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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6:32 PM

榊一郎 -【御火槌‧一】

本帖最後由 koeistation2 於 2013-4-10 07:27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御火槌是以現代為舞台,敘述高中生神薙紅蓮自幼受到父母的人體實驗與改造,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他遭遇寄宿在人類身上的惡鬼-「宿鬼」襲擊,在危險之際,他變身成為對宿鬼武器「修羅奇兵」,更遇見了自古以來狩獵宿鬼的祕密組織「御火槌」,為了恢復成為平凡人類,和青梅竹馬的□原琴音重新過著平凡生活,紅蓮於是加入「御火槌」,踏上狩獵宿鬼的修羅之路。

【作者介紹】:

榊一郎

日本男性小說家、輕小說作家、腳本製作人。出身於大阪府。東大寺學園高等學校、大阪大學畢業。

【原日文書名】:  ミカヅチ1

【原日文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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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6:36 PM

序章

轟隆隆——舞動的火焰發出殺虐般的咆哮。

    受熱的空氣化為炙熱旋風,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之下,無數的光影搖曳交替著。那幅景象就好似——光鮮豔麗的地獄彩繪。

    樹木、房舍、倉庫、土牆……

    放眼所見的一切事物皆在火焰中慘遭毀滅,即便是不可燃的物品,在強烈的高溫之下也難逃變形、劣化的命運。烈焰將一切事物盡歸虛無,火勢如今已延燒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然而,在重重烈火之中——

    淒慘的火災現場可見一個年幼孩子孤身而立。

    四周的一切事物受到高熱烘烤、燃燒、崩落、碎裂、熔化。那瘦小的身軀置身其中,身旁沒有任何人為他庇護,身上的衣服也有如破布一般,僅僅只有少許幾塊掛在身上而已。

    他既不畏怯、也不憤怒、困惑、狂亂……

    只是站在原地——

    ……嚕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發出吼叫。

    那名孩童使盡全身力氣,朝著夜空朗聲發出歡喜之聲,就好似野獸的遠鳴一般。

    他伸展著那染得漆黑的瘦小身軀,彷彿是要與那紅蓮之火一決雌雄般,而那仍殘留著濃厚稚氣的臉龐,叫聲中充滿泣血般的殺伐氣息,從那副模樣看不出絲毫的孱弱——就連垂掛在鋼鐵項圈之下的粗糙鐵鍊,似乎也懼怕著嘶吼的孩童,不住顫抖地發出鈴鈴聲響。

    這代表著一個結束。

    同時也是一個開始。

    而彷彿見證到那樣的轉變,在吞噬一切事物的熊熊烈焰之中——幼子高聲吼叫、抒發著解放的喜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7:10 PM

第一章

世界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起了變化。

    或許是有前兆的……但他卻沒有察覺。那並非是因為工作忙碌,也不是家庭崩壞的關係,真要說的話,或許這只是他太習慣於平凡,所以才會忘記所謂的日常其實是多麼地脆弱易碎……

    “……咦?”

    在他的腦海中也覺得,這聲叫聲還真是愚蠢。

    每天早已司空見慣的早晨光景,今天應該也會出現在門的另一側才是。一天的開始已經日復一日,不知重複了千百回,因此今天應該也會再次到來——對此他絲毫不抱持任何疑問。

    他會對正在溫熱味噌湯、切著醬菜的妻子背影道聲早安。

    用遙控器打開電視,耳中聽著晨間新聞。

    苦笑迎接因稍嫌晚起、一副低血壓倦容的女兒。

    他以為那樣的早晨今天也會開始,根本無法想像全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

    “——嘻嘻!”

    一切確實仍在眼前。

    見慣的餐桌、椅子、飯碗、茶壺還有家人,都是那麼熟悉。

    構成他平凡早晨的所有景物樣樣齊全,一樣也沒缺少。

    只不過——配置上有些奇怪而已。

    “嘻嘻嘻,嘻嘻!”

    那個總是在他之後才打著哈欠、一副不高興地從房間走下樓的獨生女——今天她的人卻已經在飯廳裡了。

    只見她一隻手肘撐在餐桌上,正笑著看著電視。電視畫面上播出的晨間綜藝節目,他完全不知好看在哪裡;內容是今天的運勢——B型的你要小心,就算發生意料之外的事也該沉著應對。

    “嘻嘻嘻嘻!”

    女兒在一陣笑聲之後——才總算發現他存在似地回過頭來。

    “早安,爸爸。”

    女兒向他道早,而她身旁妻子的臉上浮現出訝異的表情。

    那表情像是完全不知發生何事似的,只是張著合不攏的嘴——和盛著荷包蛋的盤子一同擺在桌上。而在那張呆滯面容的後方,妻子身體脖子以下的部位仍背對著他,面向廚房站立。那背影真的就有如往常一般,甚至右手恐怕也還在砧板上握著菜刀。

    只不過……只有頭是放在餐桌之上。

    ‘哎呀,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呢? ’

    她的表情就像在如此訴說著。

    那恐怕——就好像技巧熟練的空手道家用手刀斬飛啤酒瓶口一般——是遭人以迅捷無倫的速度斬首,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由於那道斬擊太過銳利,所以才能使妻子身首異處,身體卻仍維持站姿。

    沒錯,構成他早晨風景的事物一樣也不少。

    只是妻子的身首分離,頭被放置在餐桌上。

    以及女兒不知為何竟心情愉快地在看電視。

    不管是餐桌、椅子、飯碗還是茶壺,一切的一切——全都被染得血跡斑斑,讓人看了怵目驚心。

    明明所有的事物一樣也不缺,眼前卻已不是他所慣見的家了。

    好似每一件事物都失去其本來的意義,置身在一個陌生的魔界般。

    而在那中心——

    “嘻嘻,嘻嘻嘻嘻!”

    那個原本是她女兒的不明物體正笑個不停。

    那笑聲非常開朗,卻似乎給人一種異常陰森的印象。

    “你……你……?”

    “嘻嘻,那聲音、那張臉上讓我的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呢,嘻嘻!”

    只見那個有著女兒容貌的不明物體,伸出右手拿起筷子,左手則是抓著餐桌上的人頭。

    “為……為什麼……?”

    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很愚蠢。

    難道聽了理由他就能夠接受嗎?擺在眼前的只有無可撼動的事實。即便訴盡千言萬語,也不可能改變眼​​前的景象。更沒有絲毫誤會的可能。

    “嘻嘻,爸爸,我聞到爸爸身上有好濃的腎上腺素的味道呢。”

    女兒說著握著筷子往下一揮。

    只見筷子的前端刺進了睜得大大的眼睛裡——然後更深入地戳進眼球之內,接著女兒左右轉動著手,像是挖掘般地翻轉著筷子,隨即將潰爛了一半的眼球連同視神經一起從眼窩中挖出。

    “……”

    他不斷地喘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樣東西正逐漸崩壞,心似乎從體內分離開來,彷彿齒輪空轉的感覺般讓他焦躁不安。明明感到恐懼卻無法逃跑,連想要大叫也發不出聲音。他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存在於他腦中的常識、道理全部被粉碎得一點不剩,映在眼中的世界也像變成了一幅平板畫,淪為充斥著意義不明的色彩與形狀的抽像畫。

    “嘻嘻嘻嘻嘻!”

    女兒一邊笑著——一邊舔著從母親眼窩挖出的眼球。

    她伸出異樣尖銳的舌尖,彷彿像是確認附著在其上的血管細細地舔拭著眼球。接著像是親吻一樣,以雙唇夾住眼球,將其吸入口中。她的雙頰交互鼓起,宛如含著大顆的糖果,可以知道她正將從母親挖出的眼珠,放在舌上不斷轉動。

    細細地、固執地、非常愉快地品嚐著。

    “……嘻呼呼呼呼!”

    啊啊,不對,這已經不是她了。

    他麻痺了一半的意識告訴他:這個人已經不是她女兒了,甚至也不是人類,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存在。因為她的影子——那道沐浴在自窗戶照入的旭日下,清楚地刻印在牆壁上的影子一——已經明顯地脫離人類的輪廓,而且還更加膨脹擴大,簡直就像是……

    “啊啊……”

    還是說這一切全都是幻影?

    是他逐漸崩壞的心,將無實體的瘋狂意象勾勒成形了嗎?

    不明白,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只聽到噗滋一聲……少女將口中的眼珠嚼碎。

    “嘻嘻嘻嘻,爸爸,我愛你。”

    眼見披著女兒外皮的怪物舔著舌頭逐漸逼近——他只能全身僵硬呆呆看著,除此之外什麼事也做不了。

    ***

    迎接的人如同往常一般,七點半準時前來。

    “……紅~蓮~”

    門後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天真無邪,彷彿後面就要接'我~們~去~玩~吧~'這句話似的。雖然這情況已是家常便飯,但一大早就聽到這聲音,還是常常會讓他感到脫力。

    他反射性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時間恰好是七點半。

    看起來溫吞,卻又總是精準無比。現在手錶的秒針正好要通過十分之處——按門鈴、呼喚他的名字,過程剛好十秒鐘。而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

    紅蓮。

    那就是他的名字,神薙紅蓮。

    “啊……等我一下。”

    “好。”

    他對著門喊話,而對方也很順從地回了一聲。

    這樣的對應也是一如往常,不用開門確認,他大概也能想像得出聲音的主人現在是怎樣的模樣在等他。

    一定是雙手提著書包、抬頭挺胸,明明沒有旁人在看卻仍露出開朗、卻又有些怯生生的笑容,那模樣若是要他選一個最接近的印象來做比喻,紅蓮應該會回答'就像是坐在店門前,望穿秋水般等待飼主回來的小狗'吧。

    “啊……可惡。”

    想像著那副模樣,紅蓮不由得趕緊衝進盥洗室。

    “……”

    他站在洗臉台前——低下了頭。

    因為若是隨意往鏡中窺視,往往會見到他所不想看見的事物,對於神薙紅蓮這名少年來說,照鏡子這種行為需要一番心理準備。

    在遲疑了數秒之後……

    紅蓮終於下定決心,將視線往上移動。

    然後——

    “……嗚哇?”

    紅蓮低聲驚叫了一聲。

    鏡中站著一名看似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的五官輪廓細緻,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不過整體而言,他的容貌仍算是'普通'的範圍內。

    只不過——或許是睡覺時經歷無數次翻身的緣故,他現在的髮型可說是慘不忍睹。由於他的頭髮本就不算短,因此他頭髮亂翹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喜劇中'剛從爆炸現場逃出的人'一般,東翹一根、西翹一根,呈現出雜亂無章的狀態。

    而他前額的一撮瀏海——卻是宛如老人一般的白髮。

    當然,那並非是故意染白,而是天生就是如此的髮色。由於他所就讀的本來就不是校規嚴格的高中,因此這種程度還不至於會被生活指導老師給盯上,但還是不免引人注目,為了不會太出風頭,當初他也曾經將其染黑,可是不知為何總是很快便褪色,嫌麻煩的他很快就不再染髮。

    他對自己的頭髮感到厭惡,就是這樣的頭髮讓他受到許多無謂的目光。

    若是再加上翹發,那麼看在他人眼中想必會更加怪異吧。

    “……沒辦法。”

    他沾了些水將頭髮弄濕、抹上髮蠟,再以梳子梳埋頭髮,將翹起的頭髮壓平。好不容易讓髮型終於能夠見人之後,他有如一個被魔鬼班長催促的新兵,急急忙忙地趕緊刷牙盥洗,換好衣服——然後做出門前的最後確認。

    瓦斯關了,水龍頭關了,電燈也關了。錢包帶了,手機也帶了。

    早餐就和平常一樣,在途中的便利商店買就可以了。

    最後他抓起放在玄關的書包——打開了門。

    “——早安,紅蓮。”

    這副景象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他眼前……一名少女與他所想像中的樣子如出一轍,一臉微笑地在門前等待。

    “早安,琴音。”

    紅蓮如往常般向她道了早。

    笛原琴音——這就是她的名字。

    對紅蓮來說,她是十年交情的青梅竹馬。

    她有著一張非常惹人憐愛的臉蛋,是個美麗的少女。

    然而發現這個事實的人,包含紅蓮在內也只佔少數而已。

    不知是橫亙在臉部中央的膠框眼鏡的關係,還是眼鏡後方眨個不停的怯弱眼神的緣故,又或者是她有些少根筋的個性所致,總之雖然有張無可挑剔的姣好容貌——這少女看起來卻不起眼,也沒有刻意打扮來吸引他人目光。

    “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的。”

    琴音慢條斯理地點點頭。

    像這樣的對話也已成為慣例,可以說是早晨問候之後的例行公事了。

    雖然時間長短不定,不過紅蓮總是會讓前來迎接的琴音等候。並非是紅蓮故意要欺負她,而是不論紅蓮如何勸說,琴音就是執意要提早前來,每次約好時間見面,她總是會提早三十分鐘到達等候,琴音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女。根據她的說法似乎是因為'與其讓對方等待,倒還不

    如我來等對方,這樣我的心情會比較輕鬆'——不過身為讓她枯等的人,紅蓮的心情可輕鬆不起來。

    “走吧。”

    “……嗯。”

    紅蓮鎖上家門,然後便和琴音在大樓的走廊前進。

    而琴音則是跟在他左後方,保持約半步的距離走著。

    這就是琴音和紅蓮同行時的固定位置,雖然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琴音就是不與紅蓮並肩而行。

    半步——將近三十公分的細微距離感。

    即便是在走廊盡頭等電梯時也是一樣。

    “紅蓮……我問你哦。”

    有如呢喃般的聲音掠過紅蓮的左耳。

    “什麼事?”

    “你習慣學校的生活了嗎?”

    “……那不是同班同學會間的問題吧?”

    紅蓮差點就忍不住要吐槽她:'你當你是我媽嗎? ’但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雙親的話題在他和琴音之間是禁忌。

    只不過那並非是琴音的家庭有什麼問題,正好相反,是琴音太過在意紅蓮家庭的不幸。其實對紅蓮而言,'母親會關心兒子'也只不過是他從電視或電影上得來的知識而已。

    “那你又習慣了嗎?”

    紅蓮一邊詢問,一邊與琴音走進電梯。

    即使是在電梯之中,琴音依然是站在紅蓮身後半步的固定位置。

    “我沒問題呀。”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中,確實感受不出琴音不安或焦躁的情緒。

    不管抱持著多麼嚴重的問題,他的這個青梅竹馬也絕不會表現在外——更別提是要她對紅蓮表白尋求協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琴音的壞習慣就是總是把煩惱放在自己心裡。

    這先姑且不論……

    “我也沒什麼問題啊。”

    兩人一起進入附近的公立高中就讀已經約有半年的時間了。

    確實不只限於紅蓮兩人,到了這個時期,其他一年級學生差不多也已逐漸習慣新環境……

    不然就是潛藏的問題浮現表面的時候了。

    不過到目前為止,紅蓮的學生生活上並沒有發生什麼大問題。這該歸功於他有記取過去的教訓。只要不多管閒事,不做些引人注目的事,扮演好眾多學生中的一個平凡學生,那麼就不容易惹上麻煩了。

    真的是非常平穩、和平、一成不變的生活。

    雖然不免枯索乏味,但那樣的生活才是恰到好處。

    至少紅蓮是這麼認為。

    “……琴音,我一直就有個疑問。”

    紅蓮開口說話時,雙眼漠然注視著嵌在電梯門上的玻璃窗。而琴音站在他斜後方,她的身影也映在玻璃之上。

    “……什麼疑問?”

    “以你的成績應該可以讀更好的高中吧?”

    由於行為舉止過於溫吞的關係,有人因此看不起琴音,以為她是個傻瓜——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她的頭腦非常聰明,不僅中學時的總成績從未掉到五名以下,而且還時常拿到第一名。

    那大概是因為琴音擁有超越常人的專注力和記憶力的關係吧,再加上她的個性認真勤學,因此在現行的教育制度中,她能取得優秀成績也是非常理所當然。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卻總是粗心大意,且缺少那種每個人應具備的知識——不過這個部分的缺點並不會反映在成績上。

    她老是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

    結果就局限了她的視野。

    這個特徵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我的確可以讀更好的高中。”

    琴音的語氣十分開朗。

    既不感到羞怯,也不會難為情。

    那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就好像是人家詢問她姓名,她只是據實以告而已。

    “但那樣就不能待在紅蓮身邊了啊。”

    “……”

    經過了數秒的沉默。

    只聽到鈴的一聲……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舊式的鈴聲,電梯也已抵達一樓。紅蓮突然感覺受到催促般——總之他板起了臉孔故作鎮靜。

    “那是什麼意思?”

    走出了電梯,紅蓮瞇起眼睛回頭面對琴音。

    “你想說我很笨嗎?”

    “咦?不……不是的!沒有那種事!我不是那個意思!”

    琴音有些慌張地搖頭否認。

    如果她的兩手是空著的,那麼她應該也合搖起雙手吧?可惜的是她手上還拿著書包,因此她只能更加激動地搖著頭。配合著她頭部的擺動——她以緞帶束在腦後的長發,就好似尾巴般不停地搖擺。

    “我完全沒有那樣想哦!”

    “是啊,我是時常請琴音教我功課。”

    “我沒有那樣想哦!真的沒有那樣的想法!”

    “考試的分數的確也從來沒有贏過琴音!”

    “就說我沒那樣想了!”

    “琴音即使是不擅長的科目,分數還是我的兩倍!”

    “人家明明沒那個意思……”

    琴音垂頭喪氣地在嘴裡嘀咕。其實如果仔細思考一下對話的內容,紅蓮才是應該要感到沮喪的人才對——不過這件事先擺在一邊。

    “……開玩笑的啦。”

    紅蓮苦笑道。

    隨後他們穿越入口大廳,走出了大樓。

    放眼望去——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色。

    就地圖上的位置而言,這裡勉強還算是在首都圈內……不過附近高樓建築頗為稀少,只要視線稍微一轉,隨處可見雜樹林和田野。時序進入晚秋,隔著轉黃的樹林枝葉放眼望去,另一頭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在乾燥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清澄透明。

    每一樣都不是特別的景物。

    不過,紅蓮就是喜歡悠然漫步在這平凡無奇的景色之中。

    以紅蓮的腳程而論,他家距離學校大約是三十分鐘的路程,即便是要配合身材嬌小,且步伐遲緩的琴音,最多也不過要四十多分鐘的時間,而現在時間是七點四十二分——據他估計,就算慢慢走,也足以趕上八點半的上課時間。

    “總而言之……”

    今天也是個再平凡不過——一如往常的早晨。

    平穩的時光日復一日,就算多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奢求,在其他人眼中只不過是普通的高中生活,紅蓮卻感覺像在做一場不會醒的夢一般。

    這樣的生活不壞,真的很不錯。

    所以……

    “我很好,沒有問題。”

    在今天之前都沒問題,今後一定也是。

    紅蓮這句話彷彿就像在說服自己似的。

    ***

    所謂的組織,就性質而言——或多或少都會有拒絕外來存在的傾向。

    正因為內外有別,所以才能形成一個集合體。不管那個組織在構造上對外是如何地開放,組織成員和外人之間都一定存在一條嚴密的界線;即便那在實質上只是名冊上的一行字,或是一張身分證明,就組織這個'容器'而言,那都是不可或缺的。要是沒有那條界線,那麼就會像是失去輪廓的器皿,裡面所裝的液體會不斷向外流出​​,到最後將會一滴不剩。

    就這層意義來說……警察這個組織可說是特別具有同伴意識。

    對此,那些闖入他們職場、不請自來的民眾應該都感同身受。他們當然不會笨得露骨地表現出厭惡或敵意——但每個警官都會不時地對對方這個異物提高警戒。他們也不得不如此,因為異物往往都是造成組織崩壞的原因。就如同肉體組織對刀刃或槍彈進入體內時的反應一樣,像警察這種專為特定機能特殊化的組織,對外來份子的反應更是敏銳。

    因此——

    “——嗨,你好你好!”

    走入命案鑑識現場還能一臉笑嘻嘻的表情,這個男人可說是異例中的異例。

    不知該說他是膽大包天,還是單純只是太過遲鈍呢?

    他似乎絲毫不在意周圍警官投向他的視線。每個人窺視他的目光都是充滿懷疑,臉上表情都像是在說'這傢伙是誰啊? ',但是他似乎渾然不放在心上,逕自在圍著'禁止進入'膠條的命案現場來回走動。

    而且更可疑的是——他的穿著打扮。

    他半長不短的頭髮和臉上的鬍渣都還在容許範圍內。但下面穿的是是黑色牛仔褲配白色皮夾克,手上戴著戒指、手鐲等銀製飾品,臉上還戴著圓形墨鏡——最怪的是他夾克下穿的是功夫裝。

    給人的印象就好似電影或漫畫中登場的販毒商人。

    雖然實際上毒販不可能會作那種明顯好記的打扮——但是不管怎麼說,那樣的穿著竟敢跑到警察的工作現場來,這個人的精神恐怕不太正常。

    更何況……這個命案現場……

    在這個可說是凌虐殺人的慘案現場,這個人卻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他的態度簡直是在挑釁警官們的忍耐限度。照說這樣絕對會惹火那些警官們的。

    然而……

    “原來如此,啊——不好意思,可以讓我看一下嗎?哦哦,這是——原來是這樣啊,啊!非常謝謝你。”

    這個男人操著口音與標準語相異的腔調——那可能是關西方言——一邊說著,一邊在警官們之間來回走動。非但如此,他還從旁觀看鑑識人員持續製作中的鑑識資料,觀視那些粉碎得無法斷定是幾人份、甚至也無法蓋上布的遺體,又或者是觸摸疑似遺留物品的東西。

    雖然說他也知道該戴手套,但是這樣的舉動——

    “對不起——那邊那位。”

    一名年輕警官終於看不下去,出聲叫住那個男人。

    “你是什麼人……非相關人員禁止進入這裡哦。”

    當然,這棟小小的家用住宅周圍都有警官戍守,想湊熱鬧的閒雜人等絕對無法闖入,不過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得到把守玄關和後門的警官放行,這個可疑的男人現在才能站在這裡——話雖如此,這個男人實在不像是警方相關人員。因為愈是重視傳統和規則的組織,愈是無法容忍個人主義的行動,也因此,個人風格強烈的穿著打扮很容易會遭到眾人排擠,更不用說是引人側目的古怪穿著,至少這名年輕警官從未見過哪個同僚會作這身打扮。

    “啊,真是抱歉,我沒有要打擾你們的意思啦。”

    男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名片。

    不——那真的是名片嗎?

    上面雖然寫有漢字,但看起來並不像是姓名或住址,而是密密麻麻的一串,類似刻印章常用的,將舊書體更加簡略後的字。甚至在空白處也畫著奇妙的圖案——一種既像電子線路,又像是血管分佈圖的紋樣。

    “……?……”

    那警官好不容易才看懂那一行文字——上面寫著'急急如律令'。然而還來不及思考那行字的意義,他的思考就立刻有了轉變。

    “我是想這說不定是屬於我們的工作範圍,所以才進來的。”

    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將名片收回懷中。

    “是,您辛苦了。”

    警官向他敬禮,並且如此說道。

    對於這個男人,他已經絲毫不懷疑慮了。

    “住在這個家的人全部被殺了嗎?”

    男人環視這間散落著大量血肉、血跡斑斑的房間,如此詢問那名警官。

    “極有可能是那樣,但——”

    年輕的警官沒有感到疑慮或不安,只是機械式地回答道:

    “畢竟現場是這樣的狀態,這究竟是幾人份的遺體,至今仍是不明。”

    屍體是散落在房間之中。

    而且並不是呈現手、腳、頭顱那樣單純的狀態。

    若要找個最接近的詞來形容,那就是'絞肉'。

    遺體被破壞得非常徹底,一眼看上去根本分不清是哪個部位,甚至不禁令人懷疑,那是否仍能稱得上是屍體,因為那看上去單純就只分得出是血、肉和骨頭而已。

    而理所當然,室內仍瀰漫著一股猛烈的血腥味……警官們並沒有一個人因反胃而將早餐全吐出來,但那並非歸功於他們的經驗,而是因為這幅光景實在太過脫離現實的緣故。應該說命案現場散亂的屍體若是仍看得出人類原形,才反而更令人吃不消吧。

    “也就是說這裡的屍塊不一定包含這一家三口在內?”

    “是有那種可能。”

    在這樣的狀態,根本不可能確認屍體的數量。

    就連想確認是否為本人,只怕都還必須進行DNA的比對,畢竟現場情況別說是指紋、網膜,甚至連想確認齒形都辦不到。

    “的確是那樣吧。這樣的處理方式的確合理,方法稍嫌笨了一點就是了。”

    男人在嘴裡嘀咕——然後抬起頭來笑著對警官說:

    “哎呀——真是謝謝你的配合,那麼我先告辭了。”

    “是!您辛苦了。”

    警官再度敬禮,目送​​那名男人離開。

    男人向他略微回禮之後——一邊向其他警官道謝,一邊離開了現場。他的舉止非常自然流暢,雖然那也並沒有什麼特別,但——

    “……?”

    年輕警官驀然回過神來。

    一分鐘後——他已經將那可疑男人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了。

    ***

    教室裡充滿著熟悉的吵雜聲。

    現在時間八點二十五分——離上課還有五分鐘。

    教室裡有八成的學生已經到齊,教室內的溫度似乎也因此而上升,或許是室內外溫度和濕度的差異,每一扇窗戶顯得有些霧濛濛。

    無可無不可,也沒有巨大的變化。

    果然這裡也和上學時的路上景色相同,一樣是平凡的晚秋早晨。

    “……嗯。”

    看著教室中一如往常的風景,紅蓮一邊品嚐著這份小小的滿足感——一邊將書包放到自己的座位,並且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而在距離他稍遠處的座位上,可看到琴音也同樣正將書包放下。

    “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啊,嗯!”

    紅蓮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今天和昨天相同,而明天也和今天相同。

    儘管仍存在著細微緩慢的變化——基本上每天都還是平凡無奇的日子。

    像這樣平凡的日常生活,有的人應該會感到倦怠和焦躁吧,或許該說現在教室裡的學生們,可能有大多數都是抱持這樣的想法。特別是對十幾歲的少年少女而言——對他們這些每天都有顯著成長的人來說,生活在缺乏刺激和變化、像是被局限在框框裡的環境中,會感到不自在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然而紅蓮卻幾乎不曾有過那樣的不滿。

    平凡就好,沒事就好,普通就好。

    紅蓮是真的這麼想。

    因為紅蓮知道平凡是件多麼美好的事。

    不過這種事情要是說出口,除了琴音以外的同學們都會笑他是'老頭子想法'吧。

    例如……

    “我說神薙啊。”

    這個坐在隔壁向他搭話的同學——遠野謙吾就是其中之一。

    他有著壯碩高大的體格,理著一個平頭,是個全身上下都在主張'我有在運動'的少年。而他的長相也完全不像是高中一年級學生,粗曠得像是一個中年大叔。

    相對於長相,他的性格不知該說是平易近人呢,還是不怕生——說難聽點就是愛裝熟,他在同年級中也顯得格格不入,而且對於至今尚未融入班級的紅蓮,他也常常一副熟稔的態度前來攀談,可以說也是怪人一個。當然,那也可能只是因為他們座位相鄰,比較方便聊天的緣故。

    “第三節的課,你預習完了嗎?”

    “沒有,今天不會點到我啊。”

    “啊,可惡,我忘記了,我很有可能會被點到啊。”

    謙吾慘叫道。

    “立川那傢伙可是很囉唆的啊……”

    教英文的立川老師是現今少有的頑固老頭,雖然因為近年時勢的關係,他不太可能採取體罰,但是對於不用功的學生,他總是聲色俱厲地訓斥一頓,因此學生們對他都相當畏懼——而且也覺得他很煩。

    “都知道是按照座號點人還不預習,你根本是自作自受。”

    “你說的是沒錯啦,啊啊,真是的,有沒有誰有預習啊?”

    既然知道會點到誰,那麼想當然地——在立川老師教的英語課,只要不是輪到自己,那麼多數學生是根本不會預習的,至少沒輪到自己也會認真預習的學生,紅蓮也只認識一個人而已。

    “琴音或許有預習。”

    應該說她十之八九肯定有預習。

    “你說笛原嗎?喔喔——她看起來的確是會預習的人!”

    謙吾緊握拳頭興奮地說道。

    “好極了,神薙,你現在馬上幫我去拜託笛原,請她教我有哪些重點。”

    “為什麼啊,你自己去拜託她啦。”

    “萬一被拒絕我就無路可退了,你就體諒我一下吧。”

    “但為什麼是我啊?”

    不過紅蓮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便都是同學,要向不是特別熟識的人拜託這種事情,的確是令人難以啟齒。

    “如果是男朋友的請求,她應該就不會拒絕了吧?”

    “你才要給我搞清楚一點,我就說過我不是她男朋友了!”

    即使嘴上這麼說,紅蓮還是轉身向琴音望去。

    畢竟就算挨罵的人不是自己,在一旁聽著立川老師的怒罵聲,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光是問重點會有多管用,不過反正也只是幫他居中斡旋一下,應該也無妨吧。而且即便是謙吾親自去拜託她,以琴音的個性應該也不會拒絕才是。

    只不過——

    “……?”

    紅蓮蹙起眉頭。

    因為他看見他的青梅竹馬似乎正為了什麼困擾而在嘆氣。

    這情況十分少見,平常的她總是很快便將第一節課要用的課本和筆記放在桌上,一副做好萬全準備的模樣,只等開始上課。從預習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總是以真摯的態度認真向學,是個典型的優等生。然而今天的琴音卻是不停眨著眼鏡之後的眼睛,注視著依然空無一物的桌面。

    不……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看的並不是桌子。

    她的視線射向桌子的邊緣……

    ……落在從桌下稍微露出掉在她膝蓋上的白色之物上。

    “……怎麼了?”

