的東西是什麼?」後藤一字不漏地如實轉達。
「燈。」
乍聽之下還以為他在說右外野手(注4)。
「他說燈。」
「有那個就夠了,接下來就見機行事吧……」八云咕噥道。
「那接下來咧?」
「請轉告畠先生,將它送到井上麻美小姐的住處。」
難道八云打算現在就去那裡嗎?
我不知道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過既然都到了這節骨眼,我也不再多說,老子就奉陪到底吧!
「喂,老頭,你能不能幫我把它送去某個地方?我給你地址。」
「免談!剛才不是說過我很忙嗎?」
臭老頭,我要把你的頭擰下來!
※注4:Light與Right以日語念出來都是ライト。
後藤被氣得七竅生煙,只見八云將手機一把搶過來,說:
「畠先生,我是八云……能不能請您幫個忙呢?我現在打算過去驅魔……是的,我要解開密室的謎團。」八云邊說邊揚起嘴角。
「謝謝您的大力幫忙。」
語畢,八云將手機扔給後藤。
既然要插嘴,你不會一開始就自己跟他講嗎?受不了!
「後藤大哥,請你告訴畠先生地址。」
是是是,小的遵命。
* * *
後藤一抵達麻美消失的那棟大樓,便看到一名白袍老爺爺佇立在大門前,右手提著一個紙袋。
「嗨,八云,好久不見啦。」畠滿臉好奇地上下打量八云。
——你這樣真的很噁心耶,拜託克制點好嗎!若是不好好看著這個老頭,搞不好八云馬上就會被開腸剖肚。
「畠先生,東西呢?」畠對八云亮出紙袋裡的東西。
後藤沒看過紙條就把他交給畠,因此完全不知道上頭寫著什麼。
剛才他說是燈,但若只是普通的燈,根本沒必要特地麻煩畠。
「這種的可以嗎?」
「可以,謝謝您。後藤大哥,你在發什麼呆?該走了。」
臭小子,不要把警察當作跑腿小弟好嗎?等案子結束後,我一定要揍這傢伙一拳!——後藤在心中暗自發誓,用借來的鑰匙打開大門,與八云、畠一同進入大廳。
後藤按下電梯按鈕。電梯正巧停在一樓,因此門馬上就開了。
八云走進電梯,一邊按著「開」的按鈕。一邊用手機撥號。
「你先按兵不動。」八云對話筒另一端的對象說道。
「搞什麼呀!」聽筒傳出抗議聲,對方想必是晴香吧。
「後藤大哥,幫我測量時間好嗎?」後藤依言將視線移向手錶的秒針。
「好啊。」
此言一出,八云隨即按下「9」及「關」的按鈕。
伴隨著絞盤的捲動聲,電梯開始啟動。
「電話切斷了。幾秒?」當電梯來到三樓時,八云說道。
「十一秒。」
電梯持續上升,抵達九樓。
電梯門一開啟,八云便往前狂衝,而後藤也緊追在後——出電梯後先直走再右轉,然後再右轉。之前步行時都沒有注意到,原來這條走道如此狹窄。
「現在幾秒?」抵達麻美家的門口後,八云說道。
「四十五秒。」後藤趕緊望向手錶。
「切斷電話後,過了三十四秒啊。看來這數字也並非不可能嘛。」
「你們到底在幹嘛?」畠不疾不徐地從後方走來。
我哪知道啊!——後藤望向八云。
「我在做密室消失現象的驗證實驗。」八云眯著眼說道。
「八云,依現實情況來說,那種事有可能嗎?」
面對畠的疑問,八云大大地搖搖頭。
「畠先生,假如你的問題是『那是不是鬼魂作祟』,答案是NO;如果你問的是『那是不是人為的圈套』,答案是YES。這點剛才已經得到證明了。」
「你、你說什麼!」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在我耳邊大聲嚷嚷行不行。」
八云再度誇張地抗議後藤的吵鬧,但後藤認為聽了方才那席話還能老神在在的人才奇怪。
「八云,這是怎麼回事?」
「那不重要。後藤大哥,你有帶這一戶的鑰匙吧?」
什麼「那不重要」,臭小子!
後藤按捺著滿腔的怒氣,將麻美住處的鑰匙遞給八云。
八云很快地開門入內,而後藤、畠也尾隨其後。
自從麻美消失後,這兒就再也沒有人動過——
「欸,八云,你也該解釋一下了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藤忍不住發問。
「你還沒發現嗎?」
「發現的話還需要問你嗎!」後藤煩躁地大吼道。
「這回的靈異現象,全部都是圈套。」八云豎起食指,抵著眉心說道。
「圈套?」
難道說麻美從密室消失、發生在這兒的靈異現象,全部都是人為的圈套?
「沒錯,現在起我會證明這一點。畠先生。」
八云一聲令下,畠旋即從手中的紙袋掏出類似手電筒的東西,遞給八云。
它看起來像是裝設日光燈管的檯燈,不過燈管卻不是常見的白色,而是深藍紫色。
「後藤大哥,你是在那扇落地窗看到女鬼的,對吧?」
八云指向通往陽台的落地窗。
「沒錯,就是那裡!一個長發、血淋淋的女鬼就是從那扇窗戶狠狠瞪著我,眼神看起來充滿了怨念——」
後藤點頭稱是,緊接著八云將燈光的插頭插進附近的插座。
「請你再看仔細一點。」八云按下燈光開關,藍紫色光芒射向落地窗。
剎那間,一名女子的身影朦朧地浮現在窗上。
是當時那個女人——
「什、什、這是——」
「原來如此啊!」畠的讚嘆聲掩蓋了後藤的驚呼。
——老頭已經看出來了?可是我完全搞不懂耶。
「這是怎麼回事啊!」
「老弟,你真的什麼都不懂耶。這東西叫做紫光燈。」
畠盤起胳膊,嘲諷地說道。
「紫光燈?」
「沒錯。構造跟日光燈一樣,但是它使用藍紫色的玻璃,可以捕捉到一定的可見光。」
畠得意洋洋地講解著,但後藤只覺得一頭霧水。
「麻煩你說得簡單易懂些。」
「也就是說,我們通常看不見以特殊螢光顏料所寫出來的文字或圖畫,但只要用紫光燈一照,它們就會發光。」畠冷哼了一聲。
「就是KTV包廂常用的那個啦。(注5)」
經八云補充說明,後藤才終於聽懂。
先在窗上畫好女子的畫像,然後再用紫光燈一照,就可以上演落地窗浮現女鬼的戲碼。
「可是,用顏料涂的話不怕被揭穿嗎?」
「以前這種螢光顏料都是白色的,但是最近市面上也出現了透明顏料;現在畫像看起來並不明顯,可是當天你是在晚上看到這幅畫,而且落地窗浮現女鬼之前房間還停電過一次,對吧?」
「嗯,沒錯。」後藤腦中鮮明地浮現當時的景象。
在女鬼出現前確實停電過一次,而正當他被女鬼嚇得魂不附體時,燈又亮了。
如果能多花點時間盯著她瞧,應該就會發現那是一幅畫;可是時間太短了,而這正是這齣戲碼成功的關鍵。
「控制電燈的應該不是牆上的開關,而是主謀者在某處另藏了一個遙控式開關。另外,『去死』這句話恐怕是暗藏在他處的小型音箱所播出來的,現在我沒有道具,所以很難找出來,但是大概錯不了……」
※注5:有些日本的KTV包廂會運用相同原理在牆壁畫上圖案,關燈後就能看見繽紛的圖畫。
也就是說,這整個家就是一間人造鬼屋嗎——
此時,後藤腦中突然產生一個疑問。
「等等,如果這裡本來就有機關,那麼……」
後藤心中的疑惑,逐漸趨向肯定。
「沒錯。這一戶的屋主麻美,知道這項計謀。」八云微微垂下眼來。
「為什麼麻美明明知道,卻故意隱瞞呢?」
「這只能問她本人了。」八云惆悵地說道。
難不成,這小子知道麻美在哪裡?
再說,雖然靈異現象的謎團解開了,麻美消失之謎可還沒解開啊!難道這也要問她本人嗎?
