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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1 AM

神永學 -【心靈偵探八雲‧一】洞悉一切的赤瞳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我沒有超能力,只是看得見死者的靈魂罷了。」月圓之夜,三名大學生一時興起,穿越校舍後方的雜樹林,來到傳說中的鬼屋探險。然而從這一夜起,三人中的其中一人便高燒不退。為了幫助在撞鬼後一病不起的友人,小澤晴香來到大學內的「電影同好會」,拜訪一名據稱擁有神奇力量的男子,怎料對方竟是一個頂著鳥窩頭、頹廢、目中無人的青年!晴香鼓起勇氣向他請教對策,結果……!?鬧鬼傳聞、女大學生監禁命案、詐死兇殺案……

         擁有鮮紅的左眼、能窺見死者靈魂的名偵探──齊藤八雲,即將解決接踵而來的詭異案件!令人拍案叫絕、大呼過癮的靈異推理名作,新裝登場!!

【作者介紹】:

         神永學

      生於1974年,山梨縣人,畢業於日本映畫學校。在陶藝家母親的薰陶下,自幼便對創作展現了興趣。經過一番波折,他選擇以小說作為舞台;二十五歲左右,開始探尋意識性的文藝作品。多次被提名新人獎,實力備受各界肯定,但時運不濟的他至今仍未獲獎。以『赤⑧隻眼』從文藝社正式出道。他想要創作出娛樂性高,讓讀者能輕鬆閱讀的作品,所以排除了艱澀的表現方式,以自己獨特的筆法,將影像以文章的方式生動呈現於讀者眼前。

【原日文書名】: 心霊探偵八雲〈1〉赤い瞳は知っている

【原所屬文庫】: 角川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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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2 AM

序曲

    那一天,一早就有層層云朵遮蔽了陽光。

    然而,分娩室中依然籠罩著一股熱氣。

    「放心吧。」

    護士飯田陽子頻頻對產婦說話,彷彿念禱著某種咒語。

    產婦額頭上滲著汗水、浮現青筋,咬緊牙根扭動身軀。

    她現在正努力忍受著椎心刺骨之痛。

    陽子想多少緩和一下她的疼痛,於是輕撫著產婦的腰,一邊和她重複著拉梅茲呼吸法(※注1:一種利用控制呼吸,使生產過程中能減輕疼痛的生產技巧。)。

    「吸——吸——呼——」

    她們在分娩室已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看來這次的難產很嚴重。

    產婦已經開始目光渙散了。

    是不是該視情況轉換成無痛分娩?陽子望向醫生木下英一。

    「頭已經出來了,再撐一下!」

    木下的這句話彷彿想打消陽子的念頭。

    「來,快生出來了,加油!」

    陽子邊對產婦說話邊輕拍她的肩膀,儘管產婦已經痛得皺起一張臉,依然點了點頭。

    「不要憋氣,放輕鬆。」

    「來,身體放輕鬆。」

    陽子一字不漏地將木下的吩咐傳達給產婦。

    產婦眼中噙著淚水,痛苦地吐氣。

    「好!出來了!」

    木下才剛說完,嬰兒響亮的哭聲便響遍了整個分娩室。

    「啊——!」

    儘管產婦仍大口喘著氣,依然既安心又欣喜地嘆了一聲。

    「恭喜您!從今天起您就是媽媽羅。」

    陽子露出微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產婦沒有答腔,只是放鬆表情調整紊亂的呼吸。

    雖然生產過程並不順利,現在總算可以暫時放下心中的大石了。正當陽子想著這件事時,木下朝陽子喊了一聲:

    「把小手電筒拿過來。」

    木下的語氣並不算凶,但聽得出他有些焦慮、緊張。

    陽子旋即將工作台上的小手電筒遞給木下。

    「啊!」

    看到嬰兒臉蛋的那一刻,陽子不禁屏住氣息。她無法接受眼前所看到的事實。

    「不要慌張,產婦還在旁邊。」

    木下低聲說道。這句話總算讓陽子回了神。

    然而,那一剎那的狼狽,已經傳達給嬰兒的母親了。

    「我的寶寶……」

    母親喘著氣說道。她的表情顯露了一絲不安。

    「請您再稍等一下喔。」

    「我的寶寶呢?」

    陽子走近母親身邊,一面輕撫著她的身子,一面對她說話。

    但是,這樣做依然無法撫平她的不安。

    「在哪裡?我的寶寶在哪裡?」

    母親用力抓住陽子的手臂。

    「沒事的,沒事。」

    陽子忍受著疼痛安撫母親,但效果並不大。

    陽子可以透過肌膚感覺到,她的不安已經越滾越大了。

    「我的寶寶沒事吧?」

    母親面目猙獰地逼問道。

    陽子被母親的氣勢壓了過去,不由得別開目光。而這一點正是最糟糕的。

    「我的寶寶!」

    母親推開陽子,尖聲大叫。

    「放心吧,他是個很健康的寶寶。」

    回話的人是木下。

    木下脫掉口罩,抱著嬰兒緩緩地走向母親。

    母親方才的猙獰表情瞬間消失,對自己剛生出來的寶寶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陽子趨前跑向木下,附耳悄聲說道: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木下板起臉孔。

    他說得沒錯,這種事情無法隱瞞一輩子,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請看。」

    木下將嬰兒抱到母親胸前。

    「啊,我的寶寶。」

    母親緊緊抱住嬰兒,欣喜若狂地流下淚水。

    接著——溫柔地笑著端詳幼子的臉龐。

    母親的表情一瞬間凍結了。

    「啊——!」

    這聲淒厲的慘叫響遍了整個分娩室。

    陽子咬著下唇,在胸前雙手合十;一想到這孩子的將來,便不由得垂頭喪氣。

    嬰兒一生下來便睜著左眼。

    那隻左眸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般,染成了一片朱紅——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3 AM

檔案I 密室

    這所大學的校園周邊有一座雜樹林。

    這座校園原本就是由山脈開墾而成,因此會有雜樹林也是很正常的。

    穿越雜樹林往內走去,可以在後面看到一棟水泥平房。

    沒有人知道這棟建築物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而建造。

    它現在只是一棟單純的空屋。

    這座位居雜樹林後方的空屋,一般的學生並不太會注意到它的存在。

    從很久以前開始,便有人謠傳這棟空屋鬧鬼。

    有人說曾在這棟空屋看到人影,追過去後人卻突然不見了;也有人說經過這棟空屋時,會聽到有人痛苦掙扎地喊著「救命啊、救命啊」;還有人說他聽到的不是「救命啊」,而是「我要殺了你」之類的詛咒話語。

    這棟空屋的傳聞,並不只如此而已。

    據說建築物最尾端有個鐵門深鎖的「密室」。

    沒有人知道房間裡面究竟有什麼。為什麼呢?因為看過它的人,都再也沒有回來了

    1

    在清風的吹拂下,云層全都在白天被吹到了他方。

    藍白色的月亮高掛天空。

    今天是滿月——

    有人說月光會吸收所有聲音。這一夜如此靜謐,令人不由得懷疑這句玩笑話是否為真。

    美樹、和彥、佑一三人在居酒屋不小心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於是開始討論該如何在坐上首班電車前打發時間。

    說著說著,話題便繞到了大學內的傳聞。

    他們三人都聽過那則傳聞,卻沒有人真正去確認過真偽。

    「我們去看看那裡是不是真的鬧鬼嘛。」

    美樹說道。

    和彥和佑一都贊成美樹的提議,於是他們便潛進了夜晚的校園。

    翻越鐵網圍欄後,他們穿越校舍後方,進入了雜樹林裡。

    撥開樹枝,走進荒郊野外。感覺真像在冒險。

    這條路比想像中還要難走。

    到了傳說中的那棟空屋時,他們已經汗流浹背,連酒都醒了。美樹失去了當初興致勃勃的氣勢,開始覺得後悔。

    這棟建築物是平房又是平屋頂,外牆全是水泥,並沒有上漆,看起來非常煞風景。與其說它是建築物,倒不如說是一個被棄置在野外的水泥塊。

    「反正我們都來了,就拍張紀念照吧。」佑一說道。

    第一張是和彥拍的。和彥以空屋為背景,替另外兩人拍了一張照;閃光燈的藍白色光芒,在空屋的單調牆壁上落下兩道人影。

    接著換佑一拿起相機,朝著並肩而笑的和彥和美樹按下快門。

    閃光燈又亮了。

    鏘!

    週遭傳來了金屬碰撞的聲響。

    美樹嚇得肩膀抖動了一下。

    「你們剛才有沒有聽到什麼怪聲?」

    美樹環顧四周,和彥及佑一也跟著屏氣凝神,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注意週遭的動靜。

    嘎沙嘎沙。

    他們只聽見枯枝搖曳在風中的聲音。

    「什麼怪聲都沒聽到啊。」

    佑一故意將手放在耳邊。

    「怎麼?你怕啦?是你自己說要來的耶。」

    和彥挖苦美樹。美樹氣不過,瞪了和彥一眼。

    「我才不怕呢!」

    美樹率先朝空屋的大門走去。和彥和佑一面面相觀,緊接著也跟了過去。

    「門鎖上了。」

    到了門口,美樹轉了轉生鏽的鐵製門把。

    後來和彥也過來試轉,依然打不開。

    「為了以防萬一,我準備了這個。噹噹——!」

    佑一從褲子的口袋中掏出一支細細的鐵鉤。

    「那是啥?」和彥問道。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啊,阿和,你用打火機幫我照一下。」

    和彥照著佑一的吩咐點亮打火機,靠近門把。佑一單膝跪在門把前,將剛才掏出的那支鐵鉤插進鑰匙孔中。

    「你在幹嘛?」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佑一和門把奮戰了數分鐘,接著站起身來,轉動門把。

    嘰——

    伴隨著一陣金屬摩擦聲,門開了。

    「你好強喔!」

    和彥興奮地叫道。

    「沒什麼啦,只要有工具,誰都辦得到。」

    佑一得意洋洋地撇了撇鼻子。

    「你從哪裡將這東西弄到手的?」

    「網路啊。改天我告訴你網址,你再上去瞧一瞧。」

    和彥和佑一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屋內。

    美樹不想被單獨留下來,於是也連忙跟了進去。

    外頭的冷風吹進了室內,揚起了地上的層層塵埃。屋內比外頭溫暖多了,但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和彥點燃了手上的打火機,不過小小的火焰在風中搖搖晃晃的,根本無法照亮整個室內。

    突然,有道藍白色亮光在室內閃了一下。

    美樹嚇得彈了起來,而一旁的佑一卻笑得樂不可支。原來是佑一按下了快門的閃光燈。

    「我們還是回去吧。」

    提議的人正是美樹。

    「怎麼?你怕了?」

    和彥和佑一異口同聲地說道。

    「不是啦,我覺得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人在看我們耶。」

    美樹攀著和彥的胳膊,彷彿在躲著什麼。

    三人凝視著這片黑暗。看了半晌,還是什麼都沒有,只看到深沉的黑暗籠罩住整座屋子。

    「放心,安啦安啦。」

    和彥對美樹說道。接著,他開始沿著牆壁徐徐向前走去。

    「欸,你要保護我喔。」

    美樹揪住和彥的手臂。

    「嗯,包在我身上。」

    和彥不以為意地輕輕拍了拍美樹的肩膀,再度邁出步子。

    他們穿越了大門入口處的寬廣大廳後,便往後方的走廊走去。

    走廊很窄,僅能容納兩人通行。兩側排列著等間隔的門,門上各有個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裡頭的房間約莫兩坪大。

    每間房間各放了一架鋼琴,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三人沿著牆壁邁向那間密室,它就位於走廊盡頭處。

    這間房間感覺相當詭異,房間的門是扇鐵門,重量感明顯與其他房間不同,鐵門上還裝了扇柵欄型的鐵窗。除了一般的鎖之外,門把還跟走廊側邊的輸送管用鎖鏈緊緊綁在一起,上頭鎖了一個數字鎖。

    「這個哪打得開啊。」

    佑一嘀咕道。

    「裡面到底有什麼啊?」

    和彥踮起腳尖,從窗口望向房間深處的那片黑暗。

    「看到什麼了嗎?」

    「什麼都沒看到。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楚。」

    正當和彥想打退堂鼓時——

    喀沙!

    黑暗中有東西動了一下,大概位於房間角落最暗的地帶。

    有東西在那裡!和彥專注地盯向那一點,結果……

    眼睛!

    和彥和黑暗中的那樣東西對上了雙眼。

    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異常地鮮明。白濁的瞳孔、佈滿血絲的眼球;兩隻眼睛充滿了怨恨,彷彿想要吞噬一切——

    和彥慘叫一聲、連忙後退,嚇得跌坐在地。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美樹喚住和彥,而和彥只是呼吸紊亂、一臉驚恐地張著嘴巴一開一合,連話都說不好。

    咻——咻——他的喉嚨只能連連發出氣聲。

    佑一扶著和彥,好不容易才把他攙扶起來。

    「你看到什麼了嗎?」

    佑一問道。和彥望向那扇門。

    佑一也跟著和彥望向同一個方向。

    沒多久,他們都嚇得張口結舌。

    一隻毫無生氣的蒼白手臂從鐵窗中伸了出來,猛地抓住背對鐵門的美樹肩膀。

    美樹吃了一驚。

    和彥和佑一就在她眼前。

    那麼,現在是誰抓住了她的肩膀?

    美樹沒有勇氣回頭,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她嚇得全身脫力,連叫都叫不出來。

    美樹顫抖著拚命伸出手,尋求和彥及佑一的幫助。然而,這兩人早就嚇得全身發抖,動彈不得。

    「……求求你們……救救我……」

    美樹擠出沙啞的聲音求救。佑一卯足力氣對美樹伸長了手,想要將她拉離那扇門。

    就在這時——

    那雙眼睛再度從鐵窗的縫隙中窺向他們。

    「嗚哇——!」

    和彥和佑一腦中一片空白,慘叫一聲後便頭也不回地逃之天天。

    「等等,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美樹發出了不成聲的悲痛叫喚。

    這件事,只是一連串怪事的開端罷了——

    2

    上午的課程結束後,小澤晴香拒絕了朋友的邀約,逕自衝出了教室。

    外頭的風很冷。

    薄牛仔褲搭上灰色帽T,這種輕便的穿著實在抵擋不住寒風。

    晴香心裡懊悔著:早知道就多穿一點。

    頂著一頭短髮的她,頸子格外寒冷。

    管絃樂隊的相澤學長向晴香介紹了一個人,為了見他一面,晴香朝著B棟校舍後方的二層樓組合屋邁進。

    這棟建築物的一、二樓各有幾間兩坪大的小房間,校方平常是將這些房間借給學生做為社團活動或練團之用。

    晴香來到一樓最底端的房間,

    「電影研究同好會」。

    確認了門上的字牌後,晴香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聲。晴香試著喊了聲「你好」,結果依然無人回應。沒辦法,晴香明白這樣做實為不妥,但也只好打開門瞧一瞧了。

    門才一開,她便恰巧與坐在那兒正對大門的高個兒男子四目相接。

    他的肌膚白皙如陶瓷。

    男子慵懶地半眯著眼,直直地凝視晴香,看得她手足無措。

    「請、請問……」

    「可以請你把門關上嗎?」

    話才說到一半,男子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晴香。

    晴香慌慌張張地走進房內,關上門扉。

    男子不但膚色雪白,還穿著一件白襯衫,鈕子開到胸前第二顆,露出了胸膛。

    真不知他是想故意露給人看還是單純不修邊幅,總之難以界定。

    看著那頭睡得亂七八糟的鳥窩頭,總覺得他似乎只是單純不修邊幅罷了。

    雖說最近流行頹廢風,但這男子的髮型任誰來看都會認為只是睡亂了。

    除了他之外,房內還有另外兩名男子。

    那兩名男子遮遮掩掩地看著同一張撲克牌,故意不讓正對著門的男子看到。

    上面的圖案是黑桃5。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坐下嗎?這樣我會分心。」

    「啊,好。」

    晴香離開門邊,坐在男子指定的牆邊摺疊椅上。

    除了桌子以外,房間一隅還有一座冰箱,冰箱隔壁有個蓋上防塵布的架子。

    與其說這兒是社辦,倒不如說這裡比較像是某人的公寓住家。

    方才那名男子閉著眼睛、捻著眉毛,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過了半晌,他終於睜開雙眼,張開紅潤的薄唇。

    「黑桃5。」

    猜中了,好厲害,

    剛剛那兩名男子手中的撲克牌的確是黑桃5。晴香難掩心中的驚訝,而另外兩名男子則大失所望,將撲克牌丟到桌上。

    「可惡!又輸了!」

    男子們不服氣地絮叨著,一邊從口袋掏出千圓大鈔拍在桌上,走出門外。

    「請說吧,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男子將桌上的千圓大鈔收進襯衫胸前的口袋中,打著呵欠說道。

    「呃,請問……你該不會就是齊藤八云同學吧?」

    「不用猜了,就是我。」

    男子答道。這個人就是齊藤八云——

    相澤對晴香說,只要是跟鬼怪扯上關係的事,找「電影研究同好會」的齊藤八云準沒錯。

    聽說他有靈異體質,找他商量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幫助。

    老實說,晴香直到來這兒之前都還半信半疑,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特殊能力。

    但是,剛才的撲克牌——

    不知道他是用了讀心術還是透視力,總之這個人絕非等閒之輩。

    「然後呢?」

    八云要晴香繼續往下說。

    「不瞞你說,是我樂隊裡的學長介紹我來的。」

    「誰?」

    「相澤學長。」

    「不認識。他是誰啊?」

    「咦?」

    怎麼跟想像中不一樣?這個人是學長介紹的,晴香還以為他一定認識學長呢。

    「算了,誰介紹的都沒差,請你簡單扼要地說明你來的目的。」

    「喔,呃,我的朋友遇到麻煩了。我聽說齊藤同學你對……那方面很有一套,所以想請你幫忙……」

    「說得太簡單扼要了,我聽都聽不懂。『那方面』是哪方面?」

    「啊,不好意思。我會詳細說明的。」

    「話說回來,你是誰啊?」

    討厭的傢伙——

    這個人從剛才開始就面無表情、一副很困的樣子,彷彿享受著別人慌張的模樣。

    「啊,我叫小澤晴香,是這所大學的二年級生。我讀的是文學院的教育學系……」

    「我只有問你名字。」

    八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她。

    晴香越來越討厭這個人,怒氣也逐漸累積。

    「所以咧?你有何貴幹?」

    「我朋友美樹幾天前去了這所大學傳聞中的鬼屋,而且真的撞鬼了。」

    「什麼樣的鬼?」

    「詳細情形我並不清楚,因為我並不在場。她是跟男朋友和彥以及另一個叫做佑一的朋友一起去的。」

    「所以呢?你是特意來這兒講鬼故事給我聽的?」

    「不是的。美樹從那之後就變得怪怪的,不只發高燒,而且還一覺不醒。」

    「畢竟這波感冒病毒很厲害嘛。」

    「不是啦!請你把話聽完好嗎!」

    晴香壓抑不住焦躁的情緒,連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吼嚇了一跳。

    然而,八云依舊倚在椅子上,一副很困的樣子。

    「所以呢?然後呢?」

    八云搔了搔那頭鳥窩頭,催促晴香往下說。

    「……她不只長睡不醒,嘴裡還一直唸唸有詞地說著『救救我』、『放我出去』之類的夢話。」

    「帶她看過醫生了嗎?」

    「當然,醫生已經診斷過了。不過除了發燒之外,身體並沒有其他異狀,醫生說……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問題。」

    「精神上的問題啊……」

    八云盤著胳膊,躺在椅背上。

    「她一個人在外獨居,我們跟她父母也一直聯絡不上……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晴香想為自己的朋友做些什麼,但遇到這種情形,她遺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且美樹的身子越來越虛弱了。

    「也就是說,你覺得她的症狀跟撞鬼有關,所以想委託我調查?」

    「是的。聽說齊藤同學你在這方面很有一套……」

    八云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思考了半晌。

    「請問……不行嗎?」

    晴香睜著一雙杏眼凝視著八云。

    「兩萬五千圓含稅。」

    「咦?你要跟我收錢?」

    「你是我朋友嗎?」

    「不,不是。」

    「還是說你是我女友?」

    「別說笑了。」

    「那就給錢吧。」

    「為什麼?」

    「不是女友也不是朋友,憑什麼要我免費替你辦事?」

    嚴格來說,八云並沒有說錯,但晴香總覺得無法接受。

    不過,她也不能就這樣放著美樹不管。

    「我明白了,我會付的。但是,請容我事後再付款。」

    「訂金一萬圓。事情辦完後,你再付剩下的一萬五千圓。」

    晴香從錢包中取出一張千圓大鈔,放在桌子上。

    八云搖了搖頭。沒辦法,晴香只好再拿出兩千圓,但八云又搖了搖頭。

    「金額差太多了。」

    「現在我身上只有這些錢。」

    晴香拎起空空如也的錢包,在八云面前晃了晃。

    「我知道了,我會調查的。」

    八云打了個大呵欠,隨隨便便地敷衍過去。

    從這次的面談來看,實在沒有人能肯定八云是否真的會去調查,不過,晴香也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了。

    「如果找到什麼線索,請務必跟我聯絡。」

    晴香將寫有自己聯絡方式的便條紙放在桌上,接著便站起身來,握住門把。

    這是——

    晴香察覺了一件不得了的真相。

    門上貼滿了眾多的海報與照片。

    海報與海報之間有個小小的空隙,映出了晴香的下垂眼和微塌的鼻子。

    那是一面小小的鏡子。

    上當了。

    「剛才的撲克牌……」

    晴香呢喃著回頭。

    「我差點就被你騙了!剛才你在猜撲克牌數字的時候,用的就是這一招吧?從你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門上鏡子倒映出來的撲克牌號碼……原來如此,難怪你剛剛叫我離門遠一點!」

    晴香氣得滿面通紅,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

    怎麼會有這種事?居然還真的差點就信了這個人,晴香真氣自己為什麼這麼好騙。就是因為她老是這樣,週遭朋友才會說她太單純、將她當成傻子。

    「答對了。你還是第一個看穿這一招的人。」

    八云若無其事地淡淡說著,給了晴香幾個掌聲。

    「太差勁了!請你把錢還我。」

    「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因為你想騙我的錢啊!請你把錢還我。」

    真令人不敢相信。晴香打從心底認為,這種抓著別人弱點敲詐的行為太卑鄙了。

    「請你講話放尊重點。」

    「你才放尊重點!」

    「我並不打算騙你啊。如果我幫不了你的朋友,自然會把錢還你。」

    「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呢。」

    這個姓齊藤的男人臉皮也太厚了吧?

    「說到底,你到底有什麼能耐?我是聽說你有超能力才來的,結果你只是個騙子嘛!」

    「是誰說我有超能力的?我可沒這麼說過喔。你說得沒錯,剛才的撲克牌是我要詐。」

    承認得這麼幹脆,這下晴香反倒無話可說。

    「沒有超能力,你要如何幫助美樹?」

    「從現在開始,我說的話信不信由你。如果你相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處理;如果你不相信,大可以離開。」

    八云指向門扉說。

    「錢我也會還你。」

    他將三張千圓大鈔放在桌上。

    「我看得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

    「你在跟我玩猜謎嗎?」

    「要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你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

    「我看得見死者的靈魂。」

    「靈魂?」

    「簡單說來,就是鬼魂。」

    「哪有這種蠢事。」

    「蠢的人是你。」八云指著晴香。

    他竟然罵初次見面的人愚蠢——

    「可是,剛才你說自己沒有超能力……」

    「我說過了。我沒有超能力,只是看得見死者的靈魂罷了。」

    「那還不是一樣?」

    「不一樣。這並不是超能力,只能說是一種特殊體質。」

    「體質?」

    晴香總覺得他從剛才就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試圖矇混過去。

    「比如說,絕對音感並稱不上是超能力,對吧?這是與生俱來的體質,也可以說是天賦……總之,我並沒有透視力或是什麼念動能力,只是天生就擁有看得見死者魂魄的體質。」

    「好吧,那你要怎麼證明這一點?」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證明,但我可以告訴你,現在這個房間裡有鬼。」

    八云以食指輕觸端正的眉心。

    不用說,這兒只有八云和晴香兩人。

    「我才不會上這種當呢。」

    「她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孿生姐妹……」

    「騙人!」

    晴香搖了搖頭,手指不住發顫。

    「沒錯,她就是你的姐姐,叫做綾香,在七歲時死於交通意外。」

    「為什麼你知道這件事……」

    晴香語塞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看得見鬼魂。」

    只有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才知道晴香還有一個姐姐。

    這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晴香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覺得事情似乎並不單純。

    「你到現在依然為姐姐的意外感到自責。」

    八云這句話一針見血,深深地刺進晴香的心坎裡。

    晴香面色鐵青、腦中一片空白,彷彿下一秒就會昏倒。

    滾動在柏油路上的球。

    煞車聲。

    朱紅的鮮血,汩汩流了一地。

    「你姐姐為了撿你丟出去的球而衝到馬路上,結果……」

    「別說了……我……我不是……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那樣……」

    晴香緊緊閉上雙眼,雙手掩住耳朵。

    ——不管晴香再怎麼呼喊,姐姐綾香依然一動也不動。

    事出突然,晴香深深地受到震懾,哭也哭不出來、叫也叫不出聲。

    姐姐頭部流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晴香的手掌。

    血——

    晴香又憶起了那股黏黏滑滑的觸感。她拚命壓住傷口想要止血,但一切只是徒勞。晴香的手掌能夠感覺得到,姐姐綾香的生命之火正一點一點地熄滅。

    「這樣啊……你是故意將球丟到遠方的?」

    「不是的!」

    八云這句話逼得晴香倏地抬起頭來,咬緊牙根。

    然而,八云依舊持續往下說。

    「你每次都漏接,你姐姐卻總是漂亮地接住你丟的球,所以那次你為了讓姐姐接不到,故意把球丟到了遠處。」

    「別說了!」

    晴香雙手顫抖,呼吸紊亂。

    為什麼?這件事她從未告訴任何人,照理說不會有人知道的。晴香淚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你到底想怎樣……?」

    晴香沙啞地擠出一句話,以指尖拭去淚水。

    「……」

    八云沒有回話。

    晴香瞥了八云一眼,接著便拎著包包站起身來,想要開門離去。

    「如果這樣你還不願意相信我,我還有其他證據。你姐姐說她有件事一直覺得很後悔。」

    「後悔……」

    「她說將令堂的戒指藏起來的人就是她,但那時挨罵的人卻是你。戒指被她用膠帶黏在鞋櫃最上層的夾板下,她本來想跟你說清楚這件事,卻失去了說的機會……」

    晴香無法呼吸,眼角也一陣一陣地發熱。

    「我……」

    「還有,你姐姐說她並不恨你。」

    八云打斷了晴香,說出這句話。

    不恨我?少鬼扯了。姐姐她可是被我害得——

    晴香再也無法待在這間房內,想也不想就奪門而出。

    *    *    *

    晴香來到中庭後,才幾近崩潰地癱坐在白色的長椅上。

    秋天的乾燥寒風,將她的一頭短髮向後吹拂。

    來往的學生們喧喧鬧鬧,聽起來格外刺耳。

    晴香雙手掩面,低下頭去。

    這段記憶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一直藏在自己的心房。

    然而,這個陌生男子卻大刺刺地說中了她的心事。

    晴香本以為自己心中會充滿難以抑制的憤怒與屈辱,但事實上卻有著些微的不同。若說她完全不這麼想是騙人的,但是……

    她心裡卻偷偷覺得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會這樣呢?連晴香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晴香從包包中拿出手機思考了一下,最後還是向家裡撥了通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幾回後,她的母親惠子接起了話筒。

    「怎麼了?」

    這是她的母親接起話筒後說的第一句話。

    「沒事,只是打來問候一下……」

    「你還是一樣不擅長說謊。你一定遇到了什麼事吧?」

    短短的一句話就被母親看穿了,要是再說下去,晴香真怕自己會哭出來。

    「欸,媽,很久以前,你不是有枚戒指不見了嗎?就是姐姐還在世的時候。」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你能不能去鞋櫃的最上層夾板找找看?」

    「現在你還在意這個幹嘛?」

    「別問了,你去幫我看看嘛。」

    「好好好。」

    母親無奈地答應了她,按下保留鍵。

    電話的保留音樂是蕭邦的《離別曲》。姐姐綾香彈得一手好琴,這首對大人來說尚嫌困難的曲子,綾香竟能舞動纖纖玉指將它彈奏出來。

    反觀晴香,不只不會彈鋼琴,對其他音樂也是一竅不通,總是跟不上拍子。大家老是喜歡將這對雙胞胎拿來比較。

    不光是鋼琴,無論是唸書或是運動,晴香也都比不過姐姐。

    每當她們兩人湊在一塊兒,大家多半會誤以為這是一對姐弟。

    晴香留著短髮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這對孿生姐妹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晴香甚至想過,要是沒有姐姐就好了。

    說到那起意外——

    八云說對了,她是故意將球丟到姐姐接不到的地方的。

    她壓根兒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那樣。

    看著父母悲傷的模樣,她不禁想著: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這樣真的好嗎?

    她一直抱著東窗事發的恐懼,一路活到現在。

    「找到了,真的在那裡耶。」

    聽筒那頭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將晴香拉回現實。

    「晴香,這枚戒指果然是你藏起來的,對不對?」

    「不對,是姐姐藏的。」

    「咦?什麼?」

    晴香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直接掛斷電話。

    ——我根本不知道戒指藏在哪兒。

    藏起戒指的人,真的是姐姐——

    3

    晴香再度叩下「電影研究同好會」的大門。

    打開房門進去一看,一架紙飛機正緩緩地迴旋在空中。

    「你在幹嘛?」

    「我在玩紙飛機。」

    紙飛機搖搖晃晃地掉落在晴香的腳邊。

    「我看也知道,我問的是『為什麼你要在這裡玩紙飛機』?」

    晴香撿起地上的紙飛機。那架紙飛機是由千圓大鈔折成的。

    「我在打發時間等你回來。」

    「……」

    「請坐。」

    八云催促晴香坐下。

    晴香將撿起來的紙飛機放到桌上,坐了下來。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八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點了點頭。

    「這裡是電影研究同好會的社辦,對吧?除了你以外,沒有其他人嗎?」

    「沒有啊,因為這裡是我的房間。」

    「什麼意思?」

    晴香皺了皺清秀的眉毛,回問八云。

    八云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但晴香絲毫無法理解他的話中含意。

    「意思是,根本就沒有什麼電影研究同好會。」

    「可是,這裡是……」

    「事情很簡單。我去學務處以別的同學的名義辦了一個同好會,接著再申請了這間社辦,就是這樣。這裡就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你根本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了嘛。」

    「是啊。」

    「你這人真的很差勁耶,竟然連校方都騙了。」

    「啊,我要把三千圓還你。」

    八云無視晴香的抗議,指向桌上的三千圓。

    「你還我錢是因為我看穿了你的騙術嗎?」

    「你就是因為知道我沒騙你才回來的,不是嗎?」

    這點晴香並不否認,但他那種自以為是的語氣真令人火大。

    「我……」

    「找到了吧?令堂的戒指。」

    八云雙手交叉在後腦杓,躺到椅背上。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件事?」

    晴香眨著一雙大眼問道。八云沒有答腔。

    他抬高下巴,一副「我已經回答過你了」的表情。但是光憑這樣,晴香是不會懂的。

    「請你告訴我。」

    「我說過了,是你姐姐告訴我的。」

    「騙人。你這種棍就是靠著這樣胡謅一些鬼魂之說,藉以騙取金錢吧?」

    晴香探出身子,逼近八云。

    八云的纖纖細指極具節奏地咚咚敲打著桌面,似乎正在思索著什麼。

    過了半晌,他停下手指,一雙鳳眼直直地望向晴香。

    「不然這樣好了,我們一起去那間鬼屋瞧一瞧。」

    「我們……你是說你跟我?」

    「現場還有別人嗎?」

    「是這樣沒錯……」

    這人怎麼這樣——

    「只要你跟我一起行動,不就能監定我有沒有說謊了嗎?就像你看穿門上那面鏡子一樣。」

    「……」

    晴香無法馬上回答他。

    她能識破門上鏡子的圈套只是湊巧罷了,不能保證下次也能順利看穿。

    晴香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細細地端詳著八云的表情。

    她本以為可以看穿他的謊言,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八云依舊一臉睏倦,托著腮幫子。

    「算了,隨便你,老實說你朋友的生死根本與我無關。」

    八云的這句話,令晴香下定了決心。

    4

    在前往鬼屋之前,他們必須先見美樹一面。這是八云的要求,所以晴香便帶著八云來到了美樹療養的醫院。

    從大學步行二十分鐘後穿越車站的北口,接著再沿著大馬路走上兩百公尺,便可以看到那間醫院。

    晴香和八云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悄悄地偷瞄著八云的側臉。

    高挺的鼻樑、尖巧的下巴。他只要不開口便是個帥哥,但他身上似乎飄蕩著一股「閒人勿近」的氛圍。

    「幹嘛?」

    八云冷冷地望了過來,似乎察覺到晴香的視線。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只能問一件。」

    「你會除靈或是驅魔嗎?」

    「我哪有那麼能幹。」

    「咦?」

    晴香大吃一驚。瞧他自信滿滿卻不會驅魔,這樣他要如何救美樹呢?

    「我說過好幾次,我只是看得見死者的靈魂罷了。」

    「可是你說要幫助我的朋友……」

    「我是說『或許』幫得了她,沒有說百分之百幫得了。」

    八云理直氣壯地說道。

    「你這樣太不負責任了,那意思是我們現在是在做無謂的掙扎嗎?」

    「話也不能這麼說。」

    「什麼意思?」

    「看得見鬼魂就代表我能瞭解那裡發生了什麼事,而知道了這一點,自然就能找出原因;只要知道了原因,或許就能對症下藥。」

    他說的晴香都懂。

    但是具體來說,到底該怎麼做呢?晴香一點頭緒也沒有。

    說著說著,他們來到了醫院。

    儘管心裡無法釋懷,晴香現在也只能暫時跟他一起行動了。

    這是一棟純白的四層樓醫院。

    穿越柏油鋪設的停車場後,他們在正門的櫃檯照著護士的吩咐於會客簿上填入姓名,搭上了會客室後方的那座電梯。

    「我可以也問你一個問題嗎?」

    電梯門一關,八云便同時開了口。

    「只要不是什麼沒禮貌的問題就好。」

    晴香防備心十足地答道。

    「闖進鬼屋的不是總共有三人嗎?另外兩個人呢?」

    「和彥和佑一都因為太過害怕而當場逃走了。可是,佑一在校門口發現和大家走散了,於是雖然害怕,依然硬著頭皮回去找他們。」

    「原來如此。」

    「回到雜樹林後,他發現美樹倒在樹叢裡……所以就帶著她逃走了。」

    「那時她有意識嗎?」

    晴香搖了搖頭。

    「美樹完全沒有醒來,就這樣被送進了醫院。隔天早上佑一聯絡了我,所以我才……」

    「另外那個叫做和彥的呢?」

    「管他的,那種爛人。虧他還是美樹的男友,居然就這樣把她丟在那兒。」

    「丟下她不管的人又不是我。」

    八云話才剛說完,電梯門就開了。

    晴香帶著八云在走廊上前進,接著在第三間病房前停下腳步,敲門進入。

    這是一間放有四張病床的大病房,但除了美樹所躺的那張最前面的病床之外,其他病床都是空的。

    美樹的手臂上插著點滴管。裡頭裝的應該是營養劑之類的液體吧?