    紅蓮起身走至琴音身側,而謙吾也一起跟著走了過來。

    “那是——”

    還沒有伸手去拿,紅蓮就知道那是何物了。

    信封——那是一封信。

    現在還有人用這麼古典的方法,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吃驚……雖然沒看過內容,不過那應該是封情書。經過妥善封存的白色信封上,可以看到以毛筆書寫著'給笛原琴音同學'的字樣,琴音萬分惶恐地將信封翻過來觀視,背面卻也沒寫寄信人的名字,想必是寫在信中了吧。

    “……紅蓮。”

    只見琴音手足無措地回頭看著紅蓮。

    “幹嘛?”

    紅蓮的表情則是顯得不悅。

    話雖如此,他大概也猜得到琴音接下來要說的話。

    “怎麼辦?”

    “不……你這麼問我也……”

    琴音問的這句果然如他所料,而紅蓮只能搔著臉頰低聲回答。

    這時忽然——

    “怎麼了?”

    坐在琴音斜後方的女學生出言詢問。

    應該是因為她也發現琴音的態度和平常不同吧。

    “啊……杉崎同學。”

    琴音抬起頭,注視說話的那名少女。

    少女的特徵是一頭及肩的直順長發以及端正的五官,應該算是清爽的美人吧。或許是因為身高較高的關係,比起同年紀的少女,她更是給人一種成熟的印象。

    她是杉崎由奈。

    她和琴音是相當要好的同學,除了座位相近之外,座號也排在一起,因此有許多接觸的機會,紅蓮時常看到她和琴音聊天。而雖然中間總是夾著琴音——紅蓮與由奈也有過多次交談。

    “我只是有點……困擾。”

    琴音無力地笑著說道。

    “什麼困擾?”

    “嗯……”

    她語帶曖昧地再度將視線移到自己的膝蓋之上。

    “啊——那是!”

    “什麼?是挑戰書嗎?”

    站在紅蓮背後向前窺視的謙吾如此說道。

    看到那簡直像搞錯了時代般以毛筆書寫的文字,也難怪他會有那樣的想法——但如果對像是紅蓮那還另當別論,然而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會有人寫挑戰書給人畜無害的琴音吧。

    “怎麼可能是挑戰書啦。”

    由奈苦笑言道。

    “這是情書,是情書啦!”

    “寫給笛原?”

    謙吾說著回頭看向紅蓮。

    “——幹嘛啦!”

    紅蓮表情非常不悅。

    他大概能猜到謙吾想說什麼。

    “不,我是想竟然有人寫琴書給紅蓮的女朋友…​​…這個人還真有種。”

    謙吾無奈地說道。

    然而——

    “不是的。”

    “不是啦!”

    只聽紅蓮與琴音幾乎同時異口同聲回答。

    “可是……你們不是總是一起上學嗎?”

    連由奈也疑惑地問道。

    “……你觀察得很仔細嘛。”

    “咦?嗯——還好啦。”

    由奈似乎有些慌張地點點頭。

    不過紅蓮並沒有深入思考她那個樣子所代表的意義。他嘆著氣對她解釋:

    “我就趁這個機會把事情說清楚,雖然從國中時就時常被人誤會了,但我們只不過是青梅竹馬而已,一起上學也只是因為上學的路線相同……而且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寄宿在在原家,所以有點算是從那時留下的習慣吧。話說回來……這件事應該有對杉崎說過了吧?”

    “有嗎?……是這樣嗎?”

    由奈回頭詢問琴音。

    “嗯。”

    琴音則是點頭承認。

    “原來如此,你們同居過啊!”

    “是同住!同住啦!不要使用會令人混淆的用詞。”

    見到謙吾眼神興奮地叫道,紅蓮以不耐煩的口氣糾正他。 “所以說我和琴音就像是兄妹一樣。”

    “是那樣沒錯。”

    琴音也點頭附和。

    “一起上學也是很平常的事,並沒什麼特別啊。”

    “哦?”

    由奈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麼——小琴,你沒有男朋友囉?”

    “沒有啊。”

    琴音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

    “那就沒問題啦,說不定對方是個帥哥哦?”

    “不行的。”

    她這句話也是回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

    “我——”

    琴音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在紅蓮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會考慮那種事的。”

    “……啥?”

    由奈和謙吾皆驚訝得瞪大了眼。

    “——咦?什麼?那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應該跟神薙同學無關吧?”

    “不,那個——”

    “因為我必須要讓紅蓮幸福。”

    紅蓮還來不及插嘴,琴音就以堅決的語氣斷言道。

    “……”

    “……”

    只見紅蓮單手摀著臉嘆氣——而由奈和謙吾則是神情訝異地盯著琴音看。

    終於——

    “……神薙。”

    謙吾神色戰栗地回頭看著紅蓮。

    “幹嘛啦!”

    “是下藥嗎!?”

    “什麼?”

    “還是催眠術之類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你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對她洗腦的!?”

    “我才沒有!”

    紅蓮發出吼叫。

    “那笛原這是怎麼回事!?”

    “吵死人了,你別管那麼多,給我閉嘴!”

    “不!我還要說!我不能認同!你一定掌握了笛原什麼把柄吧!?”

    “我才沒有!”

    “那麼其實笛原是你未來的子孫,要是你無法結婚她就會消失,是這樣的設定吧?”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啊!”

    “那麼你為什麼能這樣抓住女人的心!如果有什麼秘訣,請你務必要傳授給我!”

    “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告訴你!”

    “五百元的話我還出得起!”

    “餵!太便宜了吧!?”

    見謙吾伸手要抓住他的前襟,紅蓮揮開他的手如此說道。

    非但如此……

    “那是你趁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時候,偷拍下小琴的更衣照片,藉此威脅她是嗎?”

    ……連由奈也如此追問他。

    “你們到底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待我啊!?”

    紅蓮受不了地呻吟著,然後伸手指向琴音說道:

    “那隻是這傢伙擅自主張的啊!”

    “所以為什麼呢?你說你們的關係就像兄妹一樣,難道說是這麼回事嗎?在你娶老婆之前,姐姐是不會結婚的,是這個意思嗎?”

    “這個嘛,差不多算是那樣吧……”

    紅蓮含糊地回答道。

    要對他人說明他和琴音的關係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不——雖然要直接了當地說明並非辦不到,但那樣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因為那並不是聽了會感到愉快的談話。

    “真意外,小琴感覺比較像妹妹呢。”

    “是……是嗎?”

    琴音不知為何臉紅了起來。

    “我——是長女呢,難道看起來不像嗎?”

    “對喔,我記得你好像有妹妹對吧?”

    “嗯。”

    琴音點點頭——而這時上課的鐘聲剛好響起。

    “……上課了,晚點再說吧。”

    紅蓮話一說完——然後便抓著謙吾的領口,回到他們的座​​位去了。

    其他的學生也都中斷談話,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而謙吾在紅蓮的拉扯之下,揮動雙手掙扎著說道:

    “啊!糟糕了!神薙,你還沒有請笛原告訴我重點啊!”

    聽他這麼一說,紅蓮才想起原先的目的。

    “啊啊,真是的——下節下課我再幫你拜託她啦!那樣應該也來得及吧?”

    “喔,那就靠你了。”

    一聽到紅蓮的回答,謙吾便馬上恢復鎮靜,興高采烈地點頭答應。不管這樣是好是壞,這麼少年就是會將感情露骨地表現出來,總之他這個人很容易了解,也正因為如此,紅蓮才能夠輕鬆地和他做朋友。

    隨著上課鐘聲止息——教室內也充滿了短暫的寂靜。

    如果在平時,身為班導的暮林老師這時就會走進教室,然後開始早晨的班會時間。

    但是——

    “……?”

    學生們卻是個個表情驚訝地註視著講台上。

    因為現在走進教室,站在講台上的並非是暮林老師,而是訓導主任——谷口老師。

    谷口老師既非班導,也沒有負責教授一年級的科目,他會來到一年B班的教室,可以說是很少見的光景。

    “啊……”

    已屆高齡的谷口老師,一邊從他斑白鬍子下的口中發出含糊的低吟,一邊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上大大的兩個字——'自習'。

    頓時一陣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嘈雜聲在教室內傅開。

    只聽谷口老師回過頭對學生們說道:

    “暮林老師今天休息,所以這節課你們就自習吧。”

    “——訓導主任。”

    只見由奈舉手發言。

    “暮林老師——他是生病還是怎麼了嗎?”

    “啊……不。”

    卻見谷口老師一臉困惑地回答道:

    “我們目前尚在確認中。”

    “……”

    學生們不由得面面相覷。

    尚在確認中,這也就是說——他本人事前並未向學校聯絡請假,但到了上課時間暮林老師都還未出現在教職員室,校方才只好決定讓一年B班的第一堂課自習吧?如果校方事先知道暮林老師會缺勤,那麼這堂課應該可以安排別的科目才是。

    “總之你們這節課就自習吧。”

    谷口訓導主任的語氣像是在找藉口一般,在這樣告知學生之後便匆匆離開了一年B班。

    是突然生病或是發生意外呢?還是有其他的事要辦?

    教室內的吵雜聲變得更加濃厚。

    “暮林那傢伙可是很少請假的呢。”

    “感覺他最大的長處就是健康了。”

    “一眼看上去他不像教國文的,反而像是體育老師呢。”

    “會是出車禍了嗎?”

    “要是那樣的話,學校應該馬上就會接到聯絡吧。”

    學生們就這樣議論紛紛了一段時間——但是話題很快就轉變到別的事情上去了,畢竟情報太少也難以推測,再說大多數學生對教師缺勤的理由根本毫無興趣,想想該如何利用這突來的自由時間還比較重要。

    於是教室內又再度恢復上課前那種雜亂無章的氣氛。

    在悠哉談笑的學生們中——只有'自習'那兩個大字顯得格外掃興。

    ***

    在住宅街的角落——可以看到一輛車正停在路肩。

    那是一輛黑白相間的寶馬迷你(MINICOOPER)。

    它雖然也是所謂的進口車,但是以它的體積和外型,即使開在日本的街道上也不會顯得突兀。由於那精巧的車體可以毫無困難地融入周圍的風景,如果不是熱愛汽車的人士,相信是不會有人對它特別注目的吧。

    而在那車內——

    “我們恐怕是中獎了。”

    一名男人坐在駕駛座,一手拿著手機如此說道。

    那是兩個小時前——那個混入命案現場、戴著墨鏡,身穿功夫裝的人物。

    車內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而在副駕駛座則有一台輕薄型筆記型電腦攤開放置其上。

    只見筆記型電腦的液晶畫面上正映著一名少女的照片。

    而且照片並非只有一張,看起來像是四處收集而來——畫面上有十幾張照片,照片的大小和解析度皆各有不同。

    “遇害的是四十二歲的父親暮林隆文,以及他四十歲的​​妻子牧惠。兩人有一個正就讀國中三年級的女兒暮林恭子,十五歲。”

    男子說到這裡稍微喘了一口氣,然後操作著電腦。

    熒幕上又出現另一個——有像是重點歸納的文字列。

    “暮林隆文是個高中國文老師,學校對於他的缺勤感到不對勁,因此在上午八點半過後以電話報案,正確死亡時間雖然仍需要等待警方的鑑識——不過他出家門到高中的通勤時間大約是二十分鐘,所以恐怕早晨八點過後就已經被殺了吧。”

    對話的內容非常殘酷,可是男人說這話時的語氣卻像是在聊天一般。

    如果他不是刻意假裝平靜——那麼這個話題對他而言,大概只是有如閒話家常般尋常吧。

    “發現者是快遞業者。送貨人員在早上十點七分到訪暮林家時,注意到玄關的門微微敞開,於是進而窺視屋內,卻發現飛濺至玄關的血跡和血腥味,他察覺情況有異,於是報了警——事情經過大概就是這樣。”

    看來他除了混進鑑識中的命案現場外,另外還做了許多調查。

    然而既然他說出'警方的鑑識',那就表示——這個男人果然不是與警方有關的人員。

    但是如果沒有公權力做為後盾,在今時今日的日本想要蒐集個人情資,勢必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依照最近的社會情勢,就算流出的只是一張照片,或是一本名冊,都會被視為嚴重的問題,因此要是沒有任何後盾,即便到處去拜託懇求,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個人情資,在兩、三個小時之內想要蒐集到這些照片,非但是困難重重,甚至還會被人當成是可疑人物看待。

    那麼這個男人到底是如何得到這些情報的呢?

    “警方似乎到現在仍認為散落在現場的屍塊有三人份,但是就我所見,那應該只有父親和母親而已。之所以會將屍體徹底分解——我想可能是為了讓人分不清有幾人份,這是推理小說常用的手法嘛。”

    如果將拼圖拼成一幅畫,那麼缺少了哪個部分可說是一日了然。

    但是拼圖若是處於分散的碎片狀態,那麼想要確認是否有缺少——就必須要花費一番功夫將拼圖實際拼出來才得以確認。而判斷的人如果對這樣的行為不熟悉,那就需要花費更多心力了。

    反過來說——如果是見慣這種事的人,或許就會察覺到這件事……

    ……察覺拼圖比原本該有的數量要少。

    “既然沒有去上學——一般應該會研判是親子一同遭到解體了吧。是的,暮林恭子目前行蹤不明。”

    男人這時喘了口氣——然後說道:

    “犯人就是這女孩吧。”

    那也就是說,這名十五歲的國中女生非但殺害了自己的雙親,而且為了讓人誤以為自己也一起遭到殺害——至少是為了要讓警察產生這種誤判,藉此延遲初期偵辦的進度,於是才將遺體分解到無法辨別有幾人份的狀態,再將屍體撒落一地吧。

    至少這名男人是如此研判的。

    如果這時有人在男人旁邊聽到這番推論,一定會懷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因為那不只是倫理觀念的問題,而是要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將兩名大人的遺體分解至不留原形的地步,即便是使用道具也是難如登天,更何況還是在短短不到兩小時的時間裡,那難度就更不用提了。然而那男人幾乎確信那名叫做暮林恭子的人物,一定實踐了那近乎不可能的行動。

    “之​​所以故意把門敞開,是企圖要偽裝成遭強盜侵入吧。雖然目前並沒有任何證據……”

    一般的強盜即使會用菜刀殺死對方,也不會特地將被害人剁成碎肉,因為那樣的行為毫無意義。

    “總之她殺死了雙親,應該已經……是的,是有那個可能性。那就請準備派遣〈破組〉和〈滅組〉,我這邊也會盡全力搜尋暮林恭子的位置。 ”

    男人說完便掛斷手機,然後仰望車頂嘆了一口氣。

    “好啦——要是能儘早追捕到就好了。”

    ***

    隔著牆壁可以聽見許多雜亂的聲音。

    學生們的說話聲,教師的說話聲,以及其他諸多的雜音,有時也夾雜了清脆的餐具碰撞之聲。而偶爾聽到的尖銳悲鳴聲,大概是打翻了什麼,或是弄掉了什麼東西——應該就是這類理由,不管是什麼,那在上課所發出的聲音中算是相當獨特的聲音。

    琴音聽著背後的那些聲音……一個人默默讀著手上的文庫本。

    她一個人拉了椅子坐在走廊,在教室外等待下課。

    那個樣子簡直像是上課中做了不該做的事,被趕出教室一般——當然實情並非那樣,琴音是得到教師許可才待在這裡,或者應該說是教師也不知該怎處理,只好提出折哀方案,讓她待在這個位置上課。

    “——這麼說來,上次料理實習時,笛原同學也不在呢。'

    “……”

    聽到這突來的一句話,琴音的雙眼眨了幾下。

    她的眼睛雖仍看著文庫本的一頁,但原本追著文字的視線卻停了下來。

    “聽說是校方免除她上料理課。”

    “咦?為什麼?”

    “因為她不能做料理。”

    正在聊天的女學生們一定沒想到,話題的當事人正聽著她們的對話吧。在聲音繁雜的場所時常會有這種現象,稱之為雞尾酒會效應——即便是在充滿雜音的場所,人的耳朵也可以輕易捕捉到夾雜著自己名字的話語,而且琴音本來聽覺就很敏銳,因此同學們的對話內容,她幾乎一字不漏地全聽見了……

    “不能是指……廚藝很差?”

    “那就更不能缺課了啊。”

    “不是啦——是她怕火。”

    “啥?又不是動物。”

    ……諸如此類。

    聽到同學們的對話,琴音不禁微微嘆了一口氣。

    笛原琴音是個優等生。

    品行端正固然不用提——她的成績自國中時期起,幾乎每個科目都一直維持在學年前幾名,然而這大​​部分都倚靠了她優秀的記憶力,因此像體育或美術這種實習科目,她的成績就只能算是平平了……不過總合來看她仍是個相當優秀的學生,因此教師們也都對她頗為看重。

    而這麼優秀的她卻有個意外的弱點。

    那就是家政課和化學實驗課。

    只要需要使用火的課程,對她而言就是她的罩門。

    因為她——害怕火。

    琴音懷有與火相關的精神創傷,是肇因於她的幼年時期,而她也為這個精神問題困擾了十幾年。總而言之,她就是對火恐懼,只要看到燃燒的火,哪怕只是火柴還是蠟燭,她都會沒來由地心跳加速,感到呼吸困難,別說是使用火了,甚至只是勉強靠近火源,她都會昏倒過去。

    對此醫師也開了診斷證明。

    因此需要使用瓦斯爐的家政課料理實習,以及會用到煤油燈、酒精燈這類的化學實驗,校方准許她不用上課。

    “……”

    之後不知不覺間,琴音的話題也埋沒在雜音之中,再也沒聽到了。

    於是琴音的視線又重新回到文庫本上,開始追逐著書上的文字。

    不過……

    “琴音——”

    “……紅蓮。”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琴音抬頭一看,只見紅蓮站在她的面前。

    “那個……你不用上課嗎?”

    “我是去上廁所。”

    紅蓮以帶著些許複雜的表情說道。

    他的樣子既像是困擾,又像是同情,又像是在生氣,在旁人眼中實在難以判斷——大概就是這樣的表情。而且他既不離開,也不回到教室,只是站在琴音的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的那副模樣——琴音認為是對自己的非難。

    “對不起。”

    琴音低下頭向他道歉。

    “那是我——是我的錯。”

    “我就說不是了啊!你是——”

    紅蓮一時衝動打斷琴音說———但是接下來卻板著臉閉上了嘴。

    想必是原本到了嘴邊的話,他又強迫自己吞了回去吧。因為不管他們是如何了解彼此,有些話說出口只會更加刺傷對方,而紅蓮非常清楚這一點。

    抬頭看到青梅竹馬這樣的反應,琴音在心中悄然自語。

    (紅蓮太溫柔了。)

    不管他要憎恨還是怨恨琴音,那都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是他卻還能體貼對方。平常就像是什麼都不記得般——對她的言行態度彷彿只是一個普通的青梅竹馬。

    可是他不可能不在意。

    “我——”

    儘管開了口,紅蓮還是無法說下去。

    終於——

    “……可惡。”

    只見紅蓮懊悔地搖搖頭,然後轉身離去。

    “……紅蓮。”

    這聲輕聲呼喚當然沒有傳到他的耳裡,琴音只是——目送著腳步急促、心煩意亂的他,直到紅蓮的身影繞過走廊的轉角消失不見為止。

    之後她又嘆了一口氣,視線再度回到文庫本上﹒

    然而她的目光只是從文字上一掠而過,內容完全沒有進入腦中。

    “……”

    這時佔據在她腦海裡的……是火焰的紅色。

    而且那並非是蠟燭或火柴的火紅。

    而是彷彿要將整個世界染紅般,傲然燃燒的破滅之火——

    “——小琴。”

    再次聽到有人叫喚,琴音抬起頭看。

    但這次叫她的並不是紅蓮。

    琴音不可思議地眨著眼,注視著站在眼前的由奈。

    “杉崎同學。”

    “這個分給你吃。”

    由奈說著將裝在餐巾紙上的料理遞給琴音。

    那是漢堡……吧?之所以難以斷定,是因為不管是麵包還是餡,大概都只有四分之一的份量,也就是那是切成一口份量的漢堡,因此琴音才會一瞬間無法分辨那是什麼。

    “並不是連吃用火做出來的食物都不行吧?”

    “啊……嗯。”

    “小琴多少也一起上課比較好吧?你負責試吃就好,請你盡情提出你的意見。”

    “謝謝你。”

    琴音微笑著用雙手將迷你尺寸的漢堡送入口中。

    她的模樣彷彿像是只吃向日葵種子的松鼠,將漢堡一口咬下去——

    “啊!好好吃!”

    琴音既不是恭維,也不是在說場面話。

    “真的嗎?你不是顧慮我而不敢說真話吧?”

    “不是的,是真的好吃啊。”

    琴音如此極力主張。

    事實上……琴音真的覺得做得很好,琴音當然也吃過知名速食店的漢堡,不過兩者可說是天差地遠。

    因此琴音極力同她說明:

    “一般說來,漢堡這種食物都會給人一種物如其名的印象,而實際上漢堡是用麵包夾著漢堡肉做成的……可是我們平常吃的速食店的漢堡,都感覺不出有吃到漢堡肉的印象,但是這個吃起來……非常有在吃肉的感覺哦。”

    “是嗎,對啊,因為我下了一番功夫喔,看來是值得了呢。”

    由奈笑著說道。

    這節料理實習課似乎有給予學生相當大的決定權,想做肉料理就做肉料理,想做油炸食物就油炸食物,只要是在事先規定的範圍之內,隨便要做什麼料裡都可以。

    “你好厲害喔,我——因為不能下廚,所以很佩服會做菜的人。”

    “只要有心想做,小琴你也可以做菜吧?現在這個時代只要使用微波爐或電磁爐,不用看到火就可以做菜了哦!”

    “這樣啊……或許是吧。”

    琴音不禁苦笑。

    其實笛原家很早就開始使用電磁爐了。

    那當然是為了琴音。而且非但如此,琴音的父親戒菸也已經有十年​​以上了,追根究柢那也是因為琴音懼怕火的存在——即便是聞到燒焦的味道也會產生過敏的反應。

    “那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由奈如此向她問道。

    她的模樣雖然看起來仍是和平常一樣開朗……但似乎又有什麼不同。該說是異常地不自然還是躊躇呢,不,感覺像是有所顧忌。

    “我有事想問你。”

    “好是好……上課怎麼辦?”

    “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由奈臉上露出苦笑。

    確實,如果剛才的漢堡就是她的料理成果,那麼她的實習就算是結束了。

    “而且當我說擔心笛原同學,要出來看看的時候,老師也說'那就拜託你了'呢。”

    “啊……對不起。”

    琴音感到抱歉而低下頭。

    班上有學生懷有'懼怕火'的心理創傷,除非授課老師是心理學的專家,不然在處置上總是不得不格外慎重,對老師而言想必也是沉重的心理負擔。但話雖如此也不能放著不管,因此才會在走廊設了一個固定座位……不過讓交情要好的學生前往探視,確實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當琴音彷彿事不關己般地想著這樣的事情時——

    “當然——那不過是藉口。”

    由奈像是惡作劇般笑著補充說道。

    “藉口?”

    “因為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談,不想讓其他人聽見。”

    如果是在下課時間的教室,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偷聽到——由奈如此解釋。

    “是有關於今天早上的事。”

    由奈站在坐著的琴音身旁,背靠著牆開口說道。或許是擔心可能被教室裡的同學聽見吧——她更壓低了聲量,好像在說悄悄話一般。

    “……今天早上?”

    琴音側著頭問道。

    “該說是情書那件事呢……”

    由奈像是有些猶豫地停頓一下,然後又繼續說下去:

    “小琴和神薙同學就像是兄妹一樣的關係——早上是那樣說的吧。”“啊,對啊。”

    “然後那個……那是真的嗎?”

    “咦?咦?什……什麼是真的嗎?”

    琴音不明白由奈想說什麼。

    “那個……所以說……”

    由奈有點尷尬地低下頭,然後有些害羞地紅著臉說道:

    “笛原同學和神薙同學並沒有在交往……這件事。”

    “沒錯,那是真的。”

    琴音毫不猶豫地點頭說道。

    “……”

    由奈表情既像困惑又像疑惑地朝琴音的臉看了一會兒——

    “——這樣啊。”

    她彷彿在向琴音確認似的。

    “對啊。”

    琴音一副理所當然地點頭。

    然而由奈卻似乎仍未完全接受,她的視線避開琴音,注視著自己併攏的腳尖——繼續說道:

    “因為小琴總是和神薙同學在一起,我一直以為你們是……男女朋友。”

    “我之前也說過我們不是的。”

    “嗯,是啊,我聽過好幾次了,但是——剛才也是……”

    由奈說著瞄了走廊盡頭一眼。

    那是紅蓮離去​​的方向。

    “他在意笹原同學的事……所以來找你說話對吧?”

    “是那樣沒錯,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琴音如此說道。

    “因為……”

    說到這裡——琴音便打住不再說下去。

    因為那並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然而由奈當然不可能明白琴音內心的想法,她訝異地回過頭,催促琴音繼續說下去。

    “因為……什麼?”

    “啊……那個……”

    該怎麼說才好呢! ?

    輕率地發言,可能會在口耳交傳下傷害到紅蓮,對琴音來說,她絕不願讓紅蓮更加痛苦。

    “我……”

    琴音在經過一陣猶豫之後——這麼說道:

    “因為紅蓮他……討厭我。”

    “……啥?”

    由奈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怪叫了一聲,然後又慌張地張望四周,擔心著自己剛才的聲音是不是太大了。不過幸好——走廊上並沒有其他人影,而教室內似乎也沒有學生在偷聽外面的情況。

    “你在說什麼啊,我看你們感情總是很好啊?”

    由奈重新壓低了聲音,彎下腰向琴音說道。

    “再說——如果討厭對方就不會每天一起上學了吧?”

    “那單純只是我的……義務。”

    琴音姑且選擇較無礙的詞彙來回答她。

    “因為紅蓮很溫柔,他只是配合著我的行動而已……所以那個……”

    “義務……?”

    由奈的表情顯得更加不明白了。

    琴音合上文庫本——回頭面對由奈,雖然她感覺自己的笑容逐漸轉為哭泣,卻是難以掩飾自己的表情。

    講述自己的罪過就好似排毒一般——會伴隨著一種快感。

    當然,那並不是能夠公開誇耀的事,但是一旦開始就難以停下,琴音覺得那行為確實存在著某種自虐性的陰暗魔力。

    “我以前曾經對紅蓮做了過分的事,所以這是贖罪。”

    “……過分的事……是什麼事?”

    由奈半分驚訝、半分不可置信地問道。

    然而琴音這時卻停止了說明。

    她一時衝動不小心洩漏了內心的秘密……這件事要是再說下去,自己倒還無所謂,卻無論如何對紅蓮都不是好事,於是琴音總之以笑容來掩飾。

    “那……那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怎麼會沒什麼大不了,小琴——”

    “話說回來,杉崎同學,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不……那個……”

    由奈被她打敗了。

    “從這一連串對話你還不懂嗎?”

    “咦?對……對不起,我是不懂……”

    “啊啊……那個……所以說……”

    由奈再次將視線移向自己的腳下,像是獨白似地說道。

    “既然小琴你……不是神薙同學的女朋友…​​…那麼我……那個……我想……我和他交往應該沒關係吧?”

    “……”

    一瞬間——琴音表情訝異地凝視著由奈。

    真是意外,她想都沒想過這件事。

    但是現在想來,紅蓮也是個高中男生,就算交了女朋友也不奇怪。或許有女朋友的話,紅蓮才更能夠幸福吧?那樣對琴音來說也是值得喜悅的事,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道理,自己卻一直沒想到呢——琴音對自己粗心大意感到無藥可救。

    “你說的是真的嗎?杉崎同學。”

    “咦?啊——嗯,是啊。”

    由奈羞怯地紅著臉,移開了視線。

    見到她那個樣子——琴音莫名地感到高興。

    琴音尊敬著杉崎由奈。

    她和自己不同,凡事都很積極,個性開朗,落落大方,又善於交際、也有很多朋友,但卻不會讓人有輕佻的感覺——她總是從容不迫的樣子,琴音認為那大概是因為她心中存有自己的'意志'。

    如果不是那樣,就很容易會受到周圍的影響,言行也就會給人一種隨便的印象。缺乏自我'意志',只會八面玲瓏四處討好別人的話,終究有一天會露出馬腳的​​。

    不管怎麼說,她那種毅然開朗的個性是琴音所沒有的特質。

    而且也正因為如此……那樣的由奈竟然展現出少女情懷的一面,讓琴音覺得十分可愛,如果紅蓮和由奈交往的話,她不可能會有異議。

    沒錯,真的……一點異議也沒有。

    “好棒!真是太好了!我會支持你們的!”

    琴音非但不反對,反而以興奮的口吻說道。

    “啊……是、是嗎?謝、謝謝你。”

    由奈一臉困惑地回應她。

    那恐怕是因為……她對紅蓮和琴音的關係始終有所懷疑吧。她原本認為不管嘴上怎麼說,最後琴音一定會反對紅蓮和自己交往的。

    然而——

    “能夠和杉崎同學這麼好的人交往,紅蓮一定也能夠幸福吧!”

    “呃……是嗎?”

    “你們的婚禮記得要邀請我哦!”

    “不,等一下啊,小琴?”

    “但是紅蓮可能會不希望我去吧。”

    “不,發展得太快了吧?”

    她的態度讓由奈不免為之畏縮。

    “總之——你不反對吧?”

    為了保險起見,由奈再次鄭重確認。

    “別說是反對了……我還要感謝杉崎同學呢。”

    琴音彷彿在膜拜菩薩似地雙手合掌露出了微笑。

    “喔……不客氣。”

    由奈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琴音會向自己道謝吧,只見她有些困惑地以笑容回應。看到她這麼可愛的反應,琴音的笑意又更深了。

    “我——是真心支持你們,讓我為你們聲援吧!”