後藤感到又迷惑又憤怒,心中五味雜陳的他,情緒即將爆發。
5
後藤不悅地駝背握著方向盤。
坐在副駕駛席的是猛打呵欠的八云,而坐在後座的則是正在賊笑的畠。
「好了,那麻美消失的謎團要怎麼解開?」後藤望向副駕駛席的八云。
「你還沒發現嗎?」八云揚起嘴角笑道。
他一笑,畠也跟著陰森地笑了。這兩個人看起來跟妖怪沒兩樣。
「老弟,你還是一樣遲鈍耶。」畠搖著肩膀,嘲笑地說道。
「老頭,我看你根本也沒搞懂吧?」
「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笨。既然知道那是人為的圈套,要破解還不容易?」畠速答。
「你真的懂?」
「剛才不是實驗過了嗎?時間可是綽綽有餘呢。」畠得意地搖頭晃腦。
——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不懂?超不爽的。
「後藤大哥,從切斷電話後到衝到麻美小姐家門口,花了三十四秒對吧?」
或許是看後藤可憐吧?八云睡眼惺忪地開始講解了。
「是啊,差不多吧。」
「既然麻美小姐知道這項圈套,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八云停頓了一下。後藤怱覺口乾舌燥,嚥下一口唾液。
「切斷電話後,她自己在手機上抹上血液,然後離開住處。」
「你、你說什麼!」
後藤驚訝地踩下煞車,害得八云與畠猛地往前傾。
「很危險耶!」
畠在後座尖聲抗議,而後方來車也對後藤猛按喇叭。
「抱歉啦。」後藤乾脆地認錯,再度踩下油門。
不過,他覺得自己的反應是正常的,無動於衷的畠才奇怪。
「意思是說,是她自己搞消失囉?」後藤為了整理思緒,試探性地問道。
「沒錯。」八云不加思索地答腔。
「怎麼可能!先不論那個靈媒,當時現場還有石井跟真琴在耶,她要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
「說這種話,就代表你已經中了主謀者設下的陷阱了。」
「這話怎麼說?」
「你認為消失的麻美小姐是被害人,而且也認為石井先生和真琴小姐在現場看得一清二楚——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這項圈套的最主要關鍵。」
「難道麻美不是被害人?」
「不是。至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麼做,但是剛才聽了真琴小姐的證詞,我總算推測出原因了。」
「這樣啊……」
「是的。麻美小姐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自願離開這兒的。」八云宣告。
誠如八云所言,後藤確實以為麻美被人強迫擄走,而且也以此作為所有判斷的前提。
或許也因為麻美是真琴的朋友,他才會主觀認定她是被害人,因此滿腦子只想著該怎麼解開密室之謎。
可是,既然是她自己走出住處,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所有人都被她這場獨角戲騙得一愣一愣。然而,後藤還有一個疑問。
「確實,只要有三十四秒,就能離開她家;可是用不著三十四秒,我們就能在下電梯後看到她家了吧?況且,她應該沒時間鎖門吧?」
面對後藤的疑問,八云誇張地兩手一攤,嘆了口氣。
——幹嘛?你這什麼態度?我又不是在講笑話。
「後藤大哥,你的眼睛瞎了對吧。」
「啥?」
——臭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請你仔細想想,當你下電梯後,一下子就看見麻美小姐家的大門了嗎?」
八云一問,後藤怱地想起剛才和八云做過的實驗。
這棟大樓的走廊是ㄇ字形,必須拐兩個彎才能抵達麻美的住處。
此外,走道也非常狹窄,跑在前方的八云擋住了他的視線,直到抵達門口前都幾乎看不見該處的狀況。
「也就是說……」
「沒錯。那天晚上前往麻美小姐住處的人是:石井先生、真琴小姐以及神山等三人,這個圈套能否成功,端看這三個人的出發順序。」
「順序……」
「是的。跑在最前面的人呢,有兩個任務。」
「任務?」
「對。第一個任務,是擋住後方其他人的視線,以便爭取時間。」
「這樣啊。」
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擋住後方的視線,一邊確認麻美是否躲好了。
即使她來不及逃走,只要停下來或是假裝跌倒,就能拖延時間。
「而另一個任務,就是負責鎖門。」
「鎖門?」
「正如後藤大哥所言,她頂多能順利離開住處,應該沒時間鎖門,更何況匆忙鎖門可能會節外生枝。」
「所以,才由跑在最前面的人鎖門……」八云頷首。
麻美衝出家門後,先將鑰匙藏在門附近,然後再躲到安全梯之類的地方。
接著,帶頭的人再取回鑰匙,在假裝轉動門把時鎖門,將鑰匙藏在口袋裡。
從管理員那兒借來鑰匙、進入屋內後,再若無其事地將它放回桌上,大功告成。
說穿了,這圈套其實很簡單——
「而當時跑在最前面的人,就是……」說著說著,八云的眼神越發銳利。
對了,據石井所言,當時帶頭往前跑的人是——
6
石井在真琴病房前的走廊,和晴香並肩坐在長椅上。
八云到底在想什麼呢——?
石井也很想知道所有謎圍的真相,所以願意提供協助,但是他希望八云至少稍微解釋一下。
「我實在搞不懂耶。」身旁的晴香說出了石井的心聲。
「啊,喔,可是,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先回家……」
「我絕對不要!」晴香打斷了石井的話。
「呃,可是……」
事實上,八云確實命令晴香回家,況且萬一情況惡化,難保晴香不會陷入危機——真琴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無論如何,石井都不希望晴香受傷。
「其實,我跟這案子也不算毫無瓜葛。」
「咦,是這樣嗎……」石井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我和澤口裡佳小姐的父親約好,要為她揭發真相……」
「這樣子啊。」
「所以,我沒辦法半途而廢。」晴香的語氣透露出堅定。
真令人意想不到,晴香其實是一個頑固的人;一旦下定決心,她就會堅持到底。石井羨慕她的強悍。
——換成了我,一定會臨陣脫逃的。
「我明白了。晴香,我會負責保護你的。」石井挺起胸膛。
「請多關照。」晴香微笑著低頭致意。
——她真的好可愛唷~~
「兩位久等了。」換好衣服的真琴,從病房現身了。
她頭上還纏著繃帶,剛換上的白襯衫,領口也染著暗紅色血跡。
「請問……你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只是有點疼痛罷了……好了,我們走吧。」
「呃,那個……」石井喚住正欲邁出步伐的真琴。
「什麼事?」
「你要去哪裡?」
八云只對真琴附耳說出任務內容,因此雖說叫石井協助真琴,他卻完全不知從何協助起。
真琴或許察覺到了這一點,恍然大悟地擊掌。
「八云叫我把家父帶來。」
「什麼!」石井猛然往後一仰。
「為什麼要找真琴的爸爸來呢?」晴香疑惑地偏了偏頭。
「真琴小姐的父親,是現任的警察署長。」
「哇,好厲害喔。」晴香驚呼一聲,然而表情依然困惑。
「為什麼要叫警察署長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耶。」真琴若無其事地說著,石井聽了不禁傻眼。
「不明就裡地把警察署長叫來?我實在難以想像。」
雖說是女兒的請求,假如沒有正當理由,他肯來嗎?
「可是,既然八云都說了,那我想應該有必要叫他來。」
「我也這麼認為。」真琴居然贊同晴香的歪理。
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女性會如此魯莽、大膽呢?晴香與真琴毫不理會心靈受到震撼的石井,逕自一步步往出口而去。
「請、請等等我啊!」
石井連忙追著兩人的背影往前衝,然後又跌倒了。
7
後藤將車子停在神山的事務所前方。
上一回,八云對神山的攻擊毫無招架之力,連後藤都覺得八云的反應很反常。
不過,這次他應該有勝算吧?否則就不會特地前來了。
後藤按下大門對講機的按鈕,但是無人應門。神山不在嗎——
儘管不抱希望,他仍試探性地轉動門把,結果門居然沒鎖。他對八云便了個眼色,八云頷首。
——就是嘛!這樣雖然是非法入侵民宅,不過總不能一直杵在門口吧?
「打擾啦!」
後藤邊說邊打開大門、進入屋內,八云和畠也尾隨其後。
屋內燈是亮的,可是空無一人。一行人穿越廚房,來到客廳。
桌上有兩杯用過的咖啡杯。看來,不久前還有人坐在這兒。
「神山!你在嗎?」後藤朝著屋內大喊,但無人應聲。
就算他在,也不可能乖乖出來吧。
「神山先生好像不在喔。」八云往前踏出一步。
「你怎麼知道?」
「因為沒有鞋子啊。」畠代替八云回答。
後藤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一點觀察力都沒有,也難怪會被當成傻瓜。
「你在吧?井上麻美小姐。」八云朝著客廳後方的門大喊道。
「什、什麼?她在這裡?」
「我們在解開密室之謎時,不就已經知道麻美小姐和神山同謀了嗎?所以她當然在啊。」
八云無奈地搖搖頭,接著說下去。
「附帶一提,她也是那個謊稱自己是飯田瑞穗,找我幫她調查靈異現象的人。」
飯田瑞穗——
那是八云手上的另一件案子。這麼一來,這兩件案子就連結起來了。
「我查過大學的學生名單,當中並沒有飯田瑞穗這號人物。麻美小姐,你的用意,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牽扯進來吧?」八云補充說明。
晴香所調查的,原來就是這部分啊——
過了半晌,尾端的某扇門應聲開啟,一名女子踏進客廳。
她就是井上麻美——
這是後藤和她第一次見面。這名將一頭長發束在身後、微微俯身的女子,面色蒼白得令人懷疑她是否還活著。
不過,她的眼中卻綻放著強烈的光輝。
麻美拘謹地低頭致意,彷彿早已預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
她的左臂纏著繃帶。沾染在手機上的血液是真正的鮮血,是她自己割腕,故意在現場留下血跡。
做到這種地步,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後藤逼問麻美。
一想到為她擔憂、四處奔走的真琴,他滿腹的怒火便益發猛烈。
「這並不是玩笑。」八云將手搭在後藤肩上,緩頰地說道。
「不是玩笑是什麼?和那個靈媒合夥詐騙嗎?」
「也不是。」
「那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後藤推開八云,揪住麻美的衣襟。
她毫不反抗,任憑後藤兇狠地威逼。那雙微微半閉的眼眸,宛如即將熄滅的燭火。
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快住手啊,笨蛋!」
畠從後方拽住後藤的胳膊,儘管後藤想甩開他,還是忍下來了。這把瘦弱的老骨頭可禁不起摔,萬一把他弄死就不好了
「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詐騙,而是復仇。」八云喃喃說道。
復仇——?
究竟要對誰復仇?後藤一點頭緒也沒有。
八云轉向麻美,直直地注視著她,然後再度開口。
「你也是受害者,對吧?麻美小姐。」八云靜靜地說道。
此言一出,麻美頓時失了魂般地雙膝跪地,一行清淚滑落她的臉頰。
她的反應,證明了八云的話是對的。
「喂,八云。你說她也是受害者,該不會……」
「你猜對了。她和澤口裡佳小姐一樣都是性侵案的被害人,而且是出自於同一名歹徒之手。麻美小姐由於沒有提出告訴,因此這案子沒有公開……」
「為什麼你知道?」
「請你回想一下真琴小姐剛才說過的話。她說麻美小姐在大學四年級時曾經消失過一個月,我猜那就是案發的時間吧。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推測很牽強,不過也找不出她參與這一連串怪事的理由了。」
聽到這兒,後藤總算隱約看出整件案子的脈絡了。
遭受性侵的麻美和靈媒神山聯手偽造靈異現象,目的是為了復仇。
之所以會如此大費周章,恐怕是為了將歹徒逼得精神崩潰,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麼沉重。
因此,他們才會提到同樣遭受性侵而自殺的裡佳,內心有多麼怨恨。
「當我聽到你憑空消失時,馬上就猜到你可能是共犯,只是不明白明確的原因。」
八云的表情顯得相當苦澀。聽到這兒,後藤總算瞭解了。
——我們大夥兒被圈套耍得團團轉,但是看清真相最重要的關鍵,其實在於每個人之間的關連。
「……那一天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你原本以為將再度迎向另一個平凡的明天,但是……」
麻美四肢著地,垂著頭娓娓道來。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悲感,令人為之心痛。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連抵抗都辦不到,只能默默忍耐,直到結束……」
「你……」後藤才剛開口,就被八云制止了。
八云並沒有說什麼,但眼神似乎示意著:讓她說下去吧……
「案發之後,最先跟我接觸的女刑警說:『為什麼不抵抗呢?那不就表示默許嗎?』……我又不是警察,哪敢獨自對抗一名持刀歹徒呢……」
麻美的話語,令身為警察的後藤感到肩頭無比沉重。
依照現今日本的判斷準則,假如被害人在遭曼性侵時沒有積極抵抗,大多會被判定為「沒有違反本人意願」。
然而,誠如麻美所言,在那種生死交關的狀況下,有多少人敢挺身反抗呢——
一股無處發洩的怒氣,隨同血液在後藤體內奔流。
「所以,你沒有提起告訴——不,是無法提起告訴。」八云蹲在麻美面前說道。
她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滴落在地,點了點頭。
「不過,一旦將復仇作為自己人生的目標,你就失去自由了。你瞭解我的意思吧?」
面對語氣溫柔的八云,麻美再度頷首。
「請告訴我,神山先生人在哪裡?」
「他……」麻美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
「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真的看得見鬼魂。」
語畢,八云將左眼的角膜變色片摘下。
朱紅色的眼眸,映入麻美眼簾。
「我用的方法跟你們並不相同,不過大概可以達成你們的心願。」
「原來你全都知道了。」
麻美定定地望著八云,而八云也點點頭,說道:
「此外,有件事我非告訴他不可,那就是澤口裡佳小姐死亡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的目的是拯救裡佳小姐,以及神山先生。」
「他去酒吧了。他說事態變得太快了,所以想動用蠻力解決。請你們……」
後藤無法判斷八云的用意,不過似乎是打動麻美了。
她懇切地仰望著八云,說出神山的行蹤。
「我明白了。」八云起身。
我知道接下來要幹嘛了,直搗黃龍對吧!——後藤端正坐姿,對麻美說了聲:「抱歉。」
到底是為什麼而道歉,連後藤自己都不明白,但麻美默默地點頭了。
「畠先生,她就拜託你了。另外,你能不能請井手內課長來一家叫做『Snake'的酒吧?」
經八云這麼一說,後藤才猛然想起:井手內的兒子也失蹤了!該不會他也是共犯吧?