    美樹睜著眼睛卻兩眼無神,彷彿看不見任何東西。

    她的額頭滲著汗水,臉色蒼白。若非聽見了她那有如氣球漏氣般的呼吸聲,她簡直跟一具屍體沒兩樣。

    「她看起來這麼虛弱,醫生卻說她的身體沒有異狀,還說可能是壓力造成的疲勞……前一天都還活蹦亂跳的人,有可能隔了一夜就變這樣嗎?」

    晴香激動得說個不停,但八云卻壓根兒沒聽進去。

    他站在病床邊,直直地打量著美樹,接著蹙起了清秀的眉心,以往睏倦的神情登時變得嚴肅。

    「你看見什麼了嗎?」

    晴香發現八云彷彿變了一個人,於是疑惑地向他問道。

    「你是誰?」

    八云喃喃說道。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

    美樹開了口,發出野獸般的低吟。

    八云俯身依近美樹,將耳朵對至她的唇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美樹再度開口說話。

    「你現在在哪裡?」

    八云這次兩手捧著美樹的臉,直直地凝視著她的雙眼。被八云這麼一瞧,美樹的眸子似乎稍微動了一下。

    「……看不見……這裡是哪裡……放我出去……」

    「你現在在哪裡?快告訴我。」

    美樹沒有回話。孱弱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了起來。

    籲——籲——她用力地喘息著。

    「不要——!」

    美樹突然尖聲大叫,雙手高高舉向天花板,如同一隻逆弓著背的蝦子般彈了一下。

    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晴香還處在混亂中,而這時美樹已經脫力地垂下雙手,宛如死屍般動也不動。

    八云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快步走出病房。

    「喂。」

    晴香趕緊跟著八云走出門外。

    八云走出去後隨即靠向走廊牆壁,壓住左額和左眼。

    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肩膀痛苦地上下起伏。

    「你沒事吧?」

    晴香靠近八云,想看看他的臉龐。然而,八云卻急忙重整態勢、邁步而去,似乎不想讓晴香看見他的臉。

    他的手依然壓著左額和左眼。

    「會痛嗎?」晴香追上前去。

    「不會。」

    「我覺得你最好看一下醫生。」

    「別煩我!」八云回頭狠狠地說道。

    他怒目圓睜地瞪著晴香,額頭直冒冷汗。

    「你、你怎麼了……?」

    晴香看著八云那雙苦澀不已的眼眸說道。

    「說了也是白說。」

    「不說說看怎麼知道?」

    「你問太多了。」

    八云快步走開,想逃離晴香的追問。

    「討厭,你也該稍微解釋一下吧?」

    晴香一邊抱怨,一邊三步並做兩步地跟在八云後頭。

    「欸,你在病房裡看到了什麼?」

    晴香搭上電梯,再度對八云丟出疑問。

    然而,八云依然悶不吭聲。

    他躺在電梯的牆上,盤著胳膊面露不悅。

    真是的——

    「告訴我又不會少一塊肉,是你說要我跟你一起去的耶。」

    「我已經後悔了。」

    八云搔了搔頭,終於打算娓娓道來。

    「你朋友被女鬼纏上了。她恐怕跟我們差不多歲數……不過當然是指在世時的歲數。她的發長及肩,眼睛下面有顆黑痣。」

    「然後呢?」

    「很暗。黑漆漆的房間……好窄……水滴聲……飢餓……沉重的空氣……痛苦……恐懼……恐懼……恐懼……」

    「這是什麼意思?」

    「要是有那麼好懂,我還需要這麼辛苦嗎?你也該幫忙想一下吧。」

    「不要把我說得跟白痴一樣。」

    「我說錯了嗎?」

    電梯到達一樓,八云再度快步離去。

    而晴香也再度三步並做兩步地跟在八云後頭。

    *    *    *

    秋天的夕陽有一種獨特的色彩,整片天空彷彿覆蓋著一面鮮豔的彩繪玻璃。

    剛離開醫院的晴香和八云抵達車站時,前方圍了一道人牆。

    現在確實是尖峰時間,但這次的情況明顯和以往不同。

    剪票口擠滿了進不了車站月台的人潮。

    馬路上停了輛救護車,上頭的醫護人員正要下車搶救。

    通報電車行駛狀況的LED跑馬燈上面寫著:有旅客發生意外,上下行列車皆暫停行駛。

    「本站有旅客發生意外,現在所有列車皆暫停行駛!請各位旅客暫時移動到剪票口外,以利站方進行相關處理。」

    站員大聲地吶喊道。趕時間的人和看熱鬧的人擠成一團,在原地互相推擠。

    「有人發生意外耶。」

    「我看了也知道。」

    八云盤著胳膊說道。這個人怎麼老是這樣——

    「啊!高岡老師。」

    晴香在人潮中看到了熟悉的臉孔,不自覺脫口而出。

    「高岡老師?」

    「他是研討課的老師。等我一下喔。」

    晴香穿越人潮,朝著高岡走去。

    「高岡老師。」

    她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來,總算來到了老師身旁。

    聽到晴香的叫喚,高岡這才認出晴香,「喔——」地鬆了口氣。

    他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乍看是個白面書生,但肩膀寬闊、體格強壯,穿起西裝相當好看。

    乾乾淨淨的他,予人一種清爽的印象。

    溫和的言談和平易近人的個性,使他受到女學生莫大的喜愛。

    「老師,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晴香的疑問,高岡的視線游移不定,似乎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開了口。

    「市橋跳到了鐵軌上……」

    「市橋……是指佑一嗎?」

    高岡點了點頭。

    「跳到鐵軌上,該不會……」

    晴香的心臟怦咚地震了一下,喉嚨變得越來越干。

    真不敢相信——

    「是自殺。」

    「怎麼會……」

    她的朋友一一被捲進了災難中,而且他們正是去鬼屋探險的那兩人。

    「我也不敢相信,他之前一點跡象也沒有……」

    高岡滿面愁容地說道。

    「老師,這不是您的責任。」

    「晴香,市橋有沒有跟你提到些什麼?」

    晴香搖了搖頭。反正就算說了,高岡也不會相信。

    現場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氛圍。

    正當兩人一陣尷尬時,站員喚住了高岡,於是他便朝著站長室走去。

    「出了什麼事?」

    不知不覺間,八云已經站到她的身邊。

    「佑一自殺了……」

    說出了「自殺」兩個字,晴香這才真切領悟到事情的嚴重性。

    昨天跟佑一通電話時,他完全不像是個會自殺的人。

    「佑一是去鬼屋探險的那三人之一?」

    晴香點點頭。她的雙腳發顫,幾乎就要癱軟倒下。

    「勸你們最好也快去找找失蹤的那個人。」

    八云搔著頭髮說道。

    「昨天大家都還好好的,沒想到到了今天……」

    晴香哽住了喉嚨,中途便再也說不出話。

    「我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我可以肯定,他並不是自殺——」

    八云筆直地望向車站剪票口說道。

    這句話太過突兀,聽得晴香目瞪口呆。

    他並不是自殺——

    「什麼意思?」

    「我不是說了,我沒有足夠的證據嗎?」

    八云將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裡,垂著眼邁出腳步。

    「會不會是纏上美樹那個惡靈幹的好事——」

    晴香追著八云問道。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那個纏上你朋友的靈魂,其實感到相當地害怕,她並沒有惡意。」

    「害怕……惡意……?」

    「自個兒想想吧。」

    這人怎麼這樣——

    「我就是想不出來才問你呀。」

    八云忽然停下腳步。晴香本以為他會破口大罵,結果並沒有。

    「這些事情,恐怕跟活人脫不了關係。」

    八云仰望著夕陽西下、飄浮著卷云的天空。

    跟活人脫不了關係——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現在就是要調查這件事。」

    「喔……」

    「今天就到此為止,剩下的明天再繼續。」

    八云下了個任務給晴香,要她回去列出行蹤不明的和彥可能出現的地點,接著便逕自宣告就地解散。

    5

    晴香上完上午的課後,便依約在午後造訪八云的秘密基地。

    時間才剛過中午,八云卻依舊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情。

    「早安。」

    晴香邊向八云打招呼,邊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

    「然後呢?」

    八云沒好氣地直搗核心。

    晴香告訴八云,她打了好幾通電話到和彥的手機,但他似乎沒有開機,因此無法聯絡到他。

    此外,她也問了好幾個可能知道和彥去向的朋友,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打從那件事發生,和彥就一直失蹤到現在——

    「我們來歸納一下來龍去脈吧。」

    八云邊說邊打了個大呵欠。

    「你再說一次去鬼屋探險時的詳細狀況。」

    「歸納?」

    晴香按照八云的吩咐努力回想,將三人去探險時的狀況娓娓道來。

    不過,當八云發現疑點時,晴香卻無法回答。

    因為她只是儘可能地將佑一的話正確地複述一次,並沒有實際看到當時的情況。

    就算想找當事者確認真偽,佑一也已經死了。

    晴香說完後,八云搔了搔那頭鳥窩頭,盤起胳膊。

    「接下來該怎麼辦?」

    晴香知道八云可能會罵她,但她不得不問。

    「這個嘛,首先我們來調查纏住你朋友的鬼魂究竟是誰。」

    「你有線索嗎?」

    「要說有的話,大概算有吧。」

    「你的話總是曖昧不清。」

    「這個世界本來就很曖昧啊。」

    八云倏地站起身來。

    *    *    *

    晴香帶著八云來到了A棟地下的檔案室,她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好幾次。

    這是一間漆著白牆、約莫五十坪的檔案室,活動式檔案櫃高達天花板,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

    裡頭保管著學生名冊和課堂資料等檔案。

    「我們要在這兒找什麼呀?」

    「根據我的直覺,附在你朋友身上的鬼應該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我們該不會要在這兒茫無頭緒地亂找吧?」

    「你猜對了。」

    八云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這種土方煉鋼的方法……

    「你知道這所大學總共有多少學生嗎?等找到時頭髮都白了。」

    晴香坐到檔案室後方的三台電腦桌前,按下滑鼠。

    螢幕保護程式解除,系統要求使用者鍵入密碼。

    「用電腦找資料這方法是不錯,但你知道密碼嗎?」

    八云雙手交叉,哼了一聲。

    「去年我已經整理過這兒的資料了。由於人手不足,校方找了好幾個學生來打工。」

    「也就是說,你是其中一人。」

    「沒錯。」

    「你覺得,密碼有可能從那時到現在都沒有變更過嗎?」

    說得有理。

    可是,總有一試的價值。當時的密碼是建校紀念日的日期。

    八云隨便敲了幾個數字,按下Enter鍵。

    螢幕上顯示出了畫面。看來這次是贏了。

    「這學校的保全系統真令人傻眼。」

    八云嘆著氣說道。

    「想要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在這茫茫檔案海中尋找資料,你也很令人傻眼呀。」

    晴香藉機報復以前所受的氣。

    很難得的,八云這次並沒有回嘴。他看似泰然自若,但內心想必波濤洶湧吧。

    晴香點下學生名冊的檔案,姓名、住址、出生年月日、聯絡方式與科系一下子全都列

    了出來。

    「連照片都有啊?」

    八云看著螢幕驚嘆道。

    「不過只有最近這十年的資料就是了。」

    「這樣就夠了。」

    「然後呢?我們要找誰?」

    「你找找ㄧㄡˊㄌㄧˋ這個名字。我不知道國字是哪兩個字。」

    晴香在注音檢索欄鍵入「ㄧㄡˊㄌㄧˋ」,電腦隨即列出約莫兩百筆資料。

    「這樣子有點難找耶。有沒有其他的線索?」

    「她是女的。」

    「我知道。」

    「眼睛下面有顆黑痣。」

    「這種東西電腦沒辦法幫我們找啦。」

    對話到此暫時停止。

    搜查突然遇到了瓶頸。晴香仔細在腦中回想了一番,但依然想不起任何線索。

    煩躁地搔著頭髮的八云,此時怱地抬起頭來。

    「這個系統能查出休學或退學的學生嗎?」

    對喔。這樣一來,就能大幅縮小可能的範圍。

    「我想大概可以。」

    晴香鍵入相關條件,找出了三個人。

    兩人一一確認這三名女學生的長相。

    「就是她!」

    看到第二個女學生時,八云大喊了一聲。

    筱原由利,文學院,教育學系,休學中。

    她將一頭長發束在腦後,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正如八云所言,她的眼睛下方有顆黑痣。她這個人看起來似乎很神經質。

    我——

    「我認識這個人。」

    晴香仰望著隔壁的八云說道。

    「她是你朋友嗎?」

    「我們在一年級時修了同一堂研討課。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但看過她好幾次。大概是上個月月底吧?她突然不來上課了。」

    「你知道她為什麼休學嗎?」

    「詳細情形我不清楚……不過,她好像失蹤了。她的父母還跟警察報了案,當時造成了一陣不小的話題。」

    「失蹤啊……」

    八云摸著尖巧的下巴說道。

    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就不能視為單純的偶然了。

    「對了!高岡老師或許知道些什麼喔!」

    晴香難掩興奮地脫口說道。

    然而八云卻不為所動。他以食指抵著耳朵,彷彿在抱怨晴香的吵鬧。

    「拜託你冷靜點。你剛才說的那個高岡是誰啊?」

    「你忘了嗎?昨天我們不是在車站見過他?那個人就是高岡老師,他是我們研討課的指導老師。」

    「我對他可不抱什麼期望。」

    八云打著呵欠說道。

    「為什麼你要否定每一個人?」

    「難道你就能相信每一個人嗎?」

    「我相信你以外的人。」

    「這是我的榮幸。」

    八云絲毫不在意晴香的諷刺,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撥打電話。

    「啊,後藤大哥?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接通後,八云開始講起了電話。

    晴香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大致清楚他們的對話內容。八云希望對方調查關於筱原由利的一切,能查多少就查多少。

    說完此次的要求後,八云逕自掛斷電話。

    「你剛才打給誰?」

    晴香想不出八云究竟能請誰幫忙做身家調查,於是開口問道。

    「一個朋友。」

    「那個人可以幫你調查失蹤者?」

    「不然我幹嘛特地打電話給他。」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光憑一通電話就能調查失蹤者的下落,他這名朋友到底是何方神聖?

    正當晴香一頭霧水時,八云竟匆匆開門走了出去。

    「拜了。」

    這個人還真是我行我素。沒辦法,晴香只好再度追著八云離開檔案室。

    「晴香。」

    才剛踏出檔案室,便有人叫住了晴香。

    回頭一看,說曹操曹操就到,高岡老師正朝著晴香漫步而來。

    「老師——」

    晴香瞬間不知該不該繼續追向八云,只好停下腳步,等待高岡走過來。

    「昨天真是難為你了。」

    「不,別這麼說——老師,您才是呢。」

    高岡的氣色看起來比昨天還要憔悴。這也難怪,畢竟他的學生去世了。

    若是高岡向晴香露出微笑,晴香反而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倒也不至於。不過,也算不上心情好就是了。」

    高岡刻意強顏歡笑,但看起來反倒更令人心痛。

    「總之呢,這時最重要的就是不要逞強。」

    「老師,您也是。」

    「是啊。」

    高岡苦笑著說完後,背對晴香邁出步子。

    「啊,呃,老師!」

    晴香喚住了正欲邁步離去的高岡。

    高岡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有事嗎?」

    「沒有啦,呃……」

    晴香頓時語塞。

    晴香認為必須向高岡問出由利的事情才叫住了他,但現在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麼了?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高岡似乎察覺了晴香的用意,要她儘管開口。

    恭敬不如從命,晴香開始娓娓道來。

    「老師,您還記得筱原由利同學嗎?」

    「記得啊。她現在休學了,對吧?」

    「是的,她目前行蹤不明。」

    「這樣啊……不過,為什麼你要突然問起筱原同學?」

    高岡滿臉狐疑地問道。也難怪他會有這種反應。

    「現在我不能說,但我猜她跟這次佑一他們遇上的事情有關。」

    「你說市橋?」

    「是的。您對她有沒有什麼印象?」

    「這個嘛……」

    高岡摩挲著下巴,開始在記憶中搜尋。

    「不管是多麼細微的小事都可以。比方說失蹤前有沒有什麼異狀,或是她跟誰比較要好、有沒有男朋友……」

    晴香將可能的點一一羅列出來,幫助高岡回憶起來。

    「男朋友啊——」

    高岡猛然把嘴張大,似乎想起了什麼。

    「您想起什麼了嗎?」

    「嗯,我記得筱原她有一個男朋友,好像是比她大一學年的相澤吧?」

    「您是說管絃樂隊的相澤?」

    「對對對,就是那個相澤。」

    晴香由於太過吃驚,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剛才高岡所說的那個名字,是晴香熟識的人。

    「我突然想起有急事要辦,先失陪了。」

    必須快點將這件事轉告八云才行。

    晴香被這股衝動驅使著,朝高岡鞠了個躬後便匆匆跑開。

    彎過走廊的第一個轉角後,晴香突然看到了八云的身影。

    「你跑得這麼急,要上哪兒去?」

    八云邊打呵欠邊說道。

    「啊!」

    人類是無法在奔跑中突然靜止的。晴香差點在緊急煞車中滑倒,而且還滑過了頭,只得摸摸鼻子走回來。

    「你們的對話我大致上都聽到了。」

    好可怕的順風耳。不過,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由利的男朋友是相澤學長。」

    「我不是說我聽到了嗎?」

    那你就應該更吃驚一點啊!——晴香忍住了想吼出來的衝動。

    「相澤哲郎學長就是那個把你介紹給我的人耶。說是單純的偶然,也未免太古怪了吧?」

    「你比他古怪一百萬倍。」

    八云漠不關心地快步走開了。

    真是的,這男人怎麼這樣啊!

    6

    八云帶晴香來到的地方,是一間位於校舍後方的組合屋。

    這間組合屋以前是校工的休息室。

    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無論晴香怎麼問八云,他就是不肯回答。

    「有人在嗎?」八云在門口出聲問道。

    過了半晌依舊無人回應,於是八云便擅自開門,踏進屋內。

    「欸,我們這樣隨便闖進來,沒問題嗎?」

    晴香實在是不想進去,只好在八云背後探頭探腦地觀察屋內。

    門口放了一張長桌和摺疊椅,房間後面則有冰箱和流理台。一些鏟子、鐮刀、農具之類的器具,全都立在牆邊。

    「欸,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晴香在後面呼喚八云,但八云理都不理她。

    晴香嘆了一口氣,同時看到房間裡側那扇後門出現一道人影。

    「哇!」

    晴香下意識地往後退去。

    「你、你、你們兩個,在、在、在這裡做什麼!」

    一名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男子走進屋裡。

    他的面頰消瘦、滿佈皺紋;鼻頭和臉頰都紅通通的,皮膚也有點黝黑。他的模樣,正是典型的酒精中毒者。

    晴香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曾在校內看過他好幾次。

    他是這所大學的校工,走路時總是一跛一跛地拖著左腳。

    以前晴香曾聽說某個女學生差點被這位校工吃豆腐,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晴香不由得警戒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們是想來問您,能不能借我們後面那棟空屋的鑰匙。」

    儘管被當場逮個正著,八云的神色依然穩如泰山。

    「你、你、你們去那裡干、干、幹嘛?」

    男子的聲音相當刺耳,宛如蟬鳴。

    「不瞞您說,我的朋友之前曾經去那間屋子探險。」

    「探險?」

    「是的。他們不小心將重要的東西遺落在那裡,所以想去那裡找找看。」

    八云滔滔不絕地胡謅出一堆理由,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事先就想好了。

    校工看來並沒有懷疑八云的漫天大謊,只是皺了皺兩道粗眉,擺出一副受不了的模樣。

    「拜託您了,山根先生。」八云低下頭來。

    這個校工姓山根呀?晴香到現在才知道。

    山根一跛一跛地拖著腳走到牆邊的鑰匙箱,從中取出一串鑰匙,扔給了八云。

    「鑰、鑰、鑰匙不用今天還我,我要回家了。」

    「謝謝您的幫忙。」

    「不、不、不要再做探險這種蠢、蠢事了。」

    「難道那裡真的有鬼?」

    八云半開玩笑地張牙舞爪說道。

    「也、也不是啦……只、只是那裡很舊了,下、下個月就要拆掉……」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八云正要走出門外時,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山根。

    「請問,那裡是不是有一道數字鎖?」

    「誰、誰、誰知道啊。那、那裡已經荒廢了,所、所以我一次都沒去過。」

    八云再度向他道了個謝,走出屋外。

    「欸,為什麼你知道那個校工姓什麼?」

    晴香試著問道。

    「工作服上面不是有繡姓名嗎?你到底看到哪裡去了。」

    原來如此……

    *    *    *

    當晴香站在那棟空屋前時,太陽已經下山了。

    遠方山脈的輪廓,只殘留著一片淡藍色彩——

    這裡好安靜。枝葉搖晃在風中,聲音比想像中還巨大。

    空屋的詭譎感以及佑一死亡的事實,在在壓迫著晴香的胸口。

    如果不集中精神,晴香真怕她當場就腿軟癱倒。

    雖說是為了幫助朋友,但她這次真的惹上了一個大麻煩,老實說心中真是後悔極了。

    晴香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八云。

    他看來倒是挺自在的。張著大嘴打呵欠的八云,伸出手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有危險時你可要救我喔。」

    這男人雖然難以捉摸,晴香現在也只能倚靠他了。

    「我會努力看看,但可不保證一定救得了你。」

    真像政客在打官腔。

    「我真笨,幹嘛指望你啊。」

    跟這個叫做齊藤八云的男人扯上關係,應該是我最大的錯誤吧?——晴香不由得如此心想。

    「你怕啦?」

    「不會啊,我才不怕呢。」

    晴香刻意表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其實若不是她將全副精神都集中到喉嚨,聲音早就發抖了。

    「那就走吧。」

    八云站到門前,將借來的其中一把鑰匙插進鑰匙孔。

    然而,這只是多此一舉。在他轉動鑰匙前,門就已經開了。

    兩人不發一語地推開了門,踏進空屋中。

    手電筒的燈光照亮了室內,從外面誤闖進來的落葉飄落了一地。

    每當他們踩踏落葉,啪哩聲便會迴蕩在屋內。

    兩人慎重地走向通往空屋深處的走廊。

    空氣非常沉重,還帶有一股黴臭味。這種氣味真教人窒息。

    八云用手電筒照了照走廊兩旁的房間,觀察裡面的狀況。

    每間房間的格局都一樣,正方形,一床一窗;這裡以前可能是學生宿舍之類的建築。

    晴香緊緊揪著八云的襯衫下襬以防跟他走散,一面注意著腳邊,小心翼翼地前進。

    ——這時八云忽然停下腳步。

    「你朋友是在這條走廊盡頭的那間密室撞鬼嗎?」

    「對,」

    「而且房間上了一道數字鎖,所以他們進不去。」

    「這……我也是聽來的,其實不是很清楚……」

    「這個。」

    八云彎腰拿起某個東西,耳邊響起一陣恍如零錢互相碰撞的金屬摩擦聲。

    「那是什麼?」

    八云用手電筒照過去,想讓晴香看個仔細。

    那是一條垂到地面的鎖鏈,以及一個數字鎖。

    「沒有切割的痕跡,數字對在『7483』……有人開過這道鎖。」

    晴香如墜五里霧中,望向八云。

    「密室的門是開著的——」

    八云將鎖鏈放在腳邊,推動眼前的門扉。

    晴香背脊一陣發涼。據佑一所言,這間密室中有不乾淨的東西。

    「等我一下。」

    晴香不由得呼喚八云。

    這聲呼喊還來不及傳到八云耳裡,晴香便聽到一陣生鏽的金屬摩擦聲。門打開了——

    晴香嚇得全身僵直,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眼前一片黑暗,漆黑得令人不禁懷疑自己是否閉上了眼睛。

    八云用手電筒照了照屋內。

    屋內的擺設和其他房間並無二致;只有一張床,其餘什麼都沒有。

    可是,這裡跟其他地方還是不太一樣,有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這裡好詭異喔。」

    晴香躲在八云背後窺探這間房。

    「因為這裡沒有窗戶。」

    「窗戶?」

    晴香靠著手電筒的光芒環視房間一圈。

    八云說得沒錯。其他房間小歸小,不過都附有窗戶,而這間房間連一扇窗戶都沒有。

    八云緩緩地走進屋裡,而晴香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空氣剎那間變得沉重,宛如沉入了水中。

    八云默默地凝視著四周,房裡乍看之下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你看到什麼了嗎?」

    晴香緊緊地揪住八云的襯衫衣角問道。

    「什麼都沒有。不過,這裡絕對有什麼古怪。」

    「只要知道是什麼東西作怪,就可以救得了美樹嗎?」

    「我不能肯定,不過值得一試。附在你朋友身上的鬼魂,懼怕著這間房裡的某個東西。」

    八云跪在水泥地上,仔細地來回掃視。

    晴香也同樣彎下腰去,但卻什麼都沒看見。

    「這是……」

    八云喃喃說道。

    「咦?什麼?」

    「你看看這個。」

    八云將手電筒照向床腳。晴香仔細地看了看,還是看不出什麼端倪。

    「你要我看什麼?」

    「這裡。」

    八云用食指指著地上的某一點。

    那裡有著物體拖曳的痕跡,意思是說,床曾經移動過位置。

    可是——

    「那又怎樣?」

    「為什麼只有這張床移動過?」

    八云呢喃著,想要探向床底,就在這時——

    「危險!後面!」

    耳邊突然傳來女孩子的呼喊聲。

    晴香嚇了一跳,回頭望向聲音傳出的方向。

    有個人站在那兒。光線太暗,別說是臉了,連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來。

    不過,晴香知道那個人手上拿著一個棒狀物體。

    棒狀物體揮過來了——是鏟子!那把鏟子瞄準了晴香的頭。

    恐懼感讓晴香為之凍結,動彈不得。

    磅!

    晴香聽到一聲大石頭掉落地面的聲音。

    她當場腿軟癱倒,但身上卻不痛不癢。

    「嗚……」

    晴香聽到某人的呻吟聲,於是睜開了雙眼。

    「!」

    八云伏倒在晴香面前。

    他努力想撐起雙腿站起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才得以甸匐前進。

    八云的臉,汨汩地流著鮮血——

    他剛才保護了我?——在一陣混亂中,晴香只察覺到這個事實。

    「我、我沒事……」

    「快……快逃……」

    八云壓著額頭,沙啞地說道。話雖這麼說,但晴香怎麼可能棄他於不顧呢?

    「……別管我了!快點逃!」

    八云吼叫著。晴香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快逃啊!白痴!」

    八云再度吼了一聲。這時的晴香,依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是……」

    「總之你快點逃!」

    受到八云的氣勢所驅,晴香只好朝著門狂奔過去。

    然而,黑影正在門前等待著晴香。

    咚!晴香的肩膀被黑影用力一推,整個人飛到了房間角落。

    黑影慢慢地朝著晴香逼近。

    晴香想逃,但她的背早已緊貼著牆面,已經無路可退了。

    黑影再度舉起鏟子。晴香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胸前握緊拳頭。

    死定了——

    這時,突然有個東西猛力撲向那個黑影。

    兩個黑影應聲倒下。

    磅!磅!耳邊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晴香無計可施,只能愣在那兒袖手旁觀。

    突然,其中一個黑影站了起來。

    「快逃!」

    好熟悉的聲音……是八云!原來他沒事。

    「趴下!」

    那個陌生女孩又出聲了。晴香一時還無法意會過來,反觀八云倒是眼明手快,瞬間就抱著晴香的頭趴到地面上。

    咻地一聲,鏟子橫掃過兩人的頭頂,結果敲到牆壁,擦出一陣火光。

    八云拉著尚處在一片混亂中的晴香,一口氣衝到門外去。

    「喝——!」

    黑影咆哮著,高舉鏟子緊迫不捨;八云用力將門撞上關緊.發出「磅」的一聲鈍響。

    八云立即撿起地上的鎖鏈,纏緊門把。

    喀恰、喀恰。

    咚、咚。

    對面傳來陰魂不散的敲門聲,以及拚命轉動門把的聲響。

    須臾,聲音戛然而止。他放棄了嗎?正當晴香如此思忖時……

    磅!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那個人正從房間內側撞著門。

    晴香嚇得不停發抖。門的縫隙被撬得越來越開,眼看一隻戴著工作手套的手緩緩從門縫間探了出來。

    晴香再度被八云抓緊手臂。這下她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快逃!」

    晴香就這樣一路被八云拉著往外逃。

    途中,她好幾次都被彈開的樹枝打中臉頰與手臂。

    但很不可思議的,她並不覺得痛。現在的晴香,只顧著在八云的引領下拚命向外衝——

    7

    晴香想不起來她究竟朝著哪裡跑,又跑了多久。

    當她回過神來,已經抵達八云的秘密基地「電影研究同好會」。

    光是坐在地板上呼吸,就已經令人上氣不接下氣。

    汗水不停自額頭上滴落:心臟快速、激烈地跳動著,拍打胸口的內側。

    「好痛……!」

    八云按著額頭喊道。

    「你沒事吧?」

    晴香想起八云剛才被鏟子打了一下,趕緊出聲關切。

    「沒事。」

    八云點點頭,但卻咬緊牙根、扭曲著一張臉。

    「讓我看看。」

    晴香繞到八云的正面,察看他的傷勢。

    八云鬆開手,亮出傷口。右邊眉毛的上方,有一道三公分長的腫傷。

    傷口皮開肉綻,儘管血已經開始凝固,也絕對算不上是輕傷。

    晴香拿出手帕,撫住八云的傷口。

    「沒關係,我自己來。」

    八云將手帕從晴香那兒搶過來,自己壓住傷口.

    豆大的淚珠,剎時從晴香的臉頰上滾落。

    奇怪?為什麼我會流淚——這麼一想,眼淚反而更抑止不住。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哭?

    「害怕嗎?」

    八云的手掌悄悄地放上晴香的肩膀。

    好溫暖——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了下來。

    ——沒錯,我怕極了。

    當高舉鏟子的黑影擋在晴香面前時,她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她至今從未有過如此恐怖的體驗。多虧八云的幫助,她才能保住一條小命——

    晴香微微點頭,揪著八云的襯衫放聲大哭。

    八云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陪在晴香身邊。

    晴香從來不曾像這樣在別人面前哭過。

    打從姐姐去世之後,她就下定決心不再哭泣。然而,她卻在八云面前連續哭了兩回。

    為什麼會對這個既冷漠又愛鬧彆扭的人敞開心房呢?這點連晴香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對不起……」

    晴香在大哭了一場後,以手心拭著淚說道。

    八云沒有答腔,這反而讓晴香感到更加羞赧。

    「再讓我看一次傷口。」

    晴香強行將手帕從執拗的八云額頭上拿開,察看額頭的傷勢。

    血已經完全止住了。

    「你還是去看一下醫生比較好喔。」

    「我沒事啦。」

    八云依然不改粗聲粗氣的態度。

    「哪裡沒事了?額頭受傷可不是一件小事,況且要是傷勢惡化怎麼辦?」

    「要你雞婆……」

    這個人就是喜歡說一些不該說的話,這句話讓晴香方才對他湧現的好感轉眼間化為烏有。

    「我說啊,你這個人老是喜歡……」

    話還沒說完,當晴香看到八云的左眼時,頓時啞口無言。

    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八云的左眸彷彿熊熊烈焰般赤紅。

    這抹朱紅,比晴香至今看過的任何紅色都來得鮮豔、深沉。

    「我生下來就是這樣……」

    八云注意到晴香目光停留之處,不耐煩地說道。

    「好漂亮……」

    「啥?」

    「你的眼睛好漂亮。」

    八云先是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憋住聲音忍笑。

    接著,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到最後甚至演變為捧腹大笑。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欸,你笑什麼嘛?」

    晴香拍了拍八云的肩膀。

    「還問?……這太好笑啦!居然說它漂亮?你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什麼跟什麼嘛!」

    八云做了個深呼吸,止住笑意。

    「我還以為你會慘叫,或是擺出一副厭惡的神情,或是同情我哩……」

    「為什麼我要慘叫?哪有人看了漂亮的東西會慘叫呀?」

    「所以我才說你的腦袋有問題啊。截至目前為止,看到我這只紅眼的人都會馬上慘叫或是露出厭惡的表情。偶爾也會有人對我投以同情的目光啦,不過會裝傻說什麼『好漂亮』的人,你倒是頭一個。」

    居然說我裝傻,好過分喔——晴香心想。

    八云停頓了一下,繼續往下說。

    「我的隱形眼鏡一定是在剛才被鏟子打到時掉在那兒了。」

    「隱形眼鏡?」

    「平常我會戴隱形眼鏡將那隻眼睛藏起來。不是有種角膜變色片可以改變眼珠的顏色嗎?我戴的就是那個。」

    「你說你生下來就是這樣……」

    「沒錯,我生下來就有一隻紅色的左眼,而且還是睜著左眼生出來的。連我媽看了我的左眼都嚇得驚聲尖叫,笑死人了。」

    晴香完全笑不出來。連親生母親都厭惡著自己的左眼,這是多麼傷人的一件事呀。

    晴香連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道是不是這隻眼睛害的,我的左眼可以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沒錯,我之前也說過,我可以看見死者的靈魂。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這東西只有我看得到,在這之前,每個人都把我當成怪咖。根本沒有人願意相信我真的看得到鬼。」

    這是當然的,因為連晴香一開始也不願意相信。

    晴香多少能理解,為何八云會動不動就鬧彆扭了。

    從來沒有人願意敞開心胸接納他。

    懼怕、憐憫、珍禽異獸——每個遇到八云的人,總是以這樣的心態接觸他,就連他母親也不例外。

    只有自己這樣做也好,晴香想試著敞開心胸接納八云,而非只是施捨同情。

    這樣的想法,開始在晴香心中萌芽。

    「好痛!」

    八云又喊痛了。看來,痛楚正一陣陣地侵襲著八云。

    這是八云為了保護晴香所受的傷。這麼說來晴香才想起,還沒有跟八云道謝呢。

    「剛才……謝謝你救了我。」

    「要謝就去謝你姐吧。」

    「我姐姐?」

    晴香不瞭解八云的意思,偏了偏頭。

    「那時是你姐警告我們的。若不是多虧她的幫助,現在你的腦漿大概已經在那間密室的地板上流了一地。」

    那時晴香也聽到了有個女孩大叫「危險」。

    「那是我姐姐的聲音?」

    「沒錯,她一直跟在你後面,守護著你。」

    「真的嗎?」

    晴香環顧四周,但依然沒有看到任何蹤跡。

    「信不信由你。」

    「姐姐……」

    如果是昨天,晴香或許不會相信八云的話。但是,現在不同了。

    ——姐姐至今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我長大?她在想什麼、想做什麼?

    「若是我也能看見就好了。我真羨慕你……」

    晴香那對迷濛的眼眸中,再度泛出淚光。

    8

    翌日午後,晴香發足前往八云的秘密基地。

    這次他沒有上鎖。昨晚才發生了那麼恐怖的事,他還這麼輕怱大意。

    打開門一看,八云正蜷縮在門邊的睡袋裡,看起來跟只毛毛蟲沒兩樣。晴香用腳尖輕輕踢了他一下,他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微微睜開雙眼。

    「已經中午羅。」

    八云揉了揉眼,開始窸窸窣窣地準備起床。

    「真虧你有辦法在這兒生活。」

    晴香坐到摺疊椅上,等待八云梳理完畢。

    「我有時會回家住啦。」

    「原來你有家?」

    八云沒有回話,靜靜地從冰箱中拿出牙刷,開始刷牙。

    為什麼把牙刷冰在冰箱?