    對於琴音的反應——

    “……”

    由奈只是以尚含困惑的表情注視著她。

    ***

    平凡地生活——這是神薙紅蓮的目標。

    反過來說,有這樣的目標更是神薙紅蓮這名少年異於常人的證明。

    就想鳥不會祈禱自己像鳥一樣生活,而野獸也不會想像野獸一般活著,在他以平凡為目標的同時,就代表他自覺到自己已經不平凡的了。

    而紅蓮的存在本來就引人注目。

    像是他有一個語感和字義都極其誇張的名字。

    黑髮之中參雜了一撮白髮。

    僅僅只是這些外在的瑣事就讓他與周圍格格不入。

    而且那樣的事實也讓他忘不了自己的過去。

    那些事就好像是在耳邊不斷提醒著他——你就是異於常人。或許有些人會因為與眾不同而感到羨慕,可是對紅蓮而言,那隻會給他帶來麻煩事而已。單單只是由於太過顯眼這個理由,讓他時常被壞同學盯上,或是明明沒有意願,同學卻硬塞給他班級股長之類的職務——那樣的事情在國中國小不斷重演,他會感到鬱悶也是理所當然。

    更何況……

    “——哥哥。”

    一道有如呢喃般的聲音掠過紅蓮的耳邊。

    原本正在洗手的紅蓮停下動作,抬起頭一看——卻見鏡子裡有一名少女正在微笑著。

    她的容貌十分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太過美麗,反而讓人感到一股違和感。

    深紅——神薙深紅。

    那就是這名少女的名字。

    因為當初她報上的就是這個名字。

    若是有人看到深紅的模樣——如果能看到的話——大概都會稱讚她'像洋娃娃般美麗'或是'有如妖精般可愛'吧。她身上完全沒有活生生的人類無法避免的世俗氣味,沒有活著的人類必有的體臭,彷彿她所呼吸的不是現實的空氣般,呈現出一種非現實的均衡。

    與她的名字不同,她的肌膚——非常雪白。

    而且她的長發也是白得清澈透明。

    但那並非是枯老褪色的白,而是有如初雪般的銀白色,因此顯得虛幻而美麗。不過她身上穿的是與白色形成對比的黑色和服——上面沒有任何花紋,是有如僧尼一般的長袖和服,看起來顯得特別沉重。

    可是她的身上最具特徵的地方,是在她頭部左右所具備的——異物。

    那是一對緩緩彎曲的突起物。

    那與頭髮同樣是銀白色、卻在少女的頭部畫出與頭髮個別獨立的輪廓……若是要找一個詞來形容那有些近似凶器的突起物——最符合的印象應該就是'角'吧。

    “可憐的哥哥……”

    “——閉嘴。”

    紅蓮不回頭,只是瞪著鏡中的少女——十分痛苦地說道。

    “我說過在外面……不准出來吧。”

    “這裡沒有其他人呀?”

    鏡中少女彷彿取笑他似地微笑說道。

    的確,上課中幾乎沒有人會來廁所。

    “我覺得哥哥——真的好可憐。”

    少女說起話來像是在歌唱一般。

    雪白的纖細手臂白長長的袖子裡伸出,從背後抱住鏡中紅蓮的脖子。

    “……別這樣。”

    紅蓮只是盯著鏡子說道。

    “為什麼?”

    少女像純真的小鳥般側著頭問道。

    “你別這樣就對了!”

    “再怎麼祈求也不會實現。”

    “閉嘴。”

    “再怎麼追求也無法得到。”

    “閉嘴。”

    “像這樣強迫說服自己是普通人,你到底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閉嘴!”

    世界頓時破裂了。

    在紅蓮忍不住揮拳擊打之下——鏡子上留下了無數道放射狀的裂痕。

    少女的美貌被分割成數塊,她開懷地笑了起來。

    “哥哥好過分哦,妹妹我這麼愛你的說……”

    “你才不是我妹妹!”

    紅蓮如此說道。

    這句話他不知重複了千百遍。

    “我才沒有妹妹——她根本沒有生下來!”

    “……”

    少女噯昧地笑著。

    那笑容既像憐憫,又像嘲笑;既像慈悲,又像凌虐。

    可以說每一種意義都對,卻又都不是。

    所以那笑容——就好像佛像的笑容一般,是非常淺薄的微笑。

    “——神薙?”

    突然聽到有人叫喚,紅蓮抬起頭來。

    只見謙吾正從男廁所的門口探頭進來,他應該是和紅蓮同樣,都是提早做完自己的作業,所以來上廁所的吧——

    “耶?哇啊!?”

    要不驚訝也難吧,謙吾看到鏡子驚叫了一聲。

    “那是怎麼回事啊!?”

    “啊——不是的。”

    紅蓮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冷靜。

    “我稍微……滑了一跤,不小心撞到鏡子。”

    “你沒事吧?讓我看一下——不,這應該快點去保健室比較好吧?”

    “我沒事,抱歉——”

    紅蓮說著回頭望向破裂的鏡子。

    而原本​​應該映在鏡中的少女——這時已經不見蹤影了。

    ***

    好美的手指……姐姐是這麼誇獎她的。

    當然姐姐一定是真心這麼認為的吧。

    但是她從不覺得那有什麼好驕傲的。

    因為她認為半吊子的美貌只會扯自己的後腿而已。

    唯有配上超群絕倫的實力,外表的美麗才有價值——就像姐姐那樣。

    空有一點美貌,下場就只能成為權力者的玩物——就像母親那樣。

    所以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有和姐姐同等的實力,卻又是與姐姐截然不同的力量。只是外表美麗會遭人看輕,人們會因為外表的炫目,而不去看你的內在,就某種意義而言,那等於是一種詛咒。

    所以——

    “……”

    受到姐姐誇獎的指尖上——糾纏的是兇惡的鋼鐵凶器。

    它的外型當然不存有絲毫美觀裝飾,然而那從實用性推導出的形狀被削減得更接近極限,它的款式設計具有獨一無二的機能美,既單純又明快,而且那也反應在實際的威力。

    德尼克斯點45手槍〈戰斗大師〉。

    那是已有百年曆史、至今仍作為現役軍用手槍在最前線使用、被稱為自動手槍的傑作——

    柯爾特手槍——加以改造,盡可能精簡化而成的小型手槍。

    在不懂槍枝的外行人眼裡,那形狀看起來只不過是玩具般的小鐵塊,但這把槍使用點四五ACP這種大口徑子彈,它的威力遠遠超越護身用的範疇,輕巧且具有大威力——甚至連構成其輪廓的一條線,都是為了滿足那矛盾要求所不可或缺的要素,體現了機能美的極致。

    ——我想像這把槍一樣。

    禦杖代梨緒打從心底這麼想。

    她拉動套筒,將初彈上膛。

    不需仔細瞄準,也不倚靠瞄準器,因為如果有那個時間拔出小型手槍仔細瞄準射擊,那還不如拿起短機關槍或衝鋒槍瞄準。需要拔出手槍就代表已經沒有其他武器,被逼到無路可退的狀況了,特別是梨緒所要前往的現場更具有那樣的可能性。所謂適材適用,以這把槍的大小,甚至嬌小的少女也能隱藏在身上,緊急時刻拔出射擊正是能發揮其最大的威力。

    ——轟隆槍響。

    單點二連射。 (Doubletap,對同一個點進行二連射的射擊技巧。)

    兩顆空彈殼接連飛起,在它們尚未落地之前,槍聲又接著響起。

    六發子彈全數打完至套筒全開停止,所花費的時間不到兩秒,她再以已經握著備用彈匣的左手手掌,接住退出的空彈匣,再用指尖將備用彈匣推入握把之中。

    然後再進行了三次單點二連射。

    射出的子彈每一顆都集中於標靶的中心部分,這樣的準度當然還不及狙擊手的程度,但是以小型手槍而言,那樣的準度已是威脅性十足了,而且還有好幾發是單手射擊。

    然而梨緒不以此滿足,也無法滿足。

    只是比較優秀是不行的。

    她必須是獨一無二、是最優秀的才行——

    “——!”

    正當梨緒準備要裝填第三支彈匣的時候——她注意到設置在射擊練習場角落的迴轉燈起動了,她取下保護耳膜用的耳罩回頭一看,只見裝設在牆壁上的液晶熒幕上閃爍著'破組''召集'的文字。

    “……”

    那是她期待已久的初次戰鬥。

    梨緒於是將手槍收回樹脂制的槍套,一把抓起備用彈匣,然後奔出射擊練習場。

    ***

    紅蓮在校門旁玩著手機裡的小遊戲打發時間。

    現在時間已經是三點半——除非是參加社團的人,不然應該都是放學的時間了。事實上,也已經有數名學生從在校門旁玩手機的紅蓮面前經過,除了紅蓮之外,也有好幾個學生像是約人碰面似的,一副等人的模樣站在校門附近。

    紅蓮是為了和琴音一起回家才在這裡等她。

    家政實習課時一時衝動,他差一點就對琴音發怒。結果今天有大半的時間他心裡都覺得有些彆扭。而或許是查覺到紅蓮心情不佳,在那之後琴音也很少主動找他說話,兩人自然而然地拉開了些距離……換成平常他們都會從教室一起回家,但是今天紅蓮卻錯失了時機。

    其實像這樣的事,過去也曾經發生過好幾次。

    所以紅蓮知道若是不等琴音就這樣回家,事後一定會發生麻煩的事,這一點早已有過深切的體驗。過去他曾經有一次不等琴音就直接回家——那一天琴音為了追趕一個人回家的紅蓮,完全不顧四周情況只是全力奔跑,差點就因此而被車撞。

    在那之後……雖然之間有些尷尬,不,是只要他們之間出現了尷尬,紅蓮就一定會在校門等待琴音,那就像是讓兩人重新和好的儀式一般。

    所以——

    “太慢了。”

    感覺到身旁有人接近,紅蓮一邊折起手機一邊說道。

    “對不起。”

    “……?”

    紅蓮表情訝異地抬起頭來。

    因為回答他的聲音——並不是琴音的聲音。

    “等很久了嗎?”

    一名身材苗條的女學生正手提著書包,站在紅蓮的身旁。

    “杉崎?”

    紅蓮將手機收進書包裡,臉上的笑容顯得不太自然。

    “啊……那個、不好意思,我弄錯人了。”

    “你以為是小琴?”

    “……是啊。一

    紅蓮曖昧地點點頭。

    由奈則是直直凝視他的臉——然後側著頭想了一下說道:

    “她——不會來了哦!”

    “……不會來?”

    紅蓮皺起眉頭。

    是因為家政課時的事,所以琴音在鬧彆扭嗎?不,如果會為那種小事就吵架,那麼兩人的關係也不會持續這麼久了,不管這該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知她是否看穿了紅蓮的心思——

    “是我拜託她讓我接替。”

    由奈說著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你在說什麼啊,杉崎?”

    “因為我想要和神薙同學一起回去,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請她讓我代替她來。”

    由奈像是逃避似地移開視線,看著自己的腳下——卻是以鄭重的語氣,把話一字一句地說出口。

    從她不自然的言行,證明了她很緊張。

    “……”

    短暫的一段時間裡,紅蓮只是一片茫然說不出話來。

    紅蓮是第一次見到由奈羞怯的樣子。平時的她總是精明幹練,言行舉止也都是從容不迫——正因為如此,看到她害羞的模樣更顯得格外新鮮。

    杉崎由奈是個美麗的少女。

    舉例來說,琴音只是單純讓人覺得'可愛',並沒有散發'美麗'的氣息。

    而由奈給人美艷與華麗的印象,但還不至於讓人感到壓迫,應該說那是一種成熟韻味吧,不過紅蓮對女孩子的審美觀總是不免以相處最久的琴音做為標準,以十六歲的少女而言,由奈

    或許才是一般的標準也說不定。

    “沒……沒有道理啊!’

    紅蓮似乎有點苦惱地說道。

    “為什麼……你會想要和我一起回家啊!”

    “不行嗎……?果然還是非小琴不可嗎?”

    “那——”

    紅蓮為之語塞。

    一時間他在腦中想要找幾句話解釋,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說道:

    “沒有……那種事。”

    “其實……”

    由奈回頭往校舍的方向望去。

    “小琴現在應該在屋頂與寫情書的那個人見面。”

    “……啊。”

    這麼說來紅蓮倒是完全忘記這件事了。

    琴音在那之後讀過信的內容了吧,上面想必寫著會在屋頂等她。那里和校舍裡側並列,是最常用來告白的地方。

    不管對方是誰,紅蓮都不認為琴音會答應交往。但是另一方面,就算不會答應對方,要她放對方鴿子這種事她也是做不出來的,管原琴音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女。

    “那傢伙——”

    “你很在意嗎?”

    由奈像是在開他玩笑似地問道。

    “……不。”

    紅蓮則是搖頭否認。

    他這樣或許是有點在鬧彆扭——不過那理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隨便她去吧。”

    “那我們一起回去吧?”

    由奈說著動作十分自然地抓住紅蓮的手。

    “……”

    紅蓮感覺像是觸碰到火一般,驚嚇之下差點就忍不住甩開她的手——不過紅蓮對此有所防備,及時制止了自己的動作。

    只不過是和異性牽手而已,他和琴音也有好幾次牽手的經驗,所以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紅蓮如此說服自己。

    而且——紅蓮也看到了。

    由奈在牽起紅蓮的那個瞬間,臉上閃過下定決心的表情,如果她毫不在意這件事,就不會有那樣的表情了。一個女孩子鼓起勇氣牽男孩子的手——紅蓮實在不忍心當場拒絕。

    於是他就這樣被由奈牽著手,走在返家的道路上。

    但是——

    “我還是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倒覺得再明白不過了。”

    由奈一邊走著,一邊開心地說道。

    或許是紅蓮沒有拒絕和她牽手,稍稍舒緩了她緊張的情緒吧。

    “女孩子提出要和男孩子一起回家,和他牽手,那就和告白沒什麼兩樣了吧?”

    “……”

    紅蓮發出像是哀聲呻吟的聲音。

    他簡直是自掘墳墓。

    紅蓮總之先在腦中審慎思考該如何回答,因為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這時如果有什麼輕率的發言,可能就會愈陷愈深而無可自拔了。

    “其實對於神薙同學——”

    由奈微微低頭說道。

    “我從之前就覺得你很不錯了。”

    “……”

    “但是我想你大概和小琴在交往​​,雖然以前向小琴確認過很多次,因為她每次都否認得非常乾脆,所以我都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不……所以說那是……”

    “然後今天早上聽你們那樣說——”

    由奈眼神惶恐地抬頭看著紅蓮的臉。

    “我就想我說不定還有機會——”

    “所以說……我想問的是……理由是什麼……”

    紅蓮呼吸急促地說道。

    他還是第一次被人以這樣的方式告白,應該說這根本是第一次有異性向他告白。單純是因為他缺乏魅力,還是琴音總是在他身邊的關係呢……總之紅蓮至今一直與戀愛這碼事無緣。

    “理由有很多。”

    由奈有些興奮地抬起頭說道。

    “因為神薙同學很溫柔。”

    “我溫柔?哪有?”

    “看你一副急欲撇清的樣子,真的那麼沒有自覺嗎?”

    由奈不禁苦笑。

    她握住紅蓮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紅蓮你——很溫柔,即使一臉不耐煩的表情,但是每次放學你還是會等小琴,就像今天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的關係有點像是孽緣,早上不是也說過了嗎?”

    “而且……”

    由奈笑得很甜美。

    在夕陽斜照之下,使她的笑容顯得十分夢幻,給人一種奇妙的印象。

    “——你的手。”

    “手……?”

    “你之所以沒有馬上甩開,是因為覺得對我不好意思吧?你想說馬上甩開會讓我傷心——我說的對吧?”

    “……”

    完全被她說中了。

    紅蓮對她的認識只不過和謙吾一樣,是個比較常交談的同學。不過看來由奈對紅蓮卻是觀察入微。

    “神薙同學看似粗魯,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吧。”

    “……有嗎?”

    紅蓮在口中喃喃念道。

    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溫柔,反而認為自己是個任性又殘忍的人,不,自己甚至——

    “或許自己的事自己反而最不了解吧。”

    不知道她如何看待紅蓮自嘲般的笑容,由奈笑著如此說道。

    “……根本就是一點也不了解啊。”

    紅蓮嘆了一口氣。

    “而且有些事即使了解也是無可奈何。”

    “你這種成熟的想法我也很喜歡。”

    “……咦?”

    “和班上其他男生相比,你感覺非常穩重,不會勉強急著要早熟、刻意去裝扮自己,或者應該說非常有自知之明嗎?你的成長過程該不會非常辛苦吧?”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來像是會為生計操心的人嗎?”

    “啊哈哈,或許吧。”

    由奈輕聲笑了出來。

    紅蓮覺得她真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孩子,作風大方乾脆,完全沒有見不得人之處,但是卻又還留有少女般的可愛,如果紅蓮是個普通的男學生,能夠得到她的告白,一定會高興得飛上天了吧。

    可是……

    “紅蓮同學,神薙——紅蓮。”

    由奈有如吟唱般叫著他的名字,並且放開紅蓮的手。

    然後她腳步輕快地繞至紅蓮前方,像是阻擋他的去路般站在他面前。

    “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

    “……”

    紅蓮開口想說什麼——卻又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喃喃說道:

    “讓我——考慮一下。”

    這是他的真心話,沒有半分虛假。

    他沒有理由拒絕,至少他也覺得由奈是個充滿魅力的少女,但是正因為如此,如果想也不想就接受她的告白,這對她也是一種失禮吧,畢竟在幾分鐘前,自己真的只把由奈當成一個同學而已。

    “事情太過突然,至少——一讓我考慮一晚。”

    “嗯,我知道了。”

    只見由奈笑著點點頭,退後了幾步離開紅蓮。

    接著她轉過身去,然後便小跑步地離去了。

    或許她仍是感到難為情吧,不過雖說如此,她整體的行動仍是十分積極,而且她的告白也給人一種像是'攻勢'的感覺,這一點倒也是符合她的形象。

    紅蓮怔怔地眺望少女逐漸遠去的背影——然後嘆了一口氣。

    “那個……笨蛋……”

    這時浮現在紅蓮腦海的並不是由奈,而是那名青梅竹馬少女的溫和笑容。

    ***

    校舍的屋頂基本上是禁止進入的。

    因為以前曾經有學生嘗試從屋頂跳樓自殺。

    然而實際上,只要越過逃生梯的柵欄,任誰也可以到屋頂上去。另外——位於中央樓梯盡頭,有一扇可以通往頂樓的門,而許多學生也都有那這扇門的鑰匙,似乎是有學生未經許可就將鑰匙從教職員室借出複制的樣子。

    因此若是不考慮被教師發現的風險,要上屋頂其實是很容易的事,特別是這次信上寫著'放學後,我會先把鎖打開'這樣的內容,因此琴音既不需一邊小心裙子,一邊跨越欄杆,也不用四處尋找持有鑰匙的學生,可以說是省事許多。

    “……呃。”

    她輕輕將門關上,然後環顧四周。

    由於現在正值晚秋時節,吹撫過臉頰的風也帶著寒意。

    琴音為了找尋寫信的人而在屋頂走動。

    話雖如此——她連對方的長相都不知道,信中也沒有寫出發信人的名字,因此想要明確拒絕對方,她也只能根據信中指示,在放學後到屋頂上來。依照琴音的性格,放鴿子這個選項她根本想都沒想過。

    屋頂上空無一人,除了琴音之外,其他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或許那封信是惡作劇之類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琴音心裡還比較輕鬆。

    “請問——”

    為了保險起見,琴音出聲叫喚。

    隨即——

    “哎呀,你來了啊。”

    只見隨著話聲響起——一個身材修長的人影自水塔陰暗處走出。

    “啊……那個、你是寫信給我的人嗎?”

    “對,沒錯。”

    那名男學生靜靜地笑著點了點頭。

    這個少年給人纖細的印象。

    雖然還不至於到瘦弱的地步——不過他的容貌呈現中性的感覺,由於五官纖細而勻稱,因此只要留長頭髮,看起來或許就會像個少女。至少他看起來完全不像運動型的男生。

    就某種意義而言——那有點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外表。

    如果要手持詩集佇立在窗邊,換成其他少年一定會引人爆笑,但是如果是這個少年,那樣的身影一定會優雅得像一幅畫吧。

    (……他和紅蓮好像有點像?)

    琴音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她所指的並非容貌,純粹是他們給人的感覺相似,紅蓮也是未完全融入日常生活……他就好像是站在距離半步之遙的外側,眺望著平凡的學校生活般,有種不染世俗的感覺。

    “因為不知道你會不會來,我原本真的很不安呢,謝謝你,笛原同學。”

    “啊……那個……”

    “啊,真抱歉,我是二年級的太刀花明月。”

    “太刀花、明月——學長。”

    琴音在口中喃喃地複誦著他的名字。

    在一瞬間的困惑之後——她馬上就想到了。

    他是學生會的書記。

    他的品行端正、成績優秀、眉清目秀,雖然關於運動方面並沒有聽說他有什麼特殊表現——總之他似乎是個無可挑剔的少年,而且不分年級,在學校女學生之間相當受歡迎,大家都說如果他出馬競選學生會長,毫無疑問絕對會當選的。

    “我特地約笛原同學出來的理由,我想你應該也可以想像得到。”

    明月表情有些害羞地說道。

    “可以請你和我交往嗎?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啊……關於那件事。”

    琴音向他低頭道歉。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

    “……”

    而明月的反應則是——沉默。

    接著琴音神情惶恐地抬起頭來……只見少年臉上仍是露出溫和的微笑,看起來既沒有失望,也沒有激動憤怒。

    他只是靜靜地註視著琴音,始終都是微笑著。

    “那個……”

    “是嗎……那還真是遺憾……嗯。”

    明月看起來似乎沒有特別沮喪,他以姆指和食指撫摸著自己的下顎,口中如此喃喃說道。他那個模樣反倒像是在思考,要如何重新向琴音搭訕似的。

    明明被這樣清楚明白地拒絕,從他的神情中卻看不到任何失望或悲傷,那模樣就像是站在距離數步之遙的地方,眺望著這裡的自己和其他一切事物——態度顯得非常悠然自得。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他詢問的語氣也像若無其事一般。

    這個問題若是出於別人之口,聽起來應該會覺得這個人真是死纏爛打不肯死心,但是從這名少年的口中說出,一點也不會讓人感到有那樣的心機。

    “這個嘛……如果說是我沒有魅力,那我也無話可說了。”

    他嘴角微揚,露出苦笑補充道。

    “不,沒有那種事。”

    琴音則是慌張地搖頭否定。

    “我也聽說過太刀花學長很受女生們歡迎。”

    “是啊,好像是那樣。”

    明月坦然點頭承認。

    他依然是既不害臊也不慌張,那樣的態度只要踏錯一步——不,只要半步,甚至會讓人感覺覺得他很傲慢,可是他卻沒有半點炫耀自己受歡迎的樣子,彷彿事不關己一般,不論是表情、聲音還是舉止,每一樣都顯得從容不迫。

    而他面露柔和的微笑繼續說道:

    “但是被意中人討厭,就算再受女孩子歡迎也沒意義不是嗎?”

    “那是——”

    琴音一時為之語塞。

    “也就是說對你而言,我還不足以當你的男朋友嗎?如果可以的話,能夠告訴我我是哪裡不足嗎?”

    “不,所以說並不是太刀花學長的問題。”

    琴音慌張地向他解釋。

    “是我的問題,因為我並沒有餘裕去交男朋友。”

    “沒有餘裕……?”

    “是的,那個……我有我的理由。”

    “那是指和你同班的神薙紅蓮的事嗎?”

    “……學長?為什麼——”

    琴音驚訝地瞪大了眼。

    “事先調查告白對象的交友關係也是很正常的吧,而且我們就讀同一個學校,要調查也並不費多少功夫,如果你已經有男朋友就代表希望很渺茫,那麼我再向你告白也是白費力氣,應該說那樣可就丟臉了不是嗎?橫刀奪愛也不符合我的個性。”

    明月說著聳了聳肩。

    “呃……”

    “雖然你和神薙同學都是一起上下學,但是我並沒有聽說你們有在交往,因此我才想應該有希望,是我判斷錯誤了嗎?”

    “不,我和紅蓮——並不是那種關係。”

    “但是你們卻互相叫對方的名字?”(日本人大多只有關係親密的人才會直呼其名,不然通常是以姓來稱呼對方。)

    看來明月似乎連稱呼這種小事也知道。

    “那隻是剛好他曾經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像是兄妹一樣。”

    “如果是那樣的話,你交不交男友應該與他無關吧?”

    “那個——我……”

    琴音低著頭說道:

    “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在他得到幸福之前,我都不會考慮我自己的事,所以和別人交往那種事,我現在沒有心情去想那些。”

    這種解釋別說是家政實習時的由奈了,大部分的人聽了都會為之傻眼吧。

    那樣的反應也是理所當然,而想讓對方接受這個說辭,就必須將一切的原委告知對方……但是那種事她做不到。

    “……”

    明月看起來似乎側著頭在思考,不過——

    “是嗎,原來是那樣啊。”

    他的唇上忽然閃過像是痙攣般的笑容。

    那個笑容——

    “……?”

    與他先前的笑容明顯不同,看起來似乎伴隨著些許陰影,琴音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但是正當她感到疑惑,下一個瞬間明月的表情又恢復到先前的開朗,臉上盡是從容不迫的微笑。

    “那——我看這樣好了。”

    明月好似想到好主意一般,以拳頭拍了一下手掌。

    “我們先從朋友開始做起吧。”

    “……咦?”

    這個預料之外的回答,讓琴音聽了像是狀況外似地叫了一聲。

    “只是當個朋友應該可以吧?可以的話我也想和神薙同學成為朋友,我會幫助你'讓神薙同學得到幸福',這樣一來你或許就可以和我交往了吧?”

    “不……那個……”

    琴音腦中一團混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個學長——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們繼續當朋友吧'是拒絕交往的慣用台詞,可是他竟然反過來提出'那麼我們從朋友開始做起吧',實在太讓人費解了。或許他完全沒想過琴音不把自己當成戀愛對象的可能吧?

    要怎樣才能有他那樣樂觀的思考呢?

    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琴音不禁有些羨慕這個學長。

    雖然無法明確形容……不過這個學長莫名地善於強人所難。

    或許他自已也有自覺到,自己是成績優秀、容貌清秀、品行端正的理想高中生,所以才能培養出如此的自信吧。

    “還是說連當朋友你也不願意呢?”

    ……才這麼想著,他又立刻以卑屈的眼神向琴音問道。

    應該會有女學生覺得他這樣很可愛吧。

    不管怎麼說,琴音到現在還是搞不懂這個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少年。

    “不……沒有那種事……”

    “是嗎?太好了。”

    明月用力點了點頭。

    之後——他就像已經辦完事般,留下在場的琴音邁步離開。既然是朋友就一起回家吧——

    他好像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如果說他是剛告白過後感到不好意思,以這個少年的個性來說,也應該不太可能。

    最後——

    “那麼明天見。”

    他走到樓梯口前停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呆立原地的琴音如此開朗地說道。

    “好……好的。”

    琴音也只能這樣回答。

    ***

    聽到下樓梯的腳步聲止息。

    “……”

    紅蓮清楚感受自己的心臟跳得更急了。

    他沒來由地感受到頭上傳來壓力。

    “……嗯。”

    明月在樓梯的中央停下腳步。

    難道——他發現自己從剛才就躲在門後窺視嗎?紅蓮屏息靜氣,躲在位於屋頂樓梯後方、一個被當作置物間般,塞滿打掃用具等雜物的昏暗空間裡。

    從他的角度來看,明月就剛好站在他的正上方。

    雖然即使被發現,對方也沒有資格怪罪他……但是自己鬼鬼祟祟偷看別人告白,這種事要是被發現畢竟也不太好看。

    “哎呀……不過話說回來……”

    上方突然傳來明月的聲音。

    那單純只是自言自語嗎?

    還是說……他知道紅蓮躲在這裡,故意說給他聽的呢?

    “真是可愛的女孩,而且又那麼堅強。”

    “……”

    “我喜歡,而且她說並沒有和神薙同學交往……那表示我也還有希望吧。那我就多花些時間慢慢和她培養感情吧。”

    明月會是真的沒發現紅蓮嗎?

    還是說——

    “……”

    只聽到腳步聲再次在保持沉默的紅蓮頭上響起。

    明月走下樓梯,然後逐漸遠去。

    當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三樓走廊盡頭的轉角處時——紅蓮才終於吐了一口大氣。

    ***

    回到住處之後,紅蓮把書包丟在玄關便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他感到莫名的疲憊。

    那並非出自肉體,而是來自於精神。應該稱之為精神疲勞吧?那是因為連續面對不習慣的情況,讓他微妙地感到緊張所造成。

    真是有夠丟臉。

    “……”

    他無意中抬起頭來——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模樣。

    除了洗臉台,他也盡可能不在家中放置鏡子——不過窗戶的反射就無可奈何了。雖然平常他都會將窗簾拉上,但是總是拉著窗簾畢竟不健康,所以他偶爾會連同窗戶一起打開——卻常常就這樣忘了把窗簾拉上。

    紅蓮看了也不禁覺得自己果然是一臉疲憊的模樣。

    然後……

    “——哥哥。”

    不知何時,映在窗戶上的室內風景中,多了一個少女的身影。

    深紅。

    那有如喪服般的黑色長袖和服、雪一般的銀白色頭髮以及曖昧的微笑,都和白天時絲毫未變。

    一天中見到她兩次,這可以說是相當少有的事。

    而且——

    “哥哥真可憐。”

    深紅說著飄然第走向前。

    她有如滑行般走近窗戶——然後彷佛像是要觸摸水面般,將手伸向窗戶。

    映在窗戶上的虛像頓時泛起了波紋。

    不可能搖晃的堅硬平面上浮現了好幾道圓圈,而她的指尖就從那裡伸進這邊的世界,幻影一聲不響地越過玻璃表面,侵入現實世界。

    反轉過來的虛與實。

    手、肩、頭、身體、腳。

    這些部位陸續從玻璃表面浮起——然後分離。

    過沒多久,少女便悠然來到紅蓮這邊的世界了。

    相反地​​——原本深紅所存在的玻璃窗的另一側,裡面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原本只存在於鏡中的少女,如今她的存在卻踏入鏡外的世界了。

    這究竟是怎樣的現象呢?