「可以是可以,但他會來嗎?」
「假如他不想來,你就說我們知道他兒子在哪裡。」
「真的嗎?你真的知道?」後藤問道。
八云笑而不答,就這樣走出事務所。
後藤再度望向麻美,然而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我這個人口才不好,不會說什麼安慰人的話,所以只能以行動來證明了!
他轉換心情,追向八云。
8
後藤佇立在酒吧那棟四層樓住商混合大樓前方。
太陽逐漸西沉,大樓的白牘染上了一片橙色。
身旁的八云表情異常凝重,就連方才在車上也隻字不語。
這兩人是舊識了,因此後藤清楚得很,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
「你是不是猶豫了?」八云那隻紅色左眼瞪向後藤。
「或許吧。」
換成是平常的他,絕對會矢口否認,如今卻乾脆地承認了。
「真稀奇,你居然這麼坦率。」
「我一直都很坦率啊。」
——天字第一號的彆扭大王,少說這種笑掉人大牙的話了。
「好了,都已經來到這兒了,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真的有必要阻止這些事嗎……」
「什麼意思?」
「他們並沒有犯下任何一項真正的犯罪——不,或許接下來就很難說了,但站在他們的立場來想,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說真的,我有權力阻止他們嗎……」
八云的視線飄移不定,代表了他的心情。
對於不瞭解真相細節的後藤來說,他根本聽不懂八云話中的含意,唯一能說的就是:
「別管他什麼權力不權力的,也不要管什麼善惡基準,我只是覺得不插手會讓我心情很不爽罷了!你也跟我一樣吧?」
八云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笑什麼笑?
「這番話真像你的作風!也對,我不應該胡思亂想。」
語畢,八云止住笑意,直直地望向大樓。
——看來他調遖好心情了。這才對嘛!雖然八云目空一切、裝模作樣,骨子裡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啦。
「好,走吧!」
後藤拍拍自己的雙頰,激勵自己,接著踏出第一步——結果半途殺出程咬金,手機居然響了。
怎麼挑這時候打來啊!
「誰啊?」
「啊,呃,我是石井。」
石井泫然欲泣的嗓音,從聽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幹嘛?」
「呃,嗯……請問我該將署長帶到哪裡去才好呢?」
「喂,八云!真的要叫署長來嗎?」後藤搗住話筒詢問八霎。
「是啊,我剛才已經拜託過真琴小姐了。」
——原來他在醫院說的就是這檔事啊?
刑事課長井手內加上警察署長,把這些人叫來幹嘛?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我已經把希望賭在八云身上了。
「然後咧?要叫他去哪裡?」
「當然是來這裡啊?」也對喔。
「帶他去那家酒吧。」後藤說完後,逕自切斷通話。
——事情也講完了,那就再來一次——
「走吧!」
「嗯,我們走吧。」
八云還沒回答,後藤便率先邁出步伐。
兩人走下通往酒吧的樓梯,伸手轉動門把——但是轉不動,因為門上鎖了。
「麻煩你開一下門。」八云理所當然地說道。
——好啦好啦,小的知道了。
別以為一個小小的門鎖就能阻止老子!後藤朝門奮力一踢,然而門文風不動,只是門框稍微變形罷了。
後藤不死心,接連又踢了門兩、三次。
「可惡!只不過是一扇門,囂張什麼啊!」
第四次時,門打開了。
「難道沒有更安靜的開門方法嗎?」
「少囉唆!」
後藤對在身後嘀咕的八云怒吼一聲,踏進酒吧中。
電燈沒開,店內一片漆黑。不過,這裡確實有人的氣息。
後藤毫不猶豫地往酒吧內部邁進。
喀沙!後藤聽見了。
他正想擺出防禦架勢,頭部卻冷不防挨上一記重擊。
啪嘰!斷裂聲隨之而起,看來攻擊他的凶器正是棍棒。
一條人影從他的眼角一閃而過。
「別以為這種東西能敲暈老子!」
後藤猛地撲向那條影子。抓到了!「嘎呀!」耳邊傳來貓咪被踩到尾巴的慘叫聲,接著是一陣倒地聲。
此時,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後藤不自覺伸手遮眼。
「幹嘛不先開燈再進去?後藤大哥,你真的笨到令人歎為觀止耶。」
——反正我就是笨啦!
「少囉哩囉嗦的,我要是開燈的話,豈不是會打草驚蛇嗎?」
「從你踹開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打草驚蛇了啦!真是亂七八糟的。」
這臭小子,就只會出一張嘴——
「少廢話!你管我!」後藤回頭揪住八云的領子。
「你流血了耶,而且血流如注喔。」八云笑道。
血——!後藤摸摸自己的額頭,果然濕濕黏黏的。一看,手上確實有血,而且腳邊還躺著一支斷掉的拖把。
——可惡,哪來的王八蛋幹的好事!
後藤一把揪起伏倒在地的那人的頭髮,抬起他的臉。
儘管鼻子週遭一片血紅,後藤還是認得出來,他就是化名為村瀨伸一的強暴犯——大利和志!
「嗚……」一陣既像呻吟、又像吶喊的聲音傳人耳裡。
後藤本以為是大利發出的聲音,然而並不是他。八云率先聽出聲音的來源,指向酒吧一隅的洗手間。
——要我過去是吧?
後藤放開大利,從餐桌間穿梭走向洗手間,佇立在門扉前。
據真琴所言,這間洗手間的鏡子曾映照出女鬼,而這也是一連串怪事的開端。
等一下究竟會出現什麼呢——?
後藤猛地打開門扉,剎時有個人從裡面傾身倒地。他嘴上貼著膠帶,四肢也被繩子捆綁著;臉上到處都有遭到毆打的痕跡,而且還流著鼻血。
他正是這家店的老闆——八木慶太。
只見他額頭冷汗直流,害怕地顫抖著。
「你沒事吧?」後藤邊說邊將他嘴上的膠帶撕下。
「女人!那個女人!我、我、我死定了!」
老闆八木大吵大鬧,彷彿一名吵著要媽媽的小孩。
後藤望向洗手間內側,鏡中正朦朧地浮現著一張女子的臉龐。
那是澤口裡佳——她果然是因為含冤而死,而在陽間徘徊不去嗎?
後藤回頭望向八云。
「後藤大哥,麻煩你把那面鏡子打破。」八云微笑地說。
小事一椿!後藤舉起附近的椅子,朝洗手間的鏡子奮力一丟——隨著一聲巨響,鏡子瞬間碎裂。
「你就不能弄得再小聲一點嗎?」八云無奈地說道。這小子廢話真多。
後藤再度望向洗手間內側,澤口裡佳依然佇立在破掉的鏡子另一端。
「八云,解釋一下吧。」
「請你看仔細一點,那是液晶螢幕啦。」
後藤依言重新望向鏡子。乍看之下看不出來,不過那兒確實有一台液晶螢幕,上頭正播放著影像。
「這是……」
「是圈套啦。」
「圈套。」
「沒錯。剛才你所打破的鏡子是一種單向鏡,只要關掉螢幕,它就會恢復為普通的鏡子;可是一旦播出影像,螢幕亮光就會讓鏡子看起來像是浮現了女鬼。」
後藤想起偵訊室所使用的單向鏡,這才恍然大悟。
單向鏡是一種具有半穿透性的鏡子,將它設置在兩個房間中間,只要一個房間明亮、一個房間昏暗,明亮的那一側就會變成鏡子,而昏暗那一側則變成玻璃。假如兩邊都明亮,就變成一片普通的玻璃。
這間洗手間的機關也是相同的原理。只要關掉螢幕電源,由於鏡子後方變暗,另一側看起來就像鏡子;然而一旦打開開關,由於亮光使得兩側都很明亮,女鬼就會浮現在鏡子上。
「其他的靈異現象,多半也是用單向鏡跟紫光燈所設計出來的。」
說穿了,這圈套其實很簡單。
「搞得這麼大費周章!」
後藤拖出鏡子內側的液晶螢幕,丟到地板上。儘管螢幕出現裂痕,女鬼的影像依然反覆播放著。
「你也該現身了吧?神山榮治先生。」
八云從洗手間望向吧檯,一邊問道。
對了,井上麻美說神山人在這裡,但他到底在哪裡?那個假靈媒躲到哪兒去了?
後藤環顧店內。
「井上麻美小姐已經說出一切了,你的神通力對我是起不了作用的。」
八云的聲音迴蕩在酒吧中。
不久,吧檯後方的一扇小門應聲開啟,神山終於現身。
他仍舊穿著那一套黑西裝,雙眼一片赤紅。
「我早就料到你會來了,齊藤八云。」
明明已經沒有退路,神山的語氣卻一派老神在在。
他泰然自若,臉上甚至浮現一抹遊刃有餘的笑容。都到了這個節骨眼,難不成他手上還有什麼籌碼?
