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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7:56 PM

犬村小六 -【利維坦的戀人‧一】

本帖最後由 koeistation2 於 2013-4-11 08:43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2027年,來歷不明的病毒為人類帶來了一場空前的毀滅性浩劫,全世界只有1%的人得以倖存。

      半世紀後的日本,身為新興移民市鎮.調布新町的守護者,善於練氣的久(土反)由紀在一次掃蕩強盜的任務中,與一名擁有不死之身的少年在二子玉川的鐵橋上展開了一場天翻地覆的激戰。

      同是「特進種」的兩人就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日後,由紀率領成了部下的少年組成馬車隊前往採集物資,途中遭到來自姬路移民地、奉命前來尋找由紀下落的鳥邊野大隊趁虛而入,水火不容的兩人將如何化解性命之危?

【作者介紹】:

犬村小六

      1971年出身於宮崎縣。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畢業。以遊戲策劃、遊戲劇作家身份參加《幻想水滸傳III》、《THE EYE OF JUDGMENT》和《美少女夢工場5》的製作。

      在2004年,犬村於Enterbrain的Fami通文庫首次出版PS2遊戲《Remember11》的小說版。同年,出版數部遊戲小說版的作品,於2005年至2006年之間沒以作家身份發表作品。

      2007年,經過2年以上的空白期,在小學館的Gagaga文庫發表初部原創作品《利維坦的戀人》系列,2008年發表單發作品《對某飛行員的追憶》,得到高度評價(詳細參考該作品條目)。其後系列化,相繼發表《獻給某飛行員的戀歌》《獻給某飛行員的夜想曲》,預定發隻系列的第4作。

【原日文書名】:レヴィアタンの戀人 1

【原日文所屬文庫】:小學館GAGAGA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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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7:57 PM



少年跨坐在士兵的身體上,以石塊砸著對方的頭部直到他一動也不動為止,奪走了士兵身上的一襲白色軍裝。

    他脫下自己所穿的深褐色毛衣、牛仔褲、以及鞋底破損的球鞋,少年換穿上純白的衣褲與黑色的半長靴,係緊了黑皮的腰帶。士兵腦門噴灑出的物質,在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了大片鮮紅的印漬,但那就好比神追軍士兵的勳章,不必太介意。少年最後又從上半張臉被砸爛的遺骸身上搶走了緋色的外套。

    將搶來的外套系在脖子上,右手握緊神追軍的主戰武器——十字形鐵矛之後,喬裝成士兵的少年謹慎地從巷子探出頭來窺察街況。

    熱浪將少年的臉孔烤得滾滾發燙。街道兩側燃燒著大火的成排水泥建築,將十一月的天空蒸煮成了熔岩色。

    遠方路上,由圓木所搭建而成的欄柵被燒成了焦黑,折斷的橫樑與框緣淒涼蕭瑟地朝著上空刺出。這是附近的居民為了阻擋神追軍的攻擊所設置的防柵,但仍不敵數十頭鐮鳥的橫衝直撞,潰不成形地被蹂躪殆盡。

    好幾十具化成焦炭的屍體倒臥在欄柵的四周,冒著縷縷灰煙,從腹腔溢出的髒器、頭顱灑出的腦漿、斷裂的手腳、分不清原先是哪個部位的肉片等,替柏油路面上了一層血色的妝。一股彷彿會讓肺部壞死般,既沉悶又污濁的味道隨著熱風竄進了鼻孔,少年忍不住蹙眉皺額。

    那些不成人形的碎肉,正是短短幾個小時前,還士氣如虹地出現在少年面前、那些大人們的下場。那群人無法坐視自己的家園就這麼被神追軍掠奪,義憤填膺地主張這是一場保衛家園與婦孺的戰爭,手執陌生的武器守在欄柵的後方佇候敵人的來臨,甚至在住商混合的大樓裡配置了弓兵,一心以為如此一來可擊退神追兵。

    ——一群傻子。

    少年望著那群大人,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語,早早便來到昔日曾有廣告公司進駐的辦公大樓三樓躲藏起來,透過破玻璃窗觀眼下展開的戰爭。結果不出他所料,那些大人被神追軍的先鋒一個活口也不留地全殺了。大獲全勝的士兵們,如今恐怕已從大街長驅直入,盡興地掠奪那些在居住區避難的婦孺吧。

    少年雖然也是在那片居住區誕生長大的,此刻卻對家園不抱絲毫的眷戀,反而總是在心中盤算終有一天要離開故鄉。大人們一心只想利用少年身為特進種的能力,對於少年的行動有諸多限制,並強迫他服從命令。那些大人裡面,也包含了少年的父母。少年的父母長久以來始終渴望藉著少年的力量提升自己在鎮內的地位,少年日復一日被迫進行嚴苛的修練,一旦成果不如預期,挨一頓木棒毒打或言語羞辱也是家常便飯。

    當看到父親被神追軍士兵打破頭的那一幕,少年感到過去積聚在肚子底部的那股鬱悶逐漸化解開來。那種感覺還挺舒服的。至於母親,雖然不知她的下場如何,可是少年打從出生以來不曾記得自己被她疼愛過,所以自然沒興趣關心她的死活。

    現在大街上不見任何神追軍的士兵,八成所有人都一頭栽進鎮上的暴行吧。少年背靠著巷子裡的水泥牆,耐心等候目標的到來。

    忍受屍臭與熱浪約莫十分鐘,目標終於在被火焰與黑煙掩沒的街道的另一頭出現了。

    少年從牆壁後探出半邊被煤灰弄髒的臉,觀察直行而來的神追軍本隊。

    一行人身上的山羊色的軍服與緋色的外套隨風飄揚,隊伍整齊劃一、井然有序地朝著這裡移動。他們的身影在燒焦的柏油路所散發出來的霧氣裡,宛若來自彼岸的人物般朦朧地搖曳晃動,少了一股現實感。

    以聖獸利維坦為圖紋的軍旗在隊伍的先頭飄舞飛揚。仔細一瞧,可以看見在金框裝飾的黑色旗面的正中央,有一尾由金銀雙色的線刺繡而成的七頭海蛇。

    那個圖面使得少年的背部不禁汗毛直豎。對少年而言,那是一面在這混沌的世界點燃淨化之炎的聖獸之旗。

    隊伍愈來愈近。少年雖興奮卻也不失冷靜,屈身躲在垃圾桶後面,以免被人從大街上發現。

    純白的軍服上印染著新鮮的血跡,神追軍本隊陸續從少年的眼前通過。少年屏住氣息、睜大雙眼,試圖從行列之中尋覓工的身影。

    緊接在步兵隊伍後頭的是騎乘鐮鳥的騎兵部隊,在騎兵後現身的是乘坐在馬車車廂裡的女性。

    那是一群少年有生以來未曾見識過、裝扮華美的女性,每個人都穿戴著世界污染前所流行​​的奢華且合身的衣物,臉上則掛著嫣笑,欣賞慘無人道的虐殺場景。

    在馬車的後頭,則有四名騎乘著毛色優美的馬匹、貌似高級將校的人護衛著。四人的軍服全都乾淨得完好如初,嶄新得一如不曾歷經戰鬥般。

    據說,神追軍有四名格外優異的特進種在輔佐王。很有可能指的就是眼前這四名將校。

    四個人散發出各不相同的異樣氣息,有人一臉欣喜,有人面無表情,也有人面帶平穩的神情、一邊悠然地隨著馬鞍搖晃,一邊從馬背上居高臨下,俯瞰著部下們所留下的大肆破壞的痕跡。

    四人當中,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一名騎跨在葦毛的馬匹上、身披和男子們相同的純白軍裝、年約十來歲的少女騎兵。少女抬頭挺胸,以一雙剛毅且英氣勃發的藍紫色眼眸、堅定地註視著道路的前頭。

    她應該就是澀澤美歌子吧。在她纖柔的四肢上,連末端都包覆著一層有如清澈磷光的物質,在這一帶烏煙瘴氣的街├,唯獨她綻放著耀眼的光色。

    緊接著——篡奪王接在四將校之後現身了。

    他所騎乘的“騎狼”,是一種由馬與狼雜交生下的古利魯——意即變種生物。不單擁有白銀色的眼珠和暗藍色的毛皮,前腳還長著看似兇猛的尖爪。肌肉發達的肩口與粗壯的前腳上纏繞著皮革繩索,王泰然自若地騎在鞍上,手拉從繩索上延伸出來的韁繩。

    少年的眼睛浮現出仰慕之色,整個人都看得為之出神。

    雖然王的表情被長發遮住以致於無法看見,但長下擺的外套迎著熱風輕盈地向後方飄動,深藏不露的異形之力化成了藍色的火焰,從王的輪廓冉冉升起。此外,那把佩掛在腰際、長到幾乎觸及後腳跟的王劍——少年崇敬已久的存在,如今正從眼前通過。

    “霧崎桐人。”

    少年輕聲地喃喃念出了王的名字。儘管過著教人窒息的生活,可是那個名字始終存在於少年腦子裡的一角。 “篡奪王”霧崎桐人不知從何時​​起,在平日飽受壓抑的少年心中成了自由的象徵。

    神追軍沒有所謂兵站這種設施,糧草向來以就地籌措的方式處理。霧澤桐人就率領著那支來去如風的軍團,無論對方是強是弱,皆掛著冷笑將他們狠狠踐踏在地。凡是利維坦的旗幟所飄揚過的地方,唯留殘破不堪的廢墟與腐敗的屍臭——

    少年一直嚮往能在那面旗幟下與王共同奮戰。

    與其待在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受有權者的壓榨勞碌地過完一生,寧可跟隨篡奪王的腳步四處漂泊,直到自己命喪黃泉、抑或流浪到地表的盡頭為止。而且,少年也深明自己具備了那個資格。

    既然如此——那就行動吧!

    等到為數五百人左右的本隊一經過,少年立刻跳進大街,跟在隊伍的尾巴離開。他認為只要喬扮為士兵成功地魚目混珠,然後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實力,一定能獲准加入神追軍。

    少年的腦海中描繪出了自己在霧崎桐人的身旁揮舞鐵矛的畫面,臉孔也自然而然地漾起了微笑。他用力緊握手中鐵矛的握柄,從烈焰騰空有如地獄的爐灶般的小鎮中疾奔而去。

    投射在灰濛濛天空上的火焰顏色忽明忽暗地閃爍不停,建築物垮落的聲音在空​​蕩無人的街道上接連不斷地發出微弱的聲響。

    烈火轉眼間喚來了一陣狂風。挾帶著火焰、逆時針旋轉的狂風吞噬了橫倒在路上的一切,使其變化為塵煙並席捲到上空。在風吹過的軌跡上,已不見有任何人類的遺骸與肉片留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7:59 PM



抱著飢腸轆轆的肚子,少年手拂蜘蛛網,踢開陳年厚塵,爬上樓梯來到了昔日知名百貨公司七樓的屋頂庭園。

    從這裡可以將二子玉川的街景盡收眼底。

    現在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市街的南側緊鄰多摩川,從堤防沿線的櫻花樹落下的花瓣像在游泳般往市區流去。

    在蔚藍無比的四月晴空下,晴朗的陽光普照著大地,市街被一抹淡綠色籠罩著,是一處沒有任何特徵、隨處可見的平凡廢墟。

    聳立在道路之間的大樓已失去原本的面貌。有的歪倒傾斜、有的結構半毀、有的受到戰鬥的波及而燒成了焦黑,雖然受損的狀況各不相同,但建築物的牆壁都爬滿了常春藤則是共有的特色。植物盤據的不只有壁面,藤蔓甚至將範圍擴展到了屋內,在破玻璃窗的另一頭開出了變形的花朵。

    若睜大眼睛細瞧,勉強可以看見壁面常春藤底下的招牌文字。每塊招牌的霓虹燈皆因歲月的摧殘顏色泛黑且面板龜裂,往昔的奢華感已蕩然無存,再也不會有重新點亮的一刻。

    街道的柏油路面上可見無數道巨大刮痕交會相疊,粗獷的植物根部從裂痕中冒出,四處蔓延增生,棄置在路旁的車輛與腳踏車全都淪為它們的苗床。只要翻開那些植物的根莖,即使找到人骨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路上不見有人通行,廢墟無聲地頹倒在藍色的天空下,一片櫻花瓣從死氣沉沉的的市街緩緩流過。

    少年對這些景象毫不感興趣,餓扁的肚子又一次咕嚕咕嚕作響,佈滿血絲的眼睛對準地面搜尋著獵物。

    他期盼的救星就出現在少年的下方。

    “——嗯?”

    一部貨運馬車正行經百貨公司的前方。

    坐在馬夫台上的男子手持韁繩,操控色澤光滑明亮的馬匹。另外有兩名踩著沉著步伐的士兵在旁隨行。

    兩名護衛皆身穿子鹿色的製服,腰上則掛著發光的物體。少年認得繡在他們肩上的兩條金線,那是距離此地上游十公里處的調布新町的士兵制服。

    貨運馬車背對二子橋,通過百貨公司前方時並未註意到少年的視線,一路爬上玉川路的坡道。堆積如山的蕃茄、胡蘿蔔、高麗菜形成鮮豔豐富的色彩,在馬車的貨物台上起伏搖晃。

    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狀況,少年的嘴角微微地上揚了。

    少年一身皺巴巴的T恤和破爛不堪的牛仔褲,腳底的球鞋也滿是明顯的磨損,纏在腰際的皮鞘裡則率性地安插著兩把大尺寸短劍。

    少年謹慎地蹲下身子,以炯炯有神的目光仔細觀察獵物。凌亂的頭髮遮蔽了他的左眼,發隙間若隱若現的右眼則帶著殘暴之色,他的舉動一如老練的強盜。

    尖銳的暴戾視線最後落到了打頭陣的士兵背後。

    領在一行人前方的是一名年紀尚輕的女性。

    烏黑的長發迎風飄揚,柔和的曲線沿著打得筆直的背部一路連向腰部,一雙修長的腳俐落地往前踱去。懸掛在她腰上的物品,從外型研判是一把軍刀。

    在女性的右手邊,有一名身形瘦弱得彷彿一折即斷的柔弱男子,他的左手提著銀色的弓弦。

    少年專注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推測著他們的實力。

    那名弓手怎麼瞧實力都不算頂尖,不過那名佩帶軍刀的女性——

    正當少年從扶手探出身子打算更進一步觀察時,那名女性毫無預警地回頭,朝這裡望了過來。

    “啊!”

    他們四目相對。下一個瞬間,兩名護衛分別往不同的方向散開,躲藏在生鏽的油罐車陰影下的弓兵指著少年,不知在向女性報告什麼。

    事到如今,想後悔也太遲了。馬夫緊張兮兮地把貨運馬車駛進巷弄裡藏身,柔弱男子朝著這裡將弓弦拉滿,下一剎那,少年的耳邊響起了風的呼嘯聲。

    以凌厲之勢射出的弓箭飛越位在七樓高處的少年的身旁,直接命中了上方頂樓看板的店名標識,箭尾的羽毛還頻頻打顫著。

    這箭勢可謂異常。少年睜大眼睛打量射手。前一刻本來還是柔弱纖細模樣的男子,如今搖身一變,縱使身處遠方,依然清晰可見他那一身雄壯的肌肉。

    果然是特進種。看來這回碰上了大麻煩。

    少年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耳有一部分正在出血,而射手已經將第二隻箭搭在弦上,現在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下定決心,少年從七樓屋頂一躍而下。

    從眼前流逝的風景中,少年看見拔刀的女性士兵正朝著預測的著地地點直衝而來。同時,少年也發現那名女性其實仍是個年紀尚輕的妙齡少女。

    落下的途中,少年一邊拔出收放在皮鞘裡的兩把短劍。短劍刃長四十公分,重十公斤,哪怕是牛的頭蓋骨照樣能輕鬆砍入,這兩把是少年的愛刀。

    少年將膝蓋向上提至胸前,身子一弓,高舉反握的兩把短劍,確認了直衝而來的少女和自由落下的自己的接觸點。

    但在下一個瞬間——少女奮力一躍,眨眼間便如字面所示,飛到了少年的眼前。

    “!”

    目前距離地表還有十公尺的高度,這樣的跳躍不是人類可以辦到的。少年看出這名少女同樣也是特進種。就在認清的同時,軍刀朝著自己刺來。雖然犧牲了一塊脖子皮閃開了突刺,但下一個剎那,少女的膝蓋直擊了少年的顏面。

    濺血的少年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那道線的終點就落在昔日甜甜圈店的玻璃窗上。伴隨著震耳的破碎聲,少年一口氣撞破玻璃摔進了黑漆漆的店內。

    “由紀!”

    潛藏在油罐車影子下的弓兵朝少女大喊。

    “我去收拾他。”

    留下簡短的一句話,被喚作由紀的少女一著地便迅捷地對少年展開追擊。

    一腳跨過路上的瓦礫和苗床,少女沒有一絲猶豫,從少年撞破的玻璃窗往店內飛沖而去。

    由紀動作之快,一般人的肉眼根本來不及捕捉,那身手與獵豹並無二異。走下滿是塵埃的樓層原地站定後,由紀將軍刀的刀尖斜指右下方,用翡翠色的眼眸掃視這片昏暗的空間。

    光線無法完全照亮店的盡頭。佈滿外壁的常春藤也將觸手伸進了店內。

    櫃檯的後方出現了人影。

    先前的少年滿臉是血地杵在那兒,從由紀的角度看來有些逆光。

    他臉上掛著微笑,折斷的鼻樑和陷沒的眼窩正慢慢恢復原狀。

    由紀推論他是再生系統異常進化的特進種。這種人為數特別稀少,一旦交手會是相當棘手的敵人。

    由紀舉起軍刀,牛步靠近。

    “你是誰?報上名來。”

    威風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你才該報上你的名字。”

    恢復冷靜的少年答腔道。

    “久坂由紀。”

    她依對手要求先報上了名號。隔了一會兒,少年才用帶有鼻音的聲音回話。

    “哦,原來是你啊。我聽說過你這號人物,就是調布那幫人的頭頭。”

    “我才不是什麼頭頭。你也報上名來。”

    “不好意思,我沒有名字。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

    少年拿T恤的袖子擦擦臉,先是注視沾滿鮮血的袖口,接著向由紀露出邪邪的笑容。

    額頭的撕裂傷已經止血,裂開的傷口也緩緩癒合。

    細胞呼應少年的意志,正在加速進行再生修復的作業。在治愈能力這方面,由紀不曾見過進化如此誇張的例子。少年張嘴說:

    “我本來無意要你的性命,可是你惹惱我了。這可是你先動手的。”

    “傳聞這一帶最近出現很猖獗的盜賊,那就是你對吧?行李遭搶的人上門來委託,我們才布下陷阱。追根究柢,這是你自找的。”

    “哼,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但有問題的是他們。要恨,就在另外一個世界恨自己的愚蠢吧。”

    話一說完,少年的兩把短劍在昏暗的空間中發出了亮光。

    閃光化成殘光,高高躍起的少年雙腳在天花板上用力一蹬,從斜上方向由紀展開了攻擊。但由紀掃了他一腳使其翻身。勁頭失控的少年整個身體衝撞到地板上,一如在水面跳動的水漂兒般做了兩、三次的彈跳又滾回玉川路。

    由紀火速沖到外頭。

    這回換少年的短劍從下方一閃,儘管由紀在千鈞一發之際以軍刀擋了下來,但另一把短劍還是刺進了她的肩口。

    “嗚!”

    露出滿臉是血的笑容,少年右腳邁開大步竄入由紀的懷裡,用右肘重擊腹部。沉重的衝擊直達由紀的丹田,造成小腸與脾臟扭曲變形,脊椎從頭到末段都在震動。

    這回輪到由紀往半空中描繪拋物線。在頂點處,她吐出了和有鮮血的嘔吐物。由紀提醒自己,萬萬不可停止呼吸。

    少年跳躍,以號志燈做為墊腳石,再一次往上跳,接著再伸出右腳在陸橋的扶手上一蹬、高高躍上半空中後,飛到了正在做拋物線運動的由紀的上方。

    少年一邊躍至半空,一邊俯視由紀。挨了那一擊竟然還沒丟掉性命。一般而言,那一擊之猛即便是特進種也會內臟破裂,然而由紀所承受的傷害則顯得過於輕微。

    ——呼吸器係嗎?

    環境污染的結果,造成有一種人種以肺為中心,呼吸器官的組織異常進化,可以做出打破常識的運動。他們無論進行著再怎麼劇烈的運動,也不會引發缺氧代謝的狀況,肌肉不會累積乳酸,且為了適應發達的心肺系統,心血管同樣也變得十分強韌。

    但呼吸器變異體的可怕之處並不在這裡。真正的可怕之處是——

    為了確認真偽,少年將兩把短劍都插回皮鞘,改用雙手一把抓住由紀的頭髮,讓自己的左膝蓋頂住她的下巴,對墜下的角度進行若干修正,施加兩人份的體重,以盡可能接近垂直的方式,令由紀的腦門硬生生撞在柏油路面上。

    由紀的腦門慘不忍睹地——沒有碎裂。頭蓋骨沒有粉碎,反倒是罩在她身上的“練氣”之鎧,化作光的粒子向四面八方散去。

    照理說理當會遭到膝蓋與地面夾擊而壓成粉碎的頭部,被氣保護得毫髮無傷。少年所施加的打擊全隔著一層護墊才作用到她的身體。

    既然如此,那用劍將氣切開即可。就在跨坐在由紀身上的少年,準備高舉從皮鞘抽出的短劍的那個瞬間,少年透過自己的膝蓋察覺她的氣正往下腹部集中。

    本能敲響了警鈴,少年相信本能的警告退往半空中。

    由紀從地上躍起,軍刀的刀尖旋往腰後。呼吸變得又細又尖,光粒子狀的氣逐漸積蓄在她的中心,眼眸靜靜地閃出一道光。

    少年牙一咬,又踩著號志燈用力往上蹬,降落到四層樓高的銀行屋頂。

    就在這時,由紀從斜下方往上揮斬空無一物的空間。

    大氣頓時撕裂了。

    從那狹縫冒出的金黃色光芒曲折成鉤狀,朝著少年襲來。簡直就是一道閃電。

    少年呻吟了一聲,跳到隔壁矮了一層的咖啡店屋頂避難。

    利用特進種的呼吸器精練出來的氣,在物質化之後變成肉眼可見的能源集合體著彈於銀行大樓的最上層,頓時引發一陣耀眼奪目的光芒,將銀行大樓的頂部連根挖起。

    少年不好的預感成真了——她是屬於最招惹不得的特進種。

    他忍不住回頭確認被害狀況。

    從著彈地點被炸飛的水泥碎片,在半空中飛舞並閃耀著白光,建築物本身已無法繼續維持結構,一如體力不支跪地般,伴隨漫天的塵煙瓦解了。

    說不定連雲也無法倖免於難地被撕裂了。就是威力如此驚人的一擊。

    少年無暇感嘆,旋即有另一股寒氣襲擊了背脊,直覺地湧上一陣戰栗。

    少年連忙低頭窺看路上,由紀已不見蹤影。

    殺氣來自上空。抬頭一瞧,背對著太陽,將刀尖收到腰後的少女宛若急速俯衝而下的轟炸機般自天而降。

    由紀的右眼光輝燦爛地睥睨了少年,軍刀罩著一層金黃的光芒,大氣滋滋地發出著火的聲音清晰可聞。

    “噫!”

    少年的呻吟與閃避動作、以及由紀的斬擊全都在同一時間進行。

    附著在斬擊上,泛著金黃色光芒的氣從刀身釋放而出,就像在天空扭身爬行的蛇般高高揚起脖子,然後以落雷之姿貫穿了少年的側腹。少年中彈的身體在半空中凹成了ㄑ字形。

    “呀!”

    少年高聲哀號,身體在空中失去重心,狠狠撞上前不久才一頭栽入的甜甜圈店,這回則是肩口首當其衝。

    一旁,氣彈自屋頂將咖啡廳劈成了兩半,塵埃與飛礫再次隨著低沉的轟聲漫天飛舞,由紀的身影也緊跟在氣彈之後闖入煤煙之中。這間店鋪在污染以來的這六十年間仍勉強維持結構,然而面臨這強大的一擊,卻連鋼筋一同徹底粉碎了。

    少年爬身站起,斜睨了灰飛煙滅的店舖一眼後,馬上確認自己的傷勢。

    右內腹斜肌和髂骨的一部分消失了。被刨開的肌原纖維,或長或短地變成起毛似的不平整狀,宛若遭到大型肉食野獸撕咬過般的切斷面。

    淌著大量鮮血的少年拔腿逃命,一邊咬牙忍耐痛楚、讓失去的部位再生,一邊以猿猴般的身手在屋頂之間跳躍移動。

    由紀也十分迅速地在煤煙中一蹬,以獵豹般的身手穿出煙霧,霎時使用肉眼捕捉到少年的身影展開追蹤。

    少年儘管揪著一張臉口吐白沫,還是奮力降落到舊二子玉川車站的二樓月台,濁紅色的眼睛望向後方,整個視野因為建築物接連坍塌崩壞變成了一片青灰色,但裡頭夾雜了由紀的呼吸聲。雖然看不見,可是對方確實掌握到了自己的動態——直覺正如此告知少年。

    緊張感使得少年的一頭亂發倒豎了起來,他氣喘吁籲地跳下月台,在生鏽的鐵軌奔馳,踏上了橫跨多摩川的鐵橋。

    一路來到橋的正中央後,少年才重整呼吸,回望身後。

    只見由紀將軍刀的刀尖斜指著下方,以輕快俐落的腳步踩著鐵軌走來。

    鐵橋上立足的空間十分狹窄,橋樑下是碧藍的多摩川。

    少年硬是擠出了一個微笑,將手中的兩把短劍提在斜下方,流滿全身的鮮血也呼應他的意志止住了。

    由紀無所畏懼地直逼而來,行走的速度漸漸提升。

    等到彼此的距離縮短到約十步之遠時,少年放棄一切小動作,從正面展開迎擊。

    由紀的軍刀朝正面刺出。

    少年閃也不閃,直接讓軍刀貫穿自己的胸膛。儘管鮮血狂噴,少年不在乎胸部被貫穿繼續拉近彼此的距離。

    “!”

    由紀愕然地睜大雙眼,但後悔已晚。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一手攬住由紀的后腰,旋即拿短劍架在她的脖子上。

    “是我贏了。”

    “怪物。”

    “彼此彼此吧。”

    由紀堅毅地繃起一張臉,打算把刺入少年胸口的軍刀抽回。但少年使力摟住她的腰,兩人緊靠在一起無法分開。

    “卑鄙小人。”

    “我的能力就是再生。你有什麼不滿嗎?”

    “放開我!”

    “休想。給你兩條路選——看是要死,還是當我的隨從。”

    少年把刀鋒抵住由紀的頸動脈。只要輕輕劃下一刀,她的生命之火就會熄滅。

    “殺了我。”

    由紀做出答復,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個蠢到無可救藥的女人。少年原先也毫不躊躇地打算劃下短劍,但一看到由紀的表情,握劍的手便停了下來。

    由紀當面直勾勾地瞪著少年,明明死到臨頭,臉上卻毫無懼色,依然保持不屈不饒的氣概。

    那雙藏在纖長睫毛陰影下的翡翠色眼眸凜然不為所動,白皙的肌膚處處滿是血跡,純白與鮮紅的對比襯托出了她的淒艷,一絲絲的汗水沿著脖子滑落,流進了製服的領子。

    無論是少年摟在手上的背部,還是被劍抵住的咽喉,都細緻脆弱到彷彿輕捏即碎一般。長度切齊到下巴附近的頭髮飄來陣陣紫羅蘭的芳香。

    風勢不曾停息。從堤防沿線櫻花樹落下的花瓣,不斷從兩人的身旁隨風飄過。

    胸部被刺穿的疼痛已煙消雲散,不知怎的反倒有一股濃濃的懷念之情。

    ——就這樣再撐一下吧。

    雖然這樣的想法在以性命相搏的戰場愚蠢得足以致命,但這個當下,縈繞在少年腦海中的正是這樣的念頭。

    原本應當割斷頸動脈的手動也不動,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故全跑到自己摟著由紀的這回事上,以至於完全沒有註意到由紀的呼吸變得尖細亮,光逐漸匯集在她的橫膈膜下方一帶——自己給了她充裕的蓄氣時間來準備釋放氣彈。

    等到少年回神時,一切為時已晚。

    “啊!”

    剎那間,軍刀釋放出由紀的氣,從體內灼燒少年的身體。

    爆裂的聲響聽似遙遠,彷彿與自己無關一樣。

    心中甜美的感覺和紫羅蘭的芳香全被肉的燒焦味給掩蓋了過去。

    重力逐漸消失,相對地有種浮游感。

    身體的正中央被開了個大洞,連同櫻花花瓣在多摩川上空飛舞的同時,少年打從心底對自己的愚昧感到愕然。

    他的意識開始陷入昏迷,眼前的天空慢慢褪去了顏色。如果是一般人,這樣的傷勢大概性命不保,可是等我下次睜開眼睛時,這副身體肯定已復原得完好如初——就在少年詛咒自己的身體的時候,耳裡響起了耳鳴。

    ——來日再見。

    耳鳴化成了縹緲的話語。

    ——我們來日會再見的。在鐵橋相見。

    這句話好像曾在哪裡聽過?少年試圖回想,可是還沒來得及探索記憶,眼前的景色便早一步斷訊。

    接下來只是一段漫長的寂靜。在那段寂靜的期間,自己的身體被人動了什麼手腳、又被做了什麼樣的改造,少年根本無從知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02 PM



從格子窗射入的陽光,柔和朦朧地包覆了鋪設在老舊狹隘的馬廄之中的草床。

    隨著麻雀的啼聲,倒臥在草床上的少年無力地睜開了眼睛。

    “天亮了嗎?”

    欠缺霸氣的聲音有氣無力地洩出,而臉上的表情比聲音更沒有活力。少年的兩隻手都被固定在背後,還銬上了厚重的鐵製手銬,併攏雙腳的腳踝同樣也被鐵枷固定住,處於無法動彈的狀態。

    在馬廄灰暗的光線之下,少年的臉同樣又黑又髒。自從敗給由紀以來,已過了三個禮拜。漫長悲哀的一天又再次到來。平心而論,在那一仗戰死反而還比較痛快。

    當少年的口中洩出深深的嘆息時,馬廄的閂門左右打了開來,晨光灑進馬廄的內部。

    “天亮了,起床。”

    隨著冷冰冰的聲音,背後領著刺眼的光線,身穿白色無袖背心和水藍色短褲、一身隨性家居服打扮的久坂由紀,堂而皇之走進了馬廄。

    “今天也有很多工作等著你去做,別想摸魚,知道了嗎?有沒​​聽到?怎沒回話?”

    如同老人放屁般的回答從少年的口中洩出。

    “好啦。我會加油。”

    “那個散漫沒有乾勁的回答是怎樣?一早就無精打采的,要再更有活力點,打起精神來。”

    唯獨這女的,總有一天,我絕對要找出她的破綻,狠狠揍她一頓,然後用兩根拇指深深捅入她的屁眼浣腸!少年在心中默默發誓,一邊遵照命令打起精神回話。由紀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說:

    “很好,這樣就對了。另外,理緒提議要替你取個名字。工作結束之後,今晚記得來我家一趟。”

    由紀說著,同時手腳俐落地從口袋掏出鑰匙,解除少年手腳的拘束。

    少年搔了搔睡得滿身大汗的身體,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在看到於由紀胸前晃動的惡魔警哨之後,便死了一條心地發出長嘆,聽天由命地被帶往今天的勞動現場。

    若不是有那支警哨,自己隨時都能溜之大吉,現在只能乖乖服從人家的命令。今天仍然有枯燥單調的嚴苛勞力工作在等著自己。少年的淚水早已枯竭。

    當晚。

    ‘玉’——

    舉起寫上了這個大字的紙張,久坂理緒開心地笑了。

    “玉?”

    一邊將蒸馬鈴薯塞進嘴巴,由紀一邊複誦那個名字。理緒笑咪咪地連點兩次頭。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在口中又咕噥了一次“玉”這個名字,由紀歪起腦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這裡是調布新町久坂家的起居室,時間是晚上七點。由紀、理緒、以及筋疲力盡的少年三人圍著被燈皿的火光照亮的簡陋矮桌席地而坐。矮桌上放著一堆蒸馬鈴薯和少量的鹽巴,這些就是三人的晚餐。

    “這名字好像貓耶,總覺得這種可愛的名字不配給這種傢伙。”

    由紀盤著腿不屑地說道。現在她穿的是黑色無袖背心和朴實的茶褐色短褲。由紀在家總是以輕便的打扮為主。

    即將被命名為“玉”的少年露出尖酸的眼神射向了由紀。

    “你說‘這種傢伙’是什麼意思?”

    “我看還是取名叫'奴隸'吧。這名字感覺比較適合。”

    “別亂叫!我才不要那種名字!”

    由紀一臉詫異地註視著玉。她大方敞開的胸口、充滿彈性的大腿以及線條柔軟的小腿肚在燈火的照耀下染成了桃紅色,渾身散發出一抹類似紫羅蘭的清淡幽香。

    脫下軍服的由紀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個隨處可見、人畜無害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只要一張開嘴巴用命令的口吻說話,她那威風高貴、一板一眼的女性士官的本性旋即表露無遺。她要是別張嘴說話就好了——少年由衷如此認為。

    可是由紀才不把少年的心情當一回事,把馬鈴薯塞進嘴巴之後,還邊嚼邊漫不經心地把他念了一頓。

    “誰教你沒有名字。沒個稱呼多不方便啊。我們明明是好心幫你取名字,你就少在那邊發牢騷。要叫奴隸還是玉,快點選一個!”

    少年把話吞回了肚子裡去。由紀那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命名和理緒所取的名字兩相比較,勉強算是理緒略勝一籌。問題是——

    “你怎麼會取'玉'這名字,當我是貓嗎?而且為啥連個姓氏也沒有?”

    理緒微微歪起腦袋瓜接受少年的抱怨,點了一下頭,又提起鉛筆在紙上沙沙疾書。

    ‘久坂玉。 ’

    對於笑咪咪地舉起新名字的理緒,由紀和少年不約而同地賞了個兇惡的眼色。

    “我不准你取那個姓!”

    “當我是你哥嗎!”

    理緒被兩人罵得狗血淋頭,沮喪地垂低了眼簾。

    理緒和姐姐不同,是個性活潑溫柔的女孩。少年碰上由紀以來的這三個禮拜期間,之所以

    能苟延殘喘下來,有很大的一部分都歸功於她撫慰人心的效果。若不是有這個妹妹,少年八成早已承受不住屈辱而發狂了。

    理緒目前才十二歲,比由紀小了五歲之譜。耳朵雖然聽得見,可是發聲器官異常的緣故,所以無法說話。她是三年前由調布新町的町長——高比良啟十透過遠親收留,然後託付給當時獨居的由紀照顧的。向來總是孤獨生活的由紀,一開始儘管覺得有些困擾,但沒多久兩人的隔閡便獲得化解,現在就像親姐妹一樣和樂地生活著。平時總是一臉嚴峻的由紀,一旦和理緒一起相處,表情似乎就柔和了許多。

    關於名字的問題,少年也死心懶得再多作爭取。來到這里之後,好像沾染上了動不動就死心的惡習,常常繃緊示威的肩膀此時也垮了下來。

    “那就叫我玉吧。姓氏就算了,反正也只有叫我時才會用到。”

    理緒的眼睛貌似欣喜地亮了起來,立刻在新的紙上運筆寫下東西,舉給少年看。

    ‘我們要一起玩喔,玉。 ’

    然後淡淡地掛起微笑。若以年齡而言,理緒的笑容顯得有些早熟。反倒是收到笑容的那一方不知怎麼地感覺有些害臊。少年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先是籲了口氣,接著在馬鈴薯灑下鹽巴。

    少年從此名叫玉。由紀傲慢地盯著玉的側臉說:

    “餵,奴隸。”

    “不是才剛取了名字嗎!”

    “我想洗澡了,你快去燒熱水。”

    “那種小事自己去搞定。”

    “看來你似乎沒學習能力。”

    以冰冷的聲音如此說道後,由紀作勢銜住哨子。玉見狀,拼命滑動兩隻腳倒退,像是在製止她的行動似地高舉一隻手。

    “餵、餵、慢著,我剛是騙你的。我當然會去燒熱水了。交、交給我吧。”

    “那還不快給我去。現在就去。奴隸不許發牢騷,沒有第二句話,閉嘴聽我的話就對了。”

    表情伶俐的由紀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毫無感情地列出一長串冷冰冰的詞彙。

    早知如此,當時在鐵橋時真該把這女的劈成兩半丟到河裡的。

    他忿忿不平地咬牙切齒,感覺內心都淌出了鮮血,才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瞧理緒一副內疚的模樣仰望著自己,玉輕摸了她的頭一把。生性善良的妹妹又露出淡淡的微笑。

    “理緒也來跟我一起洗吧。”

    理緒點頭答應了由紀的提議。原本板著臉的由紀一和妹妹說話表情就變得和善,看來她真的十分疼愛理緒。

    把感情很好的姐妹留在起居室後,玉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屋外。

    夜晚的調布新町沉入了寂靜之中,篝火的火花在黑暗裡迸裂四濺。仰頭一望,天穹上的春季群星有如洪水般燦爛閃耀。

    調布新町人口約一五○○人。以世界污染髮生以來新成立的區域而言,算是頗具規模。

    說到這座市鎮的起源,無非是原本在調布就持有耕地的人們撐過污染倖存下來後,開始耕作自己的農地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後來,其餘倖存者們離開都心,往郊外流散之際造訪了這塊土地,於是就此定居,在多摩川沿岸開發耕地,一陣披荊斬棘才成功構築了現在的共同體。

    當年的創始者如今已年華老去,後代的子孫只認識現在的世界,是一群只能透過書本認識電力、瓦斯、自來水的孩子。

    這些孩子被稱作第三世代。當初因世界性病毒污染,而殖入第一世代的生殖細胞裡的變異基因,顯現在第三世代身上。

    像理緒這樣無法發聲的小孩還算症狀輕微的,基因體天生就有重度障礙的小孩始終層出不窮,有許多外觀不成人形的嬰幼兒屍體被丟棄在路上或河岸邊。而且外觀和住在森林裡的變異動物——亦即一般所謂的怪物難以區分,因此無法留在鎮裡生活的人類變異體——也就是所謂的妖怪也十分多見。

    除此之外,幾百人之中,會誕生一名完全進化的小孩,人稱特進種。由紀就是其中一名幸運兒。

    污染已經過了六十年,世界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崩壞。基因出現異常的生物群佔了地表的大多數,世界成了名副其實的魔窟。

    玉一邊眺望市鎮的夜景一邊慢吞吞地走,收集好白天用橡木劈成的薪材,從篝火裡借了個火種,繞到久坂家的後面。久坂家是以世界污染前興建好的木造房屋改裝而成的,浴室使用的也是複古風格的鍋底加熱式澡盆。

    替紅磚爐加入薪材生火後,從火爐上頭伸出的煙囪默默地噴出煙來。玉坐在泥地上背靠紅磚遙望夜空。半晌,浴室里傳來澡盆濺起水花的聲音。

    “水好冷。”

    由紀的牢騷穿過木框窗戶傳到玉的耳裡。

    “才剛生火而已,你就稍等一下吧。”

    “理緒也要泡,你要記得估一下熱水的溫度。”

    “我知道啦!囉哩囉唆吵死了!”