    紅蓮不明白,也無法想像。

    不——如果真是一種現像那倒也還好,單純只是在某種偶然的情況下,讓她雖然擁有物理的實體,卻'只有紅蓮能看見'。

    然而如果她實際上並不存在——

    要是她只存在於紅蓮的腦中——

    “哥哥……”

    但不管是掠過耳邊的聲音。

    還是他坐在床上,彈簧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更別提輕撫脖子的溫暖氣息。

    儘管頭腦明白那些不可能是真的——紅蓮卻無法將那些與現實感覺區別開來,就算是幻覺,但若是五官全都能夠確認其存在,那麼對當事人來說,那些就是現實。

    以前紅蓮曾經數​​次嘗試用照相機拍下深紅的身影,可是全都以失敗告終。

    也就是說——看在旁人的眼裡,紅蓮是在空無一人的場所,和某個不存在的人喋喋不休。

    “……”

    紅蓮低聲呻吟。

    他只想要平凡,只是想當個普通人。

    可是——這個少女偏偏就是要來妨礙。

    “可惡……”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縱使拼命讓自己活得像個平凡人——但那終究只不過是在假裝平凡而已。害怕自己現在的平凡日子有一天終將崩壞,這樣的恐懼始終糾纏著他不放。這個不可能存在的妹妹會像這樣出現在他面前,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彷彿是在嘲笑著想要沉浸在平凡的日常生活、將過去的一切全部遺忘的紅蓮。

    “哥哥——哥哥?”

    突然壓在背上的重量。

    不可能存在的她宛如在嘲笑紅蓮——

    你已經瘋了。

    像你這樣的人,事到如今不配過著普通的生活。

    “我說哥哥啊。”

    “幹嘛啦!”

    紅蓮不耐煩地嘀咕道。

    紅蓮曾經也想徹底無視她——不過到了最近,若是在沒人的地方,他則是會採取最低限度的應對。雖然他也知道就各種意義來說,理睬她並非明智之舉,但是過去的經驗讓他明白,無視她只會更加損耗自己的精神而已。

    總之如果她是在有旁人在的時候出現,紅蓮要不就徹底無視,不然就是以假裝在講手機的方式與她交談,那樣一來看在別人眼中就不會感到異常了。

    “你只要死心不就好了。”

    深紅趴在紅蓮身上,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

    “囉嗦!”

    紅蓮則是趴在床上說道。

    “那種不可能實現的夢,你到底還要做到什麼時候?”

    “囉嗦!”

    “甚至不惜偷偷躲在暗處偷看。”

    “囉嗦!”

    “你那麼害怕琴音被其他人搶走嗎?”

    “……閉嘴!”

    紅蓮緊握雙拳大聲喊道。

    之後背上再也沒聲音,只有少女嘲笑的氣息與震動不斷從背後傳來。深紅彷彿是在享受著紅蓮煩惱的模樣。

    “可惡……!”

    不可能存在的妹妹仍在背上,感受著她的存在——紅蓮只能掙扎呻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7:17 PM

第二章

狩獵總是在夜晚進行。

    一半的原因是因為那是連綿流傳至今的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傳統……當然那並非沒有實際的理由,之所以會偏好在夜晚進行,那是因為不管是狩獵的一方,還是被獵的一方,雙方都有必須避人耳目的理由。而陽光只會讓沒有人會感到喜悅的事實暴露出來,因此不管哪一邊都不需要陽光。

    很久很久以前——從遙遠的過去便是如此。

    到了現在也依然相同。

    來往的汽車、林立的街燈、自動販賣機、便利商店,這個大都會裡洋溢著無數光源,即便到深夜,燈火也不會完全熄滅——可是其中必定存在著與周圍隔絕的黑暗之處。

    那就是他們的獵場。

    然而那究竟是對哪一方而言呢?

    狩獵者與被狩獵者。

    這場在黑暗深處隱密進行的狩獵行為裡,這兩者的區別甚至也變得模糊。

    獵人有時也會淪為獵物。

    即便身上穿著可吸收衝擊力的防護服,藉由紅外線夜視器透視黑暗,腳穿軟樹脂鞋底的靴子以消除腳步聲——甚至手提裝有消音器及雷射瞄準器的短機關槍……也是一樣。

    '這裡是〈劍一號〉和〈劍二號〉,未發現目標。 ’

    '這裡是〈劍三號〉和〈劍四號〉,同樣未發現。 ’

    '這裡是〈劍五號〉和〈劍六號〉,同樣未發現。 ’

    透過無線對講機,他們語氣單調地確認狀況。

    他們手持著槍,在黑暗的底下行軍,是一群黑色裝扮的集團。

    他們的戰鬥裝備上覆蓋著同樣款式的黑色斗篷,那身影幾乎融入黑暗,輪廓也曖昧不清——讓人聯想到亡靈或是死神。

    但是那裝扮的理由,既不是為了耍帥,也不是因為好玩,而是為了實用性。

    一點是為了模糊人體輪廓,降低辨識性。

    另一點則是為了不使戰鬥裝備被他人看到。

    當然他們用數種手段封鎖獵場,不讓無關人員進入——但並不是每次都能搭乘運輸車直達獵場。

    而且封鎖也不是絕對保險。

    萬一不知情的一般人誤入獵場,目擊了他們的模樣,只要沒有看到槍支,那麼一般人大多只會當他們是一群奇裝異服的集團——然後擅自誤解那是一場怪人的集會。

    '這裡是〈槍一號〉和〈槍二號〉,從我們的位置無法確認目標。 ’

    '這裡是〈槍三號〉和〈槍四號〉,一樣無法確認。 ’

    '棘手了,打從一開始就被發現了嗎? ’

    ‘或許吧,不過我們不能讓它逃掉。 ’

    在那獵場的角落——

    “……”

    禦杖代梨緒感到些許焦躁。

    至今仍無法掌握敵人的位置。

    根據〈索組〉的報告看來,獵物確定是潛伏在這棟高層大樓裡,但是他們無法嚴密斷定是在大樓的何處。在這棟尚未拉設電線的鋼筋水泥建築物裡,包含了無數的隱蔽之處,只要有心不愁找不到地方躲藏。

    這狩獵至今已重複不知多少次——正因為如此,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對手既不愚笨也非無力,而且可說是極為狡猾且強韌,有時甚至能突破三十人所組成的包圍網。

    “這裡是〈劍九號〉以及〈劍十號〉。”

    尚在建設中的——高層大樓。

    愈高的層樓愈是黑暗。

    這裡幾乎沒有預定之外的人闖入的風險,建築構造也十分簡單明了,作為獵場可說是再合適不過,更方便的是即使留下彈痕或血跡也可以馬上消除。

    然而——

    “發現目——不、等等!”

    梨緒與她的搭檔各自手持H&K•UMP短機關槍,靜靜地朝走廊深處前進。由於他們裝在槍身上的雷射瞄準器皆已開啟,只見在黑暗之中,細小的紅點在牆壁、地板及天花板頻繁地來回游移。

    “這是……”

    兩人雷射的狙擊點不約而同停在同一處。

    那是盤踞在地板上的塊狀物。

    在這單純以混凝土的直線所構成的空間內,那樣事物看起來特別醒目。

    以紅外線夜視器觀看,也看得出只有那裡與周圍的混凝土顏色不同。

    因為那東西有溫度,藉由放射出的紅外線可以判別溫度。

    乍看之下,那像是一個人縮著四肢蹲在地上,不過——

    “不對,這是……被害人吧。”

    那是趴倒在地的人類身體。

    正確來說應該是身體的——大部分。

    並不是全部。

    因為某個部分……雙手和雙腳連根消失了。

    “……真殘忍。”

    透過夜視器所看到的視界,事物本來的顏色和細微處總是不免模糊。

    但是即使如此……卻是絲毫不減人體被拔去四肢的慘狀。

    “……”

    梨緒口中流露出不成話語的呻吟,不過考慮到這是她第一次出擊,她已經算是相當能忍耐了,如果換作是普通人,這時恐怕已經把胃裡的東西全部吐出來了吧。

    屍體並非是用刀刃切斷,甚至也不是被扯斷的。

    那是強行將四肢轉了無數回後,將其絞斷的。

    手和腳在根部捲成螺旋狀,被丟棄在附近。

    而且依照數個前例來看……當時被害人應該還活著,遭到強行扭轉。肌肉一絲絲斷裂的感覺,究竟是怎樣的痛苦呢?被害人大概哭著求饒了吧,又或者是叫對方快點殺了他,但是不管是哪一樣,都只會讓對方更加喜悅而已。

    '〈劍九號〉及〈劍十號〉——進行確認。 ’

    “真是不想做啊。”

    用無線對講機如此回答之後——搭檔〈劍九號〉回頭看向梨緒。

    梨緒反射性地奮力要往前走,但是〈劍九號〉卻舉起單手製止了她,意思是要她別勉強,乖乖待在原地。雖然臉有大半被紅外線夜視器覆蓋,她的搭檔照理說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就算她再怎麼拼命壓抑,從呼吸和姿勢都透露出某種畏懼,〈劍九號〉一定是看出她的動搖了吧。

    只見〈劍九號〉讓梨緒留在原地,自己緩緩地接近屍體。

    他用穿著靴子的腳尖把屍體翻過來。

    隨即出現的是一張女性的臉孔。

    年紀——恐怕還很年輕,大概還不到三十歲。

    他之所以不敢斷言,是因為那張臉孔激烈扭曲變形,一眼看上去甚至看不出年紀多大。死者的顏面浮現無數皺紋,那是收縮僵硬的肌肉所反映出絕望與恐懼的痕跡。

    在人類死亡的表情中,這應該是最遭到避諱的一種吧。

    即便已成為無言的屍體,這女人仍無法從侵襲自己的淒慘死狀得到解放,她瞪大的雙眼分別看著不同的方向,而同樣張開到極限的大口,似乎到現在仍想發出慘叫一般。

    “是在途中撿到的‘餌’啊。”

    “但是……為什麼要特地帶來這裡?”

    〈劍九號〉則萬分不屑地說道:

    “別害怕,新人,這是在向我們示威啊。”

    你們也會是這樣的下場——對方是要傳達這樣的訊息吧?

    或者……只是單純想看他們發現屍體時憤怒、悲傷甚至恐懼的模樣,並且以此為樂吧?

    不過如果是後者——

    '〈劍九號〉及〈劍十號〉,小心點,對方可能就躲在你們的附近——'

    無線對講機說到這裡……就在那一瞬間——

    ——異樣的聲音。

    喀哩……一道異常堅硬朦朧的聲音響起。

    “——!”

    梨緒立刻以斗篷也隨之飄飛的速度向後跳躍。

    可是她的搭檔——仍停留在原地。

    不,他的靴底離開地面,與地板有些微的距離。

    他被當場吊在空中,只見從天花板伸出一雙纖細的腳,夾住了他的頭部——然後強行扭轉。

    轉向正後方。

    他的身體仍面向正面,而戴著夜視器的臉則完全朝向後方,那道異樣的聲音就是骨頭脫臼斷裂的聲音吧,鮮血從他的鼻子和——茫然半開的口中滴落。

    “發現目標!!”

    梨緒一邊大叫,一邊打開裝在UMP機關槍側面的高亮度探照燈,超過兩百流明的強烈光線從牆壁照向天花板,只見混凝土裸露的天花板上,照出了一個有如蝙蝠般倒吊其上的物體。 (流明(Lumen),符號lm,是光通量的SI國際單位,是人眼感知光能的量度。)

    它有著人類的外形——卻絕對不是人類。

    “……嘻呼。”

    它發出朦朧的一聲短笑。

    儘管受到強光正面照射,它的眼睛卻是連瞇也不瞇一下。

    又大又圓的雙眸完全睜開,注視著梨緒的一舉一動。

    從它的面容觀之,看起來就像人類……應該說根本就像個可愛的少女,年齡應該還未滿十五歲吧,它的臉看起來仍是稚氣未脫的容貌。

    但是……它的容貌愈是端正,愈是凸顯出其他部分的形狀詭異。

    從它有如高舉呼喊萬歲的雙手上,延伸出了長長的黑色鉤爪,刺進混凝土內,支撐著它的身體;而它的雙腳也有鉤爪刺破運動鞋伸了出來,並且深深刺進那個悲慘犧牲者的臉裡。

    再觀看它全身的輪廓,身體膨脹得非常不自然——簡直像脖子以下是接上其他人的身體似的,身軀肌肉的隆起已不單是強壯可以形容,根本是呈現出怪異扭曲的形狀,從膨起到將近撐破的上衣袖口以及褲管處,可以清楚看見在它的皮膚上,長出了有如獸毛般的剛硬體毛。

    然後是它的頭部。

    只見在白皙臉龐的兩側,耳朵的上方之處,有黑色的東西正一邊發出尖銳的聲音,一邊延伸出來——那蠕動著延伸出來的黑色物體究竟是什麼呢?那奇怪的型狀宛如畫著螺旋一般,有點像是在某種野獸頭上常見的'角'……但是人類不可能長出那種東西。

    恐怕大多數人目擊到那副模樣,腦裡都會閃過一個非常單純的字。

    ——‘鬼’。

    由於臉是普通少女的臉,那與身體劇烈的落差,更會使看到的人陷入瘋狂混亂,換成是平常人或許就會嚇得呆立在原地了。

    不過——

    “〈劍九號〉被做掉了!”

    雖說是新人,但是梨緒也是訓練有素的專家。

    她奮起快要萎縮的鬥志,掃射UMP機關槍的點四五ACP彈。

    點四五ACP彈的槍口初速雖慢——但是那大口徑所帶來的彈頭重量會轉化成破壞力,給予對手痛擊。射擊時的音量雖是受到消音器的抑制,然而只要被這種子彈擊中一發,縱使是壯碩的成年人也要倒地不起,是持續使用了一個世紀以上的軍用彈種,而那子彈在一秒之內擊出了十發,並且排成一列,朝少女模樣的怪物襲擊而去。

    那怪物則是——

    “嘻嘻。”

    用雙腳​​拋起夾著的屍體。

    只見具有防彈功能的防護服擋住了大半的子彈,而子彈所造成的衝擊,則讓剛死不久的黑衣男子——〈劍九號〉的身體不停痙攣跳動。那個怪物用雙手吊掛在天花板上,還能夠用雙腳的力量吊著——不,是輕易揮舞體重應有自己三倍的人體。

    “嘻呼呼。”

    怪物短笑一聲,揮動雙腳。

    隨即屍體以破空之勢飛來。

    “——!”

    只見屍體有如斷了線的人偶般手腳不停擺動——由於重心在飛行中也不斷劇烈變化,使得飛行軌跡也會產生激烈變化,那與迴力鏢或指叉球是相同的原理。緊急中想要閃躲的梨緒也因此而未能完全避開,戴在頭部的紅外線夜視器被扯了下來。

    “唔……!”

    梨緒的臉露了出來。

    她的髮夾大概是在夜視器被扯下時受到牽連而脫落了吧,只見原本束起的艷麗黑髮,此時披散在頭部後方。

    她細長的雙眼和直挺挺的鼻樑,勾勒出一張清爽的臉龐。由於仍是十多歲的少女,臉上還留有幾分稚氣,但是她雙眸強而有力的目光,則是散發出不似少女該有的威嚴,那容貌既非美艷,也非華麗,而是有如利刃般銳利——也正因為如此,散發出一種純然的美感。

    可是——現在那張臉卻在恐懼、焦躁、憤怒等多種情緒激蕩之下而扭曲,不過這也難怪,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親身站上獵場,也是第一次在近距離目睹同伴死亡,反而該說她沒有當場驚慌失措,就足以顯示她膽識過人了。

    “可惡……”

    梨緒緊閉著雙唇,重新調整姿勢。

    然而就在UMP短機關槍的槍口偏離的瞬間,怪物已經變換了姿勢。

    它的身體大幅一盪——將雙腳的鉤爪也刺入天花板上,然後以像是蟲或壁虎的倒立姿勢發出竊笑。

    “嘻呼呼。”

    “怪物!”

    梨緒再度將UMP短機關槍的槍口對準怪物。

    但是那怪物竟然——用四肢著地的方式,以驚人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爬行,那是一幅宛如世界上下顛倒的異樣情景而彷彿對此抗議一般,點四五口徑彈連射而出,點點彈痕緊迫著其不放。

    然而——彈痕的行列卻突然中斷了。

    “嗚……”

    梨緒不禁呻吟一聲。

    是子彈射完了。

    她立刻迅速從腰間包包抽出備用彈匣進行替換,這個過程只​​花費一秒多的時間,但對怪物而言,那樣的時間就已足夠了。

    怪物衝到走廊盡頭的逃生梯附近,然後迅速從天花板上躍下,接著它右手一揮,輕易就將阻擋在逃生梯入口的樹脂制隔板打破,眼見就要沖向逃生梯的樓梯間——

    “嘻呼呼……呼嘰!?”

    只見怪物當場跪倒在地。

    下一個瞬間,它的全身已開了超過十個以上的彈孔。

    那應該是配置在周圍的特別行動部隊——代號為〈槍〉的狙擊手們所為吧。由於長度和重量的關係,長射程的軍用來福槍並不適合拿著它在室內跑動,因此先鋒部隊並不會配給這樣的武器,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它的威力和精準度遠遠凌駕短機關槍之上。

    數發7點62毫米彈命中怪物的身體、破壞其內臟,另外有數發命中手腳,奪走了它的行動力。

    如果是人類,這當然早已當場斃命,怪物的左手腕幾乎斷裂大半,手掌只是吊掛在上面,而有數發槍彈是集中在身體的正中央,如果進行屍體解剖,腹腔之中恐怕會發現數個撕裂、或​​是破裂的內臟吧。

    儘管如此

    “嘻呼呼、呼……呼呼。”

    怪物的少女臉上浮現了陰森詭異的笑容。

    它非但沒有死,而且還在動。

    “……!”

    梨緒急忙衝上前去,以UMP短機關槍對其掃射。

    不止如此。

    更有數發來福槍彈貫穿怪物的身體,而從逃生梯上來的〈劍三號〉以及〈劍四號〉也開始進行夾擊——同樣以點四五口徑彈掃射。

    這緊湊的攻擊所造成的不止是過度傷害,甚至說是過度破壞也不為過。

    這是一場槍彈的——狂轟爛炸。

    縱使是怪物,它的肉體還是如字面意思一般,總歸是活生生的肉,不管那是如何地強韌,被槍彈打中也不可能毫髮無傷,接連不停的射擊讓它全身血肉爆開,鮮血飛散出來,而那肉體也在轉眼間便被破壞至不留原形的地步。

    然後——

    “呢……咿……!”

    怪物跳了起來。

    高高地——躍向逃生梯扶手的外側。

    在那前方是有如地獄般的虛無夜空。

    “——糟了!”

    〈劍三號〉大叫道。

    只見幾乎已化成肉塊的怪物劃出巨大的拋物線,然後消失在暗夜之中。

    當然……高樓大廈的上層高度超過五十公尺,從這樣的高度落下,再怎樣的怪物都應該會粉身碎骨才是,而且已經被槍彈打得千瘡百孔,想必更是容易分崩離析吧。而且不用說也知道,那樣的狀態中途不可能攀住​​什麼,而且也沒地方讓它攀住。

    這樣一來,怪物就死了。

    就常識而言應該會如此判斷。

    可是……

    “〈滅組〉那些人怎麼說……?”

    “不行,恐怕是在‘範圍外’吧P”

    〈劍四號〉對〈劍三號〉如此回答道。

    由於眼部被紅外線夜視器所覆蓋,因此難以明白他們臉上的表情……不過他們的口氣明顯透露出焦躁以及慚愧之情。

    “那傢伙自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

    “可惡……!”

    〈劍四號〉忿忿不平地以拳頭敲打逃生梯的鐵柵欄。

    “怎麼會……”

    梨緒一臉茫然地喃喃自語。

    這時候——

    '通告〈破組〉及〈滅組〉全員——'

    無線對講機傳來乾燥的聲音。

    '經判斷任務已經失敗,全員立刻撤離,後續由〈繕組〉接手。 ’

    “……〈劍四號〉收到。”

    〈劍四號〉悔恨地回復對方後,其他的人也紛紛聽從命令。

    “又要重頭開始……?”

    梨緒說著回頭望向走廊深處——搭檔的〈劍九號〉和不知名女性慘死的屍體陳屍之​​處,臉上的神色比起悔恨,更充滿了濃濃的乏力感。

    她的初次戰鬥以大敗告終。

    同伴犧牲身亡——而且也沒有達成目的。

    然而比起那些事情,帶給她更大衝擊的,是那首度遇見,用她的眼、耳、鼻以及身體確認其存在的那個怪物。

    “那就是……”

    和同伴一起離開現場的同時,梨緒口中喃喃說​​道:

    “那就是〈宿鬼〉……”

    那就是他們必須狩獵的敵人之名。

    ***

    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咦!?那不是——”

    應該說是意外吧……因為她聽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如果對方是其他人,那麼不管是誰她都不會這麼驚訝吧,於是由奈重新握緊手機,向電話另一頭的琴音確認。

    “太刀花學長不就是……那個二年A班的太刀花明月對吧?那個學生會的書記?”

    ‘對……’

    似乎是由奈表現得太過驚訝的關係,琴音以有些缺少自信的語氣表示肯定。

    '如果沒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那麼應該就是那個太刀花明月學長。 ’

    “那樣很棒啊。”

    由奈坦率說出自己的感想。

    “說到太刀花學長,看上他的女生可是很多哦!”

    由奈也聽說過不論容貌或成績,他都是十分優秀的人物,似乎是因為身為學生會的成員而沒有參加社團活動;不過他的運動能力十分優秀,每當體能測驗時,他的綜合成績也總是在學年的前五名以內,而且他的日常言行也沒聽說有什麼負面的傳聞。

    幾乎可說是個完美無缺的人。

    總之他在校內是個風雲人物,因此時常可以聽到他的傳聞——但是傳聞聽得愈多,愈是讓人感到他這個人幾乎沒有缺點或破綻,記得他的興趣是園藝,這個雖然有點像是老人的興趣……但卻不是什麼能讓人批評的嗜好,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從事園藝,甚至會讓人倍感親切。

    真的是從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交往對象。

    然而——

    ‘果然是那樣啊……嗯……’

    聽電話那頭琴音的聲音,她似乎是頗感困擾。

    光憑這點由奈就察覺不對了。

    “該不會……你拒絕了?”

    ‘嗯。 ’

    從琴音回答的語氣裡,完全感覺不到不捨或後悔。

    “……”

    那就好像是明知是中了頭彩的彩券,卻將其拋棄一樣。

    由奈忍不住把手機拿離開耳朵,仔細地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當然上面並沒有映著琴音的臉。

    “果然還是因為神薙同學……?”

    '嗯,我還是沒有餘裕去考慮自己交往的問題。 ’

    “我說你啊……”

    由奈真被她打敗了。

    “我還是覺得你那樣的想法太奇怪了,你為什麼要那樣替神薙同學著想?雖然你說你們就像兄妹一樣,可是現在所謂的兄妹,感情並沒有好到那樣的地步。”

    雖然向神薙紅蓮告白的自己可沒資格說那種話,不,也就是因為這樣,由奈才更無法認同。

    ‘……是那樣嗎? ’

    琴音的語氣還是顯得沒什麼自信。

    雖然從以前就覺得她這個女孩有點天然呆……但沒想到竟然嚴重到這個地步。她完全不在意周圍的人,難道她從沒想過與其他人相比,他們兩人的關係是多麼的特殊嗎?

    還是說——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讓她不得不如此嗎?

    白天琴音曾說'因為以前曾經對紅蓮做了過分的事,所以他其實是討厭我的'……不過到底是發生過什麼事,會讓她變得這樣徹底扼殺自己,為對方犧牲奉獻呢?

    由奈實在有點無法想像。

    “我再問你一次。”

    由奈稍稍加強語氣向她問道。

    “你和神薙同學真的沒有在交往嗎?事到如今就算你說有,我也已經告白了哦!”

    ‘啊,你告白了嗎? ’

    “……嗯。”

    短暫的瞬間——由奈也感到自己羞紅了臉。

    她從沒想到自己對於戀愛是如此地青澀。

    ‘……這樣啊,那紅蓮怎麼說? ’

    “他要我等他一天,因為事情太過突然,他需要時間整理一下。”

    ‘是嗎?的確像是紅蓮的個性。 ’

    “……”

    我很了解他——琴音這樣的語氣讓由奈有些不悅,雖然她也知道琴音並無惡意。

    “我也是很注意神薙同學哦。”

    ‘咦?是……是啊。 ’

    她的聲音透露著困惑。

    果然她那一邊沒有絲毫的惡意,這樣反而像是自己在欺負琴音似的,由奈只能在不讓琴音察覺的情況下,偷偷地嘆了一口氣。

    “……算了,但是對於太刀花學長的事你最好注意一點,至少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最好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咦?為……為什麼? ’

    琴音似乎有些驚訝地問道。

    '雖然我本來就沒有打算說出去……'

    “如果你說你甩了太刀花學長,你覺得喜歡學長的那些女生會怎麼想?”

    “咦?會怎麼想……那個……應該就安心了吧。”

    看來她果然不懂。

    於是由奈稍微加強語氣告誡道:

    “'那女的竟然甩了我所仰慕的太刀花學長,真是太囂張了!她以為她是誰啊!?——我倒覺得她們應該會是這樣的想法。”

    ‘是、是那樣嗎? ’

    聽到琴音似乎是真的感到驚訝,由奈再一次被她打敗了。

    儘管琴音擁有'會唸書'的聰明頭腦,但是面對某些事情就顯得遲鈍和頑固,由奈雖然覺得她的這一面很有趣也很可愛,不過相反地——也讓由奈看得很替她擔心,因為就像方才由奈自己也覺得不悅一般,有時即使她沒有惡意,也會在無意中讓對方感到不快。

    “不過就算你和學長交往,她們可能也會覺得你很囂張吧。”

    ‘那不管怎麼選都一樣呀……’

    “真變成那樣也只要太刀花學長出面,事情自然就會解決了,但你既然不答應和他交往,要他幫忙可能就希望渺茫了吧。”

    ‘關於那個……’

    電話那頭的琴音顯得有些吞吞吐吐。

    “什麼?另外還有發生什麼事嗎?”

    ‘他說……想從朋友開始做起。 ’

    “——啥?”

    ‘就是……’

    儘管心中困惑,琴音還是把太刀花和她在屋頂上的談話內容說了一遍。

    “……那是什麼意思啊!?”

    她忍不住脫口說出這樣的感想。

    “我只有聽說過他的傳聞,沒直接和他說過話……不過他還……真是個怪人。”

    就由奈來說,她只能做出如此評論。

    由於此事是聽琴音轉述,所以想必多少會遺漏掉一些事實,或是意思有所扭曲——不過就算那樣仍是很奇怪,雖說是在被甩掉的情況下,但也不可能提出'那我們從朋友開始'這樣的提案吧?那已經不是會不會察顏觀色的問題了。

    ‘……杉崎同學也這麼認為? ’

    “對,再說一般而言,'當朋友'應該是拒絕所用的藉口吧?他卻說要從朋友開始做起……或許是有那樣的關係,不過總覺得順序顛倒了吧?”