「我猜得果然沒錯。你唆使麻美小姐使用化名,意圖將我捲進這件案子裡:就連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對吧?」
八云以不輸給神山的冷靜語氣說道。
「我沒看走眼,你的直覺確實很敏銳。」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誇獎我,還是在挖苦我。」
八云緩步走向神山,一邊說道。
「當然是在誇獎你啊。不,我或許有點太小看你了。」
「什麼意思?」
「你出現得太早了。」
八云和神山筆直地四目相交,迸發出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感。
唯有這兩人,掌控著一切的狀況。
不過,後藤就不一樣了。他至今只認為是麻美為了報復強暴犯大利,才夥同靈媒神山引發這一連串風波。
然而,看著眼前這兩人,他總覺得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
為什麼神山要參與麻美的計劃呢?為什麼八木和井手內的兒子裕也會遭受牽連呢?
此外,八云為什麼要把署長跟井手內找來這兒呢?
「喂,八云,你也該解釋一下了吧?」
「後藤大哥,勸你最好養成把資料看仔細的習慣。」
「啥?現在跟我講這種廢話幹嘛?別賣關子了。」
面對窮追不捨的後藤,八云只能苦笑著搔搔頭髮。
「好吧,我就來解釋一下。不過在那之前——神山先生,請你先把那對讓人看了不舒服的角膜變色片摘下來。」
八云轉向神山。
原來那雙紅眼睛是假的啊!可是,後藤確實看過神山從一雙黑眸摘下角膜變色片,然後眼睛就變成紅色了。
「喂,八云,可是那傢伙他……」
「那是一種叫做『Palm'的手法,屬於把硬幣等物藏在自己掌心的初階魔術。」
「魔術?」
「是的。他假裝把角膜變色片摘下,實際上是把紅色角膜變色片戴上去。接著,他只要再將事先藏在掌心的另一片角膜變色片亮出來,假裝那是剛摘下的隱形眼鏡,就能矇騙過關。」
八云比手劃腳地解釋道。
神山聽了後高聲大笑,間接證明了八云所言不儼。
「虧我自己還覺得挺中意的呢。」
說著說著,神山將紅色角膜變色片摘了下來。
「那麼,我們言歸正傳吧。」八云悄悄地以食指抵著眉心。
「首先,我想先跟你確認一件事。假如我猜錯了,這將完全推翻我的推論。」
喂喂喂,八云,你幹嘛說出這種跟亮底牌沒兩樣的話啊?
你事先說出這種話,對方不就能隨心所欲地把答案改成對自己有利的方向了嗎?為什麼不跟平常一樣故弄玄虛呢?
八云毫不理會憂心的後藤,繼續往下說道:
「我剛才也說過了,這只是我個人的直覺而已,沒有任何證據,不過……神山先生,你是澤口裡佳小姐的男友,對吧?」
「你說自己沒有證據,但我看你的口氣倒是很有把握嘛。」
神山緬靦地撇了撇鼻子。
「你說的是真的嗎?」後藤揚聲大叫,結果被八云瞪了一眼。
「神山先生,請你回答我。是YES嗎?還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對啊。八云,為什麼?」後藤高聲附和道。
「後藤大哥,所以我才叫你要仔細看資料嘛。」
——這是兩碼子事吧?
「你在胡說什麼啊?資料上面又沒有寫澤口裡佳的男友叫什麼名字。」
「我說過這只是推測啊!不過,只要看過資料,任何人都會聯想到這一點。」
「有聽沒有懂。」
累積在後藤體內的煩躁,已經瀕臨爆發邊緣了。
「神山先生原本是一名老師,而且任職於澤口裡佳小姐的母校。」
——原來如此啊!我還真是一點都沒注意到!可是,他們只是同一所學校的老師跟學生,不代表是一對情侶啊。
八云彷彿看出了後藤心中的疑問,繼續說道:
「不光是這樣而已。神山先生明明接觸了澤口裡佳小姐的亡魂,卻裝作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這未免太不自然了;我當然會認為他肯定隱瞞著什麼。」
八云說得確實有理。
即使澤口裡佳不是神山班上的學生,他也不應該在知道她的名字和長相後,依然表現得無動於衷。
「這麼一想就會發現,他辭去教職的時期和她自殺的時期恰好重疊;再仔細想想,就會想起曾有個女學生成天纏著神山老師。後藤大哥,那個學生叫做什麼各字?」
對喔,我跟八云提過那個姓間宮的女老師所說的話。
「我記得叫做……好像叫川口還是山口……啊!」後藤不自覺驚呼。
對了,那個姓間宮的老師根本沒記清楚!
「你察覺到了吧?我知道自己的聯想有點牽強,但那個人八成姓澤口。」
神山大大地吐出一口氣,從櫃檯後方走出來。
後藤能從神山的神情看出,他已經放棄反駁八云了——
「裡佳是個很優秀的學生。她的夢想是當一名老師,而且令人開心的是,她是因為我才想當老師的。儘管她有些地方有點頑固,卻是一個意志堅強、有上進心的女孩。」
神山淡淡地說著,彷彿朗誦著一本教科書。
不過,後藤認為他是刻意強裝鎮定,其實內心波濤洶湧。
「你是為了幫裡佳小姐復仇,才策劃出這次的計劃吧?」
神山聽了八云的話語,剎時露出苦笑。
「喂,八云,策劃人不是那個麻美嗎?」
「不是。」八云毫不猶豫地給予後藤否定的答案。
「這全都是神山先生一手策劃的。神山先生把被性侵案毀掉人生的人聚集在一起,合力實行這回的計劃。」
「嗚——」忽然傳來一陣呻吟聲。
迄今橫躺在地的大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坐在附近的椅子上,掩面垂頭。
不知他是意識模糊還是放棄逃走,動作極為緩慢。
「這一切全都是那傢伙的慾望所引起的!」後藤怒氣衝衝地瞪向大利。
——揍他一拳還不夠消我的氣,至少得再揍他兩、三拳才行!
「後藤大哥,你說錯了。他是神山先生那邊的人。」
「啥?」
——那傢伙可是強暴犯耶!他毀了別人的人生還不夠,居然還販賣自己的犯罪影片來謀利,舒舒服服地過他的好日子,簡直是豬狗不如!
這種人為什麼要跟神山同謀——
「剛好特別來賓也到齊了,我們進入正題吧。」
八云望向門口,而後藤也隨之一望,看見井手內佇立在那兒。
9
剛才八云拜託畠叫井手內過來這裡,但依後藤看來,找他來簡直大錯特錯。
「後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聽說裕也在才過來的,這些傢伙是什麼人啊?」
井手內慢慢地環顧四周,一邊說道。
——你看吧!我就說不該找他來嘛!
「他知道令郎現在在什麼地方。」八云指向神山。
「你……你把我兒子藏到哪裡去丁!」井手內怱地勃然大怒,撲向神山。
後藤還是頭一次看到井手內如此失去理智。
這傢伙再怎麼說,也是一名父親啊——
「後藤大哥,請你制止他們。」
受不了,還不都是你造成的。
後藤擋在井手內面前,雙手緊緊抓住他。
「放手!王八蛋!」
井手內宛如小孩打架般地亂揮亂打,但比蠻力是比不過後藤的。
只見後藤將井手內壓制在地,對著跌了個倒栽蔥、一臉愕然的他大喝道:
「給我冷靜點!」
「我、我已經夠冷靜了!」井手內緩緩起身說道。
儘管他上氣不接下氣,看來似乎稍微冷靜了一些。
「喂,八云,幹嘛把這傢伙叫來?」
「想也知道是因為他跟案子有關係啊。」八云理所當然地回嘴。
不過,後藤仍然一頭霧水。
八云對後藤置之不理,逕自走近四肢被捆綁、倒在地上的八木面前。
「後藤大哥,你來這邊幫我一下。」
八云解開綁在八木腳上的繩索,而當後藤想解開綁在他手上的繩索時,八云卻說:「那邊的繩索最好不要解開。」
後藤已經沒力氣一一跟八云計較了。他默默地幫忙鬆開八木腳上的繩子,而雙手則依然維持原樣,讓八木坐在椅子上。
「好了,這件案子的關鍵,就在於分辨誰是『設計』的那一方,以及『被設計』的那一方。」
八云環視眾人一圈,接著說道。
——意思是說,分辨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嗎?
「話先說在前頭,在這兒參與聚會、目睹假的靈異現象的人,全都是特意找來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也就是說,聚會的成員非這群人不可。這是經過嚴謹的事前計劃,才召集來的成員。」
「我不想聽這些,快告訴我裕也在哪裡!話說回來,你是誰啊!少給我裝模作樣!」
井手內猛拍桌子,打斷八云的解說。
不過八云非但毫不畏懼,還挑起單眉,露骨地露出不悅的表情。
「後藤大哥,那個人好吵喔,他平常就是那副德行嗎?」
「他今天可比平常安靜多了。」後藤咂嘴地說道。
——也不想想是你自己叫他來的,說這什麼鬼話?說到底,只要有這傢伙在,每件事都會變得很複雜。
八云無奈地嘆口氣,緩步走向井手內,附耳說道:
「我看你好像沒有發現,還是來介紹一下好了。這位是整形變臉過的大利和志先生。」
八云呢喃著指向大利。
剎那間,井手內臉色為之一變。是驚訝……不對,後藤覺得井手內好像畏懼著什麼。
八云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
「井手內先生安分多了,咱們言歸正傳吧。後藤大哥,我們在色情網站所看到的那個影片,歹徒的手臂有剌青吧?」
「是啊。」
那是一條蛇纏繞著十字架的刺青——
「而澤口裡佳小姐的日記中也有同樣的圖案。我想,她所畫的恐怕是關於強暴犯的線索。」!沒錯,而這也是使我們發現大利跟伸一是同一個人的契機。
八云走向大利。
「大利先生,讓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大利毫不猶豫地捲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臂——沒有刺青!
——怎麼回事?