    「有家的話為什麼不回去呢?你父母會擔心的。」

    「擔心?他們才不會擔心呢。」

    八云叼著牙刷,口齒不清地答道。

    這句話聽起來還真像叛逆期的國中生會說的話。

    「你怎麼能說出這麼自私的話?多少也該為你父母著想一下吧?」

    八云左耳進右耳出,心不在焉地漱著口。

    「喂,你有沒有聽到啊?」

    「我是不想聽啦,可是耳朵不小心聽到了。」

    八云邊以毛巾擦著臉,邊在晴香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還是一樣睡眼惺忪。

    「聽到了就回話啊。」

    「如果他們真的擔心我,就不會想殺我了,不是嗎?」

    「咦?」

    「我在說我父母。」

    「?」

    越聽越一頭霧水。

    「我的左眼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我不知道她對我是害怕還是憎恨,有一天,我媽開車將我載了出去。」

    八云淡淡地說著。

    「她一邊向我道歉,一邊掐住我的脖子,而且力道越來越強,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八云若無其事地敘游著這樁超乎晴香想像的人倫悲劇。

    「這時碰巧有個警察經過那兒,所以就救了我。我媽當場就逃之天天,接著便失蹤了。至於我爸,他壓根兒沒出現在我的記憶中。」

    「怎麼會……」

    晴香想說些什麼,但卻說不出話來。

    她常常在新聞或連續劇中看到類似的情節,一直以為這種事情跟自己無緣,沒想到——

    「這也沒什麼。簡單來說,不是每個小孩都愛父母,也不是每對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

    說完後,八云搔了搔頭,打了個大呵欠。

    他這目空一切的態度背後,竟隱藏著難以想像的創傷——

    「現在我是借住在我舅舅家。」

    「是嗎?」

    「雖然我舅舅叫我不用客氣,我還是不能太常麻煩他們,而且事情也沒有這麼簡單。」

    八云的左眼已經戴上隱形眼鏡,變成了黑色眼珠。

    「我——」

    晴香垂下長長的睫毛,咬著下唇。

    ——我根本什麼都不懂,還自以為是地對八云長篇大論,真是丟人……

    「你別那麼在意。」

    八云察覺到了晴香的心思。

    「對不起。」晴香低下頭來。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

    「你沒有避開我的雙眼,光是這樣就足夠了。」

    說完後,八云似乎也很訝異自己怎會說出這樣的話,於是趕緊板起臉孔。

    晴香見狀,忍不住笑了出來。

    八云白了晴香一眼,她這才匆匆掩口,止住笑意。

    「昨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八云突然轉變話題。看來他似乎覺得很尷尬。

    「什麼事?」

    「昨天襲擊我們的那個黑影,他百分之百是活人。」

    「為什麼你知道?」

    「因為我的眼睛很好用啊。我的右眼只看得到有實體的東西,而左眼只看得到死者的靈魂。」

    八云以食指指著眉心說道。

    「意思是說,你的右眼看得到昨天襲擊我們的那個黑影,但左眼卻看不到?」

    「正是如此。而且,那間密室昨天居然是開著的,這點也讓我很在意。」

    「那麼兇手到底是誰?」

    「誰知道呢,有嫌疑的人可是多不勝數。」

    「校工山根先生。」

    晴香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他的面容。

    「有可能。他知道我們要去那棟空屋,而且也有鑰匙,可以隨意進出那裡。」

    「相澤學長或許也脫不了關係。」

    「相澤?」八云偏了偏頭。

    「你忘了嗎?就是昨天高岡老師說的那個人啊,由利同學的男朋友。是他介紹我來找你的。」

    「或多或少吧。」

    八云盤著胳膊,仰望著天花板說道。

    「你好像不相信我嘛。」

    「話不是這麼說,我只是覺得事有蹊蹺。」

    「那就直接去問問當事人不就行了?而且我也覺得最好再去問一次高岡老師……」

    「想問你自個兒去問。」

    八云中途便逕自做出結論。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個人去問?」

    「請你稱之為『分派任務』。我有幾件事情覺得很可疑,想往那些方向調查。」

    這樣做的確比較有效率。

    最後,八云和晴香約好在黃昏時刻碰頭,便各自展開行動。

    八云要晴香在單獨行動時遵守三個規則:

    一,絕不去人煙稀少的地方。

    二,問問題時務必旁敲側擊。

    三,一有什麼發現立刻聯絡八云。

    八云希望晴香明白,雖然對方不至於在大白天襲擊她,但昨天才剛發生過那樣的事情,最好還是萬事小心。

    *    *    *

    晴香在校園內找了老半天,終於在學生餐廳找到了相澤。

    他蹺課躲在這兒邊喝著罐裝咖啡,邊看著征才情報志。

    大庭廣眾之下,應該不用擔心吧?晴香心想。

    「相澤學長。」

    晴香向相澤打了個招呼,坐到他的對面。相澤親切地笑了笑。

    矮矮胖胖的他,有著一種布偶般的可愛感。

    晴香在腦中試著將由利和相澤排在一起,但總覺得這兩人不太相配。

    「怎麼樣?找到什麼線索了嗎?」

    晴香對相澤的問題搖了搖頭。

    別說什麼線索了,現在簡直是剪不斷、理還亂。

    「話說回來,也真是辛苦你了,小澤。那個齊藤八云應該很難搞吧?」

    「是啊,超難搞的——對了,他說他不認識你耶。」

    相澤噗嗤一笑。

    「我想也是啦。對那傢伙來說,我只不過是風景的一部分罷了。畢竟,我也只不過陪朋友去找他,玩了一次猜撲克牌數字的遊戲而已。」

    那是騙人的啦——晴香很想如此吐嘈,但還是忍下來了。

    不過……

    「這種事你應該早說啊。」

    「我看你很煩惱才介紹他給你的,況且我也沒說他是我朋友吧?」

    確實,當初晴香找樂隊的朋友商量,而碰巧就在附近的相澤便建議晴香「去找齊藤八云幫忙吧」。

    仔細一想,他真的沒說過八云是他的朋友。

    「嗯,話是這樣說沒錯……」

    「我想應該會很辛苦,但還是要加油喔。」

    相澤準備起身離席。

    「啊!等一下。」

    晴香緊急叫住相澤。

    「怎麼了?」

    相澤再度坐回椅子上。

    問問題時務必旁敲側擊——

    晴香想起了八云的忠告,但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於是還是開門見山地問了。

    「相澤學長,你認識筱原由利嗎?」

    「筱原由利啊——」

    相澤聽到這名字時瞬間臉頰抽動了一下,擺出十分嫌惡的表情。

    看來他一定知道些什麼。晴香鼓起勇氣,繼續問下去。

    「相澤學長,聽說你跟筱原由利曾經交往過,是真的嗎?」

    「才沒有咧。」

    「咦?可是……」

    相澤咂了個嘴。

    「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總之我沒跟她交往過。」

    「是這樣嗎?」

    「我曾經跟筱原告白,結果被發卡了,就是這樣。話說回來,這跟這起事件有什麼關聯啊?」

    相澤開始在桌子底下抖腳。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是被發卡耶,說這種謊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倒也是。話題到此暫時結束。

    「我要走了。」

    晴香啞口無言,只能眼睜睜望著相澤離去。

    9

    八云在檔案室裡。

    他嘗試拉動移動式書架,眼睛追著井然有序的檔案書背望過去。

    須臾,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學生宿舍竣工圖。

    八云拉出擺在書架最上方的那本檔案。這本冊子已經相當老舊,不但紙張發黃,還散發著一股黴臭味。

    上面寫著:竣工於昭和三十年。

    八云走到閱覽台,翻閱著書頁,裡頭詳細記載著邊界圖、完成模擬圖等。

    翻開了約莫十頁後,八云找到了建築物的平面圖。

    平面圖共有兩張,一張是那棟空屋的一樓平面圖,另一張則是地下一樓的平面圖。

    八云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摸索其上。

    找到了。那間密室標記著一個位置,可以直接通往地下室。

    八云從口袋中掏出昨天跟山根借來的鑰匙。

    鑰匙圈上掛著三把鑰匙,一把是大門的鑰匙,一把是每間房間的主鑰匙。

    而另外一把,就是地下室的鑰匙。

    密室裡的那張床之所以會移動位置,恐怕是為了隱藏通往地下室的暗門。那裡絕對有什麼秘密。

    八云低調地步出校園,從森林小徑走入雜樹林。

    在荒蕪的雜樹林中前進,比八云想像中更費時,大量落葉和泥沙掉進了八云的鞋子中。

    當初或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每當八云流下一滴汗,心中便越來越後悔。

    他默默地撥開樹枝,一步步往前進。

    10

    晴香看了看時鐘,現在時間剛過三點。

    再過將近一小時,跟八云約好的時間就到了。

    晴香心想,再對相澤追問下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於是便無所事事地待在學生餐廳打發時間。

    她趴在桌上,嘆了口氣。

    八云是不是找到了什麼線索?只有自己一無所獲,真令人不甘心。

    「晴香。」

    晴香聽到有人叫她,抬起了頭。

    是高岡。他的眼中充滿血絲,看起來比昨天還要憔悴。

    「老師,我有件事想問問您。」

    真是個好機會!晴香想藉機再向他打聽由利的事情。

    「有事想問我?」

    高岡偏了偏頭,在晴香的對面坐下。

    「呃,我想問昨天跟您提到的那位筱原由利同學的事情……」

    晴香不知道高岡願不願意相信美樹撞鬼、他們昨天在空屋受到襲擊,以及迄今發生在晴香週遭的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件,但現在的她實在太需要線索了。

    如果聽了這些話可以幫助他想起一些事情——

    高岡先是兩手掩面,接著大大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不,你別在意。對了,聽了你的話之後,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高岡抬起頭來說道。

    「咦?真的嗎?」

    「在這裡不好說話,我們換個地方說吧。」

    高岡壓低音量說道。晴香同意了高岡的提議,站起身來。

    11

    八云抵達了空屋,伸手轉動門把。

    門鎖上了。這一定是有人昨天在他們離開之後鎖上的。

    那個人,八成就是襲擊八云跟晴香的兇手——

    八云打開門鎖,走進屋裡。

    陽光從窗口灑進屋內,今天的光線比昨天充足多了。

    八云在走廊上前進,走到盡頭的那間密室門前。

    這裡也一樣——

    上頭纏著鎖鏈,鎖著一道數字鎖。八云將鎖頭上的四排數字對到「7483」的位置。

    這行數字他在昨晚就記下來了。

    喀恰一聲,鎖打開了。

    八云解開鎖鏈,打開門鎖,小心翼翼地走進房裡。

    儘管現在是大白天,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八云必須仰賴手電筒的光線才能看得清楚。

    八云用力拉開房間角落的那張床。

    如八云所料,床鋪下方出現了一片一公尺長的四方形金屬地板。

    正確說來是「門」,上面有個門把。

    門把上鎖著一個附有鑰匙孔的鎖頭。

    八云將第三把鑰匙插進去,形狀正好吻合。他握住門把,用力將門拉起來。

    耳邊響起一聲金屬摩擦聲,揚起了一陣灰。

    地上開了一個黑漆漆的四方形大洞。

    八云拿起手電筒照了照地下室,但幾乎什麼都看不見。

    八云下定決心,將腳伸向垂直掛在那兒的木梯。

    嘰!腳上的那塊木頭坍了下去。

    「啊!」八云驚覺大事不妙,但後悔已經太遲了。

    他滑了下去,一口氣滾落到地下室。

    八云的腰狠狠地撞到地面,痛得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但撲鼻的腐臭味嗆得他頓時忘記痛楚,趕緊搗住口鼻。

    八云撿起掉落在地的手電筒照了照室內,想找出臭味的來源。

    牆壁上有一些黑線。八云慢慢靠過去,仔細一瞧——

    「居然有這種事……」

    八云不自覺脫口而出。

    原來那不是黑線,而是牆壁上的痕跡。

    那些痕跡不只一道兩道,而是遍佈著整面牆。

    此外,那些痕跡並非自然形成,也不是工具造成的。

    八云將手放上去比較了一下。照它們的大小來看,八成是人類——

    有人抓花了這裡的牆壁,每道痕跡上都帶著紅黑色澤。

    這些恐怕是困在這兒的人在絕望之下所抓出來的無數爪痕。明知徒勞無功,卻依然不停地抓著、抓著……

    剝落的指甲陷進了牆壁中。

    即使滲出了血、皮開肉綻,她依舊不停地抓著牆壁。

    八云伸手摸了摸那些抓痕。

    「這裡是真正的密室——」

    八云的脖子忽地一陣冰涼。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抬頭一看,發現天花板上有兩條管線。

    是水管吧?水管的連接處,滴落了一滴滴的自來水。

    被困在這兒的那名女子,想必靠著這些水苟延殘喘了好幾天吧?

    如果這裡沒有水管,她或許就不必苦上這麼多天了。

    這些水給了她希望,同時也折磨著她——

    她並非畏懼著這間房裡的某個東西,而是想從這間房裡逃出去。

    問題是,究竟是誰、為了什麼目的而將她關在這兒——?

    12

    八云從地下室爬了出來,快步穿越走廊、離開空屋。

    冷風迎面吹來,帶給八云一股蘇生的快感。

    現在他知道由利曾經被關在那兒了,但依然找不到決定性的證據。

    屍體——由利的屍體,恐怕已經被關住她的人移往他處了。

    「你、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有人從背後喚住了他,八云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熟悉的沙啞嗓音,對方正是擁有鑰匙、隨時都能自由進出那棟空屋的校工山根。

    山根一如往常地像個醉漢般滿臉通紅,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上拿著一把生鏽的鏟了」。

    「你、你、你找的是這個東西吧?」

    山根從工作服的口袋中取出數位相機,遞給八云。

    「我、我、我是在那邊撿到的。」

    山根指著距離空屋約莫十公尺遠的樹林。

    八云向山根道了聲謝,收下相機。

    這八成就是佑一用來拍攝紀念照的那台相機。

    八云打開相機開關,相機內建的螢幕隨即顯示出畫面。

    那兒應該是居酒屋之類的地方吧?有幾個人在相片中飲酒作樂。

    接下來都是類似的照片,八云一張張地快速掃視過去。

    跳過約十張照片後,出現了一張以空屋為背景的照片。

    第一張拍的是佑一,接下來是和彥和美樹;而第三張,則是一臉恐懼的美樹側臉近拍。

    有個男子躲在盡頭那間房間的角落,而且正拖曳著某樣東西。

    畫面看不太清楚,但那恐怕是由利的屍體——

    「怎麼會這樣……」

    八云的表情瞬間凍結,接著動如脫兔地快速衝了出去。

    山根在他背後吼叫,但他現在已經沒空理山根了。

    八云邊跑邊撥打電話給晴香,然而晴香卻遲遲沒有接起電話。

    「她到底跑哪兒去了!」

    「這邊。」

    某處傳來了女孩的聲音——

    3

    晴香被高岡帶到了B棟校舍的屋頂。

    他們倆在一出屋頂便可看到的水塔前,並肩站在一起。

    屋頂的地板由水泥鋪設而成,沒有圍欄,只有三十公分高的矮牆。

    站在這兒可以飽覽美景,但往下一看總令人不禁雙腳發軟。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晴香心中懷抱著疑問,望向高岡。

    「我該從何說起呢——」

    高岡沐浴在日暮的斜陽下,眺望著染成紅紫色的云朵說道。

    「都可以,請儘管說。」

    晴香懇求高岡。

    「我對你撒了一個謊。」

    「謊?」

    晴香將兩鬢撥到耳後,心裡總覺得忐忑不安。

    「我說相澤跟由利交往過,那是騙你的。」

    高岡面無表情地說道。

    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晴香的心跳逐漸加快。

    「為什麼要編出這種謊言……」

    面對晴香的問題,高岡咧開了一雙薄唇,露出白牙笑了笑。

    然而,他是皮笑肉不笑,眼神相當冷酷。

    「我失算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從你口中迸出由利的名字,於是慌亂之中趕緊編了個謊言扯開話題,但那卻是失敗的開端。」

    高岡的聲音聽起來相當遙遠。

    晴香越來越喘不過氣,耳朵嗡嗡作響。

    她的本能告訴自己「快逃!」,但雙腿卻不聽使喚。

    「老師,您跟筱原同學該不會是……」

    「沒錯,我跟由利有段師生戀。」

    「老師……是您殺了由利嗎?」

    高岡給予的答案並非肯定,而是否定。

    「算不上是我殺的……」

    高岡緊緊抓住晴香的手臂。

    晴香奮力抵抗,但無奈贏不過高岡的臂力。

    正當晴香想啃高岡的手臂一口時,高岡的拳頭已經高高舉起,用力揮向晴香的頭側。

    晴香瞬間頭昏眼花,雙膝跪地。

    「抱歉,你非死不可。接下來你會從屋頂上跳樓自殺,就跟市橋一樣。」

    高岡一把抓起晴香的頭髮,將她連拖帶拉地拽到屋頂的矮牆邊。

    不要——

    晴香拚命抵抗,卻痛得力不從心。

    「那完全是一樁意外。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她懷孕了,而且要對我的老婆說出一切。這是犯規的。人人都應該遵守規則,你不這麼認為嗎?」

    高岡所說的一字一句都只是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真是滿嘴藉口。

    「你就為了這種理由殺了她?」

    晴香一面忍著痛楚,一面憤怒地瞪著高岡。

    「我是無心的。後來我們開始爭吵,我不小心揍了她,然後她就不動了……」

    「她那時並沒有死。」

    突然有人說話了。好熟悉的聲音。

    轉頭一看,原來是八云。

    只見八云汗流浹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在說什麼?」

    高岡板著臉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八云,裝蒜地說道。

    八云吐了一口氣,搔了搔那頭鳥窩頭,面露不耐地開始解釋。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才對,那間地下室還殘留著她掙扎的痕跡。」

    高岡沒有答腔,只是顫抖著別開目光。

    八云往前邁出一步、逼近高岡,繼續說下去。

    「你八成是看她被你揍得動彈不得後,以為失手殺了她,於是便將她丟棄在那間地下室。不過,其實她那時只是昏倒罷了——」

    八云停頓了一會兒,向高岡投以銳利如刀的視線。

    「你關在那裡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有什麼證據?謊話連篇……」

    「別裝傻了!」八云憤怒地吼道。

    「你不是也看過了嗎?地下室的牆壁!」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牆壁上留有數不盡的痕跡。那是她一心想逃走而抓出來的,死人可辦不到這種事。」

    高岡的呼吸開始急促,視線也開始游移不定。

    「市橋佑一這個學生也是你殺的吧?」

    八云逼問高岡,乘勝追擊。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我有。我應該更早注意到的,在車站時,你說市橋這個學生跳到鐵軌上了——」

    「有、有什麼好奇怪的!」

    「為什麼你能肯定他是跳下去的?警方說現場沒有留下遺書,所以就將它當成意外處理了。」

    「我——」

    「如果你沒有目睹到他的死,不可能在那個階段就妄下斷言。你是不是想把他偽裝成跳軌自殺?」

    「我、我沒有理由殺他。」高岡顫抖著說道。

    晴香也不懂為何他要殺佑一。

    高岡老師或許還有理由殺害由利同學,但佑一根本和此事毫無瓜葛。

    八云揚起薄唇,冷笑著說道:

    「你在將由利同學關到那間地下室後暫時鬆了口氣,但聽到那棟空屋即將拆毀時,你開始擔心萬一她的屍體被發現,就會東窗事發,所以想要將屍體移動到別的地方。就在這時——」

    「遇見了美樹他們,對吧?」晴香補充說道。

    這下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了。

    八云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

    「湊巧遇見前來探險的那三人的你,躲在暗處所以沒被發現,但他們卻在那兒拍了照,完全不知道你就躲在後面——」

    八云眯著眼睛瞅著高岡。

    高岡全身僵直,彷彿被他的視線定住了。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有證據。」

    「證據?」

    八云從口袋中拿出數位相機。

    「你想找的東西就是這個吧?」

    說完後,八云將相機丟向高岡。

    高岡兩手接住相機,同時也放開了抓住晴香的那隻手。

    晴香趁機迅速跑到八云身邊。高岡憤怒地望向八云。

    「我很佩服你能夠查到這一步,但現在你把證據給了我,要如何證明我殺了人?」

    高岡強裝鎮定,但其實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忘了說一件事。」

    說著說著,八云從口袋中掏出數位相機的記憶卡,亮了出來。

    「相片的檔案在這裡。」

    高岡不由得笑出聲來。

    他笑的,或許是拚命想掩蓋罪孽的自己。

    「到此為止了,警察也快來了。」

    高岡臉色鐵青。一路來的努力,剎那間分崩離析。

    他的笑聲逐漸轉為啜泣聲——

    「是啊……我完蛋了……」

    高岡沙啞地說著,失魂落魄地癱坐在水泥地上。遠方傳來了警笛聲。

    這陣警笛聲,宛如人的哭泣聲,迴蕩在眾人耳邊——

    14

    八云和晴香以關係人的身份接受了警察的偵訊。

    八云滔滔不絕、晴香頻頻點頭,偵訊就這樣結束了。

    這起案子的來龍去脈大概就是這樣。八云跟晴香都沒有提到美樹被鬼附身的事,反正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

    他們後來才知道,原來由利的屍體就被埋在距離空屋僅十公尺遠的樹下。

    真是處理得太隨便了。

    還有另一件事,原來由利並沒有懷孕。想耍手段贏得愛情的她弄巧成拙、造成了誤會,結果犧牲了兩條生命。真令人受不了——

    「嗨,大功臣!」

    結束偵訊後,正當八云想打道回府時,一名穿著西裝的男子出聲喊住了他。

    虎背熊腰的身材、鬆弛的領帶、皺巴巴的襯衫以及滿嘴的髭鬚。這名男子和八云一樣眼神慵懶。

    「是你啊?後藤大哥。」

    八云搔著頭,語帶不悅地說道。

    「還敢問?你多少也該感謝我一下吧!」

    這名姓後藤的男子忽然大聲嚷嚷了起來。

    八云不耐煩地歪著一張臉,用手指塞著耳朵表示「吵死人了」。

    「你給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只不過拜託你一次而已,不要囉哩囉嗦的好不好?很幼稚耶。」

    「小子……」

    話還沒說完,後藤忽然瞪大雙眼開始打量晴香。

    怎、怎麼了?

    被後藤的氣勢所逼,晴香不由得縮起脖子。

    後藤一邊「喔——」地喃喃自語,一邊恍然大悟地摩挲下巴。

    晴香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陪笑地輕輕點了個頭。

    「長得很可愛嘛!」

    後藤賊賊地笑了笑。

    「你在說什麼?」

    八云的表情和後藤正好相反,滿臉不悅。

    「八云,你也到了這種年紀啊?對方挺可愛的嘛。」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你又來了——這麼冷淡,小心人家跑掉喔。」

    「你是說跟嫂夫人一樣嗎?」

    「囉嗦!不用你雞婆!」

    後藤嘖了一聲。

    「有空這樣麻煩別人,還不如認真工作。如果警方一開始就認真調查,我就不會被牽扯進來了。」

    八云說得沒錯。

    「別這麼說嘛!警方人手不足啊。年輕女孩失蹤是常有的事,如果每個都要查得這麼認真,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生意興隆不是很好嗎?」

    「總之呢,這起案子真是忙死人了,我會好好處理善後的。」

    後藤拍了拍八云的肩膀,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欸,剛才那個人是誰?」

    直到後藤完全離去,晴香才敢開口問。

    「別看他那樣,他也算是個刑警。」

    八云以下巴指向後藤離去的方向。

    「喔?你居然有警界的朋友。」

    「與其說是朋友,還不如說是孽緣。」

    「孽緣?」

    「他就是那個在我差點被我媽殺掉時救了我的人。從那之後,我就一直跟他牽扯不清。」

    「牽扯不清?你是說他負責照顧你嗎?」

    「才不是咧。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了我的紅色左眼後把我當成珍禽異獸的人,另一種則是想利用我的左眼的人。後藤大哥屬於後者。」

    晴香不懂八云的話中含意。

    自己週遭的人能夠用二分法分類出來嗎?人際關係應該是更複雜、意義更深遠的東西才是。

    晴香不知該如何向八云解釋,只好默不吭聲——

    「對了,有個怪人例外。」

    八云喃喃地說著,快步走了出去。

    「欸,你說的怪人,該不會是在說我吧?」

    晴香匆匆追了上去。

    15

    幾天之後,晴香再度造訪了八云的秘密基地。

    案子結束後,美樹也完全痊癒了。

    她似乎壓根兒不記得在空屋昏倒後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下落不明的和彥,之後也若無其事地來學校上課了。晴香逼問他為何失蹤,他說是因為太過害怕,所以逃回老家了。

    這個回答聽得晴香瞠目結舌,連計較都懶得跟他計較。

    這起案子引來了報章媒體爭相報導,在校內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新聞主播還說明年本校的入學率應該會是歷年來最低,有些學生害怕這間學校的名聲會影響到畢業後的出路,於是便匆匆轉到別間學校去了。

    不過,無論是怎樣的風波,總會隨著時間逐漸消逝。

    都已經到了下午,八云依然一頭亂發,眼睛也依然慵懶。

    彷彿一隻曬著太陽的懶貓。

    「怎麼每次我來你都好像剛睡醒?」

    「那是因為你每次都在我剛睡醒時來。」

    八云不改粗聲粗氣的態度。

    晴香覺得八云那副愛鬧彆扭的模樣很有趣,不禁笑了出來。

    「今天你有何貴幹?」

    他的語氣好像在說「沒事就快給我滾回去」。

    晴香掩嘴止住笑意,從包包中取出信封,放在桌上。

    「這是啥?」

    「這是我應該付給你的錢。儘管發生了很多風波,美樹還是痊癒了,所以……」

    八云將信封硬推還給晴香。

    「我不收。」

    「為什麼?」

    「我欠了你姐很多人情,這下就扯平了。」

    「人情?」

    晴香不解地偏了偏頭。

    「告訴我你在屋頂上的人正是你姐。」

    「我姐姐……」

    姐姐居然一心想幫我——光是這麼想,就令晴香胸口發熱。

    「對不起。」

    「?」

    「在第一次見面時,我說齊藤同學你是騙子……」

    「不用在意。」

    「可是……」

    「還有,不要再叫我齊藤同學了。」

    八云指著晴香說道。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稍稍踏進了他心房一步。

    「我相信你那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不是騙人的。」

    「那真是多謝你了。」

    八云大大地打了個呵欠,似乎覺得受不受到信任都無所謂。

    他的動作還真像貓。

    「八云,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

    「因為你見得到我姐呀。我好想見她,可是卻見不到……我一直想向她道歉、也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但我卻看不見她……」

    晴香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這十三年來,她都背負著這份罪孽。

    她想放下,卻放不下;一想到此後或許還要背負著這份罪孽繼續走下去,她就不由得詛咒起罪孽深重的自己——

    「你不必為了這種事自責。我之前也說過了,你姐姐並不恨你。」

    「你騙人,她怎麼可能不恨我?姐姐是被我害死的……」

    「那你就自個兒問她吧。」

    八云取下左眼的隱形眼鏡,用那隻紅色眼眸望向晴香。

    無論什麼時候,這抹朱紅都是這麼的美麗。

    美麗得宛如發出了光輝。

    「把眼睛閉上。」

    晴香依照八云的吩咐閉上雙眼。

    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姐姐。」

    不知不覺中,姐姐竟佇立在晴香面前。

    她還是維持著當時的樣貌,維持著發生意外的七歲那年的模樣——

    「姐姐,對不起。那時……都怪我把球丟得太遠……」

    晴香咬著下唇,擠出這幾個字。

    綾香不發一語,只是靜靜地微笑著。

    這樣就足夠了。晴香淚如雨下,無法抑止。

    綾香的笑容是多麼溫暖、多麼安詳。

    她的笑,洗淨了晴香累積至今的所有煩惱。

    晴香一次又一次地拭去淚水,再度睜開眼睛。

    綾香的姿態倏然消失了,只剩下睡眼惺忪的八云佇立在那兒。

    「謝謝你……」

    八云仰望著天花板,彷彿沒聽見晴香說話。

    「八云,我居然在你面前哭了兩次。」

    「是三次。」八云豎起手指更正道。

    「你不要數得那麼仔細嘛,我又不是自願哭出來的。」

    晴香以手帕拭去淚水,站起身來。

    「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現在真的要說再見了。」

    八云沒有回話。他只是張著大嘴,打了個呵欠。

    這人真不坦率——

    晴香微微一笑,轉動門把。

    真的要跟八云說再見了嗎?晴香腦中怱地浮現這個問題。

    「我問你喔,如果……如果我想再見姐姐一次,到時該怎麼辦?」

    晴香背對著八云問道。八云沒有答腔。

    我到底在期待著什麼呢?——晴香笑著掩飾自己的尷尬,一邊打開了門。

    「你就打開那扇門,進來這兒不就得了。」

    晴香急忙轉過頭去。

    八云躺在椅背上,眼神依舊充滿睡意。

    「咦?」

    「我說,你想來就來啊,不過下次我要跟你收錢。」

    「下次我一定會要你把錢收下來的。」

    晴香留下這句話,微笑著開門離開。

    這片和往常無異的天空,今天看來特別的晴空萬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3 AM

檔案II 黑暗的隧道

    這條隧道雖然是由住宅區前往市區的最短捷徑,當地居民卻鮮少使用。

    因為它從以前就是一條以高車禍率著名的隧道。

    這裡每年都會發生一起死亡車禍。

    隧道內沒有照明設備,即使是大白天依然視線不佳。

    出了隧道不遠處便有一個急轉彎,幾乎每台倒霉的車輛都一定會在這兒發生車禍。

    但是,車禍的原因絕對不僅只於視線不佳。

    這條隧道,打從以前就傳言不斷,說這裡會出現不乾淨的東西——

    據說,某個駕駛曾經在窗外看到人頭飛過去。

    他嚇得想馬上逃走,結果這次煞車卻突然失靈,害他差點撞到圍欄。

    還有人曾經在隧道的牆壁上看到無數的人臉。

    此外,也有計程車司機曾經在隧道前載了一名女性乘客,但當他在開出隧道時透過後視鏡往後一瞧,那名女子已然消失無蹤——

    沒有人知道真相究竟為何。

    但許多生命喪失在這條隧道的出口,卻是不爭的事實——

    1

    這個夜晚相當寧靜——

    「好冷。」

    晴香為了擋風立起了駝色大衣的領子,縮著身子在夜風中前進。

    現在是星期日的深夜,車站前的道路失去了平時的熱鬧光采,變得蕭條無比。

    只有幾輛計程車偶爾從旁呼嘯而過。

    靴子踩在地上造成的聲響,聽起來格外響亮。

    今天她被美樹硬拉去參加了一場聚會,但說穿了,根本就是聯誼。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但晴香對那種聚會實在無法恭維。

    美樹這個人屬於只要沒男朋友就會死掉的兔子型女孩,但晴香並不覺得自己有缺男友缺到這種地步。

    「晴香,那是因為你還沒談過真正的戀愛啦。」

    美樹總喜歡這樣說她。

    她說的或許沒錯。回首以往,晴香似乎從沒談過像樣的戀愛。

    「那你就找個對象認真交往看看啊。」

    這句話也是美樹的固定台詞。

    但是,晴香並不想為了找男友而刻意營造虛假的邂逅。

    愛情應該是一種自然湧現出來的情感,而不是像購物一樣對商品挑三揀四兼比價。

    「我會不會太死腦筋了……」

    晴香喃喃自語,嘆了一口白色的霧氣。

    抵達車站前圓環時,晴香聽到了汽車喇叭聲。

    這輛白色汽車邊減速邊靠近,最後停在晴香面前。

    太可疑了——晴香邊後退邊提高警戒。

    這時,副駕駛席的車窗降了下來,汽車內的小燈也點亮了。

    「晴香,我送你回家吧。」

    一名男子從駕駛席中探了出來,向晴香攀談。

    為什麼他知道我的名字?——晴香心中更狐疑了。

    「你該不會忘了我吧?我們剛才不是還在一起嗎?」

    聽到男子這喋喋不休的說話方式,晴香這才想起來。

    「啊!」

    他是剛才的聚餐中的其中一人,名字好像叫做中原達也。

    他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五官沒什麼特徵,唯有髮型是仿照某位知名足球選手剪出來的。不過,他本人對足球並沒有什麼興趣。

    「快坐上來吧。」

    達也笑著拍了拍副駕駛席。

    「沒關係,我可以搭電車。」

    晴香低頭婉拒,再度跨出步子。

    「欸,等一下嘛。」

    達也走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地繞到晴香面前,賊笑著指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現在幾點?」

    他想幹嘛?儘管心裡一頭霧水,晴香還是看了看他的手錶。

    「十一點五十分。」

    「很可惜,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

    「咦?最後一班是十二點零六分發車吧?」

    「喔,你說的是平日吧?今天是星期天,是假日喔,所以電車也比平常還早開走。假日最後一班車的發車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八分,你出局了。不過對我來說呢,是滑壘成功。」

    晴香真的不知道,心想今天真的很不走運。

    「所以呢,就讓我送你回家吧。晴香,反正我們兩個的家都在同一個方向嘛。」

    說著說著,達也打開了副駕駛席的門。

    「可是……」

    「拜託啦,我不敢一個人回家。」

    達也雙手合十,低下頭來懇求晴香。

    不敢一個人回家——?

    搭個便車是無所謂……

    「中原同學,你剛才不是有喝酒嗎?」

    「喔,我不喝酒,所以剛剛喝的都是烏龍茶。」

    一番爭論之後,晴香懶得再跟他爭辯,於是還是坐上了車。

    達也一踩下油門,便開始向晴香說明這台車的一切。

    他口沬橫飛地對晴香說這台車是多麼知名的跑車,是他央求一個熟識的汽車技工便宜賣給他的云云,但由於晴香對車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因此完全無法融入他的話題。

    晴香不懂車子,只知道自己正被過熱的暖氣以及刺鼻的芳香劑一污染。

    不只如此,車內還高聲迴蕩著日本歌唱團體的四拍Rap音樂。

    光是被關在這種地方五分鐘,就足以使人渾身不舒服。

    一開始晴香心想既然搭人家便車就稍微忍耐一下,但現在她已經忍無可忍了。

    「不好意思,可以把音量轉小一點嗎?」

    晴香對駕駛座上的達也說道。

    「我就說嘛,這首歌很棒吧?」

    棒什麼棒?這個人根本沒在聽別人說話。

    仿照足球選手剪出來的髮型、日本人唱的Rap,再加上小混混風格的襯衫,這個人的品味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簡直就是流行大雜燴,看起來真滑稽。

    晴香操縱按鍵,將音量調小。

    她無視達也驚訝的眼神,略微降下車窗,一口氣吸進外面那沒遭到芳香劑一污染的新鮮空氣。

    「啊,下個路口要左轉。」

    來到警察署的轉角時,晴香說道。

    「左轉嗎?OK。」

    說歸說、做歸做,達也連方向燈都沒打,便將方向盤切向右邊。

    轉彎速度過快,晴香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好危險的開車方式——

    「不是右轉,是左轉,請你開回去。」

    「你知道嗎?前面有個地方很適合看夜景耶。」

    「不知道。」

    「你就當作被騙,陪我去看一下嘛。」

    「不要。」

    「那裡的夜景真的很漂亮喔。你一定會喜歡的!就在那座山丘上。」

    不行,這個人完全聽不進別人說的話。

    他以為全世界所有人的價值觀都跟他一樣。

    看來再多說什麼都是白費力氣。

    只要陪他看完夜景,他就會滿意地放人了吧?晴香放棄爭論,呆呆地望向窗外。

    對了,晴香還認識另一個我行我素、從不聽勸的男子。

    他既頑固又愛鬧彆扭,討厭違反道德的事情——偏偏他自己也有一點違反道德。這個人真是矛盾透了。

    不過,一樣是我行我素,他跟這個叫做達也的男人還是有著本質上的差異。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他現在在做些什麼呢?一想起那張睏倦的臉,晴香便不由得笑了出來。

    「穿越這條隧道就到了。」

    達也的聲音使晴香回過神來,望向正前方。

    如他所言,眼前有一條隧道。

    隧道入口處立著一個寫著「車禍頻繁,小心慢行!」的警告標示。

    隧道內似乎沒有照明設備,黑暗張開了他的漆黑大口。

    晴香不禁心想:這條隧道的前端,會不會就是黃泉的入口?