    那樣簡直變成那封情書也是為了某個原因的藉口一樣。

    怎麼可能,做那種事有什麼意義嗎?由奈立刻打消腦中浮現的念頭繼續說道:

    “雖然不知道太刀花學長在想什麼,總之小琴你要小心一點,比起太刀花學長,你更要注意周圍的人,因為小琴看起來就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

    ‘嗯……’

    從她這麼簡單就答應看來,她以前似乎就有被欺負的經驗。

    琴音冒失的樣子雖然會勾起像由奈這樣的保護欲,但是另一方面也會挑起某些人的嗜虐心理。

    “詳細情形明天再說吧。”

    ‘好,明天見。 ’

    在互相道別後,由奈便掛斷了電話。

    她一邊短短地嘆了口氣——一邊將手機放在充電器上,然後躺在床上。

    “……我自己也沒空去管別人的戀愛問題吧。”

    由奈說著露出苦笑。

    ***

    要佯裝成隨處可見的情景也是相當煞費苦心的。

    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

    網際網路和附照相功能的手機普及,無謂提高了非正規作戰的難度。

    縱使目擊到什麼不自然的情景,大部分的人也是馬上就會忘記,極少有人會閒到特地停下腳步,去考證研究風景中的細微差異,而且就算真有那樣的閒人,要掩飾也是很容易的——不過,這是指在以前……

    到了現在,大多數的國民都隨身攜帶有照相功能的手機。

    而且只要透過簡單的操作,就可以將資訊上傳至網際網路。

    例如說……在街上看到不自然的風景,就可以將其以圖檔的方式,散播至電子情報的汪洋中。只要有必要,也可以利用網路募集意見進行驗證,當然……加工容易的電子情報在可信度上總是曖昧不清,然而卻有在大眾心中激起疑問的效果,而且一旦散佈開來,要回收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事。

    僅僅一個目擊者,就有可能會搞砸一切。

    正因為如此,偽裝就必須加倍用心。

    譬如用來運送兵員與裝備至現場的貨櫃車,在貨櫃側面上也印著實際存在的物流公司的名義,公司名稱有在法務局登記在案,貨櫃車的車牌也是在陸運局登記的正式車牌。

    而在深夜運送大型貨物是稀鬆平常之事,因此不會有人感到懷疑。

    “話雖如此……”

    一個中年男人正無奈地眺望著貨櫃車的隊列。

    賓士的阿克特羅斯(ACTROS)——而且是在同型車中搭載了v8引擎,以一萬六千㏄排氣量所榨出的大馬力為傲的最高等級車種,外型充滿德國制車種的機械式風格,甚至讓人感覺到壓迫感。

    這種大型貨櫃車自從發生回收事件後,在日本也已經停止販賣……不過國內仍有相當多的數量還在行駛,雖然與國產貨櫃車相比數量較少,但也不算多麼罕見的車種,如果不是老道的愛車人士,應該都不會特別去注意才是。

    只是……

    “外型這麼充滿威嚴的大型貨櫃車並排在一起,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啊。”

    正如男人所說,四輛大型貨櫃車整齊停放在建設中的大樓前,那景像只能以壯觀來形容,若是在物流相關的設施附近,那麼這樣的風景也是理所當然,可是這群貨櫃車卻是在夜晚佔據了大樓的停車場預定地,看起來就是異於平常。

    “不管是〈破組〉還是〈滅組〉……軍人在這方面就是這麼隨便。”

    不過……說這句話的男人,他的打扮也是相當可疑。

    他是早上混進充滿血腥味的殺人現場的那個男人,現在明明已經是半夜時分,他卻還戴著圓框墨鏡,服裝也仍是功夫裝配上白色外套。

    “……你這個可疑人物的代名詞沒資格說我們啊,逆木。”

    “辛苦你了,迫水。”

    中年男人——逆木轉身向背後說道。

    只見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面前。

    他的年齡——​​看不出是多大。

    並沒有年輕到可以稱為青年,這一點是一目了然的,但從他的長相卻難以判斷具體的年齡。他的身材消瘦,而且還留著長長的黑髮,但卻沒有女性的氣氛……反而由於體格結實,給人強烈的男人陽剛味。

    他過去應該是過著與一般世俗不同的生活方式吧。

    他稍顯細長的雙眸,以非常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逆木。

    “抱歉,我們搞砸了。”

    嘴裡叼著煙,被喚作迫水的黑衣男人如此說道。

    他的用字遣詞雖然像個黑社會……但是這個男人散發出完全不同於流氓的氣息,就像即便同樣是歸類於'刀刃',小刀和軍用小刀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或者應該說那是針對實用性強

    化之後特有的強度吧。

    “難得當天就有捕捉機會的說。”

    “大致情形我都聽說了,據說是從逃生梯跳下去的。”

    “與其說是跳下去,倒不如說感覺比較像飛走了吧。”

    迫水以指尖捏住煙,用煙的前端畫了個大大的弧形。

    “雖然找到了散落的'空殼'……卻是在〈滅組〉的結界之外,就差了三公尺。”

    “……三公尺啊,那還真是可惜了。”

    逆木嘆了口氣說道。

    “這件事又要麻煩你了。”

    “那倒是無所謂,因為那是我們的工作嘛。”

    逆木聳了聳肩。

    “雖說如此……”

    “最少又有一個人——不,會死兩個人吧。”

    迫水皺起眉頭說道。

    “這樣也可以爭取些時間就是了,對方也同樣必須重頭開始,要完全取代犧牲者的意識需要花費一些時間,雖然是因人而異,但從第一階段要進入第二階段最快也要整整一天,到第三階段最快二天,最慢則是十天。”

    “那樣的時期反而最危險啊。”

    迫水語氣惡劣地說道。

    “自我意識產生混亂,行動變得極端,簡直就像個安全裝置壞了的炸彈,更何況他既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會管別人是誰呀,殺人魔還會主張自己是正當防衛,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說的都沒錯……”

    逆木從口袋中取出一片口香糖,然後剝開錫箔紙,將口香糖放入口中。

    彷彿是在勉強嚼碎某個堅硬的東西般,他下顎的動作顯得特別大,感覺甚至有些做作,而迫水就這樣看著他一陣子——

    “我說……逆木啊。”

    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

    “怎麼了?”

    逆木嘴裡嚼著口香糖應了一聲。

    “有傳統固然是不錯,不過我們再不思考新的戰法,這樣下去會很不妙吧?”

    “……大概吧,不過我們人手嚴重不足啊。”

    逆木說著朝貨櫃車的方向瞥了一眼。

    這時正好是——要把〈劍九號〉的遺體裝入屍袋的時候。

    一旁也可以看到他的搭檔〈劍十號〉那名少女的身影。

    她和其他人同樣,即便身上包覆著死神一般的黑色服裝,面對搭檔的死,她的表情中參雜著仍顯稚嫩的感情,躊躇、猶豫、後悔、自責,以及其他的種種… …縱使她受過專門訓練,對十幾歲的女孩而言,那樣的反應是再正常也不過了。

    “連那樣的小女孩也被送上戰場。”

    “那是御杖代家的千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是自己志願加入〈破組〉的。”

    說了這句話之後——迫水對自己的發言感到不妥,於是又附加一句:

    “不過一樣還是個小孩子。”

    “要改變體制就需要比現在多出一倍的人員,而且敵人並不會等我們,這表示我們還必須同時維持目前的立即對應體制……”

    “要刊登求人廣告嗎?現在這個時代,就連英國情報局都在網站上招募詹姆士龐德哦。”

    “關於機密任務的細節,等待面試之後說明……內容這樣寫嗎?”

    “也需要附註'死狀可能會相當淒慘,請見諒'吧。”

    迫水錶情煩悶地說道。

    “餵!這樣回想起來,我還真是挑了個好職場啊。”

    “棒呆了呢。”

    此時在唉聲嘆氣的男人們身後——人員已經搭乘完畢,四輛貨櫃車響起粗重的引擎聲,開始緩緩駛離這裡。

    ***

    由奈原本以為自己很平靜。

    但或許是做了不習慣的事而興奮未消吧,即便是躺在床上,由奈仍是久久無法成眠。

    “……”

    她的告白對紅蓮本人或許是突來之舉,然而對由奈來說,那隻不過是感情一點一滴所累積的結果而已。

    等到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喜歡上他了。

    只不過在琴音的面前——她一直都在無意識中壓抑著那份感情。在從雙方口中確認過兩人並不是戀人之後,過去一直積蓄在胸中的那份感情就此滿溢而出,再也無法停止了。

    由奈算是在比較早的時期就對神薙紅蓮產生興趣了。

    具體而言那是在第一學期的前半——黃金周剛結束時的事了。 (指日本四月底至五一月初的連續假期。)

    她和坐在隔壁的琴音交談而變得要好,結果和紅蓮說話的機會也自然增加。在高中剛入學的時候,由奈一直誤會兩人是對戀人——畢竟那兩人總是在一起,不過真要說的話,應該是琴音總是隨侍在紅蓮身旁,像是那樣的感覺吧。

    只是……由奈覺得他們的關係有點奇怪。

    她的朋友中也有許多已經有男朋友——但是她們給人的印象和琴音完全不同。平常不管再怎麼掩飾,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從他們的應對就可以感受到獨特的氣氛,是因為他們的目光和言談像在打情罵俏嗎……有點像是一種特殊的氣場吧,總之就是會給人那樣的感覺。

    不過紅蓮和琴音卻是完全不同。

    應該說他們太過在意彼此嗎——雖然他們感情真的很好,但兩人卻不知在顧慮什麼,好像兩人間存在著一條界線似的,一般都會以'和對方在一起很自在'來形容親暱的對象,但是紅蓮和琴音則是完全相反,他們表面上看來感情很好,可是都太過在意對方,使得兩人的氣氛顯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他們不是戀人……那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尼?

    由奈覺得很不可思議,之後便時常觀察著兩人。

    “神薙同學……”

    她口中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在腦中描繪出紅蓮的身影。

    正如同由奈向他表白的內容——由奈喜歡上他有幾個理由。

    喜歡他的溫柔、他的成熟穩重。

    那些雖然都是真話,但其實理由並不只是那些。

    溫柔的男生不是只有他,其他男生也有性格穩重的人,至於兩者兼備的男生,數量畢竟就少了許多,但那些也不隻紅蓮一人。

    只不過……

    “他的溫柔中——似乎帶著寂寞的感覺。”

    而且紅蓮本來就給人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印象。

    他和人們就好像在中間有一條界線般——有著奇妙的距離感。

    向他問話他會回答,也會表現出適當的喜怒哀樂,算是好相處的人吧,可是他總像是無法融入身旁的學生們,宛如中間隔著一面玻璃牆,他就站在另一頭窺視著這邊的情況,言行舉止散發出奇妙的疏離感。

    甚至對總是和他在一起的琴音也是一樣。

    “……總覺得……他讓我想起爺爺……”

    由奈的祖父在六年前亡故。

    而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其實由奈並不清楚。

    不過似乎在由奈懂事之前,他曾犯過刑事案件,他也因此和親戚幾乎是處於斷絕關係的狀態……仍勉強與他有所往來的也只剩下二女兒夫妻,也就是由奈他們家。

    實際上與其說是被親戚拒絕往來,倒不如說是他主動與親戚保持距離才比較正確。

    祖父對自己有前科一事——以及因此給家人親戚帶來困擾之事感到非常在意,祖母、母親、阿姨似乎都因此吃了不少苦,而因為祖父自己也知道此事——所以對於偶爾去他家玩的由奈,他常常都會告誡'不要太常來這裡,會有人說閒話的'。

    即使如此,他之所以沒有拒絕由奈來玩——之所以家中總是備有餅乾,讓住在附近的由奈隨時都能來玩,應該都是因為他還是會寂寞吧。由奈的父母雖然並未積極表示認同,但是他們也沒有阻止由奈走十分鐘的路程到祖父家玩。

    而那樣的祖父……最後卻是和其他獨居老人一樣孤獨而死。

    某一天——由奈像往常般到祖父家去玩,看到的卻是化為屍體的祖父。祖父可能是被什麼東西絆倒而撞到胸部,使得脆弱不堪的肋骨斷裂,刺入肺中。

    榻榻米也被祖父所吐出的鮮血染濕。

    而祖父他——手握著電話斷氣了。

    許多人知道他的死狀後,都說他是要打電話求救時就斷了氣,但由奈卻不那樣想。祖父大概是……無法打出那通電話吧?他覺得自己是罪人,也一直都為此自責,他一定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求救吧。

    自己這樣死掉,對大家都好。

    所以祖父雖然拿起電話,卻無法打給任何人,只能靜靜地等待死亡到來吧?不然無法說明祖父死前那——看起來十分寂寞、哀戚、焦慮,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年幼的由奈當時是這麼想的。

    由奈並不知道祖父過去做了什麼。

    是偷竊?傷害?還是殺人?還是其他的錯事?

    只是,不管他做了什麼……有錯到要讓他寂寞地死去嗎?在生死關頭也不容許他求救嗎?

    至少由奈是喜歡祖父的。

    她反而……覺得祖父是個非常溫柔的人,或許正因為他一直為自己的罪過而自責,所以他才比任何人都懂得要溫柔待人吧。

    祖父的——那個眼神。

    由奈覺得與紅蓮的眼神有些相似之處。

    由奈知道,紅蓮他有時會像是注視著耀眼的事物般,看著其他同學一起歡笑的模樣。彷彿明白自己沒有加入他們的資格而放棄了自己——就是那樣寂寞的眼神。當多數少年少女正如理所當然般享受著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而他卻只是退避在稍遠處以憧憬的眼神守護著一切。

    那是為了使珍惜的事物不遭毀壞、迫害,費心守護的一種溫柔。

    然而就由奈所知,紅蓮是個非常平凡的少年。

    他只是有些不太懂得表達自己——卻是比別人更認真、耿直、誠實的少年。

    所以由奈想對他說'過來這裡吧',不用顧慮那麼多,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歡樂,你的溫柔絕不是什麼可恥的感情——

    剛開始或許是出於只是一種同情。

    但是不知不覺中,她發現自己對紅蓮在意得不得了。

    然後到了現在——

    “……神薙同學。”

    只是念著他的名字,由奈便感到一股坐立難安的心情。

    於是由奈像個胎兒般在被窩裡蜷曲身體,懷抱著這份戀愛心情——煩惱地嘆了一聲氣。

    ***

    迎接他的人如同往常般,在七點半準時來到。

    “紅~蓮~”

    門外傳來溫吞的聲音,彷彿後面就要接上'我~們~去~玩~吧~'似的,而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真的是與平常無異的早晨,今天也同樣到訪神薙家的玄關——

    “……”

    ——卻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雖然直到開門為止,一切也確實都和昨天相同。

    “呃……”

    紅蓮表情困惑地說道:

    “這是……怎麼回事?”

    “早安。”

    眼前滿臉笑容的人並不是琴音——而是杉崎由奈。

    而琴音則是退在她半步之後,臉上依然是往常的溫和笑容,而看在紅蓮的眼裡,那模樣就好像……有新人要接替自己的工作,自己是最後來打聲招呼而已。

    “琴音,你究竟……這到底是——”

    “是我說要來迎接神薙同學的。”

    由奈打斷紅蓮的話說道。

    而在她身後——被皺著眉頭的紅蓮瞥了一眼,琴音也只好縮著脖子點了點頭。

    “因為我在意得昨晚都沒睡好,所以……”

    由奈苦笑著聳聳肩。

    她那樣的動作——和她的容貌與平常的言行所給人的印像有段落差,所以更顯得格外可愛,而她羞澀地看著紅蓮,那模樣真的——看起來就是戀愛中的少女。

    “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由奈側著頭向紅蓮問道。

    “啊……不……那個……”

    紅蓮則是曖昧地搖搖頭。

    “抱歉——我還沒決定好。”

    “這樣啊,那隻是一起上學應該……可以吧?”

    “是可以……”

    紅蓮也只能點頭答應。

    結果就演變成三個人一起去上學。

    但是——

    (也不管我的心情……!)

    紅蓮心中對琴音非常不滿。

    所以他的話也自然變得少了,而由奈不知是否察覺了他內心的想法,她開心地頻頻向紅蓮搭話,話題諸如社團活動的事、考試成績、朋友的事,以及其他種種……就紅蓮而言,他也不能夠對她視若無睹,因此便只好隨口回應。

    “……清美她啊,啊啊,國中時的清美是我籃球社的學妹啦,然後她那個人啊,個子明明很高,興趣卻是裁縫哦,看她那麼高的個子彎著腰做裁縫,那模樣真的很好玩哦。”

    “是感到很意外吧。”

    “沒錯沒錯,當然那樣也很可愛就是了。”

    “或許是吧。”

    “然後啊——”

    然而紅蓮的意識並不在身旁和他說話的由奈身上,而是在她身後三步之處——離得比平常更遠的琴音身上。如果是平時走在這條路上,這個時候他都是邊走邊和琴音閒聊,現在自己卻是邊走邊隨口回應由奈的話題。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狀況啊! ?

    雖然那都是因為他既沒接受、也沒拒絕由奈的告白,所以​​現在這如坐針氈的感覺紅蓮自己也有責任。

    “……紅蓮,你額頭的銀髮很顯眼呢。”

    “說它是銀髮,其實只是單純的白髮而已,常常有人說那是掉色或染髮——”

    說到這裡。

    紅蓮發現由奈正露出苦笑看著他。

    “怎麼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叫你的名字,你多少也該慌張一下嘛。”

    “咦?啊——啊啊,那個……”

    聽她這麼一說紅蓮才發現,剛才由奈並不是叫他'神薙同學',而是叫他'紅蓮',而且還叫得特別親熱。

    “……抱歉。”

    “這種事你向我道歉,我也覺得困擾呢。”

    “不,那個……應該是我被那樣叫習慣了——”

    所以剛才才沒發現。

    畢竟從以前紅蓮和琴音就一直是以名字互相稱呼。

    “嗯?”

    由奈的眼神似乎別有用意地回頭望向琴音。

    “因為我有妹妹,而且她和紅蓮也互相認識,所以只叫我笛原有時會混亂——我們才會理所當然地用名字稱呼。”

    只見琴音慌張地解釋道。

    “是鈴音小妹吧?”

    “嗯。”

    琴音點點頭。

    琴音的確有個小她兩歲的妹妹,而她也確實認識紅蓮,不過紅蓮被鈴音單方面地——而且是當成蛇蠍一般地討厭。

    “這樣……可以吧?”

    “咦?”

    “也讓我叫你紅蓮——不行嗎?”

    “……啊、不,那個……”

    那楚楚可憐的懇求眼神幾乎可以說是犯規了。

    剛才由奈才說自己那個高個子學妹,因為體格所以不適合裁縫——不過由奈楚楚可憐的眼神也是不遑多讓。性格算是落落大方又強勢的由奈,偶爾展現出不安的神情——由於和平常時的巨大落差,讓她看起來更加惹人憐愛,當然由奈本身就容貌出眾,但是那落差讓她的美貌更增幅了好幾倍。

    “是可以……”

    紅蓮就是對這種拜託方式沒轍。

    “……”

    而由奈只是側著頭凝視紅蓮。

    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她看著紅蓮並不是有什麼特別意義,而是單純享受著欣賞紅蓮表情的樂趣而已。

    “什……什麼事?”

    “……沒什麼。”

    由奈說著又笑了起來。

    那開朗的笑容——照理說應該是和平常一樣的笑容,但今天看起來卻可愛了好幾倍。

    (好像有一種上當的感覺。)

    紅蓮不由得在內心微微嘆氣。

    ***

    十二寸液晶熒幕的畫面上,有數個顏色正緩緩蠢動著。

    顏色與顏色間並沒有明確的界線,那宛如彩虹般半透明的色彩變遷,覆蓋了畫面的大部分,這色彩的氾濫讓人不禁聯想到某種幻想藝術,但是——在色彩之下是由實線所描繪出的住宅地圖。

    當然這並不是為了新奇或好玩。

    這是為了方便進行綜合性的判斷——作為要對全局做出直​​覺等各種判斷時的參考資料,而將某種資料視覺化所成的圖表,這道裡就像是比起在表格內羅列一群數子,做成圓餅圖或長條圖還比較容易讓人理解。

    “……嗯嗯。”

    早晨的住宅區——有一輛黑白相間的寶馬迷你正悄悄地停在角落。

    “果然短短一天的時間,實在也無計可施。”

    在駕駛座上自言自語的是那個'可疑人物的代名詞'——逆木慎一郎。

    “〈破組〉固然缺人,但是〈索組〉更是必須儘早補充人員了。”

    在旁邊副駕駛座上,一台筆記型電腦從汽車點煙器插座連接電源,正全速運作當中,而無線傳輸的顯示燈一直處於亮起的狀態,也就是說,熒幕上是將每一刻蒐集到的情報以即時的方式顯示出來。

    “這次也得等犧牲者出現才行啊。”

    電腦上所顯示的地圖規模並不大,大約就是方圓五公里左右的範圍,而在中心以標示著昨日以及紅色×的地點——就是昨天的獵場。

    “話雖如此,只是等待也太無聊了……”

    液晶熒幕上的彩虹顏色仍在緩慢變化著。

    逆木等人所找尋的'目標'——〈宿鬼〉在這個現代社會中明顯是屬於異物。

    無關人的意願,它只要存在就會產生某種'不自然'。

    平常總是見面打招呼的賣菸老婆婆,今天卻不見人影;轉角那家的狗平常總是乖巧,昨晚卻是叫個不停;平時總是有禮貌地打招呼的送報青年,今天卻是不理人;其他諸如此類……

    像這種程度的小事,每一樣都看似無關緊要——然而卻又與'平常'不同。

    由此可知人類的感覺不可小看。不需特別去意識,人類對於'非日常'總是會敏銳反應,並且將那股不協調感記憶在心中的角落。而他們就是以人海戰術和各種'密技'加以收集,並將那'不自然'的程度化為數值,再各別累積加總在各個地區上。

    而那樣的結果,就造成脫離'日常'的要素——即使每一個都十分微小——愈是累積,顯示在地圖上就會變得愈紅,宛如是使用特殊照相機所看到的熱分佈圖一般。

    然而目前為止——地圖上並沒有局部性的紅點。

    也就是說還沒有過濾出'目標'的所在之處。

    “跟以往一樣,還是需要耗費時間尋找——還是一樣嘛。”

    這時逆木忽然側頭沉思。

    沒有搭檔卻仍會自言自語是他的習慣,那是藉由付諸言語來整理思考,使模糊的思考轉為明確,而且不限於逆木,即使是一般人也很常用這種方式思考。

    “跟以往一樣?”

    他對自己這句話感到不對勁,曖昧的違和感逐漸成形。

    如果說昨天的狩獵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之處的話——那很可能將是追蹤這次'目標'的新線索。

    如果……

    “'目標'衝出'結界'並不是偶然的話?一

    那就表示那個'目標'知道逆木等人組織的基本戰術。

    〈禦火槌〉

    那就是逆木他們組織的名稱。

    然而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正確理解那名稱所代表的意義之人,在組織之外不超過百人,就隱匿性的意義上而言,〈禦火槌〉的等級可能遠超過各種情報機關或秘密結社。

    那種機密組織的情報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得手的。

    如果真有那個可能性的話——

    “過去曾經和我們交手過?”

    若對方是過去僥倖逃過一劫的對手,那麼也會知道〈禦火槌〉的基本戰術吧。

    但是——如果真是那樣,那麼昨天的狩獵就太過簡單了,如果曾經一度和〈禦火槌〉交過手,那麼就應該知道〈禦火槌〉是它們〈宿鬼〉的天敵——專門的封殺機關。

    而且面對那樣的天敵,最確實的自保方法,就是不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是昨天那'目標'的行動卻過於招搖。

    因為它毫不掩飾殺人的證據,如果它有心掩飾,甚至可以將被害者吃得連根骨頭也不剩,不然也可以把屍體連同骨頭一起粉碎,全部都衝到下水道裡去,完全湮滅證據的方法應該多的是。

    但它卻沒那麼做。單純是因為一時混亂而沒想到嗎?

    還是說它藐視〈禦火槌〉的存在呢?

    “也就是說——”

    是後者的情況。

    擁有知識卻無經驗——因此那個宿鬼小看了〈禦火槌〉的威脅性。

    “它透過某種方法,在事前便獲知組織的情報……?”

    逆木隨即伸手操作電腦的鍵盤。

    他連線到〈禦火槌〉大本營的伺服器,輸入ID和密碼,然後從資料庫中抽出了某個紀錄。

    “……”

    液晶畫面上描繪出一個表格——那是一連串人名的一覽表。

    他再以特殊條件將其排序。

    “數量意外地多呢。”

    逆木一邊嘆氣,一邊從口袋取出手機。

    “——我是逆木,我想要調查一下〈禦火槌〉的相關人員。是的。昨天的那件任務,如果'目標'的脫逃並非偶然的話,那就代表對方知道結界展開半徑的相關資料。是的。是的。可以的話請派幾個人過來。是的。沒錯,我明白了。”

    只聽到啪的一聲,他合上了手機。

    “嗯……”

    接著逆木把手伸進駕駛座下,抽出了一個黑色鐵塊。

    那是一把插在樹脂制槍套裡的手槍。

    貝瑞塔M8045〈美洲獅〉,外型看起來短小厚重,形狀給人一種尺寸不足的印象——不過它和UMP短機關槍相同,使用的是點四五ACP這種大口徑彈,是一把作為護身用會多少感到勉強的武器。

    “……希望是我猜錯了才好。”

    他稍微拉動套筒,確認初彈已經上膛之後——逆木以憂鬱的語氣喃喃自語,然後走下了寶馬迷你。

    ***

    早上在平安無事中度過。

    一如往常的上課,一如往常的午休時間。

    暮林老師今天也是請假。

    校方並未特別告知理由,不過大部分的學生都認為可能是受傷或生病,並沒有感到疑問。

    由奈早上前來迎接紅蓮上學,表現地十分積極——不過在校內卻沒有特別在大家的面前找他說話,應該是在紅蓮回復之前,她會有所收斂吧?對於不喜歡引人注目的紅蓮來說,不禁要感謝她的好意,因為由奈在男女雙方都交友廣泛,若是她和紅蓮親近,應該會引起許多人注目。

    “吃飯囉——”

    謙吾說著咚的一聲,把便當盒放在桌上。

    那便當盒看來頗大一個,看來要維持他那樣的體格,就必須要有相當的量吧。看他迫不及待開心地打開便當,該說那模樣像極了小孩子嗎?總之讓人看了不禁微笑。

    “嗯?怎麼?”

    謙吾注意到紅蓮的視線,於是轉過來面向紅蓮。

    “想吃嗎?”

    “不,不是那樣的啦。”

    “不用客氣啊。”

    謙吾說著指了指自己的便當。

    “我們不是朋友嗎?”

    “這……這樣啊。”

    “附帶一提,配菜一樣兩百元哦。”

    “你下地獄去吧!”

    紅蓮對他白了一眼——然後一邊確認錢包,一邊從位子上站起來。

    如果想要確實買到想要的食物,那麼下課鐘聲一響完就該全力奔跑,不過若是不在乎撿剩下來的,那麼現在前往販賣部也還來得及。

    就在他想著這種事的時候——

    “神薙同學。”

    紅蓮才剛走出教室就被人叫住。

    不用說也知道那是由奈,她先前才說要用'紅蓮'來稱呼,現在又恢復到神薙,這應該也是在替紅蓮著想吧?

    但是——

    “要不要去中庭?]

    由奈唐突地說出這種話。

    “中庭?”

    紅蓮他們所就讀的高中,從空中俯瞰校舍是呈'口'字型——所以是有中庭的,那里布置得像是個小型公園,由於里面也有擺放數張長椅,因此天氣好的時候,也可以看到帶便當的學生在那裡用中餐的光景。

    “一起吃午餐吧。”

    由奈說著又以楚楚可憐的眼神凝視紅蓮。

    “不行嗎?”

    “啊……沒那回事。”

    紅蓮反射性地回答道。

    他深切覺得由奈楚楚可憐的眼神真是犯規,於是紅蓮只好小心不讓內心的嘆氣被發現,同時對她說道:

    “那我先去販賣部一趟——”

    “我當然是準備萬全才邀你的啊。”

    由奈說著舉起手上的布包給他看。

    看來似乎是便當盒,而且那布包裡很明顯有兩個便當盒。

    “我想親手做的便當……分數應該比較高嘛。”

    “……”

    事實上紅蓮又再驚訝了一次。

    “我是想到就會立刻行動的人啊。”

    “……看起來的確是呢。”

    紅蓮露出苦笑。

    “對不起,我太不會察顏觀色了。”

    由奈聳了聳肩。

    “不,沒有那種事……”

    若說不會察顏觀色,琴音遠比她更加嚴重。

    這麼說來——紅蓮朝教室環視了一圈,結果並沒有看到琴音的人影,看來是午休時間一到她就出去了……

    “裡面裝的都是——”

    由奈湊到紅蓮耳邊輕聲細語道:

    “紅蓮喜歡的食物哦。”

    “……為什麼……”

    你會知道……這句話還沒說出口紅蓮就察覺了。

    是琴音,除了她也不會有其他人。

    “這麼說來琴音人呢?”

    “她說要先去佔位子。”

    由奈微笑說道。

    “她也一起嗎?”

    “安心了嗎?”

    “不,不是那樣……”

    紅蓮一時語塞。

    確實,這樣琴音就好像是他的監護人似的。

    “不好意思讓她久等吧。”

    由奈說著極其自然地握住紅蓮的手。

    “啊——餵!”

    “走吧。”

    仍在困惑之中的紅蓮,被由奈半強迫地拉著走向中庭。

    ***

    在不知道實情的旁人眼中,那應該是非常奇妙的光景吧。

    “……並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兩眼無神如此回答的是個身穿睡袍的年輕男人。

    那名男人站在套房式大樓的入口大廳,而他的額頭上貼著一張有如恐怖電影中出現的符咒,名片大小的白紙上畫著複雜的圖案,那圖案本來可能是什麼文字吧— —不過因為那些字交錯縱橫,而且又經過改編,所以讓人看不懂。

    然後……

    “是嗎?感謝你的合作。”

    說完便迅速撕下男人額上符咒的人——是逆木。

    “……?”

    男人的眼神又恢復了精神。

    他彷彿像是以站著的狀態從夢中醒來,他左右張望——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逆木時,他的身體顫了一下,直到剛才他都還是意識不清,從他的觀點看來,逆木就好像是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似的。

    但是逆木卻不理會他,從男人的面前通過,然後走出了大樓。

    “……?……?”

    男人數度扭了扭脖子,然後從集中放置在入口大廳的信箱中取出報紙和信件,接著就這樣直接回去自己的房間了。

    “好了,接下來。”

    逆木一邊仰望著大樓,一邊從懷中的口袋取出口香糖,然後打開包裝。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十片了,他用單手將口香糖甩出,並且剝開錫箔紙,隨後將兩片一起放入口中開始咀嚼了起來。

    “仔細想想,現在是學生去上學的時間呀,我真是失敗。”

    “那不是廢話嗎?”

    只聽見背後有人對他說話。

    逆木回頭一看——只見那裡有兩個人影。

    一個是嘴角叼著香煙的男人。

    “哎呀,迫水先生。”

    迫水純一的裝扮和昨晚有些不同。

    雖然同樣是一身黑色的長衣——但衣服的種類不同,那是皮製的風衣,而且看起來似乎不止穿了一兩天,那衣服經過長久的使用,自然散發出一股獨特的風格。

    不過——在平常日的白天穿那樣的服裝,看上去就和逆木同樣,不像是善良百姓的裝扮,加上他本來就是一張有如以刀刃削減過般的嚴肅面容,因此更加散發出讓人難以接近的氣氛。

    “你們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來協助你的啊,你有向大本營要求補充人員吧?”

    迫水用芝寶牌的打火機點燃香煙,然後不耐煩地回答逆木。

    而逆木則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

    “專門負責破壞的〈破組〉隊長親自前來?”

    說完他的視線移向與迫水同行的另外一人。

    “我記得這一位是——”

    “我是御杖代梨緒。”

    她說完行了一個禮,她就是昨晚參加狩獵的其中一人——〈劍十號〉少女。

    現在的她,黑色長發綁成馬尾,一身牛仔褲和飛行夾克的裝扮,那身打扮雖然算不上嫵媚動人,但是十分適合這位看似個性強勢的少女。

    “迫水先生——”

    逆木以多少帶著非難的目光,透過墨鏡射向迫水。

    “人手不足又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雖然是〈破組〉的新人,可是讓她多累積現場經驗也沒什麼不好啊。”’

    迫水說著手迅速地一揮,只聽到鏘的輕脆一聲,打火機的蓋子便蓋上了。

    “萬一找第一個就中大獎,我也會幫你爭取一些逃跑的時間啦。”

    他說著稍微拉開風衣,只見左邊和右邊——左右兩邊分別掛著一把裝在皮革槍套內的轉輪式手槍。

    “你還是老樣子,sw的M625嗎?現在還有人掛著兩把轉輪手槍,你以為你是電影的英雄主角啊,而且那不能裝備消音器吧?”