「後藤大哥,我剛才也說過了,只要你好好看過資料,就不會被這種東西所騙。」
「什麼?」
「也就是說,身為性侵案加害者的大利和志先生身上如果有刺青,資料中肯定會記載這項身體特徵,可是上頭並沒有這項紀錄。」
沒錯。逮捕嫌犯時,不只歹徒的身高、體重、指紋會列入紀錄,就連痣、刺青之類的身體特徵也不會放過。
然而,資料中卻沒完全寫到大利身上的刺青。
「可是,之前……」
「後藤大哥,你之前所看到的刺青是畫上去的,而且左右還畫反了。」
這麼說來,難道是——
一股嫌惡感,在後藤心中逐漸擴散。
「你說大利先生的手臂在酒吧鬧鬼時受傷了,對吧。」
「是啊。」
後藤上次來這家酒吧時,大利的手臂突然在黑暗中流血。
「這就代表他是神山先生那邊的人,才能玩這種把戲。事實上,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說過好多次了,死者的靈魂是思念的集合體,幾乎不可能產生物理影響力。」
說到這兒,八云瞥向神山。
後藤想起之前神山與八云爭論亡靈的存在定義那一幕。當時情勢看起來對神山相當有利,但現在他們倆的立場卻反了過來。
這次八云之所以不堅持將自己的推論說完,八成是出於這個原因。
儘管八云沒有說出口,但他恐怕對自己那一套亡靈定義產生了疑慮。若非如此,他早就發現真相了。
以八云的定義來看那些靈異現象,說穿了只是一連串鬧劇罷了。
不過,後藤自己也被騙得團團轉,所以沒有資格取笑八云。
「為了製造鬧鬼的假象,他們故意讓大家看到大利先生手上的刺青,這全是為了讓真正的目標心生畏懼,告訴他:我們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
「喂,你說的『真正的目標』到底是誰啊?」
八云沒有回答後藤的問題,緩緩地走向酒吧老闆八木。
八木滿臉畏懼地站起身來,退至牆角。
「你是逃不掉的。」八云注視著八木說道。
在那隻紅色左眼的瞪視之下,八木頓時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八云抓著八木癱軟的手臂,捲起他的袖子。
有了!一條蛇纏繞著十字架的刺青!
「原來這傢伙才是真正的強暴犯!」後藤忍不住衝向八木。
「是的,而且對麻美小姐施暴的也是他,那個影片就是證據。這個地方在改裝成酒吧之前,恐怕就是犯案現場……」
也就是說——
「大利先生是被冤枉的。」八云大聲宣告。
此言一出,後藤頓時雙腿一癱。
「你們……你們……」
大利唸唸有詞地站起身來,青筋浮現、面紅耳赤,眼中微微泛著淚光。
「喔喔喔!」
大利突然發出猛獸般的吼叫聲,踩著桌子撲向井手內。
事出突然,毫無戒備的井手內連人帶椅倒在地上,大利順勢跨坐上去。
「給我住手!」後藤旋即衝過去將大利拉開。
他並沒有強烈反抗。跌倒在地的大利渾身顫抖,開始哭泣。
「喂,八云,這傢伙真的是被冤枉的嗎?」
「很遺憾……我在判斷這件事時,也猶豫了一下。」
「為什麼你會發現這一點?」
「假如大利先生不是神山先生這一邊的人,很多事情都說不通;但是假設他是被冤枉的,他參與神山先生的計劃、裕也被牽扯進來,也就不奇怪了。」
「你說他是被冤枉的?少胡說八道!」
倒在地上的井手內拄著桌子站起來;語氣說得咄咄逼人,表情卻血色盡失。
八云的紅色左眼,定定地注視著他。
「我沒有任何物證,但間接證據倒是不少。」
語畢,八云大步走向井手內。
井手內不發一語,避開八云的目光。
「八木慶太先生的父親曾經是國會議員,澤口裡佳小姐的案子,就發生在他參選連任的期間。」
「那又怎樣?跟警方一點關係也沒有!」
井手內依然避著八云的目光,一邊說道。
無論他再怎麼強裝鎮定,任誰都聽得出:他的聲音正窩囊地顫抖著。
「八木先生原先以為警方不會出動,因為他認定被害人不會出面,所以犯案時只戴了面罩。不料警方展開了正式搜查,這下子他早晚會被逮捕,於是他就懇求父親幫忙。」
後藤對低頭哭泣的大利置之不理,站起來望向井手內。
儘管他跟井手內觀點不同,畢竟也是在同一個組織中共事的人;硬要說的話,他實在不喜歡這男人,不過內心深處卻默默認同井手內的作為,因為組織就是需要這種人。
「當時正值選舉期間,他的父親慌了。兒子的醜聞可能會害他落選,於是他心想不如找警界的熟人幫忙,把這件案子壓下去。」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這是犯法的啊!
「那名警界熟人想到可以使一些小手段,讓被害人主動撤銷告訴;他調換原本負責本案的刑警,命令兩個新人在做筆錄時打擊裡佳小姐的心靈——這全是為了使她撤銷告訴。」
「八云!講話要憑良心!你的意思是警察故意吃案嗎!哪有這種蠢事!」
後藤大聲怒吼。
然而,八云仍然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說。
「但是,裡佳小姐並沒有撤銷告訴,而且還自殺了;她的父母高呼警察殺人,媒體也咬著這點不放。案子不只沒有被壓下去,還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不是叫你講話要憑良心嗎!」
後藤揪起八云的衣領。不過,八云依然無動於衷。
「後藤大哥,請你安靜點好嗎?你自己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後藤從未見過八云如此冰冷的眼神。
沒錯,正如八云所言,後藤心裡有數,只是不肯面對事實。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好了,當時只要逮捕八木不就沒事了嗎!幹嘛要把大利牽拖下水!」
後藤追問道。八云面無表情地撥開後藤的手。
「他們怎麼能逮捕八木慶太呢?假如逮捕他,警方跟國會議員互相勾結的事情豈不是會被公諸於世?就這層意義來說,大利先生的存在是必要的;只能說算他倒霉。」
後藤望向垂著頭的大利。
他依然顫抖著。只因為這傢伙倒霉,他就吃了三年牢飯,肩負著強暴犯的污名存活至今?
惠理子曾經說過:逮捕嫌犯的時機也太湊巧了。
在臨檢酒駕時,他的車中出現了被害人的照片。乍看之下是決定性的證據,但假如警方存心栽贓嫁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件事情,害我的人生變得一塌糊塗……」大利顫聲說道。
接下來的事情,眾人都想像得到。逼死一名女性的強暴犯——這張標籤將貼在他身上一輩子,無論如何都撕不掉,到哪兒都會破壞他的生活。
「人生被搞得一塌糊塗的,不只是他。」
「什麼?」
「請你回想一下麻美小姐。她是在三年前被施暴的,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
後藤啞口無言。
大利出獄的時間是兩年前,三年前他還被關在監牢裡,所以不可能是嫌犯。
不只如此,警方明知八木才是真正的強暴犯,卻放任他逍遙法外——然後麻美就被強暴了。在那之後,她的人生也毀了。
神山、大利、麻美之所以不直接找八木復仇,關鍵就在這兒:既然警方與此案有關,無論他們再怎麼鬧大也會被壓下來,即便使用暴力也無濟於事。
因此,他們才策劃一連串警方無法干涉的靈異現象——
「井手內先生。」八云投向井手內的眼神,滿懷著憤怒。
「剛才我說過自己沒有物證,因此你大可全盤否認,只是這麼一來,令郎就再也回不來了。」
後藤也同樣望向井手內。
這個勞碌命、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老的男人——拜託你,快否認吧!後藤在內心深處如此祈禱著。
「把我兒子還給我……」井手內努力擠出這句話,低下頭去。
這是他認罪的證明——
「你聽到了吧?怎麼樣?神由先生。」八云將視線移向神山。
只見神山得意地露出笑容,說道:
「我把裕也託付給某個新興宗教團體了,名目是讓他去那兒參加修行,好驅除厲鬼……」
原來如此啊——
仔細想想,「裕也消失」這個消息正是神山和大利散佈出來的;他沒有遭到綁架,更不是被厲鬼詛咒,只是以驅除厲鬼的名目將他困在宗教團體內,斷絕他對外的一切聯繫,之後再大肆昭告天下:裕也消失了。
「裕也沒事吧?」井手內懇切地問道。
「是的,他過得可好了。」
「不只是這樣吧。」八云反問神山。
「真有你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裕也為了參加那項修行,捐贈了五百萬圓。」
「他、他哪來那麼多錢……」
「只要說出自己是刑事課長的兒子,自然會有許多組織樂意借錢給他吧?利息好像是十天一成吧?」
八云回答了井手內的問題,後者一聽倏地崩潰。
原來如此,這才是他們的目的。刑事課長的兒子向暴力組織借了五百萬圓——想折磨井手內,沒有比這更有效率的方法了,簡直是一條通往毀滅之路的捷徑。
「話說回來,為什麼他們要襲擊真琴?」後藤問。
八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
「襲擊真琴的是八木先生。」
「為什麼?」
「因為他害怕啊。曾經被自己強暴的女子突然來自己的店裡消費,此後店裡就出現了奇妙的靈異現象,而且他還獲知麻美小姐從密室中消失、看到靈媒現身、聽見被自己強暴後自殺的女子的名字……」
「他們想讓他心神不寧。」
「此外,新聞記者和警察還在調查自己的來歷……他略過神山先生、大利先生而選擇襲擊真琴小姐,還真像他的作風……」
八云輕咬下唇一口。
後藤終於懂了。真琴、石井、後藤這群人,只是為了使靈異現象更添真實感而存在的班底罷了;只要有了新聞記者和警察的證詞,人類憑空消失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也會顯得更加可信。
「好了,齊藤八云,接下來要怎麼辦?」神山眯起眼來,挑釁地望向八云。
「你到底想說什麼?」後藤看不慣神山白鳴得意的模樣,代替八云回嘴。
「他們的自私,害得我們的人生變得一團亂;你覺得我們應該自認倒霉嗎?你不認為他們罪有應得嗎?」神山問道。
他不只是針對八云,而是針對在場所有人提出這個問題。
「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想揭開真相,等到你們的復仇戲碼結束再來進行也不遲,沒有人會責怪你們……」
原來八云一直在等待時機啊。
只要一公開真相,神山他們的復仇也會被迫終止;他或許是想將他們的復仇見證到最後一刻吧。
「那麼,為什麼你要妨礙我們?」
即便神山對八云投以挑釁的目光,八云也不為所動。
「要解釋這一點,我得先揭開另一項真相才行。」
八云泰然自若地說著,彷彿迄今的一切都只是餘興節目。
「什麼真相?」神山的語氣也相當冷靜。
這兩人宛如擂台上的拳擊手,正享受著這段對峙。
「裡佳小姐之死的真相。」
「她是因為受到那個男人身體上的強暴,然後又被警察精神上強暴,才被迫走上絕路的。」
後藤覺得神山那冷靜的表情中,似乎隱藏著一團怒火。
「不只如此。我們頭一次碰面時,你曾經說過:這兒有一名女鬼,而且那名女鬼還懷著強烈的恨意……」
「的確是有這件事。」
「當時的對話,多少也是擾亂我心思的原因之一。」
「這話怎麼說?」
「那個地方確實有裡佳小姐的靈魂,可是在我看來,她並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八云頓了一下。現場一片寂靜,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我認為她心中並沒有恨意,而是滿懷著悲傷。」
神山沒有答腔。八云的話是真是假?看不見亡魂的神山,無從判斷。
「假如他不接受我,那麼我活著還有意義嗎……」
「你在說啥?」後藤詢問八云。
「這是裡佳小姐遺書中的一小段文字。」
這樣啊,她果然留下了遺書!