    玉情不自禁地怒吼後,牆壁後頭的浴室傳出了長長的嘆息。由紀用感到受不了的語調緊接著說:

    “我告訴你,下僕不准對主人大吼大叫。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

    那口吻就像在說教一樣。如果入浴的只有這個女人,還真恨不得煮死她算了。

    玉一邊忍著屈辱一邊用圓扇加強火勢,隨手把薪材拋進爐子;無奈的是,姐妹進來浴室時,熱水的溫度燒得正好。

    浴室內響起熱水從澡盆​​溢出的聲音,水蒸氣從鑲了膠合板的窗框裊裊洩出,玉聽著姐妹互幫彼此沖洗身體的流水聲,漫不經心地用圓扇煽火。

    回想起來,和剛被帶來這裡的時候相比,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夠用平常心面對低賤的工作。玉很清楚他開始染上了奴隸性。可是沒有辦法,只要由紀握有那哨子,無論是反抗還是逃走,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

    ——我得伺機搶走哨子再逃之天天。

    這是玉目前的計劃。總之先讓由紀以為自己變得乖順服從,趁她掉以輕心的時候奪走哨子,再把她丟到多摩川,和理緒告別之後馬上頭也不回地逃走。只有這個方法了。

    “餵,奴隸。”

    當玉沉浸在愉悅的想像時,用鉸鏈固定在窗框的膠合板稍稍向上掀起,由紀從水蒸氣的另一頭喊聲道:

    “有什麼事呢,公主殿下?”

    語帶挖苦地答腔後,浴室裡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架起了支棍撐住向上掀起的窗戶。水蒸氣緩慢輕盈地從那裡流洩而出,最後消失在夜色中。

    “你快唱歌給理緒聽。”

    “咦,請問為什麼呢?小的不要。”

    “廢話少說。理緒喜歡聽人唱歌。”

    “那你唱給她聽不就得了!”

    “我才不要,你快唱!”

    蠻橫不講理的說法讓玉的太陽穴爆出了斷線的聲音,頓時忘記前一刻才打算暫時收斂脾氣的決心,粗野的本性完全暴露。

    “那是什麼意思!你給我差不多一點!老子只是忍氣吞聲你就得寸進尺了。要唱你是不會自己唱喔!唱一輩子吧你,白痴!白痴音痴女。你老媽——”

    話說到這裡,玉的耳朵裡面突然“嗶哩哩哩哩——”地響起了哨子聲。

    “啊!”

    那個臭女人又吹哨子了。重點是,她居然把哨子帶進了浴室。

    玉固然後悔,也來不及挽回。

    一接收到哨子所鳴放的非可聽領域音波,三個禮拜前被注入到玉體內的人造病毒“Unscratchable”便產生了反應。

    這是調布新町的研究者在實驗的過程中偶然間催生出來的病毒。因為病毒的習性很有意思,於是研究者動了歪腦筋東改西改,最終完成了β版。基於人道上的考量,至今未曾正式派上用場,因此玉成了頭一個被打入這個病毒的光榮祭品。

    祭品一號的脊椎徹底打了個冷顫。

    正確而言,是原先在不活性狀態下沉睡、數量在一百萬以上的人造病毒全數甦醒了。

    “等、等一下!剛才那是亂講的!我是在開玩笑啦!”

    玉的辯解一如耳邊風,Unscratchable病毒的目標只有達成由紀的號令,它們迅速寄生在玉的消化系統、泌尿系統、呼吸系統的侵害受體並且佔據神經機能之後,把偽造的信號傳送給感知神經。感知神經分辨不出那是假的發癢信號,把收到的信號全傳送給脊椎,導致玉感到“內臟的內壁在發癢”。

    面對這個事態,玉能做的反應只有一個。就是倒在地上,將嘴巴張開到極限,丹田用力地——

    “癢————————————————————————————————”

    “死————————————————————————————————”

    “了————————————————————————————————”

    又尖又長的叫聲響徹了入夜的調布新町。

    雖然玉在地上打滾、掙扎不停替全身各處搔癢,問題是現在發癢的地方並非皮膚,而是內臟黏膜。要替那裡解癢,唯有切腹取出臟器,把手探入器官的內側又搔又抓這個方法。要是真這麼做,會連命都賠了。窮究搔不到發癢處的煩躁、難過、痛苦的精髓所製造出來的,便是這個地表上最惡劣的病毒。

    玉一邊拼命扭動四肢一邊在地上打滾,齜牙咧嘴,眼球爬滿了血絲,噴了滿嘴的白沫之後,從靈魂深處噴發出慘烈的哀號聲。

    “快————————————————————————————————”

    “住————————————————————————————————”

    “手————————————————————————————————”

    “發誓今後再也不會忤逆我。”

    “我——跟———你————發—————誓————————”

    嗶、嗶、嗶—————哨音響起。

    收到結束的訊號,Unscratchable病毒透過程序離開神經細胞後,變回不活性高分子狀態,再次陷入沉睡。

    玉四肢痙孿,臉上滿是口水、鼻涕、還有貌似血水的眼淚,他翻著白眼張大嘴,用喉嚨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吸,直到腦髓的中心都沉浸在奇癢無比的餘韻裡。

    “嗯,怎麼啦,理緒?已經泡到頭暈腦脹了?好,那我們出去吧。”

    可能是兩人爬出了澡盆,有聽到熱水濺起的聲音。 “歌呢,不是要聽歌嗎?”儘管這是一個如此吐槽的大好機會,可是玉現在無閒顧及其他事情,更遑論那種芝麻小事。

    “記得把澡盆洗乾淨,然後餵馬喝水。工作完成之後過來找我。知道了嗎?”

    由紀隔著掀起的窗戶向玉發號施令。玉不發一語,只能繼續躺在地上流著好似血水的眼淚。

    “我沒聽見你的回答。”

    “是,我知道了。”

    玉使出渾身之力,用老人放屁般的聲音答腔。

    儘管覺得自己窩囊透頂,但要是再聽到那哨音肯定會抓狂。只能任人魚肉的玉完成吩咐的工作後,三更半夜才跑去找由紀。由紀替玉的手腳上了鐵枷,把他關回馬廄再從外頭上鎖。

    ——我一定要儘早搶走那哨子逃走。

    當晚,躺在只剩獨自一人的黑漆漆馬廄的草蓆上,玉在內心下定了決心。

    ——和儂交替吧。

    就在即將墜入夢鄉的那一刻,另一個宿者的聲音從玉的內心深處響起。

    “別吵,笨蛋。誰要跟你交換了。”

    玉向自己的內心咒罵。

    ——你癡呆了不成,竟然被那種渾身尿騷味的黃毛丫頭給牽著鼻子走。

    “囉唆,誰教我打輸她了,那有什麼辦法。不要害我睡不著,你給我乖乖待著。”

    宛若在演獨腳戲似地和自己的內心做了一番對話後,玉隨即陷入了有如泥濘般的睡夢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07 PM



這個時代,修驗道在高尾山逃過一劫續存了下來。正確而言,與其說是苟延殘喘,不如說是在二○七七年的現在發展到了巔峰。

    所謂的修驗道,乃是日本獨有的混合性山岳宗教。自古以來在平地誕生的密教、神道、陰陽道的技術透過山岳的平台交會融合,在中世紀之後成為修驗道,邁入了成熟的階段。其知識體系博大精深,涉獵的領域甚至包含了民間療法和咒術,過去精通其秘傳修法的人時常扮演著從幕後推動歷史部分舞台的角色。

    原本在邁入近代聲勢便一落千丈的這個宗教,在世界遭遇污染後,又重新受到拋棄都市生活回歸山野的群眾的擁護。

    都市基礎建設因為病毒污染而癱瘓崩潰,於是飢渴難耐、渴望能有棲身之處的人們入住山院,手持錫杖翻山越嶺,採集包括山菜在內的金、銀、鐵等礦山資源,或者生產炭與木材來勉強糊口。至於狩獵採集生活所必須的知識、技術以及哲學則全在修驗道學習。

    高尾修驗正是其中一個修驗者組織,透過支配高尾山這個交通要衝來壯大組織的力量。現有為數七十名以上的門徒,附近一帶的山野全在它的支配之下;平日仰賴信徒的捐獻和山岳資源的買賣維生,同時不斷擴充勢力。

    率領這個組織的乃是“大先達”吉荒莊三,四十七歲。大先達在修驗道名列第四位的高僧。吉荒大先達並不滿足於那個地位,每天勤於修練藉此修養自身與一門,將高尾一帶的農村掌管得安定平和。 (先達為指導入山的信徒或修行僧修行之人。)

    但,那一天——

    吉荒面色凝重地從櫻花盛開的山頂睥睨眼下。他的裝束神似歌舞伎劇'勸進帳'中的弁慶,是唯有上戰場時才會穿著、古風盎然的結袈裟裝扮。

    有著指導者身分、人稱“先達”的修驗僧共四名,他們身穿胸口掛上了一串菊綴的衲袈裟,集聚在吉荒的四周。四人手中各握巨矛,裝置在前端、形狀各異的刀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刺眼奪目。 (衲袈​​裟即俗稱的衲衣,一般使用舊破布縫製而成。結袈裟則是修驗道獨自的袈裟,又稱不動袈裟。)

    春風自山頂席捲而過,使枝葉婆娑起舞,橫掃遍地野草,捲起漫天的櫻花花瓣,在耳畔轟聲大作。但五人只是紋風不動地承受著。現場這股令肌膚發麻的​​氣氛不是一陣山風就能一掃而空的。

    在雜木和矮竹叢遍布的山坡地上,有數十名身披白色羅衣、人稱“新先達”的一般信徒俯伏在五人的跟前。信徒個個手握烏亮的六尺棒,儘管伏低的面孔深深地理進了草叢,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緊盯著山麓不放。

    高尾山系的地勢固然平緩,但面積十分遼闊。從吉荒的所在地開始,連綿不絕的山巔一如大海般一望無際。而且假使有稍稍留意眼角余光的話,甚至還能將那有如山谷間的縫線般的昔日國道二○號、以及沿著那白色山道攀登上山的可疑團體納入視野。

    約在兩天前,有山上的居民發現身穿純白軍服的陌生軍團正沿著中央高速道路東進,並通知了高尾這件消息。既然無法得知對方的意圖,我方也只能做好迎戰的準備以防萬一。

    吉荒聚精會神地凝視,透過樹梢持續觀察。

    對方可能受阻於枝葉無法看見這裡,不過生活在山上的修驗者的眼力之優秀,即便是豆粒大小般的敵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兵員為數約七十人。穿在外套內頭的軍服上下都是山羊色,腰繫烏黑的皮帶固定前面,腳踩高及膝下的長軍靴,是關東地方不曾見過的軍裝。背上背著貌似十字矛的威風武器。裡頭可能混有特進種,但無法以裸視辨別。隊伍的最後尾有數名物資兵殿後,正吃力地拖著載了糧秣的貨車移動。

    隊伍的前頭則有軍旗耀武揚威地隨風飄搖。在紅褐色的旗面上閃耀的是以銀線刺繡而成的紗綾形徽章。那圖面看起來就像把卍字斜擺一樣,在這一帶十分罕見。 (紗綾形指由卍字為基礎變形、串連而成的圖案。)

    但樣貌最怪異的,莫不過是打頭陣的士兵們所騎乘的、像由鴕鳥與螳螂混血而成的怪物。

    怪物的數量約在二十頭上下。看起來似乎已習慣人類的馴養,服從隊伍的秩序,左右兩隻腳一前一後交替地向前挺進。全身長著一層綠色的外皮,因為有鳥喙所以乍看之下跟鴕鳥一模一樣,但是弓在胸前的那一對前腳宛如螳螂的鐮刀,頭上還有兩根既長且彎的觸角。騎兵動作熟稔地操控著系在鳥喙根部的韁繩,領在步兵前頭,以二列縱陣的隊形攀登蜿蜒狹小的山路。

    “老夫這輩子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怪物。”

     懼色從臉上一閃即逝,吉荒的嘴裡不自覺地發出了喃喃自語。

    一般而言,怪物指的是既存物種因基因異常所演變的個體,抑或由不同物種的動物交配產下的個體,但如今在眼下移動的怪物卻是由動物和昆蟲混血而成。不管怎麼看它們都不可能會是透過自然生殖的方式誕生的,應該是在設備相當完善的設施所製造出來的吧。

    一旁的先達和吉荒俯瞰著同樣的生物說道:

    “據說關西和東北有種'變種生物古利魯',是把相差懸殊的生物基因拿來組合改造而成的怪物。或許那個就是了吧?”

    “照這麼說,他們是大津的士兵了嗎?”

    “大津兵照理而言穿的是深藍色軍服和橫十字的徽章。就小的所知,山羊色的軍服和紗綾形的徽章是屬於姬路兵的裝扮。”

    吉荒詫異地跟著復頌了姬路兩字。

    “那個女狐狸的爪牙何故前來此地?”

    吉荒的問題也正是在場全員的疑問。統率姬路的寡妃·澀澤美歌子派遣兵團遠赴此地的意圖讓人捉摸不清。雖然有可能是為了和盤據關東的部分勢力進行接觸,可是這一行人的人數和武裝又太過招搖,不像是使節。況且倘若是使者的話,在途中引發爭端更是百害而無一益,理當會向在路上碰到的高尾修驗呈上書狀,請求獲准通行才是。而且他們應該也曉得要是讓外地人大搖大擺又暢行無阻地通過,在地人面子會掛不住的道理吧。難道說,他們堂堂正正地打出旗幟是別有居心,刻意讓我方見識帶有挑釁意味的行軍嗎?

    吉荒首先挑出了一名先達,交代完要件後即派遣他前往軍團。使者火速爬下山腹,擋在姬路兵團的面前表明來意。雖然使者的身影渺小得宛若一滴墨汁,可是仍能鳥瞰到他那副無懼對方人多勢眾、堂堂正正地主張意見的模樣。

    山頂聽不見雙方正在交談什麼樣的內容,不過對方似乎是以侮蔑的態度對待來使。可以看見貌似領兵者的男子在座騎上不知嚷些什麼,其餘的士兵隨之發出哄笑。

    不一會兒,一臉憤愾難平的使者回到了吉荒的跟前。

    “對方是一群無禮的卑賤之輩,把靈山視若無物。”

    使者跪在地上用蘊藏著怒氣的聲音報告。

    “那些傢伙怎麼說?”

    “他們表示將強行闖關,不需要什麼許可。”

    吉荒面不改色地頷首。

    “只是泛泛之輩嗎?”

    看來對方的軍隊是由一個美名為驍勇,講難聽點其實是有勇無謀的團長所領兵。雖然不曉得美歌子託付了什麼樣的任務給他,不過既然被交付頗具規模的兵力,想必他現在一定氣焰高漲得很吧。軍團所瀰漫的氣氛明顯輕看了高尾修驗。

    吉荒向使者打探對團長的印像以求確認,或許是光回想都感到不愉快,只見使者露出了彷彿咬到澀柿子般的表情說道:

    “團長是名癡肥得可怕,年約四十五歲的男子。不但口氣狂妄而且舉止蠻橫,那副姿態不像武者比較近似權貴。別說以禮相對了,甚至口齣戲言侮蔑修驗。”

    吉荒的鼻子悶哼了一聲。姬路是嚴格講究階級制的地方,空有來頭卻一無是處的權貴擔任管理要職的情況時有所聞。

    ——好個駑才。

    在心中嘀咕了聲意指比蠢才還不如、愚鈍中的愚鈍的字眼,吉荒做出了結論。

    對方大概習於用力量壓榨他人吧。這種對手還算容易應付。姑且不論那個團長在平地是怎麼作威作福,在形同護法要塞的高尾山中,要與修驗為敵會有什麼下場,他這俗不可耐的庸才將親身體會。

    吉荒做好了決定。

    “擺出一字真言之陣。行柴燈護摩儀式。先達以下在老夫下達命令前暫時按兵不動。”

    在場所有人皆高聲應“是”以呼應吉荒的開戰宣言。聽聞靈山遭到侮蔑,他們也不平地咆嘯。拖著隨風擺蕩的衣袖並排在吉荒身後,擺出仁王的立姿開始向不動明王誦唱真言。

    設置在本院前的荒地上的護摩壇擺滿了護摩木,向上竄起的紫紅色烈焰發出轟隆巨響燃燒,使山上的大氣充滿焦味。

    吉荒將橡木製的數珠拿在前方,以手刀在空間切九字咒,然後開始朗誦真言。先達們跟著唱和,重重相疊的祈禱聲在山谷迴盪繚繞,鑼鼓喧天,含有驗力的真言旋律籠罩了修驗要塞。

    大樹的根部與岩場、洞窟等靈地因祈禱的聲浪而開始撼動。如果是擁有驗力的人,應該能在這些靈地看到形似光帶的高速振動吧。

    吉荒操控著那股振動,振動在詠唱的引導下獲得增幅,穿越山峰之間峽谷的同時相互匯集,使力量繼續逐漸加強。這是他一個人在荒山閉關七年,承受嚴苛至極的修行所領會到的技巧,人謂之“護法”。從高尾山麓估計共五十處的靈地召喚而來的振動,一如無數道水脈匯集成大河般,透過地脈彼此糾結纏繞,一會兒工夫便化成兩個童子的身影。

    他們是護法童子——制吃迦和矜羯羅。

    吉荒注入驗力,將真言傳送給兩名童子。

    “唵·達拉嘛·喀恩喀拉·吉休塔·札拉。”“唵·加拿嘛·切揖塔喀·嗡嗡·哈塔。”

    接收到真言,制吃迦童子的薄紅色皮膚變成了一如體內起火燃燒般的赤銅色。

    他晃動頭頂的雙髻,將左手的五鈷杵舉到頭上,奮力睜大雙眼翱翔於半空中。一身肌膚白如夏雲的矜羯羅童子尾隨在後。

    被鎖定為目標的敵方士兵看不到童子的身影,唯有修驗者才能看見那個具備了意志的振動。

    兩名童子朝著攀登中的姬路兵團,快如疾風地衝下山麓的斜坡。

    兵團內率先察覺異樣的是古利魯。它們直直地豎起頭上兩根觸角,高舉弓在胸前的鐮刀,彷彿在威嚇似地挺直上半身。縱使騎兵揮動韁繩命其前進,古利魯仍不理會主人的命令,眼睛別往其他的方向。

    “鐮鳥的樣子不對勁。是不是有什麼異物?”

    騎兵們對鐮鳥那突如其來的陌生行動感到困惑。在場的鐮鳥全是受到良好調教、經過精挑細選的古利魯,絕不會像這樣無視韁繩的操控、本能地擺出攻擊架勢。騎兵環視四周,卻不見任何具有威脅性的異象。

    “冷靜,對方是修驗,不能以教科書上的知識判斷。”

    以悠哉的聲音如此說道的,正是先前愚弄使者、四十五歲上下的肥男。

    他是個徹徹底底渾身都是肥油的胖子。軀體的部分比常人肥大兩至三倍以上,只要稍微晃一下身體,即便隔著軍服也能看出脂肪在顫動。不僅如此他還是個高大的巨漢,反倒是騎乘在他胯下的鐮鳥看起來體型縮水了。只能說生不逢時,否則這副身材應該早穿著丁字褲在相撲場上大放異彩了。

    男子在鞍上晃動著大腹便便的肚子,不改老神在在的態度,循著鐮鳥的視線,語帶輕蔑地表示:

    “鳥只看著同一個方向,那里肯定有什麼東西。絕對不可因此害怕。要是心中露出破綻,小心被趁虛而入。”

    經這麼一說,士兵們也發現鐮鳥鎖定的方向全都集中在一點。

    國道二○號旁那面一路連往山頂的平緩斜坡滿面都是杉木林,鐮鳥們就是朝著林子裡的黑暗高舉鐮刀。這表示有什麼東西在裡面蠢蠢欲動。

    “會是怪物嗎,兵曹長?”

    “難說。如果是肉眼看得見的也就罷了,就怕有可能不是。”

    兵曹長.岩佐木滿男一如在享受這個事態似地,始終維持悠哉的語氣。

    “步兵擺陣。保護騎兵。”

    “是!”

    在岩佐木兵曹長的發號施令下,五十名徒步的士兵手持原先背在後背的巨大鐵矛,跟鐮鳥一樣仰望斜上方,同時站到騎兵的前方擺出三列橫陣。

    “維持這個陣式待命。不許害怕,鳥邊野大隊不需要膽小鬼。”

    岩佐木下達通牒。雖說是通牒,但語調消沉絲毫感受不到緊張感。可是士兵們對他的話言聽計從,做好覺悟。這是一批受過嚴厲訓練的士兵。岩佐木抖動著下巴的肉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道有如火花或閃電的閃光。

    儘管只有短暫的一剎那,但那道火花所展露的氣魄卻有如守護著山門的仁王神像。

    直覺提醒岩佐木有危機到來,鬆弛的脂肪打顫不止。

    下一剎那,步兵擺出的三列橫陣傳出了慘叫。

    士兵雙手緊握的鐵矛紛紛掉在地上,發出陣陣沉悶的金屬音。

    他們甚至無法重新拾起地上的武器。

    因為隨著慘叫聲,所有士兵的背部統統往後折,兩隻手無力地下垂,面孔朝天仰起。

    “唔!”

    岩佐木愕然地睜大眼睛。雖然早預測一定會受到某程度特殊的攻擊,但前列兵員皆遭到束縛的結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對,這不是束縛兩字簡單就能交代的現象,而是有種肉眼看不見、卻沉重得可怕的負荷壓在所有步兵身上。

    在岩佐木的眼前,有幾名不堪重壓的士兵倒了下來,身體對折成後腦勺幾乎跟臀部黏在一塊的地步,口吐鮮血、目翻白眼、喉嚨發出嘶嘶的吸氣聲,最後背骨隨著沉悶的聲響應聲折斷死亡。即便是岩佐木,也被那淒厲的死相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過去從來沒有碰過這樣子的攻擊。

    剩餘的步兵也只能一邊發出苦悶的呻吟,一邊拼命使出渾身解數抵抗著,不讓背骨折斷。岩佐木的後方,鐮鳥照舊擺出威嚇的姿勢不肯移動。不過才一眨眼的工夫,日復一日鍛煉不懈的鳥邊野人隊精兵,便被降級為連小孩也不如的一盤散沙。

    ——這就是所謂的驗力嗎?

    岩佐本體內所流的戰士之血開始沸騰,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舔舐。

    “有意思。”

    遠眺山麓斜坡的前方、高尾山山頂附近,手持烏亮六尺棒的修驗者一行正朝著這裡殺了下來。對方大概是打著趁機趕盡殺絕的如意算盤吧。以僧侶來說,算是相當心狠手辣的。

    岩佐木貌似費力地扭起身子,從馬鐙脫下軍靴。一旦肥胖成這副身材之後,光是要爬下馬鞍站在地上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以遲緩的動作千辛萬苦地下來後,岩佐木一邊側目看著奮力不讓背骨折斷而痛苦不堪的士兵,一邊用軍服袖子擦去滿頭大汗。

    “你們再堅持一會兒。我不允許你們死。”

    以平板的語調丟下一句話,岩佐木開始緩緩脫掉軍服。隨著鼻息的悶哼聲將上衣拋開後,裡頭那件極為可能是特別訂做、裹著上身、厚度單薄到徒具形式的白色內衣,以及底下滿是搖來晃去的脂肪的上半身便顯露了出來。

    岩佐木丹田施力,拉開嗓門大喊:

    “準備受死吧,這群破戒的花和尚!”

    幾乎撼動山脈的狂野嗓音在群峰間回音繚繞。

    岩佐木的背肌頓時膨脹鼓起。不,不單是背肌,緊接著三角肌、岡下肌、肱肌、內腹斜肌都在鬆弛的脂肪上刻出一道道的紋路,進而收縮,從內側讓岩佐木的上身逐漸變得緊緻。原先軟綿綿的身體表面在瞬間緊繃結實、肌肉隆起,轉變成凹凸不平的肌肉線條。

    一眨眼,前一刻的肥碩身軀變貌為足以讓人看得出神的健美肉體。整副軀體變形得看不出原貌,有棱有角的肌肉在手臂和胸口渾圓地隆起,腹肌也完美地分裂成一塊塊,背上也有好幾道貌似羽毛的背肌​​,令人嘆為觀止的肉體美就地完美呈現。

    不只是身體,連臉型都變成了另一個人。在提起幹勁之前,原本脂肪下垂到分不出臉頰和下巴,但那些贅肉可能已經被上半身的肌肉給吸收了,如今掛在臉上的是一副精悍的武者樣貌。

    岩佐木的身高有兩公尺以上,五官深邃,雙眸神采奕奕閃耀著璀璨光芒,包覆全身的發達肌肉甚至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尊金剛像。修短的頭髮和傲然的肉體相互輝映,渾身散發的武者風範即使是男人也會為之傾心。

    他發出喀喀的聲響活動脖子關節,拾起掉在地上的鐵矛仰望長滿了一整面老杉木的斜坡。

    岩佐木直覺地明白葉蔭裡的不可視物體鎖定了自己。

    一股如同電流般的物質從脊椎流竄而過,和施加在步兵身上同樣的負荷此時也壓在岩佐木身上。如果不出力抵抗,背骨會擅自往後折。

    可以理解為何歷經苦練的士兵也會痛苦呻吟。這是一股超乎想像的現實、物理的力量。

    “不過如此爾爾。”

    岩佐木以肌力和這般驗力抗衡,厚實的上臂二頭肌上浮現了好幾條血管。他讓上半身呈向前彎的樣子蓄力,用眼尾余光堅毅地瞪視著斜坡上方不放。自以為獲勝而耀武揚威的修驗者們在杉木林裡穿梭直奔而下,朝二○號線殺來。在他們的上方,可以看見有一群並列在山頂附近的漆黑影子,恐怕那就是設下了這個結界的高尾修驗的高僧吧。他們正一心專注於祈禱,防止咒縛被解開。

    捕捉到那個身影后,岩佐木的嘴角向鈄上方揚起。

    “是我軍的勝利。”

    岩佐木緊握鐵矛如此喃喃說道。

    上下一襲白色羅衣的修驗者穿過一道道的樹幹隙縫,縱身躍至眼前。岩佐木太陽穴冒出了青筋,揮舞鐵矛橫向一劈。敵人雖然想以六尺棒招架,卻整個武器連帶身子一同被劈開,上半身折成奇怪的角度飛上半空。

    旋即又有另一敵人衝到眼前。岩佐木這回將鐵矛上提下砍,先是一記橫劈,緊接著轉動巨軀一氣呵成地使出第二擊的橫劈。每一回的攻擊都使信徒們震飛、悲鳴貫耳,然後換下一批敵人現身。

    由於受到驗力的束縛,一舉一動都承擔了平時數倍的負荷。

    敵人將岩佐木團團包圍,見機便揮舞六尺棒,棒如雨下地狂毆猛打。

    岩佐木放棄閃避,用肌肉承受攻擊。信徒若太過輕忽大意,反倒是揮棍的手會震得發麻。這副軀體簡直形同一個金屬塊,即便連遭痛擊,身體的關節也流出鮮血,岩佐木的臉上仍掛著狂妄的笑容絲毫不受影響。

    透過矜羯羅童子的眼睛,位在山頂的吉荒觀察著在山峰中腹展開的戰況。

    狀況目前依然是我方有利。

    沒能識破那個肥碩男子是特進種固然是一大失誤,可是對形勢並未有太大的影響。空有一身蠻力的肌肉纖維繫特進種,在由驗力所支配的修驗要塞內根本不足為懼。

    制吃迦童子在杉木林中以不動金縛的修法制壓敵人的兵團。一般的兵卒早已連根手指都動彈不得,唯獨那個特進種巨漢純以肌力對抗驗力,揮舞鐵矛和修驗者們戰成勢均力敵。

    ——只是人類的力量終將面臨極限。

    繼續詠唱真言的吉荒確信勝利必手到擒來。己方有高尾山助陣,而那個巨漢不過只是一塊佇立在岩漿中的岩石,就算能苦撐一時,不久還是會碰上氣力用盡被沖走的命運。很快地不動金縛的效力將滲透全身,他就會變得跟其他士兵一樣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吧。

    後頭領著四名先達,吉荒更用力詠唱真言。制吃迦和矜羯羅現在完全掌握了姬路兵團所有人的身體,接下來只需照這樣單方面地壓迫撲殺即可。

    ——是我方的勝利。

    當那份確信在吉荒的胸中循環時,身後的詠唱聲聲戛然而止。

    “唔?”

    就在打算轉頭回望的時候,貫穿了自己下腹、被陽光照耀得閃閃發亮的長槍槍頭映入了吉荒的眼簾。

    “這……”

    鮮血連同話語從吉荒的口中洩出。

    從背後刺入的長槍從身前穿出,銀光的刀身早已沾染了鮮豔的鮮血。

    灼燒般的痛覺直穿腦髓,甚至發不出呻吟。對於自己將死於非命的事實沒有自覺,吉荒勉強扭轉脖子,將視線移到了自己的身後。

    手握槍柄的是一個身穿山羊色軍服和緋色外套的年輕人。

    及肩的銀灰色長發,細長得落下了陰影的眼睫毛,泛著紫羅蘭色的妖異眼瞳。高瘦的身材即使被誤認成是女性也不奇怪,但消瘦的雙頰、尖銳的下巴、以及下方的喉結在在顯示他是名男性。

    前一刻還在詠唱真言的四名先達如今已身首異處,一語不發地躺在年輕人的身後。

    “請說遺言,吉荒人先達。”

    一個聽似嬌嫩的年輕人聲音在身後響起,聲音裡明顯挾帶著侮蔑性的意味。

    想答腔的吉荒喉嚨哽住了,代替聲音從口中冒出的是暗紅色的嘔吐物。腳邊也在不知不覺間積了一灘血泊。顏色與其說紅色,實則更偏近黑色的血液從下腹源源不絕地溢出,身體也跟著急速失溫。吉荒擠出剩餘的力氣提出了疑問:

    “你是何時來到這裡……”

    年輕人水潤的鮮紅嘴唇輕輕張開,像是嘲弄似地說道:

    “我兩天前就在了。一直藏在樹洞裡。”

    “下面那些人是誘餌嗎……”

    “嗯。言歸正傳,這就是你的遺言嗎?”

    懷著莫大的屈辱,吉荒理解了一切的來龍去脈。

    兩天前,年輕人隻身潛入高尾山、躲在樹洞裡,同時身為誘餌的本隊堂堂正正地現身在中央高速道路,吸引高尾修驗的注意力。若依照平常的戒備原本應當能揪出入侵者,只可惜心思全被誘餌吸引的修驗者們,直到今天此時仍然沒有註意到自家暗藏了外敵,毫無防備地擺出一字真言之陣、集中意識進行加持祈禱,而無視祈禱中最需要警戒敵人的突襲,把原本應該留下來當護衛的新先達全派去對付誘餌,讓本陣大唱空城計。

    姬路兵團自始至終都沒有小覷高尾修驗的力量,甚至說對策思考周全,故意表現出彷彿輕看對手實力、莽撞無謀,只是一個愚鈍集團的樣子。那個壯漢貌似恭敬,實則輕蔑的態度​​也包括在內,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的佈局。

    小覷敵人的反倒是高尾修驗這一方。認定對方只是烏合之眾,自恃山中的優勢,沒有思考對策,便直接仰賴力量盲目進攻,最後落得這番下場。

    在場已經沒有能詠唱真言的人。也由於真言中斷,導致制吃迦和矜羯羅無法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而消滅。如此一來,想必二○號線的形勢會在短時間內逆轉吧。

    吉荒用臨死前的餘力望向身後的年輕人。

    “好個小家子氣的作戰哪。”

    “能得到您的褒獎,是我無比的光榮。”

    “你的名字是?”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隊長,鳥邊野米蓋爾。”

    “老夫會詛咒你的下三代。”

    “那也辛苦詛咒的您啦。”

    鳥邊野調侃地回應吉荒的詛咒後,拔出了長槍。吉荒的身軀向前癱倒,在腳邊形成一片血海。

    盯著漸漸滲進碧綠草叢的緋色,鳥邊野用槍桿讓吉荒翻身呈仰臥狀。

    大概是一息尚存,吉荒的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極為黏稠的血液隨著那股脈動從下腹的洞口噴出,再沿著身體滑落。

    鳥邊野跪在地上,抱起血淋淋的吉荒的上身後,閉上眼睛,將自己的紅嘴貼在瀕死的吉荒的嘴上。

    吉荒透過長年鑽研所培育的驗力——對練氣者而言也就等同於氣——經由口腔被鳥邊野吸取了。即便是瀕死的肉體,只要心跳還在就有辦法吸氣。這股不可視的​​力量與寶玉等價。高尾山所孕育的新鮮澄澈之力漸漸滲進鳥邊野的體內。

    或許是在向修驗的大老告別吧,耳邊傳來了春鳥聽似哀戚的啼叫聲。鳥邊野不受影響,繼續閉眼吸取吉荒的嘴唇。

    這真是無比幸福的時刻。透過新氣的獲得,每一個細胞都變得滋潤、得到滿足,漸漸活性化。也不枉這些日子不吃不喝躲在樹洞裡了。不計其數的力量直接注入了空蕩蕩的胃臟底部,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愉悅從那裡泉湧而出。

    直到將甘露榨取得一滴也不剩,鳥邊野才放開了嘴唇。

    不只是嘴邊,連鳥邊野身上山羊色的軍服都被吉荒的血染濕了一片。黑薔薇色的鮮血在絲絹般的白皙皮膚上倍顯淒絕。

    鳥邊野嘴邊垂掛著口水絲,面露恍惚的表情仰天輕​​輕吐息。這口氣,是被剛剛吸入的吉荒的氣所驅逐出來的廢氣,換言之就是氣的排泄物。就像在享受餘韻般,花時間細膩地將所有的廢氣吐出之後,鳥邊野垂下愉悅得泛淚的眼簾,望向乾枯的遺骸。

    吉荒面帶痛苦的表情喪命了。鳥邊野以彷彿在處理絹布般的動作將亡骸輕放在地,鳥瞰遙遠下方的國道二○號。

    形勢如今已徹底翻盤。原本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士兵重獲自由,鐮鳥也服從騎兵的駕馭蹂躪修驗者。此外也看到了岩佐木從驗力的束縛獲得解放後,比平時更殘忍地掀起腥風血雨的身影。

    戰鬥最終看來是以勝利落幕。鳥邊野在岩石上彎腰坐下,觀賞部下們虐殺修驗者的場面。一身朱色的岩佐木在山頂現身已是一小時之後的事了。

    “作戰實在是太精彩了,大隊長。我軍大獲全勝呢!”

    岩佐木用神清氣爽的聲音表示。他頂著一張滿是敵人噴灑的血液​​所凝結而成的干疤的臉,哈哈大笑。

    “被害狀況呢?”

    “有兩人戰死,身受重傷的則有五人。”

    “用來做為跨足關東的代價,應該還不算吃虧吧。”

    鳥邊野無情的說法令岩佐木頓時臉色僵硬,但隨即恢復平時落落大方的態度。

    “無論如何,一切都順利地結束了。您肚子一定也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不用了。我才剛享用過大先達那滋味令人讚嘆的氣,現在可是精力充沛呢。”

    瞅了一旁吉荒的屍體一眼,鳥邊野露出淒豔的微笑。

    籲出一口氣的岩佐木直接席地而坐,享受征服後的景緻。不過才轉眼間,就從萬夫莫敵的武者姿態變回原先那個邋裡邋遢的臃腫身軀。

    陽光頁射著山頂上的兩人,不知名的鳥啼聲從林子里傳來。有三棵垂枝櫻,枝丫開滿了粉紅色的櫻花妝點得艷麗動人,從上頭飄落的花瓣橫越湛藍的天空飄往山峰。

    岩佐木一邊用軍服的袖子抹去汗水,一邊眺望遠方,向這面景色致意。

    “懷念的故鄉啊。不肖岩佐木滿男,四十五歲,今天終於重返故土。”

    如此言所示,岩佐木本是關東出身,離鄉背井三十年才總算回到了故鄉。挾帶著懷念的氣息的風打動了岩佐木的心胸深處。

    鳥邊野向岩佐木所注視的方向望去。

    “那個大樓林立的地方就是新宿?”

    “哦哦,大人明察。那確實是昔日的新宿副都心。”

    在春霞的彼方,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樓建築看起來就好似一塊塊淺灰色的鐵板。彷彿克制不住返鄉的喜悅似地,岩佐木的聲音和平時不同,顯得神采奕奕。

    “天子逃進了調布,就在那些大樓的前方。離這裡不遠了。”

    “感覺就近在咫尺呢。不知薰過得還好嗎?”

    “聽說她在調布以久坂由紀為名。”

    “澀澤薰這名字明明就很好聽哪。”

    “應該是會帶來很多不方便的緣故吧。”

    “久坂由紀嗎?我還是比較喜歡薰這名字。”

    先是發表了自以為的意見後,鳥邊野露出冷笑繼續接著說道:

    “要是又讓她給逃走就麻煩了,還是先做好萬全準備吧。暫時駐軍高尾仔細收集情報。等到確定是囊中物時再整軍行動即可。時間充裕得很,慢慢來吧。”

    “預定何時展開行動呢?”

    “視情況而定,姑且先以五月為目標吧。再過一個月姬路就會派來援兵,在那之前先跟調布新町的居民打聽打聽,找到能收買的人就先收買下來。總而言之我軍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情報。”

    垂枝櫻在如此答復的鳥邊野身旁散落了花瓣。

    在一陣櫻吹雪中,隨著山頂狂風的吹拂,緋色外套與紗綾形徽章的旗幟,發出了不吉的聲響飄揚搖曳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10 PM



“馬車隊?”

    由紀頷首回應玉的疑問——

    “這是一趟四天三夜的旅行,在舊首都圈巡迴採集物資。你也一起去。”

    “我才不要。”

    “那我吹哨了。”

    “一、一定要去的啦。我去就是了!”