    一駛入隧道內,空氣頓時變得沉重不少。

    引擎聲藉由隧道的牆壁產生了回聲。

    喔喔喔——

    這聲音,宛如人類的呻吟聲。

    真是條詭異的隧道。

    即將抵達隧道的出口時,突然有個東西衝了出來。

    「嗚哇!」

    達也大叫一聲,緊急踩下煞車。

    嘰——!輪胎發出了悲鳴。

    晴香被慣性法則甩了出去,一頭撞上車窗。

    這陣痛楚,令晴香差點流下淚來。

    車子就這樣橫著停在隧道出口。好險,差一點就要撞上護欄了。

    車內充斥著輪胎的燒焦味。晴香望向駕駛席的達也。

    達也緊攀著方向盤,低著頭不住顫抖。

    他的額頭汗如雨下,窩囊地張著嘴,喀嚏喀嚏地抖動著下巴。

    「欸,怎麼了?」

    達也的樣子實在太不尋常了,晴香趕緊出聲詢問。

    面對晴香的疑問,達也張著嘴像是要說些什麼,卻只見他嘴巴一開一合,說不出半個字。

    「你倒是說清楚呀,出了什麼事?」

    晴香搖了搖達也的肩膀。

    這下子,達也總算抬起頭了。用「臉色慘白」四字來形容他的模樣再適合不過,連人偶的氣色都比他來得好。

    「……有、有個小孩……」

    「咦?小孩怎麼了?」

    「……好像……又撞到人了……的樣子……有個小孩……突然跑出來……」

    達也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擋風玻璃的對面。

    「你說撞到人了……該不會……」

    該不會撞到小孩了?踩下緊急煞車後,晴香覺得車子並沒有撞到什麼東西。

    不過,還是不能等閒視之,總之得先去看一下情況才行。

    晴香想打開車門下車,手臂卻被達也一把揪住。

    「別過去。」

    「為什麼?我得去看一下情況。」

    「不是我害的。是那個小孩、那個小孩……他自己突然跑出來……」

    達也面目猙獰地拚命緊握住晴香的手。

    他的眼中微微泛著淚光。

    「現在的問題不是誰對誰錯吧?我們得快叫救護車啊!」

    「不行……要、要是大家知道我開車肇事,我就不能開車、也不能上大學、以後也會找不到工作……我爸媽也不會放過我……這樣我的人生就全毀了……求求你,只要你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的天啊。」

    怎麼會有這種人?他可能已經奪走了一條人命,腦中卻只想著如何保身?

    這種人,跟他說再多也無濟於事。

    「放開我!」

    晴香大叫著甩開達也的手,走下車去。

    車內與車外的溫度相差太大,令她不禁縮起身子。

    四週一片漆黑,但在車頭燈的照射下,還能看得見一定程度的景物。

    晴香小心翼翼地走向車頭。

    他剛才的車速似乎真的相當快。在這種速度下撞上去,對方肯定回天乏術。

    晴香腦中浮現一名倒在血泊中的小孩,雙腳頓時動彈不得。

    然而,地上什麼都沒有。

    柏油路上僅看得見輪胎焦黑的胎痕。她看了看車子的保險桿,但上面一點痕跡也沒有。

    不只車頭,為了保險起見,晴香連車子的兩側和後側也檢查了一番。

    可是,她依然什麼也沒看見。會不會是達也弄錯了?真是如此的話是最好,這樣就可以一笑置之——

    噠、噠、噠。

    剛才似乎有人跑了過去。

    晴香本以為是達也,但他現在還縮在車裡呢。

    噠、噠、噠。

    又來了。是從車底對側傳過來的。

    晴香彎下腰來瞧了瞧車底,結果看見一雙小孩的腳。

    不會吧!——她急急忙忙起身繞到對側去。

    可是,那裡一個人也沒有。或許是她聽到達也說撞到小孩,所以才看見了幻覺吧?

    就當作是這麼回事吧。

    正當晴香想要回車上時,倏然感受到背後有道尖銳的視線,不禁停下腳步。

    回頭一看,只看到一個半圓形的漆黑隧道口。

    有個女人背對著晴香站在那兒。

    剛才那兒根本沒人呀——

    雖然只看得見背影,不過晴香猜測她的年齡約有二十好幾。

    她是看女子穿著灰色套裝才這麼想的,說不定她的年齡比想像中更年輕。

    那名女子什麼事都沒做,只是呆呆地佇立在隧道口。

    她微帶棕色的長發在風中飄逸。

    時間都這麼晚了,她究竟在這兒做什麼?

    「不好意思……」

    晴香出聲呼喚那名女子,於是她緩緩地轉過身來。

    晴香嚇得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那名女子的眉心有一道很大的傷口,大量的鮮血如跳動的脈搏汩汨地流了出來。

    她的白襯衫胸口,已經染成了一片血紅。

    不只如此,她的右手還扭向了詭異的方向,似乎連手都骨折了。

    傷成這樣,想不到她居然還站得住。

    「不得了了……」

    原來達也撞的不是小孩,而是這名女子。

    晴香急急忙忙奔向那名女子。

    「你沒事吧?」

    女子對於晴香的問題毫無反應。不僅如此,她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彷彿感受不到痛覺。

    會不會是知覺麻痺?

    「我馬上叫救護車,你先坐下來吧。」

    正當晴香想要觸摸那名女子時——她的身體忽然產生激烈的痙攣。

    晴香還以為她要咳嗽,想不到她咳出了一灘血。

    「呀!」

    晴香不自覺驚叫出聲,往後退去。

    就在這時,女子彷彿和週遭景色融為一體,咻地消失無蹤。

    為什麼——?

    混亂不已的晴香,只聽得見吹過隧道的風聲——

    2

    翌日,晴香造訪了八云的秘密基地「電影研究同好會」。昨天她看到的,鐵定是靈異現象。

    如果真是如此,找他談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然而,在晴香向八云敘述昨天發生的事情始末時,八云只是擺出一副「我沒興趣」的模樣,一個人下著將棋。

    「居然來這招……」

    八云一個人移動著兩方的棋子,樂在其中。

    一個人下將棋到底有哪裡好玩?真令人搞不懂。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晴香不安地問道。

    「嗯,大概吧。」

    「大概……你可以聽得再認真一點嗎?」

    「你應該要再謙遜一點才對吧?也不想想會不會打擾到我,自顧自地跑到我這兒來跟我鬼話連篇。」

    面對八云的指摘,晴香無話可說。

    他說得一點也沒錯。由於滿腦子想著這件事,晴香完全沒顧慮到八云的心情。

    「抱歉。」

    「算了,反正事情的經過我大概瞭解了。這是樁生意,我就接下這門生意吧。」

    八云大大地打了個呵欠說道。

    「真的嗎?」

    「簡單地說,就是要我救你男朋友,對吧?」

    「我說過好多次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也太冷淡了吧,他本人就在這裡耶?」

    晴香無奈地嘆了口氣,垂下眼來。

    達也坐在晴香身旁,莫名地賊笑個不停。

    這時清香不巧和達也對上雙眼,他湊過來附耳說道:

    「我們兩個看起來很像一對情侶耶。」

    「不,不像。」

    否定達也的人正是八云。

    「不像……可是你剛才不是說很像嗎?」

    「我不記得自己有這麼說過。」

    你有說、我沒說——簡直像兩個小孩在吵架。

    晴香連說都懶得說出口。達也端詳了八云的表情半晌,接著恍然大悟地揚起嘴角笑了笑。

    「我懂了!你也喜歡晴香,所以才不想看到我跟晴香要好,對吧?」

    達也胸有成竹地高聲說道。

    「喂,你在說什麼呀?」

    晴香出聲抗議,但達也依然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

    「很遺憾,像你這樣的木頭是不適合晴香的。」

    「這個嘛,其實我本來就很討厭容易感情用事的頑固女,看你是要殺要剮,都跟我毫無關係。」

    八云面無表情地說著。

    「說這種話好嗎?我真的會吃掉晴香喔。」

    「隨你的便。如果你真的要吃,小心別食物中毒。」

    「喂,你是什麼意思呀?」

    再怎麼說也太過分了吧?晴香拍桌表示抗議。

    「什麼意思?字面上的意思啊。」

    八云依舊連頭部不抬一下,淡淡地說道。

    晴香氣得滿臉通紅,咬緊下唇。

    這男人說的話總是令人憤怒,他一定是惹怒人的天才。

    「那就隨我羅。」

    達也依然得意洋洋地笑著,拿起將棋盤上的「角」棋,在棋盤上移動著。

    「將軍。」

    迄今面無表情的八云,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他緊閉著一雙薄唇,眯起那對鳳眼。

    「給你一個忠告。」

    八云將達也動過的棋子歸回原位,指著達也說道。

    「忠告?」

    「對,忠告。」

    「喔?什麼忠告?」

    「勸你最好做好避孕措施,並供奉一下嬰靈。」

    「你、你沒頭沒腦的在胡說些什麼啊!」

    達也撥開八云的手指,站起身來,看起來相當狼狽。他膽小的本性,終於從自大的外表下展露出來了。

    他一定是被八云說中了,才會這麼慌張。晴香冷冷地望向達也。

    「晴香,你別誤會。這傢伙腦袋根本有問題!喂,你少在那兒胡說八道,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我可沒有胡說八道。要不要我順便把對方的名字也說出來,這樣你比較好懂?」

    「是、是誰告訴你的!」

    說完後,達也的表情都僵住了。

    居然自己說溜嘴了。他方才那句話,代表他承認了這件事。八云乘勝追擊,對著滿頭大汗的達也說道:

    「而且還不只一個人,是兩個人。你還真是學不乖啊。」

    「不對,那是她們自己擅自懷孕的!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慌亂的達也正在自掘墳墓,而且還是一個好深的墳墓。

    他再怎麼辯解都無濟於事了。

    而達也不小心脫口說出的話語,更加深了八云的憤怒。

    「擅自懷孕?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如果是假性懷孕也就算了,所謂的懷孕,不就是要有一對男女才能成立嗎?」

    「我……」

    「即使再怎麼小,他們都是即將誕生到這世界的新生命,而你卻只拋下一句『她們擅自懷孕』這種荒謬的話就殘忍地殺害了他們?殺人罪居然無法懲治你這種人,我覺得日本的法律實在是太令人遺憾了!」

    達也的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拚命想辯解些什麼,但終究說不出半個字。

    達也真笨,何必得意忘形地跟八云唇槍舌戰呢?

    達也的自尊心,想必已經分崩離析了吧。

    達也忿忿地站起身來,用力甩門離去。那大概是他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了。

    「你不跟他一起走嗎?」

    八云依舊瞪著將棋盤說道。

    「他固然很差勁,但在這方面你也不遑多讓。」

    「謝謝你的讚美。」

    這句話聽來真是話中帶刺。

    「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晴香問道。八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你也稍微想想看嘛。你或許喜歡那一型,但我可是最討厭那種人了。自以為全世界都圍著自己旋轉,稍有不如意就大發雷霆。」

    「所以你才會編出那種謊言?」

    「謊言?」

    「對啊,就是嬰靈供養那些的。」

    「這個你自行判斷吧,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是啊,確實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抱歉,打擾你了。」

    晴香邊說邊站起身來,想要走出門外。

    「剛才你說的那件事,還沒有說完吧?」

    八云終於抬起了臉。

    最後他們的結論是「看錯了」,而晴香也就此打道回府。

    可是,隔天事情出現了變化。達也的前保險桿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小孩掌印。

    宛如沾滿鮮血的手印上去的掌印——

    達也覺得很詭異,於是想把那掌印洗掉,但無論他用了多少洗潔劑、刷了多少次,還是完全洗不掉。

    從那之後,他就嚇得再也不敢開那台車了。

    晴香將事情大略解說了一次,而八云只是默默地盤著胳膊望向天花板。他到底有沒有聽見人家說的話?真令人搞不懂。

    「欸,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啊?」

    「有啊,只是前後文似乎搭不起來。」

    「搭不起來?」

    「對,搭不起來。比如說……」

    八云才說到一半便忽然想到什麼似地搔了搔頭髮,看起來相當煩躁。

    「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在心中想像過各種可能性,但依然一無所獲。遇到這種情況,就只能去現場……」

    「瞧一瞧。」

    晴香為八云補充說道。

    「正是如此。」

    「這次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羅。」

    「丟下你一個人?如果你說的是上次那件事,那明明是你想單獨行動才變成那樣的,別搞錯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晴香白了八云一眼,但八云壓根兒不理會她。

    「那裡應該不是走路就能到的距離吧?」

    八云即使被瞪也依然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丟了個問題給晴香。

    「咦?」

    「我是說發生那起事件的隧道啦。」

    「啊,嗯。我知道隧道在哪裡,但走路過去可能有點勉強。」

    「你有車嗎?」

    「我連駕照都沒有呢。」

    「囂張什麼。」

    「我哪有囂張……」

    「有沒有人可以載我們過去?」

    「要不要拜託剛才那個達也看看?」

    「那我寧願用走的。」

    八云富有節拍地用指尖敲了敲太陽穴,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過了片刻,他終於徐徐地起身,穿上掛在房間一角的黑色連帽外套,開始準備出門。

    「有人可以載我們嗎?」

    「真要說起來,倒也不是沒有。」

    八云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一把鑰匙。為什麼要把鑰匙藏在冰箱裡?

    「在出發之前,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八云邊說邊指向晴香的鼻尖。

    「什麼事?」

    「從現在開始,你暫時什麼都別問。」

    「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就是希望你閉上那張聒噪的嘴。」

    「說我聒噪……」

    這人也說得太狠了。

    晴香正想反駁,八云卻早已匆匆走出屋外。

    「喂,等等我啊!」

    晴香急忙地追上八云。

    這時,八云突然回過頭來,將某個東西丟給晴香。事出突然,晴香只好手忙腳亂地伸出雙手接住。

    「好冰!」

    那是截至剛才都還放在冰箱裡的那把鑰匙。

    「門要記得鎖好。」

    「喂……」

    「自己的嘴巴也要記得鎖好。」

    什麼跟什麼嘛,怎麼可以對女孩子說這種話——

    真是個既粗神經又自以為是的討厭鬼!

    「王八蛋!」

    晴香忍不住罵了出來。

    然而,八云也不知是哪裡會錯意,竟舉起雙手快步離去。

    晴香鎖上房門,再度落得追在八云後頭跑的下場。

    3

    晴香跟在八云後頭默默走著。

    既然他都要自己鎖緊嘴巴,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她不發一語,跟在後面靜靜走了十五分鐘。

    最後,他們來到了一座陡峭的上坡。

    道路兩旁種植著滿是黃葉的銀杏樹。

    這條小徑太過美麗,令人不禁想駐足觀賞。

    然而,八云並沒有這番閒情逸致,只是一逕地快步登上斜坡。

    到了最頂端後,八云在一座寺廟門前停了下來。

    這座寺廟看來相當古老,但打掃得非常乾淨,沒有一絲荒廢感。

    看來,這兒就是目的地了。

    為什麼要來寺廟拜訪呢?

    「喂……」

    「你忘了嗎?不准發問。」

    晴香才剛開口,八云便冷冷地瞪了過來。

    ——我真的有那麼聒噪嗎?和週遭朋友比起來,我即使算不上文靜,也不算特別聒噪吧?

    而且,你什麼都沒說,別人當然會覺得奇怪啊。會想發問也是人之常情吧?

    我看,根本不是我聒噪,而是八云太古怪了。晴香在心裡埋怨著。

    「你待在這道門前別動。」

    「我不用過去嗎?」

    「不准發問。」

    八云面無表情、斬釘截鐵地說道。

    木雕佛像的表情都還比他豐富得多。

    他似乎真的什麼都不想說。晴香放棄跟他爭論,走近門柱,兩手交握在身後,擺出一副「這樣子可以了吧」的態度。

    八云似乎很滿意,於是再度快步向前走。

    穿越鋪滿碎石子的院內後,從主殿走到連接走廊,再由連接走廊走到遠處的住持居所,進入玄關。

    他沒有按門鈐,也沒有打招呼。

    這座寺廟跟八云是否有什麼關連?他之所以不願意說明,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

    話說回來,這裡還真冷——

    走路時還不覺得冷,但一個人在同一個地方站久了,就得飽受寒風吹襲。

    ——為什麼我非得一個人站在這兒等不可?

    等著等著,晴香的怒氣也越來越高漲。

    「快點回來啦!」

    晴香再也無法壓抑滿腹的怒火,撿起腳邊的石頭,丟向八云離去的方向。

    「好痛!」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人聲,晴香嚇了一跳。

    有個人緩緩地從寺廟正門旁走了出來。

    「對、對、對不起!」

    晴香急忙低頭致歉。

    那個方向本來沒有人的,真沒想到石頭居然會砸到人——

    「朝寺廟丟石頭會遭到天譴喔。」

    「真的很對不起!」

    晴香縮得越來越小了。

    「好了、好了,你不必這麼緊張。其實我沒有被石頭打到啦。來,把頭抬起來吧。」

    聽到這低沉又溫柔的嗓音所說的話,晴香只好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眼前是一名穿著深藍色作務衣(注2:日本和尚的工作服。),腳踩草鞋的中年和尚。

    鵝蛋臉加上絲線般的鳳眼。他給人的感覺相當溫和,宛如一尊彌勒佛。

    「啊!」

    晴香看到和尚的臉,不自覺驚叫出聲。

    「怎麼了?」

    「不,沒什麼。」

    她想起八云叫她不准多問……這或許就是八云不想說明的原因吧。

    站在晴香眼前的這名和尚的左眼,和八云一樣都是鮮紅色。

    「你在這兒做什麼?」

    「啊,呃,八云他……不,我在這裡等朋友……」

    其實晴香根本無須隱瞞,也不需要說謊,但不知怎地,她就是忍不住支吾其詞。

    「這樣啊。你是八云的女朋友嗎?那可真是稀世珍寶啊。」

    「稀世珍寶?」

    「不,我失言了。因為這是八云頭一次帶女朋友回來,所以我不小心樂昏頭了。」

    這個人該不會是八云的親人?

    「請、請問,您認識八云嗎?」

    八云是說過不准對他提問,但可從沒說不準對其他人發問。

    晴香將八云的話擅自解釋成以上的內容,問向和尚。

    「我是八云的父親。」

    「咦?」

    八云曾說過,他的父親目前下落不明——

    「啊,不,正確說來,是我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來養育。不過,他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吧。我是他母親的弟弟,也就是他舅舅。」

    八云的舅舅露出苦笑,搔了搔光溜溜的頭顱。

    「欸,站在這兒說話也不是辦法,來、來,跟我進來吧。」

    「咦,可是……」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理會八云他說的話,反正那小子對每件事都有意見。」

    晴香心中雖然疑惑,依然在八云舅舅的催促下穿越了正門。

    一進入住持的住處,舅舅便帶著晴香進入起居室,坐在暖爐桌前等待八云。

    舅舅端著茶水在晴香對面坐下。

    仔細一瞧,其實舅舅跟八云還真有幾分神似。

    她無法具體說出到底是哪裡相似,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整張臉大致看來有點相像吧?

    但是,他們兩人給予人的感覺卻恰好相反。

    「不好意思啊,把你叫了進來,卻又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你。早知道我就事先買條羊羹。」

    「不,別這麼說。請不用費心。」

    「一個人待在那兒,想必很冷吧?」

    「是啊,非常冷。」

    本來晴香想說「沒這回事」,但不小心把真心話說出來了。

    「你可真老實。」

    舅舅微微笑了。

    他一笑,眼睛就會眯起來,感覺相當和藹可親。

    「我常被人家說太過老實,自己也覺得好像應該改一下這個毛病。」

    「不不不,老實是最好的了。應該也會有人因為你真誠的話語而得救吧?」

    「是這樣嗎?我說的話老是傷害到別人。」

    怎麼回事?這個人如此簡單就進入了別人的心房。

    不過,卻不會給人任何不舒服的感覺。

    「你千萬別這麼說。至少,我知道有個人就被你說的話救了。」

    「咦?」

    晴香沒料到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他應該不知道我跟誰見過面才對呀——

    「是你吧?你是不是說過八云的眼睛很漂亮?」

    確實,晴香在初次見到八云的紅色眼眸時,曾說過這樣的話。

    八云還笑她,說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

    「你為什麼知道這件事?」

    晴香這麼一問,舅舅馬上探出身子說道: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舅舅,拜託你不要再多嘴了。」

    八云突然插嘴說道。

    八云站在起居室門口,用責備的眼神瞪向破壞了約定的晴香。晴香沒有理會他,只管慢慢地啜飲茶水。

    「你拖拖拉拉的在幹什麼?走了!」

    八云的命令語氣令晴香憤怒,於是她決定假裝沒聽見。

    ——我又不是狗!即使我是狗,也絕對不會聽從霸道的飼主所講的任何一句話!

    「八云,你幹嘛?不要打擾我們兩個,我還想跟你的女朋友多聊一些。」

    「這個女的才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麻煩製造機。你別搞錯了。」

    「喔——你們已經進展到那個地步啦?你這小子,真有你的。」

    「舅舅,請你仔細聽別人說話好嗎?」

    「還說這種話。你再拖拖拉拉的,小心晴香被別的男人搶走喔。人家長得這麼可愛,追求者一定也很多。」

    這兩個人怎麼當著當事者的面講這種話?該說是令人傻眼呢?還是——

    「有人想搶的話就儘管搶好了。」

    「還用得著你說嗎?這是當然的。」

    晴香儘量壓低了音量,卻還是完完整整地傳到了八云耳裡。

    八云冷冷地瞪向晴香。

    「八云,你也該稍微對別人友善一點吧?」

    「如果給的錢夠多的話,我會考慮的。」

    舅舅無奈地搖了搖頭。

    「舅舅,不好意思,我要借一下車子。」

    「你要帶女朋友去兜風啊?」

    「你有完沒完!」

    八云大喝一聲,匆匆走出屋外。

    晴香思忖了片刻,想著自己該如何是好。八云說得沒錯,這是她帶過來的麻煩,不能交給八云一個人處理。晴香慎重地對八云的舅舅道了聲謝,接著站起身來。

    「他這孩子就是這樣。」

    正當晴香想走出門外時,舅舅喃喃地說了這句話。

    這句話聽起來,格外的落寞。

    「八云只不過能比一般人看到更多東西,就封閉了心靈。」

    「您是說鬼魂嗎?」

    舅舅深深地點了個頭,繼續說道:

    「他害怕與人深交,所以一直在逃避,以致於拙於表達情感。別看他那樣,其實他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嗯——……我的話好像沒什麼說服力耶……」

    舅舅尷尬地偏了偏頭。

    「我知道。」

    晴香笑著回應了舅舅,走出屋外。

    她並不是故意賣面子給八云的舅舅,而是打從心底這麼認為。真不知是怎麼了。

    4

    「欸,你舅舅的眼睛……」

    晴香坐上白色轎車的副駕駛席,小心翼翼地問向駕駛席上的八云,不過他並沒有答腔。

    八云面無表情地握著方向盤。

    沒辦法,晴香只好呆呆地望向窗外的風景。

    車內沒有播放音響,也沒有開廣播。

    耳邊只聽得見引擎聲和車身劃過冷風的聲響。

    在這安靜的車內,很不可思議地,晴香竟一點都不覺得尷尬。

    「我舅舅的眼睛並不是生來就那樣,也沒有什麼其他的理由。他只是戴上紅色變色片罷了。」

    當車子開到通往山丘的斜坡時,八云突然開了口。

    晴香定定地凝視著八云的側臉。

    「咦?」

    「怎麼?你想問的不就是這件事嗎?」

    八云邊說邊轉了過來。

    一瞬間,他們兩人對上了雙眼。晴香羞得趕緊別開目光,臉頰潮紅。

    「他何苦這樣做呢?」

    「他刻意讓自己有一隻紅色眼睛,想要世人對他投以奇妙的目光,以求品嚐和我相同的痛苦與孤獨。」

    「即使必須犧牲自己?」

    「他就是這種人。」

    八云說得倒簡單。他舅舅所做的事,並不是一般人可以辦到的。

    「明明有一個這麼關心你的人,你為什麼偏偏要住在學校裡?你也該稍微替你舅舅著想一下吧。」

    晴香的口氣和往常不同,帶著一點強勢。

    「你的缺點就是說話不經大腦,還有老是以自己的價值觀衡量一切。」

    「你的缺點是個性太冷漠,以及說話口無遮攔,也不想想別人聽了會不會受傷。」

    晴香不甘示弱地反擊回去。

    八云無奈地搖了搖頭,彷彿說著「跟你這種講不聽的小鬼說再多也是白搭」。

    「你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嗎?」

    「寺廟。」

    「沒錯,是寺廟。」

    「那又怎樣?這根本是兩回事吧?」

    「你忘了嗎?我的左眼看得見死者的靈魂,不論我想不想看。」

    「啊……」

    晴香終於瞭解八云想說什麼了。

    沒錯。如果有陰陽眼的人待在寺廟,那麼每天一定會跟幾十條,不,幾百條鬼魂碰面。

    這樣一來,他就必須生活在鬼魂背負的憎恨、憤怒、悲傷等負面情感的漩渦當中。

    一般人根本無法在那種地方待下去。

    對晴香他們來說,那只是一間普通的寺廟,但對八云來說可不是這樣。

    「舅舅他知道這一點。那個地方對我來說,太吵雜了。」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瞭解了八云的心情。

    ——八云說得沒錯,我或許不小心就以自己的價值觀衡量了一切。

    晴香降下車窗,稍微探出窗外。

    冷風迎面吹來。這陣冷冽的風,如今是如此的令人心曠神怡——

    5

    接近事發的那座隧道時,八云將車停到了路肩。

    隧道的入口處放了一瓶菊花。

    原本應該相當潔白的菊花,如今已經枯萎,變成了咖啡色。

    這座隧道在大白天也飄蕩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是這裡沒錯吧?」

    面對八云的提問,晴香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時所嘗到的恐懼又漸漸地浮上心頭。八云躺在椅背上,嚴肅地望著隧道的深處。

    這座隧道並不長,但不知是否裡面有轉彎或是陡坡,他們並無法看到隧道的出口。

    這個漆黑的洞穴空蕩蕩地建蓋在那兒,宛如一條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

    吹過隧道的風,吹出了野獸低吼般的風聲。

    地面上的落葉,喀沙喀沙地舞上天空。

    「看到什麼了嗎?」

    晴香看著八云的側臉問道。

    「我可以肯定裡面一定有古怪,但在這裡實在無法搞清楚裡面有什麼.」

    「意思是非得進去瞧瞧不可了?」

    「你猜對了。」

    八云邊說邊慢慢地壓下手煞車。

    車子動了起來,彷彿要被吸進隧道里。

    車子行駛在隧道中。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空氣開始變沉重,令人耳朵嗡嗡作響。這時——

    轟——

    風的低吼聲怱地變大聲了。

    大約行駛了半條隧道後,引擎聲明顯地產生了變化。這聲音,聽起來就像車子行駛在陡峭的山坡上時,馬力不足的引擎所發出的悲鳴。

    「糟了……」

    八云喃喃說著,咬緊下唇。

    他的表情已不像往常般睡眼惺忪,反倒像一隻瞄準獵物的狼。他的額頭,滲出了少許的汗水。

    「我們太大意了。」

    「咦?」

    「你把頭趴下去,直到我說可以才能抬頭。千萬不要看窗外!」

    「為什麼?」

    「別問了,快點趴下!」

    八云吼道。看來,他似乎看見了什麼。

    而且那東西相當恐怖——晴香依照八云的吩咐雙手抱頭、彎下了腰。

    就在此時,八云也用力踩下油門。引擎聲震天價響,但速度卻完全沒有上升。

    晴香趴著閉上雙眼,但依然感覺到車外有某些東西的氣息。

    嗚喔喔——

    引擎聲明顯地變成了低吼聲,不只如此,還交雜著啪噠、啪噠的聲音,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貼在車窗上。

    到底是什麼呢?晴香正想抬頭——

    「不准看!快趴下去!」

    八云間不容髮地吼了一句。

    晴香吃了一驚,趕緊恢復原本的姿勢。不料,這時有某個東西擦過了晴香的脖子。

    什麼?

    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

    啪噠。

    有東西在摸我。好冰,真的好冰。

    喔喔喔喔喔。

    又聽見低吼聲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

    討厭,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晴香抬起了頭。

    她看見了隧道的出口,前面有個急轉彎正在等著他們。

    八云看起來一臉茫然,彷彿根本沒有看著前方。

    「危險!」晴香脫口叫道。

    握著方向盤的八云這才回過神來。

    「抓緊了!」八云吼道。

    ——抓緊,我該抓緊哪裡?

    晴香還來不及問,八云便緊急踩下煞車。輪胎鎖緊,冒出了陣陣白煙,車子開始旋轉。

    最後,晴香終究找不到地方可抓緊,於是被離心力拋了出去,額頭狠狠地撞上了側車窗。

    這是第二次了。她的眼前一片空白。

    輪胎的焦臭味,喚醒了晴香。

    八云仰躺在駕駛座上,閉著眼睛慢慢地做著深呼吸。

    車子回轉了一圈半後,面對著隧道停了下來。

    這台車差一點就要撞上護欄了。護欄下是懸崖,深達十公尺。

    這兩人在生死關頭撿回了一條命。

    「你要緊急煞車前怎麼不先說啊!」

    晴香撫著撞到車窗的額頭說道。

    「你可以先問啊。」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老實地道歉?我的額頭腫起來了啦。」

    「你才該謝我吧。多虧有我,你才能用一個腫包換回一條命。」

    跟這男人講道理真是有理說不清,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只會越回越難聽。

    「欸,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是啊。」

    說完後,八云將車子回轉了半圈,開近人行道後才走下車子。

    晴香也跟在八云身後下車。

    八云繞到車的正面,指向擋風玻璃。

    「!」

    晴香張口結舌,一陣顫慄瞬間從指尖一路竄到頭頂。

    擋風玻璃上沾上了人的掌印。

    而且不只一個、兩個,掌印幾乎蓋滿了擋風玻璃,多到數不清。

    晴香心裡雖然知道有什麼東西在作怪,但沒想到數量這麼龐大——

    「一開始只有一個人。那時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跳上了引擎蓋。」

    八云將指尖放在眉心,開始娓娓道來。

    「之後,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了一群人,一個個地貼上了這台車,彷彿想將我們留在隧道中。」

    「這些掌印就是那些人留下來的?」

    晴香當場脫力,癱軟在地。

    她忽然想起以前曾經在半夜看過一部殭屍片。那群死者圍住了主角們所開的車,數量多不勝數。

    「有很多人曾經死在這座隧道里。」

    「為什麼會這樣——」

    「一開始應該只是單純的意外。那些無法升天的靈魂在這兒徘徊不去,製造下一起事故,這樣便又多了一條無法升天的靈魂。這是一種惡性循環,死亡帶來了死亡,同樣的事情,在這裡無止盡地不斷上演。」

    光是聽到這番話,便令晴香背脊發寒。這簡直就是死亡循環。

    「欸,那我們該怎麼辦?」

    面對晴香的問題,八云只是慢慢地走進隧道的洞穴中。

    「還能怎麼辦?涼拌炒雞蛋。」

    八云喃喃說道。

    「要不要請人來驅魔?」

    「沒有用啦,做這種事只是白費功夫而已。」

    「你之前也這麼說過。為什麼?」

    晴香問道。八云苦笑著搔了搔那頭鳥窩頭。

    「我並不認同驅魔的咒語或是淨化儀式那類的東西,那些根本就是邪魔歪道。可以靠著唸咒擊退惡靈、靠淨化儀式把惡靈趕走?我真的很難相信這些會有用。」

    「對我來說,八云你那隻看得見靈魂的眼睛,也是一樣令人難以置信呀。」

    「你把死者的靈魂跟妖怪搞混了。」

    「什麼意思?」

    「你想想看,鬼魂原本是什麼?」

    這問題真是天外飛來一筆。

    可是,晴香不得不答。當然——

    「是活人。」

    「答得好!他們不是從蛋裡面生出來的,也不是從外太空來的,每個鬼魂原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類。那麼,你覺得所謂的鬼魂是什麼?」

    那是——

    「我不知道……」

    「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在想,所謂的鬼魂,會不會就是死者的意念、思念之類的情感集合體。」

    「集合體?」

    有聽沒有懂。

    「如果要用比較極端的說法來定義,人類的記憶和感情其實就是一種電子訊號。況且,也有人說流動在網路上的資訊漩渦跟人腦的構造極為類似。」

    「是這樣嗎?」

    好像聽懂了,又好像聽不懂——

    「這麼一想就會發現,當容器消失的那瞬間,人類的情感並不會完全消失。即使沒有容器,電流依然會持續流動,而網路資訊如果失去了原本的棲所,也會移往其他的容器。就算死者的思念或情感在那一帶飄來晃去,也不足為奇。」

    「的確。」

    「這只是我以個人經驗歸納出的意見,所以我實在無法以科學性的方式來說明。」

    「也就是說,它們是一種沒有肉體、只有情感的存在?」

    「嗯,大致上就是這樣吧。假定鬼魂真的是一種情感的集合體,回到我們原先的話題,當靈媒師唸咒、施行淨化儀式時,會對人類的情感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我說過很多次了,鬼魂並不是妖怪。」

    晴香似乎聽懂了。或許八云說得沒錯。

    無論是生或是死,鬼魂都不是一種新型的生物,也不會在死亡後轉變為其他生物。

    而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好,我稍微妥協一下,假定靈媒師真的有強大的力量可以除去惡靈、將他們送往黃泉奵了。他們這樣做,應該算是無視當事人情感的一種強硬手段吧?」

    「是啊。」

    「這種做法跟以暴力逼迫他人服從自己命令有什麼不同?老實說,這樣子很野蠻。」

    晴香雖然覺得八云的話中多少有些偏見,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了。

    話說回來,晴香真沒想到八云居然會把鬼魂當成人類看待。

    晴香腦中浮現八云的舅舅說過的那句話——「他有點拙於表達情感」。

    這麼一想,晴香不禁噗嗤一笑。

    「有什麼好笑的?」

    八云不悅地皺起眉頭,瞪向晴香。

    哇,好可怕。

    晴香急忙止住笑意,對八云提出別的問題。

    「那美樹那時候呢?」

    「我所做的只是查明束縛靈魂、折磨靈魂的原因,並說明給死者的靈魂聽罷了。簡單說來,就是說服她。」

    原來如此——晴香頻頻點頭。

    仔細回想,似乎真是如此。

    八云實際上並沒有對美樹做了什麼,只是找出附在她身上的女鬼死因,除去她的恐懼而已。

    但是以結果看來,八云救了美樹。

    「你說過曾經在隧道前看到一個女人,對吧?」

    八云突然迸出這句話。

    他以野獸般的銳利目光凝視著隧道口。他的背影,傳達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感。

    「是啊……」

    「是一個年齡約二十好幾,穿著灰色套裝的長發女子嗎?」

    晴香的腦中又浮現出那幅光景。

    那個眉心出血,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那兒的長發女子—

    「是啊,就是她。你看見她了?」

    「她現在就站在你面前。」

    「咦?」

    晴香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依然沒有看見任何人。

    那時,那名女子似乎想對晴香訴說些什麼,但晴香無法明白。

    但是,只要有八云在——

    八云緩緩地走向圍欄,探出身子望向下方。

    下面有什麼呢?晴香也跟著望向下方。

    下面是座斜坡,叢生著雜草和杉樹,變成了一座林子。

    仔細一看,林子的後方棄置著冰箱、電視、腳踏車等大型垃圾。

    只因為這裡位於道路的死角,大家就把這兒當成垃圾場了。

    「是這裡啊……」

    八云喃喃說著,接著越過圍欄,靈巧地抓著樹枝、順著斜坡滑下去。

    四周開始變暗了。

    隧道張開了那張大嘴,散發出它異樣的存在感。

    晴香覺得自己似乎快被隧道吞噬了。

    八云的身影,逐漸從眼前消失。

    我可不想被一個人留在這兒!——晴香跟著越過圍欄,追向八云。

    太天真了,原來這座斜坡比想像中還要陡峭。

    晴香進退維谷,就在這當頭她失去平衡,連滾帶摔地滑了下去。

    她的四肢被樹枝打中好幾次。痛歸痛,但她想停卻停不下來。早知道就乖乖在上面等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陝抵達斜坡盡頭時,晴香一口氣撞到了地面。

    她的膝蓋受到強烈撞擊,痛得幾乎發麻。

    晴香覺得自己好窩囊,覺得好想哭。

    她忍住淚水抬起頭來,卻看到八云站在她面前,對她伸出手來。

    晴香握住那隻既白又冰冷的手,讓他拉著站了起來。

    「我不是說過要你在那裡等我嗎?」

    「你哪有說啊!」

    過度的疼痛,令晴香口氣欠佳。

    晴香在附近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端詳受傷的那隻膝蓋。牛仔褲磨破了,膝蓋完完整整地露了出來,而且皮開肉綻,滲出了血。

    「好痛……」晴香脫口而出。

    八云繞到晴香的正面,單膝跪地地拿出手帕包住晴香的膝蓋。

    「在止血之前,你都要用手帕壓著。」

    謝謝你——這句話晴香實在說不出口。

    「為什麼要突然到這裡來?麻煩你解釋一下!」

    晴香沒有道謝,反倒沒好氣地開始抱怨。

    八云無奈地邊搖頭邊站起來,指向前方數公尺遠的地面。

    晴香望向八云所指的方向,接著屏住了氣息。

    有個穿著灰色套裝的女子仰躺在那兒。

    該不會就是那個女人吧——

    光用看的也知道,這個女人已經斷氣了。

    眉心流出來的血液已經變為黑色,凝固在失去生氣的肌膚上。那雙正對著天空的渾濁眼眸,到底在看著什麼呢?