話說回來,八云為什麼知道遺書的內容?他是從哪兒得到手的?
「你是不是在她被性侵後,以男人的身份拒絕了這名女性?大部分受到性侵害的女性都會認為自己很骯髒,對這樣的她來說,被深愛的人棄之不顧,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啊。」
聽了八云的話,神山不發一語,靜靜地閉上雙眼。
「這樣啊……原來,這才是裡佳自殺的真正原因……」
「將她推向自殺之路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八云撂下一句關鍵性的重話。
神山的眼角,滑落一道淚水。
如果自己所愛的人遭到性侵,我會有什麼反應呢?——後藤想起妻子的臉龐,忽地浮現這個疑問。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全力支持她,拯救她的靈魂。
不過,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我會不會像神山一樣,即使心裡明白,仍然不經意地做出排斥她的舉動?
因為人類,是一種軟弱的生物——
「神山先生,她現在依然很痛苦。即使她死了,仍舊無法從痛苦中解脫,只能在同一個地方反覆自殺。」
這個男人走錯路了。人類總是無法察覺眼前的重要事物,就這樣一錯再錯。
「能阻止她的人,我想就只有你了。」
聽了八云這最後一句話,神山頓時伏倒在地,放聲大哭。
每個人都低著頭,默不吭聲。
性侵害案——刑法上頂多判犯人幾年徒刑,但許多受害者卻因此而毀了一生。其他犯罪也一樣,除了當事人之外,與之相關的所有人都將被捲入巨大波浪中,慘遭吞噬。
後藤心中產生一股無處發洩的怒氣,而他只能握緊拳頭按捺下來。
「因為我明白她真正的想法,所以才會到這兒來——為了終止你的復仇。」
「在我怨恨其他人之前,應該先抱緊她才對……」
神山赤紅著眼回應八云。
這安詳的神情,和方才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八云,我真希望自己在遇見你父親之前,能夠先遇到你。」
「那個男人果然跟這件事有關。」八云的眼神為之一變。
那個男人,指的就是八云那名擁有一雙赤眸的父親。神山曾經說過,他以前見過一名雙眼赤紅的男人。
「他對我說——人的靈魂本質就是黑暗。她——裡佳的靈魂在死後仍滿懷怨恨,假如不為她報仇雪恨,就無法拯救她的靈魂。」
「如果有人說『凡事皆有希望』是一句笑話,那麼『萬物皆為黑暗』也是一句笑話。人的情感,是不可能只有單一方向的。」
八云的話語,蘊含著一股強烈的意志。
「你說得對。看來,我根本被他玩弄於股掌。」
神山從吧檯內側取出大水瓶,將裡頭的液體灑在地上;一股刺鼻的臭味,逐漸瀰漫著整間酒吧。
神山將空空如也的大水瓶扔到地上,從口袋中掏出短刀,接著走向癱軟在椅子上的八木,從背後攫住他的胳膊。
「喂!你在幹嘛!」
正當後藤想衝過去時,神山旋即以利刃抵住八木的咽喉。
「噫!」八木尖銳的慘叫聲,頓時響遍整間酒吧。
「喂!住手!」
神山對後藤的吶喊置若罔聞,再度從口袋中掏出金屬打火機,將火點燃。
看了他這舉動,後藤頓時明白神山的企圖了。
方才他灑在地上的液體,八成具有可燃性。
「八云,我明白你的意思。沒錯,假如我當時接納了她,她就不會死了;可是,即使她沒有死,想必也會痛苦一輩子。」
「這一點我不否認。」八云無力地答道。
後藤也無法否認這點。即便她當時活了下來,也必須與那道創傷共度一生。
強暴,是一種傷害他人心靈的犯罪。
「這個男人毀了她的一生。我還是無法原諒這個男人。」
「喂!別做蠢事!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八木會受到法律制裁!」
後藤逼近神山。神山將短刀的刀尖指向後藤,搖了搖頭。
「裡佳被折磨的那段影片,我反覆看了好多次;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好像被撕裂一次,痛苦得快要發狂。她在那段影片中一邊忍受著屈辱,一邊呼喊著我的名字。可是,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回到那段時間、那個場所……」
神山再度潸然淚下。
儘管可以在腦中幻想裡佳已經得救,那也不過是幻想罷了;假如覺得難受,他大可騙自己那是一場幻覺,逃避痛苦。
神山無法從這段回憶中抽離,正面接受了它。
「刑警先生,換成是你的話,你能原諒他嗎?他不只強暴你所愛的人,還在她死後將污辱她的影像放在網路上給成千上萬人看,賺取一些蠅頭小利。」
神山停頓了一下,接著再度對後藤拋出同樣的問題。
「換成是你,你能原諒他嗎?」
——唉,不行,我沒辦法阻止這傢伙。
後藤深深覺得,別說原諒他了,他反倒認為八木這男人死不足惜;反正他也不會悔改,倒不如就讓神山殺了他。
「我會在那個世界向她道歉,然後忘記一切,重新接納她。」
語畢,打火機從神山手中滑落。
火舌一口氣向上竄升,八木在烈焰另一端哀號、掙紮著。
火焰轉眼間向外擴散,酒吧內煙霧瀰漫。
井手內、大利匆忙地朝門口拔腿狂奔,但後藤卻在熊熊火焰中一動也不動。
——搞什麼鬼啊!超不爽的!
「後藤大哥!你在磨蹭什麼啊!快點救他啊!」八云大喊。
這小子還在啊?
「警方什麼時候容許民眾動用私刑了?後藤大哥。無論對象是誰,你都不是一個會見死不救的人吧!」
八云揚起嘴角笑道。
——沒錯,八云說得對!我到底是怎麼了?
不論對方有多麼罪不可赦,殺人都是不被允許的;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這就是我的信條!
好險,差點就要後悔一輩子了。
「沒錯,你說得沒錯!」
「那你就快點救他啊!還是說……熊怕火?」
八云這混蛋,連這種時候都要消遣我!
待會我一定要揍你幾拳,給我記住!
「別以為這麼點小火,就能夠擋得了老子!」後藤屈身衝進火海中。
他突破火牆,直接撲向神山;後藤、神山、八木三人,就這麼倒在一起。不久,後藤猛然起身抱住八木,奮力將他丟到火焰另一側。磅!剎時一陣轟然巨響。
——他好像摔到奇怪的地方去了?算了,總比被燒死好吧。接下來……
「為什麼你要妨礙我?」神山緩緩地站起身來。
——為什麼?那還需要問嗎?
「我不準有人在我面前殺人!也不準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就是這種人!」
「可是,你卻救不了我的女友……裡佳。」
——正如神山所言,我沒能拯救裡佳。因此,正因為如此——
「我要拯救你!」
「你們幾位,真的很有意思。雖然跟你們相處的時光很短暫,不過我很快樂;等我到了那世界,就能將這些故事說給她聽了。」
語畢,神山將後藤一把推開。
後藤冷不防地被推出去,就這麼滾出火牆外。
「可惡!」
後藤想再次衝進火海中,不料天花板卻驟然掉落在自己面前。
火焰燒成一團漩渦,神山從縫隙中直直地注視著某一點。
他的視線,落在八云身上。
兩人凝視著彼此,進行著一埸無語的交流。
過了半晌,神山笑了——他的笑容,看起來好開心。
「後藤大哥,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走吧。」
八云搖搖頭,拽起後藤的手臂。
「那傢伙還在裡面……」
「這是他所選擇的路。即使我們現在救了他,日後他一定還會重蹈覆轍;況且再不走的話,連我們自己都有危險。」
火勢越來越大,酒吧內濃煙密佈,連神山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活下去呢!」後藤大吼道。
這聲吶喊是對著神山所喊,同時也是針對無法復生的裡佳所發出的咆哮。
當真琴與署長以及帶著晴香的石井抵達酒吧這棟大樓時,建築物已包覆在濃厚的黑煙之中。
周圍開始聚集人潮,消防車的警笛聲也從遠方傳來。
大利和志佇立在大樓前方,另外不知怎的,井手內也在現場。
兩人似乎被煙嗆得厲害,不住地猛咳;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石井奔向井手內。
「課長,後藤刑警呢?」
井手內默不吭聲,只是一逕地望著通往地下酒吧的樓梯。不會吧!難不成他還在裡面?
「噯,石井先生,情況怎麼樣了?八云呢?」
晴香憂心忡忡地揪住石井的袖子。
既然後藤刑警還在裡面,那麼恐怕八云也——
石井很想安撫晴香,無奈他腦中一片空白。
消防車抵達大樓前方,隨即開始滅火。其中一名消防隊員想要進入酒吧,但火勢實在太強,他只好無功而返。
——啊!後藤刑警,你是一位偉大的刑警!我打從心底尊敬您,永別了,後藤刑警!
屬下石井雄太郎,會繼承您的靈魂的!