    由紀面不改色地又點了頭後雙手合十,用一板一眼的聲音說:“我要開動了。”一旁的理緒也跟著輕輕點頭,開始了平靜的早餐。

    陽光透過格子窗照在久坂家起居室裡,矮桌上擺放了麥片雜燴粥和少量的鹽巴。玉被帶來這座市鎮已經過一個月的時間,多虧理緒的請求,最近像這樣在久坂家同桌用餐的機會增加了。

    在這段期間,玉連個否決權也沒有,只能乖乖聽從命令,變成了又是興建小屋又是耕田又是鋪設水道又是站崗又是狩獵又是伐木又是被迫按摩由紀肩膀的一介奴隸。晚上當然是被銬上鐵枷關在馬廄睡覺。習慣實在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現在這樣的對待對玉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並不覺得有什麼痛苦。

    盤腿坐在榻榻米上,玉將早餐的雜燴粥一口氣扒進口中,自言自語地嘟嚷了聲“一點都吃不飽”。肚子也像借題發揮一樣咕嚕咕嚕叫。理緒見狀輕輕地笑了,由紀輕蔑地出言諷刺。

    “你的肚子還叫得真大聲啊。”

    “因為我一直在忍受過度嚴苛的勞動啊。”

    聽見玉的回話,由紀默不作聲,扒完雜燴粥後,大聲地把餐具放回桌上。

    “我吃飽了,準備出門。”

    理緒舉起寫著“一路小心”的紙張,玉和由紀結伴離開了住家。

    外頭天氣晴朗,調布新町刮起了一陣溫暖的五月薰風。

    多摩川的堤防沿線耕地片片,黑色的土地上種植了一排排的青菜。水田方面目前正展開插秧的工作,不分男女老少都一同彎下腰來在田裡插秧,成群的麻雀則在上頭歌唱。

    玉跟在換穿了製服的由紀身後走在田埂上。有諸多田螺定居的水田水質清澈透明,青蛙、瓢蟲躲在田埂的草叢裡,貌似幸福地享受著日光浴。忙於農務的人們看到由紀紛紛開口打招呼。她也時而出聲打招呼、時而輕輕揮手示意,大家都對她露出滿面的笑容。由紀是這座市鎮的守護者,同時也是深受大家愛戴的人物。

    一排已成了廢墟的公寓至今還聳立在遼闊耕地的另一頭。當中雖然不乏傾斜頹圮和全毀的建築,不過還保留有往昔的風貌。就連高壓電塔也是,儘管整體爬滿了常春藤,目前還勉強保有六十年前的結構。除此之外再也不見其他影響視野的遮蔽物,碧藍的天空與翠綠的堤防,遼闊的田野一望無垠,武藏野的春天氣氛是如此安祥。

    走過田埂,渡過橫跨水道的小橋,透過樹梢遠眺散落的民家,同時沿著爬滿裂痕的音日鋪設的道路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大型的運動競技場出現在遠方。由紀直視著前方表示:

    “當發生大戰時,婦孺都會來這裡避難。你現在就先記好。”

    “喔。”

    玉用鼻子答腔。把這種運動競技場拿來代替城塞利用並非什麼稀奇少見的做法,不僅觀眾席的外壁可以直接當作城壁使用,還可以從觀眾席的外圍向攻來的敵人射箭。這座建築擁有將近二十公尺高的雄偉外壁。

    “這裡。”

    由紀停下了腳步。雖然裡頭的空間裡面被防柵欄獸遮住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在小而整齊的門旁有一塊用黑墨寫著'調布新町中央役場'的看板。 (役場是類似公所的行政辦公設施。)

    兩人沒向任何人報備便逕自穿過門,大搖大擺地橫越中庭。腰歪成了ㄑ字狀的老人用掃帚在掃地,一旁則有鬥雞在啄食地面。宅邸內有兩棟簡樸的長屋和一棟二層樓建築的木造民房。在長屋的外廊有貓躺著曬太陽睡覺。由紀直接舉步向二層樓建築走去,並在入口處通報了來訪。

    旋即有人來領路,他們被安排坐在裡書院。陽光朝著向南的格子紙門斜射而入。玉在座墊上一盤起腿,就遭到由紀斥喝無禮。

    等到跪坐的雙腳開始發麻時,紙門打開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性現身。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她慌慌張張地在座墊上坐定。年紀大概有二十五歲以上,身著西裝外套和藍色的裙子,髮長約在肩口的位置。她看也不看玉一眼,翻開用單手拿著的熟皮革記事本,一邊用筆尖搔頭,一邊快言快語地喋喋不休。

    “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麼說齋藤先生這個人了,一下子鬧脖子痛一下子說肩膀僵硬一下子喊背在癢,毛病有夠多的。那個人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職業士兵,一到鍛煉的時間就莫名冒出一堆病痛。竟然還有臉喊無聊偷偷溜出長屋,不然就是明明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也跑到這裡盡說一些又臭又長的廢話。真教人頭痛耶。重點是跟我扯那些有什麼用啊?講那些話疼痛跟肩膀僵硬就會消失不見嗎?你說呢?他該不會那是那個意思吧,希望我關心他一下之類的?應該不會

    吧,那怎麼可能呢,對不對——? ”

    被該名女性鄭重其事地徵詢了意見,玉也動腦思索該怎麼回答,但她馬上又接著搶話:

    “哎呀,你就是那個阿玉對不對?幸會,我是調布新町生活課課長一之谷景子。雖然頭銜是課長,底下卻沒半個部下呢。這回由我擔任馬車隊的隊長,所以還請多指教囉。”

    “啊,呃,你好。”

    玉不由自主地回打了招呼。一之谷本來就笑呵呵的表情,這時笑得更開懷了。

    “哎呀,你的個性明明比傳聞中的直爽多了嘛。由紀還說你活像頭野獸耶,明明就很平常呀,是吧?”

    玉狠狠瞪了由紀一眼,卻完全被視若無睹。由紀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模樣回話:

    “馬車隊的成員決定好了嗎?”

    “咦?啊啊,馬車隊嗎?嗯,那個啊,齋藤先生是很想去啦,可是呢,他去了這邊就沒人防守了吧?高比良町長到奧多摩出差去了,烏西和小靜則是跟去當護衛,如果連齋藤都跟我們去籌措物資會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想說這回就麻煩由紀和阿玉兩人多擔當點好了。欸,護衛貨車你沒問題吧,阿玉?”

    “護衛工作嗎?比起當土木工要好多了吧。”

    “你敢拿刀相向的話,我一定吹哨子。”

    “我說你啊,可不可以信任我一點!”

    “就是說啊。嗯,阿玉能乖乖不要亂來的話那就好,因為你跟由紀差不多強吧?好厲害喔。光是由紀一個人在這一帶名聲就已經很大了,可是現在卻變成有兩個,這座市鎮已經完全安全無虞了呢!”

    “我也認同這個奴隸的實力,但是我不信任他。”

    “哼!”

    一之谷用視線安撫兩人之後,遞出了商隊的行程表。

    【第一天出發~抵達新宿~夜營

    第二天於新宿進行採集~午後出發~抵達澀谷~夜營

    第二天於澀谷進行採集~午後出發~抵達二子玉川~溫泉遊樂~夜營

    第四天上午出發~回到調布新町】

    玉大致瀏覽一遍點了點頭。有兩個特進種隨行,這趟旅程應該是有辦法平安走完。

    據一之谷表示,由紀離家的這段期間,理緒將由役場的人代為照顧。由紀深深地磕頭向笑容滿面的一之谷致上謝意。

    當天中午旋即動身出發。

    在理緒的目送下,做好旅行準備的玉和由紀,一走出家門,兩部頂篷馬車和兩名馬夫、以及另外兩頭配置了馬鞍的馬匹已經在鎮的出口待命了。正在觀察馬匹狀況的一之谷,見到由紀等人便舉手揮舞。

    “呀呵——有不錯的馬可以用喔——”

    頂篷馬車比玉想像中的還要氣派。馬也是毛色光亮、肌肉結實,要搬運大量的物資應該不成問題。

    “那我的武器呢?”

    玉向一之谷詢問掛念已久的問題。自從敗給由紀,玉的兩把短劍便一直由役場負責保管。由於這次要擔任護衛,照理說應該能拿回來才是。由紀回答:

    “有需要戰鬥的時候一之谷小姐會交給你,結束後必須奉還​​。”

    “那是啥規定啊!一點都不信任我。”

    “怎麼可能信得過啊,你給我聽好,之所以會讓你參加馬車隊,是因為我隨時有辦法用這哨子控制你,絕不表示我認同或相信你的人格。這件事你給我牢牢記好了。”

    由紀盛氣凌人的說詞令玉將頭別向一旁,十分不服氣。旁觀兩人互動的一之谷岔開了話題說:

    “看——我們的兩名馬夫都是霧生館道場的門徒喔。他們都大致知道氣要怎麼運用,可以放心交給他們。”

    駕駛馬車的是兩個才年僅十五歲上下的少年。兩人都頂著平頭、身穿學生製服。

    “我叫財前直道。能和久坂小姐同行是我的光榮。”

    “我是式島和彥。經驗尚淺,還請多多擔待。”

    由紀也向他們打了招呼,接著開始檢視馬車。

    駕駛座上懸掛著網籠,裡面關有聯絡用的傳信鴿。一旦發生了什麼意外,鎮內派出的鴿子將會朝這只鴿子飛來。反過來也是同理,萬一馬車碰上任何狀況,會放這只鴿子飛回鎮上。在這個時代,傳信鴿是主要的遠距離通信手段。

    “這兩匹馬是分配給由紀和阿玉騎的。”

    一之谷牽著兩匹馬的韁繩走來。分別是鹿褐色與栗色的年輕馬匹。玉隻腳踩在栗色馬匹的馬鐙上說:

    “馬耶!好久沒騎了呢!”

    接著跨上馬鞍,拍拍馬的脖子。由紀也一腳跨上鹿褐色馬匹後,向玉問道:

    “你會在馬上揮劍嗎?”

    “視情況而定,不過基本上是下馬使劍。”

    “我也一樣。馬只不過是移動用的。”

    由紀打直了背部的騎馬架勢感覺相當英勇挺拔。玉雖是略顯駝背的姿勢,但操控韁繩的動作相當老練。

    由紀負責打頭陣,玉跟在她的斜後方,兩部頂篷馬車殿後。

    下午兩點,隊伍一行在甲州街道壓印下長長的車輪痕跡,向東方啟程了。

    沐浴在春光中的玉悠閒地駕著馬匹,眺望甲州街道沿路的廢墟。那是一幅平時早已看慣、遍布裂痕、由灰白色和青翠綠意交織錯綜的景觀。

    林立在道路兩旁的水泥建築,纏附著一股衰敗凋零的氣息,龜裂的壁面爬滿了藤蔓。有的建築玻璃窗全碎,有的是屋頂雜草叢生,有的壁面上破了個大洞、也有斜得像是有人用手撐著的建築,可謂形形色色。

    彎折的交通標誌與號志燈、昔日曾是車子的生鏽廢鐵、斷掉的電線、橫倒的大型貨車、以及從貨架撒出的鋼筋,零零落落地四散在路上各處成了植物的苗床,在淡綠色的籠罩下無聲無息地陷入了長眠。

    道路的正上空可見首都高速道路高架橋的遺跡,而路途中隨處可見高架橋坍塌的部分,上方直接敞見大片的藍天。當中有些是橫倒、有的只有部分的區塊向前坍崩,損壞的狀況各不相同,而且在崩塌處也可見到許多車輛的殘骸。

    儘管路況雜沓,不過為了支援有勇氣的交易商,路上總是被清出一定的通行空間,馬車隊就是沿著那個空曠的路面前進。路面的狀態固然好壞有別,不過會導致無法通行的障礙物已經都獲得撤除。途中一旦遇到柏油路面隆起或下陷嚴重的地方,所有人便一起合力推動或抬起馬車通過。

    不久,日照漸漸開始西斜。金黃色的光芒從商隊的後方照耀,在路上拉出一道道長長的影子。

    這時,幾道不祥的影子赫然映射在玉的眼裡。

    在前方那棟狀似頹靠在鄰房的傾圮建築的陽台上,有五隻猙獰兇猛的老鷹虎視眈眈地睥睨著商隊。每隻老鷹都是一個身軀長了兩顆頭顱,鳥喙的前端有血液乾枯的顏色附著。

    它們就是所謂的怪物。

    六十年前,在全世界肆虐的新種感染性病毒歷經數次的變異,發展成能夠水平基因轉移,打破物種之間的障壁入侵所有生物的基因體,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產生排斥作用而死亡,病毒便寄生在僅存的百分之一的相容生物的生殖細胞中。

    這個結果,導致大地充斥了由變異生殖細胞產出的異形生物。儘管形狀怪異,但它們都是能適應污染世界的進化種。於是人們將它們稱之為“怪物”。若照這邏輯而言,在這受污染的世界倖存下來的人類同樣算是怪物,不過這問題似乎沒有人追究。

    這時,打頭陣的由紀勒住了馬匹。

    “有東西來了。”

    下馬的由紀只簡短地說了這句話。玉也閉上眼晴讓感官更敏銳。由紀說得沒錯,有個性質異於平常的振動從新宿方面以空氣為媒介,隱約地傳了過來。

    玉瞥了駕駛座上的財前與式島一眼。

    “怪物要來了,你們把馬​​車駕到路旁。一之谷小姐最好也躲起來。”

    一之谷點點頭,躲到帳篷內側避難。財前和式島也火速讓馬車退避。

    在那期間,由紀提喚起涵養在下氣海的氣,在身體周遭罩上一層無形的鎧甲,並且讓精練出來的氣移動到腳趾尖再高高躍起。 (氣海為人體的穴道之一。)

    集中在腳趾尖的氣團發揮跳板的功能,讓往上方的推進力倍增。獲得加乘的推進力依氣的密度成正比,氣的品質愈高,愈是能飛得更高更遠。

    右腳蹬下的推力過猛,導致身體翻滾了起來。由紀的身體在半空翻滾了半圈,等到修長的右腳打得筆直,並且頭部和行進方向呈一百八十度倒反的時候,左腳的腳跟恰好定在住商混合大樓的​​壁面上。

    夾在水泥壁面與腳跟之間的氣再次發光,變成跳板。

    一邊噴發出光的粒子,由紀接著又是一跳,兩腳踩在距離地面約二十公尺高的首都高速道路的側壁上。老鷹在她的下方盤旋。玉不禁吹了聲口哨。雖然不甘心,但由紀的確是玉至今遇過最為優秀的練氣能手。

    由紀瞪視新宿的方向好一會兒時間之後,從側壁縱身一躍。

    頭下腳上地垂直落下,在即將掉到地面前身子一扭,讓練氣集中在腳跟,名副其實輕飄飄地著地。

    “有一群貌似牛的生物從新宿方面前來,數量有四、五十頭以上。”

    一如由紀的報告,從​​地面傳來的震動正徐徐增幅。

    “難道是有四根角的那種?”

    “啊啊,沒錯。”

    “哦,真幸運!那種牛最好吃了。”

    聽到玉的說詞,暫時沉默以對的由紀露出嚴肅的神情轉過頭來——

    “怪物你也吃?”

    就像一字一句確認似地一樣詢問。玉只是淡淡地回答:

    “嗯,吃啊吃啊。也有那種很好吃的怪物喔。”

    由紀目不轉睛地觀察玉的側臉,接著用僵硬的聲音大聲說道:

    “我是不會吃的。要吃你自己一個人吃吧!”

    “吃不吃隨你,問題是要怎麼辦。想開打的話就把我的武器交來。”

    “……這裡交給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安靜好好看著。”

    由紀踱到玉面前,沉下腰擺出壓低重心的架勢。

    地面的震動變明顯了。睜眼仔細看新宿方向,青灰色的塵煙滾滾飛揚。

    由紀的呼吸變得又短又細,收在刀鞘裡的軍刀刀尖回往了腰後。儘管使用的武器並非日本刀,然而架勢卻近似拔刀術。

    沉靜的翡翠色眼眸透過髮絲的隙縫,注視著甲州街道的遠方。往新宿方面的道路稍稍往左側彎,目前從地上還無法看見怪物的身影。

    由紀壓低重心,蓄存臂力。不對,她這是在把先前積存的氣和呼吸一同呼出。被呼出的氣集中在右手的氣街,當超過容許量之後,幾乎呈物質化的氣漸漸罩住刀身。即便不是練氣能手的玉,也能看見得一清二楚。 (氣街即氣聚集通行的道路。)

    ——讓練氣能手有“蓄氣”的時間,正是變異牛的敗因。

    玉內心底響起了一個不是玉的聲音。玉雖然有聽見,不過他並不予理會。

    片刻,敵人出現在道路的遠方。

    繞完弧道,不幸的怪物們不知死期將近,朝著地獄直奔而來。

    體格、外型、毛皮基本上都與牛相差無幾,但是上下顎和角的樣貌都不平常。兇惡的獠牙從發達的下顎向上刺出,至於上顎則更是肥大了兩倍以上。可能嘴裡正在反芻食物,大量的唾

    液從咬合不整的嘴角流漏出來在半空中化為絲線。此外頭上長了四根彎曲的角,毅然地指著天空。

    這樣的怪物多達五十頭,一邊捲起大量的灰,一邊朝這裡突進。柏油路不堪兩百隻腳蹄的沉重壓力,被蹋得支離破碎。怪物迎面而來,一頭將生鏽的車輛撞倒翻覆,接著踩得粉碎,發出猖狂的咆哮。

    假設一頭怪物約六百公斤重的話,這一群就將近有三十噸之譜。如此驚人的壓力現在正朝此地狂奔而來,路上的雜物不斷遭到蹂躪直到化為碎片為止。

    由紀仍不拔刀,耐心誘敵。右肩略微往前挺出,整隻右手回到身後,氣籠罩了整個側轉的上半身的氣在流動,靜待解放之時。

    震動從腳底沿著膝蓋直到腰際,玉的視野開始上下搖晃。變異牛血紅的眼睛清晰可見。甚至連刺出的獠牙每顆形狀的差異都能一目了然。即便如此,由紀還是不肯出擊。佔據視野範圍的怪物比率直線上升。

    現在別說是角了,連每頭牛的毛色都可以清楚判別。就在距離拉近到甚至變異牛張開的血盆大口、眼球的毛細管、抑或獠牙尖端的黃垢都能用肉眼看見,異形的臉孔就貼近到相吻也不成問題的眼前,確信能用刀柄戳到額頭的那一瞬間——風景撕裂了。

    在半空中響蕩的聲音粒子全都被吸進了裂痕。

    原本旋到腰後的刀尖如今則籠罩著殘光,停佇在由紀的斜上方。

    金黃色的光從刀尖砍過的軌跡滿溢而出。

    光芒逐漸膨脹。

    一道烘烤角膜、灼燒視網膜、使視神經糾結髮出雜音的光芒迸裂。

    一陣貫穿鼓膜、震碎半規管、甚至直穿腦髓的爆炸聲轟然作響。

    接著光一閃即逝。

    就像古代的賢者隨著祈禱劃開紅海一樣,金黃色的一擊高高濺起建築物的飛沫,同時將廢棄的都市一分為二。

    在高空盤旋飛舞的鳥兒,清楚地目睹了密集的建築物一如沙灘的城堡般,遭一直線剖開的那一幕。

    在短暫到彷彿眨眼間的一剎那,光粉碎了首都高速道路的高架橋並且撞垮橋墩,勢如破竹地衝撞進車道另一頭的住商混合大樓群,於十層樓高的大樓中間開了一個風穴,接著從巷子竄過,使位在巷旁的一棟公寓和四棟住宅變成了塵煙,不留痕跡。

    耳中根本聽不到當時恰巧在射線上的生物們所發出的悲鳴和慘叫。

    只見衝擊波後頭高高濺起的血沫與肉片、粉塵與瓦礫、石灰與鋼筋與水泥在暮色的上空亂舞。

    低沉的鼓動深入地底,振動甚至浸透至地底下深層的岩盤,從根柢撼動大地。

    以氣彈破壞的地點為中心,四周圍的建築一如從水面上航行而過的漣漪般陸續崩塌。早就過了耐久年數的極限,只是一直苦撐著的建築物有種彷彿終於解脫的感覺,同時揚起的大量煤煙和塵土,讓原是金黃色的天空漸漸暗沉了下來。

    崩塌倒壞的聲響不絕於耳。一如廢墟在淒鳴般,或遠或近的嗡嗡轟聲不斷迴響繚繞。被擊飛到上空的物體不一會兒如同傾盆大雨般,挾帶著轟聲從天而降。

    靜寂重新籠罩廢墟,過了好一陣子,旁觀一連串經過的第三者們總算回神。

    在路旁遠望過程的財前和式島雙腿止不住顫抖,當場癱坐在地。

    連玉也訝異地張大嘴巴,對遠遠出乎預料的慘狀啞口無言。

    “真是了得。”

    把軍刀收回刀鞘,瞥了自己所破壞的景緻一眼,由紀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氣彈鑿穿了整個柏油路。就像用特大的湯匙挖開表面一樣,一個一個弧度平緩的痕跡被鑿開在路上。那條路上的建築物工整地往左右兩邊崩塌倒下。如果定睛仔細觀察,路上有無數疑似變異牛下場淒涼地所變成的肉塊。破壞的女神回望眾人,指向前方。

    “我也沒想到會造成這麼大的破壞。看來根本沒必要引誘它們過來。”

    由紀顯得有些面色欣喜。玉僵著一張臉開口說:

    “你那招怎麼感覺比之前更有威力了?”

    “我涵養了一個月左右的氣,威力自然會跟著提升。”

    就像不足以掛齒的小事般,由紀淡然地表示。氣基本上是平日積蓄多少,戰鬥中就有多少可以消費。如果是呼吸器系特進種,在戰鬥中也有辦法蓄氣,不過一般而言只要耗盡了氣,就必須再花時間積蓄。

    愈是長時間積蓄威力愈是增加……聽到這話,一個俏皮的笑話在玉的腦海裡閃現——

    “照這樣說來,是那個囉。就跟那個是一樣的道理嗎?”

    “?”

    玉粗魯地朝由紀說出固體排泄物的俗稱,然後面掛爽朗的笑容說:

    “忍了一個月之久,也難怪放出來的成果會那麼嚇人。”

    由紀“嘶”的一聲,長長地吸了口氣含住哨子,合上眼晴鼓著腮幫子,“嗶————”地吹起了刺耳的哨音。

    玉倒在地上活像只蚯蚓一樣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大喊:

    “好————癢——————啊——————”

    “誰教你這麼下流!”

    面泛紅暈的由紀怒斥。儘管對玉而言這不過是一個俏皮的玩笑,然而聽在由紀耳裡卻無疑是種騷擾。

    “快————住—————手—————”

    “不准把氣跟那種東西混為一談!”

    嗶————嗶————嗶————由紀氣得失去冷靜,一再下令玉體內的病毒攻擊。

    “我以後———不會————說了———我再也———不會———說了———”

    玉用力擠出的聲音響徹在化為一堆瓦礫的街上。直到看不下去的一之谷從車上跳下來製止之前,由紀一直毫不留情地猛吹哨子。

    等到駕駛座的燈籠點燃火苗,滿天的星海出現在頭頂上時,一行人才總算抵達了新宿南口。

    遲遲升起的月亮懸掛在東方地平線的上空,就彷佛從夜空噴出般連輪廓都鮮明異常,將糜爛的鮮紅色光輝投射在死氣沉沉的街上。

    往昔被七彩繽紛的照明裝飾得金碧輝煌的不夜城,時至今日卻是落寞地只得紅鐵鏽色的月光披身。

    街道、鐵路、通信設備、電力、瓦斯、上下水道等所有的都市基礎建設全都失去了作用的現在,不單只有新宿,昔日的大都市幾乎無一倖免地全成了無人的廢墟。

    畢竟水沒了,土地也欠缺生產性,交易通路上並不發達、充斥著物障,因此也無法發展成驛站。

    不過,昔日的大都市至今還是保有一項魅力。

    那就是尚未開採保存得完好如初的耐久財。

    在六十年前克服病毒殘存下來的1%人類——如果把範圍局限在首都圈,那個數字約是十二萬人左右,而那些人們為了之後能繼續苟延殘喘,賭命互相爭奪都市所殘存的食物與飲水。

    等到連真空包、罐頭之類的保存用食品也消耗殆盡之後,他們才決定棄守都市,將重心移往狩獵採集生活。

    從荒蕪的都市向擁有更高的生產價值的土地前進,人類的大遷徙就此展開。

    後來,當在山野的採集生活開始步上軌道時,人們想到可以回收沉睡在都市的龐大耐久財。

    過去人類只講求衣食住當中的食,然而在生活品質漸漸恢復之時,對於衣飾、住宅以及娛樂的需求也開始慢慢浮現。

    好比說服飾用的布料、寢具、家具、餐具、文具、菸酒等嗜好品、教育用的書籍、小說與漫畫等娛樂書籍、以及最為搶手的油,那些寶物就沉睡在過去人類廢棄的市街上。

    一開始的時候,回收範圍僅局限在鄰近的市鎮。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鄰近的物資有枯竭的趨勢,人們也不得不開始遠行,於是共組馬車隊到外地回收物資的共同體開始出現。

    但那是異常艱困的旅程。

    因為通往都市的交通要道在當時早已處於變異動物——怪物猖獗的狀態。

    到外地回收物資的人一去不回的情況有增無減。

    由於怪物攻擊力強大,自然必須投下大筆的資金聘請護衛抵禦,如此一來到外地回收物資反而不符成本。

    大多數的共同體對於回收物資態度轉趨於保守。

    相較之下,在共同體內部生產生活必需品才是聰明的抉擇。

    也可以說是怪物的大橫行阻礙物資的流通、妨害經濟發展,導致共同體圍繞著稀少的物資你爭我奪。

    另一方面,說到調布新町的情況。

    這裡是最接近新宿的共同體。因備有貨運馬車,居民在飲食方面也不虞匱乏。此外,還有專門的士兵——特進種四人常駐在此。

    東京近郊坐擁常備軍的共同體還不多見。僅有少數大規模共同體的經濟能力雄厚到得以維持不俱生產能力的軍隊。

    但是即使無法維持軍隊,總能維持特進種。問題純粹出在成本。將特進種訓練栽培成專門的士兵,並將有關戰鬥的一切事務交付給他們,這就是調布新町採用的方式。

    由紀就是核心人物。

    花費她一人的成本所獲得的軍事與經濟的效果,約等同於百人規模的常備軍隊。對於調布新町町長而言,久坂由紀是不可多得的貴人。單論近年來她對鎮上興盛的貢獻,便無人能出其左右。

    現在新宿的經濟財幾乎由調布新町獨占,若沒有她卓越的戰鬥力是無法辦到的。在這個時代,保有優秀的特進種效果絕倫。

    由紀現在會試圖馴養玉,理由就出在此。由紀用以暴制暴的方式製服玉,希望矯正他那卑劣的性格,讓他把力量運用在協助調布新町上。而且她直覺地相信鎮上的人會因此變得更幸福。

    “你是想殺了我嗎!”

    玉下馬的同時,還在對剛才吹哨子的事情發滿腹的牢騷。

    “錯的是你。”

    由紀反唇相譏,抱起一捆貨物架上的木柴。

    “好了好了,總之我們平安抵達啦,就別吵了嘛,好不好?大家都沒事吧?會不會累?”

    一之谷一邊連忙喋喋不休地打圓場,一邊抱著鐵鍋和支架從貨物架下來。

    “星星好漂亮喔。看來今晚能睡得很甜。”

    財前和式島無憂無慮地說著,一人負責添加木柴、一人負責生火。

    他們紮營的地點以前是新宿車站南口前的皮場。

    地面的石板上處處都是裂痕,長滿了茂密的雜草。六十年前坐落在廣場一角、來自西雅圖的咖啡廳呈現半塌的外觀,成了諸多植物的溫床。

    昔日知名的百貨公司和手機公司所搭建的白色鐵塔像是刺入星空般,佇立在鐵軌的另一頭。兩棟雄偉的建築被紅鐵鏽色的月光浸蝕了壁面,顯露出一副寂寥冷清的模樣。

    一行人在濕氣略重的地面上將睡袋排成圓狀,各自坐在自己的睡袋上頭圍攏著營火。

    一之谷把鐵鍋安放在鐵製的四腳支架上,以味噌熬煮豆子與白蘿蔔。

    這一刻的氣氛十分平靜祥和,圍攏著營火的五人表情比起趕路時都要溫和了許多。儘管還是得繼續提防怪物來襲,可是生起火後就能放心了。唯有這一塊角落,即便是帶有強大威壓感的深幽黑暗也無法趁隙接近。柴火爆裂的聲響迴盪在無人的街道上。

    一會兒,誘人的香味開始在四周瀰漫,令人食指大動的紅味噌漸漸融進了春夜低蕩的空氣之中。

    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從準備掀蓋的一之谷身旁響起。

    “把這個也放進鍋裡一起煮吧。”

    轉頭一看,是玉面帶微笑、單手拿著巨大的肉塊。

    “那是哪來的肉?”

    “就剛才那些變異牛的肉。看到有感覺還不賴的肉掉在路邊,我就撿起來了。”

    一之谷的臉開始抽搐,由紀厲聲怒罵:

    “奴隸!不許你把那種東西放進去!”

    “為啥不行啊!這真的很好吃耶。怪物我吃這麼久了,你看我都沒事啊?可以吃的啦、可以吃的啦。”

    “那是因為你的身體與眾不同!不要跟一般人混為一談!”

    “幹嘛這樣,太過分了吧。我是覺得很好吃才想分給你們的。”

    “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別吵了。畢竟有人不敢吃牛肉,等大家都吃飽了你再放進鍋子裡煮吧。”

    在一之谷的安撫下,玉和由紀都閉起了嘴巴。這兩個人似乎只要一開口就會演變成唇槍舌戰。

    半晌,白蘿蔔熟透了,加上青菜後,一夥人享用著一之谷所平分的晚餐。儘管是粗茶淡飯,味道卻是非常美味。就在玉的臉上浮現了笑容的時候,式島冷不防高聲驚叫。

    “啊!有骨頭!”

    循向他的視線一瞧,藉由營火火光的照耀,可以看見草叢裡有數具趴在地上的人骨,骷髏破裂的眼窩長出了蔓草的幼苗。玉以一副從中受中回歸現實的模樣說道:

    “這有啥好大驚小怪的。”

    “啊,是這樣嗎?我們是第一次離開鎮上到外地,所以……對不起。”

    確實,財前和式島從出生以來就不曾踏出調布新町一步。鎮外有盜賊和怪物遊蕩,充滿了危險,每個家庭都嚴格禁止小孩單獨離開共同體。財前和式島也是在年滿了十五歲之後,在道場實力也獲得認可,才終於獲准參加這次的旅行,所以兩人心情都有些興奮。

    “這麼說來,這一帶過去曾經是神追軍大開殺戒的地點吧?這些骨頭會不會是當時留下來的?”

    聽到財前的說法,玉用興味寡然的視線掃視了四周,鼻子發出一聲悶哼後一語不發地重新開始吃起碗裡的食物。喜愛談天說地的一之谷從旁打岔:

    “你是說三十年前的篡奪王——霧崎桐人吧。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一號人物呢?真想會上一會。”

    “是呀,我們也很感興趣。因為現存的情報只有親眼見聞過神追軍的人口耳流傳下來的故事,反而讓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間了……'

    “霧生館道場的師範說,引發目前這場混亂的元兇正是那場西征。不過在我們學徒的圈子裡,還挺多人欣賞桐人的喔。他的作風固然很殘暴,不過感覺他也算是個夢想日本統一的浪漫主義者不是嗎?聽說他的事蹟後,我就慢慢有這種想法了。”

    財前和式島似乎愈講愈起勁,之後兩人開始闡述關於消失在歷史黑幕中的篡奪王的臆測。

    人稱“沒有明天的征服者”“集團戰的天才”“鮮血的浪漫主義者”——桐人的身旁充斥了許多依附在英雄傳說底下的魅人名號,那股背德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時下的年輕人。

    財前兩人所知的關於霧崎桐人的事蹟如下——

    距今約五十年前,正確的年分是西曆二○二四年,原先支配著秋葉原鄰近的廢棄街“神追”的太田原清顯毫無預警地失勢,有如李爾王的翻版般遭到了流放。首謀者就是往後人稱“篡奪王”的霧崎桐人和盟友澀澤龍之介。兩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本是太田原權利根基的神追之地,積極地向周邊的小規模共同體展開武力統合,於二○四三年左右將東京一帶完全納入了自己的支配。

    但就在二○四七年十月,桐人突然和龍之介分道揚鑣,帶走了神追軍大半的兵力,開始向西展開進擊。這也是世界污染以來,空前絕後的大型武力遠征“西征”的起源。

    跟隨他的兵力據說超過了三千人。龐大到現今無法想像的大規模軍團蹂躪了攔阻去路的共同體,以秋風掃落葉之姿不斷西進。

    凡是違抗者,一律毫不留情地血洗,臣服者則以最下層從屬的身分被納為軍中人員。神追軍不存有兵站這種設施,糧秣全在當地調撥。

    可謂迅雷疾風,不知是否還有明日的軍團,那股受到強度壓縮的暴力,從發生到收斂的過程一如巨型颱風般。

    軍團的前方總是有聖獸利維坦的旗幟在飄揚。七頭海蛇以具有人格的混沌之姿在舊約聖經登場。

    '無論是刀劍、標槍、還是弓箭,都無法刺入他……他視棍棒如稻草,嗤笑標槍的呼嘯……地表上沒有能支配他的事物。他生來便不知何為恐懼。 ——約伯記41:11-25

    混沌的化身——霧崎桐人深愛利維坦的寓意。在那面旗幟飄揚過的痕跡,僅剩焚毀得面貌全非的街道和糜爛的屍臭。即便是試圖抵抗的關西聯合兵團也被踐踏在腳下,所有人都認為日本再也沒有其他能阻止神追軍的勢力存在了。

    然而西進在跨過兵庫縣加古川之後便突然停止。夢結束得令人錯愕。桐人一心專注在進擊方向,以至於疏於防備內鬼。

    高舉叛旗的是日後的姬路移民地市長——澀澤美歌子。

    據說被美歌子偷偷下了安眠藥的桐人,在睡夢中身體被砍了六十刀以上而喪命,化成了血袋的屍體最後被美歌子下令棄置於加古川。

    神追軍因此解體,包括美歌子在內的四名將校,利用西進途中所收集來的金銀財寶,日後創建了人稱“姬路移民地”的全新大規模共同體。

    篡奪王對後世留下的影響就是對於暴力的肯定。

    西征以來,可以明顯感受到“錯在受害者的身上”的想法成了社會普遍的價值觀。散落在日本各地的共同體各個變得保守封閉,對外則毫不保留地展露敵意。如果輕易地相信外人,很有可能會遭到背叛,被迫成為附屬。避免淪為敗者的要訣,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三十年就這樣過去了。就在沒有新的征服者現身,人類缺乏互信的狀態下,永無止盡的鬥爭在全國各地不斷繼續延燒——

    待財前倆的話告一段落之後,始終保持著沉默的玉像是揶揄似地說道:

    “霧崎是個平凡的笨蛋,他不過是打架比較強的傻子而已。”

    “他才不是什麼平凡的傻子吧。如果真是如此,怎麼會有能力率領三千人的軍隊呢?”

    “那隻是因為有其他人罩他而已。不過他終究是個笨蛋,所以他最後才會無法得逞,落得那種下場。”

    聽玉說得斬釘截鐵,由紀打破了緘默。

    “率領三千人馬的笨蛋嗎?這想法的確是很有你的風格。'

    “跟我的風格無關,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玉以心直口快的口吻如此一口咬定,發出訕笑。由紀並未特別回應什麼,也沒有將玉的話放在心上,只是默默地看著橙色的火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28 PM



背著包裹的鴿子群又飛來了。

    一早的情報節目在報導這件事。 ‘可疑的鴿子!終於也在日本出現! '言詞煽動的圖卡出現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間的皺紋,面色凝重、口若懸河。

    我一邊口嚼吐司,一邊凝視著主播那張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開始在世界各國便有許多民眾目擊到的身背包裹的鴿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現了!札幌、東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個都市陸續有目擊報告傳出!這些鴿子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釋放出來的呢? ’

    現在似乎是報導題材枯竭的時期,記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聲音大呼小叫,向路人採訪。被湊上麥克風的民眾每個人無不露出笑容,臉不紅氣不喘地發表毫無根據的臆測。在餐桌的另一側,母親蹙起皺紋數目不輸給主​​播的眉頭。

    “真是奇怪的新聞。鴿子是要送什麼東西給人嗎?”

    母親一邊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邊低語。

    不過,比起鴿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掛心。

    “昨天他出來了嗎?”

    母親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搖搖頭回答了我的問題。

    “都是因為媽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飯的時候叫一下吧。”

    “吵什麼吵,無所謂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麼事情無所謂,母親不耐煩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電視裡的世界。或許對她而言,比起弟弟,電視畫面中的內容才是現實也說不定。

    最近這陣子,我弟弟拒絕到高中上課,整天把自己關在地下室的房間,甚至不肯坐在餐桌邊吃飯。弟弟變成世上俗稱的繭居族或尼特族之類的人了。

    母親則絲毫不會想去關心他。會擔心弟弟的人也只有我,可​​是弟弟卻完全不理會我的聲聲呼喚。

    “我出門了。”

    待在家裡心情只會愈來愈鬱悶。我從椅子上起身,借了母親的車前往大久保校區。

    我駕車行駛在寒冬蕭瑟的街道,一小時左右後抵達了目的地。那棟高到抬頭一看頂上的帽子會隨之掉下來的研究大樓的一樓就是活動的掀點。我下車看了手錶,現在是早上八點,距離大家報到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通過靜脈認證系統的入口,走過藥水味瀰漫的走廊,我走進了掛著'尖端生物資訊科學研究所'這個看似了不起的門牌的房間裡。

    瞧室內燈火通明應該有人在,結果發現了一個直盯著電腦、背部僵硬的人影。

    “學長,你又留下來過夜啦?”

    我一出聲,研究所的學長·澀澤龍之介便轉頭隔著肩膀向這邊望來。

    “你來得真早啊。”

    他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嘟嚷後,彷彿不願讓外人注視自己的臉般隨即又轉過頭盯著熒幕。我探頭窺看澀澤學長的臉,吃了一驚。

    “你又跟人打架了?”

    澀澤學長模樣狼狽,無力地半睜著瘀青的左眼。雖然他有著一張足以在理工學系創立粉絲俱樂部的帥氣臉蛋,可是現在卻有一隻眼睛嚴重腫脹,看起來就像怪談故事裡的阿岩一樣。

    “我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打贏的,沒想到那傢伙的伙伴就在附近,害我慘遭圍毆。真倒楣。”

    “學長,你這樣總有一天會翹辮子的。”

    “我個性就是如此還能怎麼辦。況且研究碰上瓶頸時,還是揍陌生人出氣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陳述暴力性的言詞之後,學長彷彿不願再接受干涉似地在我的面前輕輕揮了揮手。

    我嘆了一口氣。我自認見識過不少怪胎,可是澀澤學長真的是腦筋比常人還靈光一兩倍的奇葩。

    雖然他是一個成績非常優秀、頭腦清晰、具獨創性、甚至還讓本研究所的所長拍胸脯保證說出“不久的將來,澀澤會是日本的生命情報工學的棟樑”這種話的人才,可是素行卻跟路上的痞子一樣糟糕。

    每當研究碰上瓶頸學長就會上街,挑釁擦身而過的路人,然後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腳踢直到自己氣消為止,才又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回到研究所,繼續生命情報工學最尖端的研究。

    他為什麼要自討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學長的能力創造得太優秀了,為了避免不公平,才會在學長的鹼基序列設計了一個重大的缺點吧?也多虧如此,日本最頂尖的腦袋平日總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漢互毆,被非常粗魯野蠻地對待。

    看來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現在的樣子。學長的太陽穴上黏著凝固的血塊。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貼心喔。”

    “拜託你別鬧了,萬一傷口化膿的話怎麼辦?”

    “這點小傷擦擦口水就沒事了。”

    學長似乎無心繼續談論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打字。真的是一個怪人。既然覺得窩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帶一提,YADAMARI是我的暱稱,其實也就是我的全名。寫成漢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來順口的緣故,大家乾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奮戰,我製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澀澤學長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著不放的熒幕,在假想空間裡面,可見感染了學長所研發的病毒檔案的擬似生命體,正充滿精神地緩緩動作。

    ———Omega-Cell-Project。

    這是一項由美、英、日、德、法五國合作的跨國企劃,將構築人類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數位檔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樣連動以創建出擬似生命體——更正確的說法是細胞模擬系統——便是該企劃的目的。簡稱OCP。

    在生命科學領域,這是一項繼解析人類染色體組之後的歷史性大事業,本研究所也佔有一席參與開發。

    現在學長熒幕上的人體內部,由染色體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檔案化並且獲得連動,跟現實一樣正常運作著。乍見之下只是一般的3D圖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內部有跟真人極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動正在進行。

    二○一七年的現在,OCP距離常初設定的目標生成階段,還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進度。現在我們手中所擁有的軟體,是把未開發的區塊簡易數位化後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費好幾年時間和莫大資金的臨床實驗,只要透過熒幕進行醫學性模擬之後馬上就能施行,預估能縮減大量的時間與經費。

    不僅如此,過去受阻於生命倫理的基因工學領域從此之後再也無須受到規制的束縛,可以進行基因重組的實驗。雖然生體實驗在倫理上是禁止的,不過如果把活人都置換成了數位化資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輿論的壓力放手去做。不難預料基因治療技術將會有劃時代的進步,甚至還有從根本推翻醫學本質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學技術者莫不引頸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現在熒幕​​裡的,正是學長使用這份β版創造出來的“數位基因重組人類”。

    “對刺激的反行動很令人驚訝。”

    學長敲打鍵盤,向Omega-Cell輸入《裂傷》的指令。熒幕裡面貼了平滑材質的人體模型的右頰被劃了一道明顯的傷口,痛癢受體區塊旋即產生反應,細胞針對裂傷的反行動獲得併列處理然後反映在熒幕上。我們所使用的機器是搭載了一層厚度只有五個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進法電腦的最終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話,就只能等待量子電腦的登場了。

    “嗚哇!這是什麼?”