    “少囉嗦,我的私人物品你管不著吧。再說進行使服調查,要是遭遇必須用槍的場面,也不可能有時間裝消音器吧?”

    “……你說的也沒錯啦。”

    逆木聳聳肩,然後轉而向梨緒詢問道:

    “禦杖代的小姐也有帶槍嗎?”

    “……是。”

    表情稍顯緊張的少女——梨緒點點頭。

    接著她以稍微僵硬的聲音說道:

    “那個、逆木先生。”

    “嗯?”

    “如果可以的話……請叫我〈劍十號〉,或是稱呼我梨緒也可以。”

    “……”

    “……”

    逆木與迫水不禁面面相覷。

    看來這個少女對被以'禦杖代'的名子稱呼有所抵抗,逆木表情有些訝異地看向迫水,而這名梨緒的長官則是不悅地點了點頭,看來似乎有相當根深蒂固的理由。

    “那就叫你小梨吧,請多指教啦,小梨。”

    “……”

    梨緒表情中似乎有些不悅。

    看到她的反應,逆木則是歪著頭問道:

    “還是你覺得小緒比較好?梨梨、緒緒,都不怎麼樣呢。”

    “小梨就可以了。”

    “開玩笑的啦,不過我就叫你的名字吧。”

    “……”

    “然後呢——”

    迫水就像是要轉移話題般,一邊仰望著大樓,一邊打斷他們的閒聊。

    “這裡有可疑人物嗎?”

    “這個嘛,〈禦火槌〉相關人員這個推測只是出於我的小人之心啦,反正總是好過乾等,大概就只是姑且一試而已。”

    逆木聳聳肩說道。

    “了解我們的戰術,又知道結界展開半徑的資料——又或者是只要有意就可以得知那些情報的身分,以及那樣做的可能性,符合這種條件的人意外的少呢,不過前提還是在於我們機密情報管理的意識是否健全啦。”

    “你這麼沒自信啊?”

    “因為我們本來就是老舊的組織啊,有哪裡出問題也是很正常,不過這先不論,要身為〈禦火槌〉相關人員,又具備戰術的知識,或是有可能知情的身分,這麼一來——”

    逆木從懷中取出PDA,將畫面拿給迫水觀看。

    “……神薙?”

    迫水皺起眉頭念出了這個名字。

    “這麼說來偶爾是會聽到這名字,但我倒是從未見過姓神薙的人啊。”

    迫水朝梨緒瞥了一眼。

    而逆木也朝梨緒看了一眼,然後對迫水點了點頭。

    “和禦杖代家同樣,他們也是〈禦火槌〉七家之一。”

    “七家?不是六家嗎?”

    其實迫水原本並不是〈禦火槌〉的一員。

    他本來是自衛隊軍官,而且在之後也曾擔任民間軍事公司的軍官,由於有那樣的經歷,因此才被挖角過來。

    〈禦火槌〉不局限於老舊的方法論,為了能引進最新式的訓練及各種方法論,因此數年一度會向外部進行挖角,迫水就是在那樣的製度之下加入〈禦火槌〉的人物。

    因此迫水雖身為〈破組〉的隊長,但是他對〈禦火槌〉的歷史,以及旗下各家間的關係並不清楚。

    另外逆木則與迫水相反——他是出身於現在構成〈禦火槌〉六家之一的伽藍堂家分支。

    “沒落——不,事實上那是在十幾年前就已斷絕的家族,由於宅邸失火,當時家主及其家人皆喪生大火,唯一的例外只有——”

    逆木操作著PDA。

    只見畫面上顯示出一個少年的大頭照。

    “神薙——紅蓮而已。”

    “這還真是氣派的名字呢,不管是姓還是名。”

    迫水臉上浮現些微苦笑。

    “神薙家對〈禦火槌〉的貢獻主要是在咒術方面的研究,不過在二十世紀初期由於到禦杖代家的抬頭,神薙家逐漸失勢,最後淪落到幾乎只是空有名號,成為有名無實的存在……近年在〈禦火槌〉中稱只有六家而非七家的人也變多了。”

    “也就是說他是最後的倖存者啊。”

    “他有可能從父母那邊得知關於〈禦火槌〉的戰術吧?而且在結界技術之中,現在也存有幾項是由神薙家所開發的。”

    “即使他擁有能夠理解的知識基礎也不足為奇……是嗎?”

    “附帶一提——”

    逆木以中指將快滑落的墨鏡往上推,並且接著說道:

    “在他父母親那一代,事實上就已經與〈禦火槌〉不再往來了,所以也沒什麼忠誠心和歸屬意識吧——”

    “相對地口風就不緊了嗎?”

    “大概也不會知道宿鬼的可怕吧。”

    “……原來如此。”

    迫水一邊緩緩地吞雲吐霧,一邊點頭附和。

    “那麼——那個小鬼就是住在這裡嗎?”

    “我已經先詢問過住在同一樓的居民了。”

    逆木說著用指尖捏著符咒晃了一晃。

    “總之神薙紅蓮本人似乎沒有什麼異常,並沒有和什麼人往來,如果說有的話,那就只有每天早上前來接他上學、疑似同校學生的女孩子——除此之外,並沒有別人進出他家,似乎是個孤僻的傢伙呢。至少就目前來看,他和那個宿鬼所依附的暮林恭子,兩人並沒有私人方面的接點。”

    “現在這個時代,別說不知道彼此長相,就算連性別也不知道的那種交友關係,也不足為奇。”

    網路的發達正逐漸改變人際關係的定位。

    就逆木等人的看法,雖然那種事情並無是非對錯,但是舊有的方法變得無效卻是一個麻煩。即使沒有物理上的接觸,情報也是有可能會洩漏;神薙紅蓮和昨晚化成肉片的〈宿鬼〉依附對象——暮林恭子是否在網路上有所接觸,必須要分別調查兩人持有的電腦、PDA、通訊紀錄等才能知道。

    “只不過暮林恭子的父親是神薙紅蓮的班導。”

    “也就是說他們可能見過面?”

    “大概跟沒見過面的可能性差不多。”

    “那就監視他吧!如果只是要掌握他的動向,那麼用式神應該也可以辦到。”

    “是呀。”

    只見逆木從懷中取出一張紙。

    那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勞作用的厚紙板,在平面上還畫著山折線、谷折線以及輪廓線,而它和普通勞作的不同之處,則是其中一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如果是通曉神秘學的人可能就會注意到……

    這也是一種符咒。

    “——監視任務,對像是403號室——神薙紅蓮,急急如律令!”

    逆木口中念念有詞,接著往空中一拋,那張紙立刻在空中啪啪啪地自動折疊……當它掉落至地面的時候,已經組合成雖然各部分有著棱角,卻是明顯讓人聯想到一隻'貓'的形狀。

    那隻摺紙貓叫了一聲'喵啊嗚'回應逆木的命令,然後便迅速消失了蹤影,應該是去尋找便於監視問題的403號室的地點了。

    “好了——我們去找別人吧。”

    兩個男人和一名少女於是並肩離去。

    ***

    便當盒中的確是裝滿了紅蓮喜歡的菜色。

    “……你真了不起。”

    她向紅蓮告白不過是昨天的事。

    而從琴音處打探出紅蓮喜好的食物應該也是昨天——因此雖然做便當的時間非常充分,但是卻不可能有時間另外學習做菜的技術,這也代表由奈的廚藝本來就不錯。

    “這菜色其實相當偷懶了,只要照程序去做,誰都可以——”

    話說到一半。

    “……”

    由奈急忙閉口不語。

    因為她驚覺到這並不是誰都可以做的出來——至少現在自己身旁就有一個少女做不到。

    雖然做菜不一定要用到火,但是需要燒、煮、炸的加熱料理當然就全部不行了,而且當然這樣能選擇的菜色就減少許多,總不可能把涼拌豆腐裝進便當裡,而且在某些時期若是不加熱過,食物很快就會腐壞。

    “啊、不會啦,抱歉,謝謝你。”

    琴音注意到由奈的神色急忙說道。

    看著青梅竹馬的反應,紅蓮在內心嘆氣。

    琴音的精神創傷,勉強說來應該是火炎恐懼症吧,打從十年前的那天起就一直重重壓在她的身上,就紅蓮所知,無關火源的大小,琴音只要看到火就會感到不適,嚴重時還會引發呼吸困難,當場無法站立。

    “不管哪一樣都很美味呢。”

    紅蓮半強迫地嘗試轉移話題,琴音的火炎恐懼症本來就是兩人迴避的話題,和紅蓮雙親之事差不多敏感。

    “杉崎給人的印像不像是擅長家事的人啊。”

    “你那句話就某種意義來說是性騷擾哦。”

    由奈苦笑回應。

    “你覺得女性還是要會顧家比較好?”

    “不,我只是想說個性活潑的人不分男女,應該都不擅於那種單純只是熬煮的手續吧。”

    “你那是偏見,我父親也是個性急噪又頑固,但他的興趣可是釣魚哦。”

    “我聽說那算是相當動態的活動呢。”

    紅蓮一邊談論著這樣的話題,一邊吃著由奈為他做的便當。

    他斜眼往坐在由奈對面的琴音方向看去——只見她正雙手拿著自己帶來的麵包,像是得到向日葵種子的松鼠或黃金鼠般,一點一點地啃著。

    一瞬間,紅蓮與她視線交會,她彷彿隊在說'加油'似地對紅蓮微笑。

    “……”

    紅蓮只能趁由奈沒注意,短短地嘆了口氣。

    就在此時——

    “——嗨,笛原同學。”

    忽然有人叫了琴音的名字。

    紅蓮等人一同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面容清瘦的少年面帶爽朗的微笑,站在三人的面前。由於他原本就是名人,而且昨天才剛見過也不可能忘記他的長相。

    他就是太刀花明月。

    “還有……你就是傳聞中的神薙同學啊,那位是——”

    “我叫杉崎。”

    由奈回答的聲音中帶著若干驚訝和困惑。

    而明月則是笑嘻嘻地逐一環視三人。

    “可以和你們一起用餐嗎?”

    他舉起左手提的販賣部紙袋,給他們看了一下。

    “喔……”

    由於找不到藉口拒絕,紅蓮也只能答應,而琴音和由奈也是一樣。

    只見明月一副高興的樣子,說了聲'打擾了'便坐在琴音的旁邊。昨天放學才剛被甩掉,他那旁若無人的態度固然讓人不免驚訝——但是當然,紅蓮既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阻止他坐下。

    只是……

    “我們沒有直接說過話呢。”

    令人意外的是,明月竟是先向紅蓮搭話,而不是琴音。

    “這個嘛——是啊。”

    “雖然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明月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昨天向笛原同學告白,結果被她拒絕了。”

    “……”

    “……”

    紅蓮和由奈的視線都集中在琴音身上。

    琴音則是——畏怯地縮著脖子。

    “那還真是……呃……”

    由奈隨口找尋話語回應。

    “該說請節哀嗎……”

    “不不。”

    明月開朗地搖搖頭。

    他看起來悠然自若,完全沒有沮喪的樣子,若是換個角度來看,那開朗的態度甚至可以用輕浮來形容。

    “我問她理由,笛原同學說她有義務要讓神薙同學幸福,在那之前沒有心情交男朋友——”

    “……”

    紅蓮只能板著臉,保持沉默。

    而明月則是面露爽朗的笑容,觀察著他的反應——然後說道:

    “所以我就決定要幫忙笛原同學了。”

    “——啥?”

    當然……在和由奈道別之後,紅蓮又回到學校,躲在暗處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所以紅蓮知道明月的這個提議。只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明月會這樣從正面——面對面地對紅蓮說出這種事。

    俗話說天才和某種人只有一紙之隔,這學長該不會腦袋有問題吧?

    正當紅蓮想著這種失禮的事——

    “幸福的定義因人而異。”

    明月無視三人的困惑,以溫和的語氣說道。

    “朋友當然是愈多愈好,人與人的關係可以拓展自己的可能性,而那也適用於幸福的多樣性,你不覺得嗎?”

    “不——那個、學長。”

    只見紅蓮皺著眉頭說道:

    “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們做朋友吧,神薙同學。”

    “……”

    見他笑嘻嘻地如此說道,紅蓮一時為之語塞。

    “請多指教。”

    明月說著說著,越過坐著的琴音,將手伸了過來。

    短暫的時間裡,紅蓮看著他的手——感覺就像看著某個不明物體般,然後才不得已地握手回應。畢竟對方是學長,而且也感受不到惡意或敵意,他沒有非拒絕握手不可的理由。

    或者該說,他竟事先清楚明言自己不懷好意——也就是為了要和琴音交往——讓紅蓮也為之傻眼﹒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他應該是看到紅蓮困惑的表情吧。

    “啊啊,不止是因為笛原同學啦。”

    明月如此補充說明。

    “其實我從以前就對你有點興趣了。”

    “我……嗎?”

    這麼說來,他剛才話中有以'傳聞中的'來評論紅蓮。

    由於紅蓮本來就容易引人注目——國中時期也因為這個原因而遭到刁難,他曾經跟所謂的不良少年起過不小的衝突,而因為國中和高中都在同一個校區,所以也有其他學生知道這件事吧。

    然而——

    “你看,我和你的名字不是都很奇怪嗎?”

    “啊……喔,是啊。”

    “所以我對你有種親近感呢,你以前有沒有因為名字而被取笑過呢?像我就常常被說名字像女孩子,或是姓太嚴肅之類……”

    “確實是那樣……”

    不管是神薙還是太刀花,以發音來說並不是特別稀奇的姓氏,但本來應該都是寫作別的漢日字才是,更何況下面的名字又是明月、紅蓮,不禁讓人懷疑父母親的感性和精神是否正常。

    不過就紅蓮的情況而言,父母只是單純懶得想名字吧,真白、白亞、蒼依、翠梨,以及深紅和紅蓮,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和顏色有關,只能說至少沒有用號碼來命名已經是萬幸了吧。

    “難得有人可以和我分享這種心情呢。”

    “喔……”

    “那麼就請多指教囉。”

    明月說話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開朗模樣。

    ***

    “真是——寂寞的生活啊。”

    關於神薙紅蓮這個少年,逆木是給予如此評語。

    在迫水和梨緒的協助下,除了向周邊居民探聽情報外,他們還清查通訊紀錄,盡可能地嘗試調查神​​薙紅蓮及其周遭人們——而那就是他們的結論。

    就現在來說,他們並沒有找到他與疑似宿鬼的人物接觸,他的交友範圍不論是在現實生活還是在網路都相當有限。

    與他親密的人,也只有每天來訪的一名青梅竹馬的少女而已。

    而這個少女雖然是神薙紅蓮的遠親,卻與〈禦火槌〉沒有直接的關係,也就是所謂的一般市民。當然宿鬼在寄生時並不會管對方是不是一般市民,也因此才更棘手……不過在目前看來不論是神薙紅蓮,還是他的青梅竹馬,兩人都沒有發現有明顯的異常情況,為了保險起見也調查過他們的銀行戶頭,也是毫無異狀。

    “是無辜的嗎?”

    “還沒辦法如此斷言就是了。”

    聽到迫水的話,逆木聳聳肩回答道。

    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兩點——他們和梨緒正在一家拉麵店裡,由於已經過了中午的擁擠時段,如今店內不見其他客人,而他們正在享用稍晚的午餐,附帶一提,迫水吃的是叉燒面,梨緒的是拉麵,而逆木則是吃著又燒面加上大盤炒飯。

    “可是——”

    “可是?”

    聽到逆木的話,迫水停下拿著湯匙的手,皺起了眉頭。

    “我是在想這傢伙到底……了解多少?”

    逆木吸著面說道。

    “關於〈禦火槌〉嗎?”

    “對,或許該與他接觸一次,探探口風比較好。”

    當神薙家燒毀之際,倖存者只有這名少年,但是年僅六歲的他,只怕對雙親的職業都沒有多少認識——即使有也不是那個年齡所能理解。

    另外在宅邸燒毀之時,根據當時索組的報告,與神薙家研究有關的資料全部燒毀了,也就是說雙親要遺留研究筆記或是什麼資料給紅蓮都是不可能的。雖然也有可能是索組有所遺漏,不過對於神薙紅蓮,在那之後還監視了三年,當時就已經判斷神薙紅蓮'已經沒有身為〈禦火槌〉一家的資格',也因此才解除了監視。

    事到如今,實在難以想像神薙紅蓮還能從哪找到資料。

    然而在另一方面……在咒術之中也存在著能將人腦​​作為資料庫的方法,過去以咒術開發而聞名的神薙家應該也有那樣的技術,或許本人雖毫無自覺,但是他的腦袋裡卻沉睡了大量的危險知識。

    而那些知識就在偶然的情況下流出至表層意識——這也是不無可能。

    所謂的咒術,是一種充滿不安定,只根據模糊的經驗法則所建構的技術,有時甚至會發揮出施術者所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因為在物理上的影響力、泛用性以及確定性無法勝過科學,所以咒術和魔法才會從歷史的舞台上消失。

    反正不管怎麼說……

    “今晚和他接觸看看吧。”

    逆木拿下因熱氣而起霧的墨鏡,一邊用手帕擦拭,一邊如此說道。

    ***

    在還沒找到答案之前,時光便已流逝而去。

    不……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過他還無法下定決心,把答案告訴對方而已。雖然琴音和由奈都說自己很溫柔,但自己只不過是既任性又膽小罷了,紅蓮不禁有這種自嘲的想法,之所以不想傷害他人,那也是害怕會反傷害到自己而已。

    無論如何……

    “一起回家吧。”

    儘管這是可以預見之事——在校門等待他的人並非琴音,而是由奈。

    “紅蓮——”

    微笑的她真的很可愛。

    就某種意義而言,她總是很溫柔——可是她和靜靜微笑的琴音卻是一個對比,她能夠帶給周圍的人活力,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也會跟著快樂起來,她就是這樣的少女。

    “我請小琴先回去了。”

    在紅蓮開口發問之前,由奈便已先回答了。

    在經過數秒的猶豫之後——

    “……我真的不懂。”

    和由奈一起走著,紅蓮如此說道。

    “為什麼是我?”

    “我昨天說過了吧。”

    由奈回答道。

    “我喜歡你溫柔、成熟穩重、又耿直的個性。”

    “……每一個感覺都不像我啊。”

    紅蓮自嘲地說道。

    再說如果他真的既溫柔,又成熟到能明辨事物的道理,又真的具備光明正大的耿直性格,那麼他現在就不會在這里和由奈說話了吧。

    “……差不多可以給我答案了吧?”

    由奈忽然改變語氣如此說道。

    “也已經過了一整天了。”

    “……”

    紅蓮再一次重新思考。

    由奈是個好女孩,和她在一起很快樂,而且又懂得體諒別人,和她說話不會有什麼負擔,容貌毫無疑問算得上是美女等級,而且偶爾展現出的一顰一笑都可愛得讓人驚訝——總之若問她有沒有魅力,那麼毫無疑問是有的。

    配上自己可以說是太浪費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對不起。”

    紅蓮說出口了。

    如果可以,他本來是想用電話答復的——但那樣對杉崎太不誠懇了,但是紅蓮畢竟還是難以直視她的臉。

    於是紅蓮和她並肩走著,視線則是堅持注視著前方說道:

    “我不能當杉崎的男朋友。”

    若是問他是何時做出這個結論的,其實紅蓮自己也不清楚,或許——昨天被由奈告白時,答案就已經註定了,只不過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有所自覺而已。

    她會生氣?哭泣?還是訝異呢?

    紅蓮在腦中預測了數個杉崎的反應,並且做好承受的準備。

    然而——

    “你討厭我嗎?”

    身旁的由奈反而是靜靜地苦笑,紅蓮從氣氛中能感覺得出來。

    “不是那樣的,如果是二選一的話,那答案絕對是喜歡,並不是杉崎不好,真的完全沒有那回事,如果不是像我這樣的笨蛋,一定早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呀。”

    不管怎麼想,和自己交往對由奈來說都不是好事。

    就是因為知道她是個好女孩——所以更是不可以。

    不,就連那也只是一半的理由而已,看來在無意識中找藉口說服自己,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那並不是很好的傾向。

    紅蓮感覺到那個不可能存在的妹妹,如今正在某處——嘲笑著不像樣的紅蓮。

    “但是我……該怎麼說呢,我沒辦法清楚說明,總之抱歉……”

    “……是嗎?果然是那樣啊。”

    由奈忽然停步點了點頭。

    紅蓮這時也才終於停下腳步,回頭面向她。

    她那若有所悟——平靜得過頭的表情,讓紅蓮非常在意。

    “什麼果然?”

    “……好吧,我知道了,我已經明白了。”

    “明白什麼?”

    “不要問那麼殘酷的事情啦。”

    由奈嘆了口氣,然後搖搖頭。

    她的反應遠比想像中要平靜,只見她再度邁開腳步,通過紅蓮的身旁——然後也沒有停止,就那樣直直前進,而紅蓮當然沒有資格追趕她,只能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

    “——抱歉。”

    他是真心這麼想的。

    他告訴自己這是拒絕別人好意之人的責任,所以紅蓮堅持凝視著她的背影,直到由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為止。

    ***

    “——為什麼?”

    琴音忍不住朝著電話筒問道。

    在回到家用過晚餐後——琴音很在意紅蓮和由奈的交往究竟結果如何,因此便打了電話,雖然不管問哪一邊都一樣,但是琴音之所以先打電話詢問紅蓮,單純只是因為他的手機號碼在通訊錄的前面而已。

    不過以結果來看,幸好是這個順序。

    這樣她就不會讓由奈親口說出自己'被甩了'。

    可是——

    “我原本想說——和杉崎同學交往的話,紅蓮也就會幸福了呢……”

    就琴音而言,她本來以為兩人會交往的。

    因為不管怎麼看,由奈都是個無可挑剔的少女,既漂亮又開朗,不論在男女之間都很受歡迎,在各方面都和自己正好相反,真的讓琴音非常羨慕,若紅蓮能夠有她那樣的女友,一定也會很高興吧,琴音是這樣的想法。

    但是——

    ‘……你這笨蛋。 ’

    電話那頭的紅蓮明顯在生氣。

    “咦……?”

    琴音感到困惑。

    她不明白紅蓮為什麼生氣。

    紅蓮煩躁地向一片混亂的琴音說道:

    ‘你是那樣想才把杉崎塞給我嗎? ’

    “咦?那個……呃……我……對不起。”

    她不懂,完全不明白。

    所以琴音只能先向紅蓮道歉。

    “對不起,雖然我不太明白,不過——對不起。”

    ‘別道歉了! ’

    紅蓮以憤怒的語氣吼道。

    但是除了道歉之外,琴音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到道歉,她也必須向由奈道歉才行,因為為了撮合她和紅蓮,把紅蓮喜歡的食物和音樂告訴她的人就是自己——或許那是她太多管閒事了也說不定。

    畢竟琴音所認識的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紅蓮',那或許確實是紅蓮的一面,但是在紅蓮看來,就像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紅蓮'那種影子般的印象被攤開在眼前,所以因此感到不快了吧。

    因為紅蓮應該是恨著自己的。

    但是紅蓮是個溫柔的人,所以給予自己贖罪的機會。

    所以——

    '……夠了,總之我不會和杉崎交往,只是這樣而已。 ’

    嘆了一口氣之後,語氣多少恢復平靜的紅蓮如此說道。

    “是……是嗎……”

    ‘那我掛了,再見。 ’

    “啊……嗯,再見。”

    琴音感到如獲大赦,然後掛斷了電話。

    還好紅蓮並沒有生氣到不想再看到她的臉,琴音手撫著胸,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

    “——姐姐。”

    琴音回頭一看,發現妹妹站在面前。

    笛原鈴音,她是小琴音兩歲的妹妹。

    她有一頭像是少年般的短髮,略為銳利的眼神讓人聯想到貓,令人印象深刻,她明明是女孩子,卻給人喜歡找人打架的印象——事實上她在就讀的中學裡,曾經痛扁了一個糾纏學妹的高中男生,由於剛烈的個性太過鮮明,因此註意到她有一張可愛臉蛋的人反而是少數。

    常常有人說她們姐妹不相像。

    當然那意思與其說是指容貌,倒不如說是指言行所給人的印象,就性格而言,笛原姐妹可說是幾乎完全相反。

    縱使如此——不,正因為如此她們姐妹的感情很好。

    只是……

    “你又在管紅蓮那傢伙的閒事了?”

    妹妹皺著眉頭說道。

    鈴音討厭紅蓮。

    她似乎認為紅蓮是把琴音當成奴隸在使喚,而實際上那是出於琴音自己的贖罪意識,是她單方面地照顧紅蓮而已……不過即使這樣對鈴音解釋,她也是不肯接受。

    當他們都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也就是紅蓮還同住在笛原家的時候,鈴音其實也把紅蓮當成親哥哥般仰慕,或許那時候她真的認為他們是真正的兄妹吧。

    然而從紅蓮離開笛原家一個人生活開始,從那時起妹妹對他的評價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你真的差不多該適可而上了吧。”

    “不行,因為那是我——是我的錯。”

    琴音掩飾著自己的苦笑,對鈴音如此說道。

    “那種話我已經聽膩了。”

    鈴音焦躁地說道。

    “是神薙那傢伙說的?他要你那麼做嗎?”

    “不是,紅蓮——不會說那種話。”

    “既然如此——”

    “……”

    琴音只是搖頭。

    這是她很早以前就決定的事。

    只要是為了紅蓮,她願意做任何事,只要他能夠幸福,不管什麼事她都願意做。自己辛苦難受也是理所當然。

    因為那是——懲罰。

    “對不起。”

    琴音這麼說著,然後向總是擔心姐姐的溫柔妹妹露出笑容。

    “……”

    只見鈴音氣呼呼地鼓著臉轉身離去,然後踏著粗重的腳步聲走上樓去。

    每次總是這樣。

    即使自己傻傻地認為是在做好事,卻總是讓重要的人或喜歡的人生氣、哀傷,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琴音也覺得自己果然是笨蛋,即使在學校的成績良好——考試所能反映的大多只有記憶力很好這件事。

    “對不起,鈴音。”

    即便知道她聽不見,琴音還是說出了口,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

    凌晨零點——星期五和星期六的交界。

    一天的開始與結束比鄰而居的深夜。

    紅蓮為了抒發心情而外出。

    “……可惡!”

    他就是無法平靜下來。

    因為不論是看電視、聽廣播還是上網,憂鬱的心情都只是更沉重而已。

    只要一個人待在寧靜的室內,對由奈的罪惡感和對琴音的煩躁就會更加膨脹,讓他無法忍受,意識像是在同一個地方不停打轉,紅蓮無法忍耐那樣難受的感覺,於是便出外想要吹吹夜風。

    而且在這種時候,深紅也不會出來。

    由於她似乎有以看紅蓮懊惱為樂的傾向,所以現在大概也在某處看著紅蓮,正開心地笑著吧。紅蓮不禁心想,如果深紅是紅蓮的意識所創造出的雙重人格——那麼自己說不定有被虐傾向呢?

    不管怎麼說——

    儘管出來外面,他卻沒有地方可去。

    隨意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紅蓮長長嘆出今天已經快達一百次的氣,而明明只是普通吐出氣息,舌頭上卻殘留著苦澀又沉重的感覺。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

    “……”

    他想當個平凡人。

    好不容易才奇蹟似地脫離了惡夢般的幼年期,以現在自己的立場,明明應該可以過著自己一直深深憧憬,卻是年幼時早已放棄——當時甚至連那意義都只屬於推測的'平凡'人生的……從旁人眼光看來的話。

    但是……他卻無法平凡地享受平凡的幸福。

    總是會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即使再怎麼表現得像個平常人,也像是在掩飾著什麼似的——心中的某處就是卡著某件事。

    那恐怕是如今己不在的自己的哥哥或姐姐。

    或者是深紅的存在。

    而且比起那些——

    “……唔!”

    紅蓮甚至感到反胃,不禁停下腳步。

    腦中晃動的火炎記憶在向他宣告——

    ‘你沒有那樣的資格! ’

    不管是平凡地喜歡上某人。

    還是品嚐平凡的幸福。

    那樣的事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因為——

    “……”

    他突然停在十字路口前。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已來到郊外。

    或許是沉重的心情所影響,早已見慣的風景——看起來卻顯得更為寂寥。

    雖說是在首都圈,這一帶卻是位在外緣區,因此有許多雜樹林和田野,到了夜晚便不見行人經過,也幾乎沒有汽車往來。

    當然——即使如此,柏油路上有明亮的路燈照耀,而且稍遠處的大樓和平房也有燈光外漏,所以不需擔心看不到路。

    只要向前直走,就可以走到過去紅蓮家所處的山丘上的高台。

    而往右走——就是笛原家的方向。

    “……”

    去了也不能怎麼樣。

    畢竟這十年也都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不管是好是壞,明天大概又要開始一如往常的生活,而紅蓮只能選擇接受而已。明知自己是在利用琴音的罪惡感,他卻只能帶著那股內疚,繼續扮演感情要好的青梅竹馬。

    “……可惡!”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用言語發洩自己的煩躁了。

    然後——

    “……咦?”

    或許是因為剛才在想事情的關係吧。

    他才會這麼晚才發現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的黑影。只見那塊黑影動了一下。

    “什麼……啊?”