「八云!」晴香邊喊邊衝向門口。
不行!石井趕緊攫住晴香的肩膀,以防她衝下去。
「晴香,不可以啊!」
「請你放開我!八云還在裡面吧?」
豆大的淚珠從晴香眼中一顆顆滾落,石井見狀,不禁覺得心頭一緊。
你就這麼在意他嗎——
我瞭解你的心情,可是,我還是不能放你走。
「晴香,若是你下去了,連你也會死的。我為後藤刑警秈八云同學感到遺憾,但是就算他們的肉體死了,靈魂也會永遠留存在我們心中……」
一股激烈的衝擊竄過石井腦門,他不禁咬了一下舌頭。
「臭小子,把你的烏鴉嘴閉緊一點!」
「後、後藤刑警!」
——原來您還活著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石井喜出望外,猛地抱住熏成黑炭的後藤。
「噁心死了啦!」
後藤推開石井,接著將架在肩上的男子扔到路上。
這名男子,是酒吧的老闆——八木慶太。
「八云。」看到站在後藤身旁的八云,晴香趕緊飛奔過去。
「怎麼,你又哭了?」
「因為……」
「下次你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流出這麼多淚水。」八云邊搔頭邊說。
這傢伙的態度還是一樣差勁!石井心頭燃起一團怒火,原本想念他幾句,但晴香搶先踢了八云一腳。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後藤大步向前,殺氣騰騰地瞪著井手內。
井手內不發一語。怎麼了?劍拔弩張的。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頭霧水的石井,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氣息。
「為什麼你要做出那種蠢事?」
換成是平常的井手內,假如後藤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他一定會大發雷霆,但如今他卻垂著頭,默不吭聲。
「我老婆……得了癌症。我……需要錢。」
一陣沉默後,井手內宛如跳針的唱片般斷斷續續地說道。
「為了錢,你居然毀了我的人生!」
大利突然高聲咆哮,掄起拳頭朝井手內直奔而來。危險——
石井還來不及反應,後藤便擋在兩人之間,制住大利。
「聽好了,萬一你現在揍了這傢伙,就變成傷害罪現行犯了。好不容易才洗刷污名,這裡就交給我吧。」
大利聽從後藤的勸告,放鬆力量。後藤拍拍大利的肩膀,說道:
「真的很抱歉。」
此言一出,大利驟然抬頭望向後藤,然後默默頷首。
「嫂夫人的病想必耗費你不少心力吧?治療癌症要花不少錢,光憑警察的微薄薪資,是不可能負擔得起醫藥費的。」
後藤邊說邊把指節扳得啪啪作響,轉動右肩。
——不會吧,不會吧!後藤刑警,您到底想做什麼?
一股不安在石井心中逐漸擴散,而他的預感也應驗了。
「喝啊!」後藤大喝一聲,奮力朝井手內的臉揍過去。
而井手內,就這樣朝後方滾了兩圈。
天、天、天啊——!
石井還來不及奔向倒在地上的井手內,後藤便搶先踩住井手內的頭。
「你給我聽清楚!我很同情你,但是那不代表你可以走旁門左道!白痴!」
後藤的怒吼聲,震撼著四周的空氣。
「後藤老弟,你到底在幹嘛?」
土方署長聞聲而來,他的女兒真琴也站在一旁。
「啥?」
後藤不屑地望向署長,模樣像極了聚集在車站的不良少年。石井過度驚嚇,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署長加強語氣。
「井手內刑事課長在五年前收賄壓下一樁性侵案,結果不只害得受害者自殺,還嫁禍給一個無辜的人。」開口解釋的人是八云。
——原來如此,這就是真相啊!案情竟然在我不在時急轉直下,害我跟都跟不上。
「你是誰啊?」署長看著八云問道。也難怪他會有此疑問。
「你問我是誰?我只是個湊巧路過的大學生罷了。」
——警察署長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敢如此大膽!
「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署長推開後藤,扶起井手內的上半身問道。
「……對不起。」井手內擦了擦嘴邊的血,喃喃地說著。
署長深深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詳細情形你們待會兒再告訴我,接著我會發表正式聲明。」他厲聲說道。
正當署長想拂袖而去時,後藤擋在他面前。
「你該不會又想把這件事壓下去吧?」
後藤目光銳利地瞪向署長,然而署長對後藤不屑一顧,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應該識大體一點,萬一這種事傳出去,會對警方造成巨大的影響。」
「那又怎麼樣?」
「你還聽不懂嗎?我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喔,我懂了。你願意洗清大利的污名,但是只打算用『辦案疏失』這四個字來搪塞過去,對吧?」
「這是為了全國的警察著想。」
「我看不是吧。」後藤一邊扭動脖子,一邊說道。
糟了,後藤刑警他——石井才剛察覺,就已經來不及了。
後藤賞了署長的臉一記頭撾。
「最好是為了全國的警察著想啦,木頭人(注6)!我看是為了你自己著想吧!」
後藤奮力咆哮,再一次使出頭槌。
——後藤刑警,署長的門牙刺進你額頭裡了!請住手啊!
石井想從後面撲過去壓制後藤,但天不從人願,他的身子反而飄起來了。奇怪?對喔,我一定是被後藤刑警摔出去了——
他背部著地,瞬間昏厥。
※注6:木頭人是後藤為署長取的外號,詳見第二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終章 在那之後
石井來到掛著「電影研究同好會」這塊牌子的門前。
此行是為了告知案件結束後的狀況,其實這本來是後藤的任務,但這次他不便前來。
「我又不會吃了你,儘管進來吧。」
突如其來的說話聲,令石井嚇了一跳。
聲音確實是從門的另一側傳來的。那隻紅色左眼難道還會透視?
石井壓抑著心中的恐懼感,打開門扉。這間社辦的主人還是老樣子,睡眼惺忪地坐存面向房門的椅子上,搔著那一頭亂發。
「啊,您好。」
「請坐。」相對於戰戰兢兢的石井,八云倒是氣定神閒。
石井依言坐下。八云邊打呵欠邊起身,打開房間一隅的冰箱。
「石井先生,要喝茶嗎?」
「啊,好。」
八云拿著兩罐瓶裝茶回到座位。
「那麼,事情發展得怎麼樣了?」
八云喝下一口茶,在椅子上坐定。
「嗯,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
「太拘謹了。」
「咦?」
「石井先生,你的年紀比我大,說話不必這麼客套。」
「啊,喔。」說歸說,但這習慣也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或許是同情不知該如何說出下一句的石井吧?「算了,沒關係。」八云如此說道,示意他進入正題。
「真琴小姐將警方背地裡的勾當一字不漏地報導出來,上頭想瞞也瞞不了了。」
真琴的報導被列為頭條要聞,緊接著各大報章雜誌開始爭相報導,過了一週仍然沸沸揚揚,變成了一大醜聞。
伃細想想,真是諷刺啊;警方的歷史性醜聞,竟然是警察署長的女兒所報導出來的。
昨天真琴打電話給石井,說她父親跟她斷絕關係了。
儘管她嘴上說「心情爽快多了」,但石井覺得事實並非如此。
一件案子竟使這麼多人受到波及,一點一滴地扭曲每個人的人生。
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石井認為:如果沒有後藤和八云,說不定相關人士所受到的影響會更加巨大。
「我在報紙上看到署長辭職了,其他的呢?」
「井手內課長受到免職處分,現在警方正在偵辦中。」
雖然他是罪有應得,石井還是覺得心情有點複雜。
他的所作所為確實是天理難容,但是真的能因此就認定井手內是個十足的壞人嗎?
「他的兒子呢?」
「啊,是。前幾天找到他了。我們對他說明了來龍去脈,但他一時之間實在難以接受;他的心情,應該跟浦島太郎差不多吧。」
「你真會說話。」八云賞臉地對石井的冷笑話報以微笑。
石井驚覺自己比想像中還暢談無阻,他忽然覺得方才緊張兮兮的自己,實在是太傻了。
晴香說過的話語倏地浮現在石井腦中——八云他是個很好的人喔。說不定,石井真的誤會他了。
「然後呢?那個大叔怎麼了?」八云拋出最重要的問題。
關於這一點,石井著實很難回答。
「還不清楚。這次後藤刑警並沒有犯下任何錯……嗯,不過對署長使出頭槌可能不太妥當吧。」
「那一幕超精彩的。」八云噗哧一笑,似乎憶起了當時的情景。
「這又不是什麼笑話。」
「哪有,那就是個笑話啊!署長的門牙插在後藤大哥的額頭上耶!你知道後藤大哥後來做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
「後藤大哥拔下額頭上的門牙,把它放回翻白眼的署長口中,還對我說:『八云,強力膠。』他居然想矇混過去耶!」
八云笑得更大聲了。
——呃,我還是覺得這沒什麼好笑的耶。
「總而言之,假如開除一名踢爆警方內部醜聞的刑警,對社會大眾交待不過去,因此上頭並沒有給予什麼處分,但是……」
問題還在後面。
「後藤大哥變成了組織的背叛者,對吧?」
「是的。」
八云果然敏銳。表面上沒有什麼處分,但是叛徒這張標籤將會跟著他一輩子。
只要他一天待在警界,就一天無法逃避這污名。
「我也不知道後藤刑警今後會怎麼做。」
「這個嘛,反正不管那個大叔選擇哪一條路,都跟我沒關係。我倒希望他能辭掉警察這工作,省得每次都給我添麻煩。」
八云邊打呵欠邊說道。
——居然說出這種話!我本來還以為他本質很善良,看來他果然是個冷血動物。
「那麼,神山呢?」笑完之後,八云眯著眼問道。
「當消防隊衝進去時,已經……」
「這樣啊。」
八云表面上無動於衷,眼神卻蒙上一層陰霾。
在石井看來,神山本人才是真正的地縛靈;他為了復仇而束縛自己的靈魂,真是個可悲的男人——
但是事實上,假如他不這麼做,恐怕永遠都無法調適自己的心情。
「呃,不瞞你說,我有一個疑問想請教一下。」
「什麼疑問?」
坦白說,這也不算是石井的疑問,而是後藤的疑問。
在地下酒吧中,八云朗讀了裡佳遺書的一部分內容,可是那封遺書是在井手內家中找到的。
裡佳自殺後,井手內擔心遺書中藏有嫌犯的線索,因此將它搶了過來。然而,當中並沒有任何相關的記載;井手內總算安心,想將它放回去,卻錯失了放回原位的時機。
如果神山看了那封遺書,明白裡佳的心聲,或許就不會引發一連串的風波;想來真令人五味雜陳,一些小小的誤會,竟能將人心的黑暗面助長至此。
言歸正傳,後藤和石井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八云知道遺書的內容。
「我是指遺書。你是怎麼知道遺書的內容的?」
「因為我會讀心術。」八云眼神銳利地說道。
石井為之一驚。他會讀心?天啊,太可怕了!他現在該不會在讀我的心吧?