    細胞分裂正以異常的速度在人體模型裡面進行,原本裂開的傷口轉瞬間密合了起來。不只是如此,傷口密合之後分裂還是持續進行,原本受傷的部位開始膨脹,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腫。

    “好噁心。”

    我忍不住說出誠實的感想。學長用彷彿在朗讀稿子般、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這病毒會破壞細胞凋亡的功能,並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順利的話,照理而言人應該會因此不老不死,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簡單。”

    換言之,畫面上的人類全身都是由類似癌細胞的東西製造出來的。大概只有留下癌細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餘使用的還是健全細胞的機能吧。

    擬似生命體的患部膨脹成瘤狀,最後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頭那麼大,整張臉腫得跟豬頭一模一樣。看來一旦消除了細胞凋亡系統——即細胞自動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動修復作業似乎就會變成這種結果。雖然可以從中學習到經驗,不過還在實驗階段的Omega-Cell的反應不能直接套用在現實上,因此對於實驗結果也不能一味囫圇吞棗,現階段就先當作參考之用吧。

    “組織的修復看來還有難題得克服。畢竟原理上一開始修復就停不下來,所以這結果倒是很合邏輯。這軟體實在設計得很棒。”

    澀澤學長身體靠著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這人固然是個無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說科學就是由這種乍看之下感覺瘋狂的好奇心所推動發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這個病毒真的好厲害喔!真虧學長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驚訝、半感佩服地讚歎,學長繼續一語不發地在鍵盤輸入,喚出造就這個噁心人體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檔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檔案來重組宿主細胞的基因組。病毒檔案——正確而言,病毒的基因體情報透過網路輕鬆就能得到。澀澤學長所做的,就是重組複數的病毒基因體,然後讓完成的原創病毒侵入擬似生命體,製造出了“數位不老不死之人”。

    檔案中,HIV病毒的殼裡另外添加了染色體端粒經過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會引起發疹的部位已經被消除使之無害化,RNA中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系統。

    “沒想到還挺單純的呢。”

    “病毒在體內進化了。宿主細胞和寄生者展開的軍擴競爭十分淒絕喔。最後完成的就是這個。”

    澀澤學長把歷經抗體的淘汰、完成了進化的病毒的基因體情報顯示在熒幕上頭。

    “太厲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那和主根相比幾乎成了另一個模樣。根據這個檔案,麻疹似乎也能透過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來增殖。

    “這是透過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並非原先就有計劃創造出這種東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餘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選擇的進化樣貌。”

    澀澤學長脫口說出的“性交”兩字,聽起來就跟說“刷子”或“竹輪”一樣有著一股無機質的感覺。

    我專注地看著罹患細胞的檔案。這同樣令人嘖嘖稱奇。

    “基因體不斷地在反復重組呢。”

    “重點是這樣還能保有人體的外觀,真的是奇蹟。”

    “不過我覺得這是程式缺陷。”

    這基因序列和人類基因體有著天壤之別的差異,照理說不可能保有一般人體構造的。 Omega-Cell還是無法稱得上安定。

    “確實是程式缺陷沒錯。可是熬夜仍然有收穫,我得到了有趣的檔案。我會拿它做實驗,試著讓抗體進化的系統受感染。只要持之以恆地反復實驗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夢想。”

    不知怎的,聽學長說出這種話我有種危險的預感,渾身起雞皮疙瘩。

    不能以為這不過是數位的病毒檔案就小看它,因為只要得到基因體資訊,要在現實世界生產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實現的。實際上,如果利用這研究所的設備和藥劑,就連我們也能輕易製造現在Omega-Cell所計算出的新種病毒檔案。意思也就是說,這同時也是動輒會和生化恐怖行動結合在一起的極度危險資訊。

    萬一又有類似距今二十年前於地下鐵散播炭疽桿菌的危險人物覬覦Omega-Cell的話……光想像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樞人員一定也很擔心這個問題吧。

    不過即使在這裡窮擔心也很難有什麼現實感,於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間座位。在大家都報到前,我和學長一樣用Omega-Cell玩了兩個小時。對鑽研生命科學的人而言,找不到比這軟體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後來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與基因檔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時已經過晚上十點了。

    “你回來啦。”

    專注電視畫面的母親用背影迎接我。我聞到了從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飄來食物發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親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裡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樓梯敲了敲地下室盡頭房間的門,裡頭一聲不響。試著叫了弟弟也不見他回應,房門也戒備森嚴地上了門鎖。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媽煮的飯,那姐姐煮給你吃吧。肚子餓了的話傳給簡訊告訴我喔。”

    留下叮嚀後,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親還在的話或許還能想想辦法。不幸的是,父親在去年離婚後便離開了這個家。弟弟是父親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則是母親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並不是親生姐弟。換句話說,弟弟他跟這個家裡的人都沒有血緣關係。親生的父親沒有收​​養他,繼母也對他不問不問,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的日子也將邁入第七年,我自認這些年來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溫柔待他,不過他或許從來都沒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連我也覺得寂寞了起來。

    當我鬱鬱寡歡時,一旁的母親突然開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還是早點休息好了。”

    母親茫茫然地呢喃道。離婚後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氣。更年期障礙——這個名詞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母親接電話的時候,至今還會以離婚前的姓氏自稱,讓我有點擔心。

    就在這時,連我都跟著咳嗽了。從咽喉發出了沙啞的聲響。

    “我被老媽傳染了啦。”

    我開著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間。頭有點痛,好像真的被傳染了。我換上睡衣,整個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進了研究室。雖然身體有些倦怠感,但不至於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傳染給同僚也不妥,於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樣戴著口罩的澀澤學長向我打了聲招叫。

    “學長你也感冒囉?”

    “這還是我出生第一次生病呢,感覺倒還挺新鮮的。”

    學長一邊隔著口罩咳嗽,一邊繼續調整自創的病毒檔案使其感染擬似生命體。熒幕畫面裡頭有病毒,外面也有病毒,我的青春充滿了病毒啊。

    話說回來,今年的流行性感冒好像威力滿強大的。

    陸陸續續有人進研究室,每個人都在咳嗽。戴口罩的人佔了全體的四成,剩下的六成則沒戴,看來大家對病毒的傳染似乎都漫不經心。我完全沒聽說今年有流行性感冒在大流行,不過才隔了一晚患者就激增了不少。

    我進入隔間座位,開始今天的工作。現在我們研究室正計劃將一個名叫“血管內皮細胞增殖因子受體”——感覺十分饒舌、簡稱KDR——的器官功能設計成程式。我登錄到國立生化情報中心的檔案資料庫,以SequenceViewer(區劃監察)的項目NT_0*2**53檢驗KDR的第一外顯子,判斷轉錄開始點下載該領域的鹼基序列,用肉眼seek (找出)轉錄因子結合結構基序,input(輸入)到Omega—Cell(細胞模擬系統)然後check(檢查)demeanor(舉動),因為過程太過冗長因此以下omit什(省略)。就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時間也過了中午,ourmanager(我們所長)comestowork(前來上班)。

    “所長早安。”

    我用smile(笑容)來greet(打招呼)。

    無意間大腦似乎變成英語支配的樣子,因此我把語言又切換成日語。長得很像迷你拉的所長也戴了口罩,看來流感果然是正在大流行的樣子。 (迷你拉是怪獸哥吉拉之子。)

    “矢田,麻煩你用Omega解析一下這東西。”

    迷你拉所長草率地敷衍了招呼,將信件寄到我的電腦。我打開一看,裡頭紀錄著某個網站的URL和密碼、以及FTP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稱和位址,是一個不管​​怎麼看感覺跟我們研究所沒什麼關聯的組織的網域。

    “WHO?”

    WHO是眾所皆知的世界衛生機關。我回頭看了迷你拉所長,他卻只是繃著一張臉不肯跟我透漏半點口風。

    我登錄進去輸入關係者限定的檔案資料庫的密碼後,熒幕上顯現了不曾看過的病毒基因體資訊。由於內容實在太過複雜,我光是這樣盯著瞧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總之,我按照所長的吩咐將基因體檔案下載,用Omega-Cell分析。可能是嗅到了有趣的事即將發生的味道,澀澤學長跑到我身後探頭盯著熒幕。

    “這檔案以前沒看過呢。新種的病毒嗎?”

    “嗯。”

    迷你拉所長只簡短應了一聲,詳情什麼也沒交代。

    “我來翻譯。”

    顯示在熒幕上的,是這個病毒的外觀和性能。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在病毒單純的球狀表面上,長了無數貌似釘子的膜蛋白質的突起。目前為止都還算是平凡無奇。

    可怕的是它的構造。只要大致瀏覽這份資料,就能知道這並非出於自然的產物,而是基於特定的意圖製造出來的人造病毒。

    “外殼是豬流感病毒,會經由空氣傳染喔。”

    學長盯著熒幕說道。人類的流感和禽流感雙方皆會對豬隻造成感染,後來人類發現了透過同時感染兩邊流感病毒的豬隻交叉重組的病毒,增生力更勝禽流感,是近年WHO最為警戒的人畜共通病毒。

    感染路徑是空氣,可以說是最容易流行的病毒型態。

    問題是,現在熒幕上的這個並非是豬流感病毒。是有豬流感的感染力沒錯,但病毒裡頭的基因體RNA不一樣。這個序列是——

    “HIV。”

    豬流感病毒的核裡,內含的是HIV的效力。

    ——換句話說,這是經由空氣傳染的愛滋病毒。

    “還有下文。”

    澀澤學長的低沉聲音隔著肩膀傳了過來。

    “用HIV破壞制御系統之後,還會造成伊波拉出血。”

    我整個人都凍結了。這個病毒檔案孕育著一股濃厚的狂氣。

    HIV是會破壞人類免疫系統的病毒,一旦感染,將喪失對抗所有病原菌的抵抗力。至於現在存在於熒幕上的病毒,則是藉由豬流感的感染增殖力使人罹患HIV,在奪去宿主的抵抗力之後,還大費周章地把伊波拉出血熱的RNA寫進宿主細胞的基因。伊波拉的感染源一般是血液、體液、或排泄物,只要不要接觸到這些東西是不用擔心會感染的。但這個常識卻無法套用在這個病毒上。

    ——兼具了HIV能力的伊波拉病毒將能透過空氣散佈傳染。

    兩個最可怕的特性被揉合在一起,宿主側無處可逃,甚至無法抵抗。簡單地說,萬一這病毒真被散播開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以待斃。

    “根本是瘋了。”

    澀澤學長喃喃說著。既然能得到得到這傢伙的認證,這個病毒的創作者無疑是等級相當高的狂人。

    “好強烈的惡意。”

    從檔案不難感覺到類似憎恨的情感,或許可以說是創造這個人工病毒的人物的執念吧。他肯定是為了殺光地表上所有的人類才做出這個檔案來的。

    要構築這麼無懈可擊的人工RNA,究竟耗費了多少的經費與時間呢?除非是坐擁雄厚資金和尖端生命情報科學技術、並且力聘擁有優秀研究團隊的製藥公司,是無法做出這樣的檔案來的。

    “製作一千人份的樣本基因體,再使其感染病毒。”

    所長用乾硬的聲音從我的背後下達了指示。我頷首示意,亂數製作了擬似生命體一千人份的檔案。構成人類基因體的鹼基體為數有二十八億六千萬之譜,然而每個人類個體之間存有差異​​的僅有○﹒一%的鹼基序列;只要在這一段的序列準備出一千種模式,千人份的擬似生命體便就此誕生。然後,我們讓完成的一千名人體樣本感染該病毒,並進一步觀察狀況。雖然我覺得只能一味接受這種東西的擬似生命體很可憐,可是這麼做可以模擬出一千人份從感染到發病的經過。

    驚人的病毒檔案從Omega-Cell的假想口鼻侵入,通過呼吸器黏膜慢慢往假想體內滲透。

    為了方便觀察,人體模型體內的時間也調整得比現實更快。和細胞膜接合的病毒的封套融解,裡頭的HIV基因體RNA獲得釋放,發生逆轉錄,宿主基因體被重組成病毒基因體。類似HIV的逆轉錄病毒最後將改寫宿主的基因,十分可怕。被強奪了原本機能的細胞不斷持續複製受到污染的自己,慢慢破壞體內的感染防禦系統。

    最教人吃驚的就是這個增殖力。由於它使用了豬流感的性能,因此增殖速度比一般HIV快上數百倍。不過才一晃眼,熒幕裡的畫面遂變成了地獄的繪圖。

    侵入了體內的病毒幾乎都有連續變異的情況產生。面對製造抗體試圖與之對抗的宿主,病毒展開自我變異好迴避那些抗體的攻擊。雖然宿主製造下一階的抗體企圖反制,但病毒一如早就料到未來的發展般頻頻度過障礙,也因此使自己進化得更強。澀澤學長所稱的“軍擴競爭”在這裡也發生了。

    不久,感染HIV的宿主再也無法製造抗體,任憑伊波拉RNA隨意破壞體內而陸續死去。在豬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引起的免疫失效、以及伊波拉出​​血熱的殺傷力圍攻之下,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當然。像這種病毒,任誰都無力抵抗。人體不可能有那個能力。

    等到Omega-Cell裡的時間機制經過三天,淒慘的結果出來了。

    ——死亡率達百分之九十八.七。

    感染的一千人當中,有九百八十七人在三天內死亡,僅有十三個人倖存。我反而對倖存者比想像中多感到驚訝。被那麼強大的病毒襲擊,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立刻把倖存者的基因體情報送給WHO。”

    在所長的指示下,我壓縮符合條件的檔案,上傳到WHO的FTP伺服器。

    作業告一段落之後,我轉頭回望所長。他的表情籠罩著一層好似螃蟹甲殼的東西。

    我問出從剛才便心懸已久的問題。

    “請問那個病毒是?是拿來做什麼研究用的嗎?”

    所長只是保持沉默,連個隻字片語也不肯回答。

    我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澀澤學長提出了假設——

    “會是生化恐怖行動嗎?譬如……恐怖份子把這份病毒檔案送給政府當作犯罪預告之類的?”

    所長在經過了漫長的沉默後,終於沉重地啟齒說道:

    “今天大家可以回去了。”

    “咦?”

    “回家記得立刻把身體洗淨,打開NHK收看。假如有重要的發表,就按照那個指示行動。”

    “那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要再問了。稍安勿躁便是,不會有事的。”

    所長的聲音在顫抖著。不只是聲音,連他的腳也直打哆嗦。 “兩隻膝蓋害怕得打顫”這種現像我以前在書本上讀過,不過實際親眼見識這倒是頭一遭。原來真正感受到恐懼的時候,人類的​​膝蓋會像這樣頻頻顫抖不止嗎?

    冷酷至極的言語,從澀澤學長口中脫口而出:

    “實際上病毒已經遭到散播了嗎?有人把病毒塞進鴿子的包裹裡,從空中在全世界四處散佈是嗎?”

    儘管澀澤學長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以至於無法看見,但我不知何故,卻感覺他那時面帶著笑容。要是把口罩拔掉,他其中一邊的嘴角該不會是上揚的吧?當時這樣的念頭沒來由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別猜了,不會有事的。注意,不要把這件事泄漏出去。”

    所長顫抖的回答也暗示了學長的臆測並沒有錯。

    我遠遠地觀看著兩人的互動,總覺得沒什麼現實感。

    原來如此。這個開玩笑般的病毒早已經被四處散佈了嗎?這麼說來,百分之九十八﹒七的人類將在三天內死亡了。

    世界末日——嗎?

    我試著在口中咕噥,卻感受不到什麼實感。

    這時,我的胸口赫然開始發燙。

    一團灼熱的東西從那裡猛然向上湧出。

    “嗚——”

    我跪倒在地,拔下口罩用手摀住嘴巴,氣管壹著了。

    有個溫熱的東西從肺部深處噴發了。

    “矢田?怎麼,你還好吧?”

    迷你拉所長的聲音從旁響起。我勉強讓呼吸穩定下來,轉頭面向他。

    “我沒事。”

    儘管我強顏歡笑﹒但所長的表情卻是顯得條硬。

    我看了自己的掌心。

    我整隻手掌沾滿了鮮血。那是頗為大量的血液,血中還摻雜著少量的類似肉片的物質。

    看樣子,我好像是吐血了。這個肉片應該就是遭到伊波拉破壞的組織的一部分吧。血之所以會是鮮豔的鮮紅色,有可能是因為這是消化器官的出血。

    就在我進行著連本人都倍感不可思議的冷靜分析時,研究室的一角同時傳來了女性工作人員的悲鳴。

    “大木小姐!”

    吐血的人好似不只有我一個。工作人員之一的大木小姐手摀嘴巴在地板上咳嗽不止。和我一樣,鮮紅的鮮血不停地從她的指縫滴落。圓睜的眼球,貌似痛苦地上下抽動的喉嚨,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拄在地板上的另一隻手五根手指都彎曲成了鉤狀。見她好像一副隨時都快窒息而死的模樣,我那遲鈍的脊椎也終於凍結了。

    前一刻才剛在熒幕裡模擬過的事態,如今也造訪了現實的世界。經過一天的潛伏期,早就剽取了我們身體的逆轉錄病毒現在展露出了那兇殘的本性。它們重組基因、破壞制御系統,蔓延到內臟後一邊讓組織變得支離破碎一邊持續增殖。

    “大家不要慌!保持冷靜啊!”

    所長用比任何人都要驚慌失措的語調大喊。

    “世界要毀滅了呢。”

    澀澤學長不改一如在朗讀報告般的口吻喃喃自語道。搞不好他這個人從以前就一直殷盼著這一天的到來。學長的嗓音泛著一種好像在期待什麼趣事發生般的韻色。本來我對那個語氣燃起了滿腔的怒火,但學長馬上也脫下口罩開始吐血,我的憤怒隨之失去了發洩的目標。

    就在我尋找一個可以生氣的目標時,顯示在熒幕上的WHO的網頁映入了我的眼簾。

    先前一直都沒注意到,原來病毒的土方有標記著陌生的英文字母。

    ——OriginalSin

    那似乎是這個病毒的名字。

    意思是“原罪”。那是基督教的用語,意指人類與生俱來的罪惡。

    ——意思是說世界將因“原罪”而滅亡嗎?

    這玩笑實在低俗過了頭,我一點都笑不出來。命名者是WHO的人?還是製作了病毒的頭號壞蛋?名字是誰取的都無所謂,難道就不能取更富有才氣的名字嗎?

    我要的不是原罪這種低劣的玩笑。我不記得我有允許這種無厘頭名字的病毒進入我的人生。

    雖然我很想抱著激動的感情痛快地大罵一番,但忙著吐血的我已經說不出半句話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31 PM



“呼……”

    身心之舒暢使得久板由紀不禁發出了聲息。

    肩膀以下浸在白濁舒適的熱水里,頭倚外緣的岩石,薄桃色染絹般的晚霞風光盡收眼底。

    瀨田是江戶盛世以來便廣受旅人青睞、歷史悠久的駐足之地,位置就坐落在通往二子玉川的長坡道的途中。不僅自古流傳下來的武藏野自然風貌保存得十分良好,而且水溫適宜的溫泉一如石縫流出的清水般,從雜樹林環繞下的岩場泉湧而出。

    悠閒地浸泡在被巨型岩石圍繞的天然露天溫泉,耳聽在橡樹的樹梢上啼叫的雛鳥聲。視線往前方望去,可以一覽位在熱水霧氣另一頭的多摩川沿岸的低地。若是天氣晴朗,甚至還能遠眺富士山,只可惜現在天空濛上一層朦朧的春霞。

    由紀面露迷濛的表情眼望武藏野的夕景,將白皙的四肢徹底在熱水里伸直,再次把頭倚在後面的岩石上。

    輕輕合起雙眼,原本僵硬的身子在熱水中逐漸放鬆了下來。微溫的五月風拂過濕淋淋的頭髮,由紀宛若睡夢中的幼童般放下了警戒的表情,盡情享受溫泉。

    今天是離開調布新町遠行的第三天。

    在新宿、澀谷各地收集完物資,現在一帆風順地抵達了瀨田。今晚將在此地紮營夜宿,明天早上出發返回調布新町。這趟旅行還算成果豐碩。

    旅途來到這裡,即便是由紀也感到疲憊了。

    舊都市地帶的怪物的數量明顯增加了。雖然有對棲息在交易通路沿線的怪​​物進行驅逐,可是少有人蹟的都市地帶說是成了怪物的巢穴也不為過。那些同是基因異常的怪物互相殘殺攫食,龍蛇雜處,徹底適應了環境。

    儘管那些怪物都被由紀擊退,但平日涵養的氣也消耗殆盡了。

    都怪第一天對怪物牛使用了氣彈,後來也留下了後遺症。由於那一擊幾乎耗費了體內八成的氣,因此剩下的氣只​​夠用在跳躍和防禦上。

    ——我一定得學會控制氣彈才行。

    那就是現在由紀的課題。

    要控制氣彈,亦即氣的發射威力,是一項艱難的技術。面對小規模的對手僅使用體內一成的氣,面對中規模的對手則是以全體的三成應付,由紀現在還無法操控得如此得心應手。

    目前由紀能辦到的就只有將在蓄氣時間內所激發出來的氣朝著對手全部射出。所以一個人手的話,甚至會在打出第一擊的時候就消耗掉所有的氣。在這方面,由紀本身十分明白自己還有待磨練。

    泡在溫泉的同時,由紀讓銳利且細緻的吸氣通過氣管往肺部輸送。

    透過脈博的作用,吸氣先是繞行過身體的四個末端部——亦即“氣街”,緊接著被送往肚臍附近一個名為“上氣海”的集積處,在那裡被精練成名為“氣”的無形能量。

    雖然可以在能量練成的同時即地釋放,但一般都會被貯藏在俗稱丹田的下氣海。平日一有機會就腳踏實地累積蓄氣,以便在碰上狀況的時候釋放是基本功夫。

    呼吸器系特進種能比一般的練氣能手用更短的時間精製氣,貯藏量也多達常人的數十倍之譜。像由紀這般實力的特進種,只需要吸氣兩個小時左右,就能貯藏到一口氣跳到三層樓建築屋頂高度的氣。

    由紀輕輕噘起嘴,不停重複又細又長的吸氣動作,放膽讓身體躺在乳白色的溫泉里,如同蠟像般動也不動。

    腰際到胸部的曲線一如弦樂器般柔順平滑。鑽過樹梢斜灑而下的陽光映在水面、往四方飛射,漂浮不定的四肢在光線斑駁的亂反射中,看起來就形同殘雪似地醒目。

    假若把知名雕刻家的作品拋進溫泉里的話,或許就能如法炮製出這幅情境來吧。即使風在溫泉的水面上吹起了漣漪,由紀的身體還是有如人工製造似地紋風不動。由紀就這麼以毫無防備之姿,默默地練氣、積蓄。

    “你在睡午覺嗎?”

    在過了三十分鐘左右之後,一旁突然傳來攀談的聲音。

    由紀微微將眼睛睜成一線,只見坐在露天溫泉邊的一之谷將小腿泡在水里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個人獨占溫泉這麼久。”

    “沒關係啦。你一定很累吧,好好休息。”

    一之谷將肩膀以下泡進溫泉里後,不禁發出了和剛才的由紀一樣的聲音。由紀停止貯藏氣,將打直的腳收回環抱在胸前。

    雖然不足以用來射出氣彈,不過從這裡到調布新町,只要一路沿著多摩川的堤防往上游前進,撞見怪物的機會倒也不多,況且大部分的對手都只需仰賴劍術就能擊退。由紀判斷只需蓄足最低限量的氣便足以使用。

    “由紀,你身材好好喔。”

    一之谷用玩鬧似的眼神,上下打量由紀一絲不掛的身體。這個人雖然才二十七歲,精神面卻完全是個大嬸。個性一板一眼的由紀最不擅長應付這種時候。

    “請停止你的視線,總覺得有點猥褻。”

    “才不猥褻呢。所謂的猥褻指的是像這樣!”

    “等、等一下,一之谷小姐,你幹……啊!”

    “嘿嘿嘿,又不會少塊肉、又不會少塊肉。”

    “呀——!”

    束手無策的由紀罕見地張嘴發出了悲鳴。

    “女生那邊好像挺好玩的耶,餵。”

    從一之谷發威的露天溫泉走一小段下坡路,另有一座溫泉。這座溫泉同樣是由地下湧出的熱水在天然岩場積蓄成形,面紅耳赤的玉正與財前、式島一起入浴。

    “相較之下這邊是怎麼回事,簡直殺氣騰騰哪。”

    聽到玉的埋怨,臉紅得像水煮章魚的財前答道:

    “你是說我們也要像那樣吵吵鬧鬧的嗎?”

    “不,抱歉,是我不對。不必吵吵鬧鬧。”

    式島目不轉睛地盯著玉的側臉開口說了:

    “話說回來,玉哥,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只要不是複雜的問題就OK。”

    “玉哥,你之後會繼續當久坂小姐的奴隸嗎?”

    式島頓了好一下子才將這問題問出口。現場安靜得可以聽見遠方的鳥啼聲。

    經過漫長的沉默,玉緩緩地把臉埋進熱水中噗嚕嚕地噴出氣泡後,抬起無可奈何的臉面向式島。

    “你覺得呢?”

    “啥?”

    “我說,你覺得那隻母金剛會是默默放我逃走的那種人嗎?”

    “母、母金剛?”

    “就是那傢伙啊,那個自大低能女。”

    式島察覺玉十分固執地拒絕用名字稱呼由紀。他在心裡默想這人的堅持真是莫名其妙,接著回答:

    “你是說久坂小姐嗎?我也不太曉得耶,應該不太可能會放你走吧。因為玉哥在的話對鎮來說是件好事,我想她應該會不惜侵犯人權也要禁錮你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為了你們的鎮上,我的心情就不用顧慮了嗎!”

    “畢竟久坂小姐是賭命在守護調布新町的,所以她應該會以鎮的安危為第一優先考量才是。與其說她不顧慮其他事情,應該說沒有餘力顧及吧。”

    玉又把臉埋進熱水里噗嚕嚕地吐出氣泡,然後揚起頭說:

    “真搞不懂她幹嘛拼命到那種地步。她是有欠調布新町錢嗎?”

    玉不經意的一間令財前跟式島面面相覷,默想了一會兒後,把自己所知的​​事告訴了他。

    “久扳小姐是五年前從關西逃來的。她身負重傷倒在鎮的入口處,要是町長當時把她驅逐出去,她應該是活不下來的。我想正是因為我們鎮上有恩於她,久坂小姐才會這麼努力想為調布新町付出吧。”

    話說到此,式島一如徵詢意見似地看了財前的臉。財前默默點頭,代替式島接著往下說:

    “玉哥,你知道姬路移民地嗎?”

    “啊?我知道。”

    那是目前日本數一數二的大規模共同體。

    據傳聞,居民的數目有五萬和十萬兩種說法。以豐富的資金為後盾,擁有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常備軍,而且有著士兵數量相同的官僚;對於培育年​​輕研究者的態度也相當積極,大力推動失傳技術的重現和各領域工業的複蘇。此外,對周邊勢力也顯示出旺盛的領土擴張意欲。市長澀澤美歌子正是被眾人傳為在西征之際殺死了霧崎桐人的女傑。

    “久坂小姐好像是姬路殖民團在尋找的對象。”

    “哦?”

    “詳情我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肯定五年前姬路曾派了追兵來抓久坂小姐。”

    沉默又再次降臨。玉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注視了財前那張沒什麼顯著特徵的臉孔好一會兒之後,又繼續追問了下文。

    “所以說,萬一我們調布新町藏匿久坂小姐的事情被姬路察覺的話,有可能會演變成棘手的問題。沒處理好的話,他們會不惜派遣軍團也要奪回久坂也說不定。雖然久坂小姐的存在對鎮上而言是種危險,可是也多虧她,我們鎮才能發展至今。總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交代得清楚的,嗯。”

    財前壓低嗓門嘀咕道。

    玉可以理解財前所說的。畢竟有由紀一個人在,效果就跟一百人的常備軍團一樣,所以調布新町甘願冒著被姬路盯上的風險,也要選擇利用優秀特進種的力量維持戰鬥力,以求提升目前的生活。

    “嗯——哦……是這樣啊。原來如此。難怪那個狂妄女才會像奴隸一樣那麼努力工作,因為她無處可去了。”

    “玉哥,你這話說得有點太過分了。”

    “我沒有說錯吧。不過,嗯——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玉的腦海裡浮現了由紀那張死板的表情,別說露出笑臉了,甚至連微笑都沒見過。或許就是複雜又沉重的過去奪走了她的笑容吧。

    ——不知道她笑起來會是怎樣的感覺呢?

    腦中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玉回過神用力搖了搖頭。

    ——不管她有過啥遭遇,都跟我無關。

    玉重新打起精神,鞏固這個心情。

    哪天有可能會被牽扯進麻煩的事端裡,我一定要搶先第一個逃走。反正插手絕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還是早點搶走哨子逃之夭夭。

    玉在心中喃喃默念這一陣子一恍神差點就忘得一干二淨的目標。只要拿到哨子,調布新町後來會變怎樣才不關自己的事。反正離開這裡另尋一個能隨心所欲生活的好地方就得了。

    在腦中附和自己打定的主意後,玉離開溫泉,穿上衣服,往停在玉川路上的兩部頂篷馬車折回。

    太陽就快下山了,坡道下面是兩個月前,他和由紀偶遇的二子玉川廢墟。

    披著一層綠色草木的破碎街道,橫倒在生鏽不動的車陣上的電線桿,一如梳針參差不齊的梳子般的排排建築物,這些全都默默無語地聳立在薄桃色的天空下。綠意比一個月前的當時更加濃郁,柏油路面的裂痕有一片片黃色的蒲公英叢生。

    隨著春意漸深,鎮上各地開滿了鮮花。油菜花黃色的花瓣從建築物和路緣的底部冒出頭,那些花兒和暮色漸深的天空,替死氣沉沉的街上增添了一抹不可思議的色彩。

    停在坡道途中的馬車的頂篷也染成跟天空樣的顏色。

    貨物架上滿載了這回馬車隊所收集得來的物資。除了衣服、布料、餐具和油等生活用品之外,還有筆記本、鉛筆文具和各類書籍,甚至還有小孩子的玩具以及女性生活用品。

    布料尤其被視為珍寶。在此地收集到的布將經過鎮上的裁縫師加工再提供給居民。由紀身穿的製服正是這一類的供給品。以調布新町的規模,應該有能力自行在共同體內生產布料,不過現階段還是收集過去的遺物比較有效率。

    至於另一項貴重品則是油。縱使因為年代過於久遠不適合拿來作為食用,但在照明的用途上需求量還是很大。一旦少了燈火,夜晚便成了不見五指的黑暗。全家共享晚餐的天倫之樂和睡前讀書全都是建立在燈光的貢獻上。也因為油如此重要,共同體固然有自行收集獸脂和菜籽油的習慣,但目前所使用的油絕大部分還是仰賴過去的成品。

    玉仔細窺察貨物架,心裡打著歪主意。

    ——只要哨子拿到手,我就可以吞佔這些東西逃走了呢。

    如果把這些戰利品拿去市場拍賣掉,想過好一陣子逍遙的日子不是問題。反正這一個月我飽受了這麼多壓榨,拿這一點報酬是應該的吧。

    “要偷嗎?”

    玉自言自語道。

    “偷了又有何不可?”

    冷不防有旁人跟自己說話,玉嚇得打直背部,轉頭回望身後。

    一個不知不覺間靠近的陌生青年正坐在路肩上面露著賊笑。

    “要偷就偷吧,玉。”

    那個聲音給人一種糾纏不清的感覺,十分不討喜。青年的臉上浮現著摻雜了慈悲、嘲笑、與憐憫,是玉這輩子稀少見過的表情。

    而且玉認得他身穿的軍服是屬於哪個勢力的。

    上下半身皆統一為白色,用黑皮革的腰帶繫住腰部,圍在脖子上的外套則是鮮血般的緋色——這無疑是姬路移民地常備兵的軍裝。

    玉頓悟有異常狀態發生了。

    然而心中的困惑在短暫的瞬間便消失不見。

    正因為是處於這種非常狀態,過去歷經的無數生死關頭的經驗告訴玉得保持鎮定。玉向青年回以淺笑,泰然自若地丟了一個問題:

    “你是誰?”

    那口氣就宛如在聊天氣的話題般無心。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隊長,鳥邊野米蓋爾。”

    玉用訕笑敷衍鳥邊野的自我介紹,貌似不耐煩地伸手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同時在腦中咀嚼這個事態進而理解。

    “簡單地說就是那個嗎?你一路追蹤狂妄低能女追到這裡,待會兒就要去抓她了是吧?”

    “你應該不至於會笨到扯我後腿吧?被注射病毒,每天遭那個啥狂妄低能女當奴隸使喚的玉?”

    看來對方早已把自己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了,連名字和現狀對方全都了若指掌。這行事的手段真的太有姬路移民地的風格了。玉用鼻子一笑置之後將頭別往一旁,一瞬間便嗅出這個狀況下自己所能貪圖的利益,因此他用比平時更為低沉的音色開始了交涉。

    “啊啊,我怎麼會扯你後腿?反倒想張開雙臂歡迎你咧。”

    “太好了。跟調查結果一樣,你果然是這種人呢。”

    “我想要的是那女人的哨子。你如果肯把哨子讓給我,要我幫忙你也行。”

    “像你這種以私慾為行動第一優先的人最值得信賴了。你不扯我後腿,哨子當然可以讓給你。儘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軍不會干涉你的動向。”

    “謝啦。那你快點去把他們抓起來吧,我在這裡等你。”

    “很遺憾,他們早就落在我的手中了。”

    鳥邊野米蓋爾將視線投向溫泉所在的雜木林方向。

    枝葉發出了沙沙的嘈雜聲響。

    好幾道紅鉛色的光芒浮現在昏暗的樹蔭之中。玉認得那眼睛的光色。

    “鐮鳥嗎?”

    “嗯?你不是關東人嗎,怎麼知道鐮鳥?”

    “那本來是關東製造出來的古利魯吧。三十年前和神追軍一起流傳到關西,就在那里大量繁衍了。只不過姬路的傻瓜們好像一直以為是自己製造出來的呢。”

    鳥邊野的嘴扭成了ㄟ字狀。經這麼一說,鳥邊野才想起以前有聽過移民地的生命科學研究者提過類似的話。玉的博學多聞倒是教人意外。

    鐮鳥泛綠色的腳赫然從樹蔭下冒出踩在路上,一頭、兩頭、三頭……相貌異樣的怪物一頭接著一頭現身於晚霞中。包覆全身的綠色外皮,長在胸膛上的兩把鐮刀,身著山羊色軍服的騎兵們從鞍上駕馭著系在青銅色鳥喙的韁繩。為數有二十頭以上。

    不僅如此,坡道上下兩方各有成群的步兵湧現。五十名左右的士兵手持鐵矛,以整齊劃一的二列縱陣隊形朝這裡行進而來。從那有條不紊的步伐來看,一眼就能斷定他們都是專業的士兵。

    看樣子溫泉早就被包圍得滴水不漏。

    玉由衷感到佩服。即便我方太過粗心大意,但對方帶著鐮鳥行動竟然還能一聲不響到這種地步,著實教人驚嘆。

    “你們是什麼時候包圍的?我完全沒有發現呢。”

    “等獵物出現了才慢吞吞地包圍是很難不被發現的。所以早在你們抵達前我軍就完成了佈署。”

    似乎連商隊的行程都洩了底的樣子。或許是鎮上有人被錢收買,把情報走漏了出去也說不定。

    “不過你們也太讓人傻眼了,好歹堂堂正正一點嘛。”

    “不好意思,畢竟失敗是絕對無法允許的。不過你堅持的話,接下來就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給你瞧瞧吧。”

    “你們打算攻擊調布新町?”

    “那個鎮總共有四個特進種。當中的兩人,真岡牛丸和羽染靜到奧多摩去了,久坂由紀落到我軍的手中。雖然還有一個名叫齋藤準平的弓手鎮守,不過單憑一個肌肉纖維特進種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的。把握這個機會的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掙得位在關東的屬地,只有蠢貨才會眼睜睜放走這個機會。”

    “那樣也叫堂堂正正?”

    “你高興怎麼叫是你的自由。姑且不提那些了,主賓似乎到場了呢。”

    一個身材臃腫騎乘著體型格外巨大的鐮鳥的巨漢從雜木林中現身了。

    那頭鐮鳥儘管擁有一雙粗壯的腳,依舊感覺載得很吃力,顯得搖搖晃晃。由紀身體被粗繩捆綁住,整個人看起來就像要被那團從特製了服凸出來的大肚腩給吞掉一樣,被安排騎乘在那個臃腫軀體的前面,並且朝著鳥邊野目露凶光。

    “托您的福,輕鬆完成了任務。她似乎早把氣給消耗殆盡了。”

    把由紀摟在脂肪裡,臃腫巨漢用快活的聲音向鳥邊野報告。

    鳥邊野滿足地頷首,凝望上半身被纏了好幾圈繩子的由紀。

    “好久不見了,薰。還記得我嗎?”

    聽到薰這名字,由紀翡翠色的眼眸浮現了靜謐的光輝,然而平靜中有著激動的感情。玉看得出來她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我要砍了你。”

    “現在是我在問你問題。”

    “……你最好有點分寸,鳥邊野。我不想跟你說話。”

    由紀壓低音量簡單地挑明了自己的不屑。另一方面,玉從由紀的模樣開始推理她被捕獲的過程。

    由紀身上固然披著軍服,可是釦子沒有扣上而且吊帶也沒掛,只是直接罩了件上衣然後被粗繩捆住,處於無法動彈的狀態。

    ——她應該是在更衣的時候遭到襲擊的吧。

    準備穿上衣服的時刻,比一絲不掛時來得更沒有防備。在優秀特進種之間的戰鬥中,即使只是那一瞬間的空隙都有可能會致命。

    即便是趁著更衣的空隙,雖然不曉得那個臃腫巨漢用了什麼招式,竟然能讓那個由紀幾乎只能像待宰羔羊一樣束手就擒,代表他的實力相當不錯吧。

    “哦哦,好可怕好可怕。對了,澀澤薰大人本來是未來的天子呢。恕屬下失禮了。那麼就從問安開始從頭來過吧。”

    鳥邊野合上眼皮,一如在面對貴人般單膝跪地,朝鞍上的由紀深深低下頭,口念假惺惺的台詞。

    “有幸拜見尊容,微臣喜不自勝。本次行動實乃情勢所逼,如有冒犯,還叩請天子忍一時之辱……類似這樣的感覺可以接受嗎?”

    鳥邊野用面帶嘲笑的表情抬頭看著由紀,由紀的臉則因無處發洩的怒火顯得僵硬不自然。

    就在這段期間,步兵和騎兵擋住了坡道上下兩頭的道路。這回換被綁住的財前跟式島、以及一之谷被人拖了出來。

    “對不起,由紀,我們的行程好像被洩漏給這些人知道了……”

    被粗繩纏住了腰部的一之谷自責地表示。由紀用搖頭要一之穀不必愧疚。

    由紀怪罪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一之谷沒有做錯事,錯的是旅途還沒結束就怠於精製練氣的自己。

    “該拿這些小孩怎麼處理?”

    臃腫巨漢用隻眼盯著財前與式島,詢問鳥邊野的意見。

    “就用最殘酷的手段在由紀的眼前殺了他們吧。”

    鳥邊野氣定神閒地回答。

    “住手!他們兩個是無辜的!”

    由紀放聲咆哮。鳥邊野裝模作樣地微微將腦袋歪向一旁。

    “難不成這是命令?不對,是所謂天子的詔敕嗎?”

    “你這傢伙……”

    “如果下令的是天子大人,那我輩自當只能聽命行事……關於這點,薰你個人所持的立場是?”

    “……我才不是什麼天子。是市長擅自把我列為人選而已。”

    “那恕難從命囉。太可惜了。”

    “你給我住手!”

    “嘿,薰,你那是什麼語氣?”

    “……請住手。”

    “我聽不見。”

    “請住手!”