    「她恐怕就是在剛才那條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

    八云喃喃說道。

    她就這樣被棄置在這兒好幾天?

    她一定是為了引導八云等人找到她,才會出現在那裡的。

    如果我像八云一樣看得見死者的靈魂,就能早一點發現了。

    對不起。晴香在內心訴說著這一切,閉上雙眼——

    6

    當晴香抵達八云的秘密基地時,看到了之前在警署見過面的那個男人。

    ——記得他姓後藤,是一個刑警。

    虎背熊腰的身材加上兇殘的眼神,令晴香差點誤以為他是摔角選手。

    八云跟晴香說他已經找出了前幾天發現的那名女屍的線索,要她有興趣就過來瞧一瞧。

    既然現在有客人,那我就改天再來吧——正當晴香想把門關上時……

    「你來得正好,進來吧,我要跟你講解那件事。」

    八云催促晴香坐下,而後藤也幫晴香拉了張椅子。

    既然如此,那就非進來不可了。

    晴香坐到後藤的隔壁。身旁坐著一個刑警,總令人渾身不自在。

    「你之前已經見過後藤大哥一次了吧?」

    晴香點點頭。

    「喂,八云,介紹得有誠意一點啦,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耶。」

    八云不耐煩地搔了搔背。

    「這位是小澤同學。」

    「喂喂,就這樣?沒有其他的點可以介紹了?」

    「那些待會兒你再自己問她。」

    「唉——你好冷淡喔。真的。她叫什麼名字?」

    後藤突然望向晴香。

    他臉上堆滿了笑容,但卻長著黑眼圈跟滿嘴的髭鬚,看起來真詭異。

    「啊,我叫做晴香。」

    「喔?你長得好可愛,配八云真是太可惜了。你們是在哪裡認識的啊?」

    「呃……」

    「我不是說待會兒再問嗎?」

    八云一喝之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小氣。」後藤悄聲說道。

    真搞不懂這兩人之間的關係。

    再怎麼說後藤也是個刑警,年齡應該也比他們大上許多。

    八云雖然對他使用敬語,但在態度上完全把後藤當成笨蛋,而後藤對八云說話時,感覺也像是把他當成一個朋友。

    「好,這下就全員到齊了,請開始說明吧。」

    八云催促後藤。原來是這樣啊——晴香終於明白了。

    八云特地指定時間要晴香過來,就是為了叫後藤說明事情始末。

    「啊,對了對了,我差點就忘記了。」

    「真是的,你到底是來這裡做什麼的?刑警有這麼閒嗎?」

    後藤無視八云的冷嘲熱諷,從西裝暗袋掏出一本皺巴巴的記事本,清咳了幾聲後便開始娓娓道來。

    「那名女屍的死因,恐怕是腦挫傷。」

    「有他殺嫌疑嗎?」

    八云喃喃說道。

    「沒有。根據法醫的說法,她的身體沾上了一些汽車塗料以及玻璃碎片,因此絕對是車禍。」

    後藤以手心摩挲著髭鬚說道。

    晴香困惑了。現在後藤所透露的,正是警方的偵訊資料。

    「請、請問,這些事情說出來沒關係嗎?」

    晴香不禁插嘴說道。八云和後藤不約而同地望向晴香。

    晴香並不認為自己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但被他們這麼一瞧卻緊張了起來。沉默了半晌之後,後藤再度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而那名被害的女子的公事包、錢包跟身份證明文件也都被拿走了。」

    「應該是有人要故意隱瞞她的身份吧?」

    八云將食指放在眉心說道。

    「你說對了。我們從她的牙齒醫療紀錄中查出了她的身份,她住在隧道附近的住宅區,名字呢……就叫做A子好了。目擊者說幾天前曾看到她走出任職的公司,此後她就失蹤了。」

    「是誰提報失蹤人口的?」

    「是她父母。我很快地就請兩老來認屍,他們二位看了後幾乎精神錯亂,但還是要我代替他們向找到他們女兒的人道謝。」

    後藤悄悄瞥了八云一眼,但當事人卻毫無反應。

    「兇手抓到了嗎?」

    「喔,我們靠著沾在她身上的那些碎片鎖定了特定車種,所以沒有花太多時間。」

    「也就是說,破案了?」

    「不,接下來我要說的才慘呢。兇手是和受害者A子同住在一個住宅區的兩名國中生。」

    「無照駕駛?」

    「他們得意忘形地將車子開出來,結果肇事了。他們說在隧道中被鬼追,所以想加速逃走,誰知道過彎不及,撞上了一名女子。」

    「他們說的是真的。」晴香不禁插嘴說道。

    「我也相信。但是很遺憾,日本的法律是不承認鬼魂的存在的。」

    「他們害死了一個人,哪能用鬼魂來開脫?」

    八云的口氣,似乎宣佈著要強行中止離題的話題。

    「你好嚴格喔。」

    後藤苦笑著拉松原本就鬆垮垮的領帶,從暗袋中掏出香煙,銜在嘴裡。

    「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啦,這裡禁煙對吧?我不會點燃,只是銜著而已。」

    後藤不耐煩地反駁八云的指摘。

    晴香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嘴上說只銜著不點火,但手中卻緊緊地握著一個打火機。

    後藤清咳了幾聲,繼續說下去。

    「別說那兩個少年了,更大的問題在於他們的雙親。這兩名少年在肇事後非常害怕,於是就打電話給自己的父母,而他們的父母呢……」

    「湮滅了所有證據。」八云咬著下唇說道。

    「答得好。他們偷走錢包跟公事包,而且還將屍體丟下懸崖……」

    聽到後藤說的這番話,晴香覺得胃都縮了起來,反胃得想吐。

    他們已經不把人當人看了。

    居然棄屍?為了保身,人類究竟能冷酷到什麼地步——?

    「簡單說來,事情就是這樣,大部分都被八云猜中了。」

    後藤啪當地闔上記事本,為這個話題做了個結尾。

    大部分都被八云猜中了?意思是說,八云早就看穿了這起案件的真相?

    晴香只顧著陷入混亂當中,根本看不見事情真相。

    晴香不禁懷疑,八云能看見的其實不只死者的靈魂,甚至還能看見未來。

    「啊,我忘了說一件事,那輛肇事的汽車已經被整修完畢了。不知道他們找的是哪家修車廠,修車時應該整輛車都是血吧?」

    「明知是肇事車輛還照修不誤。」

    八云補充了後藤的話。

    「嗯,就是這樣。現在我們正在偵訊那對雙親,想找出到底是哪家修車廠……」

    這個案子真是教人難以消受。

    晴香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那達也這次遇到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你不想死,就別再靠近那座隧道。」

    八云打著呵欠說道。

    晴香也是這麼想的,但一股不祥的預感卻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7

    好久沒開車的達也,在通往學校的坡道途中,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背影。

    他按下喇叭,沒多久便有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回過頭來。

    齊藤八云,他前陣子讓達也在晴香面前醜態百出。

    老實說,不能讓他再這樣在這附近閒晃了。

    最好趁現在警告他一下。

    達也降下駕駛座的車窗,將車開到八云旁邊。

    「前陣子多虧你幫忙啊。晴香已經告訴我了,我會聽你的忠告,不再靠近那座隧道。」

    八云毫不掩飾地擺出厭惡的表情,悶不作聲地向前走去。

    「等一下啦,我可是在好好跟你道謝耶。」

    達也配合八云的步伐,邊慢慢開車邊說道。

    「你不需要向我道謝。」

    八云斜睨著他說道。

    這男的真令人不爽——達也再度體認。

    看著他那雙彷彿可以看透人心的眸子,總覺得令人靜不下心來。

    「你別這麼說嘛。下次萬一又出了什麼事,到時還得拜託你呢。」

    「沒有下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達也「嘖」了一聲。

    「你是不是不想幫助情敵?」

    「你在對我說話嗎?」

    「不然我在對誰說話?」

    「如果你指的是我,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才不管你們兩個想怎麼發展,我不會妨礙你,也不會出手干涉,你愛怎樣就怎樣。我之所以對你冷淡,純粹是因為我看到你就覺得不舒服,就這樣。你不要想太多。」

    達也努力壓抑著即將爆發的怒火。

    「好,話可是你說的。我現在要去找晴香來個舊情復燃的約會,你沒意見吧?」

    「隨你的便……」

    八云話才說到一半,便蹙眉直直望向車後座。

    「喂……坐在你車上的那個小孩是誰?」

    「啥?」

    達也完全聽不懂八云的意思。

    他將視線移向車後座。不用說,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這小子——

    「你又想跟我說什麼嬰靈之類的鬼話了?」

    ——不曉得他是聽誰說的。老愛在那邊亂講話,聽了就有氣。

    「不對,他不是嬰靈。那孩子……該不會是……」

    「夠了,我沒空聽你鬼話連篇!去死吧!」

    達也撂下狠話,踩下油門。

    八云的身影縮得越來越小。

    那個王八蛋,他還在盯著我看!陰陽怪氣的傢伙——

    8

    美樹跟晴香約在車站的圓環見面,而晴香現在正在該地等候。

    美樹此次的目的似乎是想介紹新的男友給晴香認識。老實說,誰在乎?

    反正一定又是參加上次聯誼的那些男人。

    又不是評監大會,幹嘛要特地出來看朋友的男友?其實晴香平常跟美樹還算合得來,但只要她一戀愛,就令晴香想敬而遠之。

    喇叭聲令晴香抬起臉來。

    三口汽車在晴香面前停了下來。那台車好像是……不,顏色不對。印象中,他的車是白色的,而現在這台車卻是鮮豔的亮紅色。

    「嗨——」

    晴香方才還祈禱車主不是達也,但探出頭來的人無疑是那個一臉賊笑的達也。

    從那之後,達也便三天兩頭寄電子郵件給晴香,裡頭寫的全都是自己的事。

    最近晴香已經不再回他的信了。

    「你在幹嘛?」

    「我在等朋友。」

    「啊,是喔。那正好,我正巧接到命令,要來接一位正在等待朋友的公主呢。」

    晴香心想:糟了。

    早知道就不要答應美樹的邀約。

    仔細想想就知道了。既然美樹的新男友是上次聯誼認識的人,那達也自然也認識美樹的男友。

    「來,上車吧。大家都在等我們呢。」

    光是想到又要坐上這台車,就令晴香不寒而慄。

    但事到臨頭,也只能硬著頭皮上車了。

    晴香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上達也的車。

    9

    後藤佇立在郊外的某間汽車修車廠前。

    這座足以容納三輛車的車庫,和一間工作倉庫並設在一起。

    數輛警車團團圍住修車廠,警官們也來來往往地穿梭其中。

    後藤彷彿想逃離這陣喧鬧一般,走到馬路上撥電話到八云的手機。

    第三次鈴響時,八云接了。以這小子來說,這速度真是出奇地快。

    「有何貴幹?」

    一開口就這麼不客氣。

    「我要跟你談談上回那件案子。我查出修理那台肇事車輛的修車技師了……」

    「然後呢?」

    八云催促後藤繼續說下去。真難得。

    這名修車技師過去是住在市內的飄車族,繼承了這家父親遺留下來的修車廠。

    修車廠在這一帶的風評很差。

    大家都說只要給這家修車廠修理,下次車子一定又會有其他地方故障。

    在警方掌握有利證據而前往該男子家搜索時,在後院挖出了孩童的屍體。

    逼問之下,原來他跟朋友在開車出遊時撞死了那名孩童,為了毀屍滅跡,他們就這樣將他埋在後院裡——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還狠毒。小孩的身份,目前尚在調查中。

    想急也急不得。因為修車技師自己壓根兒不清楚撞死的那名孩童究竟是誰,而且遺體毀損得相當嚴重,想查明身份還得花上一段時間。

    我們家的變態法醫聽到這些話應該會很高興。後藤心想。

    「然後呢?你想叫我幫什麼忙?」

    解釋完來龍去脈後,八云不悅地說道。

    「我不要求你查出那小孩的身份,只是在想你能不能幫我查出他的臉部特徵。」

    後藤心知希望渺茫,但依然不死心地問道。

    假若八云能看見少年的亡魂,辦案就能變得順利些。

    不過,反正他八成會推說「沒興趣」就是了。

    「後藤大哥,你能不能讓我看看遺體的照片?」

    八云的回答出乎後藤意料之外。

    「真的嗎!」後藤發出歡呼。

    看來,有些話還是得說出來才知道答案。

    後藤迅速和八云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掛斷電話。

    10

    晴香悶悶不樂地坐在汽車副駕駛座上,車內依舊流洩著四拍節奏的嘻哈樂。

    「這台車的顏色怎麼樣?」

    晴香對這一點興趣也沒有,只好有氣無力地回答:「嗯——」

    「那個紅色血手印之後一直都弄不掉,所以我就趁機汰舊換新、換了顏色。怎麼樣?很帥吧?」

    關我什麼事——

    「我們要去哪裡?」

    晴香詢問駕駛座上的達也。

    他們本應前往美樹家,但車子的行駛方向明顯不對。

    現在開到了荒郊野外,而且還逐漸爬上山坡。

    「等等喔,我想帶你去看看之前沒能看成的夜景。」

    「美樹在等我們耶,而且我根本不想看什麼夜景。」

    總覺得這段對話似乎似曾相識。

    「安啦,美樹她知道我們要去看夜景。」

    「啥?」晴香不禁驚叫出聲。

    「她大概是特意幫我們製造機會吧。」達也賊笑道。

    美樹和達也心照不宣,而且首次為他們倆製造獨處的機會。

    這根本是整人嘛。

    ——待會兒一定要好好念美樹一頓!

    可是—

    「你說的那個夜景很美的地方,是不是得通過那座隧道才到得了?」

    「安啦安啦,有別條路可走。」

    ——為什麼我週遭儘是一些自我中心的人呢?

    晴香頓時覺得自己好窩囊,喪氣地垂下肩膀。

    *    *    *

    後藤在大學校門口停下一輛車齡十年的白色轎車。

    這是他的愛車,他最自豪的就是這輛車從來沒洗過。

    車子一停,八云便從校門對面跑過來,坐進車裡。

    ——難不成他在這寒冷的天氣中特地等我?這可是後藤和八云認識以來頭一遭。

    「讓我看看相片。」八云氣喘吁吁地說道。

    後藤打開車內燈,從儀表板裡拿出信封,遞給八云。

    八云一把搶過來,聚精會神地開始一一地觀察照片。

    這些照片張張令人不忍卒睹,但八云卻認真地注視著它們;看來,他的特殊能力似乎從他身上奪走了對屍體感到畏懼的情感。

    活到這個年紀,八云早已看慣了血、肉、骨,以及它們腐敗的模樣——

    八云面有難色,嘆了口氣。

    「找出什麼線索了嗎?」

    「很遺憾,沒有。」

    八云笑了,但眼神沒有一絲笑意。

    「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待會兒我再告訴你。別管這個了,我得先確認一件事。」

    語畢,八云從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

    *     *     *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晴香,察覺到包包裡的手機正在振動。

    「喂。」

    「現在你人在哪裡?」

    話筒的另一端是語氣倉皇的八云。

    「我在車上。」

    「車上……你是說,你坐在達也那傢伙的車上?」

    「是啊……」

    「你現在馬上下車!」

    八云的口吻十分強硬。

    「為什麼突然要我下車?」

    「別問了,如果你不想死,就快點下車!」

    咦?什麼死不死的——

    和達也在一起確實稱不上愉快,但也不至於會死吧?

    正當晴香暗自思量時,手機被奪走了。

    是達也。搞什麼鬼呀?達也趁著晴香尚處在混亂中,開始對著話筒發話。

    「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吧?不是說晴香跟你毫無關係嗎?」

    話中帶刺。

    不過,他話才剛說完,馬上被八云反將一軍。

    「閉嘴!關你屁事!」

    正如晴香所料,八云似乎對達也說了些什麼,令他勃然大怒。

    這叫自作自受,誰教他要擅自搶走別人的手機呢?

    「總之,你別想出來攪局!」

    達也怒吼道。他可能察覺到如果逕自切斷電話,屆時遞給晴香時會很尷尬,於是將手機放在儀表板上。

    真是一點禮貌也沒有。老實說,晴香覺得自己受夠了。

    「我要下車。」

    她一面將儀表板上的手機收進包包中,一面說道。

    11

    「喂,八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給我解釋清楚。」

    後藤握緊手機,逼問灰心喪氣的八云。

    「我看到照片中的那個小孩了。」

    八云一面將照片還給後藤,一面喃喃說道。

    「你認得出來?可是那小孩的臉不是已經被撞得面目全非……」

    「我不敢說有十成把握,不過只要能掌握性別、體型、輪廓以及一定程度的狀況,就能縮小範圍。」

    原來如此——後藤恍然大悟。

    八云不需盲目地大海撈針,只需確認照片中的人是否曾經親眼見過就好。

    話說回來——

    「你是在哪裡見到他的?」

    「他今天坐在車子的後座。我想,那台車八成就是撞死少年的肇事車輛。」

    「原來如此。」後藤打開車窗,點燃香煙。

    「要抽就到外面去抽。」

    「喂喂喂,這可是我的車耶,你沒資格管東管西吧?然後咧?那個小孩的鬼魂會不會惹出什麼麻煩?」

    「很有可能……我太過在意隧道而忽略了這點,但其實只要仔細一想就明白了。我不小心將他和其他東西搞混了……」

    八云懊悔地咬著下唇。

    照八云的說法推測,那台肇事車輛可能會出事。

    後藤想做些什麼,但實際上很難執行。如果能使用無線電追蹤那輛車的行蹤,或許能防患未然——

    然而,他該用什麼藉口呢?警方是不會因為「有鬼魂將故意引發車禍」這種鬼理由而出動的。

    即使想證明該車正是撞死那名孩童的肇事車輛,目前後藤也只拿得出八云的證言。

    「那台車的車主是你的朋友嗎?」後藤驀然發問。

    「才不是。像他那種人,就算有人求我跟他當朋友,我也不屑當。」

    「這樣啊。」

    「只是……」

    「只是……什麼?」

    問歸問,後藤心中其實已經有底了。

    只要看了八云那慌張的模樣就知道。

    「車上有我認識的人。」

    「是上次那個女孩嗎?」

    後藤腦中浮現晴香那名女學生的臉蛋。

    她既可人又標緻,配八云真是太可惜了。

    「是的。」八云喃喃說道。

    「搞什麼啊。」

    後藤將資料一股腦扔到後座,全身無力地癱在座椅上。

    「總之,謝謝你的資料。」

    八云宣告對話終結,打開車門。

    「你想幹嘛?」

    「我跟那女人算不上是朋友,但我也不能放著她不管。」

    「你知道要上哪兒找她嗎?」

    「我待會兒就會查出來了。」

    他還是老樣子,真愛逞強。

    其實八云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吧?老實拜託別人幫忙不就得了,真麻煩。

    「喂,八云。」

    「幹嘛?」

    「你欠我一個人情。」

    八云面露驚訝之色。

    後藤第一次見到這小子露出這種表情,真教人百看不厭。

    「好了,快點上車,老子帶你去吧。你不是在趕時間嗎?別拖拖拉拉的。」

    「謝謝您的幫忙。」

    這大概是八云頭一次向後藤道謝。

    「別謝了,感覺跟聽老婆說『我愛你』一樣噁心。」

    「真的假的,有人對你說過這種話?」

    「關你屁事,」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抓穩羅!」

    後藤奮力踩下油門疾駛而出,豪邁地轉動方向盤,回轉整個車身。

    失去平衡的八云,冷不防地一頭撞上側車窗。

    「回轉前麻煩你先講一聲好嗎?」

    「你又沒問我要不要回轉。」

    後藤得意洋洋地放聲大笑。

    八云扶著撞上車窗的頭,眼中似乎有什麼不滿,但終究沒說出口。

    後藤突然覺得有一股成就感。

    「你一直都是這樣開車嗎?」

    「誰教我的工作都是些刻不容緩的緊急事件呢。」

    後藤打開警車燈,得意忘形地提高車速。

    緊接著,他就這樣全速穿越路口的紅燈。

    後方傳來喇叭聲,但後藤哪顧得了這些呢?

    「剛才是紅燈耶。」

    「我有開警車燈啊,其他車應該要識相地自動閃開才對。」

    「哪有你這種警察啊。」

    「你再給我說些五四三,我就要用最高限速往前衝喔。」

    說著說著,後藤再度提高了車速。

    堆放在儀表板上的資料瞬間崩塌,在車內四處散落。

    「我再也不要搭你的車了。」

    說歸說,八云卻露出了賊笑。

    「這是我該說的話。你這小子休想再坐我的車。」

    「下個路口左轉。」

    後藤依照八云的指示,豪邁地轉動方向盤。

    輪胎發出悲鳴。

    「喂,八云。這條路該不會是通往……」

    「你猜對了。」

    氣氛頓時沉重了起來。

    雖說是後藤自告奮勇要載八云一程,但他現在還真想逃之天天。

    「鬧鬼的隧道……」

    「沒錯。那個小孩想去的地方,八成就是那座隧道。」

    「你怎麼知道?」

    「他們在呼喚他。那些同樣死於車禍的無數亡魂……」

    的確,那座隧道的車禍數量多得驚人,監識組所拍的案發現場照片,也清楚地映出了亡魂的影像。

    ——而且不是只有一個兩個。

    隧道到處充滿了人臉。不只如此,他們全部都盯著拍攝者的方向。

    坦白說,看了那種照片,不難想像何以隧道會常常發生車禍。

    然而——

    「八云,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只要不是無聊的問題就好。」

    八云一臉厭惡煙味的表情,邊打開車窗邊答腔。

    「我從以前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常常看見死者的靈魂——這點我們暫且不談,我想一般人也不是完全看不到鬼。有些人偶爾也會看見。」

    「嗯。」

    「拍攝靈異照片的那些人,當初根本沒察覺到自己拍了靈異照片吧?」

    八云搔了搔頭,似乎思忖著什麼。

    後藤壓根兒忘了要抖煙灰,靜待八云回應。

    「我想……」八云喃喃開口道。

    「在各種不同的因素之下,所造成的結果也不同。」

    「因素?」

    「是的。比如說,當死者的靈魂擁有強烈的意識時,便可能造成什麼影響;當然,也有可能是由觀看者的意志或意識所引發的。大家不是常說講鬼故事會引來鬼魂嗎?」

    「嗯。」

    的確有這種說法。

    有些都市傳說還謠傳著:關掉電燈講鬼故事時,身旁會多出一個人。

    「也或許不是出於以上的因素,而是受自然現象所操控。氣溫啦、濕度啦、光線亮度之類的……」

    「你是說,就像海市蜃樓?」

    「有各種可能性,但老實說,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如果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早就治好自己的眼睛了……」

    「也是喔。我問了個無聊的問題。」

    後藤苦笑著,坦率地向八云道歉。

    「你不用在意這種小事,我倒希望你能多注意一下煙味。」

    「我說過好幾次了。給我聽清楚,這是我的車耶。」

    後藤在煙灰缸中捻熄香煙,拿出新的煙叼在嘴上,將它點燃。

    12

    從那之後,晴香便再也沒接到八云的電話。

    如果你不想死——這句話似乎有什麼蹊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方才晴香說要下車,但達也完全置若罔聞。

    話雖如此,她也實在提不起勇氣從疾駛的車中跳車。

    晴香茫然地望著窗外,忽地察覺到一件事。

    她看過這幅景象。

    達也說過他不會經過隧道,會由另一條路前往目的地。

    但是,外頭的風景和上次前往隧道時一模一樣。

    「欸,達也,這條路……」

    他沒吭聲。晴香試探地望向駕駛座。

    達也的樣子似乎怪怪的。他臉色蒼白,嘴唇也不停地顫抖著。

    「欸,達也。再往前開的話,不是會通往那座隧道嗎?」

    「……我、我知道啊……」

    說歸說,達也卻完全沒有掉頭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開車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眼前有一個急轉彎,但達也卻依然沒有減低速度。危險!

    輪胎發出悲鳴,車子在千鈞一髮之際過彎了。

    再不下車,恐怕真的會如八云所說:早晚要找閻羅王報到。

    「欸,達也!」晴香氣急敗壞地瞪向達也。

    達也額頭上滿是冷汗,雙眼充血,拚命地緊抓著方向盤。

    「欸,你說話啊。」

    達也毫不理會晴香的再三逼問,意有所指地將視線移向內後照鏡。

    晴香順著達也的暗示,望向內後照鏡。

    鏡中有一個少年——

    一個眯眯眼、臉頰泛紅、渾圓的少年,正望著晴香等人微笑。

    晴香趕緊回頭看向後座,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再度看了看內後照鏡,發現一個微笑的少年就坐在後座。

    但是,每當她回頭,少年就不見了。

    這個只存在於內後照鏡的少年——

    「這是怎麼回事?」

    「……煞車……煞車失靈了……」

    達也泫然欲泣地說。

    「煞車失靈?什麼意思?」

    「我沒有錯,這不是我的錯!救救我,拜託,救救我!」

    達也忽地大聲叫嚷,淚水決堤。

    瞧他這樣子,恐怕無法再開車了。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這時,警車的警笛聲鑽進方寸大亂的晴香耳裡。

    往旁邊一看,一台開著警車燈的白色轎車正與達也的車並肩同行。

    有名男子從車子副駕駛座采出身子,朝晴香連聲呼喊。

    這張熟悉的臉孔是——

    是八云!

    *    *    *

    「找到人是很好啦,但接下來要怎麼辦?要是對向車衝過來,我們就要先駕鶴西歸了。」

    駕駛座上的後藤不耐煩地對八云說道。

    現在這兩台車,正並肩奔馳在這條雙向雙線道上。

    車子總不能這樣一直開下去。

    「首先,我們必須掌握現在的情況。」

    「要怎麼掌握?在這裡大叫嗎?他們應該聽不到吧。」

    八云靈光一現地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打開車窗探出身子,比手畫腳地喊道:

    「打開手機!手機!」八云奮力大喊。

    糟糕!是對向車!

    「八云!回來!」

    後藤邊大叫邊踩煞車減速,一把抓住差點被車甩出去的八云的牛仔褲皮帶。

    緊接著,他將方向盤轉向左邊,跟在載著晴香那台車的後面。

    一台卡車高鳴著喇叭,從車旁呼嘯而過。

    真是千鈞一髮。

    八云癱在座位上,大大地深呼吸。

    好強的風。八云的聲音淹沒在疾駛的汽車引擎聲中,真不知晴香是否聽見了他的話。

    他只能相信晴香聽到了自己的呼喊。

    八云猛然注意到,前方車輛的後座上有個小孩。

    他緊貼在後車窗上看著八云,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

    是那個小孩的亡靈——

    *    *    *

    晴香沒聽清楚八云到底說了些什麼。

    話說回來,為什麼八云會在這兒?——晴香滿腹疑問,但現在的她沒空思考這些。

    八云想對她表達什麼呢?他拿著手機大聲呼喊。

    原來如此,是手機!晴香從包包中取出手機。

    真令人不敢置信,手機居然被關機了。達也一氣之下,竟然關了晴香的手機。

    晴香趕緊開機,手機瞬間開始振動。

    「喂?」

    「你沒事吧?如果打擾到你們約會,我可以馬上回家。」

    是八云。連這種時候都不忘挖苦幾句,這傢伙真的很討人厭。

    不過,八云的毒舌卻是她現在唯一的救贖。

    「才不是什麼約會呢。我該怎麼辦才好?」

    「你先停止講廢話,然後再說明你們現在的情況。」

    ——假如我能活著回去,一定要彈他的額頭!