    紅蓮感到自己全身汗毛豎立。

    一個不明物體就在眼前。

    濃烈的腥臭味乘著夜風傳來。

    狗?不,可是……

    “……”

    那東西緩緩站起。

    用兩隻腳——簡直就像人類似的。

    它背對著路燈的光所浮現出的輪廓,很明顯就是異形。

    它有四肢,也有頭和身體。

    可是形狀卻有些扭曲,比例不正常,關節的位置很奇怪,手的長度左右不均,粗細也不同,甚至有三隻腳——不,在後面正中央的那個應該是尾巴吧?

    而且體型很大。

    站立的身高確實有兩公尺以上。

    而在它的頭部,彷彿描繪著彎曲螺旋的突起——左右兩支。

    那是……‘角’嗎?

    “鬼……?”

    眼前是異形的怪物。

    只見漆黑的巨大身軀,悠然地阻擋在紅蓮的前方。它的臉部是一團黑色,幾乎看不出細部,在臉的正中央——閃耀金色光芒的雙眼正銳利轉動。

    彼此的距離大約四公尺左右。

    想要向右轉身逃跑,但這距離也太近了。

    “這是……什麼啊……?”

    紅蓮有如喘息般出聲說道。

    下一個瞬間——

    ——咚!

    只聽到短短一聲響起,怪物已不見蹤影。

    突然——動作快到不留殘像的怪物已經來到紅蓮的身旁。

    “——!”

    難以置信的腳力。

    而且怪物的粗壯右手,如今正以劃破空氣的速度,朝著紅蓮的頭抓來。

    紅蓮及時一側頭,以毫釐之差避開了它的右手,而對方的左手也緊接著揮來,卻見紅蓮的右拳從正下方彈起,擊中它的手,改變了其軌道,於是對方粗壯的手臂便以咆哮之勢貫穿空氣,在削過紅蓮額頭的白髮後,揮向紅蓮的背後。

    “咦……!?”

    剛才——自己做了什麼?

    對方的動作快到肉眼無法跟上,自己是如何化解了剛才的攻擊的?當然紅蓮對格鬥技一竅不通,最多就是在高中課堂上教過的柔道而已,更何況對方是超越人類領域的怪物,他根本不曾有過這樣的對戰經驗。

    可是為何——

    “嗚——!?”

    在他感到疑問的時候就露出了空隙。

    怪物將伸直的手收回,朝著紅蓮抱了過來。

    而紅蓮既不能往左逃,也無法往右逃,就這樣被對方粗壯的手臂圍住身體。

    嘔呼……嘔呼……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聲。

    黑色怪物的頭部忽然出現了裂痕。

    那算是——嘴吧,不過有縱向開合的嘴嗎?

    露出的牙與牙之間,看得到口水如絲般相連,而在那口中深處——比黑暗更黑的最深處,鼓動著發出水聲的會是舌頭嗎?

    (……我要被吃掉了?)

    紅蓮只是茫然注視著那景象。

    (在這種地方……被這不知道是什麼的怪物吃掉,這種事——這種事!)

    在這裡被吃掉而死去——

    自己的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自己是為了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而出生的嗎?

    不要!他不要這樣死掉!絕對不要!

    然而……

    (我……)

    紅蓮沒有不能死在這裡的理由。

    就和哥哥和姐姐像垃圾般死去一樣。

    就和父母親未達成理想就死去一樣。

    人類這種生物……誰都可能輕易就死亡。

    那種事不需要理由,而是這世界本來就是如此。

    沒有任何必然性可以讓自己一個人例外——

    (我不要!我不要!即使如此我……我!)

    不管會變成怎樣。

    無論要用任何手段。

    (我都想活下去——)

    在令人暈眩的恐怖與絕望之中,紅蓮只是如此祈求。就在此時……

    “真拿哥哥沒辦法。”

    他聽到不可能存在的妹妹那不可能聽到的聲音。

    “……?”

    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和平常不一樣。

    意識與感情——還有感覺不一致。

    簡直就像不是自己身體般的異樣感。

    是因為太過恐懼,讓自己變得不正常了嗎?

    還是說——

    (這是……怎麼回事?)

    奇妙的感覺逐漸擴散至早已因恐懼而麻痺的意識。

    身體好像被撕裂,卻一點也不痛,宛如慢動作播放的影片般,感覺時間就像是被拉長了一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因為呼吸與脈搏的上升,導致時間流逝的感覺變慢嗎?

    “不行唷,哥哥是我的人。”

    他依然聽見深紅的聲音。

    但是今天卻是四處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紅蓮的右手自己​​動了起來。

    自己應該正被緊緊抱住,唯有右手卻像泥鰍般從肉塊的束縛中逃脫,有如蛇一般張開大口——然後——

    “才不會給你呢。”

    食指和中指。

    紅蓮雙指併攏伸出——紅蓮右手的雙指朝怪物臉部正中央筆直刺去。

    刺向那黑色臉孔的正中央,如燃燒般火紅的其中一隻眼睛。

    噗滋一聲,指尖傳來戳破某物的感覺。

    “——!?”

    隨即怪物的雙手一鬆。

    即使是連神經都不確定有沒有的怪物——看來被手指戳破眼珠也是會退縮的,下一個瞬間,束縛紅蓮的雙手便完全鬆開。

    紅蓮則是整個身體倒在地上,然後順勢翻滾逃了開來。

    “~~~!”

    怪物發出如同野獸般意義不明的吼叫,一手按著自己的頭部——按著被戳破的左眼,然而即使如此,它的右眼還是緊盯著紅蓮,右手追著他伸了過來。

    眼看有如鉤爪般的指尖就要把紅蓮——

    ——一個異樣聲音響起。

    下一個瞬間,伴隨著輪胎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響起——只見從側面衝出一台黑白相間的小型汽車,與怪物發生激烈的衝撞。

    雖說是身軀龐大,怪物的重量畢竟也承受不了這樣的衝撞吧,只見它被輕易撞飛出去,掉落在地面上翻滾,而車體撞得嚴重凹陷的寶馬迷你也停了下來,在下一個瞬間,一個中年男人從車上翻滾下來。

    “……嗚,不該做這種不習慣的事啊。”

    大概是安全氣囊啟動,撞擊到他的胸部或腹部了吧,只見男人手撫著胸口,另一手伸向后腰。

    “餵!神薙紅蓮,你沒事吧?”

    “咦……?”

    紅蓮不禁呆呆一聲驚呼。

    這個——突然衝進來的大叔為什麼知道自己的名字?

    “真是幸運的傢伙,還是說父母有教過什麼嗎?”

    “……你……你是?”

    “現在不是說那種瑣事的時候吧。”

    男人的右手從腰部後方——拔出了手槍。

    而另一隻手也同樣抽出某個細長筒狀物,然後手腳俐落地將其裝在槍口部分。

    “啊啊可惡,果然車上還是該放把UMP啊!”

    男人像是半自暴自棄地一邊說,一邊舉起槍——開槍!

    那筒狀物恐怕是槍聲抑制器吧,只聽到啪的一聲,有如拍手般的聲量,一聲小小的、不像槍聲的聲音響起。

    子彈似乎剛好命中正要起身的怪物的腹部。

    只見怪物身體震了一下便停下動作。

    可是——

    “退後!神薙紅蓮!”

    男人一邊叫著,一邊接連不斷地開槍。

    一發、兩發、三發、四發、五發、六發。

    空彈殼彈落至地面,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三次二連射。

    那些全部都射在倒地的怪物身上,腹部四發、胸部兩發,雖然紅蓮對於槍和子彈的種類並不清楚,但是一般而言,姑且不論是否擊中要害,加上最初的一發,剛才總計射了七發子彈,身體被開了那麼多槍一般是會死的——如果是人類的話。

    “……”

    卻見怪物緩緩起身。

    它縱向的嘴張開——有如蛇一般的舌頭從口中垂了下來。

    “什麼……”

    紅蓮一臉愕然,而身旁的男人則是趕緊替換自動手槍的彈匣,他簡直像在變把戲一般,不知何時他的指間已挾著新的彈匣,接著立刻將其與空彈匣替換。

    “給我躺著吧!”

    他再次二連射,這次則是射了四次。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對怪物總共射了八發子彈,而且全部都擊中它的腹部,只見怪物搖搖晃晃地向後退,然後再度倒地。

    “神薙紅蓮,上車!”

    男人仍舉槍指著怪物,同時對紅蓮說道。

    “……咦?”

    “快點!如果這樣就能殺掉宿鬼,那我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受到他語氣緊迫的催促,紅蓮就在還搞不清情況下起身。

    然後——

    “——!?”

    男人突然消失了蹤影。

    不,不對,是男人的身影——與怪物替換了。

    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撲過來,以身體撞飛了男人——不過紅蓮領悟到此事時,怪物已經轉身面向紅蓮了。回過頭一看,只見在路旁的灌木叢裡,有一雙男人的腳翻過來露在外面。

    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然而——

    “好痛啊……”

    聽到那宛如岩石摩擦的聲音,紅蓮花了幾秒鐘才領悟到那是人話。

    這個怪物在說話!

    也就是說——

    “好痛好痛……”

    腹部流血的怪物這麼說著。

    “……好過分哦。”

    嘴裡雖然這麼說,但這怪物卻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腹部。

    它不痛嗎?不,它剛才不是才喊痛嗎?可是這個不知有沒有智能和理性的怪物,它說的每一句話都不能相信。

    最明顯的是血——它幾乎沒有流血,它中了那麼多槍,以常識來判斷,至少內臟也應該受傷了,那樣的話想要止住出血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好過分哦……咯咯……咯咯咯略咯咯!”

    這聲音——它是在笑嗎?

    這時槍聲再度打斷了紅蓮的疑問。

    “……!”

    紅蓮反射性地回頭,只見男人已經從草叢起身,正舉槍對著怪物。

    恐怕剛才的那一發已經把子彈射完了吧,那是在動作片時常見到,子彈用盡的狀態——套筒退到底一動也不動。男人將槍口對著怪物,右手紋風不動,左手卻是以更快的速度,不知從哪取出備用彈匣來替換。

    只聽到啪鏘的聲音響起,槍的套筒閉合起來。

    “你還真敢說,被封入詛咒的專用彈打中頭,也只能暫時絆住你而已,雖然現在這麼說有點晚——你們還真是超出常理啊。”

    紅蓮不明白男人話中之意,於是視線轉回正面。

    那怪物竟沒事地站在原地。

    它站在那裡,甚至顫動那縱向裂開的嘴發出笑聲——明明額頭上就開了一個彈孔呀。

    不,這麼說來剛才被紅蓮用手指戳瞎的左眼,​​那裡也是完好如初,好像理所當然般裝著一顆毫髮無傷的眼球。儘管由於事出突然,當時紅蓮並沒有把眼珠挖出來,但是要毫髮無傷實在不可能——

    “為……什麼……”

    “笨蛋,快逃啊!神薙紅蓮!”

    男人舉著槍對他喊道。

    他之所以沒有開槍——是怕會誤射到紅蓮吧,怪物確實就是刻意讓紅蓮站在自己和男人的槍口之間。

    紅蓮回過神來想要逃跑,雙肩卻被怪物的雙手牢牢抓住。

    “——我開動了……”

    這簡直就是惡質玩笑。

    怪物再次張口要啃食紅蓮。

    閃閃發光的齒列,有如野獸般的腥臭氣息輕撫著紅蓮的臉頰。會被吃掉。

    會被吃掉。

    被撕裂。

    遭到吞食而死。

    為什麼?

    理由是?

    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

    琴音。

    我……

    有如斷片般的思考,在心焦如焚的意識深處內不停翻轉。

    那一瞬間——

    “來吧,哥哥——起床的時間到了。”

    深紅以愉快的聲音詠唱道:

    “‘臨敵的士兵’”

    那是——咒文。

    “‘戰鬥者啊’”

    就如同字面意思般,那是詛咒的言語。

    是為了啟動深埋某處的詛咒所需的——鑰匙。

    “'眾人皆排起陣形整軍列隊於我之前'”

    那是讓人搞不懂意思的言語羅列,而紅蓮就像跟隨深紅的詠唱般,無意識地念了出來:

    “……臨敵的士兵……戰鬥者啊……眾人皆排起陣形……整軍列隊……於我之前……”

    在某處,某樣東西拼湊起來了。

    “——啊。”

    他吐出沉重的氣息。

    意識整個替換了過來。

    他現在既是紅蓮,也不是紅蓮。不,不對,紅蓮只是部分的存在,全體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平常是沉睡狀態,如今那一半起動了,跟至今為止突發性和限定狀況的起動不同,是完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流洩而出,不斷地嘶吼。

    那既非悲鳴也非怒吼,更也不是嗚咽。

    可以說那些都是,也可以說都不是……

    ……是純粹​​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紅蓮感到全身騷動不堪。

    全身的肉似乎從骨頭上剝離,然後膨脹了起來。

    同時他的頭髮——

    “……神薙紅蓮!?”

    似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只見頭髮不斷延伸,不,那真的是頭髮嗎?會隨主人意志而反應的東西不能稱為是頭髮吧?而那些便在背後聚集,塑造出形狀,它們連接起來,逐漸自己演變成又粗又長的'手'的形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頭髮持續延伸。

    伸長糾纏住自己的身體,糾纏住自己的——全部。

    手、身體、腳、脖子,它們纏繞著全身,並且聚集起來,編織成某種形狀。

    然後——

    “……我……是……”

    紅蓮回過神來,站在那裡的已經變成既是紅蓮、也不是紅蓮的存在。

    一旁車子的鏡子上映著他的模樣。

    那是黑色人型的——異形。

    儘管有著人類的模樣,卻有幾個部分相去甚遠,是某種不尋常的存在。

    他全身覆蓋著黑色,身上各處圍繞著分不清是肌肉還是筋骨的白線,長在四肢各處的突起物彷彿像在對四周威嚇,不過最讓人感到異樣的,是他的肩膀上各長著兩隻手臂。

    “什麼……?”

    看來連怪物也不禁為之驚訝。

    然而——

    “總之吃吃看或許就知道了。”

    它說著就接近過來,它是沒有警戒心嗎?

    那異樣肥大化的手想要抓住紅蓮——可是卻停了下來。

    因為紅蓮那比怪物還細的雙手,牢牢地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什麼……?”

    儘管訝異地這麼說著,怪物卻張開下顎,身體撲上前來。

    只聽到喀的一聲,紅蓮雙手承受的壓力忽然消失了。

    那恐怕是——怪物讓自己的肩關節脫臼,同時身體向前扑出,想要啃咬紅蓮的臉吧!只見怪物的手——或者該說它的肩膀不自然地伸長。

    幾乎是無視人體構造、違反常理的動作。

    但就連那樣的攻擊——

    “——嘰?”

    紅蓮也用手擋下了。

    只見另一對手臂從背後伸至身前,壓制住了對方的身體。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紅蓮發出吼叫。

    他一邊吼,一邊用四隻手,將比自己身體還大上一圈的巨大身軀舉起。

    “嗚呀啊啊啊!”

    手臂——半自動地動起,將怪物拋飛出去。

    怪物飛出的速度遠比受車撞時更快,但或許是這次並非出奇不意的關係,只見怪物靈巧地在空中擺動手腳,控制身體的姿勢。

    “嘰嘰!”

    異形所伸出的四肢咚的一聲,貼在附近樹木的樹乾之上。

    然而它並沒有掉下來。

    仔細一看,它的手指插在樹幹裡。

    真是超越常識的握力,如果是攀附在樹幹上也就算了,它卻是手指插進樹里,只靠著手指的力量支撐自己的重量。

    “什麼?發生什麼事、紅蓮、你那模樣……”

    “——!?”

    它剛才說什麼?

    (……它叫了我的名字!?)

    就在紅蓮注意到此事而感到戰栗的瞬間。

    “——逆木!!”

    槍聲伴隨著叫聲響起。

    只聽見受到抑制的槍聲接連不斷響起,下一個瞬間,怪物從樹上跳躍而起——可是那動作卻在空中產生紊亂而落下,只聽到啪啦的一聲,肉塊撞擊在柏油路上,大量的紅色鮮血飛散開一來。

    “——來了嗎?”

    男人喃喃說著,然後他也按著胸口附近——或許是肋骨裂開了吧——同時起身舉起槍,紅蓮順著男人的視線回頭,只見兩個黑衣人裹著奇妙的暗色斗篷,手上舉著像是來福槍的東西奔了過來。

    “噗……噗噗噗……”

    只見怪物如野獸般四肢著地,發出短短的吼聲,然後——

    “……”

    下一個瞬間,它的身影消失不見了。

    不——不對。

    姑且不論剛才,現在紅蓮的眼力能夠追上它的速度了。

    怪物是同時使用臂力和腳力,以四肢著地的狀態跳起,被它劃破的空氣發出呼嘯的風聲,而飛上空中的黑色軀體劃出拋物線,消失在黑暗虛空的彼方。

    看到那景象——

    “……”

    在紅蓮體內緊繃的緊張感突然消失。

    他感到全身脫力。

    事到如今恐懼感才湧現出來——

    “……啊。”

    他全身顫動。

    原本覆蓋住他的身體、塑造出手臂形狀的頭髮逐漸解開,不,那看似頭髮卻不是頭髮,只見那些從紅蓮身上滑落的髮絲盤踞在路面,並且逐漸轉為透明,終於有如蒸發般消失不見了。

    宛如這一切是一場無實體的惡夢一般。

    (什麼啊……這是……)

    “不要開槍,這傢伙不是啊!”

    聽著男人像是在庇護自己般喊叫

    紅蓮失去了意識。

    ***

    〈禦火槌〉的'化妝師'——正確說法是被稱為〈繕組〉的集團前來處理善後,是在神薙紅蓮昏倒後,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之後的事情了。

    基本上,〈繕組〉的工作是負責抹消現場的戰鬥痕跡。

    為了不讓宿鬼的存在被一般人知曉,他們使用物理和咒術的手法,'修繕'遭非日常破壞的日常,範圍從子彈到宿鬼的手,盡可能修復各種破壞的痕跡,從空彈匣到屍體全部都要回收,甚至如果有目擊者的話,就會以咒術對他們進行記憶操作。如果這樣還無法完全掩飾的話,那麼就需要在附近一帶張設咒術陣,進行區域性的記憶竄改。

    不過〈繕組〉的工作也不是萬無一失。

    在時間和人力有限的情況下,要將一切證據全部湮滅,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特別是近年由於網路和手機的普及,目擊情報在轉瞬間就可能從現場廣範圍擴散開來,儘管證明宿鬼存在的物證要以物品的方式遺留下來,可能性近乎於零,但和〈破組〉以及〈滅組〉對宿鬼的戰術相同,〈繕組〉毫無疑問也在尋求新的方法。

    不管怎樣——

    “——關於剛才那小弟。”

    一副訝異模樣提出這問題的人,是手上仍握著UMP短機關槍的迫水。

    而在他身旁的梨緒也同樣穿著戰鬥裝備——戒備著周圍的情況,那是為了要警戒遭遇意料之外的對手,因為宿鬼看起來雖是撤退了……但不保證它不會改變心意回頭,'剛形成'的宿鬼思考支離破碎,總之非常難以預測。

    “到底什麼來頭啊?”

    “……”

    迫水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梨緒也以一副很想知道的視線看著逆木。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那個神薙紅蓮的異形模樣——與寄生第三階段的宿鬼可說是十分相像,因為先有逆木確認過原本的​​宿鬼並對其開槍,所以才總算沒有誤射到他——若不是因為那樣,他們或許也會誤認他是宿鬼而開槍了。

    不,真要說起來,根本不能保證神薙紅蓮不是宿鬼。

    只是……

    “雖然詳情我也不是很了解。”

    逆木眺望著全身貼滿拘束用符咒,正被〈繕組〉隊員抬走的昏迷中的紅蓮,同時對迫水說道:

    “他或許是神薙的遺產。”

    “那個已經滅亡的家族?”

    迫水似乎難以相信,皺著眉頭問道。

    “有一段時期——不,現在御杖代家和十六夜也仍從事的研究之中,有一項名叫〈修羅奇兵〉的研究。”

    “修羅……騎兵?阿修羅的修羅,騎兵隊的騎兵嗎?”

    “是寫成突出奇兵的奇兵啦,是奇妙的奇。”

    逆木說著朝梨緒看去。

    那意思是希望身為擅於咒術研究的御杖代一族的梨緒能代為解說。

    梨緒一瞬間似乎感到困擾地眨了眨眼——然後說道:

    “我是御杖代家的不肖子弟……所以詳細情形其實我也不明白。”

    “……”

    “……”

    逆木和破水不禁面面相覷。

    雖然早已隱約察覺到——果然梨緒對於自己身為御杖代家之人,卻沒有咒術才能一事抱持著強烈的自卑感。她之所以不去咒術使用頻率高的〈滅組〉、〈索組〉或〈繕組〉,而是登錄在純粹以物理戰鬥特化的〈破組〉,理由大概也是為此吧。

    “不過宿鬼並未擁有物理實體,而是一種高度咒術情報,這種說法在很久以前就被提倡出來了。”

    梨緒以認真的語氣繼續說道:

    “也就是宿鬼並沒有物理上的實體,宿鬼所寄宿的人體若是容器,宿鬼就是內容物——如果把人體看做硬體,那麼宿鬼既是軟體,同時也是一種電腦病毒。”

    彷彿是在朗讀教科書一般,話語不斷從梨緒口中滔滔不絕地流出。

    “那麼有沒有可能利用咒術的累積,事先註入對人體與宿鬼同等的能力呢?這就是宿鬼暗殺用咒術改造士兵——通稱修羅奇兵構想的發端。”

    “……原來如此。”

    迫水半驚訝地點頭道。

    “這麼說那小弟是所謂咒術上的改造人囉?”

    “現狀還沒有證據證明神薙紅蓮是修羅奇兵。”

    一瞬間——梨緒像是困擾地眨了眨眼,然後又說道:

    “修羅奇兵這個想法在兩百年以前就存在了,不過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後,由於各種步兵用的裝備,特別是槍械和通訊機器的發達,使〈禦火槌〉的宿鬼封殺技術得以提升,所以如今幾乎是已經被遺忘的構想。”

    擁有優於人類數倍的臂力,以及如奇蹟般不死身的怪物。

    與那種怪物正面對戰,就等於是要人類與灰熊赤手空拳決勝負一般。

    然而……那單純是指人類以肉身格鬥的情況。

    若是以擁有數量優勢的武裝士兵包圍對方,利用槍械重複進行波狀攻擊,將對方可稱為是一鎧甲的物理實體——也就是肉體——完全破壞,那麼接下來只要讓本體的高密度咒術情報體與宿主分離,再來就可以用咒術將其完全封殺。

    槍械讓人類可以在對方無法觸及的距離發動攻擊,而通信器則是讓高難度且高靈活度的戰術得以實現。

    過去〈禦火槌〉是等待對方疏忽,然後動員數十人發動奇襲,利用長柄的長矛刺擊宿鬼將其壓制住,再趁對方無法動彈時放火。當時〈禦火槌〉就是採取如此極端的戰術——但是,當然除了效率不彰之外,死傷人數也不在少數,而且縱使做到那種地步,還是時常讓宿鬼逃之天天。

    正因為如此才要追求更確實、且少人數就可執行的宿鬼狩獵方法。

    “至少無論是御杖代還是十六夜,至今仍未完成修羅奇兵的研究。”

    “不過……”

    逆木接著梨緒的話說道。

    “最近這幾年,上頭的人又開始討論其必要性了。”

    “……是因為手機和網際網路啊。”

    “沒錯。”

    聽了迫水之言,逆木聳了聳肩。

    “手機等等的發達,加上網際網路的普及,都使得機密作戰難以進行了吧。而且〈滅組〉和〈繕組〉的排人結界也沒辦法長時間維持,而且最大的缺點是對街頭的攝影機等單純的機器無效,這樣讓我們的宿鬼狩獵行動更加難以進行,因為我們基本上是以人數超過二十人的大隊移動,然後在現場展開行動的。”

    畢竟宿鬼的存在始終是秘密,而〈禦火槌〉的存在也是相同。

    要是一般大眾知道有這種怪物,那麼文明國家的崩毀也就不遠了。

    使用黑色服裝、斗篷、偽裝車輛、短機關槍都是為了這個原因。

    如果單純只要對宿鬼進行物理破壞即可——而不需要意識到機密作戰的話,那麼使用重機關槍或自動步槍,甚至是迫擊砲或火箭炮,任務將會輕鬆許多。

    “相反地——”

    逆木說道:

    “〈修羅奇兵〉和我們不同,並不是在進行'狩獵',如果我們是'狩獵者',那麼〈修羅奇兵〉就是開發來作為對宿鬼用的'暗殺者'。一對一,也就是一隻就同時擁有〈破組〉與〈滅組〉的功能。”

    “……”

    迫水皺起眉頭,回頭望向紅蓮被抬上的大型貨櫃車——ACTROS。

    “為了狩獵潛伏在人體內的鬼,於是利用潛藏在人體內的修羅;不是勞師動眾地展開包圍作戰,而是從背後悄悄給予致命一擊——說理想是很理想啦。”

    “雖然我對咒術之類的一竅不通……”

    迫水從口袋中取出香煙,一邊叼在嘴裡一邊說道。

    “……但我也知道這種事很亂來。那就等於是將本來相當於十人、二十人份的機能,全部讓一個人承受不是嗎?”

    “所謂的咒術,本來每個人的能力差距就大不相同。”

    逆木瞄了梨緒一眼後說道:

    “不能單純以人數來比較吧……總之禦杖代和十六夜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在進行研究,而且恐怕——神薙也研究過了吧。”

    “……”

    這時迫水肩膀上以皮帶綁著的通信器發出信號聲。

    那代表〈繕組〉已經利用簡單的符咒,對鄰近居民的意識做過掩飾了。

    “該怎麼說呢……”

    迫水憂鬱地說道。

    “……那個小弟應該很不好受吧。”

    “說不定他會覺得在十年前死了還比較好吧。”逆木也聳聳肩回應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7:25 PM

第三章

每當別人提起他父母的事,紅蓮的心情就會變得很不愉快。

    若被問到父母是怎麼樣的人,他會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形容。

    總之最適合用來形容父親的詞彙大概是'殘酷'、'壞蛋'、'非人哉'吧……不過紅蓮認為那些普通的詞彙,都不足以形容那男人的全部。至於母親,對紅蓮來說只是'在生物學上,生下紅蓮等子女的女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意義。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不是紅蓮敬愛、思慕的對象。

    年幼的他,'父母'就是獨裁者的別名。

    '你是我的所有物,是我生的,所以我們有生殺予奪的權利。 ’

    那個男人如此說道,而且真的隨心所欲地對待紅蓮等子女。

    具體而言他們對紅蓮做了什麼,紅蓮已經不太記得了。

    每當對他進行'處置'時,紅蓮大多都已失去意識——而即使意識尚存,那男人做的事也太過複雜,當時的紅蓮應該是無法理解的吧?不,恐怕現在的紅蓮也無法理解。

    他曾經因痛苦而好幾天睡不著覺,只能不斷在地上打滾,也曾經不管吃了多少送來的食物,都只是不斷嘔吐,喉嚨也被胃液給灼傷。當他頭痛得在牢裡、不,在籠子裡打滾了三天后,曾經要求'拜託你們殺了我吧'——當時他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

    當然……那個男人才不肯殺了他。

    反而不斷對他重複著比死還殘酷的事。

    而那不只是對紅蓮,對紅蓮的數名兄姐也是同樣——但是他們沒多久就死了,而從他們的實驗結果所得到的成果,就累積、反映在對紅蓮的人體實驗上,讓紅蓮痛苦得更久、更激烈。

    老實說,紅蓮並不記得雙親的長相。

    因為那個男人戴著眼鏡,而且總是戴著實驗用的口罩和手套,所以不要說是臉,連皮膚都很少在紅蓮面前顯露出來,至於擔任助手的那個女人,她總是披著長發,低著頭——幾乎沒有正眼看過紅蓮。

    所以紅蓮只要聽到父母這個詞,就會喚起他的不快感和——

    …………

    “……啊!”

    在醒來的同時——他吐出積鬱在胸中的一口氣。

    自己是何時暈倒的?他眨了眨眼睛,逐漸鮮明的視界裡,映出了像是手術室的室內風景——彷彿要從上方壓下的巨大燈具,以及貼著像是硬質壁磚的牆壁,此外角落還排列著數個機械裝置。

    還有就是綁著紅蓮的——床。

    紅蓮半反射性地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全身都被以厚皮帶固定在台上,而且是一絲不掛的全裸狀態。

    “……”

    這裡是哪裡呢?

    遇見那個黑色的怪物,後來又有拿著槍的人衝了進來……然後那個怪物逃走,而紅蓮的記憶就是在那里中斷,恐怕是昏過去了吧。

    應該是在那段期間被送來的。

    但是是被誰呢?

    應該是拿槍的那群人吧?至少不可能是昏倒在地、被路過的人發現送到醫院。因為醫院即使會讓病患躺在手術台上,卻不會突然把病患全身剝個精光再五花大綁。

    而且以一間醫院來說,有些地方看來不太對勁。

    一整面牆上都畫著分不清是文字還是圖案的東西,而且天花板也是密密麻麻的整面都是,簡直就像是某個宗教設施——而那些圖案醞釀出難以言喻的奇妙壓迫感。

    “究竟——”

    “……意識似乎恢復了。”

    紅蓮忽然聽到某個人的聲音。

    但由於頭部也被固定住,這狀態能動的也只有眼球而已……他勉強能看到視界邊緣的人影。

    那是身上服裝符合這個地方的人物。

    雖然聽聲音辨別得出是男人……但卻看不出長相,他的頭部大半都覆蓋在帽子和口罩下,臉上也戴著眼鏡。在那鏡片之後,一邊眨著一邊注視著紅蓮的那雙眼睛,感覺冷淡得讓人見了不禁不寒而栗。

    其他還有數名……也是類似打扮的人在場,他們在這個貌似手術室的地方走來走去,視界邊緣的人影不斷地出現又消失。

    “沒關係,他抵抗的話就再讓他睡著。”

    某個人這樣說道。

    甚至——

    “……原來如此,這是腦等級、意識等級的蠱毒法嗎?”