    貌似愉悅地聆聽由紀嘶聲的吶喊,鳥邊野把財前和式島抓到了眼前。身上還穿著學生製服的兩人同樣也被粗繩牢牢捆住了身子。

    “久坂小姐,很抱歉我們沒能保護你。”

    “我們早已做好覺悟,寧死不屈。”

    才年僅十五歲的兩人話說得勇敢,這教由紀的臉痛苦地皺成了一團。她將圓睜的翡翠色杏眼投向了下流地擠眉弄眼的鳥邊野。

    “你的目的是帶我回姬路吧?我不做抵抗,也會乖乖服從命令,你就放了他們兩個吧。不,請你救救他們。”

    見由紀低聲下氣地懇求,一個嗜虐性的猙獰面貌頓時刻印在鳥邊野的臉頰上,但眼神隨即一改,流露出一抹虛情假意的慈悲之色。

    “薰好有捨己救人的精神啊,充滿英雄色彩真的很棒,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了。”

    毫不吝惜地如此盛讚後,鳥邊野朝臃腫巨漢揚起下巴示意,卸下鞍上的由紀。接著以故作優雅的姿態走近,手撐起由紀的下顎,仔細地欣賞她那緊繃的表情。蒼白的拇指輕柔地從由紀櫻花色的嘴唇上滑過。

    “氣都用光了是嗎?那還真是可惜啊。只好麻煩你從零開始蓄起了。”

    “…………”

    “我決定先吸乾你的氣再去攻擊調布新町。我會使用你的氣來壓制那座市鎮的。就用你的力量把窩藏你的鎮徹底燒成灰燼囉。這計劃如何,很有趣吧?”

    由紀向上吊起眼尾,氣憤地衝口罵出悶在心中已久的字眼——

    “你這禽獸!”

    “哎呀呀。才以為你變順從了,結果一下子就露出馬腳。”

    鳥邊野高高舉起左手之後,奮力打了由紀的臉頰一巴掌。

    不單只有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撕裂空氣般的刺耳聲響在雜木林間迴盪。每挨一巴掌,由紀都把臉轉回來繼續怒瞪鳥邊野。那個不屈不撓的目光反而更激起鳥邊野內心中的魔性。

    “啊啊,你那眼睛是怎樣,看了真教人火大。我要用舌頭狂舔那雙眼睛!”

    鳥邊野用尖銳的假音慢條斯理地如此說道後,令人不可置信地伸出指頭強行撥開由紀的​​眼

    皮,準備把自己的舌頭伸進去舔暴露的眼球。

    “餵~不好意思打擾你的樂趣,可以聽聽我怎麼說嗎?”

    這時,玉絲毫不帶緊張感的聲音突然從旁響起。

    原本渾然忘我的鳥邊野意識被拉回了現實。

    “我的要求有兩個。一是那女人的哨子,二是把馬車的貨物全部交給我。東西到手後我就乖乖消失,之後隨便你們怎麼玩。”

    鳥邊野一臉愕然地盯了玉一會兒後,嘴角微微漾起笑意,一語不發朝著坡道上方揚起下巴。原先把路擋住的士兵們讓出一條通往馬車的路來。

    “謝啦。多虧你們我才得救了。”

    玉嘻皮笑臉地向鳥邊野行了一個不正經的敬禮之後,鑽進馬車的貨物架翻找收集的物資,拿出了藏在木箱裡的短劍。

    “卑鄙小人!”

    由紀對著從貨物架下來的玉劈頭就是一頓臭罵。玉只把它當耳邊風,一邊在掌心轉動短劍把玩一邊說:

    “那,麻煩你把哨子交來吧。”

    玉悠悠哉哉地靠近由紀。

    由紀用跟先前看鳥邊野一樣的表情怒視著玉,玉泰然自若地與她互視。儘管由紀的臉頰腫脹得紅通通,但眼神依舊保持著勇健的氣魄。

    玉抓住在由紀胸口前搖晃的哨子,從脖子上一把扯了下來,然後丟到地上用鞋底踐踏。

    至今一直維繫著玉和由紀兩人之間的物品,伴隨著硬質的聲響在地上粉碎了。

    玉將腳提起,前一刻還是哨子的瓷器在柏油路上變成了無數支離破碎的碎片。

    輕浮的笑容又一次浮現在玉的臉頰。期盼已久的目的終於達成,玉的臉上漾起了一種獲得解放的暢快感。

    “這麼一來我就是自由之身了。費了我好大一番工夫啊。”

    “那些貨物是鎮上居民的!你這小偷,還知道羞恥嗎!”

    “隨便你怎麼說。我今後要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物的指使。”

    剎那間,玉改用反手握持短劍,朝著由紀向上一砍。

    “!?”

    指天的劍尖旋即往下一拉,直接朝鳥邊野揮去。

    鳥邊野將整個身子撲倒在地閃避了那一擊。

    束縛由紀的繩子被一刀斬斷。

    被斬斷的繩子滑落到地上,玉把右手的短劍交給由紀握好,在她的耳畔輕聲耳語。

    “你們往下坡道逃。”

    由紀睜得人人的眼睛從極近的距離仰望玉。

    “為什麼救我?”

    “我是很討厭你沒錯,但是我更討厭那個變態。”

    用克製過的語氣飛快的丟下這麼一句話後,玉有如一道閃光般縱身衝進了布陣在上坡道的步兵團裡。

    “嗚喔!”

    斬擊掃開了第一列的步兵。第二列的步兵接著揮下沉重的鐵矛,但玉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早早用不輸給貓的敏捷身手描繪出弧線騰空。

    越過步兵的陣列後,鐮鳥的隊伍就位在玉降落地點的前方。為了爭取讓由紀他們逃走的時間,玉一開始就做了要搶下鐮​​鳥的盤算。

    玉利用落下的勁道借力使力地雙手往地面一拍,再次騰空而起,飛躍的同時順勢射出的短劍一舉命中了鞍上騎兵的咽喉。

    從臉上掛著渾然不知發生何事的表情、脖子血流如注的騎兵手中搶下鐵矛後,玉一腳將他從鞍上踹開。

    在士兵即將落地之際,玉從他的脖子拔下短劍,把韁繩纏在右手腕上笑了。

    “我來跟你們示範鐮鳥要怎麼駕馭!”

    放完話,玉踩了馬鐙一腳,同時手上的韁繩用力一拉,鐮鳥伸長了長長的脖子,兩把鐮刀朝著步兵高高揚起——

    然後橫劈。

    步兵的脖子被形似鋸子的鐮刀猛然刺入,毫無慈悲地硬生生被鋸斷。這把鐮刀並非單純只是巨人化的螳螂鐮刀,上面長著無數類似鯊魚牙齒的尖銳突起,可以將敵人的身體斬斷。

    被鐮刀鋸開的不幸步兵,頭部只剩一層薄薄的皮勉強跟身體藕斷絲連,但馬上就不堪重量掉在自己的腳跟旁。

    四周的士兵如退潮般火速散開。

    玉拍了下韁繩,朝落荒而逃的士兵們展開突擊。

    滿是鮮血的鐮刀又是一閃。

    玉對準千鈞一發地勉強閃過鐮刀的士兵的頭蓋骨,舉起手中的鐵矛筆直往下紮去。不只是頭蓋骨,連脊椎一帶也被那一擊粉碎。

    笑容從玉的臉上消失了。雖然表情看似冷靜,但眼睛卻顯得更加璀璨有神。

    鐮鳥大步地跨出右腳,突破湧上來展開包圍的士兵後,舉起鐮刀向後方的兩列騎兵進攻。

    騎兵現在正團團包圍著由紀。看來由紀在準備下坡的時候遭到包圍的樣子。她揮舞著用起來綁手綁腳的短劍保護一之谷,一旁獲得鬆綁的財前和式島同樣使用聊勝於無的氣在纏鬥。然而,現在避免正面對決、以腳程逃走才是明智之舉。

    “快搶馬啊!”

    玉高聲吶喊。由紀轉過頭望向他。

    “馬的腳程比鐮鳥還快,你們快騎馬逃走!”

    由紀的眼睛骨碌碌地掃視路旁。眼尖地發現一路上由玉和由紀騎乘的那兩匹馬正被系在馬車旁的雜本上。

    “休想得逞!”

    這時,一個粗獷的聲音從旁飄下。

    玉轉身的同時,一把鐵矛直朝腦門揮來。

    “嘖!”

    玉咂了聲嘴,勉強閃開攻擊。

    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陌生的肌肉發達男子,在眼前高高掄起鐵矛,準備揮出第二擊。

    動物的直覺告訴玉,即使跟對方交手自己也佔不了便宜。

    玉用力拉扯韁繩,利用鐮鳥敏捷的動作閃避橫擊。接著兩腿夾緊鐮鳥的側腹,瞬間觀察四周的情況。

    由紀依然窮於應付騎兵。不但數量上趨於極端的劣勢,她還得分心注意一之谷的安危,同時抵擋鐮刀與鐵矛的二段攻擊,這對把氣耗盡的她而言負擔過於沉重,因此始終難以突破重圍。了解困境的玉牢牢抓穩韁繩使鐮鳥旋轉,朝被系在樹上的馬匹奔去。

    先前被自己撞散的士兵群又折了回來。玉用鐮鳥的腳程甩開他們,從被繫住的馬匹身旁衝過的同時,一把抓起兩匹馬的韁繩。

    玉繼續騎著鐮鳥衝刺。腳踩馬鐙向鳥腹施壓,加足馬力一頭衝進騎兵所圍成的人牆。

    跨下的鐮鳥在玉的駕馭下,毫不留情地向姬路兵揮舞鐮刀。

    “接好!你們快騎著這兩匹馬逃走!”

    在人馬混戰的混亂中,玉把韁繩交到由紀手裡,回身朝窮追不捨的士兵揮出鐵矛的一擊。

    肉片與血沫隨著鐵矛劃出的弧線軌跡噴灑而去。

    但眼簾的一角隨即有一道閃光映入,玉連忙脖子一縮壓低了頭。

    鐮鳥的鐮刀倏地從玉的頭頂掠過。

    但攻勢並未因為一回的落空就停止,斬擊接二連三地不停朝玉揮下。

    原本身手俐落地化解攻勢的玉陡然感受到有另一股寒氣從背後襲來。

    回頭一瞧,先前的巨漢正手提鐵矛準備橫劈。

    ——閃不過了!

    下一個剎那,側​​腹感到一股渾厚沉重的衝擊。

    鐵矛深深陷入玉的右腹,衝擊的力道甚至撼動了脊椎。玉的身體折成ㄑ字狀,從鞍上被掃了下來。

    腹部的髒器可能有好幾副都遭到擊碎。玉隔著嘔吐出來的帶血穢物,看見了一之谷跨上馬鞍的身影。 “就是這樣,快點騎馬逃走吧。”玉如此心想。

    被擊倒在路面的玉一個反彈,重重地撞在路旁的水泥牆上,在壁面灑下一片血泊後,身子緩緩地崩垮。

    五名騎兵無情地朝玉倒地的地方直奔而去,鐮鳥高高提起腳往倒地不起的玉狠狠踩下。

    如同俎上肉的玉只能任憑騎兵們宰割蹂躪。

    手斷了、腳也斷了,肋骨鎖骨肩胛骨不僅遭到折斷還被踩成了粉碎。

    玉的身體就像馬口鐵人偶一樣,在鐮鳥的腳下被踐踏得噗嘰作響且滿目瘡痍,四肢折成了扭曲變形的角度,毫無抵抗能力,只能一抖一抖地跳動。

    我失手了。搞不好會死在這裡吧。明明一再告誡自己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結果還是扮了倒楣鬼的角色。

    就在玉為自己的行動感到茫然錯愕時,內心底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跟我交替‘意志’吧。

    由三個單音疊合而成的合音在玉的內側響起。

    “我才不干。”

    一邊受到騎兵的蹂躪,玉一邊回答那個聲音。

    ——你這白痴,想死嗎!

    “與其跟你交替,還不如死了比較痛快。”

    玉堅拒從心的內側響起的合聲的提議,視野隨著微弱的閃爍上下左右激烈地震動著。痛覺早已麻痺,無論是被踐踏還是遭到鐵矛毆打,除了衝擊的力道外啥也感受不到。

    “抓住我!”

    這回換另一個聲音從外側傳來。

    遍體鱗傷的由紀映入了眼簾微睜的玉眼中。和玉一樣渾身都是鮮血的她拼了命伸長白皙的手。

    “這女的只要閉嘴不說話,其實是個美人胚子嘛。”不知何故,這時玉又浮現了這樣的念頭。

    ——長得一模一樣。

    她跟某個人好像。可是我不知道那個某人是誰。雖然不知道是誰,不過由紀確實長得很像消失在遙遠時空的某人。

    玉就在沒能想得出那個人是誰的情況下遽然失去意識,周圍的世界被塗成了一整面無聲的漆黑世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33 PM



世田谷路瀰漫著濃濃的黑煙。

    前方回堵的車陣中竄出了長長的火舌。

    這下看來,車子已沒有繼續向前挺進的希望。民眾紛紛棄車在路上流竄。我也效法他們,把放在助手席的背包掛在肩上,丟下母親的車子。

    路上被你推我擠的群眾擠得水洩不通。每個人都扛著大行李,大人手牽小孩,情侶們扶持著彼此,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忍受嗆鼻的濃煙和燃燒著建築物的烈火的高溫,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各奔東西。

    這些人到底想前往何方呢?

    會是跟我一樣趕著回家嗎?還是打算逃離首都圈呢?或許只是陷入混亂,不知所以然地跑到外頭來而已。

    明明已經無處可逃了。

    在OriginalSin所擁有的強大感染力、增殖力與殺傷力之下,感染初期處置過慢成了致命的原因。每個人在註意到自己感染的時候,往往病毒早已在體內散播完畢,處於只能等著發病的狀態。

    路上的人們每個臉色暗沉毫無例外。處處都可聽見伴隨咳血的呻吟聲。惡寒、嘔吐、吐血、頭痛,此外還有源自內臟內部的痛楚。

    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小孩佇在路旁,兩人背倚著牆壁淚眼汪汪,穿著下半部沾滿了鮮血的衣服低頭痛哭。或許是思考跟不上這個過於突然的事態吧。兩人沒有要往哪兒去,也沒有向人求援的意思,就只是冷眼旁觀著有如送葬隊伍般的人潮,一直佇在原地哭個不停。說不定那才是正常的反應吧,我有些可以體會。

    民眾透過國營播報得知病毒散佈是昨天晚上的事。可是早在那之前,正確的情報就已網路為中心傳遞了開來。

    伊波拉出血熱至今仍無藥可救的事實——儘管大眾傳媒直到最後一刻為止都在拼命隱匿這件事,但最終還是獲得數個具備權威與可信度的網站的承認——不過,這項消息卻意外受到不特定多數人的狂熱支持。

    看來,像澀澤學長一樣期盼世界末日到來的人為數並不少。對平時就對社會懷抱積鬱、視世界為憎恨對象的那些人而言,OriginalSin的散佈就等同於告知最後的饗宴開始的鐘聲。

    研究室的電腦傳來了在世界各地發生的暴動的景象。在熒幕畫面中,原本潛伏在每個人內心的黑暗激情被吐露在地表上,毫不掩飾到令人昨舌。

    法治主義徹底崩壞了。在這法律的效力被拔除的世界,男性的本性表露得一覽無遺。由一般民眾所上傳、未經審閱的影片新聞在熒幕上生動地描繪出讓人忍不住想別開眼睛的暴力畫面。

    ——原罪。

    這個病毒似乎如名字所示擁有異常的殺傷力,能使人類與生俱來的罪惡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不回家嗎?”

    昨天——在其他人全逃光的研究室裡,澀澤學長向我問了這個問題。

    “我有點事情想調查。倒是學長你怎麼還留著?”

    我回問。學長遞了張衛生紙給我。

    “你流鼻血了。”

    我收下衛生紙抹了抹鼻子下面。原來鼻子下面掛著凝固的血液。從這個跡象可知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學長你的眼白也變得好紅喔。”

    “嗯,現在熒幕看起來很刺眼。眼球的微血管大概都斷掉了。這症狀叫特發性球結膜下出血。”

    用一如在朗誦患者病歷表的醫生的口吻斷言自​​己的狀態後,學長進入自己的隔間叫出了Omega-Cell的選單畫面。接著下載OriginalSin的基因體情報,使擬似​​生命體感染。

    “製作這病毒的人物很有可能使用了Omega-Cell。”

    或許是身體內部出現了痛苦的症狀,學長用比平時更難聽清楚的聲音嘟嚷道。我在他的背後點頭附和。

    “我也這麼認為。那個病毒不用Omega是製造不出來的。”

    製作方式就跟學長昨晚所做的實驗相同,把改造的DNA植入既有的病毒檔案,然後讓Omega-Cell罹患,藉由和抗體的淘汰作用促使其進化。歷經數千迴數万回、抑或數千萬回——總之直到結果滿意為止。持之以恆地不斷重複模擬過程的話,要生產兼具豬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的免疫無效化、以及伊波拉出​​血熱的殺傷力的病毒,理論上是可行的。

    “如果我們的假設沒錯,照理說應該也能利用Omega對抗。”

    “請問該怎麼做呢?”

    “我有想嘗試的東西。這恐怕是全世界唯有我們倆才能辦到的實驗。”

    學長把最近每晚熬夜完成的那個能使人不死不老的病毒檔案顯示到熒幕上。

    “原罪病毒對決不老不死人類。不曉得哪一方能得勝呢?”

    接著,學長將不老不死病毒檔案注入到感染了OriginalSin的擬似生命體身上。

    熒幕中,會使細胞自動死亡系統失效的病毒重新改寫了被OriginalSin改寫過的DNA。實在很難預測稍後將會是什麼樣的擬似生命體誕生。

    可是我在內心中祈禱著——神啊,請務必讓奇蹟降臨。

    “創造了OriginalSin的人有可能是在打這個的主意。”

    深夜,帶著一張黑紫的臉色盯著熒幕的澀澤學長突然如此喃喃說道。

    “YADAMARI,你看這個生殖細胞。”

    我停止作業,來到學長的位子,瀏覽他所指出的領域的檔案。

    顯示在上頭的是喪失了DNA依賴性RNA聚合酶的生殖細胞的基因體情報。

    所謂的RNA聚合酶,就是細胞分裂之際為了正確複製鹼基序列所設置的審核單位。

    要是喪失的話會怎麼樣呢?

    受精時由於少了轉錄審核的步驟,突變的發生率將會爆炸性地激增。

    “這是人類的生殖細胞嗎?”

    “是罹患病毒後,倖存下來的百分之一的人類的男性生殖細胞。說穿了,就是那些過去雖然跟我們同樣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實際上卻悄悄擁有特別鹼基序列的人類——也就是萬中選一的人類才會擁有的萬中選一的生殖細胞呢。”

    “可是這樣的生殖細胞有辦法受精嗎?”

    “不實際測試我也不曉得。由於畸胎性提高了,如果能順利受精的話,次世代誕生優秀到超乎常識的人類不是沒有可能。或許那己經不能稱作人類了,而是一種以特別進化之姿,取代人類站上生態系頂點的存在也說不定。”

    “通常是不忍卒睹的失敗例子比較常見吧?”

    “那不是病毒創造者所關心的問題。他或許是想推動人類往下一個階段進化也說不定。搞不好他以為只要計劃進行得順利,伊甸園就能在地表上成真呢。”

    我已經聽不出學長是在說正經話還是開玩笑了。學長聲音微弱,臉頰消瘦凹陷,分不清他現在是為此感到開心抑或悲嘆得不能自己。以往總是給人超人一等的印象的學長,現在臉上顯露出的是將死的憔悴,映在我的眼中感覺格外痛心。

    無言以對的我回到自己的位子,靜觀Omega-Cell上的病毒對決。

    我手中剩下的牌只有這個不老不死病毒了。設法令這個病毒在擬似生命體內進化、使其驅散OriginalSin,是我人生最後一件工作——也可以說是我畢生所學的總決算。

    就算真的完成了,能否實際將成品投入到人體上也是個問題。

    不到那個時候是不會知道答案的,現在只需要專心設法讓這個東西完成就好。我沒辦法接受自己什麼都不做就默默死去,我想留點成果,任何可以證明我曾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情都好。

    我沿著世田谷路離開市區。花了昨晚整晚時間製作的新型不老不死病毒正放在我的背包裡。

    顏色黯淡的烏雲籠罩天空,飄起了難以察覺的雨絲。

    在被迷濛細雨淋濕的路邊,倒著好幾個再也動不了的人。當中不乏皮膚上有出血痕蹟的遺體。

    不只是人類,路上也隨處可見鴿子、烏鴉、還有貓狗的屍體。這是病毒的水平基因傳達發揮了作用的證據。

    這也透漏了一個事實——透過侯鳥之類的動物,即便是未經人類開發的蠻荒之地也難逃Ort91nalSin病毒的散佈。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將被OrtginalSin篩選,倖存的生物生殖細胞也會受到污染,將生下基因異常的下一代。

    路上來往交錯的人們已經對屍體習以為常。

    所有人都默默無言,偶爾發出呻吟,口吐逐漸敗壞的髒器所流出的穢血,攙扶著彼此的身體,朝各自的目的地移動。

    我家位在用賀,再走個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到家。我打算在家裡等死,和母親還有弟弟一起,在自己的家嚥下最後一口氣。

    但是,萬一在臨死之際母親或弟弟有任何一人希望能活下來的話——我也不曉得自己該如何是​​好。

    我身上背負著能抵​​制那個死亡的東西。

    我身上背負著這個邁向滅亡的世界所被賦予的、極其醜惡的希望。

    一旦把這東西投入人體——此舉無疑是褻瀆上帝的設計圖。

    這行為就好比傲慢的素人班門弄斧地在天才完成的交響曲譜面上增添音符,破壞原本音樂的美感一樣。

    違反自然法則,也違法道義。用了這個東西我死後必將下冰之地獄,跟猶大一起被路西法吃掉。

    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沒辦法乾脆地把這個病毒丟掉呢?

    難道說我把一絲希望寄託在這種瘋狂的病毒上?

    除了這種扭曲的光線,再也沒有其他的光明會照射這個世界了嗎?

    這種骯髒的東西真的是神賜予的奇蹟嗎?

    再怎麼自問也問不完,不可能會有結論。人生永遠只能做一個選擇。上帝啊,下回再創世界的時候,請您把人生設計成可以做兩個選擇吧。

    千辛萬苦回到家門前按下門鈴,然而卻沒人應門。眼中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我一邊告訴自己還不許哭,一邊從錢包掏出鑰匙。

    “我回來了。”

    屋內的燈是亮著的。我們家從前年起就採用次世代太陽能電池發電,屋內使用的電力全靠屋頂的面板處理,所以即便是電力公司停止運作的現在,也能確保供電。

    我在玄關脫下鞋子踏入走廊的瞬間,聞到一股跟研究室一樣的生鏽鐵味。

    起居室隱約傳來類似沙塵暴的沙沙聲。由於電視訊號每一家都中斷的緣故,所以這有可能是開著沒關的電視傳出來的聲響吧。

    “媽?”

    聲音從口中洩了出來。話一出口,喉嚨下方就像燒起來一樣發燙,吐出了鮮血。我抹了下嘴角,紅黑色的血液沾在我的手背上。

    視野朦朧不清、頭痛欲裂,身體的內部在燃燒。

    我進到起居室一瞧,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沒有訊號的畫面。不對,她的頭是往右下方傾斜的,所以眼睛沒有在看畫面。

    我關掉電視跪下來,緊緊摟抱了母親的遺體。

    “媽。”

    母親的腳邊有吐血的痕跡。她一定很痛苦吧,她一定很寂寞吧。我多希望當時能陪伴在母親的身旁。

    我讓母親冰冷的身體倒臥在沙發上,幫她蓋上眼簾、把雙手放在腹部交疊後,我額頭貼在她的手背哭了好一會兒。

    病毒才散佈了兩天的時間,世界就被毀得一塌糊塗。根據Omega-Cell的模擬狀況,OriginalSin會使感染者呈指數函數增加,在明早前地表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都將滅亡。

    所以,最晚我也會在明早追隨母親的腳步而去,這麼一來母親也不用害怕寂寞了。當時從世界各地蜂擁而來的人類將擠滿天國,大家會忘記在地上的無聊紛爭,在雲端上手牽著手、高唱歌頌上帝的幸福之歌吧。雖然我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語試圖說服自己,但無法順利如願。

    像這樣的事情實在太荒謬了,真是豈有此理。我做了什麼?我明明認真面對生活,為什麼要碰上這樣的結果?世上所有的思想和宗教都沒辦法為我說明這個事態的意義。這實在太過淒慘、太過殘酷了。就算這是上帝的試煉,拜託也適可而上吧。

    就在我憤恨地咒罵發洩時,突然有個少年的臉在我腦海中閃現。

    ——桐人。

    我還有另一個希望共同度過最後一刻的重要人物。

    “桐人。”

    我念著弟弟的名字,伸手拭去淚水,提著背包朝地下室走去。

    “開門,是姐姐我。”

    我爬完通往地下的樓梯,手敲盡頭的房門。房間還是老樣子,房內上了鎖。

    “你在吧?快開門。”

    “真理?”

    一個痛苦的聲音從房內傳出。

    “頭好痛啊。救救我。”

    房門打開了。我的弟弟——霧崎桐人鐵青著臉,身體不斷地發抖。父母離婚之後,我配合母親重冠舊姓矢田,但弟弟他拒絕了。所以他的姓氏跟我不一樣。

    “網路從剛才就斷線連不上去了。殺人病毒正在蔓延對吧?我是不是也染病了。頭好痛,身體好冷。”

    桐人害怕得不得了。我也不可能叫才年僅十五歲的他不要害怕。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好想大叫。可是叫了也是於事無補。

    “我會死嗎?不要,我還不想死啊。”

    我走進他的房間。房內凌亂不堪,電腦雜誌、遊戲情報雜誌還有零食的包裝袋全都散亂一地。若是平時,我會嘆一口氣挖苦個幾句再幫忙打掃,只可惜今天已經沒有那個時間容我這麼雞婆了。

    “剛才我吐血了,血的顏色好紅,我好害怕啊。”

    我在床上坐下,把背包安置在膝上。桐人就像在尋求一線生機似地直看著我。清了清喉嚨後,我瞪了他。

    “不准叫我的名字,要叫我姐姐。”

    “叫什麼都可以啦,拜託救我,我好害怕。”

    訴苦的桐人整張臉哭成了淚人兒。這孩子平時總是故作叛逆,其實本性軟弱得很。他平時的用字遣詞即使再怎麼客套也稱不上優雅,動不動就以尖酸刻薄的話語或強辭奪理的方式惹怒旁人。但他其實是本性非常溫柔的孩子。

    這世界就只有我了解真正的桐人,所以我不想要他死,希望可以讓他存活下來。

    “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姐姐想知道桐人你的想法,所以你聽清楚我的問題認真回答。”

    “嗯、嗯。”

    “你不計任何手段也想活下來嗎?”

    或許是無法理解我問題的意義,桐人露出呆滯的表情回不出話來。

    “你想等死呢?還是變成怪物?哪個好?”

    我換個說法開門見山地問。桐人的表情愈來愈顯困惑,看來我這個人似乎明顯欠缺※知情同意能力。 (翻注:所謂知情同意,一般指的是先讓病患獲得充足的訊息與理解並徵得病患同意才進行醫療處置的意思。)

    “姐姐和朋友昨天花了整天時間製作了解藥。只要喝下它,或許就有機會得救。雖然電腦上的模擬實驗顯示出的結果是'應該沒問題',但實際上效果如何我們也不敢保證。”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慢慢解釋。我現在也一樣痛苦得不得了,腦袋疼得像要起火燃燒似的,光只是說話就會讓自己的腦門嗡嗡作響,腦幹也發出令人不耐的噪音,鹹味的淚水不聽使喚地自眼眶流下。

    “真理,你沒事吧?你也會死嗎?不行,我不要你死啊!”

    “聽我說。重點是,喝下這個解藥後,桐人你的基因會開始重組,如此一來或許就能替你解決有害的病毒了。但相對地,這也會有副作用,該怎麼說呢?就是……細胞將失去原本的樣貌,你永遠都不會死亡。一般細胞都有一種名叫細胞凋亡——作用是使細胞自動死亡的機能,可是一旦使用了這份解藥,就會喪失細胞凋亡的機能,因此失去控制細胞增殖的能力……”

    話未說完我想到這些說明都是多餘的,便草草結束。桐人仍然一臉訝異。由於我的解釋不夠詳盡,要理解似乎有一定的困難。我自己也很希望設法找出簡單明了的說法,但視野之模糊甚至連桐人的臉我都無法好好端詳。腦筋變得遲鈍,眼前的風景不穩地搖晃,感覺只要一鬆懈就會失去意識。

    “這就是那個解藥。”

    我強打起精神讓意識清醒,從背包拿出一管試劑。

    今早我和澀澤學長一起使用研究人樓的設備,把透過虛擬病毒資料製作而成的真正病毒溶進了實驗用的細胞液裡。

    “姐姐的朋友也有服用。他服用後一副很痛苦的樣子,發出奇怪的聲音大叫,最後不知跑哪裡去了。到底有沒治好我也不曉得。姐姐到處都找不到他。有可能已經痊癒了,也有可能根本沒治好。”

    沒錯,澀澤學長選擇了不老不死。

    於是他喝光這個病毒——失蹤不見了。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說不定他現在早已擺脫病痛變成了不老不死之人,不過也無從確認就是了。

    桐人沒有回答任何話​​,所以我繼續說了下去:

    “姐姐,我不會服用。雖然我也不想死,但是與其變成莫名的怪物,我寧可一死。”

    其實這話摻雜了些謊言。坦白說,要我喝也無所謂。

    問題是翻遍了研究大樓的藥物櫃,製造出來的病毒就只有兩人份。

    澀澤學長喝掉了一份,所以只剩一人份。所以如果我不先這麼表態,恐怕桐人會因為顧慮我而選擇不喝。

    “桐人,做出選擇吧。是要等死,還是變成怪物繼續活下去。”

    片刻,桐人顫抖著聲音回答:

    “讓給真理喝吧,我沒關係。”

    敏感的他有可能察覺到事情沒那麼單純。先前還涕泗縱橫地跟我求救,做的卻跟說的是兩回事。聽他的聲音就知道他在虛張聲勢。

    “姐姐我不需要。因為我不想變成怪物。”

    “不行啦,你喝吧。不是有機會能保住性命嗎?像我這種笨蛋死了無所謂,可是真理那麼聰明,活下來比較有用。”

    “不要自己說自己是笨蛋。”

    “反正沒有人喜歡我,而且我脾氣又很古怪,活下來也沒人會高興。真理跟我不一樣,不能就這麼死掉。”

    這孩子真的不善於用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他那笨拙的樣子令我萬分不捨,心想絕不能讓他死。

    “不然這樣吧,桐人喝我就喝。”

    我如此說道。

    “桐人如果不喝我也不喝。就這麼說定如何?”

    “——那個藥有兩人份嗎?”

    “嗯,背包裡還有另外一管。”

    雖然視野模糊到幾乎看不見東西,不過憑氣息我可以感覺出桐人正用試探的眼光打量我。

    拜託,希望他別再​​繼續追問下去,從我的手中接過細胞液吧。

    求天不靈的上帝,怠忽職守的上帝,算我求求您,我被打入冰之地獄也無所謂,請救救這孩子的性命。

    我在內心中如此呼喊。

    我的吶喊似乎在最後的最後難得地傳進了上帝的耳中。桐人蒼白的手握住試管的樣子映入我眼簾的一角。

    我一放心,視野遽然變成一片漆黑,彷彿體內的電池耗光了一樣暗得好唐突。看來我用意志力苦撐住的東西似乎在此刻斷線了。

    我完全失去了視力,身處在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黑暗中。

    “我”的存在逐漸朝一整面的漆黑之中墜落。聲音漸遠,色彩不復存在,我整個人就快溶進不見任何光芒的靜寂裡。

    我是陷入了昏睡嗎?或者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呢?如果這就是死亡,那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多了。不像是存在被消滅,反而有種落葉歸根的感覺。

    就在這時,赫然有一道光射進了整面的黑暗裡。

    色彩再次萌芽、聲音重生。我聽見了鳥啼,還有河川的流水聲。我身處在一陣呼嘯的狂風中。

    我看見有一座橫跨大河的鐵橋。

    這是作廢的鐵道嗎?軌道上爬滿了鐵鏽,披著一層綠草,斷掉的電線無力地垂掛在砂石的上頭。似乎已經荒廢了長年的歲月,無論怎麼看都不覺得電車有辦法在這條軌道上行駛。

    至於我——就在那條軌道上。

    那副容姿身影並不是我。雖然在那裡的那個人外表和我不同,但無疑就是我沒錯。

    儘管不合邏輯,那個事實跨越了常理直接深入我的意識深處,敲響肉眼無法看見的真實之鐘。

    我上下一身看起來十分拘謹的子鹿色服裝,單手拿著軍刀,和少年摟抱在一起。

    不對,那才不是什麼互相摟抱,而似乎是一場戰鬥。我的軍刀貫穿了他的身體,而我掙扎著試圖擺脫少年。然而身受重傷的少年仍舊將手牢牢環在我的腰後,無視被刀貫穿的傷痛,就是不肯放開我。這名少年似乎還想繼續這樣抱在一起。

    風勢不止。從堤防沿線的櫻花樹落下的花瓣源源不絕地從我倆身旁飄蕩而過。

    那名少年的長相映入了我的眼中。那張臉無疑是我熟知的人物。

    ——霧崎桐人。

    “姐。”

    這時,桐人的聲音從有別於我所注視的地方響起。

    “姐、姐。”

    從那嗓音判斷,桐人好像正邊哭邊呼喊著我。

    彷彿以那聲音為暗號般,構成廢墟景色的微小色彩分子云消霧散,但隨即又結像成桐人那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皺成了一團的臉。

    在家中的地下室,我枕在桐人的膝上躺著。

    我拿出臨死前的力氣輕撫了他的臉頰。以前好說歹說就是不肯乖乖叫我姐姐,事到如今才“姐、姐”地哭喊的桐人著實教人好氣又好笑,我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來日再見。”

    跟他打個氣好了。希望這孩子往後不會一蹶不振。

    “我們來日會再見的,在鐵橋相見。”

    希望這孩子在未來變得污穢不堪的世界中,依然能不忘他純真善良的一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34 PM



將陷入河床的右腳抽出,往前踩下。失去了行動能力的左腳則在川底的泥濘中拖在後頭,已經疲軟無力的右腳再次隨著輕輕噴起的飛沫抬起向前踩。

    鐵鏽色的月光伴隨漣漪在川面上擴散。籠罩著紫紅色光芒的下弦月懸掛在低空處,顯得晶瑩透徹。燦爛的春季群星綻放出成千上萬的色彩,倒映在幽冥的多摩川河面上。

    在河霧的過濾下,光變成朦朧的色彩灑落在深邃的夜色中。上有星海,下有名副其實的天河,受傷的久坂由紀就在這片如夢似幻的景色中穿越濃霧逃命。

    “不可以死!”

    身體變得有如破抹布的玉整個人癱在由紀的背上。幾近赤裸的上半身就像十字架上的聖者

    滿是跌打損傷、刺傷與裂傷,下垂的四肢顯得鬆弛無力,從沾染了血糊而變得硬邦邦的髮絲隙縫間,則可見毫無生氣的空洞眼眸。

    “撐下去!”

    感受隔著背部傳來的微弱體溫,由紀不停向玉喊話。彷彿一旦自己停止喊話的動作,玉的意識便會與這個世界隔離似的,使由紀非常放心不下。

    由紀在水深及腰的河裡背著玉往對岸前進。現階段並未看見任何追兵。

    不曉得其他人是否平安脫險了。由紀是有看到一之谷騎上了玉搶來的馬,但她後來的遭遇就不得而知了。確認她上馬後,由紀立即從騎兵手中搶過鐮鳥救出遭蹂躪的玉,突破敵人的包圍,設法往多摩川的下游逃命。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一之谷他們能平安脫逃了。

    由紀自身也是遍體鱗傷。左大腿內側有一道疑似被矛尖刺入的深長刺傷;當初下河泡到水時刺痛得忍不住叫出聲來,才發現這道傷的存在。其他的裂傷和撞傷大概是突破敵方包圍之際所留下的,但還不至於對行動造成影響。

    由紀就這麼拖著受傷的左腳辛苦地橫渡河流,抵達了滿地礫岩的河岸。

    “我們到了。”

    由紀不厭其煩地頻頻向玉攀談,而玉從沒回過半句話。仔細一瞧,在淡淡的月光之中,可見一堆長得濃密又高大的草叢。

    “那裡可以躲人。”

    就在由紀再次攀談的時候,無意中聽見了玉那極為微弱的喁喁細語。

    “真理……”

    由紀轉頭回望玉。在那裡的依然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眸。雖然只是夢囈,玉有反應或多或少都讓由紀鬆了一口氣。

    然後踩著蹣跚的右腳踏進了草叢。

    踏進草叢一瞧才知道。原來這並不是什麼草叢,而是一大片油菜花的群牛地。花長得高,盛開的花卉沉重地垂落在由紀胸口一帶的高度,帶著濕氣的油菜花香沁人心脾地撲鼻而來。若睜大眼睛仔細看月光普照的範圍,可看出這片油菜花的範圍似乎相當遼闊。若是在白天的話,肯定這整片氾濫平原都被黃色和青草色給淹沒了。

    “就在這裡休達到早上吧。”

    由紀讓玉的身體躺在看得見泥土的地方,自己則在一旁坐下。四周恰巧有一遮蔽性很高的油菜花牆壁遮住了兩人的身影。

    由紀觀察了玉的傷勢。他的頭部似乎曾經大量流血,以至於滿臉都是血糊,眼鼻也失去了原來的樣貌。全身變成紫黑色,凝固的血跡遍布全身各處,手、腳、關節都遭到破壞,因此都往不自然的方向彎折。

    由紀將手輕放在玉的胸口上,確認從粉碎的肋骨深處傳來的微弱心跳後,接著查看上半身的撕裂傷。再生沒有發揮作用。一般這點程度的傷勢照理說會當場修復,現在卻不見這個能力。此外,他一直微睜的雙眼也令由紀擔心不已,因此伸出手心替他合上眼皮。

    “別死啊。”

    顫抖的話語又自口中洩出。至今不曾感受過的感情從意識深處洶湧而出。一股既沉重卻又尖銳的痛楚沉澱在肚臍一帶,如果不設法自持,感覺眼角便會失守流出帶有鹹味的液體來。

    由紀揚起脖子強忍那個衝動。在淚眼婆娑的視野前方,是一片被花的陰影遮蓋成破碎狀的星空。她就在這片星海下沉澱心情,調整呼吸。

    ——玉不會受這點傷就死的。

    由紀在心中跟自己進行確認。畢竟第一次相會的時候,她在軍刀貫穿玉身體的狀態下射出了氣彈。換作一般的人類應該早被擊成碎屑從世上消失了,但玉儘管腹部開了個大洞卻依然活了下來。當時他歷經七天七夜的昏睡後,於第八天若無其事地睜眼醒來,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玉的再生能力在特進種裡面也是名列前茅。

    “只要再休息一陣子就能治好,對吧?”