    「煞車!達也說車子的煞車突然不聽控制了。」

    「方向盤能動嗎?」

    「達也,方向盤能動吧?」

    晴香掩住手機的通話孔,詢問達也。

    不知是否出不了聲,達也頻頻吸著鼻水,一邊點頭。

    「方向盤好像沒問題。」

    「手煞車呢?」

    「達也,手煞車呢?」

    晴香再度詢問達也。

    只見達也將嘴巴一張一闔,嘴裡說些什麼絲毫聽不清楚。

    「說清楚點!手煞車呢?」

    ——我也很害怕好嗎!晴香對達也怒吼。

    「不知道,我還沒試過……」

    達也終於說出口了。

    *    *    *

    「煞車完全不聽使喚,方向盤還能動,而手煞車還沒試過。」

    後藤邊聽著八云簡單扼要的說明,邊操縱方向盤。

    「這下慘了……」

    即使手煞車能動,但現在可是下坡耶。

    怎麼想都不可能完全將車停住。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

    「有沒有什麼辦法?再沒多久就要到那座隧道了。」

    「等等,我正在想。」

    後藤拿出煙盒,但裡面空空如也,他看完就把它丟了。

    「這方法很危險,不過也只能賭一賭了。」

    語畢,後藤將手機從八云那兒一把搶過來。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駕駛人來聽電話?」

    一會兒,泫然欲泣的男子顫聲地接起電話,「喂?」了一聲。

    「同學,你要聽清楚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後藤儘量不刺激對方的情緒,語氣和緩地說道。

    「等我下暗號,你就馬上把排檔桿打到1檔,接著拉手煞車,將方向盤稍微往左切。」

    「這、這樣車子會撞上護欄……」

    「我就是要你去撞護欄!撞上後可別把方向盤轉回來喔,要繼續擦撞護欄,聽懂沒?」

    過了半晌,達也總算虛弱地答腔了。

    這小子沒問題吧?不安歸不安,現在只能放手一搏了。

    後藤大大地深吸一口氣,等待時機到來。

    「好了嗎?要上羅……就是現在!」

    車子稍微減緩了速度,看來達也乖乖照做了。之後,車子緩緩地接近護欄。

    喀哩喀哩。

    車頭碰到護欄,擦撞出火花。但車子依然繼續行駛著。

    急轉彎就在不遠處,再不停下來就完蛋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八云大吼道。

    「可惡!」

    後藤氣急敗壞地將手機丟出去。

    手機撞上擋風玻璃,彈出了幾塊零件。

    「八云,這筆帳我會跟你討回來的!」

    說完,後藤將油門踩到底,再度與前方車輛並肩。

    「你可要坐穩羅!」

    話還沒說完,後藤便開車撞了過去。

    金屬撞擊聲伴隨著碰撞響遞四周,後藤的車彈開、蛇行了一陣子,但馬上又重整態勢,再度挑戰。

    又一次碰撞——這回後藤的車沒被彈開,而是將達也的車推擠到護欄邊。

    令人厭惡的尖銳金屬摩擦聲隨之四起,迸發出黃色火花。

    最後,火花終於消失,刺耳的金屬音也不見了。

    這兩台冒著白煙的車,就這樣停在隧道的急轉彎前。

    「要撞車前麻煩你先說一聲好嗎?」

    八云揉著左肩抱怨道。

    「你又沒問我要不要撞車。」

    13

    頭暈目眩。

    晴香拖著腳步,好不容易才獨力逃出車外。

    「喂,你沒事吧?」

    肩膀被這麼一拍,眼前一片模糊的晴香才逐漸恢復視力。

    她看見了八云的紅色左眼。

    真難得,他似乎正擔心著晴香。

    「還好……」

    晴香扶著撞傷的前額說道。

    其實她並不大覺得痛,只是意識依舊朦朧不清。

    「你沒事就好。」

    「你不能用稍微像樣點的方法來救我嗎?」

    晴香「咚」地敲了八云的胸膛一記,一面抱怨道。

    「你有意見嗎?」

    後藤間不容髮地插話道。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晴香趕忙對後藤低頭道歉。

    八云見狀,幸災樂禍地笑了。

    「有什麼好笑呀!說起來,這全都是你的錯嘛。」

    「你不要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還不是你自作自受。我可是損失慘重,連隱形眼鏡都掉了耶。」

    「什麼嘛,你就不能稍微說些好聽一點的話嗎?」

    謝謝你——不知怎地,晴香在八云面前,就是無法坦率地說出這幾個字。

    晴香偏了偏頭,暗忖自己這份無法釐清的情感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始終得不出結論。

    轟轟轟——

    狂風的怒吼聲掩蓋了大家的對話。

    八云不經意地朝隧道一瞥,前方似乎潛藏著什麼。

    他重新望向同一個地方,但依然只看得見漆黑的隧道孔穴。

    八云踏著蹣跚的步伐,逐漸往隧道邁進。

    「欸,怎麼了?」

    晴香的話語似乎完全沒傳進八云耳裡。

    「不行!不可以去那邊!」

    八云忽然放聲大喊,奔向隧道。

    「別過去!去了那邊就回不來了!」

    八云不停地跑著,彷彿正追趕著某人——

    然而,他並沒有追上。他在中途停了下來,脫力般地跪在柏油路上。

    然後一動也不動地愣在那兒良久。

    唯有冷風,證明了時間依然不停流動。

    不知經過了多久——

    「為什麼……為什麼你聽不懂呢……」

    八云最後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緩緩地站起身來。

    「八云。」後藤喚道。

    八云對他的聲音有了反應,極為緩慢地回過頭去。

    晴香與後藤不寒而慄。

    八云宛如死人般面無表情,唯有——

    赤色眼眸憤怒地顫抖著。

    「你們這些混帳……那個孩子當時還沒死吧?」

    八云就這樣踏著緩慢而堅定的步伐,朝達也邁進。

    達也一瞧見八云那只在黑暗中發亮的赤色左眼,便嚇得「嗚哇啊啊」地發出沙啞的悲鳴。

    他害怕地往後退去。

    「喂,八云,怎麼了?」

    「八云?」

    八云對後藤與晴香的聲音毫無反應。

    他只是直直地朝達也步步逼近。

    「你們這些混帳用這台車撞了那個少年,對不對?」

    「不、不對。」

    八云對達也的辯解置若罔聞,繼續往下說道:

    「可是,少年當時還有一絲氣息,而你們居然就這樣殺了他。你們心想反正他也活不了了,還不如給他個痛快——」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

    「你們用鐵鎚一遍又一遍地敲打他的頭,活生生將他打死!」

    達也的恐懼已然到達了極點。

    他震懾於八云的氣勢之下,淚流滿面、頻頻後退。

    然而,八云並不打算放過他。

    「你們有什麼權力這樣做!」

    「不是這樣的,當時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啊。」

    「你們幾個為了湮滅證據,故意殺了那個孩子!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嗎!」

    八云揪住達也的領口,給了他鼻頭一記頭槌。

    達也的鼻子和上唇瞬時裂開滲血,他當場就癱了下去。

    「喂,八云,該不會這幾個傢伙……」

    「沒錯!他們為了湮滅證據,活生生將那個孩子殺掉埋起來。那孩子當時還有呼吸,而且意識也還很清楚!」

    八云這句話深深刺入後藤的胸口。

    達也他們所幹下的勾當,絕對是天理不容的。

    「原來不是棄屍,而是貨真價實的殺人啊。」

    後藤以銳利的目光逼向達也。

    「吵、吵死了!閉嘴!你們沒有證據!證據在哪裡?這傢伙腦袋有問題,這種鬼話誰會信啊!」

    達也瘋狂地雙手亂揮,一邊大叫道。

    「我信。」後藤俯視達也說道。

    「證據,你們沒有證據!」

    達也一面顫動著肩膀大口喘氣,一面亂吼亂叫。

    「給我聽清楚,那孩子一直在那個地方徘徊著。聽得懂嗎?一直。要不要我也在這個地方殺了你,讓你體會一下相同的滋味?」

    八云揪著達也的頭髮,硬是將他拉起身來。

    儘管達也卯足了勁虛張聲勢,其實已經快精神崩潰了。

    八云握緊五指,掄起拳頭。

    「別這樣。」

    後藤攫住八云的胳膊,阻止了他。

    「為什麼?」

    「你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我會負責將這傢伙送進監牢裡,現在你就先忍一下吧。你還有其他更應該做的事吧?」

    八云與後藤一動也不動地互相瞪視。

    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觸即發——

    「八云!快住手!」晴香忍不住叫了出來。

    八云高舉在上的拳頭,這才緩緩放下。

    「後藤大哥,請你一定要找到證據。」

    「這還用說。」

    後藤說完後,將奮力掙扎的達也押進車後座。

    「喂,該走羅。」

    聽了後藤的呼喚,八云依舊文風不動。

    他失魂落魄地凝視著彷彿異世界入口的黑暗隧道。

    晴香直直地望著八云那哀傷的背影。

    「待會兒我會再來接你們的。」

    語畢,後藤便載著達也回轉,往上坡駛去。

    「冤屈已經洗刷了不是嗎?我想那孩子一定也……」

    晴香對著八云的側臉喚道。

    八云心中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是憤怒?或是悲傷?晴香一點頭緒也沒有。

    「有時我會覺得很懊惱。」

    「懊惱?」

    「之前你不是問過我嗎?問我會不會除靈。」

    「嗯。」

    「我曾說除靈是旁門左道,但其實我對於自己不會除靈這點感到很懊惱。」

    「八云——」

    「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晴香慢慢地靠近八云,佇立在他身旁。

    她想知道八云說話時看著些什麼。

    我沒有赤色眼眸,但如果我跟他站在同一個地方,或許就能看見同樣的東西——她想。

    「我只是因為看得見鬼魂,就被大家當成怪物;但我這怪物也只不過能看見亡魂,其餘什麼事都辦不到。」

    不對——晴香想對著八云的側臉出聲,卻無法如願。

    「明明什麼事都辦不到,為什麼上天要讓我的眼睛看得見鬼魂呢——」

    八云喃喃說道。

    至少,八云拯救了我。

    多虧你的紅色眼眸,才讓我從折磨我十三年的姐姐車禍陰影中解脫。

    而且你還救了我三次呢。

    晴香在心中如此低語著,在八云身旁與他一同眺望黑暗的隧道——

    14

    晴香拚命踩著腳踏車,登上那條通往隧道的斜坡。

    腳踏車車籃中放著一束在車站前花店買來的白色菊花。

    在後藤的追查之下,達也罪證確鑿,以殺人罪名定案。

    如果他不畏罪潛逃,這本來只會是一樁單純的車禍,但如今卻演變為替許多人帶來不幸的命案。

    依據事後調查,那名少年的父母在那座隧道出了車禍,已經撒手人寰了。

    那名少年被車撞到的那一刻,或許正在隧道前祭拜父母。

    一想到少年或許正在黃泉與父母相聚,心情雖然輕鬆了些,但一條命不該絕的生命就此消逝,依舊是不爭的事實——

    儘管現在是冬天,騎腳踏車還真是要人命。

    當晴香抵達隧道口時,已經汗流浹背了。

    正當晴香脫下身上的駝色夾克,想從車籃中取出鮮花時,有人喚住了她。

    「你騎著腳踏車大老遠跑來這兒啊?」

    抬頭一看,八云的舅舅——住持正佇立在隧道前。

    和上次見面時不同,今天他穿著黑色的僧衣,披著袈裟。

    晴香邊和住持打招呼,邊走到他面前。

    隧道旁的人行步道供奉著一束白色的美麗菊花,有條不紊地插在花瓶裡;一炷炷的香,燒出了裊裊白煙。

    「舅舅,這是你供奉的嗎?」

    對於晴香的疑問,住持搖了搖頭。

    「是八云。」

    晴香席地而坐,望著那束白色菊花。

    想不到八云竟然這麼有心,真令人意外。

    「是八云把我叫來的。他說這座隧道發生了許多慘案,有很多孤魂野鬼在這兒遊蕩,要我想想辦法。」

    住持苦笑著繼續說道:

    「說歸說,但我又不像八云一樣能看見亡魂,老實說,我根本不知該從何幫起……」

    「八云說他感到很懊惱。」

    晴香想起前陣子的談話,不禁脫口而出。

    「懊惱?」

    住持一臉疑惑地偏了偏頭。

    「是的,他說自己除了看得見之外什麼忙都幫不上,所以很懊惱。」

    說完,住持突然一臉滿足地頻頻點頭微笑。

    「有什麼好笑的嗎?」

    住持清咳幾聲、強裝正經,這才娓娓說道:

    「以前的八云啊,對於自己看得見亡魂這點可是厭惡得要命哩。他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只有自己看得見亡魂,還曾經在國中時想拿刀刺自己的眼睛呢。」

    「天啊——」

    「他覺得只要自己看不見,就不會有人懼怕他,他也不必再看到可怕的畫面了。」

    晴香心想,假如今天換成是她,或許也會跟八云有著相同的想法吧。

    「原來是這樣啊。」

    她對八云似乎稍微改觀了。

    「那個八云居然會為了『除了看得見之外什麼忙都幫不上』而感到懊惱,他比以前長進多了。」

    「這樣算長進嗎?我怎麼一點厭覺都沒有。」

    住持再度忍不住笑出來。

    ——到底哪裡好笑?我真搞不懂。

    「八云這名字是我取的。」

    住持和晴香並肩而坐,從頭細說。

    「所謂的『八云』,是指層層籠罩的雲霧。」

    「原來是這樣呀。」

    「當我看到那孩子出生時睜著那隻赤眼,就知道將來必定有數不盡的劫難等著他——就像遮蓋太陽光的層層烏云。」

    「所以才幫他取名為八云……」

    「因為我希望他能突破那些劫難。將來的事還說不準,但我想八云已經突破一層烏云了。」

    「八……云……啊。」

    晴香再度試探性地說出那個名字。

    遠方傳來了鳥鳴。

    世事變遷,但歲月依舊不停流逝。

    「啊,對了。」

    晴香從車籃中取出自己帶來的鮮花,供奉在八云事先準備的花瓶旁,雙手合十,閉上雙眼。

    八云是不是來到這兒,對那少年說了些什麼?

    ——晴香不由得如此想道。

    「八云今後可能還會為你添麻煩,到時還請你多多關照啊。」

    「好的。」

    晴香笑著回應住持,然後猛地起身,向住持道謝後便離開了。

    她不經意地望向天空,眼前是一片萬里無云的寬闊藍天。

    將來,八云的人生是否也能有這一天呢?

    這樣的想法驀然浮現在她心頭——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5 AM

檔案III 死者的遺言

    世上有一種感應稱為「第六感」。

    所謂的第六感,就是指親朋好友將死時,當事人所感應到的不祥徵兆。

    至於徵兆的表現方式,則依每個人的狀況而各有不同。

    有人就是覺得心頭不對勁,但說不出為什麼;有人曾在寒冬中目睹螢火蟲翩然飛舞,而夢到親朋好友死去的人也為數不少。

    甚至還有人見到遠方的親朋忽然出現在面前,留下「謝謝你」、「永別了」之類的遺言後就驟然消失。

    這類的第六感,大家通常解釋為將死之人特地前來向在世者道別——

    但,偶爾也有例外。

    第六感有時也蘊含著重要的意義。

    人在死前所拚命留下的遺言。

    這正是不容在世者忽視的「死前留言」——

    1

    當晚,晴香一直輾轉難眠。

    下課後她跑去打工,回家後還將隔天非交不可的報告寫完。

    當她躺在床上時,時間是半夜兩點。

    照理說她應該倒頭就睡,但今天她卻完全睡不著。

    她眯著眼瞥向時鐘,已經三點了。這麼說來,她居然在棉被裡翻來覆去了一個小時以上。

    至今,她曾有過許多難以成眠的夜晚。

    只要她睡不著,原因多半是因為想起姐姐的死,受到良心的苛責。

    然而,當她遇見八云、感覺到姐姐就守在自己身邊後,就擺脫了失眠的日子。

    她已經很久沒有失眠了。

    這時,晴香忽地感受到一股氣息,睜開雙眼。

    房內黑漆漆的,她左右環視了房間一圈,找不到任何異樣。

    ——這一定是錯覺,不可能有人的。

    晴香正想閉上眼睛,眼角卻瞥到有個影子正蠢蠢欲動。她反射性地從床上彈起來。

    心臟撲通撲通地激烈跳動,她嚇出一身冷汗。晴香戰戰兢兢地望向房間一隅的人影。

    「……詩織?」

    那個影子,原來是她高中以來的朋友,詩織。

    「怎麼了?都這麼晚了,你要來也該先打個電話呀。」

    詩織不發一語,她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晴香。

    說起來,詩織是怎麼進來房間的?

    「難道我忘了鎖門?」

    晴香邊說邊伸手想要開燈。

    「……快……逃……」

    詩織虛弱地、沙啞地說道。她的樣子很明顯地不尋常——

    「欸,你怎麼了?」

    「……拜託你……陝、逃……」

    「逃?為什麼我要逃?」

    「快點……逃、走……」

    晴香對詩織的話感到一頭霧水。

    正當晴香下床想走向詩織時——

    詩織的太陽穴流出一道暗紅色液體。

    滴答、滴答、滴答!

    血液宛如水壩潰堤般猛地噴出。

    詩織的臉、白色毛衣染成一片血紅,甚至連腳邊的地毯也染成了暗紅色。

    晴香嚇得渾身僵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詩織又說了一次「快逃」,接著慢慢地癱倒在地。

    「詩織!」

    晴香總算喊出聲音,奔向倒在地上的詩織。

    然而,就在她碰觸到詩織的那一剎那,「轟!」一團烈焰驟然裹住詩織的身體。

    晴香下意識地往後仰,就這麼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團火焰?不,現在沒時間想這個。

    正當晴香打起精神、想要起身時,別說是火焰了,就連詩織的身影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趕緊打開電燈。

    突如其來的燈光使得晴香眼前一片白,直到她連眨好幾次眼,才終於習慣這亮度。

    她找遍整間房,就是看不到詩織的身影。

    ——難道這是我的幻覺?不,以幻覺來說,也未免太過真實。

    想這麼多也沒用——晴香拿起桌上的手機,撥出詩織的電話號碼。

    「您所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話筒傳出了電話錄音。

    ——難不成是我一時心慌意亂,所以撥錯了號碼?晴香查看電話紀錄。

    沒錯,是詩織的電話號碼。是訊號不穩嗎?晴香又重撥了一次,但結果依然相同。

    詩織從未告訴晴香她換過電話號碼。晴香總覺得事有蹊蹺。

    胸口一陣不安。

    從這兒走到詩織的租屋處,大約只要五分鐘。

    ——一個人胡思亂想也沒用,我還是先去看看吧。

    晴香從活動衣架取下駝色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接著穿著拖鞋奔出門外。

    一搭上電梯來到大樓外面,晴香便開始咒罵自己的衝動。

    寒冷的空氣灌進大衣縫隙。

    不只如此,光著腳丫套上拖鞋的晴香,腳趾馬上便凍得失去知覺。

    晴香想回家多穿些衣服,這才想起大樓的大門會自動上鎖。她太粗心了。

    而且鑰匙放在家中,這下沒戲唱了。

    晴香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但仔細想想,詩織的住所就在這附近。

    只要稍微咬牙走到詩織家跟她解釋一下,她一定會發出「嘻、嘻、嘻、嘻」的招牌笑聲,一邊為晴香端出熱可可。

    詩織泡的熱可可跟超市賣的沖泡可可略微不同,香味更上一層樓。

    她似乎用了些獨門配方,但任憑晴香怎麼央求,就是不肯告訴晴香。

    ——這次一定要問出來!

    晴香三步並做兩步地走在通往詩織住處的筆直馬路上。

    她和詩織是高中同學,上了大學依然同校。

    兩人住得近,彼此都經常去對方住處遊玩。

    與其兩人一同出外遊玩,她們反倒比較喜歡去其中一人家中互相閱讀對方的藏書或看電視,隨興地打發時間。

    可是,最近她們倆卻鮮少有機會見面。

    這一切都要從去年年尾,詩織在雙親葬身火窟後休學說起。

    晴香本以為她會直接回老家,但她卻開始在百貨公司上班,而且也沒有搬家。

    晴香起先很開心,以為可以跟往常一樣找詩織遊玩,但大學生和社會人士的生活步調並不相同,因此她們無法和以前一樣常常見面。

    最後見到詩織,約莫是在兩個月前。

    晴香記得她半興奮地告訴詩織她和八云相遇的經過,以及那些為他倆的相遇增添不少刺激的奇案。

    走了五分鐘後,晴香抵達了詩織居住的套房公寓。

    她家就位於二樓最深處。抬頭一看,那裡並沒有開燈。

    這也難怪——晴香邊想邊爬上鐵製階梯,來到最後面的二〇四號室前。

    她按下電鈴,但無人回應。

    她又按了一次,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還是無人回應。

    三更半夜的,晴香也不好意思猛按電鈐,更遑論大聲嚷嚷、用力敲門了。

    「詩織。」

    晴香挨近門扉,「叩叩」地以指尖敲門。

    求求你,快醒來吧!——晴香在心中如此祈禱,但門扉依然緊閉著。

    晴香靠在門上,抬起臉來。天空開始泛白了。

    她覺得自己宛如沉入水中。

    「那一戶人家已經搬走羅。」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晴香這才回過神來。

    從眼前這名青年的穿著看來,他很明顯是個送報生。

    青年對晴香投以好奇的目光;沒辦法,現在晴香的穿著確實有些奇怪。

    「不、不好意思,你說她搬家了……」

    她對青年的話感到難以置信,重新詢問道。

    「是啊。大概是一星期前吧?她打電話跟我們說她要搬家,所以報紙要退訂。」

    「呃……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沒事幹嘛騙你啊。」

    他說得沒錯。

    「你知道她搬到哪裡嗎?」

    「這個嘛,這方面我不太清楚耶。本來想勸她搬到新家後繼續訂我們的報紙,但不管我們怎麼問,她就是不肯鬆口。」

    詩織真的消失了嗎?

    「對了,你穿這樣會感冒喔。」

    青年留下這句話,再度回到工作崗位。

    而晴香,只是一逕地呆立在原地——

    2

    太陽逐漸升起,後藤和利在陽光下眯起雙眼,點燃香煙。

    眼前有一棟燒得面目全非的民宅。

    牆壁、屋頂都早已塌毀,樑柱焦成一片黑,倒塌了不少。

    消防隊員正忙著收拾水管,臉上顯示出濃厚的倦意。

    這也難怪。一堆亂停在路肩的車輛阻礙消防車通行,等他們抵達現場,早就為時已晚。

    相關人員從屋內抬出裹在黑色屍袋中的遺體。

    「他媽的!」後藤憤怒地啐了一口。

    這起案件,警方每步棋都晚了兇手一步。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兇手的行動實在超乎常人想像,最後居然還將遺書寄給警方,澆汽油引火自焚。

    案子結了,但辦案者心裡卻有了疙瘩。

    後藤將香煙丟出去。

    「你想再引發一件火災嗎?」

    耳邊傳來奇妙的高亢嗓音。

    一名個頭矮小、身穿白袍的老人走到後藤身旁。

    他生著一張國字臉,眼鼻口都集中在中央,像柿子幹一樣皺巴巴的。

    他是法醫畠秀吉。

    「是你啊,老頭。」後藤沒勁地說道。

    「話說回來,你們完全被擺了一道耶。」

    咯咯咯咯——畠顫動著肩膀笑道。

    ——這老頭還是老樣子,詭異得要命。鼠男還比他可愛多了。

    「是啊,你說得沒錯。」

    「不過,好歹也了結了一樁命案嘛。」

    「了結個頭。老頭,你怎麼還在這兒亂晃啊?你不必驗屍嗎?」

    「我幹嘛驗屍?反正都焦成那樣,就算解剖也驗不出什麼鬼。」

    「你不解剖嗎?」

    「我才不干咧,叫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了。血型一致,戒指之類的飾品也證實是當事者的東西,只要查查死因就可以交差了。」

    ——這老頭果然是個大變態。

    依據遺體的狀況不同,他的處理方式也截然不同。

    只要遺體損壞得越嚴重,他就越有幹勁——不過焦屍例外,若是死者家屬知道自己的親人被這種男人解剖,不昏倒才怪呢。

    「你這叫擅離職守吧?」

    「老弟,你知道我一年要驗多少遺體嗎?」

    畠忽然換上嚴肅的表情。

    「天知道,大概一百具吧?」

    「全國加起來是十萬具。我哪有美國時間一一處理啊?」

    經他這麼一說,後藤也啞口無言。

    「屍體還是新鮮的最好。」

    畠大膽地說出這句可怕的話,再度咯咯地笑了。為什麼我週遭都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啊——後藤心想。

    煩死了。

    「對了,後藤老弟。你下次能不能讓我見見那個看得見鬼魂的青年?」

    為什麼畠會提到八云?——後藤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才猛然想起:在處理上一樁案子時,自己不小心將八云的事告訴了畠。

    「你找八云幹嘛?」

    「基於醫學上的興趣。」

    「免談!」後藤一口回絕。

    ——醫學上的興趣?我看是基於你的變態慾望吧!

    萬一真的讓這兩人見面,畠搞不好會將八云活生生地開腸剖肚。

    「別說蠢話了,快點回去工作啦。」

    後藤彷彿驅趕野狗般地揮揮手,再度取出一根煙,將之點燃。

    「後藤先生,您現在有空嗎?」

    ——這次又是誰?朝後藤跑過來的,是最近才發派到這部門的菜鳥。

    名字他已經忘記了——不,他壓根兒沒記過他的名字。

    「幹嘛?」

    「有個東西想請您過目一下。」

    菜鳥朝後藤遞出一張照片。這是——

    後藤忍不住大吃一驚。

    3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了晴香。

    不知不覺中,她不小心趴在桌上睡著了。

    睡眼惺忪的她,朦朧的視界逐漸變得清晰,瞧見了眼前這名一臉不悅地坐在那兒的男子。

    「你到底在這裡幹嘛?」

    這種話中帶刺的口吻……喔,是八云啊。

    晴香揉了揉眼,抬起臉來。

    八云還是老樣子,頂著一頭亂發,穿著運動夾克。

    「早啊。」

    晴香向他道早安,一邊望向房間一隅的時鐘。

    現在還不到六點,看來她應該是在十五分鐘前睡著的。

    「麻煩你解釋一下自己在幹嘛。」

    八云邊搔著那頭亂發邊說道,語氣聽來很不耐煩。

    這也難怪;看到有人擅闖自己的房間,任誰都會生氣。

    「不瞞你說——」

    晴香向八云道出自己前陣子遇上的怪事。

    ——詩織身上肯定出了什麼事。

    晴香的第六感如此告訴自己。於是,明知這時間會打擾到人家,她還是造訪了八云。

    她敲了門又呼喊了幾聲,依然不見八云回應。

    手足無措的晴香,只好試著轉動門把,而門居然就這樣被她打開了。

    八云正窩在房間一隅的睡袋中沉眠著。晴香看他連睡覺時都滿臉不悅,便決定坐在椅子上等他醒來。

    接著——

    「意思是說,你這人只要看人家房間沒鎖,就會擅自進入?」

    晴香才剛解釋完畢,八云便劈頭冒出這句話。

    「誰教你不鎖門!你知道嗎?鑰匙這東西是為了開門、鎖門而存在的。」

    「你這個不帶鑰匙就從自動上鎖的大樓跑出來的天兵,有什麼資格說我?」

    論唇槍舌戰,晴香可是一點勝算也沒有。

    八云大大地打了個呵欠,接著站起身來背對晴香,冷不防地開始脫上衣。

    「喂,你幹嘛呀?」

    晴香雙手遮眼說道。

    「幹嘛?當然是換衣服啊。」

    真是夠了。

    ——這個人怎麼如此粗枝大葉?

    「居然在女孩子面前大刺刺地換衣服,你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麼呀?」

    「先聲明一下,這裡可是我的房間,我想做什麼都是我的自由。也不想想自己擅自闖進男人的房間,口氣還敢這麼囂張。」

    經他這麼一說,倒也沒錯。

    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晴香不知不覺對八云降低了戒心,但仔細想想,她現在無疑是個趁夜闖進獨居男性家中的女人。

    她的臉驟然變得如火般灼熱。

    ——而且,我居然沒有化妝就跑來了……

    「八云,你在嗎?」

    晴香正思量這熟悉的混濁嗓音似曾相識,門便猛地打開了。

    探出頭來的人正是後藤。

    後藤看著屋內的晴香,霎時目瞪口呆。

    他的眼中彷彿看到了世界末日。叼在口中的香煙,不知不覺掉落在地。

    「啊,打擾二位了。」

    「啊、呃、這、你、你誤會了……」

    晴香拚命想解釋,無奈找不到適當的用詞,變得語無倫次,反倒越描越黑。

    「不,沒關係,我待會兒再來好了。」

    後藤笨拙地閉上單眼——他本來應該是想眨眼吧?

    他就這樣關上房門,跑得無影無蹤。

    真是不湊巧,看來後藤完全誤會了。不過要是換成了我,八成也會誤會吧——晴香心想。

    「怎麼一大早就所有人都跑到我家吵我?」

    八云不耐煩地嘀咕道。

    一看,八云早已更衣完畢,伸手搔著那頭萬年不變的鳥窩頭。

    他的樣子倒是挺悠哉的。

    「欸,怎麼辦?他誤會我們了啦。」

    「怎麼,這樣會對你造成什麼不便嗎?」

    「問題不在這裡吧?」

    「你不需要在意。每個人都是這樣,即使問心無愧,也會不自覺對他人的行為產生過多聯想;被害妄想症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通病。」

    「這……」

    話是沒錯啦——

    「唉,你不必那麼緊張啦,那個大叔的行為模式早就被我摸透了。」

    語畢,八云走向門扉對面牆壁上的霧玻璃窗,用力打開窗戶。

    ——結果看到蹲在那兒打算偷窺的後藤。

    「被抓包啦?」

    「你還好意思說咧!都已經一把年紀了,不要這麼幼稚好嗎?你再這樣下去,小心嫂夫人又會跑掉喔。」

    「什麼『又』,你什麼意思啊?聽好了,八云;已經跑掉的女人是不會再回來的,到時你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喔?原來嫂夫人還沒回來啊?我看你好像也開始懂得反省自己了嘛。」

    這番話真是令後藤恨得牙癢癢。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放著這麼可愛的女孩不追,沒出息!」

    後藤不屑地「哼」了一聲。

    「追不追她跟有沒有出息沒關係吧?」

    「啥?」

    「這是個人的嗜好——也就是說,我不喜歡這一型。」

    居然在當事者面前講得這麼坦白——晴香連抗議都懶得抗議了。

    「有空說這些廢話,還不如趕快進來。你應該有事找我吧?」

    「喔,對了對了,我差點就忘了。」

    彷彿宣告玩鬧的時間已結束一般,後藤誇張地點了個頭,繞到正面開門進入。

    晴香覺得現在和後藤見面怪尷尬的,況且她也需要換衣服,此外也不能放著沒鎖門的租屋處不管。

    她留下「我待會兒再來」這句話後,便離開八云的住處。

    4

    「難得她來這兒作客,真是不好意思啊。」

    後藤搔著側腹,一邊坐在方才晴香坐過的鐵椅上。

    不過晴香不在也好,因為後藤並不想讓晴香聽到接下來即將談論的話題。

    上回後藤說的是可信度高的事實,而這回卻僅只於他的推測,而且還大大牽涉到個人隱私。

    別說是上司了,這事兒他甚至沒跟同事提起過。

    「少了一個長舌婦很好啊,我耳根清淨多了。」

    八云不改尖酸的語氣,邊打呵欠邊說道。

    後藤露出苦笑。——這小子真是口是心非。

    後藤不確定八云是否真的喜歡晴香,但至少他全心信賴著她;雖然不知道晴香在他心中有多少份量,不過肯定比其他人重要得多。

    可是,八云絕對不會承認這種說法的。

    該不會連八云自己都沒有察覺吧?

    「你在傻笑個什麼勁啊?噁心死了。」

    一盆冷水將後藤從妄想中澆醒。

    「什、什麼『噁心』啊,你什麼意思!」

    後藤臉紅脖子粗地罵道,但八云並不想理會他。

    「然後咧?刑警先生在百忙之中於大清早蒞臨寒舍,究竟有何貴幹?」

    八云嘴上說得畢恭畢敬,聽起來卻只像在挖苦人。

    「對你來說是大清早,對我來說可還是晚上呢!我從昨天到現在都沒闔過眼咧。」

    「後藤大哥,你時差調不回來關我什麼事?」

    「對啦,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

    後藤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想一一理會八云說的一字一句,免得氣到胃穿孔。

    他決定言歸正傳。

    「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想必是靈異照片吧?」

    「答得漂亮!你怎麼知道?」

    「除了靈異照片之外,你還會給我看其他的東西嗎?」

    八云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也這麼覺得。」

    後藤邊說邊將手中的牛皮信封放到桌上,然後從中取出幾張照片,一一排到桌面上。

    第一張照片中有一棟已燒燬的民宅。

    這應該是滅火後不久所拍攝的照片吧?

    殘餘的樑柱依舊四處冒著黑煙。

    後藤放下第二張照片,照片中有個人形黑炭仰躺在地,將手伸向天空,似乎正痛苦地掙紮著。

    「這是今天早上拍攝的。接著是……」

    後藤再度將一張照片排到桌上,上頭拍攝的是一名約莫三十幾歲的女性。

    拍攝地點似乎是喜宴之類的宴會,這名身著華麗紫色禮服的女性,正燦爛地大笑著。

    「這是剛才那具焦屍生前的模樣?」

    「沒錯。」

    後藤再放下一張照片。

    照片中拍攝的依舊是方才那棟燒燬的民宅,但這次屋內卻佇立著一名穿著白衣的女子。

    「這是……」八云不禁驚呼道。

    聽到八云的反應,後藤賊賊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內行人。恐怕你沒有猜錯,我們在拍這張照片時,這裡一個人也沒有……」

    「一般來說,照片上的亡魂理應是葬身火場的那名女性;但既然你特地帶來給我看,想必是另有其人吧?」

    「你真是一點就通啊!乾脆來當我的屬下吧。」

    「我死也不要。」

    「你這麼討厭警察?」

    「請你不要誤會,我討厭的人是你。」

    ——說得還真是簡潔有力。

    後藤充耳不聞,再度拿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中有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他皮膚微黑、五官立體,長相和一般日本人大相逕庭。

    他充滿了男子氣概,但臉色欠佳,看起來也有點浮腫。

    「這個人是不是患了什麼內臟疾病?」

    「又答對了!恭喜恭喜,夏威夷之旅是你的了。」

    「你連關東都沒離開過,還敢講什麼夏威夷咧。」

    八云故意用後藤聽得到的音量咕噥道。

    ——吵死了!裝作沒聽到、裝作沒聽到!

    後藤繼續說下去。

    「這個男的叫做加藤謙一,他在一個月前死於心臟衰竭,但是我們覺得死因有疑點,所以便調查了一番——原來有人一點一滴地在他的飲食中下毒,而且持續了好多年。」

    「真虧你們查得出來。」

    「誰教我們署裡有個愛調查這種事的變態老頭呢?」

    「太優秀了,你真該跟他多學學。」

    後藤想起那個變態老頭的臉,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

    ——開什麼玩笑,誰要跟那種人學習啊?

    「因此呢,只要找出能長期對他下毒的人,就能縮小兇手的範圍。」

    「應該是家人吧?」

    「對,這個加藤謙一啊,可是個財力雄厚的富豪哩。他本人生前雖然只是一家小型仲介公司的負責人,父親卻是個大地主。」

    「兇手是為了爭遺產?」

    「沒錯。他有一個弟弟,由於平時不務正業、花天酒地,他父親便在遺囑中載明遺產全由謙一繼承。」

    「那麼,你懷疑兇手是他弟弟?」

    「這個嘛,當初我們確實懷疑過他,不過他住在隔壁市,跟謙一幾乎沒有往來,所以就將他從嫌犯名單中剔除了。剩下的就是……」

    「他老婆。這麼說來,那具焦屍就是她羅?」

    後藤忍不住拍手叫好。

    「答對了!跟你講話真省事。」

    「廢話少說,快把事情講完吧。」

    ——這小子真沒耐心。

    「警方已經鎖定了他老婆惠美子一段時間,正當罪證確鑿、打算將她逮捕歸案時,我們卻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惠美子,大意是說她承受不了罪惡感的折磨,決定自殺……」

    「照片中的那場火災就是自殺造成的吧?」

    「沒錯。等到我們急忙衝到她家,現場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你確定那封信真的是她本人寫的?」

    「確定,筆跡比對結果一致。」

    「那不是很好嗎?解決了一樁案子。」

    八云興趣缺缺地打了個呵欠。

    ——案子哪有解決?

    「如果真的結案了,我幹嘛特地跑來找你?」

    「大概是因為你很閒吧。」

    ——小心我揍你喔。

    「接下來要說的純粹是我的猜測,沒有任何根據。」

    「你的猜測能信嗎?」

    ——你非得每句話都吐嘈嗎!

    「我並不認為那女人是會自殺的那種人。從她殺害丈夫謙一的手法看來,可說是面面俱到、天衣無縫。」

    「嗯,是這樣沒錯。」

    「要不是有那個變態法醫在,警方八成看不出她的破綻吧?這麼多年來都對丈夫盤算著謀財害命的計劃,而且還能在他面前裝得若無其事,這種膽量非比尋常。你覺得這種人會畏罪自殺嗎?笑死人了!」

    後藤順勢一口氣說完,還激動地「磅磅」大拍桌子。

    八云以指尖捻著眉心的皺紋,似乎正在思考著什麼。

    「說真的,後藤大哥,你心裡怎麼想?」

    「我覺得那個弟弟純一肯定有鬼。等到嫂嫂惠美子殺了哥哥謙一後,純一再把惠美子殺了,這樣遺產就全落到純一口袋裡了。」

    「既然如此,你們去抓那個什麼純一不就行了?」

    後藤「唉——」地長吁短嘆,搔了搔頭。

    「已經找過他啦,可是他有不在場證明。案發當時他在警署繳違規停車的罰單,而且消防車還因為他路邊停車而遲到,根本毫無破綻嘛。」

    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這下真的束手無策了。

    「所以呢?你想要我幫什麼忙?」

    ——還裝咧,你心裡明明清楚得很。

    儘管後藤暗自吐嘈,還是對八云挑明道:

    「我認為這張靈異照片能夠為膠著的案情帶來一線希望。」

    「這樣啊。我瞭解你的意思,但是現在不僅資訊過少,案情也太過抽象,我根本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還是行不通嗎……」

    「我不保證能查出什麼線索,但總之能做的我會儘量做。」

    「真的嗎?」

    八云難得如此爽快地答應後藤的請求,後藤不禁驚訝地一躍而起。

    「不過呢,這下子之前欠你的就扯平了。」

    八云指著後藤說道。

    「原來如此。」後藤恍然大悟。

    ——被他搶先一步了。

    後藤還想著假如八云拒絕,他就要拿上次八云欠他的人情來當籌碼呢。

    這小子可真是老謀深算啊——

    5

    晴香拜託大樓管理員幫她打開大門,這下她總算得以進入家門了。

    幸虧玄關的門會自動上鎖,宵小之輩才沒有趁機闖空門。

    正當晴香放下心中的大石,電話響了。

    響鈴的不是手機,而是她不常使用的家用電話。

    「喂?」

    晴香拿起話筒,對方沉默了半晌,接著冷不防掛斷電話。

    ——是惡作劇嗎?

    晴香進浴室沖澡,換好一身裝扮。

    雖然她很想馬上出門找八云,一想到還得跟後藤碰頭,她就提不起勁。晴香坐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玻璃窗外的景緻。

    她試著歸納昨晚發生的事情,卻遲遲理不出頭緒。

    哪個部分是現實,哪個部分又是幻覺?她連這點都無法判斷。

    窗簾輕飄飄地舞動著。

    ——奇怪,我沒有開窗啊。

    晴香起身走近窗邊。

    透過蕾絲窗簾的間隙,她看見了站在窗戶另一側的詩織。

    「……詩織?」

    晴香趕緊撥開窗簾、打開窗戶,來到陽台。

    但是不管她再怎麼找,就是不見詩織蹤影。

    ——她跑哪兒去了?

    晴香試著從陽台探出身子往下瞧——但詩織不可能在下面,這兒可是大樓四樓呢。

    人不可能憑空站在陽台外。

    ——果然是幻覺嗎……

    6

    待晴香造訪八云的住處,已經是下午了。

    這回她好好化了妝,身上穿的也不是睡衣,而是高領毛衣搭上牛仔裙。

    「夠了沒啊,我又不是偵探,怎麼走了一個又來一個……」

    這是八云對再度造訪此處的晴香所說的第一句話。

    八云毫不客氣地一邊抱怨,一邊用酒精燈與燒杯煮開水。

    ——看來,後藤大概也出了什麼難題給八云吧?