石井頓時變得口乾舌燥,害怕得不得了。八云笑了笑。
「我是跟你開玩笑啦!別這麼害怕嘛。」
「老天,拜託你饒了我吧。」石井打開罐裝茶,飲茶潤喉。
八云伸手拿起放在附近書櫃上的裡佳日記,攤開來給石井看。
其中有幾頁被撕掉了。
「我想,她應該是將寫在日記中的心情直接撕下來,當作自己的遺書;我從前幾頁的筆痕中稍微看出幾個字,然後再一一猜測原本的內容——答案就是這麼簡單。」
「喔——!」石井驚嘆道。
「你在得意什麼呀?做這件苦差事的人明明是我。」
一邊抗議一邊進入屋內的人,正是晴香。
「晴、晴香!」
「這很簡單好嗎?誰不會做啊。」八云滿臉不耐地搔搔頭。
「你又瞧不起人了!下次我絕對不會再幫你了!」
晴香吐出舌頭。她這表情也好可愛喔——
「哎唷,你別這麼說嘛,那條項鏈戴在你身上還滿好看的啊。」
八云機械化地說著,彷彿在念課文。
「什麼嘛,你現在才想討好我,已經太遲啦!啊——!你怎麼隨便喝我的茶呀!」
「咦?」石井聞言,剎時大驚失色。
該不會這是晴香的茶——石井凝視自己手中的罐裝茶。
「不、不、不好意思,我……」石井站起身來,深深一鞠躬。
「石井先生,這不是你的錯,有錯的人是……」晴香瞪向八云。
「誰教你隨便使用別人的冰箱。」八云忍著呵欠說道。
「討厭!你在這方面真的很隨便耶!」晴香逼近八云。
「啊!吵死了啦!」
一陣怒吼響徹整間房間。這聲音是——
在場的所有人,全將視線集中在門口。
襯衫皺巴巴、領帶鬆垮、虎背熊腰的後藤,正佇立在那兒。
「幹嘛啦!你們這樣很噁心耶!」後藤一如往常地抱怨道。
「後、後、後藤刑警,我好擔心你喔!」石井攀住後藤。
「幹嘛擔心我?」
「我還以為後藤刑警會辭職呢。」
「我幹嘛辭職?」
「呃,因為……」石井一時語塞。
「石井先生擔心你會因為在警界被孤立而告別警界啦,真是白擔心了。」
八云代替石井解釋道。
「你在鬼扯什麼啊?老子早就被孤立了啦!」
後藤邊咆哮邊敲了石井的頭一記。
——後藤刑警,這種話不值得說這麼大聲吧~~
「不說這個了,現在不是玩鬧的時候。石井,走了!」後藤猛拽石井的手。
「走?走去哪?」
「廢話,當然是去辦案啊!」後藤再度怒吼。
——辦案?不是才剛辦完一件案子嗎?
「喂!八云,你也一起來!」
「不要。」八云速答。
「你說什麼?」
「你現在已經欠我兩筆人情了,想叫我幫忙就先還人情吧。」
「少囉嗦!對了,我想起來了,之前我發誓要在結案後揍你一拳!」
後藤撲向八云。
石井拚命地抓著後藤想制止他,但當事人八云卻老神在在地仰靠在椅背上。
至於晴香,則在一旁邊看邊笑。
——真是的,拜託你們饒了我吧!
此時的石井尚未發現,一團巨大的黑影正朝著自己逼近。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附加檔案 歸還
結案之後,已經過了一星期。
我朝著B棟校舍後方的「電影研究同好會」社辦邁步而去,此行是為了造訪全校首屆一指的彆扭大王——齊藤八云。
這次我不是來麻煩他的。今天上半學期的課程已經全部結束,明天起就是暑假了;我打算回長野的老家過暑假,因此想在出發前先來見那個臭臉男一面。
況且,我也還沒有為前陣子收到的項鏈向他道謝。
「嗨!」
我打開房門,只見八云依舊坐在老位子,搔著自己那頭亂發。
這兒熱得跟三溫暖一樣。
「怎麼,是你啊?」八云睡眼惺忪地望著我,忍著呵欠說道。
「什麼態度嘛,人家特地來找你耶。」
「我又沒叫你來。」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
假如認真地看待八云所說的每一句話,怎麼氣都氣不完,因此我只好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抱歉,我現在要出門了。」
「出門?」
「對,因為上一樁案子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八云滿臉不耐地搔了搔頭髮。
「上一樁案子是指……神山先生?」
「是啊。」
「那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還沒呢,我得把這東西還回去才行。」八云亮出右手的紅色封皮日記本。
「啊!」
那是裡佳小姐的日記。這麼一說我才想起,日記還沒還回去呢。
這是我向她父親借來的東西。腦中不禁浮現他那張哀傷的表情;我答應他要找出裡佳之死的真正原因,而如今也真相太白了。
「欸,我可以一起去嗎?」我凝視著八云說道。
老實說,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那個人深信自己的女兒不是死於自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見了他之後,我該說些什麼才好呢?無論怎麼安慰他,好像都無濟於事。
不過,我還是有義務見他一面。
「隨便你。」
八云起初露出為難的表情,但還是嘆了口氣答應我同行,將日記本遞給我。
沒錯,我有責任帶著這本日記。
我點點頭,收下日記本。
「動作快一點啊。」八云邊說邊走出屋外。
慢著,你不鎖門嗎?這個人真是超級隨便——
我從冰箱中取出鑰匙將門鎖好,緊接著匆匆追向八云。
我原本以為八云會直接拜訪裡佳的父親,但他說有個地方得先過去一趟,而那個地方正是——裡佳小姐自殺的大樓。
「你說的地方就是這裡?」
「對,因為我有一件事想確認一下。」
八云回覆我的問題,在夏日陽光中眯起眼來,仰望大樓屋頂。
而我,也和八云並肩望向天空。
到了這一刻,即使遲鈍如我,也終於明白八云為何而來了。
之前來這兒時,裡佳小姐一次又一次地從屋頂上跳樓自殺。
如今案件終結,她變得怎麼樣了呢?
我想在會見裡佳小姐父親前先知道這一點。這將成為他的一絲救贖。
——裡佳小姐變得怎麼樣了?
還來不及開口,八云便發足邁向大門旁的管理員室。
八云像上次一樣拜託管理員幫他開門,借走屋頂的鑰匙。
我默默地跟著八云搭上電梯,在兩人差點肩碰肩的狹窄空間中悄悄瞥向八云。
微微汗濕的胸膛,在白色襯衫的縫隙間若隱若現;他的肌膚,白皙得儼如陶器。
我的腦中驀然浮現當時的情景。
在那條鐵路沿線的道路,八云悄悄地將從裡佳父親手中收下日記、淚流滿面的我擁入懷中。
那時我心中百感交集,不明所以地埋在他胸口哭泣;現在回頭一想,我突然覺得好害羞,面紅耳赤地將視線落在腳邊。
「怎麼了?」八云這一喚,令我為之一驚。
「沒、沒什麼。」
「嘴饞是無所謂啦,可是你也不要那麼愛吃。」
喂,你到底是哪條神經接錯線,怎麼會想到那裡去?真的很令人生氣耶!
我原本想回嘴,但又不方便把自己真正的心聲說出來,只好沒好氣地說聲:「討厭!」
我們搭電梯來到頂樓,接著爬樓梯走到屋頂,用借來的鑰匙把門打開,走到外頭。
我伸手遮著日光,仰望豔陽高照的夏日天空。
積雨云如煙般裊裊升上蔚藍的天空,遠方傳來一陣陣蟬鳴;八云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筆直地佇立在矮牆上。
微風吹來,輕拂著八云的白色襯衫。
一瞬間,我還以為八云要跳下去了;因為他是個無拘無束,如雲般漂泊的人。
近在眼前的八云,看起來卻如此遙不可及。
「她不在這兒。」八云望著天空,喃喃地說道。
「難道是神山先生……」
「嗯,一定是他把她接走了。」
「這一次,他會不會接受裡佳小姐呢?」
「我不知道。」八云回過頭來,縱身躍下矮牆。
他的眼神好哀傷。八云果然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才會為了這樁案子迷惘、煩惱。
「我們就相信他吧!」我對八云微微一笑。
或許是我一相情願,不過我還是想相信他。
「你可真天真啊。」八云略微緬靦地搔搔鼻頭,俯下身去。
「反正我就是天真嘛!」
「你囂張什麼啊。」
「我才沒有囂張呢!我和彆扭的某人不同,行事坦率得很。」
「與其說坦率,還不如說是少根筋。」
「什麼意思嘛?」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啞口無言,只好氣得直跺腳。
八云得意洋洋地露出賊笑。明知自己鬥嘴鬥不過八云,我還是覺得好不甘心。
「好了,我們走吧。」八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快步從我身旁直行而去。
正當我想追過去時,走到門前的八云忽然停下腳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
「怎麼了?」我才剛開口,八云便回過頭來。
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和他四目相對,但其實不是。八云略顯訝異地望向我的身後,注視著某一點。
「居然還在……」八云沙啞地說道。
瞧他這反應,莫非是裡佳小姐——
我循著八云的視線轉過頭去,卻空無一人。
剛才還說要相信神山先生接納了裡佳小姐,而且也一同升天了,怎麼如今……
到頭來,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徒勞無功嗎?
假如真是如此,那也未免太可悲了。
「我明白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八云說道。我將視線投回八云身上。
他的表情和方才不同,稍微溫和了一些。
「裡佳小姐在嗎?」
「她這次真的走了。」八云仰望著天空答道。
「她說了什麼?」
「她要我幫她傳話。」
「傳話?」
「她希望我轉告她父親——」
「什麼?」
「現在,我正打算去告訴他。」八云的嗓聲,聽起來似乎有一絲羞赧。
沒錯,還有事情等著我們倆去做呢。
我點點頭,和八云並肩而行。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後記
新裝版的《心靈偵探八云》系列,終於也順利出到第三集了。
這全多虧了對本作偏愛有加的各位讀者,本人在此由衷感激。
這回,我依然懇求責任編輯K先生讓我大幅改稿,而他也首肯了。
在進行改稿工作時,我不經意地檢查了一下舊版的發售日期,發現八云舊版第一集是在二〇〇四年十月發售,第三集則是二〇〇五年七月,也就是十個月間出了三集,每一集之間的間隔約莫四個月。
此外,我也想起當時自己有一段時間還在當上班族,而那時可說是全副心力都放在寫作上。我在舊版第三集的後記寫著:「他們今後將邁向什麼樣的人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想來是因為當時半上班半寫作的關係吧。
現在回頭想想,其實我只是放任角色隨意奔馳,而自己拚命地在後面追趕罷了。
然而,如今在我為新裝版改稿時,此系列已經突破第七集,我也早已明白登場人物們將面臨什麼樣的近未來。
至今我才深深體會到,在「事先知情」和「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寫作會有多麼大的差異,而且也瞭解那是多麼有意思的一件事。
狀況變了,想法和感受也會隨之改變——
希望過了數年之後,我還能有機會品嚐改稿的樂趣——
平成十二年 盛夏
神永 學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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