    低聲細語後,由紀將兩膝靠到胸前重新坐好,手背撐著下巴俯視玉。雖然胸口內部的疼痛並不會因此減輕,至少動搖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自上游吹來的夜風輕柔地吹拂著油菜花,往下游的方向消失了。

    由紀在玉的身旁躺下,一邊留心玉微弱的呼吸聲,一邊深深地吸進夜晚的空氣。血、泥土與油菜花的香味漸漸滲透進身體的深處。這就是春天夜晚的味道。

    ——我得蓄氣才行。

    由紀當下的第一要務就是蓄氣。合上雙眼,以細膩綿長的吸氣方式將空氣吸入、進而精練成氣。新的力量慢慢積蓄在原本空蕩蕩的下氣海。只要持續到明天早上,即便量不足以射出氣彈,至少防護身體和加強運動應該不成問題。

    調布新町現在不知怎麼樣了。往壞的角度想,姬路軍團有可能已經展開了強襲。由紀固然憂心如焚,但在氣耗盡的情況下前去迎敵,也是徒然送死;現在只能相信唯一留在鎮上的士兵——齋藤有安排居民到運動競技場避難了。直到天亮前自己先在此盡最大所能涵養氣,天一亮再立即動身回調布新町保護鎮上,這就是目前由紀所能選擇的最善之策。

    放鬆身體躺臥在大地上,雙眼閉合,默默地繼續練氣。

    今晚是個安靜無聲的夜晚。風聲在剛才那陣風吹過之後便戛然而止,四周也未聞任何蟲鳴響起,甚至連溪流聲也聽不到。整個世界陷入到有如真空管底部般的寂靜裡。

    在由紀進行練氣約莫兩個小時之後,開始偶爾有打破那個寂靜的聲響出現。

    那是源自一旁玉身體內部的聲音。由紀集中精神聆聽,玉的身體裡聽起來似乎有小動物在蠢動般,可能是斷掉的肌肉纖維正在重新連接,也有可能是折斷的骨頭正在變回跟以前一樣牢固。那是聽起來十分陌生,宛如小狗在竹叢裡嬉戲般嘈雜的沙沙聲響。而且每當那個聲音響起,玉就會不自覺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個聲響和呻吟開始攪亂由紀的思緒,讓她的良心受到強烈的譴責。

    玉是為了救自己才變成這副不成人形的模樣的。明明自己總是把他當奴隸使喚,到了晚上還替他的手腳銬上鐵枷關在馬廄,而且只要一不聽話就吹響哨子折磨他,然而他卻不計代價地救了自己一命。

    這個事實讓由紀心如刀割。一股對由玉所懷抱的感謝、悔恨以及愧疚所混合而成、難以用言語說明的感情糾結在脊椎上,進而被轉換成沉重的痛苦。聲音一響起注意力就會被打斷,以至於無法將氣練成。

    由紀忍不住發出了嘆息。一回、兩回、三回,深深地呼出氣息後由紀才讓上半身坐直。

    低頭查看昏睡的玉,他的表情貌似痛苦地扭曲著。

    “我來幫你治療。但是你可別誤會了。這只是治療而已。”

    沒有特定跟誰解釋,由紀如此喃喃自語道。

    “我沒有奇怪的目的喔。氣的交流只能這麼做,沒有其他辦法了。我自己也百般不情願,是看你可憐我才犧牲自己的。”

    由紀一個人嘮叨了半天,心中還是存有猶豫。當年身在姬路時,代理師範固然有教過怎麼做,但由紀不曾有實際操作過的經驗。

    就在由紀打不定主意的時候,從玉體內響起的聲音又傳進了靜謐之中。

    玉痛苦的表情促使由紀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由紀貼近玉的身體,一手放在玉的頭髮上,另一手則扶著他的下巴使其微微仰起,將自己的櫻色雙唇貼在玉乾癟的嘴上。

    然後她把精製的氣灌注到玉的體內。氣就等同於由紀的生命力,這般氣將化為修復玉受傷的肉體的力量。

    由紀閉上眼晴,經由彼此的口腔將在上氣海涵養的氣傳送給玉。前一刻還盤據在意識深處的芥蒂彷彿隨著氣的流動一同消失了,同時有種清冽的感覺舒暢地從意識底部逐漸湧出。

    ——這是治療。治療。

    在腦海的一角向自己進行確認的同時,由紀不假思索地張開嘴唇,指縫和玉的髮絲糾結在一起。

    天空又吹起一陣微溫的夜風,油菜花發出摩擦的沙沙聲迎風搖曳。玉和由紀兩人就這麼唇瓣交疊地處在風中。

    半晌,由紀抬起了身體。眼前的玉仍一動也不動,不過容態看起來感覺有比先前改善一些了。他的吸氣顯得較為清楚順暢,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也平復了下來。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一摸,可以感受到心跳也比先前有力多了。

    由紀又面朝上空地躺了下來。由於氣全都給了玉的關係,如此一來必須從零開始練起。

    眺望著星空,由紀一面不停歇地重新練氣。前一刻的觸感還殘留在嘴唇上,而躺在一旁的玉,身體又發出了有如小狗在嬉戲玩耍般的聲響。

    由紀斜眼看了玉的睡臉,他的嘴還保持著微張的模樣。一回想起自己所做的行為,由紀不禁面紅耳赤,伸長手用手指輕觸玉的下巴使他合緊嘴唇。

    但玉的嘴巴隨即又打了開來,從中冒出了話語:

    “姐……”

    “?”

    “姐、姐……”

    “——咦?”

    本以為人醒了,結果只見玉依然陷入昏睡,看樣子應該是在做夢。但從他的眼角有東西流了出來。

    ——他在哭嗎?

    他的表情扭曲異常。有可能正在做惡夢。

    “不要緊吧?”

    “找不到藥啊……背包裡找不到姐姐的藥……”

    “餵,你振作點!”

    狀況不對勁。由紀探出身子觀察玉的臉。

    玉的眼睛這時突然睜開,視線和由紀正面對上。

    “你醒了嗎?怎麼,難不成是做了惡夢?”

    “姐。”

    淚水又從玉睜開的雙眼滾滾落下。

    聽到那個稱呼,由紀感覺胸口像是被錐子給貫穿了一樣。

    有一個遠比靈魂的根源還要深邃的地方在作痛。

    那個疼痛令由紀無意間動起了右手,一如在哄騙小孩子入睡般,輕撫玉的頭髮。

    玉的眼睛又重新聞上。流下的淚水乾了,發出微弱的鼾聲。回過神來的由紀連忙將右手抽回,神色慌張地遠離玉仰臥躺下。

    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夜晚。

    由紀嬌嗲一聲,閉緊眼睛重新練氣。但玉的話不斷攪亂心思。他那聲聲的呼喚在由紀的心中迴盪著,靈魂深處的騷動導致自己無法集中精神練氣。

    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在由紀心裡萌芽了。

    一開始讓人沉悶喘不過氣,可是常中又帶了種溫暖明亮的感覺。痛苦難受、悲痛欲絕、微涼舒適,相互矛盾的感情一一相連在一起,從莫名的地方接連出現,一如陣陣漣漪般使由紀的意識為之蕩漾,每以為消失,卻又伴隨不同的痛楚滾滾湧來。

    由紀不知道這樣的感情叫什麼名字,她的精神從來不曾動搖得如此嚴重。

    她緊緊閉起眼睛,幾乎可說是強迫地驅使意識集中在練氣這件事上,但效率比平時還要低落。對於自己的情緒無從掌握起,也因此對練氣造成影響。

    由紀嘴一抿讓身體坐直,硬是盤起刺傷的左腳開始打坐。儘管痛得差點發出呻吟,但由紀咬牙忍耐,兩手手背分別靠在兩膝上頭結印,閉目讓意識專注於呼吸,視線集中在眉間的深處,以坐禪之姿開始練氣。

    原本紊亂的思緒逐漸恢復澄澈,廉潔之氣往下氣海沉去。腿傷雖痛,但其餘狀況十分良好。由紀決定就用這個姿勢撐到日出為止。

    隔著合上的眼皮感應到光的存在,耳邊傳來鳥啼聲,由紀緩緩睜開眼睛,油菜花的鮮豔黃色映入了眼簾。

    ——天亮了。

    由紀長長吁出一口氣後解除打坐姿勢。氣——應該也有到了一定的量。必須實際射出才能知道到底積存到哪個程度。

    回頭觀看一旁玉的狀況。他微張著嘴巴酣睡,穿過油菜花射入的朝陽清楚地照出了他的表情,他的睡臉就跟小嬰兒一樣天真無邪,與清醒時放蕩不羈的模樣判若兩人。

    由紀摸了他的胸膛,肋骨和鎖骨都完成了再生,摸起來的觸感比昨晚更貼近人類的身體。復原的狀況看來似乎進行得相當順利,只要繼續躲藏在這裡,應該能平安恢復正常吧。

    由紀走向河畔,從胸口的口袋掏出白色手帕沾水弄濕,來到玉的身旁跪了下來。擦乾淨玉那張被血泥弄髒的臉後,把手帕塞進了他的手中。玉完全沒有發現由紀的所作所為,依然睡得很熟。

    站起身遠眺天空,朝陽還掛在東方天空的下緣。太陽所釋放出的金黃色光芒鑽過雲隙化作如同箭筒的無數道光線,經過冉冉升起的河霧過濾,最後淡淡地在水面上渲染了開來。

    一陣風從由紀的眼前掠過,以川面的波瀾為背景,遍地的油菜花散射出絢爛明亮的色彩,同時一齊彎著頭隨風波濤起伏。

    “好漂亮。”

    河霧隨風飄搖,宛如手工藝糖果般的絢爛光彩四處飛散,令由紀不禁由衷地感嘆著。清晨植物的味道濃烈到彷彿會嗆鼻似的,整個肺部充滿了油菜花的香味,清涼的感覺滲透到身體的末端。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多希望可以盡情沐浴在這片晨光之下,悠然地在河畔漫步直至日正當中,把這沒有絲毫污染的空氣傳送到身體的各個角落。

    可惜那是無法實現的願望。由紀一手按住被風吹亂的頭髮,一邊用冷冷的視線遠望油菜花原。

    ——這有可能是我最後一個早晨。

    由紀不認為自己能安然無恙地迎接明天的到來。單靠只積蓄了一晚的微薄氣量和姬路軍團硬碰硬會有什麼下場,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即便如此,逃走這個選擇並不在由紀的考量內。

    調布新町提供了當時走投無路的自己一個無可取代的容身之處。

    短暫的姐妹之誼也讓自己享受到了家族圍桌用餐的樂趣。

    鎮上的居民每個人都非常親切,用溫柔體諒包容了這輩子始終封閉內心的由紀。

    在姬路移民地身為“澀澤薰”的那段日子,甚至詛咒過自己為何誕生;然而,此時此刻身在此方的“久坂由紀”卻了解幸福為何物。

    所以,只要能保全鎮上安全,即使和敵人同歸於盡也無所謂。總之不計任何代價,都要設法阻止這塊土地因為好心藏匿自己而遭池魚之殃。

    由紀看了西方的天空。雲量十分驚人,彷彿會吞噬光明般的烏雲,已經密佈到幾乎快和地平線連結在一起了。想必上游的調布新町很快就會下雨了吧。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由紀跪地俯視玉。

    或許是清幽的晨景讓自己的心情變得坦率吧,由紀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了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謝謝你,玉。”

    這是由紀第一次喚玉的名字。不知為何,眼淚差點奪眶而出。由紀有些慌了,凝聚意志力強忍落淚的衝動。

    “再見,你保重了。”

    簡短地告別後,由紀站起身來。

    從此地出發往上游行進約莫十公里就是調布新町。因為身邊沒馬,所以只剩用跑的這個方法。這點距離對身為呼吸特進種的由紀來說,可以全程用逼近全力衝刺的速度跑完沒有問題。

    由紀深吸一口氣,毅然決然地挺直了身子,以堅定的眼神望向西方的天邊。上空狀似刮起了強風,輪廓起了毛邊的五月雨雲正朝著這裡飄來。

    ——出發吧!

    由紀再也沒有回頭。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由紀竄過油菜花原跳到堤防上頭,緊接著躍​​下來到對側後,便一路朝著上游直奔而去。

    “謝什麼東西啊,笨女人。”

    透過氣息察覺到由紀的離開,倒在地上的玉睜眼喃喃說道。

    看到握在手中的由紀的手帕,玉硬是將嘴扭曲成ㄟ字狀。剛才由紀用手帕替自己擦拭臉頰時就被冰醒了,但玉不知該對由紀這番出人意表的行動做什麼反應才好,只得繼續裝睡。儘管明知自己個性乖僻,但本性就是如此無法說改就改。

    “突然跟我賣弄什麼溫柔啊?叫什麼玉,叫我奴隸不就行了。搞得我快瘋了。”

    玉一邊強詞奪理,一邊將油菜花的濃郁芳香吸進肺部,仰望天空的朝霞所描繪而出的藍與紅的漸層。

    那時玉眼睛是閉著的,所以不曉得由紀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表達感​​謝之意。說不定她那時是在微笑。玉至今不曾看過由紀的笑容,所以很想看一次。早知如此眼睛微著張也是一個辦法——一瞬之間腦裡閃過了這樣的念頭,然而玉馬上用力搖頭否定自己的想法。

    管那個女的是微笑還是爆笑我都沒有興趣!玉向自己如此主張。現在應該為總算跟那個瘟神撇清關係感到高興才是。

    照這個情況,只要再睡個三天應該就能完全治愈。相對於當初受了那麼嚴重的傷,這復原的速度連自己都大感吃驚,感覺好像有股清新又強大的力量在促進體內組織的修復。自己活了這麼久受過不少次瀕死的重傷,恢復得這麼順利還是頭一遭。

    ——那個會不會不是我在做夢啊。

    睡夢中,由紀好像有跟自己嘴對嘴來傳輸氣。玉認為那個狂妄女不可能放下身段做這麼大的犧牲,所以一直當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那個觸感十分真實。而且坦白說,感覺並不討厭。不對,其實是十分快活。甚至說真想再做一次同樣的夢。

    想著這種事的玉不知不覺間貌似幸福地翹起嘴角露出了笑容。驚覺自己的失態,玉連忙將嘴巴閉緊,觀察雲形的流變。

    他思考著自己往後該怎麼走。

    要往北還是往南?要上山還是下海?用不著顧慮任何人、可以隨心所欲的放浪生活從此刻起又重新開始了。

    過了半晌,太陽躲進了雲後,風景蒙上了一層陰鬱的淺墨色。

    玉一動也不動。

    昨晚夢境的殘骸不久成了影像,和昏暗的天空重疊在一起。那是很久一段時間不曾憶起的古老回憶了。

    臉頰上姐姐冰冷的手,顏色鐵青的皮膚,染滿了鮮血的白上衣。

    不管自己再怎麼聲聲呼喚再怎麼用力搖晃,她的雙眼始終牢牢緊閉,身體也隨著時間的經過逐漸變冷僵硬。

    隔天把姐姐的遺體從地下室背到起居室和繼母排在一起,放火燒了房子當作火葬。呆站在必須抬頭仰望的熊熊大火和濃煙前面,責怪代替優秀的姐姐存活下來的無能的自己。

    之後每天過著如同地獄般的日子。因為藥的副作用,失去了對自己肉體的控制能力。在獲得自由操控肉體所需的“意志”之前,總是被突發性的“力量”耍得團團轉。

    就這樣像個螻蟻一樣苟延殘喘,直到在化作廢墟的東京邂逅了龍之介以及美歌子,和他們共度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然後在三十年前的那天——打著七頭海蛇的軍旗、率領三千名士兵,朝著西方出發了。

    ‘前進吧,我的利維坦。 ’

    當年美歌子的聲音赫然在腦中浮現。除了聲音,還有那充滿氣概的笑容。

    ‘吾等永世效命於利維坦的旗下。 ’

    士兵們唱和的聲音匯集成巨大的聲浪,化作一股刺痛猛扎內心深處。一場原本滿懷希望胸有成竹的進軍,最後卻落得淒慘無比的結局,原因全在於自己的無能,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美歌子原本清秀的臉龐扭曲成猙獰的模樣,以及她哭著把劍向前刺的身影,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腦海裡。那是一段再怎麼懊悔也無法從頭來過、年輕而又愚昧可笑的過去。

    西征止歇之後,便不斷逃避一切。不論是夢想希望還是同伴,全都不想背負了。捨棄名字也捨棄過去,拖著再怎麼痛苦掙扎也死不了的身子,度過四處逃竄、只求潛藏在體內的“力量”不要再繼續失控的歲月。

    後來再也沒見過龍之介和美歌子。只透過傳聞得知他們兩人現在還在追逐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而自己再也沒有臉跟他們相見。當初懷著比所有人都要遠大的夢想,為了讓夢想實現而害得許許多多的人受到波及,不僅弄哭了美歌子並且弄髒了她的手,最後卻落得這副德性——不可能有臉見他們。

    雖然這是早該捨棄的過去,不過自己似乎還是未能徹底揮別。自嘲的落寞神色在玉的臉上浮現的瞬間旋即消失。相對地,灰色的天空上映射出了令人懷念的矢田真理的笑容。

    姐姐她太善良了。多虧有她,自己才得以在污染的世界倖存下來。這個事實又讓玉內心難過了起來,帶著鹹味的液體湧上眼眶。

    ——跟那傢伙真像。

    不知不覺間,姐姐的臉變成了由紀。

    如果有人問具體而言哪裡像,自己也無法清楚答出個所以然。那是一種隱藏在外表和性格底下的性質——該說是靈魂的形式嗎?總之就是那一類的性質,兩者很神似。

    ‘我們來日會再見的。在鐵橋相見。 ’

    在臨終前姐姐所留下的遺言——

    原本一直搞不懂她指的是什麼,難道說那個意思是——

    一想到這,玉便露出了冷靜的笑容。

    “真是可笑。”

    玉刻意發出聲音如此自言自語後,將眼睛閉起。然而那句話卻一再地在玉的心中盤旋迴盪。縱使試圖甩開、試圖無視它的存在、抑或試圖思考其他事情來轉移注意力,但那句話始終纏繞著玉的意識不肯離開。

    “白痴嗎。”

    玉又發出聲音喃喃自語。喃喃自語的同時流下了一行淚水。儘管覺得自己的反應未免太過娘娘腔,不過念頭一轉,既然四下無人,偶爾哭一下又有何妨。

    於是玉一個人獨自流淚。

    原本只是抱著類似發洩情緒的隨興念頭開始哭泣的,沒想到一哭就停不下來。

    淚水之豐沛,讓玉訝異原來自己的體內還殘留有這麼豐富的感情。淚水里夾雜著一種懷念的味道。不過片刻時間,視野便模糊成了一團,本來的嚶嚶啜泣最後變成了放聲痛哭。

    成片的油菜花群靜靜地陪伴著痛哭的玉。從天落下的毛毛細雨和淚水和為一塊,將整片氾濫平原染成了一片純銀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40 PM



起初雨勢如霧的五月雨不一會兒便加劇,化成了細小的雨滴,把調布新町包裹進了淡銀白色的幔幕之中。

    照理說應該在進行插秧作業的水田卻莫名不見半個人影。每一塊水田上面的秧苗都只插了一半,被雨淋濕的小狗無助地從空無一人的田畦上跑走。

    無論是耕地或居住區都看不到任何人影,平時常有小女孩嬉戲閒聊的水車小屋和水井旁,這時也是一片空蕩蕩的毫無人跡。

    就連鐵匠鋪、裁縫店、魚販、雜貨店等商家林立的大道上,也不見平日色彩繽紛的門廉和招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籠罩在有如身在棺木之中的寂靜裡。

    滿是泥濘的大道上散佈著許多奇怪的腳印。數量高達好幾百副形似銀杏的三趾痕跡,雜亂無章地深深踩壓在地上,彷彿曾有一群鴕鳥從這裡奔馳而過似的詭異畫面。在腳印的四周可見好幾道同樣壓得很深的車輪痕跡,雨水流入那些像是拖拉著重物行走般的痕跡裡,彼此相連的

    痕跡最後匯集成了一灘灘茶褐色的積水。

    循著腳印指示的方向前進,可追蹤到身披緋色外套的純白色軍團的背影。

    那是步兵與騎兵混編而成的大隊。步兵是由配有鐵矛的重步兵以及使用短弓和細劍的輕步兵所組成。鐵鏽色的水珠自扛在騎兵背上的十字形鐵矛頻頻滴落,瀰漫著一股不祥的預感。

    軍團全然不把降雨放在心上,井然有序地擺出陣勢,在昔日的自行車運動競技場人口大門前待命。渴望有地方發洩的戰鬥意欲轉化成了熱氣,一股朦朧的蒸氣從所有士兵的身體散發而出。

    “那個弓手不是好惹的呢。”

    姬路移民地第三大隊兵曹長·岩佐木滿男一邊仰望聳立在眼前的運動競技場外牆,一邊開口向身旁的大隊長·鳥邊野米蓋爾攀談。那張白皙的側臉啟齒答腔道:

    “他使用的是特製的弓弦吧。射出來的箭速非比尋常。雖然不至於無法應付,不過我想把氣留到跟薰交手時使用。暫時忍耐一下吧。”

    “她真的會來嗎?”

    “如果是一般凡人應該早逃之天天了,但薰肯定會來。她就是那樣的女孩啊。”

    鳥邊野斬釘截鐵的說法令岩佐木把接下來的話給吞了回去。

    猛然一瞧,有個影子從運動競技場觀眾席的最上層探出身子朝這里拉滿了銀色的弦。

    隨著岩佐木發出的咋舌聲所射出的那發箭,宛如受到牽引般在半空中描繪出精巧的一直線,目標鳥邊野的眉心直射而來。

    昨舌的餘響尚留在虛空未逝,鳥邊野便拔出腰際的軍刀往前跨出了一步。

    空間頓時爆出了“嚓”的一聲。

    “不曉得我夠不夠格當使用軍刀的劍士呢?”

    鳥邊野把被一刀兩斷落地的銀色弓箭狠狠踩在腳下的同時,一面喃喃說道。這把軍刀是昨晚由紀留在野營地沒有帶走的武器。這把武器主要是作為突刺之用,但鳥邊野則是拿來胡亂揮砍。

    “繼續待在這裡我軍只會成為活靶,小的建議還是讓士兵撤退吧。處在這兒充當木頭人沒有意義,不如縱火燒掉居住區,或許對方就會主動展開攻擊了。”

    岩佐木的提案可謂妥善之策。目前調布新町的居民全被帶往運動競技場避難,因此鎮上形同空城。避難的民眾當中也包含成功從昨天襲擊死裡逃生的一之谷與兩名馬夫。這場守城戰是由獨留鎮上的特進種齋藤所指揮,意外的是他似乎相當熟於這種作戰方式,看來不是輕易就能攻陷。

    既然如此,不如將計就計逼迫對方固守在障壁的內側,我方則盡情掠奪鎮上的資產。如此一來防守方勢必士氣衰退,攻擊方則士氣高漲。只要燒毀民房,對方很有可能會按捺不住火氣自投羅網。這樣不僅能避免弓箭的威脅,同時也是第三大隊百利而無弊的手段,只不過——

    “不行,我軍要留在這裡待命,直到薰出現為止。”

    鳥邊野二話不說予以駁斥。岩佐木抖動著鬆垂的下巴,不死心地繼續進言:

    “把氣耗光的那個女孩不足以為懼。縱使她蓄了一整晚的氣,也談不上威脅。對她那麼執著不知究竟有何益處呢?”

    “因為我想在她的面前燒掉這座鎮。我的夢想就是在燒毀了一切之後,在薰的眼前親手把居民一一勒死。光是想像她那張哭天喊地的嘴臉,我的心臟就狂跳得無法自持。等到把她逼到快瘋了以後,再抓理緒當肉盾,做盡各種令她髮指的事。這一陣子不分晝夜,凌虐薰的點子就像溫泉一樣不斷泉湧而出,不實際實行的話,我的腦袋感覺就快炸了。所以為了讓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軍要繼續在這裡待命下去,不准動。”

    鳥邊野用彷彿在話家常般的平淡語調如此說道後,開始吹起了不曾聽過的詭異旋律的口哨。

    岩佐木擔任鳥邊野的副官固然已長達三年的時間,但至今仍無法完全掌握這長官的心性。就在他打算繼續進言時,一旁傳來了通報。

    “發現澀澤薰了。她正從對岸朝這裡前進。”

    鳥邊野的臉頰堆起了會心的一笑。

    “那個奴隸也在嗎?”

    “不,只有澀澤薰一個人。而且手無寸鐵。預測會行經多摩川鐵橋。”

    接獲報告,鳥邊野面露冷笑轉頭面向了背後。

    “騎兵隨著兵曹長散開待命,各自設法克服敵人的冷箭。步兵隨我前往鐵橋。”

    乾淨俐落地下令後,鳥邊野逕自往目標鐵軌走去。鎮民所退守的運動競技場的前方不遠處即是舊京王相模原線——多摩川鐵橋。

    鳥邊野明白由紀刻意自暴行蹤度橋而來的理由——因為她想在那裡決一死戰。在橋上開打的話便不怕遭到敵人包圍,只需要專注面對單一方向。儘管現在的由紀應該沒有能力打得出氣彈,但不管如何,那裡都是利於以寡擊眾的地點。

    即便看穿了由紀的意圖,鳥邊野卻依然執意領兵前往鐵橋。畢竟自姬路出征以來歷經千辛萬苦才走到這一步,鳥邊野只想花時間慢慢地和由紀玩到心滿意足為止。

    由鳥邊野領頭的四十名步兵,從距離運動競技場約五十公尺遠的京王多摩川車站,進入高架橋鐵道,俯視著堤防前進。不過片刻工夫,便來到擁有廣大氾濫平原的多摩川上方。

    毛毛細雨有慢慢增強的趨勢,將步兵們的視野染成銀色的斑駁畫面。

    鐵橋上雜草叢生,紮根於氾濫平原的山毛櫸以橋墩為倚靠,扶疏的枝葉在軌道上頭遮蔽成蔭。橋面兩旁架有w字形的鋼筋樑柱,塗漆斑駁的表面上爬滿了一圈圈牢固頑強的常春藤。雨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滴落在勉強從茂密的草叢探出一點面孔的碎石地上。

    身上裹著濕漉漉的藤蔓所散發的濕氣味,鳥邊野用單手遮在眼睛上頭定睛凝視著雨景。

    子鹿色的軍服從對岸接近中。

    那名人物撕裂了銀灰色的帷幕,毫無迷惘地渡橋而來。鳥邊野的口中不自覺地念出了那名人物的名字。

    “薰。我的天子。”

    那語調就彷佛是在向戀人呼喚似的。在他的身後,步兵一同將鐵矛扛到了肩上。

    “四列橫陣。萬萬不可以殺了她,給我斷她的手腳生擒回來。”

    以吆喝聲回應號令,傾注每一天的精力在戰鬥訓練上的四十名精銳擺出四列橫陣開始前進。

    由紀停下腳步,毅然地直視前方。

    敵人以十人為單位,呈橫隊隊形佔據了整個橋面逐漸往這裡逼近。隊伍合計共有四列,鳥邊野則跟在後頭臉上掛著冷笑。

    由紀在內心默默點頭。現階段形勢的發展一切符合由紀的盤算。

    約莫三小時前,由紀越過了多摩川原橋的橋頭,趴在野生麥叢裡觀察對岸調布方面的狀況。

    乍見之下似乎毫無異常的風景,但由紀並沒有漏看從自行車運動競技場飄出的炊煙。那顯示姬路軍團對鎮上展開攻擊,而居民們已往運動競技場內進行避難。

    之後由紀繼續藏身在草叢中往調布新町接近,在多摩川鐵橋的底部更仔細觀察近在眼前的調布新町的情勢,進而掌握了相當詳細的現況。鎮裡沒有傳出劫掠時所伴​​隨的嘶吼和哄笑,也不見有火舌亂竄,而且透過三不五時有人從運動競技場外牆上朝正下方射箭的跡象判斷,可知姬路軍團正包圍了運動競技場。

    目前鎮上還平安無事。這個事實固然令由紀姑且感到放心,但狀況也不容許自己再拖延下去。發現對岸的堤防有敵方的哨兵在巡邏,由紀便重新回到多摩川原橋上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一路直奔。而敵人也如自己所願前來奉陪。依鳥邊野的個性,他很有可能明知是圈套仍執意前來。無論如何,能在鐵橋上一決勝負就夠了。

    由紀長吁一口氣整頓呼吸,遠望逐步逼近的山羊色士兵。

    左腳微微向前挺出,右腳稍稍往後帶,左手掌放在肚臍附近,右手則自然垂下。這是以前身在姬路時,代理師範所傳授的練氣使著基本架勢。短促地吸氣的同時喚出下氣海的氣,使其往左手掌和右腳跟凝聚,接著讓從那兩個部位溢出的氣環繞身體四周作為防壁。戰鬥準備就此宣告完成。

    第一列的士兵以肩扛矛,矛尖的位置抵在臀部的後方,漸漸加快腳步逼上前來。

    由紀按兵不動,左眼目光炯炯地緊盯前方,重複著規律的吸氣。

    第一列的士兵終於衝鋒了。純白的士兵們一邊發出示威的殺伐聲,一邊撼動著橋的吊樑展開突擊。

    和士兵的衝鋒相呼應,由紀原先退到後方的右腳輕輕地擦過了地面。金黃色的氣一如火花般在腳跟下方迸射。

    剎那間,由紀的手肘深深地打進了位在最右翼的士兵的心窩。

    雨水的飛沫慢了由紀的動作半拍才噴散,士兵的身體向前折成ㄑ字狀。一旁的士兵甚至沒有註意到隔壁的異狀,繼續往前衝刺。由紀的速度就是有這麼快。

    山紀旋轉身子,運用迴旋踢的要領,以無慈悲的靴底狠狠踢擊一旁士兵的背部。

    還來不及發出悲鳴,不幸的士兵在靴底和背部之間被夾進了作用形同跳板的氣,整個人高高地彈至半空中後,便往橋面的對側墜落了。

    其餘仍在衝刺​​的士兵,直到這時眼睛才跟上由紀的動作連忙想停下腳步,但由紀的掌心還是搶先掃中另外一名士兵的側腹。

    火花又噴濺而出。被打進士兵體內的氣在身體裡頭爆炸。

    可悲的士兵往旁邊橫飛和隔壁的同僚撞成一塊,兩人一同飛在半空中,又接著往旁邊撞

    去,一整排的士兵宛如炸裂般全都被撞得飛了出去。數名士兵毫無反抗之力地濺起水沫墜入了河面。

    由紀連一眼也沒看,直接提起了鐵矛的握柄,同時長而俐落地喚出氣來,注視橋的對頭。第二列殺來了。第一列的剩餘四名士兵在由紀的背後撐起單膝,意圖重整態勢。

    只能把寥寥可數的氣拿來賭了,把昨晚所蓄得的氣全都用在這裡。

    由紀下定決心,把矛尖旋到腰後,左肩微微向前挺出重心壓低。如果用的是軍刀,單憑一隻手就能揮砍,不過現在使用的是頗具重量的矛,因此左手也得托住握柄。用矛能否擊出氣彈由紀自己也不清楚,但現在也只能放手一搏。

    ——首先要殺出一條血路來。

    由紀做出確認。目標只有鳥邊野米蓋爾一人。

    背後有腳步聲接近﹒前方的第二列也隨著咆哮展開了突擊。

    ——貫穿吧。

    由紀咬緊牙關,使出渾身之力將鐵矛揮往右斜上方。

    金黃色的光從矛尖所描繪的軌跡溢出,幾千萬的光粒子和自天空飄落的雨滴相應,在鐵橋上向四方飛濺。

    一道白銀的閃電在天空飛翔。

    由紀所釋放的氣扭曲成了鉤狀,撲向猛攻而來的第二列士兵揚起頭部,眨眼間使橫陣中央的士兵化為焦炭,接著吞噬後方第三列中間的士兵,隨後勢不可擋地咬破了第四列的布陣。

    轟聲與飛礫、漫天的塵煙在雷光消逝之後才接著撼動了橋樑,附著在藤蔓上頭的雨露不約而同嘩啦啦地灑下,龐大的飛沫遮蔽了在場所有人的視野。

    人肉組成的障壁在那短暫的一瞬間露出了一道缺口——在場只有由紀和鳥邊野能在瞬間對此做出反應。

    由紀藉著向上揮擊的勁道順勢拋開鐵矛,右腳跟下方噴出了火花。眼角的余光看到第二列的士兵被自己甩到腦後。緊接著向前伸出左腳,用力踩下軌道旁的碎石地,剩餘不多的氣在此刻發出燦光。由紀騰空飛起,突破了第三列、第四列的士兵。沒有半個士兵注意到有人從身旁穿了過去,由紀所拋出的鐵矛還停留在半空中描繪拋物線。

    當那把矛抵達拋物線頂點時,由紀也來到了鳥邊野的眼前。

    由紀挺出右腳鏟碎地—的碎石減緩身體的速度,上半身重心放低,擠出剩餘所有的氣往左手掌心集中。

    由紀的翡翠色眼眸發出燦爛的光輝,和鳥邊野的紫羅蘭色視線正面交鋒。

    面對由紀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所擊出的左手掌心,鳥邊野竟以右手的掌心硬碰硬。

    “!?”

    金黃色的粒子在兩個氣街之間互相排斥。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練度較低的那一方會遭到到彈飛。

    ——危險!

    基於近似脊髓反射的判斷,由紀左腳腳跟施力向後方高高躍起。

    只要再慢個一秒退開,由紀的左手臂恐怕就從肩關節的地方破裂了吧。能逃過這一劫說是僥倖也不為過。左手臂的微血管爆裂,導致手上毛孔噴出了鮮血,由紀弓著背部騰空高飛,僅用一隻右手在碎石地上著地。

    沒有時間可以喘息。前方有鳥邊野,後方則有步兵展開夾擊。

    由紀短促而俐落地吸氣。左手肘前半段的皮膚整面都在流血,即使傳遞訊號給肌肉纖維也沒有反應。不僅如此,由於大量消耗了體內的氣的緣故,原本透過氣的運作,密合起來的左大腿嚴重刺傷如今又二度撕裂。她的左半身幾乎成了殘廢。

    ——到此為止了嗎?

    就在由紀萬念俱灰時,感應到了空氣的低吟。由紀整個人趴在地上,閃過從後方揮下的鐵矛。另一名士兵接著揮下第二擊。倒在鐵軌上的由紀,儘管以滾動身體的方式成功避開,但隨即有其他士兵把鐵矛的十字形矛頭插在她的頭旁。由紀因此停止了身體的動作。第四、第五把鐵矛緊接著垂直地插在倒地的由紀的四周。

    一晃眼,姬路士兵們便完成了捕獲目標的任務。

    鳥邊野喜不自勝地睥睨被十來把鐵矛定在地上,有如被作成標本昆蟲的由紀。

    “又逮到你了,這回我得讓你插翅也難逃。”

    語畢,鳥邊野單手握持的軍刀刀尖抵住由紀大腿上的刺傷,向飽受屈辱而面色鐵青的由紀露出刻薄的冷笑後,用力將刀身刺進傷口。

    由紀全身受制無法動彈.緊咬嘴唇強忍悲鳴,幾乎快滲出血來。包圍四周的士兵齊聲發出粗鄙的哄笑;軍刀毫不留情地翻攪由紀的傷口,不僅皮開肉綻,甚至還把血管神經切斷得支離破碎。即便如此由紀還是一聲不吭,嘴唇咬出鮮血強忍痛楚。

    鳥邊野一面玩弄傷口,一邊用響亮的聲音開始自吹自擂:

    “高尾修驗有一個叫做吉荒大先達的人物,他練就了十分優秀的氣……不對,修驗者都稱它為驗力的樣子,算了管它叫什麼都無所謂,總之他調養了品質相當精純的氣,而我成功地全部佔為己有了。本來照理說依我的氣是贏不了你的氣的,可是多虧大先達的貢獻,我這才能跟你平等​​地互較高下。只不過唯獨我一個人獲利未免有失狡猾,所以我決定分一點給你好了。”

    鳥邊野握緊軍刀的握柄,將從吉荒奪來的氣連同惡意,一起注入由紀的傷口。

    這個效果就等同於拿高壓電線的切斷面貼在傷口上。

    數道電流在由紀的身體表面流竄,隨著強烈的光線閃爍,苦撐多時的悲鳴終於從由紀的喉嚨深處迸發,尖銳地在鐵橋上迴響。

    貌似快意地享受著那個餘音,鳥邊野連點了兩次頭。

    “你這麼高興真讓我欣慰。當初在姬路的時候,你總是對我非常冷漠呢。儘管我們是同道場的,畢竟你貴為天子而我只是一介軍人,兩人的身分相差太懸殊了。但我是這麼地喜歡你,你又何必一直無視我的存在呢。我都主動跟你攀談了,陪我閒聊個幾句也無傷大雅吧?”

    鳥邊野面目猙獰地批判著由紀過去的舉止。或許是舊恨突然湧上心頭,他又再次把氣注入由紀的大​​腿。電光愚弄著可悲獵物的全身,刺激由紀發出沙啞的慘叫,背脊就像尺蠖蟲一樣從地上繃起。哀愁、追憶、殘虐、與憐憫之情,輪流在鳥邊野臉上時而顯現、時而消失。

    分送吉荒的驗力直到氣消為止後,鳥邊野總算將軍刀從傷口抽離。直接把血淋淋的刀子收回刀鞘後,鳥邊野向士兵揚起下巴,示意他們從地上拔起定住由紀的鐵矛。

    由紀宛如一條破舊抹布般,四肢無力地癱倒在軌道上,任憑風雨吹打臉頰。左手的毛孔依然持續出血,一縷硝煙般的氣體隨著鮮血自大腿飄出,就連面孔也滿是血液與污泥,或許是失神的關係,兩隻眼睛呈現半開半閉的狀態。換作一般人類肯定早已一命嗚呼,但特進種不知該說是幸或不幸,通常都擁有強韌的生命力;由紀四肢的末端頻頻發出輕微的痙孿,還保有一口氣。

    鳥邊野用手扶住自己的下巴,神色泰然地睥睨由紀的軀體。接下來該怎麼折磨她好呢?乾脆那麼做好了,還是這麼做好了?就在鳥邊野沉浸在此般愉快的夢想時,步兵之間傳出了一個聲音。

    “真的是笨女人哪,這跟故意跑來自投羅網有什麼兩樣。”

    那語調充滿了瞧不起人的意味。同時,士兵排成的人牆被粗魯地推成了兩邊。

    “不曉得她要傻到什麼地步才會收斂一點哪。明明根本沒有勝算嘛。而且也不想想自己瘸了一條腿,還全力衝刺跑到這裡來哪。拜託,也體諒我這個追在後面的人好不好。”

    現身在鳥邊野面前的,是傷勢比由紀還要嚴重的玉。

    一頭黏著血塊而凝固糾結的頭髮,浮腫未消的臉孔,從裂開的上衣隙縫隱約可見血淋淋的撕裂傷和凹痕;他拿泛黑的四角木棍作為拐杖之用,以彷彿垂死老人般的動作,拖著右腳走到由紀的身旁。

    “呿……累死我了。”

    玉簡短地咒罵了一聲後丟掉拐杖,盤起腿在鐵橋上席地而坐,深深地垂下脖子氣喘吁籲地喘息著。他的腰上沒有佩帶短劍,完全是赤手空拳的狀態。

    鳥邊野從宛如垂死野狗一樣、伸長舌頭整理呼吸的玉頭頂上方提出了一個至極理所當然的疑問:

    “你來做什麼?”