    晴香不禁心想:雖然八云嘴上愛抱怨,但老實說,為了造福社會大眾,他應該改行當靈異偵探之類的才對。

    想著想著,一個湯碗被放到了晴香面前。

    是綠茶。

    「咦?這該不會是你剛才用燒杯煮出來的吧?」

    「沒錯,是用貨真價實的燒杯煮的。這是我從實驗室A來的,與其讓他們用來做莫名其妙的化學實驗,還不如拿來給我用,這樣對燒杯來說也比較幸福。」

    ——哇咧!這個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我想重點應該不在這裡吧……喝這種東西會拉肚子的。」

    「你別再廢話了,喝喝看吧。我特地加了鹽酸來提味喔。」

    ——鬼才要喝呢!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八云催促晴香說明。

    該從何說起呢?晴香想不出簡單易懂的解釋方式,只好將實際發生的情況照著順序從頭告訴八云。

    八云盤著胳膊仰躺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默默聆聽。

    陌生人看到他這模樣八成會生氣,不過這其實代表他正專心傾聽對方的話語。

    「你的話比後藤大哥好懂多了。」

    八云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扣說道。

    「那個大叔老想著要將事情講得很戲劇化,結果只是搞得順序亂七八糟,我光聽就累了。」

    晴香並沒有實際看到現場的模樣,所以無法判斷。

    「那,你是不是聽出什麼蹊蹺了?」

    「這是兩碼子事。我說你講的話好懂,不代表我聽出話中的蹊蹺了。」

    ——這倒也是。

    經八云這麼一說,晴香也啞口無言了。

    她灰心地垂下肩來。

    「不過,我倒是整理出了幾個可能性,能夠為發生在你身邊的怪事提出解釋。」

    八云開口說著,似乎想提振晴香的心情。

    「可能性?」

    「對,我想到了兩種可能性。其實只要抱著客觀的心態聆聽,你也能自然得出那個結論,不過這次你投入了太多主觀。」

    「主觀?」

    「所以,你才會產生盲點,在不知不覺中否定掉這兩種顯而易見的可能性。」

    「喔……」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們來檢驗看看吧。第一個可能性是,你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幻覺。」

    「不可能,因為我真的親眼看到了。」晴香強調。

    「看吧,你一下子就否定了第一個可能性。」

    啊!——晴香驚覺。

    八云說得沒錯,以旁人的角度看來,的確會最先想到這點。

    原來如此啊——晴香現在終於瞭解了。

    「你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你的朋友只是出於某種苦衷而悄悄搬家而已……」

    「詩織絕不可能這樣做!」

    「別激動,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八云規勸道。

    「可是……」

    「你就是這樣逕自否定掉其他可能性,才會理不出頭緒。」

    「可是……」

    「事實上,她非常有可能只是出於某種原因而匆匆搬家,並且打算安頓下來後再聯絡你。說不定你聽了她的理由後,還會想說『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呀』而一笑置之呢。」

    聽他這麼一說,確實很有可能。

    晴香覺得肩上的重擔似乎變輕了些。雖然八云百般不願意,這個問題找他商量果然是對的。

    「另一個可能性呢?」

    面對晴香的問題,八云很明顯地皺起了臉。

    「可以的話,我希望等到事情更明朗一點後再告訴你……」

    「只是個可能性,不是嗎?」

    「沒錯,我希望你將它當成一個可能性來聽就好。」

    晴香點頭。

    八云沙沙沙地搔了搔頭,接著開口說道:

    「假如你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覺……」

    ——我不想聽。

    晴香腦中有人說話了,而那個人可能就是晴香自己——另一個自己。

    然而,這句話是傳不進八云耳裡的。他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

    「你的朋友恐怕已經死了。既然她以鬼魂的姿態出現在你面前,那就表示……」

    晴香覺得自己好像正從高處往下掉落。

    耳鳴。她不想聽八云接下來要說的話。

    ——因為是鬼魂,所以代表她已經死了?詩織死了?我不要,我絕對不要!我不承認!難道這世上沒有活著的鬼魂嗎?

    活著的鬼魂——

    「我問你喔,不是有一種靈體叫『生靈』嗎?有沒有可能我看到的其實是活人的靈魂?」

    晴香抓住桌子,探出身軀。

    八云對晴香突如其來的行為感到一頭霧水,但還是答覆了她的問題。

    「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以前我也說過,假設鬼魂是人類的思念集合體,那麼即使人還活著,靈魂也有可能離開肉體。你所說的生靈或靈魂出竅,其實都可以找到很多相似的案例。這是第三個可能性嗎……」

    八云一面撫著眉心的皺紋,一面低聲咕噥著。

    晴香靜靜地等待八云歸納出結論。

    「這算是種樂觀的猜測,但也不是毫無來由。我們就來賭賭這個可能性吧。」

    八云的這番話點燃了晴香心中的希望之火。

    ——我一定能見到詩織的,一定!

    7

    八云和晴香最先造訪的地點,是負責管理詩織先前住處的套房公寓管理公司(注3:日本的一種民營機構,負責幫房東管理套房及收房租,再從中分和。)。

    晴香還記得當她們倆剛上東京時,曾一起找過房子。

    那是一家位於站前商店街的成排店家中的一間小公司。

    在來到這兒的途中,八云在蛋糕店買了一盒綜合小餅乾,不只包裝精美,他還請店員在上面綁了緞帶。

    當然,付帳的人是晴香。

    八云也不解釋這是要用來做什麼,只強調是必要支出。

    公司裡只擺了接待用的桌子跟櫃檯,以及後面那幾張面對面並在一起的辦公桌。

    這間公司就是如此擁擠、狹小。

    八云跟晴香進門後,壓根兒沒人來接待他們,甚至連一聲「您好」都沒有;但是,這兒的人也不像是忙碌到無暇接待來客。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八云從櫃檯探出身子呼喚,一名禿頭的胖男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走出來。

    「不好意思,我是那個住在集合住宅『檜』二〇四號室的伊藤詩織的哥哥,我妹妹有東西忘了帶走……不好意思,能不能跟您借個鑰匙?」

    八云畢恭畢敬地瞎扯道。

    禿頭男不疑有他,旋即從辦公室牆上的鑰匙架取下鑰匙,遞給八云。這段期間,他一句話都沒說。

    真是一間隨便的公司。

    「啊,對了,我妹妹有沒有來向您打招呼?」

    禿頭男依舊不發一語,搖了搖頭。

    「我就知道,那丫頭真是的……虧我還叫她來貴公司打聲招呼呢,畢竟她受了貴公司不少照顧嘛。這丫頭在這方面真是粗枝大葉。」

    八云臉不紅氣不喘地扯了一大篇。

    話說回來,他演得還真自然。

    「啊,對了。不好意思,這是遲來的一點心意,請大家一塊兒享用吧。」

    八云將剛買來的餅乾禮盒交給禿頭男。

    一收到禮盒,禿頭男臉上頓時露出按捺不住的竊喜——這男人真好懂啊。

    「不瞞你說,我們公司可頭大了。令妹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解約,而且隔天就來還鑰匙了。我們公司也有錯啦,不過她也沒跟我們說押金要寄到哪裡給她。」

    「真的很不好意思。」

    八云裝成一名內心百般歉疚的哥哥,繼續問道:

    「先生,如果有什麼需要填寫的資料,我可以馬上寫,能不能請您讓我看看合約呢?」

    「喔,等我一下。」

    禿頭男走回辦公桌,從堆積如山的資料中抽出一本合約,交給八云。

    八云一字不漏地仔細閱讀合約。

    晴香從後面探出頭來偷看。

    合約的最後一頁釘著一張解約申請書,搬家地址填的是詩織位在長野縣的老家。

    詩織的長野老家不是早就被燒燬了嗎?她怎麼——

    晴香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

    「我會叫詩織再來跟您鄭重致謝,也會要她屆時仔細填妥押金的寄送地點。」

    「不好意思啊,麻煩你了。」

    禿頭男以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我家的妹妹還有沒有另外為您添什麼麻煩?」

    禿頭男思忖了半晌,接著湊到八云跟前說道:

    「呃,我不知道這種事該不該跟你這位哥哥說……其實啊,有男人出入她的住處喔。這種年紀的女孩子談戀愛是很正常的,所以我本來也不打算多說什麼……」

    ——詩織有男朋友?我怎麼都不知道。

    晴香知道她兩年前曾交過一個男友,不過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談戀愛的跡象了。

    ——以前就算我不問她,她也會鉅細靡遺地向我報告說……

    「可是啊,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就變成三角關係了。她跟另一個女人在大門口大打出手,吵得可凶的咧,連左鄰右舍都對我抱怨了……我想,這大概就是她搬家的原因吧……」

    「你亂講!」

    晴香不自覺大喊道。禿頭男朝晴香白了一眼。

    「啊,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明天我會把鑰匙還給您的。」

    八云迅速說完,拽著晴香的手臂走出門外。

    禿頭男口中的詩織,跟晴香認識的詩織大相逕庭。

    詩織並不是會跟別人搶男人的女孩。

    別說是爭風吃醋,晴香至今從未見過詩織大發雷霆的模樣。就連她們倆吵架時,低頭道歉的人也總是詩織。

    有時這也成為晴香生氣的主因。她總覺得詩織將自己當成小孩,偶爾還會為了這點與詩織爭吵。

    這樣的詩織,居然會跟人大打出手——?

    *     *     *

    晴香與八云佇立在詩織從前居住的套房公寓前方。

    這是一棟兩層樓高的老舊套房公寓。

    樓梯扶手四處佈滿了鐵鏽,牆壁也非常骯髒、斑駁;一想到如今詩織已不在這兒,這裡便顯得更加髒亂。

    「行李大概都已經清光光了吧。」

    八云呢喃著走上階梯。

    即使什麼都不剩也無所謂。假如不親眼目睹那一幕,晴香恐怕不會承認詩織已經不在的事實。

    晴香默默地追著八云的背影,來到二〇四號室門前。

    八云一打開門,裡頭便飄來一陣香甜的味道。

    ——這是詩織房間的香味。什麼搬家,根本沒這回事!詩織還住在這兒!

    晴香推開八云,踏進屋內。

    「詩織……」

    然而,眼前只是一片空蕩蕩的空間。

    別說是家具,這裡連一個紙箱也沒有留下。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即使其他人想馬上搬進來也不成問題。

    遺留下來的,只有這陣香味——

    「清得真乾淨。」

    不知不覺中,八云已經走進來了。

    他走到房間中央,專心地環視室內。

    這裡約為三坪大,附設一廚及整體衛浴(注4:一種組裝型的浴室,施工簡單、省錢,但不耐用。),是一間極為平凡的單人套房。

    「欸,那個叫詩織的女生會抽煙嗎?」

    晴香搖搖頭,她迄今從未看過詩織抽煙。

    「為什麼這麼問?」

    「你仔細看看牆壁。」

    晴香順著八云的話仔細觀察牆壁,終於明白了。

    牆壁上沾染著脂黃色髒一污。

    乍看之下看不出來,但定睛一看就可以發現,唯有先前貼照片、放家具的位置保留了牆壁的純白色。

    晴香所不知道的詩織其他面向,接二連三地擺在她眼前。

    她不由得全身一軟,癱坐在地。

    木板地如此冰冷,而八云也不理會晴香,逕自往整體衛浴邁步。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過了半晌,八云吆喝道。

    晴香站起身來,探向浴室。

    八云亮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人是詩織,她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微笑。

    她的笑容,和平時晴香見到的笑容截然不同。

    這也難怪,因為她身旁站著一名五官深邃的男子;他的年紀,大約將近四十歲。

    「這就是那個叫詩織的女生?」

    「是啊……這是在哪裡找到的?」

    「它貼在鏡子上面……太古怪了。」

    「哪裡古怪?只是詩織忘了將它帶走而已吧?」

    「不可能。她將房間收拾得這麼幹淨,沒道理唯獨遺漏這張照片;況且,如果這張照片本來就是貼在浴室鏡子上,照理說會被水蒸氣弄得濕答答吧?」

    這張照片相當乾燥,而且也不像被蒸氣沾濕過。經八云這麼一說,確實不太尋常。

    再說,詩織這個人也算是一板一眼,而且也天天寫日記,不大可能犯下這種錯。

    「她應該是故意留下來的吧。」

    「為什麼要這麼做?」

    「八成是想留給某個人看吧?」

    八云搔著耳後說道。

    「某個人……是誰?」

    「說不定是你喔。」

    ——我?

    晴香專心地注視手上的這張照片,卻依舊想不通:為什麼詩織要將照片留給她。

    「她的右手沒有小指啊?」八云指著照片說道。

    「嗯,她小時候出了意外……她嘴上說不在意,但我想其實應該很在意。」

    「真是堅強啊。」

    「詩織她呀,無論是遇到什麼困難或是悲傷的事,都絕對不會告訴他人,只會獨自將苦往肚裡吞。每次都是等到事過境遷之後,她才願意告訴我……」

    沒錯,詩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總是不願意對人敞開心房。

    「我問你喔,為什麼詩織不告訴我她交了男朋友?」

    「大概是因為她當第三者吧。」

    「咦?你為什麼知道?」

    「你看看照片中那男人的手指,他戴了婚戒。」

    「咦?」

    晴香再度將視線移到照片上。

    正如八云所言,男子的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銀色戒指。

    「我真懷疑這男人有沒有腦子,怎麼會戴著婚戒跟別的女人拍照呢?」

    說到粗枝大葉這點,八云絕對沒有資格說別人。可是——

    「為什麼她不告訴我這樁地下情呢?」

    「要是你知道了,一定會反對吧?」

    「我才不……」

    話才說到一半,晴香便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她聽到詩織的男朋友腳踏兩條船,便馬上跑去找他興師問罪,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戀人遭到他人否定吧?」

    這是當然的。

    沒有任何事比自己珍視的事物遭到否定更令人悲傷,更何況否定他的人還是自己的好友。

    晴香不由得責怪自己。

    「什麼意思嘛!你覺得是我的錯嗎?你是不是想說因為我既死腦筋又固執,所以詩織才對我隱瞞這件事?」

    「怎麼,原來你很清楚嘛。」

    即使是這種時候,八云依舊嘴上不饒人。

    「你好過分。」

    「你現在應該沒空在這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吧?」

    經八云這麼一說,晴香不禁咬緊下唇。

    ——沒錯,我必須去找詩織才行。

    8

    後藤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他還記得從八云的住處開車回到警署的這段路,至於後來就……

    看來,他停車之後就這麼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整晚都沒睡,也難怪會這樣。

    「誰啊?」

    被吵醒的後藤沒好氣地接起電話,完全沒注意來電者是誰。

    「哪有人接電話的口氣這麼凶啊?」

    「搞什麼,是你啊……」

    後藤揉了揉眼,打了個大呵欠,接著叼起香煙,將它點燃。

    「你這什麼態度啊,真是的。」

    八云的嗓音還是老樣子。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後藤更睏倦。

    「幹嘛?」

    「你委託我調查的那個案子,我已經得到有用的線索了;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想聽,再見。」

    後藤猛然驚醒,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你查出什麼了嗎?」

    後藤一口氣說完,幾乎要咬到舌頭。

    ——但是並沒有傳到八云耳裡。

    嘟——嘟——耳邊迴蕩著寂寥的嘟嘟聲。

    「王八蛋,還真的給我掛電話……」

    ——那傢伙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啊。

    後藤馬上回撥電話給八云,但無論鈴響了幾次,八云就是不接電話。他八成是故意想讓後藤乾著急。

    ——比我那個離家出走的老婆還惡劣!

    直到花上五分鐘,八云才終於接電話。

    「嗨,八云——剛才對不起啦,我知道錯了,真的。」

    「你是不是每次都這樣跟嫂夫人賠罪?」

    「嗚!」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早就賞他幾巴掌了。

    話說回來,就算八云真的站在後藤面前,後藤也不敢這麼做,畢竟他現在有求於人。

    他只敢僵硬地干笑幾聲。算了,還是早點進入正題吧。

    「你查出什麼了嗎?」

    「在談這個之前,我想先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啥?」

    「那個人是那傢伙的朋友。」

    「那傢伙……你是說晴香嗎?」

    「是的,她叫做伊藤詩織……」

    「喂喂,等一下。再怎麼說,我也沒辦法幫你找朋友,這點你應該很清楚吧?」

    ——他到底在想什麼啊?

    就算是交換條件,也未免太過分了。

    「你先別急著拒絕嘛,等你聽了我的話之後,就會想幫忙找她了。」

    ——你要開始表演催眠了嗎?

    「她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後藤半開玩笑地詢問,不過八云壓根兒不理他。

    「那個叫做詩織的女生在數天前突然跟房東解約,然後就失蹤了。」

    「年輕女生不是經常這樣嗎?」

    「今天我們去了那女孩以前的住處一趟,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東西。」

    ——裝什麼神秘啊。

    「是什麼?」

    「她跟男朋友的合照。」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前面講了一堆賣關子的話,結果根本就沒什麼嘛。

    「如果我說跟她合照的那個人是加藤謙一呢?這樣你還是不想聽嗎?」

    「什麼?原來她是加藤謙一的情婦!」

    後藤激動地拍了方向盤一下。

    喇叭瞬間震天價響,連後藤自己都嚇了一跳。

    「目前真相還不明朗,不過我敢保證,這件事和你調查中的案件並非毫無關聯。」

    八云說得沒錯。受害者的情婦偏偏挑這時機失蹤,事情絕對不單純。

    「我兩小時後去找你。」

    後藤粗聲粗氣地說完後便掛斷電話,下車狂奔。

    9

    晴香和八云分別後,無精打采地走回了自己的租屋處。

    八云要晴香去找她跟詩織間共通的朋友,將事情問個明白。

    晴香抽出高中畢業紀念冊,一頁頁尋找可能的對象;翻著翻著,對講機響了。

    ——是誰呀?晴香在對講機的螢幕中瞧見一名郵差。

    她按鈕解除大門鎖,沒過多久,郵差便來到她家門口。

    「不好意思,跟你借個印章好嗎?」

    郵差遞出一封附有送件證明單的信。

    上頭沒有寫寄件人名稱,但晴香一眼就從筆跡認出寄件人是詩織。她激動地一把將信搶過來。

    「呃,不好意思,印章……簽名也可以啦。」

    經郵差這麼一催促,晴香才回過神來。

    她跟郵差借筆簽名,緊接著便趕人似地隨即將門關上。

    晴香顫抖著手打開信封,從中取出五張信紙。

    「給晴香——」

    她的字以女性來說很特別,正正方方的。

    晴香常取笑她寫出來的字很像男生。寄信人真的是詩織,太好了——晴香胸口湧起一股暖流。

    她想起了八云所說的另一種可能性——

    詩織為了某種苦衷而瞞著她偷偷搬家,事後聽到原因時才恍然大悟:「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呀。」

    晴香回到房裡,坐在床上開始讀信。信的開頭寫著:「對不起」。

    10

    後藤在整整兩小時後抵達了八云家。

    「想不到你居然會守時,這比中樂透還難得耶。」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後藤不禁懷疑,八云是不是只要不挖苦人就沒辦法說話。

    他懶得反駁,默默地坐到椅子上。

    「你查出什麼了嗎?」八云興致缺缺地邊打呵欠邊說道。

    「你說得到簡單,區區兩個小時能查出什麼鬼?警方哪有那麼神通廣大,隨便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說要約兩小時後的人是你耶,後藤大哥。」

    「對啦對啦,都是老子的錯啦。」

    後藤將身上的信封丟到桌上。

    「這是這兩小時的搜查結果。」

    八云從信封中拿出資料,一一過目。

    「現階段呢,能查到的就是姓名、住址跟工作地點。」

    「她是百貨公司的銷售員啊?」

    「是啊。她在數天前突然辭職,而且離職申請書還是靠郵寄送到公司的。我不知道告訴我的人是部長還是課長,總之他快氣瘋了。」

    後藤回想起當時的狀況。

    ——這又不是我的錯,你把氣發在我身上幹嘛?

    光想到就令人憤怒。

    「說到底,那些傢伙到底把警察當成什麼了?」

    「謝謝人民的褓姆不辭辛勞地日夜守護著我們——我待會兒再聽你發牢騷,請你先說重點。」

    ——這倒也對。

    後藤清咳幾聲,接著娓娓道來。

    「她的父母死於一年前的火災意外,僅存的親人——奶奶也因為老人痴呆症而進了療養院。多虧有父母留下的保險金,才能勉強支付奶奶後半生的住院費用。」

    「也就是說,她後來就無依無靠了?」

    「是啊,她奶奶根本認不出她是誰,而燒燬的舊家土地也已經賣掉了……」

    說到這兒時,後藤腦中又憶起查案時的那股怪異的感覺。

    「怎麼了?」

    八云很快便察覺到了後藤的異樣。

    「沒有啦,只是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她沒有在父母過世時回老家住。」

    「因為那裡已經沒有她的歸宿了,不是嗎?」

    「或許吧。所謂的歸宿,就是該處有人等候著自己回去才叫歸宿。」

    「你好像變得稍微通情達理一點了嘛。」

    八云訕笑道。

    「全世界就只有你最沒資格說我!」

    後藤張牙舞爪地粗聲罵道。

    「話說回來,既然她已經失去了歸宿,那到底上哪去了?」

    「失去歸宿的人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八云眼神悲憫地說道。

    他所說的「歸宿」到底是指什麼?——後藤不禁好奇。

    或許,這小子也是失去歸宿的人之一吧。

    「我本來想循搬家公司這條線去追查,結果徒勞無功。」

    「什麼意思?」

    「所有的家具用品她全都賣了,而不能賣的也全委託搬家公司處理掉了。不只如此,手機也在當天就解約……看來,她好像哪裡都不想去,就跟你說的一樣……」

    她想死。

    一個孤獨的女人所愛的男人,遇害了。

    她已經沒理由再活下去了吧?活著的理由——

    活著需要理由嗎?大概是因為累了吧,後藤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總而言之,她目前下落不明,我們也束手無策……啊,我差點就忘了。這是唯一的線索,而且是個重要的情報。」

    「是什麼?」

    「我去套房公寓管理公司問過了,聽說今天有個自稱是詩織哥哥的男人借走了她從前住處的鑰匙。可是她是獨生女耶,很奇怪吧?現在我們正在採集他的指紋,追查他的身份。」

    八云將大拇指亮到後藤的兩眼之間。

    「嗯?幹嘛?」

    「就是這個。」

    「什麼?」

    「鑰匙上的指紋,就是這個啦。」

    「啥?」

    「我說,那個自稱詩織哥哥跑去借鑰匙的人就是我,所以你們採集的其實是我的指紋。」

    「王八蛋——!你不會先說一聲啊!現在警方已經開始朝那方向追查了啦!」

    「你又沒問我。反正就請你隨便編個藉口矇混過去吧。」

    後藤像洩了氣的氣球般全身無力,失望地垂下頭來。

    ——這下不只唯一的線索化為泡影,還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你這掃把星!

    「話說回來,真虧你能在這短短兩小時內查出這些。」

    「雖然聽你這樣說比聽部長誇獎我要來得舒服多了,但你還是沒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後藤指著八云大吼,看來他已經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好吵喔。」

    八云搗住耳朵,皺起臉來。

    「總之咧,依據我的第六感,那個叫詩織的女生絕對有問題。這樣講對晴香很不好意思,不過她的嫌疑簡直高到破表。因為她的愛人被惠美子殺了,所以她先殺害惠美子再遠走高飛,完成自己的復仇。嗯,這樣解釋就通了。」

    「一點都不通。」八云盤著胳膊說道。

    「為什麼?」

    ——這小子老是喜歡挑別人毛病。後藤瞪向八云。

    「你看嘛,惠美子有留下遺書耶。」

    「那種東西還不簡單,一定是詩織拿刀逼著她寫的啦。」

    後藤比手畫腳地做出拿刀架人的姿勢說道。

    「人在受威脅之下寫出來的字,筆跡有可能吻合嗎?再說,既然被逼寫遺書,就表示自己會被殺,一般人應該會在裡頭隱藏求救訊息,而不會乾脆地認罪吧?」

    ——這倒也是。

    「說起來,你的心力全都花費在錯誤的方向了嘛。」

    八云給了後藤最後一擊。

    ——我的這兩小時,到底算什麼?

    累積的疲勞一股腦爆發出來。

    「我不想幹了……」

    「總之,事情還是應該查個清楚,不然總覺得綁手綁腳的。我們不妨去案發現場……」

    「碰碰運氣吧!」

    後藤突然精神百倍地接口道。

    11

    晴香讀完詩織的信後,腦中一片空白。

    一切的一切都教她不敢置信。

    信上的文字的確是出自詩織之手,但內容卻宛如他人代筆。

    這封以「對不起」為首的信,一開頭便道出詩織與某名男性交往。

    正如八云所料,他們兩人是地下情。

    他們在居酒屋邂逅,並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開始談天。

    他說他跟太太處得不好,覺得家裡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詩織感覺到,他跟自己一樣失去了歸宿。

    因此,他們兩人就將對方當成了自己的歸宿。

    後來,詩織懷孕了,而他也決心跟太太離婚。

    就在這時,他死了——

    死因是心臟衰竭,這個打擊令詩織不幸流產。

    然而,詩織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她想起了他說過的話。

    我太太想殺我——

    不會吧?——詩織半信半疑地追問他的太太,想不到某天她竟然親自登門造訪詩織。

    她要詩織「不要到處亂造謠」,給了她一百萬圓現金。

    這時詩織恍然大悟,原來是她殺了謙一——

    接下來,她們倆便在大門口大打出手。

    打從這瞬間起,詩織對她的憎恨與日俱增,最後動了殺人的念頭。

    她殺了詩織所愛的人,此外還想靠錢將事情擺平,完全沒有一絲悔意。詩織無法容忍她這種草菅人命的態度;反正自己已經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

    詩織殺了她,然後也決定要自殺。

    接著,她在信的最後一行也留下了「對不起」三字。

    因為她隱瞞晴香至今;因為她是個殺人犯,身為朋友的晴香恐怕會為此受牽連。

    因為她即將任性地留下晴香,先走一步——

    ——太任性了,她真的太任性了,怎麼能一個人扛下所有煩惱呢?我絕對不允許她死!

    可是,晴香連她在哪兒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她呢——?

    對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幫助詩織。

    晴香拿起手機。

    12

    後藤從駕駛座上仰望窗外。

    層層烏云緩緩地移動,逐漸包覆蒙上夜色的天空。

    「看來待會兒要下雨了。」

    他對副駕駛座的八云說道。

    然而,當事人八云卻彷彿聽不見後藤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從方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

    後藤壓根兒猜不出八云正思量著些什麼;既然不懂,那就只能開口問了。

    「喂,你在想什麼啊?」

    「我什麼都沒在想啦。」

    八云不耐煩地繃起臉孔。

    意思是不想說羅?——後藤咂了個嘴。

    此時,手機響了。

    這不是後藤的來電鈴聲。八云見狀,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喂……」

    八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後藤聽不清楚來電者的聲音,只聽得出對方是個慌張不已的女性。是晴香嗎?

    「拜託你冷靜一點,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八云似乎失去了耐心,粗聲粗氣地說道。

    「……所以你就收到了她的信……我懂了……然後……」

    ——啊,光顧著聽八云說話,差點沒注意到前面是紅燈。

    後藤緊急踩下煞車。

    本以為八云會挖苦個幾句,但他正忙著講電話,所以並沒有理會後藤。

    「我懂了……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經過一段雞同鴨講的對話,八云總算從情緒激動的晴香口中聽出重點了。

    「待會兒我再打電話給你,在這之前你先不要輕舉妄動。」

    語畢,八云掛斷電話。

    「怎麼了?你們在談什麼?」

    「我們在說後藤大哥的第六感偶爾也會歪打正著。」

    ——瞧他剛才講電話時還一臉嚴肅,怎麼現在又開始耍嘴皮?

    「少說廢話了,快點告訴我啦。」

    「詩織去找那傢伙了。」

    「晴香?」

    「嗯,是啊。她收到那個叫詩織的女孩的來信,裡頭說她殺了惠美子,而且自己也要自殺……」

    「什麼!那可不得了!我們快去把那個叫詩織的女生抓起來!」

    後藤激動地嚷嚷道。

    「抓起來?你要去哪裡抓她?」

    「就……到處找啊……」

    八云說得沒錯。

    一個對死黨隱瞞行蹤的孤獨女子,不可能如此簡單就能找到。

    「再說,如果她真的決心自殺,這時她也早就死了。」

    「為什麼你這麼想?」

    「因為惠美子死了,而她的目的也已經達成了。假如她還有其他目的就另當別論,但如今……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她還活著,那麼以後她也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對吧?」

    「話是這麼說,但人類的情感並不像化學變化一樣只會得出特定結果,不是嗎?」

    「只能說我們的角度不同羅。」

    八云盤起胳膊,望向窗外。

    「不過,這樣一來案子就解決了,也沒必要特地跑去案發現場了吧?」

    後藤正想回轉,卻被八云制止了。

    「不,還是去一趟吧。有件事我一直無法釋懷。」

    「無法釋懷?什麼事?」

    「……」

    八云接下來便不再開口了。

    現在的他,一定正運用著自己的思考回路描繪本案的藍圖吧?

    後藤決定相信八云的推測。

    *    *    *

    當後藤和八云抵達火災現場時,天空已經開始降下小雨了。

    十二月的雨冷得令人刺痛。

    「希望不要下雪才好……」

    後藤仰望著天空呢喃道。

    八云慢慢地朝燒燬的建築物中走去。

    「喂,等一下啦。」

    後藤趕緊隨後跟上。

    雖說是進入「家中」,但這棟房子的天花板跟牆壁幾乎都已燒燬,實在稱不上是一個家。

    地板上滾落著受熱變形的玻璃以及塑膠製品。

    消防車噴水時形成的水窪,現在依然殘留在那兒。

    「有件事我實在想不透。」

    八云吐著白色的氣息停下腳步。

    「什麼事?」

    「假定詩織殺了惠美子,那她又為什麼要以惠美子的名義寄遺書給警方?」

    「這,想也知道是為了瞞過警方的耳目嘛。」

    「真的是這樣嗎?」

    八云回過頭來,眼中彷彿領悟了些什麼。

    而且帶著一絲可怕的氣勢。

    「什麼意思?」

    「一般來說,兇手想掩蓋罪證是因為自己想繼續活下去,不是嗎?」

    「嗯,是啊。」

    「那麼,為什麼那個叫詩織的女生要寄信給那傢伙?而且還打算自殺……」

    八云說得沒錯。後藤胸口一陣不安。

    一開始就打算要自殺的人,壓根兒沒必要將殺人的罪行偽裝成自殺。

    本來還以為發現了真相,但其實並非如此。

    後藤等人遺漏了一個重要關鍵。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被黑炭染黑的水流過腳邊。

    吐出來的氣息白茫茫的一片,幾乎要遮蓋住所有視界。

    八云單膝跪在粉筆畫出來的人形標記前,注視著某物。

    「看得出什麼嗎?」

    八云沒有回答後藤的問題。

    他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回答?沒有人知道。

    無論如何,都只能耐心等待了。

    後藤叼著煙想要點火,卻因為濕氣而遲遲無法點燃。

    「為什麼你在這裡……」八云呢喃道。

    四周只迴蕩著雨水打到地面的聲響。

    後藤什麼都沒看見。

    「這樣啊……原來你一開始就在這裡。這麼說來……她……」

    正當八云說話時,遠方傳來了打雷聲。

    「怎麼會這樣……這樣不就……」

    八云臉色大變,站起身來。

    「喂,八云,怎麼了?」

    「後藤大哥,能不能請法醫以最快的速度幫我查一件事。」

    「法醫?你在說什麼啊?」

    「別問了,快點!」八云面色猙獰地吼道。

    後藤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八云,總之只能盡快照辦。他直接撥電話到畠的手機。

    「幹嘛?」

    才響了一聲,話筒便傳出畠那漫不經心的聲音。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查一下。」

    「什麼事?」

    「喂,八云,你想查什麼啊?」

    八云沒有回答,直接從後藤手上搶過手機。

    「前陣子那具焦屍,她的右手有沒有缺小指?」

    他就這樣握著手機陷入了沉默。

    由八云的反應看來,他的猜測大概成真了,但後藤完全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八云一掛電話,便即刻用後藤的手機再度撥號。

    13

    晴香掛斷八云的電話後,將信放入大衣口袋中,奔離大樓。

    ——八云雖說等一下會打電話給我,但再等下去就太遲了。

    此時,詩織正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愛人、失去了愛人的孩子,或許連活著的意義也失去了。

    可是,活著需要意義嗎?

    沒錯,晴香無法想像她究竟會有多麼悲傷。

    ——一直對姐姐的死無法釋懷而多年來活在痛苦中的我,沒有資格對她說三道四。

    但是,晴香還是希望詩織活下去。

    即使未來是一條必須咬牙苦撐的荊棘之路——

    剛衝出大樓時倒還有一股衝勁,但不知該從何搜起的晴香,只能跟只棄貓般地在街頭徘徊。

    走著走著,開始下雨了。

    正當晴香失魂落魄地走在通往公園的無人街道時,手機鈴聲伴隨著雨聲響起了。

    螢幕上顯示的是一組陌生的號碼。不會吧?——晴香略帶疑惑地接起電話。

    「你沒事吧?現在你人在哪裡?」

    ——原來是八云。「沒事吧」?什麼意思?

    「現在,你人在哪裡?」

    面對一頭霧水的晴香,八云再度詢問了一次。

    以往冷靜的八云居然亂了方寸。

    「我……我在找詩織……」

    「聽好了,你現在馬上回家,直到我抵達之前都不准離開家門一步!」

    「為什麼?我要去找詩織……」

    「她已經死了!」

    八云的吶喊刺進晴香耳朵深處,震撼了她的腦袋。

    ——詩織死了。果然……

    很意外地,晴香腦中浮現的竟是這個念頭。

    ——其實在八云說出口前,我就已經心裡有底,只是不想承認罷了。

    晴香鼻頭髮酸,眼泛淚光。

    她不知道滑動在臉頰上的液體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儘量選人潮多的路徑回家。」八云叮嚀道。

    ——人潮多的路徑……

    晴香環視四周,放眼望去空無一人。

    附近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是休旅車。

    它徐徐地駛過晴香身旁,緊接著車門猛然開啟,一雙手從車中伸出來擒抱晴香。

    她的手機掉到柏油路上。

    「呀……」

    歹徒掩住她的嘴,她的叫喊在中途便沒了聲息——

    14

    「喂!回答我啊!喂!喂!」

    八云邊吶喊邊將手機摔到地上。

    這支摺疊式手機裂成兩半,零件四散一地。

    「……喂,那是我的手機耶……」

    八云對後藤的抱怨充耳不聞,他只好可憐兮兮地拈起手機。

    「天啊——這支手機毀了啦。」

    「可惡!我該怎麼辦……」

    八云煩躁地跺了一腳。

    後藤從未見過這樣的八云。

    「冷靜點,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後藤拽住八云的手臂。

    「我們犯下了一個大錯!」

    八云邊說邊甩開後藤的手。

    「大錯?」

    「燒死在這裡的不是加藤惠美子,而是詩織!」

    「什、什、什麼!」後藤驚訝得都破嗓了。

    「惠美子還活著!惠美子跟詩織的體型恐怕差不多,連血型也相同,所以才能跟她互換身份!」

    「不會吧!」

    「這是真的,剛才我跟法醫確認過了。詩織小時候出過意外,所以缺少右手小指。」

    「那具焦屍的右手也缺了小指嗎?」

    搞什麼飛機啊!