    “這女的有東西忘了帶走,我拿來還給她。”

    玉一邊從喉嚨深處發出氣喘如牛的聲響,一邊從褲子後面的口袋掏出弄髒的手帕,粗魯地將它丟給瀕死的由紀後,繼續接著說:

    “既然東西還完了,那我就順便幫忙吧。只不過不是幫你,是幫她。”

    連個頭也懶得抬,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指著由紀答道。鳥邊野的冷笑中泛起了一絲冷漠的譏諷。

    “哇,好強而有力的援軍啊。”

    “是啊。你們等一會就要全死光了,不想死的人趁現在快跳河,我應該不會連跳河的人也追殺。”

    玉那副形同風中殘燭的相貌,和出自口中的豪言壯語落差之大,逗得包圍的士兵捧腹大笑。鳥邊野用假惺惺的動作聳起肩膀。

    “好可怕喔。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才沒有什麼作戰,只是打爆你們而已。我醜話先說在前,到時才哭著求饒那就為時已晚了。如果不想讓故鄉的家人傷心,勸你們趁現在跳河。這是警告。”

    玉用嚴肅的聲音提出聲明。士兵們不禁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發出乾笑。

    鳥邊野抬起一隻腳,靴底抵住玉的額頭,輕輕一踢。

    玉的身體毫無抵抗之力地往後垮下呈仰臥之姿。鳥邊野一腳踩在他的側頭部後,施加全身的體重用力踐踏。

    儘管嘴裡吃進軌道上的碎石子、臉被踩在鳥邊野的腳下,玉依然設法小聲地向倒在旁邊的由紀說話:

    “餵……低能女,快起床啊……你是要睡到……什麼時候……”

    耳邊響起這一個月間聽到耳朵快長繭的粗話,由紀瞳孔裡的虹膜亮起了微弱的光。

    視野尚模糊不清的由紀把頭往旁邊一轉,受傷的玉臉被靴底踩住的模樣頓時映入了眼簾,她不禁睜大眼睛。

    “你……你這是在……幹什麼……”

    “別管了……給我聽清楚了!等一下我就再也不是我了……不是我的我會跑出來,把這些傢伙扁得滿地找牙……那是很痛快沒錯……可是有個問題存在,那就是憑我的力量……阻止不了……不是我的我……”

    “你在說什……”

    “交給你來阻止了。要抱著殺掉我的決心來阻止。只要射出大型氣彈,哪怕不是我的我也得束手就擒。要怎麼射擊你自己想。馬上能派上用場的氣就近在咫尺。聽到了沒,懂了嗎?”

    由紀痛苦地上下起伏著胸口,斷斷續續地回答:

    “我懂……才有鬼。這事情跟你無關……快逃……”

    “少囉唆、閉嘴、笨蛋、不准命令我。總之交給你來阻止就對了。另外,有件事你牢牢記清楚別忘了,我是絕對不會死的,就算被殺我也死不了,所以你一定要抱著殺死我的決心。”

    臉部遭到毫不留情踩踏的玉,拼了命地兀自向由紀傳達自己的訴求。

    “知道了嗎?你要負責阻止我!不計任何手段阻止我!”

    就像屈服於玉的魄力般,由紀不安地點頭答應了,玉見狀,也放鬆了軍靴底下那張被血泥弄得臟兮兮的臉。

    “拜託你了。”

    玉一句簡單的話打動了由紀。聽到這話,有某個東西緊緊勒住了由紀胸口的深處。

    “你在碎碎念什麼東西?”

    鳥邊野再次抬起腳,重重地朝玉的脖子踩下。一個頸椎斷掉的沉悶聲音穿過靴底響起。

    “死了吧。”

    鳥邊野疑惑地將腦袋歪向一旁,玉沒予以理會,逕自跟自己的意識內側說話——

    “出來吧,桐人。隨便你破壞了。”

    “……?”

    剎那間,玉眼中的光輝變成了黯淡的鐵灰色。

    接著土兩邊的嘴角往耳朵撕咧了開來,挾帶奇怪音韻的台詞直擊了鳥邊野的耳朵。

    “好久不見了,世界。”

    從玉口中突然冒出的那句話語中所暗藏的異常,令鳥邊野情不自禁地把腰往後縮。

    “闊別三十年之久的空氣。”

    那不是人類的聲音。在耳裡聽來那隻是三個單音結合而成的合音。一種有如透過鐵桶發聲的金屬音調——類似管風琴的音色。

    “那個沒屁用的廢物'意志',這次輪到你被封印了吧。休想我會放你出來,活該。”

    理當頸椎受傷的玉在感到錯愕的鳥邊野面前以詭異的動作開始從地上爬起。無視遍及全身的撕裂傷惡化,利用肌肉纖維的力量強行帶動受損的身體部位,膝蓋跪在地上撐起上半身,用兩隻腳站立。

    一道光滑的藍色氣焰從玉的輪廓冉冉升起。

    貼在那張臉孔上的,是一種和先前的玉判若兩人,鼓鼓地裝滿了嘲笑與侮蔑、傲慢與自大、墮落與頹廢與卑俗、對弱者的偏見、毫無根據的優越感等所有受人類唾棄的要素的笑容。

    深不可測的目光射穿了鳥邊野,一個極盡所有的侮蔑、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在前一刻還是玉的生物的臉上擴散了開來。

    “向上天祈禱吧,你們這群垃圾。”

    聽到新的合音,鳥邊野的本能敲響著非常警告。

    “儘管害怕得尿失禁吧,該死的人渣。”

    原本遍布那個生物上半身的裂傷長出薄桃色的肉填補了傷口,不僅如此,隆起的肉塊還在傷口上繼續膨脹,身上的上衣也隨著膨脹撕裂了開來。一晃眼工夫,全身爬滿了劇烈的條狀紅腫,隆起的無數道醜陋筋條彼此糾結纏繞,在身體表面描畫出黑薔薇色的條狀圖紋。

    模樣變得不同的不只是肉而已,損傷的骨頭也作勢再生成奇怪的形狀。彷彿體內有其他生物在活動似地,原本因骨折而凹陷的部位四處隆起,背後急速再生的肩胛骨刺穿了皮膚,一邊彎曲一邊就像在形成外殼般慢慢遮覆身體。

    “膜拜吧,糞蛆們。”

    鳥邊野無意間往後倒退了三步,脊椎驚恐得整個凝固,腦髓無法用邏輯處理眼前的光景,四肢僵直動也不能動。原先以玉為中心團團包圍的士兵們也在不知不覺間放大了包圍的半徑。

    前一刻還是玉的生物已經徹底變貌為不屬於人類的不祥物體了。

    “我勸你們快點一邊脫糞一邊在地上爬著逃走,否則的話我要揪出你們的大腸擠出臭死人的糞便,再把大腸頭塞進你們的嘴巴餵你們吃屎了。不想的話就快點拉著大便拼命逃吧,你們這群可悲又骯髒的蛔蟲。在娘親的肛門上蠕動一輩子吧!死蟯蟲們。”

    面露嘴角咧開到耳垂下方的笑容,喜不自禁似地口出醜惡的穢言後,那個生物用刺耳的合音發出了陰柔的笑聲。

    這時,鳥邊野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何謂恐怖;那樣的情感會如何癱瘓四肢、阻礙思考的流暢、並且使背後起雞皮疙瘩,他在靈魂的深處有了透徹的認識。儘管頭蓋骨裡的神經細胞連繫從剛才就狂敲“跳進河裡”的警鐘,鳥邊野卻無法動彈。不光是大隊長,在場的所有姬路兵全都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

    同一時刻,在自行車運動競技場入口閘門前待命的岩佐木背脊也感受到了戰栗。

    騎在鐮鳥上的岩佐木甩動下巴的贅肉,把繃緊的臉面向多摩川。從岩佐木所在的位置,抬頭只能看見高架鐵軌的下腹,看不到橋上的狀況。可是,有一股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沉悶淤塞從那個方向徐徐傳來。

    察覺到異狀的人只有岩佐木,其餘的士兵則分散在運動競技場四周,閒散地採取包圍態勢。

    “兵曹長,怎麼了嗎?”

    一旁邊的士兵困惑地詢問道。

    “你沒聞到什麼味道?”

    聽長官如此反問,騎兵一時露出疑惑的表情吸了吸鼻子。

    “小的沒聞到什麼特別的味道。”

    岩佐木朝隔壁的士兵瞪大眼睛後,用舌頭舔了乾燥的嘴唇。

    “抱歉,這不是味道,而是一種類似奇怪波動的感覺。你感受不到嗎?”

    “小的什麼也……”

    騎兵臉上依舊掛著詫異的表情,在鐵橋和岩佐木的臉之間來回打量。

    就在這段期間,空氣當中所充斥的塞滿了負面要素的波動,持續不快地搔弄著岩佐木的脊椎。岩佐木忍受不了恐懼,全身汗毛直豎,拉起了跨下鐮鳥的韁繩。

    “兵曹長?”

    “你們在這裡待命,我去巡視一下。”

    騎兵的臉愈來愈顯困惑。人隊長明明下令要全隊在此待命,這名兵曹長會擅自採取行動,這可是極其罕見的情況。

    “聽好了,假使我一個小時之後仍舊沒有回來,你們立刻撤回高尾。明白了嗎?”

    岩佐木交代完事項,便把騎兵留在原地,自己駕著鐮鳥往舊京王多摩川車站出發。

    穿過腐朽的剪票口,爬上樓梯,來到高架鐵道的上頭,趕往多摩川鐵橋。毛毛細雨成了銀灰色的帷幕垂掛在前方。愈是前進,那股異樣的波動愈是刺痛皮膚。

    ——我對這個感覺有印象。

    當年捨棄出生的故鄉、追隨篡奪王的記憶,在岩佐木的腦海閃現。

    那天,躲在巷子的垃圾桶後面偷看神追軍行軍的畫面——跟當時一樣的味道現在又在岩佐木的身邊竄起。

    揮動韁繩駕著鐮鳥在雨中奔馳的同時,岩佐木鬆垮的臃腫身軀急速從內側絞緊。

    棱角銳利的肱肌、隆起的肩胛骨、一如連綿的山峰般盤據了大片面積的僧帽肌與背闊肌,其他全身的肌肉纖維也紛紛隆起,一個萬夫莫敵的身影在鞍上顯現了。

    少年時代,岩佐木因為這身肌肉纖維特進種的能力飽受父母在內的大人們利用,失去了自由,鬱氣長期積壓在心,所以才會在十五歲的冬天追隨篡奪王、拋棄了自己的家鄉。

    在單槍匹馬地奔馳於鐵軌上的岩佐木的內心裡,遙遠昔日所割捨的夢想的遺骸化成了一幅又一幅的影像乍隱乍現。激起這些陳年往事的,正是從雨幕的前方飄來的殘虐波動;是某種滿滿孕育著污辱、殘暴等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負面因子,無比淒厲的不知名物體。

    越過了堤防的正上方一帶之後,鐮鳥的腳開始不聽使喚,似乎深深畏懼著位於鐵橋前方的存在。不管怎麼用韁繩抽打抑或緊拉,鐮鳥的反應都很遲鈍,不久甚至無視主人的命令停了下來。

    岩佐木放棄鐮鳥,單手揣起鐵矛在鐵軌上奔跑。

    從雨幕的前方傳來了人的悲鳴;聲音不是只有一人,那是多數人所放聲發出的臨死哀號。

    血腥味和雨和在一起直竄鼻孔,一股驚人的惡寒從丹田湧出。現在不難理解鐮鳥的心情;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會願意前進。但岩佐木的雙腳和腦子裡的念頭背道而馳,一步一步往前送。驅使岩佐木的,就是這股愈靠近、強度與振幅就愈強大的波動。現在的岩佐木踩著機器人般的步伐,只是愚直地穿過細雨的帷幕,宛若縱身撲進熊熊營火將自己燒死的飛蛾。

    然而——那一雙腳冷不防在原地定住。

    原本慌亂的呼吸也陡然平復了下來。相對地,岩佐木臉上的嘴唇開始打起了哆嗦。

    哆嗦沿著喉嚨流經人胸肌,從腹部往腰下傳遞,使粗壯的大腿頻頻打顫。

    原本緊抓在掌心的鐵矛從指間脫落,發出沉悶的聲響掉在碎石地上。岩佐木腳軟到無法站直,當場跪了下來。一會兒甚至連跪也跪不穩,最後整個人癱坐在地。

    心臟下方有某種堅硬的東西不斷往上重擊岩佐木,直教他發疼。看來視野會搖搖晃晃並不單只是下雨的緣故,有一無法控制的兇猛感情從胃部洶湧高漲。

    現在映射在岩佐木眼中的,是三十年前的十一月,冒著熊熊烈火矗立在沸騰得變成了熔岩色的天空底下的水泥建築群。

    灑落在柏油路上的肉片與血潮,焚燒皮膚表面的熱風——

    被打爆頭的父親、變成了碎肉堆的大人們、被踏毀的屏障——

    身染鮮血的純白部隊、身影朦朧搖晃的鐮鳥、領在他們的前方穿越路上迷濛的霧氣、以及迎風飄揚的利維坦旗!

    “桐人大人。”

    昔日自己不惜肝腦塗地所侍奉的主子之名,從顫抖的嘴唇剝落。

    在五月雨描繪出的白地銀斑光景之中,理當早已消失在遙遠過去的篡奪王——霧崎桐人在軌道上腳踏姬路兵的屍體,現在正向岩佐木投以從容自得的淺笑。

    桐人的身體表面上披覆著許多層形似白大理石結晶的外殼——泛著灰白色光澤的那個外殼,其實是刺穿了皮膚的發達肩胛骨。兩邊的肩胛骨從背肌的兩邊刺出露到體外,就像鳥類把翅膀收起來一樣形狀複雜,同時又發揮了保護身體的鎧甲效果。

    殼與殼之間隱約露出的肉體的顏色,乃是彷彿會將光吸走般的污穢暗色,狀似蒸煮凝結而成的肉質看起來就好似在表皮流動一樣。表皮上可以看到有不停蠕動、狀似月餅的瘤狀突起,突起物在破裂並釋放出蒼白色的氣焰後便消失不見;也有好幾條筋浮出相互糾結纏繞,形成大塊的肌肉在體表上移動,流動從來不曾靜止過。

    但比外殼和肉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臉上的表情。臉的膚色和肉體一樣,同是類似腐敗臟器的污穢暗色,五官勉強能看出人類的原形,但頭髮以肉眼能辨別的速度快速滋長,鐵灰色的雙眸帶著令人不快的同情笑意,透過發隙忽明忽暗地閃爍,嘴巴則明顯是在大笑的模樣,而黑薔薇色的奇怪圖紋替肌膚表面增添了不祥的色彩,為這副品味俗惡的外觀做整體作結。一直纏繞在岩佐木脊椎上的不快波動似乎就是源自於他的大笑。那身影就和岩佐木記憶中的霧崎桐人完全一模一樣。

    ——篡奪王再臨!

    這句話貫穿了岩佐木的腦髓。橫行全身的顫抖逐漸奪走岩佐木的思考能力。縱橫沙場三十年的老練戰士只能東手無策地慢慢變成路上的石頭。

    “兵曹長,救我——”

    聽到腳邊有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岩佐木回過了神來。低頭一看,純白的軍裝染滿了鮮血的步兵們,一如馬口鐵人偶般散亂地倒在地上。

    從屍體的損傷狀況判斷,他們應該是慘遭蹂躪、至死方休。有人像壓花一樣,身體被壓扁成了平面;有人身體被揉成了一團,氣絕身亡;有人關節以外的部位被折彎,就像魚乾一樣被吊在鋼樑上;有人身體各部位被細細地扯碎成數十來塊排列在地面上;有人五臟六腑全被掏空,只剩一副臭皮囊仰臥在鐵軌上;有人被當成抹布一樣連指尖都被擰成螺旋狀而死——精英士兵被以各種慘絕人寰的手法殺害。

    篡奪王心滿意足地享受著闊別多年的虐殺。這個事實瞧那些淒慘無比的死狀便不言而喻。現在爬到岩佐木腳邊求助的步兵,也被斷了手掌跟腳掌,淒慘的士兵一邊用噴濺著鮮血的棍狀四肢蹣跚地在碎石地上爬行,流著滿臉的涕淚與口水豁出一切想逃命。

    “繼續哭喊吧。”

    由三單音組成的合音響起,向岩佐木求救的士兵身體被往反方向拖了回去。嘶啞的尖叫從他的口中喊出,但岩佐木害怕得整個人無法動彈。

    桐人雙手抓住士兵的腳踝,將他高高提起到自己的面前後,發出霹霹啪啪的刺耳聲響將那具倒吊的身體從胯下撕裂成兩半。

    令人無法想像是出自於這個世界的哀號響遍了鐵橋。膀胱跟尿道隨著大量的血水從被撕裂成兩半的胯下探出了臉來,直腸、大腸、小腸則接連從白色的骨盆裡面溢出掉滿一地。直到橫膈膜被撕開,士兵的哀號才總算停止,但桐人無視玩具已經斷氣,露出冷笑用手劈進身體撕開的裂縫,一路精準地劈開到鎖骨的正下方。

    “模仿牛仔。”

    篡奪王貌似開心地如此說道後,抓著臟器灑了一地的士兵遺體的其中一隻腳,開始在頭頂上不斷揮舞。他似乎真的是打算模仿牛仔。五臟六腑被掏空的屍體扮演繩子,頭顱則扮演繩子前端的鉛墜。被桐人用蠻力高速揮舞甩動的屍骸頻頻和橋面、鋼筋、四周的屍體發生撞擊而早已失去原形,最後變成了一條血紅色的牢固繩子,隨著篡奪王的一句“膩了”被隨手拋進河裡丟棄。

    岩佐木的腦幹早已麻痺,現在的狀態與其說是連根手指都無法憑自己的意志來挪動,寧可說是處於一個根本不知“動”為何物的狀態,但還是可以認出如今在眼前沉迷於小孩子般遊戲的怪物是貨真價實的霧崎桐人。

    桐人悠然地在岩佐木的面前物色姬路兵的屍體,奪走身材最接近的軍服穿上。

    “果然還是這身打扮最適合儂。”

    穿好山羊色的軍服,一板一眼地紮好皮帶,披上緋色的外套後桐人欣喜地顧影自憐。姬路兵的軍服是直接沿用神追軍的款式,現在的桐人就跟三十年前事變當時的身影一模一樣。

    “有肉的味道。”

    桐人抽動鼻子,看向聳立在河岸邊的運動競技場被雨淋濕的漆黑外牆。他臉上掛著垂憐的笑意,拖著緋色的外套,對岩佐木視若無睹,逕自朝京王多摩川車站的方向離開鐵橋。不知是在運動競技場避難的居民,還是散開的騎兵,也有可能是兩邊的味道都被他嗅到了吧。他全然沒把驚愕過度以至於忘記表露出憤怒、膽怯、與戰鬥意欲的岩佐木放在眼底,注意力全跑到有辦法更加取悅自己的玩具上。

    ——鎮上的居民還有士兵,將一個也不留地全被殺死。

    這個念頭從動彈不得的岩佐木的腦海中掠過。就在他試圖提振自己的氣力時,飄著五月雨的前方傳來了宛若啜泣般的聲音。

    “好痛喔,救我……”

    驚覺那是鳥邊野的聲音,岩佐木拼了命提起沉甸甸的腰,一邊閃避散落四地的淒慘遺骸、一邊朝淒涼的大隊長身旁走去。

    “好痛,真的好痛。”

    以不幸的意味而言鳥邊野似乎特別受到桐人的恩寵,飽受別出心裁的凌虐。

    攤在地上的手腳的關節全部都往反方向彎曲,兩隻眼珠都被挖掉,空洞的眼窩被塞進了本人陰囊裡的東西——這是桐人喜歡的遊戲方式。

    “凡是俊美的男人,那個王就會用這樣的方式貶低對方。看來是您運氣不好哪。”

    在鳥邊野的身旁盤腿坐下,岩佐木用沙啞的聲音向他說道。鳥邊野的哭聲空虛地響盪。

    “救我、救我……”

    在鳥邊野的懇求下,岩佐木拿出塞在眼窩裡的東西後,割下鳥邊野軍服的袖子代替繃帶纏在兩眼的傷痕上。昔日那白淨的美貌已不復存在,如今躺在鐵道上的只是一具被嬰兒破壞得不成原形的人偶。之所以還能留有一口氣在,或許全拜練氣能手生命力的恩賜,但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件幸運的事。

    ——我得拯救部下。

    鳥邊野慘不忍睹的模樣加深了岩佐木的決意。撤走留在運動競技場前的騎兵,暫回高尾山重整態勢,才是這個狀況下的上上之策。

    就在岩佐木下定這個決心,打起幹勁準備站起來的那個當下,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四肢完好地倒在地上的久坂由紀。

    “你還活著嗎?運氣真好。”

    一出聲攀談,由紀在痛苦地呼吸過後,把視線轉向岩佐木。

    “那個……怪物呢……?”

    “他往運動競技場去了。防壁已經失去意義。那些居民死定了。”

    “什麼……?”

    “戰爭結束了。我要率領騎兵回高尾,你就在這裡裝死吧。桐人大人似乎已經玩膩了,等到他殺光居民、燒掉鎮上之後,應該會離開尋找下一個目標,在那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

    由紀凝視了岩佐木的臉孔一段時間,接著身子往旁邊一翻,試圖用腕力撐住身體爬起來。

    岩佐木先是將鳥邊野背在背上之後,一臉驚愕地低頭俯視由紀的苦鬥。

    “你還是聽我的勸告。用那副身體跑去挑戰桐人大人,這次一定會被當玩具的。即便是婦孺他照樣不會手下留情的。”

    “……我怎麼可能裝死。”

    由紀用雙手的掌心撐地,以伏地挺身的要領支起上半身,右膝往胸前提作勢從地上站起。光是這麼簡單的動作,便使原先受傷的右手臂跟左大腿又淌出鮮血。岩佐木見狀皺起了眉頭。

    他背著鳥邊野,單手握住由紀的左手腕,一把將她向上拉起。儘管腳步仍有些不穩,多虧岩佐木的相助,由紀總算能以自己的雙腳站立。

    一時之間由紀一臉詫異,從近距離抬頭仰望岩佐木。等呼吸平穩下來,由紀理解了狀況的變化。

    “現在這個狀況可以解釋為和姬路兵休戰了嗎?”

    “啊啊,就當雙方勢均力敵吧。”

    “我明白了。請問尊姓大名。”

    “……第三大隊兵曹長,岩佐木滿男。”

    “我是久坂由紀。我以名字發誓,絕不會藉這機會對姬路兵出手。”

    “哼,你的名字明明是澀澤薰吧。”

    “我的本名是久坂,薰這名字只不過是市長擅自幫我取的。”

    由紀說罷閉上眼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吁出,調理體內的氣脈對體內外的傷勢做緊急處理。

    岩佐木看出由紀做好了不惜一死的準備。她大概是以為即便氣早已耗盡,只要儘自己的全力,好歹能和桐人拼個同歸於盡吧。雖說年輕氣盛,但也太過有勇無謀了。他看著由紀,感覺彷彿在看自己的少年時代一樣。

    “你打算和桐人大人一戰嗎?”

    “是的。對了,那個怪物就是霧崎桐人嗎?”

    “是啊,只是大概沒人會相信吧。’

    “不敢置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也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麼我出發了。”

    “……別去了,不要糟蹋自己的性命。”

    由紀用深邃沉靜的眼睛注視岩佐木,以嚴肅的聲音開口表示:

    “謝謝。你雖然是敵人,卻是個好人。”

    語畢由紀掉頭轉身,拖著滿是血和泥濘、渾身是傷的身體,手提軍刀獨自離開鐵橋。眺望往雨幕中消失的纖細背影,岩佐木籲了一口深深的嘆息。

    可以理解為何澀澤市長會屬意那個女孩作為天子人選。

    “真是讓人不捨。”

    岩佐木像是不讓人聽見似地喃喃自語後,向扛在肩上的鳥邊野投以愧疚的視線。

    “大隊長,恕屬下冒犯,屬下在此有個計策。”

    “嗯……?”

    “對大隊長來說,就某個層面而言或許也能算是達成了目的也說不定。當然了,純粹是就某個層面而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岩佐木做了一個提案。聞計,鳥邊野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這主意實在是太棒了,兵曹長。即刻實行那個作戰。好,就這麼說定了,快跑!”

    儘管四肢的關節殘缺不堪,兩眼被挖掉、陰囊也被扯斷,但鳥邊野還是顯得神采奕奕。

    在內心的一角岩佐木對自己的獻策感到後悔的同時,他仍拔腿跟蹤在由紀的後頭。

    霧崎桐人堆起滿面的笑容,用右手單手抓住鐮鳥的腳踝,順勢一拉硬是將四百公斤以上的體重拖倒在地。

    鐮鳥發出刺耳的悲鳴,綠色的外皮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重砸在地。鞍上的騎兵沒能從馬鐙抽出腳來,連人帶鳥一起狠狠地摔在柏油路面上,一股沉沉的低音在狹小的巷子響起。

    “咿嘻!”

    桐人咧開的嘴巴迸出快活的怪聲。

    倒地的鐮鳥在半空中揮動兩隻鐮刀痛苦掙扎。桐人腳一抬,瞄準那副比腳還長的脖子狠狠踩下。引人憐憫的叫聲從鳥喙洩出,桐人一把抓住其中一隻鐮刀,硬生生地從鐮鳥的身體拔開。

    刺穿耳膜般的鐮鳥叫聲劃破了風雨,身體的傷口噴出綠色的體液,以被桐人踩住的脖子為支點盡其所能地瘋狂掙扎。因為這裡本來是作為單行道之用的狹小巷弄,因此鐮鳥掙扎的雙腳不斷發出巨響踢擊道路兩側的水泥牆,老朽腐化的牆壁因此慢慢坍垮。

    不知是失神還是斷氣了,還固定在鞍上的騎兵,像人偶一樣毫無反抗,配合鳥的動作前後左右甩動脖子,兩隻手則有如脫臼似地,時而雙手高舉、時而往左右兩邊攤開、時而上下交疊。

    “高興吧,蠢鳥。儂收下你的這玩意兒當武器。”

    桐人手拿切斷面還有體液滴落的鐮刀,四處揮來揮去好不快樂。

    “試砍。”

    嘟嚷一聲,桐人舉起扯斷的鐮刀朝騎兵的頭顱砍去。隨著銳器刺入骨肉的聲音,鐮刀上鋸齒狀的突起雖然刺進了瞄準的地方,卻未能一刀砍斷。

    “唔奴,砍不斷哪。真是奇了,這是何故,以前明明能砍斷。”

    原先包圍運動競技場散開的騎兵們重新整隊集合,在風中拖曳著緋色外套,排出陣勢朝著一臉困惑的桐人展開突擊。但桐人並未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反倒是惱羞成怒地想把鐮刀從騎兵脖子上拔出。

    “喝呀!”

    騎兵的頭顱一如木栓般隨著桐人的吆喝聲從軀體拔下,朱紅的鮮血如泉湧般在五月雨中噴灑飛濺。桐人用隻眼瞥視鐮刀喃喃自語道:

    “刀刃都磨損了不是嗎?好歹做個保養吧,該死的蠢貨。”

    鐮鳥的鐮刀並非單純是巨大化的螳螂鐮刀,而是姬路移民地的研究者利用基因工學製造的。是一種具備無數的銳利突起、適合斬擊的刃器。原本替鐮刀作保養是騎兵的分內工作,但現在死在桐人腳底下的那名士兵似乎疏忽了。

    就在這時,十八名騎兵在狹小的巷弄排成二列縱陣,直朝著桐人衝來。桐人退無可退,本人也沒有逃走的意思。他威風凜凜地迎接姬路騎兵,並且咧開臉孔下半部的嘴巴大笑。

    “儂要砍爛你們。”

    做出宣言,桐人單手牢牢握住刀鋒受損​​的鐮刀握柄,掀起緋色外套,採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動,主動沖向騎兵展開迎擊。

    也難怪打頭陣的兩名騎兵會人感吃驚,畢竟面對為數如此可觀的鐮鳥還膽敢隻身闖陣的笨蛋,他們這一生還不曾看過。

    “踩扁他!”

    從驚愕中回神,其中一名騎兵下了號令,兩人便雙雙將矛頭往前方刺出。鐮鳥也以訓練有素的動作朝桐人高舉兩把鐮刀。一旦在無處可逃的狹窄巷了裡遭到二列縱陣的騎兵的突擊,凡是一般人必將會被踩成絞肉。

    “去死吧,你們這群臭小子。”

    不是一般人的霧崎桐人語帶輕佻、揮起刀鋒欠損的鐮刀,帶著滿面笑容和姬路騎兵正面衝突。

    剎那——五月雨所描繪出的白地銀斑光景,頓時被改塗成了白地朱斑。

    畫面中沒有悲鳴,只見光景中噴灑出顏色千變萬化的飛沫和肉片。

    綠色的外皮、純白的軍服、黃土色的肉片、黑色皮革的繫帶、斷成兩截的一上身、流洩的腸道​​、撕裂的外套、鳥喙、緋色眼珠、手肘後半段的手臂、掛著勇猛表情的頭顱,等諸如此類的物體一如吹雪般覆蓋了半空中。

    緊接著,綠色的體液盛大地噴灑而出。頸部以上的部位消失不見的鐮鳥們從切斷面噴出綠色的潮水,搖搖晃晃地紛紛發出巨響倒地。

    在鐮鳥的鞍上,則可見兩腳還插在馬鐙裡的騎兵的下半身。那些被截成兩半的軀體從切斷面噴灑出鮮紅色的血泉,同時零零落落地把臟器撒滿一地,重心不穩地左右晃動著。

    空中飛舞的十八具上半身的胸腔裡落下了內臟,在狹隘的巷子下起了五臟六腑的腥風血雨。

    沾附在牆上的黏膜、紅黑色富有光澤且彈性十足的不知名物體、形似暗褐色饅頭的組織、斷掉的長長管子、外表難以形容,看似柔軟的體內組織——桐人獨自滿足地欣賞著這片呈現了屍橫遍野慘狀的土地。

    身上的純白軍服早已染成了一片血紅。儘管身體插著四把鐵矛,然而桐人卻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模樣踏著肉片與臟器所鋪成的地毯,揚起嘴角冷笑、把手中的鐮刀舉到胸前。

    “削鐵如泥哪。”

    桐人心滿意足地如此說道,凝視手中損壞得體無完膚的鐮刀。能以刀鋒損壞的鐮刀連人帶鳥將騎兵隊一刀兩斷,與其說是削鐵如泥,不如說是脫離常識的蠻力使然,然而桐人絲毫不在乎那樣的邏輯,只是忘我地沉浸在歡悅之中。

    “儂乃世界最強,也是世界最帥。”

    孤芳自賞的同時,桐人率性地拔起插在體內的鐵矛隨手四處亂丟。肉體的修復方式並非透過細胞增生來修復傷口,而是類似用高黏性的樹汁塞住破洞。再生效率比身為玉的時候更好,復原得也更快。

    就在這時,一隻弓箭隨著撕裂空氣的尖銳聲響命中了桐人的太陽穴。

    來勢洶洶的箭力道之強,讓桐人應聲向右傾倒。

    “痛啊。”

    自現身以來便一直把哄笑掛在臉上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扭曲。

    側頭部深深地插著一隻弓箭,桐人狠狠瞪了聳立在坍倒的牆壁對側的運動競技場。可以看到齋藤正從觀眾席的最上部探出身子準備射出第二發。

    “他馬的弓手,儂一定要把整束弓箭塞進你的肛門。”

    桐人隨手一揮,輕易地掃開了咻一聲以音速飛來的第二隻弓箭;然後抓著第一隻弓箭的羽毛,使勁從太陽穴拔出。

    “好痛、好痛啊。”

    紅色的鮮血從那傷口一舉噴出。由於頭部的組成跟身體不一樣,這個部位所產生的常人的痛覺折磨著桐人。

    “等著,儂這就去宰了你。”

    丟下染血的箭頭,桐人轉嚮往運動競技場出發。

    處在玉意識的​​內側裡時,桐人也總是時時觀察外界的情況,所以他早就知道調布新町的所有居民目前都在運動競技場內避難。

    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弄一五○○人的玩具,桐人興致勃勃地在腦袋裡做著愉快的想像。光是讓常人窺看到其空想內容便會瘋狂而死般無比淒絕的企圖一個個接連從腦幹深處湧出,桐人興奮得無法自持。

    但就在這個時候,意識的角落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的任務結束了。快點縮回來,笨蛋殿下。

    桐人十分清楚那是誰的聲音。

    滿懷惡意的笑聲連同更為猙獰的感情在臉上綻開。

    “心急了是嗎,'意志'?呀哈哈哈哈,笨蛋,誰要跟你交換了。這回輪到你被封印了。你就束手無策地待在那裡觀賞儂的行動,搥胸頓足後悔一輩子吧。實在是爽死了,笨——蛋,笨——蛋。”

    ——嗚哇,你惹怒我了。給我記住,下次我死也不放你出來。

    “少囉唆、閉嘴、笨蛋。很遺憾沒有下次了。別再跟儂說話了,聽了就煩。”

    桐人半強硬地打斷“意志”的聲音邁開大步前進,來到運動競技場的入口閘門前。

    或許是哨兵通報了緊急事態,可以聽見運動競技場里傳來居民的悲鳴。

    桐人豎起耳朵舒服地聆聽著那個哀鳴,一想像待會兒即將掀起的場面,體內的細胞便喜不自禁地熱血沸騰。今宵要舉辦闊別三十年被解放到外界的喜宴,就拿一五○○人份的血肉當作墊子,一邊享用美食一邊欣賞明月吧。

    就在桐人做好決定,雙手攀著帶刺鐵線的障壁準備翻進舊自行車運動競技場的那個當下,背肌有一道微弱的電流流竄而過。

    桐人抬頭仰望身後,高架軌道的漆黑下腹和一排排的水泥支柱映入了他的眼中。接著露出喉結繼續將視線往上揚——捕捉到了佇立在高架軌道側壁上的纖細人影。

    “丫頭。”

    手中的軍刀斜指下方,久坂由紀挾著綿綿細雨低頭俯瞰著霧崎桐人。儘管她渾身都是自己流出的鮮血,不過瞳孔中炯炯有神的虹膜從地上依然清晰可見。

    “撿回一條命的傢伙,跑來是想尿失禁嗎?”

    桐人大喜過望地喃喃說道。即興演出是再歡迎也不過的了。摘下美少女的頭顱用雙手壓扁擠爆後再召開宴會感覺也不賴。目光如炬的鐵灰色眼眸上下打量著由紀的肢體。

    在他的目光焦點處,由紀那隻挺拔的腳朝空中踏了出去。

    一如縱身躍進滿是沸騰岩漿的火山口中的殉教者般,由紀朝著桐人一直線往下墜。

    但她的行為並不是殉教。細長眼睫毛底下的翡翠色視線牢牢地鎖定了目標,軍刀的刀尖旋往了腰後。

    ——憑那跟屁一樣的練氣你能幹什麼?

    由紀早就耗盡了氣的事桐人也心裡有數。

    對手不足以為懼——照理說事實應是如此,但發光的粒子卻開始在軍刀的刀身上凝聚。

    “唔?”

    空氣燒焦的氣味夾雜在雨水中飄進了桐人的鼻孔。

    蘊藏了膨大能量的振動音緩緩從上空降臨。

    “怎麼可能!”

    那聲喃喃自語尚未結束,由紀的軍刀在半空中扭曲成了鞭狀。

    金黃色的光從裂開的空間溢出。在靜止的畫面中,唯有那道光持續在膨脹。和從雨雲飄下的白銀色飛沫相應,整片視野被金黃與白銀給掩沒了。

    剎那,粗如圓木的閃電昂起了前端。

    眨眼間那道閃電鉤破了半空,斜向剖開了試圖以側跳閃避的桐人的腹腔。

    “噫呀!”

    那一聲悲鳴旋即被落在柏油路上的氣彈所發出的爆炸聲和漫天捲起的塵煙給遮蓋過去。

    被擊潰的桐人側著身子動也不動地倒在路上,高黏性的黑色血液從腹部被打穿的傷口淌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

    強烈的疼痛與憤怒使桐人咬牙切齒地環視四周。從地上飄起的塵煙已經被雨勢澆熄。桐人一面修復腹部的裂傷,一面放眼在五月雨中巡視。

    在那一瞬間,右前方的雨被劃出了一道缺口。

    軍刀的刀尖從缺口中猛然刺出。

    刀身上有練氣包覆,直接挨刀會有危險。桐人靈敏地側身閃過攻擊後,用明顯毀損的鐮刀直朝著由紀橫劈。

    刀鋒上頭迸出了火花。

    由紀一腳踩在橫劈而來的鐮刀上,把練氣當成跳板般踩在腳跟與鐮刀之間縱身高高躍起,接著在半空中踩住雨水一蹬,旋轉著身子在桐人的頭頂飛舞。桐人緊盯著由紀的行動,輕輕地在口中咂了一聲。不曉得由紀是用什麼方式、又是從什麼地方在短時間內充足了氣,這麼一來,由紀頓時變成棘手的人物。桐人透過玉的眼睛知悉由紀是一名天賦奇才的練氣能手。在甲州街道打在變異牛身上的那招氣彈——要是吃了那一發,就算身懷不死身細胞的再生能力一樣岌岌可危。即使不至於喪命,也恐怕會跟重蹈當年西征的覆轍,被“意志”趁自己失去戰鬥能力時奪走身體。

    想阻止她射出氣彈,只要別讓她有蓄氣的空檔就得了。在心中跟自己確認過後,桐人毫不惋惜地拋下鐮刀,跳躍著追向在半空中飛翔的由紀。

    桐人的跳躍並未經由氣的輔助,憑藉的純粹是肌肉的爆發力。不過桐人的爆發力跟一般特進種不能相提並論,他一如彈射器所射出的弓箭般,以驚人的速度向斜上方飛去直逼由紀。

    “!”

    這回換由紀大吃一驚。

    拖著隨風劇烈擺動的外套下擺,身軀狀似笨重的桐人以驚人的高速突飛至上空。

    來不及閃避了。看破這一點的由紀一邊在空中飛舞一邊在腹部集中練氣作為防禦。

    下一瞬間——桐人的頭頂搗入了由紀的心窩。

    “咕!”

    由紀的身體伴隨著呻吟彎成了ㄟ字的形狀,櫻色的嘴唇淌出了鮮血。

    桐人的速度並未就此減緩,在空中用雙手粗魯地一把抓住由紀的頭髮和腳踝,架住她的身體,硬生生撞在運動競技場的外牆上。

    咚——沉重的聲音響徹了調布新町,被雨淋濕成了黑色的水泥外牆,以撞入壁面的由紀身體為中心陷沒成圓錐狀。

    瞬間,由紀的白皙頸子長長地向前探了出來,從那喉嚨吐出的鮮血灑在了桐人的笑臉上。

    確認予以充分的打擊後,桐人用手指攀在牆面的凹凸處,懸在運動競技場的側壁。

    失去了支撐力的由紀無力地垮下墜落。桐人跟在由紀的後頭往下跳,並且讓雙手十指在腦門上頭交叉緊扣。

    朝著重摔在地的由紀的臉部施以頭鎚攻擊,在柏油路上壓碎她的頭部——這就是桐人所盤算的主意。

    以頭下腳上的倒吊姿勢一直線墜落的同時,由紀拼命設法保住逐漸遠去的意識。

    儘管靠練氣形成的鎧甲避開了致命傷,還是感覺得出來有幾根肋骨折斷刺進了內臟。但至少呼吸還不成問題。既然還能呼吸,自然也能把氣提出來。

    桐人跟在後頭展開追擊是預料中事。勝負就決定在落地的瞬間。由紀以意志力維繫逐​​漸模糊的視野,全副神經都集中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靜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風的聲音變了。山紀雙目圓睜,強忍著痛楚,快如疾風迅雷地以貓的動作上下一百八十度翻身,靴底踏穩了地面。

    她仰頭瞪視上方,只見雙手緊扣在腦門上的桐人直朝著這裡落下。

    由紀將從下氣海提出的氣往左邊的氣街集中。

    那里頓時有一道蒼白的閃電乍現,金黃色的光粒子往白銀的刀身纏附。

    灌注了渾身之力,向上刺出的刀尖巧妙地避開桐人的頭鎚,深深地貫穿了他的右肩。

    ——對不起了,玉。

    由紀合上眼睛,在心中如此默默道歉後,讓凝聚在刀尖的練氣在玉的體內炸裂。

    耀眼的光東呈放射狀往四面八方散去,隨著深厚沉重的爆炸聲響,桐人右肩的部位被炸得殘缺零碎。

    在瀰漫的硝煙中,即便強如桐人也不禁發出短暫的呻吟,踉蹌地往後倒退了兩步。

    “丫頭!”