    人手不足所造成的爛攤子,居然會隱藏在這種地方——

    後藤抱頭苦思。

    「她特地寄遺書給警方,然後再殺了詩織,澆汽油放火燒房子;另一方面,謙一的弟弟純一則故意違規停車,讓消防車來不及滅火——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詩織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別身份!」

    「而去警署繳納交通罰單,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完美不在場證明。」

    之後他們倆再平分遺產。

    警方不可能查到死者頭上,她只要靜靜等待富裕的日子到來就好。

    後藤頓時背脊一陣發涼。太狠毒了!令人作嘔,這人比蟑螂還不如!

    話說回來,居然又被她擺了一道。

    儘管科學辦案方式再怎麼先進,警方也沒有足夠的預算、時間跟勞力針對所有案件進行DNA監定。

    只要證據稱得上充分,警方就會宣告結案。惠美子深知這個盲點,所以才會大費周章地寄遺書給警方——

    「總之,我們得火速追查惠美子的下落。」

    「這樣會來不及的!」

    八云從腹部深處發出咆哮。

    「來不及?」

    「詩織是在死前將信寄給那傢伙的。」

    「你說剛剛談到的那個啊?」

    「是的,而惠美子已經發現這一點了。」

    「你怎麼知道?」

    「日記。詩織有寫日記的習慣,想必上頭也將寄信這件事寫進去了。現在日記恐怕在加藤惠美子手上。」

    「什麼!」

    後藤明白八云為什麼暴跳如雷了。

    此次計劃只在一個地方失算,那就是惠美子沒料到詩織會寄信給晴香。

    「現在晴香人在哪裡?我派人去接她。」

    「剛才她慘叫一聲後,電話就突然掛斷了……」

    八云無力地說道。

    這名冷血的男人,終於也學會跟常人一樣關心他人了。

    這個轉變可真驚人。絕不能讓這小子失去這種情感,無論如何我都得幫他一把——後藤被一股強烈的衝動驅動著。

    「別發呆了,快走吧!」

    後藤衝向自己的車。現在放棄還太早了!——

    15

    晴香被迫坐在車後座。

    一把冰冷的刀架在她脖子上,只要稍微一動就會見血。

    操刀的男子長得跟詩織的戀人極為相似。可是,他們散發出來的氣息完全不同。晴香看不清楚駕駛的長相,但她應該是名女子。

    那頭燙成小卷的頭髮異常蓬鬆,車內也充滿了刺鼻的脂粉味。

    「接下來要去哪裡?」

    晴香努力用顫抖的喉嚨擠出聲音發問,但兩人都沒有答腔。

    「你們找我做什麼?你們究竟是誰?」

    冷汗悄悄滴落。

    紅燈了,休旅車隨之煞車。

    駕駛座上的女子朝後座探出身子,露出一口黃牙賊笑道:

    「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晴香妹妹。」

    「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從你朋友那兒聽來的。她叫做……詩織是吧?」

    「你認識詩織?」

    正當晴香想探出身子時,旁邊的男子馬上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壓在椅背上。

    「你吵屁啊,死小鬼!」

    男子如老鼠般抖動著雙頰說道。他的聲音既陰沉又含糊不清。

    「我呢,叫做加藤惠美子,而這位是加藤純一。」

    駕駛座的女子說道。

    晴香頓時臉色發青。這女人就是加藤惠美子——

    詩織說自己殺了她,但眼下她卻活生生坐在晴香面前,也就是說——

    「看你這表情……你果然知道些什麼。」

    惠美子冰冷地望向晴香。

    「……」

    「沒錯,我表面上是死了。」

    表面上死了?該不會——

    晴香狠狠地瞪向惠美子。

    「你別這麼凶嘛,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

    惠美子緩緩地撫摸晴香的頭髮。

    晴香感到不寒而慄。這女人的話中感受不到一點誠懇。

    如果她真的不打算對晴香不利,就不會報出自己的本名了。

    「其實呢,我們在找一封信。你應該收到了吧?那封信。」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們的目的啊。

    「我沒收到什麼信。」

    「你少給我裝蒜!」

    惠美子甩了晴香一巴掌。

    晴香來不及閃躲,被她打個正著,臉頰一陣陣發熱。

    「你再怎麼裝傻也沒用,這本日記上可是寫得一清二楚;她說只想告知你真相,所以寄了封信給你!」

    惠美子將一本日記扔到晴香身上。

    晴香沒有答腔,只是抱緊那本日記。

    這樣啊,原來詩織被這些人給殺了,成了那女人的替身——

    一股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同時在晴香體內湧現。

    「好了,信到底藏在哪裡?」

    「……」

    「說出來對你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你的住處我們已經搜過了。沒鎖門就跑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

    「……」

    ——我絕對不說,這些人我絕不原諒他們!

    「快說!你到底藏在哪裡!」

    惠美子又甩了她一巴掌。

    晴香順勢倒在座位下;她是故意的,而且還刻意呻吟假裝疼痛。

    後方車輛大鳴喇叭,原來紅燈早已轉成綠燈了。惠美子咂了個嘴,踩下油門。

    晴香趁著他們倆不注意時偷偷從大衣口袋中掏出那封信,藏在座椅底下。這樣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時間。

    可是,拖延時間又能怎麼樣呢?

    一股絕望感,逐漸從晴香心底向外擴散。

    16

    上車是上車了,接下來要何去何從呢?

    總不能一直漫無目的地開車亂晃,到底該去哪裡才能找到晴香?

    可惡!該怎麼辦才好?——後藤「嘖」了一聲。

    「後藤大哥,你說過加藤謙一他父親留了土地給他,對吧?」

    「是啊,那又怎樣?」

    「那些土地現在怎麼樣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想這個幹嘛?

    後藤望向八云的側臉——他的表情非常嚴肅。

    「其中一塊地就是那個燒燬的家,我記得靜岡跟長野也有他的土地,還有……另一塊地好像是市內那塊正在蓋大樓的工地。」

    「就是那裡!」

    八云斬釘截鐵地說道。

    「真的嗎?」

    後藤半信半疑,但目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八云一定也是具有相當把握才會這樣說的。沒時間猶豫了,就在這個可能性上賭一把吧!

    後藤踩下油門。

    喀哩喀哩!車子彈飛路上的石子,快速奔馳著。

    「那幫人無論如何都想搶到那封信,因此他們一定會找個能掩人耳目的地方逼那傢伙說出信的位置。」

    八云簡明扼要地說道。

    「原來如此……」

    萬一八云猜錯,遊戲就結束了。

    即使不久就能逮捕惠美子,也免不了會增加一具死屍。

    「我要飆了,抓穩啊!」

    後藤按下警車燈的按鈕,再度猛踩油門。

    *    *    *

    加藤惠美子所駕駛的休旅車駛入了大樓建築工地。

    建築物本身已經蓋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只剩裝潢而已。

    休旅車穿越兩棟大樓中間的通道,繞到後方的地下室入口,開下斜坡潛入地下。

    抵達地下室後,車子左轉開到最底端才停下來。看來,這兒是一座地下停車場。

    室內的照明僅依賴著車頭燈。

    純一拉起晴香的手臂,將她從車內拖出來。

    晴香抱著日記踉嗆地跌倒在地,一頭撞上地板。

    她的嘴唇微微破裂,痛得她面部扭曲;然而純一併沒有給予她喘息的機會,一把抓住晴香的頭髮,硬是要將她拉起來。

    「我自己會起來,放開我!」

    晴香大叫著甩開純一的手臂。

    惠美子正在操作牆上的某種按鈕裝置。

    電機馬達的運轉聲以及金屬摩擦聲響遞四周——她八成將鐵卷門關閉了。晴香嚇得面色鐵青。

    希望之火已然熄滅。這下子,停車場完全變成一個密閉空間了。

    不管再怎麼大聲喊叫,都不會有人來救晴香。

    晴香領悟到自己必死無疑,於是閉上了雙眼。

    ——我好不甘心。害死詩織的人就在眼前,我卻束手無策。

    可是,就算我死了,至少八云也會查出真相,讓一切水落石出。這樣就夠了。

    八云會不會替我報仇呢?

    假如我死了,那個粗枝大葉又冷漠、愛說反話的傢伙,會不會稍微替我感到悲傷呢?

    ——晴香不經意地湧現這樣的想法。

    *    *    *

    「希望還來得及趕上……」

    後藤無意識地自言自語道。

    他急得手心冒汗,握都握不緊方向盤。

    「請你一定要趕上。」

    八云見縫插針地說道。

    「你說得倒簡單。」

    「難道連你都辦不到嗎?」

    ——這小子連這種時候都說話帶刺。

    「小事一樁啦!」

    從剛才起,車子便一次都沒煞車過。後藤猛按喇叭,一台台地超車。

    緊急煞車、喇叭聲、設罵聲——抗議後藤飄車的各種責難聲不絕於耳,但現在的後藤沒空去管這些。

    哪怕遲了一分一秒,都將面臨無法挽回的後果。

    總之只能趕了!只要晴香不在他們的威脅之下交出那封信,就尚有獲救的可能。

    ——千萬別放棄,現在我要帶著八云去找你了,撐著點啊!

    後藤在心中對晴香喊話。

    「後藤大哥!前面!」

    當車子即將穿越十字路口的那一剎那,八云出聲大叫。

    一台對向車硬是向右轉來。

    「可惡!」

    後藤猛轉方向盤,但已經來不及了。

    磅!車體伴隨著轟天巨響劇烈晃動。

    車子開上路緣石,撞倒停在路旁的三台腳踏車,猛地撞上電線杆。

    擋風玻璃裂成蜘蛛網狀,保險桿升起冉冉白煙。

    ——王八蛋,怎麼偏偏挑這時出包!

    後藤咂了個嘴。額頭上有種濕濕黏黏的觸感,伸手一摸,原來是血。

    他望向副駕駛座上的八云。

    「你沒事吧?」

    「還好……」

    八云壓著肩膀答道。

    後藤看向後方,一台黑色轎車停在路肩。

    它的前保險桿撞凹了,但狀況很輕微。看來,受傷的人應該只有後藤跟八云。

    後藤再度轉動車鑰匙。

    引擎無法發動,再試一次。——可惡,還是不行!

    「求求你!快發動啊!」

    *    *    *

    純一扯下晴香身上的大衣,搜刮上面所有的口袋。

    惠美子則從背後伸手摸索她的褲子口袋跟衣服內側。

    至於晴香,只能默默地忍受這些屈辱。

    「我這邊什麼都沒找到。」

    純一邊說邊將大衣丟到地上。

    惠美子也放棄搜找,繞到晴香正面,衝著她亮出刀子。

    「你到底說不說!信在哪裡?」

    若說不感到害怕,那是騙人的。

    但是,晴香並不打算就此屈服。

    反正終須一死,這口氣我是跟你賭定了——晴香直直地回瞪惠美子。

    「你呀,該不會以為自己早晚會得救吧?醜話說在前頭,在現實世界呢,主角也是難逃一死喔。」

    「我知道。就算我老實招出來,你們也不可能放過我吧?」

    惠美子怔了怔,接著一拳揍向晴香。

    拳頭的威力果然遠勝於巴掌,晴香不禁痛得眼冒金星,踉蹌地往後撞上車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口中的血腥味逐漸擴散開來。

    「快說!我們沒時間跟你廢話!」

    惠美子披頭散髮地吼道。

    ——活該。不管你們再怎麼裝腔作勢,都難掩心中的不安。

    只要他們找不到詩織的信,就得持續活在東窗事發的恐懼之中。

    對了,我何不利用這些人的焦躁呢?說不定——

    話說回來,無論再怎麼煽動他們的情緒,兩個人還是太難應付了。

    「假如我說出信藏在哪裡,你們真的會放過我嗎?」

    晴香慢慢地站起身來,一邊說道。

    惠美子先是吃了一驚,接著便轉而尖聲大笑。

    「是呀,大小姐。」

    才怪!——晴香在心中叫道。

    「我把信藏在我家。」

    「放屁,我們早就找過了。」

    「你們真的仔細找過了嗎?連冰箱也找過了?」

    晴香靈機一動,脫口說出這個謊言。

    她又不是八云,怎可能什麼東西都一股腦兒塞在冰箱裡。

    純一抬眼將視線來迴游移,似乎正回想著什麼。

    「嘖!」

    他咂了個嘴,奔向休旅車。

    惠美子將車鑰匙扔向純一,他接到了。

    鐵卷門往上拉起,車子隨著車輪摩擦聲揚長而去;接下來,就是晴香跟惠美子一對一了。

    「如果你說謊,後果我可不敢保證。」

    什麼後果?——晴香直視著惠美子,朝她微微一笑。

    惠美子板起臉來。

    「為什麼你要害死詩織?因為她搶走你丈夫?」

    「我說你呀,根本完全搞錯了。」

    「搞錯?」

    「對,你稿錯了。」

    惠美子得意洋洋地俯視晴香,冷笑著叼起香煙、將火點燃,再將煙吐向晴香。

    「這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內,包括將我丈夫偽裝為病死、讓警方看穿這是一起謀殺案,以及刻意讓你朋友發現我謀殺親夫……」

    「你一開始就打算害死詩織吧?」

    「是呀。這個計劃呢,要是少了你朋友,還真是行不通呢——不,應該說這計劃的靈感是從你朋友身上獲得的。她體型跟我相近,血型也一樣,另外還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你不覺得沒有比她更適合當我替死鬼的人選嗎?」

    ——你不是人!

    「不覺得!詩織活在世上又不是為了當你的替死鬼!詩織有她自己的人生!而她的一生就這麼被你毀了!」

    晴香卯足力氣大吼道。

    ——不可饒恕,這個人我絕對饒不了她!

    晴香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憎恨一個人。

    「你少裝模作樣了!」

    惠美子又揮出一拳,這次晴香撐了過來,沒有倒下。

    「裝模作樣的人是你。」

    「死丫頭!要是你那個朋友不學人家當什麼狐狸精,就不會落得這個下場了。活該!誰教她一頭栽進禁忌的戀情,玩火自焚呢。」

    惠美子揚聲大笑。

    「又來了,其實你很不甘心自己的老公被搶走吧?」

    「你這小鬼倒是牙尖嘴利嘛!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去死吧!」

    惠美子用刀鋒在晴香頸子上來迴游移,一股冰冷的觸感襲上心頭。

    ——我完了。

    晴香閉上雙眼。

    ——我的人生,就快要慘儋地結束了。

    等我死了,我要先去見八云一面。他一定能找到我。

    然後,他依舊會擺出一臉睡昏頭的表情,話中帶刺地問我「你來幹嘛?」——

    「不要放棄……」

    晴香耳邊迴蕩著這麼一句話,那是詩織的聲音——

    晴香睜開雙眼,希望之火於焉點燃。

    ——我還不能放棄。

    晴香用力推開惠美子。

    惠美子踉蹌地往後退去,跌坐在地。她呆若木雞地望著晴香半晌,緊接著馬上起身,打算逼近晴香——

    「你也大大地搞錯了一件事。」

    晴香指著惠美子宣告,惠美子停下腳步。

    「搞錯?」

    「對,你搞錯了。除了你們之外,還有別人知道這封信的存在,而且他們也發現了這個案子的真相。」

    「你少在那邊說一些有的沒的!」

    惠美子高聲怒吼,但她的眼神卻不安地動搖了。

    她或許從晴香的驟變中察覺到了什麼吧?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如果你覺得我說謊,不妨回頭看看呀。」

    聽了晴香的話語,惠美子宛如生鏽的傀儡般緩緩地回頭望去。

    ——然後嚇得目瞪口呆。

    八云跟後藤就佇立在那兒。

    「加藤惠美子,我有很多問題想好好問你。」

    不知為何血流滿面的後藤,亮出警察手冊說道。

    惠美子張口結舌地將嘴巴一開一闔,說不出話來。

    「啊,還有,我在門口偶然撞見純一,他現在正被我銬在那裡。」

    後藤攤開雙手隨口胡謅。

    惠美子完全愣住了。這也難怪,因為她逃不掉了。

    他們的計劃已經完全毀了,只剩下空殼。後藤將手放在惠美子肩上。

    就在這瞬間,惠美子冷不防地轉身掄刀衝向晴香。

    後藤緊急撲向惠美子,但遲了一步。她從後藤的雙手間鑽過去,朝著晴香猛衝。

    這一切對晴香來說,都彷彿電影慢動作。

    又驚又怕的她,嚇得全身僵直。

    「不要!」晴香奮力大叫。

    八云似乎說了些什麼。

    ——我死定了!

    就在這一剎那,怱地有人現身擋在晴香面前。

    惠美子沒有碰到晴香,反而被某種東西絆倒在地,手上的刀子也掉了。

    後藤見機不可失,趕緊跨坐到惠美子背上,快速將她的雙手抓到身後銬住。

    「你沒事吧?」八云奔向晴香。

    「詩織……是詩織救了我。」晴香邊說邊癱坐在地。

    恐懼感和劫後餘生的安心感,令晴香渾身止不住顫抖。

    「沒錯,就是她。」

    八云望著惠美子的方向說道。

    ——果然沒錯。

    「謝謝你。」

    晴香隨著八云的視線望過去,一邊說道。

    「你看得見她?」

    面對八云的疑問,晴香搖了搖頭。

    「看不見,但是我感覺得到,詩織現在就在這裡……」

    晴香將詩織的日記緊緊抱在胸前。

    那本日記散發出一股微微的肉桂香。

    「原來如此,我懂了,我懂了……」

    晴香咯咯笑著。

    詩織的熱可可,其獨門秘方就是肉桂棒(注5:以肉桂棒攪拌咖啡、熱可可等飲品,可增添風味。)。

    「你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想必是你身上的某種特質驅動著她們這麼做的。」

    八云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地說道。

    ——先是姐姐,然後是詩織……沒錯,我真的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

    晴香望著八云,壓抑已久的各種情緒忽地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她咬著下唇,再也按捺不住了。情緒化為了淚水,奪眶而出。

    晴香依偎著八云放聲大哭。

    17

    風波結束兩天後,後藤造訪了八云的住處。

    惠美子在偵訊中伏首認罪了。

    經過DNA監定,火災中的那具焦屍證實是詩織。

    惠美子跟純一即將因兩樁預謀殺人案以及傷害晴香的罪名受到法辦。審理結果必須等上很多年才會出爐,但預謀殺人可是重罪,不是死刑,至少也是無期徒刑。

    後藤特地大老遠跑來向八云說明案子的後續,結果這當事人卻興趣缺缺。

    他靠在椅背上伸懶腰,打了個大呵欠。

    「搞什麼,我可是好心告訴你案子的後續,結果你根本不想聽嘛……」

    後藤不耐煩地抱怨道。

    「現在我還聽這個幹嘛呢?反正我們能做的都做了,真相也都瞭然於心,根本沒必要聽警方告訴我後續。」

    「嗯,話是沒錯啦……」

    「再說,警方的調查報告上並沒有寫出『破案關鍵在於詩織的亡魂顯靈』這類的話吧?這跟真相稍微有些差距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後藤無力地搖了搖手。

    ——早知道就不要跑這一趟了,真是自討沒趣。

    「我比較想知道你受到了什麼樣的處罰。」

    一提到這個後藤就頭痛。

    雖然案子解決了,不用說,後藤當然沒有受到表揚——因為他肇事逃逸(儘管當時在追緝嫌犯)

    「上司叫我先在家閉門思過等待處置,搞不好這回我會捲鋪蓋走路呢。」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這小子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本來想跟上司說你也有份,不過想想還是算了。

    畢竟你救了晴香,我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不過,還是有一些好事發生在你身上吧?」

    「什麼?」

    「嫂夫人好像回來你身邊了嘛。」

    八云淡淡地說道。

    「為、為、為什麼你知道!」

    後藤驚訝地猛然站起。

    「是一個姓畠的人告訴我的。」

    「為什麼你會認識……」

    話才說到一半,後藤突然停頓下來。

    ——我大概猜出是怎麼回事了。那個老頭是屬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不過,如果她難得回來卻看到你搞丟工作,說不定會再離家出走一次喔。」

    「關你屁事!再說,我也不是沒為未來做好打算。」

    後藤在鐵椅上邊調整坐姿邊說道。

    「反正一定又是些亂七八糟的點子。」

    「話可別說得太早喔。坦白告訴你吧,我想開一家偵探事務所。」

    「那你就隨便開一開吧。」

    八云打了個大呵欠。

    「然後啊,等開了偵探事務所後,我想徵求一些優秀的助手。」

    後藤對八云投以熱情的目光。

    ——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吧?

    「我覺得很不舒服,請你不要看我。」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死也不要。」

    ——我就知道。後藤冷哼了一聲。

    「然後呢?你想說的話不只這些吧?」

    八云盤起胳膊,仰望天花板。

    ——這小子的第六感也太可怕了吧,我完全被看穿了。

    老實說,後藤還在猶豫該不該告訴八云,畢竟他完全猜不出八云會有什麼反應。

    可以的話,他完全不想告訴八云,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八云總有一天得面對這個事實。

    後藤毅然決然地開口道:

    「不瞞你說,加藤惠美子在偵訊中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

    「沒錯,她說策劃這個陰謀的人並不是她。」

    「那是純一羅?」

    後藤搖搖頭。

    「某一天,有個男人登門拜訪惠美子,他不只看穿惠美子想謀殺親夫,還替她想好了這個計劃。」

    「……」

    「別說是住址、職業,就連名字她都有印象,但就是想不起來。假定這些話只是她為了脫罪而編造出來的,也未免太粗糙了。話說回來,就算我想相信她,但連她本人都不記得對方的一切,我也愛莫能助。」

    「後藤大哥,你是不是覺得事有蹊蹺……」

    「沒錯。依我看,她可能是被催眠術或某種方法消除了一部分記憶;關於那個男人,他們倆只記得一項線索,而這線索教我在意得不得了。」

    「是什麼?你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那個男人,他的兩眼都是鮮紅色……」

    八云將頭髮往上撥,閉起眼來。

    「……那傢伙真是死性不改……」

    沉默了半晌後,八云喃喃說道。

    ——果然沒錯。八云這句話,說明了這件事非同小可。

    我本來還希望它只是單純的偶然呢。

    *    *    *

    晴香造訪八云的住處,是兩天後的事了。

    她接下來就得回鄉參加詩織的告別式和葬禮,因此想在回鄉前先來露個臉。

    「心情稍微平靜些了嗎?」

    八云和晴香面對面坐下,同時問道。

    晴香默默地點了個頭。坦白說,她現在還沒將心情整理好。

    「總覺得……好像有點那個。」

    八云尷尬地搔了搔臉頰。

    「什麼?」

    「……不,沒什麼。」

    「什麼嘛,你話別只說一半,說清楚啊。」

    八云盤起胳膊沉吟了片刻,接著說道:

    「你平常那麼吵,現在突然安靜下來,讓我很不習慣。」

    「什麼意思呀,你別把人說成噪音製造機行不行。」

    「難道我說錯了嗎?」

    八云依舊是老樣子,晴香真是傻眼到了極點。

    可是,她現在沒有力氣反駁他。

    不光是現在,打從那起風波後她便食不下嚥,整天關在家裡反覆閱讀詩織的日記,然後淚流滿面。

    「詩織說她很感謝你。」八云咕噥道。

    「你看得見她?」晴香探出身子詢問八云。

    八云默默頷首。

    「我才該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晴香一面緩緩地環視靜謐無聲的屋內,一面低聲說道。

    沒有人回應她。

    「她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聽見了。」

    「那就好……」

    「詩織有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這個男生比我想像中帥多了』,還有『你老是愛在關鍵時刻賭氣,對自己的感情坦率一點吧』……」

    真像詩織會說的話。

    晴香在案發以來,第一次笑出聲。

    八云一頭霧水地偏了偏頭。

    「幫我告訴她,叫她少雞婆。」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沒什麼啦,真的。」

    八云不再追問,臉上彷彿寫著「反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欸,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更尊重各式各樣的價值觀,不對第三者之類的地下情懷有偏見,或許詩織就會早一點告訴我真相了……我好懊悔,覺得自己真是小鼻子小眼睛。」

    「那可不一定喔。」

    八云搔了搔那頭亂發,一邊說道。

    「咦?」

    「如果你是個更懂事、更成熟的人,說不定詩織就不會跟你當朋友了。」

    晴香拚命思考八云的話中含意,但還是搞不懂。

    「我的意思是,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是很複雜的。」

    八云望著晴香眉頭緊鎖的模樣,聳了聳肩補充道。

    「你這樣講,我怎麼聽得懂嘛。」

    「意思是『不完美的人,比十全十美的人來得有人情味』。」

    「有聽沒有懂。」

    「……也就是說,你只要維持現狀就好了。」

    八云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說道。

    「欸,你別再叫我『你』了嘛。」

    「不然我該怎麼叫你?」

    「叫我的名字呀。」

    「我才不要!」

    八云粗聲粗氣地說道,緩緩地啜飲茶水。

    晴香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立起身來。

    「我差不多該走了。」

    八云仍舊不發一語,像隻貓般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真是的,你就不能對我說句「拜拜」或「再見」嗎(不過要是你真的說了,我反倒覺得噁心)。

    「欸,下次我可以沒事就來找你嗎?」

    八云依然默不吭聲。晴香懶得再等下去,正當她將手伸向門把時——

    「拜託你下次別再給我找麻煩了。」

    回頭一望,八云依舊一臉頹廢地啜著茶。

    「這樣才對嘛!我知道一種超級好喝的熱可可沖泡法,下次我泡給你喝!」

    晴香打開門,走出屋外。

    這時的晴香還不知道,日後的她將無法履行與八云之間的約定——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5 AM

附加檔案 失物

    隧道命案過了一週後,某一天下午——

    我想到圖書館把報告寫完,怎料卻在那兒遇見了那傢伙。

    搔著一頭亂發、一臉頹廢的毒舌大王——齊藤八云。

    他擺出不同以往的嚴肅神情,逐一瀏覽書架上的書背。

    不知怎的,我一時之間開不了口,只能像個木頭人般愣在那兒注視著他。

    本來沒料到會在這兒遇見他的,這下害我莫名緊張了起來。

    日暮時分的夕陽照在他臉上,那張五官端正的側臉頓時變得更加耀眼。

    真可惜,他安靜時明明很帥的說。

    「有何貴幹?」

    八云持續望著書架,頭也不回地說道。

    一想到他其實早就察覺我的存在,我不由得羞得渾身滾燙,垂下眼來。

    「沒、沒有啦……我是來寫報告的。」

    「是喔。」

    八云簡短地答腔,視線依舊沒有離開書架。

    「你在幹嘛?」

    「找東西。」

    「你在找什麼?」

    「在圖書館還能找什麼,找衣服嗎?如果你認識這種人,麻煩介紹一下。」

    為什麼你講話一定要話中帶刺呢?該說你口是心非還是——

    不過,經過這兩樁案子,我瞭解到不能對他說的話認真,否則早晚會氣死。裝作沒聽到就是了。

    「書名是什麼?」

    我明明沒說什麼奇怪的話,八云卻皺起眉頭,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你問這個幹嘛?」

    「幫你找呀。」

    「為什麼?」

    居然問我為什麼——

    「兩個人一起找比較快,不是嗎?」

    八云盤起胳膊,沉吟了半晌。

    他大概以為沒有人會無條件為他人付出吧?這種想法,真是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基度山恩仇記》。」

    「《基度山恩仇記》?」

    「對,亞歷山大·仲馬(注6:Alexandre Dumas,簡稱大仲馬。)。」

    「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我知道了。」

    我一邊在口中反覆咀嚼,一邊走向圖書館門口的線上館藏搜尋系統。

    「你要去哪裡?」

    八云嘀咕著走了過來。

    上一樁案子發生時我就在想,八云雖然很聰明,但他在社辦只能過著簡陋的生活,所以某些方面很像個科技白痴。

    「告訴你喔,現在可以用電腦查出書的存放位置呢。」

    我把握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藉機揶揄八云。

    他冷哼了一聲,故意別過頭去。你也有這一天呀,活該!

    我在電腦的觸控螢幕上搜尋《基度山恩仇記》,轉眼間就找到了。

    「呃……上面寫著外國文庫區,那應該是D-1那一排吧?」

    「不對。」

    八云間不容髮地插嘴道。

    「咦?」

    「我找的是精裝版。」

    「管他是不是精裝,只要能讀就好了嘛。」

    「不好!我只要精、裝、版,其餘免、談!」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我完全不懂為何他如此堅持於精裝版,難道是精裝版和文庫版的譯者不一樣嗎?

    我有些朋友也專愛鑽研各種譯本的不同之處,並樂在其中。

    呃,精裝版是放在——

    我再度望向顯示在螢幕上的書籍清單。

    「找到了。呃……啊,收藏在倉庫裡。」

    我們學校的圖書館不夠寬敞,因此容納不下的舊書都會定期移到倉庫,只將需要的書排到架上。

    「難怪我找不到。」

    八云搔了搔頭,喃喃說道。

    之後,我向管理圖書館的老師借了鑰匙,和八云兩人共同走向地下倉庫。

    這個只鋪著水泥地板的四十坪空間,四處堆放著塞滿書籍的紙箱。

    我望向附近的一個紙箱,上頭只寫著一個以奇異筆標記的日期。

    這八成是將書籍從圖書館移到倉庫的日期吧。

    「資料上說這本書是在兩年前的三月十日移到倉庫的。」

    「三月十日是吧。」

    八云簡短地答腔後,便由身邊最近的紙箱開始逐一確認日期。

    話說回來——

    「這些量還真多呀。」

    矗立在我面前的紙箱,堆得比我個頭還高。

    光是確認這些紙箱的日期恐怕就得花上不少時間,再說,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有幾個相同日期的紙箱。

    從這堆紙箱山裡找一本書,根本就是大海撈針嘛。

    「你真的不要文庫本?」

    「不想找的話就算了,我從來沒叫你幫我找。」

    八云沒好氣地說道。

    為什麼你這個人講話非這麼沖不可?

    氣歸氣,我還是將包包放在附近的工作台上,和八云一起著手尋找標有「三月十日」的紙箱。

    「為什麼你突然想讀那本書?」

    檢查第一個紙箱時,我試探性地問了八云。

    瞧他不惜大費周章地尋找那本書,想必它對他來說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回憶。

    「誰說我要讀了。」

    「咦?」

    我不由得停下手邊的工作。

    「幹嘛?」

    「既然你不讀,那為什麼要找它?」

    「有空聊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快點找!」

    「是是是,屬下遵命。」

    「『是』說一次就夠了。」

    什麼嘛,你剛才不是說「我從來沒叫你幫我找」嗎——

    之後,我們倆幾乎沒有交談,只是不厭其煩地反覆拆開標有「三月十日」的紙箱,從中尋找《基度山恩仇記》。

    「就是它!」

    經過一小時後,八云站起來大喊道。

    他將書放在工作台上,先是拭去滿頭的汗水,接著才一頁頁地翻閱。

    最後一頁夾著一枚白色信封。

    「找到了。」

    八云大鬆一口氣地說道。

    「該不會你在找的是……」

    「沒錯,就是這個。」

    他若無其事地拿起信封,邁步離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早說嘛。」

    我趕忙追過去抗議道。

    「誰教你不問。」

    又是這招!再說——

    「我明明就問過了。」

    「你不要這麼愛生氣行不行?還有,鎖門就交給你了。」

    說完後,八云匆忙地離開了倉庫;我好心幫他找書,他卻連一句謝謝都不說。

    而且還叫我鎖門——

    「討厭!什麼態度呀!」

    非叫他向我道歉不可!關掉電燈、鎖好門後,我趕緊朝著八云追去。

    我跑上階梯、來到校舍外,終於在中庭的某棵楓樹下追上了八云。

    「你也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我好歹幫你找過書,解釋一下好不好!」

    我朝著八云的背影大叫道。

    八云停下腳步,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才開始對我娓娓道來。

    「這所學校的某個學生寫了一封信給老家的父母,她把那封信跟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書一併放進包包,然後就出門了。」

    「所以它才會夾在書裡呀。」

    「沒錯。」

    可是——

    「為什麼你要找這封信?」

    「因為那個女學生拜託我幫她找。」

    「喔——」

    明明是我自己問他這個問題,卻又不自覺表現出興趣缺缺的模樣。

    這個愛唱反調、刻意遠離人群的八云竟然會大費周章地為他人找信,想必這位女孩一定跟他很親近吧——

    一想到這兒,我的胸口突然隱隱作痛。

    我到底是怎麼了?他有女朋友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況且,我根本沒必要為此而煩惱。

    「對了,我還有另一件事想拜託你。」

    八云一面大打呵欠,一面說道。

    「什、什麼事?」

    「這封信幫我投到郵筒裡。」

    他邊說邊將信封遞給我。

    「咦?我?」

    「對。」

    「這交給本人投不是比較好嗎?」

    「她辦不到。」

    「為什麼?」

    「因為她出門後就被車撞死了。」

    八云的話語令我大感震驚,忍不住身體發顫。

    這樣啊。原來,是那名往生的女孩拜託八云找出這封沒能寄給雙親的信——

    「欸,我們是不是應該跟她父母解釋一下來龍去脈?」

    我脫口說出腦中不經意浮現的想法。

    「不需要。」

    「可是,如果就這麼貿然寄去,他們說不定會認為這是惡作劇。」

    「人家可是她的父母,是不是惡作劇看筆跡就知道了吧。」

    「但是……」

    「接下來你可別再糾纏我了。」

    八云轉頭說道。

    起初我以為他這句話是衝著我說的,聽得我一陣心痛,但不久便發現自己會錯意了。

    八云的視線落在一棵掉著落葉的枯樹上。

    我想,他一定在那兒看見了某個人。

    我也跟著注視那個地方,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了一名深深點頭致意的女孩。

    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真受不了。」

    八云咕噥了一聲,接著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大呵欠,邊搔著那頭亂發邊慢條斯理地邁步離去。

    儘管八云愛挖苦人又愛說反話,他還是無法對有困難的人見死不救。

    一想到這兒,總覺得我的心又雀躍了起來。

    「欸,我好歹幫了你,你就跟我道個謝嘛!」

    我朝著八云的背影一路追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l582l582 發表於 2013-4-13 10:26 AM

後記

    感謝各位讀者閱讀這本新裝版《心靈偵探八云 1 洞悉一切的赤瞳》,本人由衷感激。

    這部作品的起點,始於我在四年半前邊當上班族邊寫的《赤い隻眼》這本小說。

    這是我所寫的第一本推理小說。

    當時我用這部作品參加文學獎,但可惜沒有得獎;後來我存錢自費出書,結果銷量非常差,到頭來只留給我繳不完的貸款。

    一年後,意志消沉的我認識了責編Y先生,我將本作全面修稿並在標題加上「心靈偵探八云」幾字,終於得以出版。

    之後又過了三年,本作成了突破八集的系列作品,如今也即將推出新裝文庫版了。

    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真的很難以預料。

    藉著此次改版的機會,我任性地要求角川書店的責任編輯K先生讓我大幅修稿,而他也首肯了。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我本人想藉由本作來感受自己在這三年半來,究竟成長了多少。

    就這樣,第三次修稿開始了。

    著手修稿後,我覺得自己似乎正審視著以往的自己,因此感到莫名羞怯,不過也很樂在其中。

    時至今日,我再度正視自己的作品,同時也相信自己比以往成長了不少。

    賜給我此次機會的角川書店所有相關人員,本人在此由衷感謝各位。

    希望下一部作品也能這樣大幅修稿,期待再度與各位見面。

    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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