    桐人撕開身上的白色軍服,從中露出的右手臂冒著蒼白的硝煙,處於僅靠一張薄皮和一根骨頭勉強維繫住的狀態。但還不至於構成致命傷。

    桐人氣喘吁籲地就地靜止不動,將全副精力投注在傷口的修復上。鐵灰色的目光非但沒有衰退,反而懷著強度更增的恨意。

    ——我得追擊才行。

    儘管由紀極欲向前邁開步伐,可是雙腳就是不肯聽話。桐人是玉變身而成的事實令由紀無法狠下心痛下殺手。就在她躊躇不決之際,好不容易製造的傷害,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修復完畢了。

    “蠢貨。”

    輕鬆地轉了轉原本藕斷絲連的右手臂後,桐人氣勢洶洶地跨步向前逼近。

    由紀情急之下所刺出的軍刀被輕而易舉地閃開,下一個瞬間,這頭敏捷的怪物擒住由紀的腰部將她推倒在地。

    “嗚!”

    後悔已經太遲了。不費吹灰之力地將由紀推倒,整個人跨坐在胸膛上的桐人露出醜惡的笑容睥睨著她。

    “如何,很重嗎?覺得難受嗎?”

    得到穩固的勝利,桐人一副龍心大悅的模樣從上方壓迫由紀受傷的身體。剛才折斷的肋骨因此刺進了內臟,讓由紀痛苦得整張臉變了形。

    “儂這就挖出你的眼球。”

    發出三個單音,桐人將雙手的拇指放在由紀的下眼瞼,直接往眼窩裡面推擠施壓。

    “哭喊吧,尖叫吧,求儂赦你免死。”

    桐人的拇指陷進眼球的正下方,連蚊子淚滴大小的憐憫之心也沒有。由紀緊閉的視野染上了一抹紅色。這就是鳥邊野剛才所受到的酷刑。

    由紀不惜滲血緊咬嘴唇,倔強地不肯發出悲鳴。寧可失去雙眼,由紀也不願向這種怪物表示屈服。

    負責轉動眼球之用的下斜肌漸漸撕裂,帶著鐵味的劇痛在頭蓋骨中嗡嗡作響。就在由紀思考眼球被挖掉之後該如何反擊時,桐人的身上傳來了撼動筋骨的沉重聲響。

    “!?”

    原本陷入眼窩的拇指連同那個聲音一起被抽出,體重的壓迫也跟著消失。

    由紀見機不可失,憑藉著臂力讓倒在地上的身體往後退避,睜開了眼睛。鮮血跟淚水刺痛了下眼瞼的傷口,同時在雨勢的影響下,視野異常模糊不清。

    一個剛強的背影映入了那個朦朧的視野裡。由紀伸出手臂揉眼,用雨水洗去血液跟泥巴後,確認眼前所發生的狀況。

    一副可以與鋼鐵媲美的肌肉裝甲聳立在落雨中。僧帽肌、三角肌、背闊肌高高隆起,交疊得像重重山峰般;雨滴沿著肌肉的棱線向下滑去,匯集成川流往腰部的凹陷處。棱角銳利的肱肌前方則握著一把還垂滴著血肉的鐵矛。

    隔著那個雄壯的背影,可見頭部血流如注的桐人隻腳跪倒在地。他用手按著頭部塌陷的地方,向半路殺出的敵人露出淒厲的笑容。

    “岩佐木先生。”

    由紀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聲音。但岩佐木頭也不回。

    “你還好吧。”

    “勉強沒事。”

    “我來爭取時間,你就趁這機會好好蓄氣。”

    “岩佐木先生……”

    “回答呢?”

    “——是。”

    確定身後的由紀許諾後,岩佐木瞪眼怒視桐人。

    頭蓋骨的裂痕獲得修復,桐人臉上帶著卑劣的微笑起身,失血的部位也已經止血完畢。單憑鐵矛的打擊只能予以暫時性的傷害,無法使其致命。

    吃了秤坨鐵了心,岩佐木用力握緊鐵矛。

    如今,自己正和當年踏上旅途的那天一樣,躲在巷子瞻仰的篡奪王一對一單挑。心頭固然有一股自然的感慨襲上,但現在可不是悠然地耽溺於回憶的時候。

    隨著時光的變遷,人心與狀況都有了改變。

    此時此刻,在這裡對峙的並非篡奪王與他的下僕,只有殺害了部下的敵人,以及前來為士兵報仇的兵曹長。

    岩佐木右腳大步向前跨,揮動右手的鐵矛橫劈,落下的雨滴在半空中橫灑濺起飛沫。

    桐人臉上依舊掛著倨傲不恭的笑容,毫不費吹灰之力地以單手擋下了橫劈;接著順勢用力掐住矛頭,反過來作勢從岩佐木手中奪走。鐵矛在兩人之間嘎嘎作響。

    “唔呣,很有蠻力嘛。”

    “我的榮幸。”

    岩佐木簡短答腔後牙一咬,岔開雙腳加強施力,粗大的血管隨之浮現在太陽穴、二頭肌還有大腿上。岔開的雙腳因為施力的反動漸漸向後退。

    然而桐人卻是一副游刃有餘的模樣,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承受著岩佐木的力量。

    最先承受不住雙方較勁的是鐵矛。嗶嘰嗶嘰的金屬碎裂聲響才剛入耳,鐵矛就在兩人的手上碎成了粉末。

    “耶嘻嘻嘻。”

    或許是很興奮能和強敵對戰,桐人發出奇妙的聲音笑了。岩佐木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壯如鐵鎚的右手提到耳邊,朝桐人的顏面揮拳灌下。

    桐人用左手掌心接住了那一拳,接著從上方握住岩佐木的拳頭,以握力向上一擰。

    “嗚!”

    令人不可置信地,岩佐木的鐵拳下面臨毀在桐人的握力之下的危機。桐人刺在岩佐木手背上的指甲陷進肉裡,使五根掌骨發出了刺耳的悲鳴。受制於被桐人握住的力量,岩佐木也無法解開拳頭。

    手腕發出尖銳的聲響向上折起,痛苦不堪的岩佐木在濕透的地上跪下了單腳的膝蓋。桐人讓身體的重量也壓上去,一點一滴地粉碎岩佐木的拳頭。單論體格,岩佐木大上了桐人兩號,然而桐人卻不以為意,單手就制伏了壯漢。

    “奴嗚嗚!”

    岩佐木用空下來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接著重新調整跪姿穩穩踩牢地面後﹒使盡渾身的力氣堅持要讓身子站起。上半身的肌肉顏色變得通紅並且體積膨脹,上頭浮出了彷彿用筷子夾住般的粗大血管。

    “加油、加油。”

    岩佐木使出渾身解數的抵抗,對桐人而言只不過是段即興表演,桐人用輕視對手的語氣如此調侃後,鼻子發出“哼”的一聲稍稍拿出了真本事。

    “咕啊啊!”

    岩佐木的右手腕發出了毛骨悚然的聲音碎了,而且肌腱斷裂、皮開肉綻,橈骨和尺骨整個露了出來。原先拼命要抬起的腰再也使不出力,岩佐木就固定在彎腰的姿勢忍不住放聲哀號。

    “嗚嘻。”

    桐人眉開眼笑地抓住岩佐木的左手,易如反掌地折彎了不屬於關節的部位。但岩佐木沒有繼續衷號。即便痛苦得揪起一張臉,他還是發揮毅力強忍叫出聲的衝動。篡奪王頓時面露不快。

    “真無聊。快叫、哭啊、哀號啊!”

    篡奪王用力一把抓住岩佐木剃得短短的頭髮,毫不留情地用膝蓋踢擊昔日部下的面孔。

    岩佐木塌掉的鼻子血流如注。桐人這回以更強而有力的膝擊直搗他的胸腔。確認肋骨斷了幾根之後,再繼續用膝蓋往同一個地方撞擊。折斷的肋骨刺進內臟,導致岩佐木的口中淌出了濃稠的血液。

    “怎樣,很痛吧。哭啊哭啊快叫啊。”

    桐人執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挺出膝蓋撞擊岩佐木。雄壯的肌肉裝甲每承受一擊就發出沉重的聲響,並且斷裂陷沒,半晌甚至開始響起骨頭碎裂的聲音,岩佐木的口中垂流出鮮血跟嘔吐物攪和在一起的流質物體。

    單方面施暴的桐人貌似痛快地開口向岩佐木問話:

    “你想變得跟肉丸子一樣圓,還是金屬板一樣扁?讓你自己選。”

    渾身浴血的岩佐木轉動眼珠睨了桐人一眼,“呸”的一聲從口中吐出血塊後低聲宣言。

    “看來準備似乎已經完成了。”

    “嗯?”

    “小的這就來陪您一起下黃泉。下次讓我們在無間地獄一起重豎那面旗幟吧。”

    說完,岩佐木一把攀住了桐人。

    兩隻折斷的手將桐人的上半身牢牢環抱住,儘管斷裂的肋骨刺進了內臟,依然以緊貼對方肉體的方式封住行動。

    “唔奴?”

    “吾等永世效命於利維坦的旗下。”

    那是昔日神追軍士兵必朗朗上口的誓言。

    當中懷帶著作惡多端、死後唯有下地獄一途的士兵們微薄的願望。

    岩佐木側頭隔著肩膀向身後完成了氣彈準備的由紀說道:

    “直接射擊。”

    壓低上半身,刀尖旋至腰後,右肩微微向外挺出,擺出了拔刀術架勢的由紀在風雨的吹打之下吶喊:

    “請你讓開!”

    “如果我放手,你是無法命中桐人大人的。”

    “岩佐木先生!”

    由紀的叫喚高亢地響遍了雨中。

    岩佐木使出最後的力量纏著桐人不放。

    “儂沒興趣跟男人抱在一起。”

    桐人不耐煩地放話後,把手搭住岩佐木的脖子用力勒緊。

    “快點流出屎尿來吧。在儂的面前為你的虛張聲勢後悔!”

    “快……射擊……!”

    岩佐木嘶啞的聲音無助地在由紀耳邊輕響。

    由紀直視前方的視野蒙上了液體。不是因為下雨的關係。

    砍不下手。這怎麼可能砍得下去。然而自己非砍不可。

    這時——傳來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大叔,你耍帥過頭了吧。”

    山紀驚愕地揚起視線,睜大眼睛望向桐人。

    在道路的前方,被岩佐木牢牢擒抱住的桐人瞳孔的虹膜正逐漸轉變成茶褐色。

    “你的戲分結束了,接下來輪到我耍帥。”

    桐人如此說完後,放開了勒住脖子的手,將自己的手插進了岩佐木兩邊的腋下。

    那個聲音不是合音,而是跟人類一樣的單音。

    “你是——”

    桐人輕鬆提起岩佐木的身體,就像丟垃圾一樣隨手拋到了路邊。此舉固然過分,但岩佐木也因此得以退離氣彈的射線。

    桐人望著由紀憨憨地笑了。

    “射吧,由紀。”

    “——玉。”

    “憑你那半殘的技術,是殺不死我的。”

    桐人的臉上出現了那張熟悉的玉的笑容。

    但下一個瞬間,那雙眼眸又變回了鐵灰色,兩邊的嘴角向上吊起幾乎要咧開到耳垂下,三個聲音夾雜在雨中響起​​。

    “去你的'意志'!沒種的廢物!到底要阻擾儂到什麼地步才滿意!”

    桐人的頭髮繼續接著長長,肩胛骨隨著從肉體輪廓噴發而出的藍色光芒隆起,意圖以更厚重的裝甲防護全身。那對目光如炬的雙眸夾帶了地表上所有的惡意射向由紀。

    ——我死不了的。

    ——所以由你來阻止我。

    直到此時,由紀總算徹悟之前玉在鐵橋上所說的那一番話的意思,內心被深深地挖開了一個洞。原來玉打從一開始便抱著最後要犧牲自己的決心選擇解放了體內的怪物。

    一種難以用言語解釋,澄澈又強烈、但又帶著痛楚的感情在意識的最深處萌芽了。

    那個感情在體內捲起漩渦、起伏翻騰,洶湧地向上竄出,使由紀情不自禁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玉。”

    由紀咬緊牙關,眼尾懸掛著兩道淚水,全力拔刀往斜上方砍去。

    刀尖所劃過的軌跡一如絲絹般被撕裂了。

    一道強烈到彷彿會灼瞎眼睛的穹窿​​形光芒,從裂縫昂首竄出。

    光的集合體在靜止的世界中獨自膨脹。這道光富有黏性,當中所孕育的練氣威力之強大,使半球體的表面爆發出了好幾道細小的電光。

    從裂痕完整現身的光芒具有光子轉換的質量。

    這串發光的淚珠挾帶著狂猛呼嘯的閃電,一直線射向了前方的桐人。

    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被吸進了光裡。

    射線的起點到終點,頓時變成了金黃色的金屬棒。無論是身在起點的由紀或是終點的桐人,都被逐漸吞噬進那道令人為之目眩的光輝激流裡。

    一個彷彿要刺破耳膜般的高亢尖銳聲響直竄天際,塵煙和衝擊波隨之從光輝裡爆發噴射。

    同時,先前被吸進空間裂痕裡的所有聲音粒子從中向外界奔流,化作彷彿要打破天空般的雷聲,以及無數道呈放射狀席捲地面的烈風。

    天頂的烏雲下腹被自地上噴發的大氣波動穿出巨大的缺口,陰暗的天空以此為中心逐漸放晴。

    被捲上天空的塵煙、瓦礫與建材和傾盆大雨混為了一體。那些物體被貫穿天頂的轟聲震成了碎末狀,把雨滴污染成黑色又重新降回了地面。雨濕的運動競技場外壁微微地發出震顫,突出牆外的老朽樓梯經不起那麼一震,好幾座樓梯不約而同地崩落。

    轟聲刺穿柏油路的皮膜,滲透層層的堆積物,甚至撼動了地下的岩盤。如同大地痛哭般的沉厚音浪從附近一帶浩大地湧出,使得幽冥的天地轟轟作響。

    等到大部分的砂礫和落塵在雨滴的洗刷下從天空飄回地表時,現場只留下以射線為中心、描繪出一如船舶航行過後的水波痕蹟的建築物群和塌陷的柏油路,以及— —一個貌似燒成黑炭的毛蟲的物體。

    軍刀從由紀的手中脫落。在重新降臨的寂靜中,刀尖伴隨堅硬的聲響落到地上彈起,沙啞的聲音自由紀顫抖的雙唇抖落。

    “不可以。”

    在由紀的四周仍可見蒼白的硝煙挾著灰燼瀰漫在銀斑的雨景裡,她向前踏出窩囊顫抖的腳,在煙霧中跌跌撞撞地朝著黑炭般的毛蟲奔去。

    “不可以、不可以。”

    被整個掀開的柏油路早因雨形成了積水,由紀在濺起一朵朵水花的深茶色水面屈膝跪下。

    “我不要!你別死,不可以!”

    從地上摟起桐人焦黑的身子,把燒成了黑炭的頭摟在自己的胸口,由紀就像耍賴的小孩一樣大叫著。

    “對不起,玉,對不起。”

    那具身體的輪廓變回了玉的模樣,而不再是桐人。雖然是一般人類的形狀,卻一動也不動。軍服早已跟紙一樣燒毀剝落,坦露出來的體表面整片被熏成了木炭般的僵硬顏色。

    “我跟你道歉。我會為過去的一切跟你道歉的。”

    平時那個總是像人偶一樣,不為任何事所動的由紀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將自己的情感毫無保留地表露了出來。由紀沒有拭去溢出的淚水只是搖著玉的身體,捧著他的臉頰嘶聲哭喊。

    “你不要死!”

    嗚咽的由紀把櫻色的嘴唇疊在玉燒焦的嘴上,將僅剩的氣毫不保留地全灌注給他。

    由紀無法坐視讓玉就這麼死去。只要能救他一命,不惜做任何事。她挪開嘴唇,重新吸氣。

    “拜託你活下去。”

    說完,又毫不猶豫地將嘴唇疊上。

    片刻,雨勢平患,密布的雲層被強風吹散,從層層相疊的雲隙間可以窺見泛紅的天空。察知戰爭落幕,在運動競技場避難的居民們紛紛穿過正面閘門,戰戰兢兢地來到外頭。只不過,不論由紀多麼耐心等候,玉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

    坍倒的牆垣所堆成的小山被施力所發出的吆喝聲給推垮,滿身傷痕的岩佐木從瓦礫中站起。

    確認由紀平安無事,岩佐木的表情顯得稍微安心了些。原本強壯的身軀同時變回臃腫的身材。

    拖著傷重的身體,岩佐木回到了藏匿鳥邊野的京王多摩川車站的剪票口。四肢被折殘動彈不得的鳥邊野百無聊賴地一個人躺在地上。

    “結束了。是久坂由紀獲勝。”

    “太好了。那聲響真是驚人,不愧是吉荒大先達所練成的氣。”

    “似乎擊氣的當事人也沒想到會有如此驚人的威力。桐人大人都被燒焦了。”

    “是嗎,嗯嗯,能報一箭之仇實在是太好了。”

    儘管整張臉的上半部纏滿了繃帶,鳥邊野的嘴角還是漾出了笑意。

    由紀剛才所擊出的氣彈,是由鳥邊野所供應的吉荒的練氣。藉由把在高尾山所孕育的旺盛驗力——亦即練氣——轉讓給由紀的方式,使她有能力射出特大的氣彈。

    在轉讓氣的當時由紀所露出的驚恐表情至今還鮮明地烙印在岩佐木的腦中。縱使吃再大的苦向來眉頭也不皺一下的由紀表情竟然會扭曲成那副德性,由此可知她生理上的排斥感肯定相當強烈。儘管中間鄭重其事地隔了條手帕以防雙方的嘴唇直接接觸,不過鳥邊野在轉讓途中所露出的幸福表情同樣令人永生難忘。

    “只不過,我軍算是戰敗了。”

    “是啊。心服口服呢。”

    鳥邊野以一副絲毫不感到心服口服的模樣喃喃說道。不久,有復數的腳步聲接近,原來是齋藤和手執武裝的居民包圍了車站。

    兩人已經無力也無心再戰了。

    他們乖乖束手就擒,任由士兵綁住一路拖行。岩佐木抬頭仰望了天空,從天灑下的陽光將殘留在大氣中的水氣照耀得晶瑩剔透,從中誕生的七彩光芒,在天穹的下緣蓋起了一座巨大的橋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41 PM

終章

木框窗戶吹入一陣徐風,白色蕾絲的窗簾靜悄悄地隨之揚起飄搖,將一股濃郁六月草木氣味且潮濕溫熱的空氣迎入了病房。

    躺在木製床舖的白色床單上,由紀合起書本向窗外看去。

    經過一個禮拜的陰雨綿綿,天氣總算放晴,外頭出現了梅雨季難得一見的萬里晴空。掛在裝了護壁板的牆上的古老發條時鐘,指針落在傍晚的五點。

    由紀現在所身穿的淺黃色木棉病服是町長贈送的禮物。用優質的布料裁縫製成的這件衣服,穿起來感覺格外舒適。除了這件病服外,還有許多擔心她傷勢的居民送來探病的禮物。關於前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件,町上的居民不僅沒有半句怨言,還大方地表示關切。

    在世界污染後的這所木造瓦頂的簡樸醫院,就位於調布新町町役場的附近,所以每當中午或黃昏,常常會有役場的人員前來探病。戰爭結束剛被抬來這裡的時候,前來探病的諸多人潮多到讓人心煩意亂,但就在時間過了三個禮拜的今天,探病的人數也難免少了一些,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也增加了。就拿今天來說,不久前理緒還陪在一旁,不過後來留下一張“我去準備​​晚餐”的便條就離開了。

    光線匯聚在窗簾的表面。由於蕾絲的功能性設計,開始西斜的陽光無法充分地射入室內。

    由紀伸手拉開窗簾。

    黃銅色陽光在窗戶的自十字木條分割之下,形成一束束的光芒,將空氣中的浮游物體照亮得無所遁形,斜向橫貫了室內空間後,匯集在打磨過的地板上。室內的色彩因為少量的光粒子喧鬧轉變為琥珀色。

    窗戶的外頭,多摩川的堤防和橡樹林都罩上了一層暮色。結束農耕工作的小孩子們哼唱著歌從堤防上頭回家。

    由紀閒得都快發慌了。床邊的化妝台上擺放著許多町上居民贈送的慰問品。由紀從中挑出一顆蘋果,拿水果刀一刀又一刀地削著皮。

    右眼的眼罩還無法拿下。左手雖然也纏著繃帶,不過已經恢復到可以握住蘋果了。折斷的肋骨也順利接了回去,左腳的大傷口也完成縫合,接下來只需要在住院生活中鍛煉肌肉便能重回職場。

    就在由紀削完皮、準備直接大口咬下整顆蘋果時,入口的木門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

    “身體還好嗎——?”

    從門縫露面的是一之谷。

    “會不會覺得悶熱?會不舒服嗎?”

    “還好,這溫度很舒服。”

    “哎呀,你在吃點心喔?”

    “要吃嗎?我可以分你一半。”

    “哎唷,不用跟我客氣啦。由紀你得多吃點東西好恢復活力才行呀。”

    “嗯。”

    “你是不是有點發胖了?”

    “咦,真的嗎?”

    “開玩笑的。”

    “討厭耶。”

    由紀眉頭一蹙皺成八字眉,一之谷用微笑回應。在床邊的木椅坐下後,一之谷將目光移向窗外。

    “天氣放晴了呢。吃完蘋果要不要去散散步?不曬點太陽不行喔。”

    “啊,我想去。”

    “嗯,那你快點解決吧。”

    “你也幫忙吃一點嘛。”

    急著想到外頭散心的由紀,把蘋果切成兩半,分給了一之谷。

    身穿淺黃色的病服,拄著松葉杖,由紀在一之谷的扶持下來到了多摩川的堤防上頭。

    “好舒服喔。”

    這是由紀睽違許久的戶外活動。

    在遙遠的上游處可見連綿不絕的山脈,太陽從那道薄墨色棱線的正上方朝著下游射出最純淨天然的光。在毫無遮蔽物的遼闊天空上,可見形狀千奇百怪的云自由奔放地讓白色的色彩飄遊,地面上湛藍的河川朝東方緩緩流去。在看膩病房那隔著窗戶眺望的分割風景之後,由紀眼晴十分享受這個開闊感。

    由紀閉上眼睛,雙手往兩邊打開,做了一個深呼吸,把被雨沾濕的青草和拂過河面的微風芳香分送到身體的各處。

    “不知會不會有晚霞耶。”

    一之谷遠望西方的流雲喃喃說道。雖然目前天色的大致還是呈現黃銅色,不過再晚一點或許會出現紅通通的晚霞也說不定。

    “真希望可以看到晚霞。”

    由紀一如追著即將下山的太陽跑般往目標上游前進。一之谷也跟在一旁攙扶著她。堤防斜坡上的草叢裡,零星地散佈著結出黃色或橙色花瓣的刺紅花。

    一之谷單手壓整被風吹亂的頭髮,一邊哼著鼻歌、一邊配合由紀的步伐緩緩行走。

    “岩佐木先生復原的情況似乎相當良好,現在已經能自己拿碗吃飯了。”

    “是嗎。”

    “他食量好誇張喔,雖說看那身材也難怪啦。鳥邊野先生就還需要點時間調養了。畢竟雙眼失明,之後有得辛苦了。”

    “雖說他也是自作自受……不過感覺有些可憐。”

    鳥邊野與岩佐木現在都成了調布新町的階下囚。町役場的腹地裡設置了臨時的監牢,兩人過著一邊接受治療一邊接受審問的日子。

    “他們日後會怎麼處置?”

    “目前屬意的方案是以送還戰俘的形式,在我方使者的陪同下一起回到姬路。站在町長的立場,他希望把由紀的問題端上姬路的談判桌,所以想要先製造那個契機。”

    “我想澀澤市長是不會吃那套的。”

    由紀表情僵固地如此說道。澀澤美歌子冷酷的眼神與冰冷的手指在腦中浮現。她抱起在父母屍體旁邊嚎啕大哭的由紀,以淒豔的聲音揚言“儘管恨我吧,隨時來取我的性命”的時候,掛在臉上的那個表情——由紀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但一之穀不明白美歌子的可怕之處,所以她做了天真無比的回答: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行不行得通呢?況且,就算計劃觸礁,只要再思考​​別的方法就好了。”

    “…………”

    “我們的鎮需要由紀。有你在,我們再也不怕盜賊和怪物的威脅,交易也獲得不小的幫助。所以由紀你不必去煩惱姬路的問題,就堂堂正正抬頭挺胸地待在這裡吧。這麼一來鎮上的大家也能安心啊。”

    “謝謝。我很感謝你的心意。”

    由紀嚴肅刻板的說詞令一之穀不禁露出了覺得很傷腦筋似的微笑。她環視四周想換個話題聊聊,找到了一個絕佳的題材。

    “你看那邊。看起來感情好好喔​​。”

    由紀瞇眼瞧了一之谷指示的河畔。由於其中一隻眼睛戴上了眼罩,因此視線些許受限。她睜大另一隻眼睛一瞧,在亮晶晶的河面反光照耀之下,有兩個宛如皮影戲所投射的人影正背對著這裡在垂釣。

    “理緒?”

    “旁邊好像是玉。”

    “啊……”

    “他也是出來做日光浴的吧。你們後來有沒有講過話?”

    “……沒有。”

    “為什麼?玉不是在你的隔壁病房而已嗎?連打個招呼也沒有?”

    “沒有啦,呃,那個……”

    由紀垂低頭把無語倫次的話語給吞回肚子裡去,表情被頭髮遮住而看不見。

    一之谷一臉錯愕地看了由紀的反應後,嘆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玉也真厲害。他不是全身嚴重灼傷嗎?竟然痊癒得比由紀你還快耶,嚇死人了。”

    “…………”

    關於玉的狀況,透過前來探病的人口耳相傳由紀也略有耳聞。聽說他的外傷已將近完全恢復,再不用多久就能出院的樣子。雖然兩人彼此是隔壁病房的鄰居,但被送到醫院至今還沒交談過任何一句話。

    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尷尬。

    但一之谷對由紀微妙的心情渾然未覺,大聲地在堤防呼喊。

    “理緒!玉!”

    那兩個宛若皮影戲投射出來的人影聽到那一聲呼喚,一同回過了頭。理緒面帶笑容迎上前,奮力爬上堤防的坡道,握住了由紀的右手。

    “欸,理緒……”

    理緒笑著牽起由紀的手,邀她一起到河邊,由紀一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了一之谷。或許是自以為這是體諒的表現,一之谷只是停在原地笑,還揮手說了聲慢走表示歡送。

    堤防下面的氾濫平原開滿了野花。

    由紀攜著拐杖,由理緒牽著手,穿過了色彩繽紛的群花之間。西斜的陽光為理緒和由紀在草原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玉站在水邊,時時轉頭回望身後,一邊用生澀的動作移動釣竿。他身上所​​穿的是一襲跟由紀一樣町長所饋贈的木棉病服。不過顏色跟由紀的不同,玉的是鮮明得有如夏空般的藍色。一旁的魚籠裡可窺見幾條魚的銀色尾巴。

    “唷。”

    瞅了由紀的臉一眼,玉貌似羞赧地打了個招呼後,馬上把臉別回水面。玉的舉動也跟由紀一樣似乎有些不自然。

    理緒微笑著仰望由紀,拉拉她的袖子要她看記事本。

    ‘要跟玉說謝謝喔。 ’

    “……我知道啦。”

    由紀清了清喉嚨,揚起脖子看著天空思考想說的內容,接著向玉的背影開口攀談。

    “那個……霧崎先生。”

    聽到這一句話,玉腿軟了。他跪倒在地,背對著由紀頹然無力地垂下了頭。但由紀無視他的反應,仍口齒不清地繼續表達內心的謝意。

    “就是……那個……抱歉我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我早知你是霧崎先生的話,我想我應該就不會對你注射病毒、把你當成奴隸、又吹哨子折磨你了。而且你的態度和言行簡直跟小孩沒兩樣,所以我才遲遲沒有發現。那個,總之……我很感謝你的厚意。”

    由紀固然在途中就發現自己想講的話變得支離破碎,不過感覺繼續說下去內容只會愈描愈黑,只得牽強地畫下句點,向玉深深低頭行禮。

    腰使不出力的玉盤腿在地上坐了起來,一臉茫然地仰頭看了由紀。

    “……那是怎樣?新學來的挖苦方式嗎?”

    “不,那個……這是在道謝。”

    “餵,理緒,你別光顧著笑,幫幫這個低能女好不好。我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在挖苦還是在道謝。”

    理緒一邊無聲笑著,一邊旁觀兩人的互動後,提起鉛筆在記事本上寫下東西舉到了胸前。

    ‘我回家殺魚囉。從現在起玉是由紀的看護了,一定要小心帶她回病房喔。 ’

    “餵,你不准一個人溜走!”

    不等玉說完,理緒提起魚籠一溜煙地就往堤防跑去。

    如豆粒大小般的理緒和一之谷在堤防上頭朝著岸邊揮揮手,折回了鎮上。啞口無言的玉和由紀就這麼被留在河畔邊。

    兩人互望了彼此的臉。

    但隨即又別開視線看向別的地方。玉盤著腿漫無意義地撩動釣竿,由紀則是毫無意義地拔著滿地都是的狗尾草。

    天色漸漸垂暮。時間一分一秒白白地過去,最後才由紀率先開口了。

    “……我有問題想請教你。”

    “嗯?”

    “……你就是那個篡奪王——霧澤桐人嗎?”

    玉揪著一張臭臉回望身後的由紀。伸手搔了搔後腦勺之後,又把頭轉回去看著河面。平淡沒有起伏的話語隔著後背傳進了由紀的耳朵。

    “現在在這裡跟你講話的我,以前確實是名叫霧崎桐人,但那個名字我早已經捨棄了,所以目前的我沒有名字。不對,好吧,硬要說的話玉就算是我的名字吧,嗯。”

    “……那個怪物是?”

    “他是桐人啊。雖然我選擇捨棄了名字,但是他並沒有,可以說現在只有他是霧崎桐人吧。省得麻煩,叫他桐人就好了。”

    玉背對著由紀低聲發牢騷,他的言語中摻雜著一種類似孤獨的感覺。

    一陣徐風吹過,河畔邊的草叢迎著風微微搖曳。不知不覺間,淺灘上映照著傍晚天空的紫紅色。

    由紀默默不語地凝望著西邊的天空。在視線的前方,天空正如一之谷所願開始慢慢飄起了晚霞。

    “請問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咦?”

    “呃,因為我的腳還會痛。”

    由紀輕輕提起手中的松葉杖。

    “……拜託不要再這麼客氣地說話了,一整個讓我無所適從。用你平時慣用的那個囂張男人婆的措辭說話好嗎?接受的話我就答應你坐旁邊。”

    “可是……”

    “你姿態放低反而讓我坐立難安啦。算我拜託你,用過去的命令口吻說話吧,這樣我才不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好吧。”

    由紀嘀咕著,在玉旁邊的石階坐了下來。兩條腿隨意地向前打直,盯著涓涓流水。

    兩人身後的鎮上開始亮起盞盞燈火。盤結繚繞在西邊天空的雲層染上了一抹粉桃色,在雲層的縫隙仍留有清澈的水藍色餘暉,一如用水彩顏料調配而成般的紅藍兩色,對比在山脈棱線的另一頭打盹。

    抬頭看正上方,天頂已經泛起了深藍色,東邊天空的下緣可見高亮度的星星閃爍。

    兩人只是一語不發地看著夜色漸深的天空,天色以難以察覺​​、緩慢但又穩健的速度漸漸降低彩度。

    猶豫不決了一會兒,由紀終於把好奇許久的問題給問出口。

    “那個時候,為什麼你又折回了鎮上?”

    “啥?”

    “就是調布新町遭到姬路兵攻擊,我被鳥邊野捉走的時候……我不懂你怎麼會跑回來解救我們。你看起來不像對鎮上抱有戀棧,我下場如何跟你應該也沒有關係。”

    “喔,單純只是我看不爽姬路那幫人而已。我的個性沒辦法被人騎到頭上還能忍氣吞聲。”

    玉冷冷地搪塞。

    由紀原本想就這麼接受這個答案,可是心裡仍存有著某種糾葛。

    玉當時的行動不管怎麼看都像另外藏有由紀所不知的隱情,只不過還缺少了明確的證據。

    不,論線索其實有一個。由紀決定把認識玉以來兩人曾有過的對話和互動裡,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問出口。

    “我還有另一個想問的問題。”

    “什麼啦。”

    “真理是誰?”

    “!?”

    玉瞪得老大的兩隻眼睛朝向了由紀。玉的反應比預料中的還要激動,由紀抓緊機會繼續追問。

    “你當初在油菜花田昏睡,夢囈時曾經說出'真理'兩個字。我有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卻想不起來。那到底是誰?”

    “……我哪知道。不要問我。”

    和表面上的說詞背道而馳,玉的舉動仍殘留有動搖。由紀注意到他握著竹竿的手隱隱約約地正在顫抖。

    “我求你告訴我。那個人物應該也跟我有淵源。當我從你口中聽到那個名字時,胸口震顫得好厲害。我想我絕對有在某個地方見​​過那個人,可是卻不知何故想不起來。”

    “你在說啥啊。跟你有關係……那怎麼可能。”

    玉的回答顯得含糊又口齒不清,明顯有在隱匿什麼事情。

    “不要睜眼說瞎話了,跟我透漏一點消息又有什麼關係?我也想知道真相啊。”

    玉一直低著頭,一邊克制打個不停的哆嗦,一邊毫無意義地上下左右胡亂揮動著釣竿。

    接著他嘆了口長長的氣,在做了一回深呼吸之後,玉一臉無精打采地轉頭面對由紀。

    “……真理是我名義上的姐姐。”

    “……姐姐?”

    “六十年前,她犧牲自己的生命給了我這副身體,是我的救命恩人。”

    玉面帶難過的表情搔弄著後腦勺,繼續開口說道:

    “……你跟真理有幾分神似。長相和個性雖然完全不一樣,可是本性的部分真的非常相像。不對,與其說是本性……那叫什麼呢?該怎麼形容才好。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啦,總之就是基本的地方非常類似。”

    “…………”

    “你一定覺得我腦袋有間題對吧?”

    “……把話說完。”

    “然後……真理留下奇怪的話以後就死了,什麼'我們在鐵橋再見'之類的。這句話本來我一直沒搞清楚是什麼意思,不過……那個該怎麼說呢……”

    玉話含在口中欲言又止十分痛苦,一副無法把想法順利轉化成言語的模樣。由紀直覺地知道玉想說的事。

    “我和你當初就是在鐵橋上決戰的吧。”

    “是啊,沒錯。嗯,所以……嗯。我說完了。”

    “…………”

    “……我說完了啊,嗯。”

    “……是嗎……我明白了。”

    “啊啊。你能明白我也很高興。”

    玉以敷衍的語氣如此說道後,又把視線別回水面。

    夕陽已沒入山脈棱線的後頭,天空佈滿一整面火紅的晚霞。

    河面倒映著天空的顏色,緋色重疊在群青色的水面上。過去文人歌詠的一點也沒錯,江水滔滔不停留。它們總是時時變化多端,不停向前流。

    玉自始至終一臉尷尬,三不五時睨眼偷看由紀的臉,彷彿充滿了不安的言詞不禁衝口而出。

    “你那個表情是怎樣啊?”

    “嗯?有哪裡不對勁嗎?”

    “不要笑得那麼奸詐。鐵定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我沒有在打什麼壞主意啊。”

    “那你快收起那個奸詐的笑容。”

    “我沒有笑得很奸詐呀。”

    “分明就有!”

    表情和悅的由紀在玉的面前揮舞之前拔下來的狗尾草作勢挑逗。然後語帶淘氣地調侃道:

    “說穿了,那個時候你是特地跑回來救我的囉。因為我就像你的救命恩人的翻版。”

    “不是!才不是那樣!”

    “是嗎——”

    “那是什麼臉啊。不要竊笑了低能女!”

    “我沒有竊笑。”

    “分明就是在竊笑啊!”

    由紀臉上掛著笑容,在玉的眼前頻頻抖動狗尾草的前端。

    “別鬧了!”

    “幹嘛對我大吼大叫。明明跑來救我一命呢。”

    “我就說了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由紀用清新透明的笑容回應了玉的咆哮。

    一陣風徐然吹過,風中夾帶著一股夏天的氣息。再過不久,就能聽見蟬鳴在調布新町響起。

    ——繼續在這鎮上多停留一些時日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玉向由紀怒吼的同時,一邊在內心角落悄悄如此打定了主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1 08:42 PM

後記

感謝各位閱讀本書的讀者,我是犬村小六。

    “你誰啊你!?”有此疑問的讀者,在此跟您說聲幸會。至於心想“我還以為你死了呢?”的少數派讀者,我們好久不見了。由於之前我閉關執筆電玩遊戲的劇本,因此本書成了我闊別約兩年半左右的小說作品。

    說到本書。這是我的首部原創長篇小說,不知各位感想如何?

    個人我非常鍾愛閱讀太平記或平家物語等軍事文學,當初曾籠統地動過“如果要寫原創小說,我想試試那一類的題材”的念頭;可是縱使我真的執筆寫了以日本古典為題材的小說,終究也只是重拾先人的牙慧,我不認為這樣的作品能獲得時下讀者的青睞。那麼,如果用現代化的外殼包裝屬於材料之一的“畫面”的部分,內容再添加傳統戰記的風味的話,是否就能創造出獨創性的作品呢?我懷著這樣的想法,從失敗中學習,一路寫了下來。

    手持劍、弓或日本刀的少年少女在老朽潰亂的水泥建築的狹縫間穿梭馳騁……然後少女將手中的劍一揮,免強保持結構的高樓大廈群便分裂成了兩半,噴起煤煙崩壞……

    我是從這種視覺性的影像著手,以此為原點向外擴張最後發展成現在的形式。存在於故事中心的是人心的轉化,四周再以異質且獨特的氛圍包覆——這就是我期盼能寫出的故事風格,不知呈現在讀者心目中的又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這本作品在誕生前獲得了眾多人士的協力,容我藉著這個機會向他們致謝。

    首先是從構想階段就主動、針對作品整體直言不諱地提供了許多意見的イケシユゥ。那個毫無忌憚的態度簡直讓我想用兩根手指插​​入他的鼻孔,將他整個人舉起!不過我是個成熟的大人,所以嚥下了那口氣,那段過去如今也成了美好的回憶。儘管滿腹牢騷,還是為我畫了許多張背景世界的設定圖、替我填補貧弱的視覺想像,承蒙他的關照了。雖然我也很想找個時間地點公開イケシユゥ幫我繪製的圖畫,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機會呢?同樣向讀了初稿直言不諱地向我提供意見、任職於某遊戲公司的工部先生和I川先生致上謝意。特別是I川先生在居酒屋為我畫了鐮鳥的圖,我也想找個時間地點公開給大家瞧瞧,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機會呢?這份不管拿去哪家出版社的編輯部都被以“這種血腥的內容能出版嗎笨蛋”“要添加賣萌的要素啊傻子”“把重心放在角色而不是劇情懂不懂啊笨蛋”“不媚俗怎麼行傻瓜”“用那麼多冷僻的修辭是想幹什麼笨蛋”等藉口退回的原稿,居然用“我們出版社完全不介意血沫橫飛和噴灑內臟的描寫”一句話就撿起來的ガガガ文庫編輯部的G志堅先生、不吝誇獎內容的Y淺氏、替作品世界賦予了色彩的赤星健次先生、給予我相當直接的寶貴意見的某編輯部E岡氏、以及出版﹒

    業務相關的工作同仁,在此向各位說聲謝謝。最重要的是向從多如繁星的小說中選購本書的您致上無比的謝意。如果能收到您寶貴的意見與感想,將會是我今後的動力。

    就是這麼一回事。雖然說了這麼多卻沒有一個重點,不過這已經是老毛病了,所以沒什麼好在意的,我就寫到這吧。沒有意外的話照理說我們應該能在第二集見面,但這是很講時運的,所以我也不曉得結果能否那麼順利。如果有“我想看續集!”這種偉大的讀者在,請務必把意見回函寄至編輯部,作者會欣喜若狂的喔!那麼再會了。

    二○○七年五月某日於大澱川河畔旁的事務所

    犬村小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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