    “有趣,實在有趣,以神薙的想法來說,實在——”

    “是相互增幅吧?咒術處理容量有六倍之多呢。”

    “不,由於不需讓意識同步,因此效率很好吧?實質上是——”

    “也就是說,他擁有一個人就能發揮出〈破組〉功能的潛在能力?”

    “這確實可以說是滿足了修羅奇兵的基本要求吧。”

    “那個神薙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一定是賭上東山再起的希望了吧。”

    隔著口罩,男人們發出朦朧的嘲笑。

    儘管他們每個人都在談話的同時,不斷地朝紅蓮看了又看——

    (這些傢伙……)

    那眼神很明顯就是不把人當人看,即使和紅蓮視線相對,那樣的態度也沒有任何變化,既不避開也不回視,彷彿不認為對方有人格似的。

    紅蓮看過那眼神。

    是和那男人同樣的眼神。

    而且——

    “嗚……啊……”

    紅蓮發出嘶啞的呻吟。

    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不過把身體交給這些人,天知道他們會對自己做出什麼事。而彷彿是在積極印證紅蓮不祥的預感般,男人們繼續著危險的對話——

    “好了,我想看看修羅奇兵的機能實際顯現的情況。”

    (……?)

    那個名詞紅蓮曾經聽過。

    修羅奇兵。

    是那個男人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當時的紅蓮完全不明白那個詞所指為何。

    “這一帶的咒術迴路複雜地束在一起,十分難以讀取呀。”

    “是所謂的黑盒子嗎?落伍的神薙竟耍這種小聰明。”

    “似乎是靠某種刺激起動。”

    “要試試對他投藥嗎?”

    “不——在那之前應該先以電擊刺激吧。”

    隨著那句話——紅蓮赤裸的全身立刻被貼上黏性的墊片。

    乍看之下像是電動按摩器一般,但——

    “——!?”

    視界隨著衝擊而扭曲變形。

    紅蓮全身感到劇痛,看來即使原理相同,那東西的電流和電壓的等級卻是全然不同,那與'刺激'根本是完全不同的次元。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在密室中迴盪。

    一樣。

    口罩、手術台、劇痛、實驗。

    這些男人和那個男人一樣,根本是如出一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視界染成了紅色。

    或許是眼球的微血管破裂了。

    然而男人們卻是毫不理會,仍以若無其事的語氣繼續談話——

    “沒有變化啊,難道不是單純的感覺刺激嗎?”

    “即使是咒術的機關,大多數也是會對電擊刺激產生某些反應才是。”

    “要再將電壓調高一些看看嗎?還是把周波數——”

    “有沒有可能是複合要素——”

    在紅蓮因劇痛而慘叫時,男人們依然若​​無其事地繼續談話。

    對這些男人而言,紅蓮就真的只是實驗動物吧。

    鼓膜傳來轟隆聲響,映在染紅網膜的室內風景嚴重扭曲,持續不斷加諸在身的劇痛,讓紅蓮意識的輪廓逐漸崩潰——

    “……”

    忽然某個東西橫掠過視界。

    頭上擦得晶亮的燈具——在那光滑的鏡面上。

    映著一個黑衣銀髮的少女。

    “哥哥……?”

    只聽到輕笑聲從上方傳來。

    從鏡中俯視因電流而慘叫的兄長,深紅說道:

    “你這乖寶寶到底要當到什麼時候?”

    只有紅蓮才看得見的雙胞胎妹妹似乎很愉快——真的一副開心的樣子。

    “已經夠了吧?”

    他的意識明明因劇痛而朦朧……不知為何卻能清楚看見深紅的模樣,清楚聽見深紅的聲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為了讓光能有效反射的燈具鏡面,只見身穿黑色和服的少女從那鏡面穿了出來,她就像是在枝頭盯住獵物的蛇一般,上半身從燈具的那一側垂了下來— —用她的手觸摸著紅蓮裸露的胸膛。

    “既然他們那麼想看,就讓他們看吧——看到不想再看。”

    深紅輕聲細語地說道。

    幻影少女的手指撫過胸、撫過頸子、撫過臉——觸摸紅蓮的額頭。

    住手,別碰我!

    他發不出拒絕的聲音。

    少女的纖指有如利刃般刺進紅蓮的額頭,這是現實嗎?還是幻覺呢?在劇痛的翻騰之中,紅蓮甚至分不出來究竟是電擊的痛楚?還是手指刺入的疼痛呢?少女的手就這樣更深地沉入紅蓮的頭部,翻攪他的腦髓,而且繼續摧殘腦內深處。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紅蓮在吐出血霧的同時發出吼叫。

    自己體內的某樣東西正在重組。

    首先是——頭髮。

    不斷延伸的黑髮及白髮開始包覆他全身。

    不,那隻是外表的改變,實際上以伸長的頭髮為引爆點,自己的身體開始急速變質——他憑著本能的感覺理解到。

    他的感覺變得更加敏銳,一度崩壞的視界也急速恢復清晰,他明白全身的肌肉與神經因得到活化而膨脹。

    心情就像是從夢中醒來似的。

    只不過在這之後或許並不是現實,而是惡夢。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紅蓮發出怒吼。

    同時——束縛他身體的皮帶都斷裂迸飛。

    “喔喔!?”

    穿手術服的男人們發出驚訝之聲。

    他們錯看紅蓮——也就是他們說的紅蓮化為〈修羅奇兵〉後的力量,臂力遠超他們想像,也或許是因為他們小看已經沒落至等同滅亡的神薙家,所以才會錯估了紅蓮的力量。

    可是……

    “終於變成修羅奇兵的型態了!”

    “這太棒了!太棒了啊!”

    “不,可是神薙的技術竟然進步到這種程度,讓人難以置信啊。”

    事到如今,男人們臉上並沒有恐懼與驚慌,反倒是更多純粹的驚訝之色。

    呼……呼……呼……呼……

    紅蓮宛如負傷的野獸般吐著氣,從手術台上下來。

    那姿態——已經變成難以稱為是人類的異形了。

    以異樣速度伸長的頭髮,已經相互交織成為平面,覆蓋住紅蓮的全身,而且還造出與人體輪廓明顯不同的數個線條。

    若是只看細微的部分,會發現奇怪的部分多到數不清——但是最像異形的地方,就是由兩搓毛髮自行糾纏而成的另一對'手臂'吧。

    “﹒..﹒..”

    紅蓮驀地視線移向旁邊。

    只見裝設在牆壁的巨大鏡子裡,就好似要襲擊獵物的野獸般,一個黑色異形正駝著背,身體擺出防禦姿勢,而除了原本的手臂之外,另外生出的兩隻手臂宛如翅膀般左右伸張,如果附上像蝙蝠般的皮膜,那型態看起來簡直——就像惡魔一般。

    “……這、是?”

    這就是自己的模樣嗎?

    重新這麼一看,愈看愈覺得自己陰森恐怖。

    全身漆黑的身體上,各處都有白色線條有如血管般,又像是標示肌肉的分割線般纏繞全身,而且頭部的兩隻紅色眼睛,彷彿燃燒般的炯炯有神。

    鬼神、魔物、怪物、妖怪。

    對於映照在鏡中自己的模樣,紅蓮腦中忽然閃過許多名詞,不過——

    (……修羅……奇兵……阿修羅……?)

    雖然沒有三頭六臂,但那姿態正有如佛教故事中所敘述的破壞神——阿修羅。

    “小弟,你叫神薙——紅蓮對吧?”

    穿著手術服的一名男人毫無戒心地走近紅蓮。

    他的話聲中也沒有任何緊張——反而一副熟稔的樣子。

    看來他似乎不明白紅蓮正怒不可遏。

    這些男人真的就和父親一樣,完全不顧他人的情感,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是在做自己價值觀中'正確的事',所以其他人理所當然該乖乖聽從。

    “你有意識吧?太有趣了,你的那——”

    男人的話無法說到最後。

    因為紅蓮的手——或者該說主手和副手吧——兩隻左手抓住男人的胸口,輕而易舉就將他舉了起來。

    “唔……喔……!?”

    “有趣……?”

    紅蓮喃喃說道。

    “有趣?什麼有趣?你是說什麼有趣啊……?”

    “唔……咳……”

    “你快住手,請住手,不可以亂……”

    “……閉嘴!”

    紅蓮將對方的話一刀兩斷。

    “……”

    男人們便表情抽筋著閉上了嘴。

    被他吊起來的男人口吐白沫地掙扎,其他男人則像是被冰凍一般,呆立在原地,看來這群傲慢的人終於理解自己做了什麼事。

    (……要殺掉他嗎?)

    紅蓮甚至開始考慮起這種事。

    如果是平常的他,絕對不會有這樣危險的思考。

    但不知是變成這姿態的影響,還是想起雙親的事正在氣頭上,或者是兩者皆是呢,不管怎麼說,紅蓮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自己想的話,隨時可以殺掉這個男人,赤手空拳——就像打蛋般容易。

    就在這時……

    “不准動——神薙紅蓮!”

    只見大門被踢破,黑色服裝的士兵們衝了進來。

    他們每一個人手上都拿著大型手槍,從裝在手槍下部的光學配備,發出瞄準用的紅色雷射光,在紅蓮的黑色身體上照出了紅色的點。

    士兵有四名,而紅點也是四個。

    在狹窄的房間中無法完全閃過——本來應該是的。

    “放開你的手!”

    然而……士兵們也有所猶豫。

    從這些人剛才說的話看來——恐怕對這些人而言,紅蓮是貴重的'實驗動物',不小心殺掉就得不償失了,也正因為如此,雷射的紅色瞄準點無不瞄準紅蓮的肩膀和大腿外側,因為雖然化成異形的怪物,基本上紅蓮的身體還是人體,腹部、胸部、還有大腿內側,這些地方都有粗粗的大動脈,要是傷到這些位置,可無法保證他還能平安無事。

    “……”

    紅蓮緩緩放下左手。

    而被吊著的男人已經昏了過去,所以即使腳著地,膝蓋也是無力地彎了下去,只要放開手,他應該就會直直倒下去了吧,因此立刻有別的男人慌張地奔來,扶住了他的身體。

    “好——”

    一名士兵對紅蓮說道:

    “就這樣緩緩轉身面向牆壁。”

    下一個瞬間,紅蓮的腳一個迴旋,穿手術服的兩人立刻被踢飛出去。

    那動作沒有任何技巧——與其說那是腳踢,倒不如說他只是揮動腳,把兩人撞飛出去而已,不過以現在紅蓮的腳來說,那樣就已經足夠了。

    只見手術服的男人們互相擠壓著,朝著持槍的男人們飛了過去。

    士兵們緊急伸手接住他們,當然,縱使是怎麼強壯的男人,面對突然飛來的兩個人的重量,不可能支撐得住,於是兩名士兵也受波及而翻倒,剩下兩人情急之下想開槍——沒想到下一個瞬間,紅蓮已經逼近到他們眼前了。

    “——!”

    紅蓮新的兩隻手——該說是副手吧——以無視關節的動作伸向男人的手槍,不,原本那就是紅蓮的頭髮暫時形成手臂的形狀,既然如此,那裡根本就沒有關節,和觸手相同,只不過那再怎樣也是手臂的型態,所以士兵們見到那異樣的動作而產生混亂,造成開槍時間晚了。

    當然那時間甚至不滿一秒鐘。

    不過對紅蓮來說已經足夠了。

    只見紅蓮的副手握住槍。

    被黑色手指所纏繞,鋼鐵的凶器微微扭曲,發出有如悲鳴的聲音。

    這時的紅蓮還完全不知道——他這動作已經讓這些士兵的槍不能發射了,自動手槍這類槍械在構造上,套筒只要從發射位置稍稍往後拉,這樣擊針就不會落下——也就是無法擊發,而他以野獸般握力抓住士兵們的手槍,所以每一把都是陷入這樣的狀態。

    “唔!?”

    但是〈禦火槌〉的士兵們個個精銳。

    他們反射性扣了兩次扳機,見子彈沒有射出,他們並不拘泥於手槍,很乾脆便放開了槍把,然後他們往左右移動散開,並且從腰間抽出大把的刀——不,拔出了小刀。

    刀刃長度將近六十公分,在被稱為協差的刀之中,這更是稱之為'大協差',是長度一尺八寸以上的武器。 (日本武士兩把佩刀中較短的一把。)

    說到協差,和日本刀比較起來,總是給人'備用'的印象,不過若是需要在室內揮動,那麼就可說是接近極限的長武器了,從實用性的意義來說,長劍和本差這些日本刀雖遭到淘汰——但若是要在無法使用槍的場所戰鬥,這樣大小的刀刃就非常實用了。 (和協差相反,是兩把佩刀中較長的一把。)

    不過另一方面……這些士兵們所持的小刀有著奇妙之處。

    首先刀身是黑色的,這恐怕是有防止反光和防鏽的意義吧,這樣的設計在普通的戰鬥用小刀也常看見。

    然而——明明應該是實戰武器,那刀身上卻又刻滿了像是美術雕刻刀的紋樣,這究竟是何理由呢?儘管這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不過那不像對物理性能有什麼貢獻,而那紋樣與這手術室的牆壁和天花板上刻的那些,很明顯有共通之處。

    另外——在刀柄部分。

    那與其說是日本刀的樣式,形狀倒不如說還更近似藍波刀的刀柄,而且還添加了幾個有點像機械——像手槍那樣的操作部分,那很明顯藏有某種功能,但究竟要在小刀裡藏什麼東西呢?

    “……”

    不妙,那刀子很不妙。

    紅蓮幾乎出於本能地領悟到此事。

    “喔喔!!”

    士兵們分別從左右砍了過來。

    而紅蓮則是用副手扶著主手,以掌中緊握的手槍擋住士兵們的斬擊。

    “……”

    這真是奇妙的感覺。

    人類的注意力本來應該只能朝向一個方向,可是他被人從左右斬來——而且對方恐怕是訓練有素的人——卻能同時漂亮地接住雙方攻擊,那技巧可說是難如登天,這結果證明他不單只是臂力變強了而已。

    彷彿和手相同,自己的感覺和意識也增加至兩人份了——

    “喝!!”

    士兵們大叫著,然後奮力地把刀刃一拉。

    下一個瞬間,從接住攻擊的手槍上迸開藍白色的火花,打中了紅蓮的手。

    “嗚……?”

    那並非難以忍受的激烈疼痛。

    但是紅蓮卻突然感到全身脫力。

    事後他才知道——士兵們斬向紅蓮的刀似乎是特殊的咒術刀。

    由馬氏體時效鋼所打造的刀身,上面再以雷射刻印上極薄一層咒術紋樣,是利用柄的部分所裝設的高壓電池激發、發動咒術的武器。

    那是以刀斬擊、以雷電擊、以及以術法詛咒的三段式攻擊。

    如果直接被斬到,那麼除了刀傷之外,他的身體可能就會因侵入肉體的捕縛咒術而麻痺了。

    “唔——!”

    紅蓮使盡全身力氣,用雙手將擋住刀刃的手槍往對方推去。

    只見士兵們幾乎像被撞開似地失去了平衡。

    而紅蓮則趁隙通過敞開的門,衝到走廊上,雖說身在陌生的建築物之中,但這裡的構造也不可能如迷宮一般,紅蓮打算找到大致方向後,就直接一口氣沖到出口。

    不過——

    “———!”

    能夠避開可說幾乎是偶然。

    飛來的子彈擦過紅蓮的肩膀。

    紅蓮反射性地後仰,下一個瞬間,第五人——開槍的士兵朝身體失去平衡的紅蓮衝來。

    “——混帳!”

    對方左手持手槍,右手持小刀。

    一身像是潛水服的服裝上,更穿戴著戰鬥用的背心和包包,身上全副武裝,那名彷彿以全身衝撞過來的士兵——

    “……是女的?”

    那是個——容貌美麗的少女。

    那雙細長銳利的雙眼正目光凜然地註視著紅蓮,她朝著紅蓮突擊而來,背後綁成馬尾的頭髮正如字面意思,好像尾巴一般地擺動。

    (……同樣的髮型卻大不相同呢。)

    紅蓮忽然想起了琴音,在這危急的情況下卻產生這樣的感想。

    如果說琴音是兔子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是貓——或者說是小型虎才更貼切。

    “唔……!”

    紅蓮扭轉身體。

    只見小刀的刀鋒削過他的側腹。

    以少女瘦小的身軀,而且又是單手持刀,本來應該是無法對對方產生充分的殺傷力……但對這把小刀而言卻是毫不相干,不需要斬斷對方的骨頭,只要刺出並扣下扳機,電擊與咒術就會封住對手的行動,當然這時的紅蓮還不知道那些詳細的原理。

    紅蓮勉強避開了對方的突刺,可是下一個瞬間,腹部立刻感到一陣衝擊。

    被擊中了!

    擦身而過的少女士兵順勢向前翻滾,並用左手的槍對紅蓮射擊,那幾乎是馬戲團才有的動作。

    “——嗚!”

    左側腹疼痛。

    但是——

    “咕……唔……?”

    瞬間他往自己的側腹看去——並沒有流血。

    會是包覆身體的黑髮如防彈纖維般擋住了子彈嗎?又或者是子彈雖然達到肌肉,黑髮卻發揮出繃帶的功能,抑制了大量出血呢?

    無論如何,劇痛並未深入體內。

    只是——

    “——!?”

    啪!耳朵深處聽到的聲音,大概是幻聽吧。

    只感覺身體從腹部到全身,正以驚人的速度開始麻痺。

    “什……什麼……?”

    紅蓮跪在走廊的正中央。

    不行,使不出力氣。

    雖然還不到會昏倒的程度,但這樣的攻擊要是再受幾發,自己將會完全無法動彈吧?這並不是麻醉的感覺,而是連整個神經都消失了一般——就好像虛無在體內蔓延般的奇妙感覺。

    而且——

    “到此為止了,小弟。”

    走廊裡側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紅蓮忍耐著籠罩全身的倦怠感,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眼神銳利的男人,正叼著香煙悠然而立。

    而且他的兩旁還有手持不知是步槍還是短機關槍,總之是長槍的兩個士兵。再旁邊還有剛才的那名少女士兵,不知何時已單膝跪地、擺出跪姿射擊的姿勢。

    “我們使用的彈頭封有抗宿鬼用的咒術。”

    叼著香煙的男人如此說道。

    而男人也單手拿著像是步槍的武器。

    總計四個槍口正對著紅蓮,距離有四公尺多,要飛撲而上則稍嫌過遠。

    而且走廊上毫無障礙物,想要在狹窄的直線狀走廊避開所有的攻擊,那是不可能的事,這種程度的道理即使是對槍外行的紅蓮也明白。

    縱使想要投擲東西,這景色單調的走廊上卻是連個滅火器都沒有。

    “彈頭中裝有超小型電池,命中同時所發出的電流會觸發咒術,聽說如果是人類,只要被灌進十發咒術,腦袋就會確實被破壞哦?修羅奇兵的精神有多強韌我是不知道啦——想要進行腦的耐力試驗嗎?”

    “……”

    老實說,這男人說的話紅蓮連一半也聽不懂,但是紅蓮也明白自己目前是處於進退兩難的狀態。

    雖然不知道這群人是什麼人……但毫無疑問是一個組織,而且明顯是存在於法律規範之外——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那一類型。

    更何況這裡是在他們的設施之中。

    也就是在敵陣的正中央。

    不管是修羅奇兵還是什麼,那都不是憑個人之力所能勝過的對手。

    然而要他這樣接受有如人體實驗——不,那就是人體實驗吧——的對待,紅蓮也是無法忍受。

    那麼——

    (自暴自棄地突擊……可以帶多少人一起陪葬呢……?)

    當被逼到絕境的紅蓮開始打算挺而走險時——就在這個時候……

    “迫水先生,等一下,等一下啦。”

    有個他曾經見過的男人,推開香煙男——應該是叫迫水吧​​——走上前來。

    那是與怪物衝突時,最先出手相救的男人。

    再看這個男人,他戴著墨鏡,身穿功夫裝,沒有比這更可疑的打扮了,不過也正因為如此,這個男人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於那些軍人或研究人員。

    他站在迫水的身旁——注視著紅蓮說道:

    “神薙紅蓮,你還有意識嗎?意思是你現在的狀態可以對談嗎?”

    “……可以的話又怎樣。”

    紅蓮如此回答。

    那男人露骨地聳了聳肩,嘆了口氣,然後搔著臉頰繼續說道:

    “嗯,那首先先報上名字好了,我是逆木慎一郎。”

    “你們的名字我根本無所謂。”

    “一定是吧,不,關於對你做出非常失禮的對待,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這男人說著——啪!兩手合掌發出明顯易懂的聲音。

    “那並不是〈禦火槌〉——我們全體的意思,是一部分人的任意妄為,我們全體並沒有要和你敵對的意思,請你務必要先明白這點。”

    “……”

    紅蓮不回答。

    根本沒有辦法證明男人說的是否是真話,即使他只是在推卸責任,把出於全體意思所做的事,推說是一部分人的自作主張,紅蓮也無法分辨出來。

    “老實說——那些恣意妄為的人也已經吃到苦頭了吧。”

    手術室的方向聽得到有人呻吟的聲音。

    恐怕是紅蓮踢飛的那兩個人吧,以那樣的力道踢下去,就算骨折了也不足為奇。

    “就我們來說,我們也想要調查關於你那模樣——以及能力,所以在這層意思上,我們希望你能夠配合。”

    “事到如今還——”

    “是啊,你說的沒錯啦。”

    逆木安撫著紅蓮說道。

    “我們的損害也相當嚴重啊,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和你起衝突的人全都骨折了哦?”

    “……你想說這樣就算扯平了嗎?”

    “是呀,就算是互有傷害,互不虧欠了吧。”

    逆木對紅蓮聳了聳肩。

    “總之我們彼此先停止攻擊,坐下來談談好嗎?就你來說,你應該也很在意那怪物是什麼?我們是什麼人對吧?這些我都會對你說明,不知你意下如何? ”

    “……”

    紅蓮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

    (……要怎麼做?)

    這時選擇繼續抵抗下去,能夠平安無事的可能性很低,儘管不覺得他們是可以信任的人——其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項。

    於是紅蓮重新聲明:

    “我不是實驗動物。”

    “我明白。”

    逆木用力點了點頭。

    “你或許無法信任我們,不過今後我們不會違反你的意志,強行對你進行檢查或任何事,也會傳達研究人員們不可造次。”

    “……”

    “其他還有什麼我們該記住的事嗎?”

    “……”

    紅蓮解除了戒備姿勢。

    當然,由於那幾乎是出於本能的行為,因此該說他單純只是全身脫力,這樣或許才正確吧,而配合紅蓮的動作,迫水等人也放下槍口。

    然後……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解除修羅奇兵的型態嗎?看不到臉實在不好說話啊。”

    “……”

    紅蓮沉默了數秒鐘。

    “呃這個……”

    “怎麼了?”

    聽紅蓮語帶困惑,逆木感到訝異而詢問他。

    “這個……要怎麼恢復原狀呢?”

    “不,這個你問我們也……”

    逆木以一副被打敗的表情說道。

    ***

    按下電鈴——等待。

    經過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到了一分鐘的時候,琴音才終於感到詫異地側著頭思考,紅蓮家只有單人房,所以不管他在家中的哪裡,都不會過了一分鐘都沒有反應。

    “是在廁所嗎?”

    琴音喃喃說道,然後又按了一次電鈴。

    但是再等了一分鐘,裡面仍是毫無動靜。

    “不在……?”

    這個可能性當然也有。

    不過——

    “會是上哪兒去了呢?”

    總之琴音決定放棄先回家去。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

    不過琴音幾乎每週都會來到紅蓮所住的大樓,像個女傭似地幫他打掃洗衣,這當然不是紅蓮拜託她的,而是往例的'為了讓紅蓮幸福',琴音主動幫他做的事。而這樣紅蓮是否就能幸福,老實說琴音也覺得相當懷疑……但是琴音也想不到其他還可以為他做什麼事,而且既然紅蓮沒有拒絕,總之他應該是不討厭才是。

    也就是說,紅蓮應該知道……琴音每星期六早上會都到他家來。

    可是他卻沒有出來開門。

    如果不是假裝不在家,那麼很可能是外出了,不過……

    “果然還是生我的氣吧。”

    琴音不安地喃喃自語。

    總之雖然沒有到不想再見到琴音的地步,但是為了由奈之事,紅蓮或許還有些生氣吧,昨晚他說'再見'或許是'下星期一再見'的意思,代表到那時他的怒氣也消了。

    “嗯~~”

    琴音感到很困惑。

    儘管她是往家裡的方向走去,對於這突然空出來的時間,她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利用,由於今天鈴音也在家,琴音覺得自己可能又會被念了。

    正當琴音考慮是否要去逛逛久違的書店——就在這個時候。

    “……嗨,笛原同學。”

    突然有人叫住她。

    抬起頭來一看——只見眼前站的人是一身便服的明月。

    他穿著藍色的風衣,同色系的牛仔褲,裡面則是印花襯衫,看起來就是符合他風格的穿著,不會太花俏、也不會太樸實,不會太剛強、也不會太軟弱,總之全體看來就是清爽的感覺。

    “太刀花學長。”

    “怎麼了?去買東西——看起來也不像。”

    明月看了琴音的穿著說道。

    附帶一提,琴音則是少見地穿著褲子——該說是吊帶褲吧,簡單說就是前面有一塊擋布,牛仔布質料的褲子,男用的就稱為工人褲,是一種工作用的服裝,她單純只是為了方便洗衣掃地才穿的,不過由於吊帶褲也常作為孩童玩耍的服裝,所以琴音穿起來,看上去格外顯得稚氣。

    “我的預定有點……被打亂了。”

    “預定?出了什麼事嗎?”

    “我本來是要去紅蓮——神薙同學家的,不過他好像不在家。”

    琴音略微苦笑地說道。

    而明月則是有些驚訝地側著頭。

    “神薙同學知道笛原同學要來家裡嗎?”

    “算是知道……嗯,大概吧。”

    如果說出自己每個禮拜都會上門拜訪,那麼感覺事情會變得更複雜,於是琴音隨口敷衍了一下,雖然她對明月並沒有什麼壞印象——但是到現在琴音還是搞不懂這個學長在想什麼,所以要是他說出'那我也每個禮拜去幫忙吧'這樣的話,會感到困擾的人反而是琴音。

    “那樣……有點太過分了,竟然放你鴿子。”

    明月的表情與其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傷腦筋。

    “啊、不是的,那個……”

    琴音慌張地搖頭否定。

    “我們並沒有確實約定,所以他可能只是忘記了。”

    那並不是紅蓮開口要求的事,而且極端來說,那單純只是琴音的自我滿足,紅蓮並沒有義務要為此拘束在家半天。

    “這樣啊,可是那樣一來——”

    明月似乎想到什麼似的,側頭思考了一下。

    然後他又轉過身對琴音問到:

    “笛原同學現在有時間嗎?”

    “是啊……算有吧。”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陪我一下呢?其實是學生會預定要辦聖誕派對,我正煩惱到時要帶什麼禮物去交換,如果有人能站在女性的觀點提供意見,那我會感激不盡的。”

    “……”

    琴音想了一下,終於點頭答應。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

    基本上有人拜託她,依她的個性都是不會拒絕的,若是有別的事情或約定那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有空間的時間,琴音也就沒有理由拒絕他。

    “謝謝你。”

    明月露出往常般柔和的笑容向她道謝。

    ***

    紅蓮被帶往的地方,是一間景色單調的房間。

    就像一個箱子,只有牆壁、地板和天花板而已。

    唯一的出入口就是牆上的一道門。

    在房中有兩張桌子,一張在房間中央,另一張則是在牆邊。

    而紅蓮就坐在中央桌前放的一張折疊椅上。

    這裡像極了警匪劇中的調查室。

    不過這房間不要說是鐵格窗,根本連窗戶都沒有——牆壁也沒有裸露出混凝土來。

    因為那是鐵壁。

    這並不是什麼比喻,因為那是由鋼板所熔接而成的牆壁。

    而且天花板的四個角落還裝設著類似小型監視器的裝置,除此之外還設置了數個像是機器的東西,從上面開了小孔來推測,應該有什麼東西會從那裡出來吧——這種程度的事紅蓮也能想像得到,但至於是火焰,還是毒氣、槍彈,還是其他別的東西,他就不知道了。

    老實說待在這個房間並不愉快。

    更別提是在這裡用餐了。

    “……”

    紅蓮懷疑地看著眼前的午餐。

    看起來非常普通——白飯配上味噌湯、烤鮭魚、煎蛋、菠菜豆腐、炒牛蒡絲,而那些菜餚就裝在非常平凡的碗盤裡面。

    由於房間內部太過非日常的景象,反而更使得那平凡的午餐透露出異樣的氣息。

    而且——

    “……”

    ——在餐點的對面。

    房間的入口處有一個背靠著牆站立的監視者。

    那是在紅蓮衝出手術室的瞬間攻擊他的那名少女。

    她依然穿著有如潛水服般突顯出身體曲線的衣服,而衣服上穿著像是軍用的背心,腰間掛著手槍和小刀,另外腰上繫著掛著彈匣包的腰帶。

    她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背後,抬頭挺胸地站立,那模樣正是軍人的印象……而且無端散發出壓迫感,老實說她只是站在那裡,就以足以讓飯菜變得難吃了。

    “……?”

    似乎是察覺到紅蓮的視線,少女微微皺眉。

    “你不吃嗎?”

    “……誰能保證裡面沒放東西啊。”

    紅蓮瞪著少女說道。

    “我可不想被迷昏,再做一次人體實驗。”

    “真要那樣做,我們會採取更簡單省事的方法。”

    少女如此回道。

    雖然她臉上還是看不出表情——但紅蓮感覺像是遭到愚弄一般,感到非常不愉快。

    “誰相信啊,真的沒下藥你就試毒給我看啊。”

    “……”

    少女微微瞇起眼睛注視著紅蓮。

    原以為她會開口罵人,紅蓮正等著她發難,但少女卻沒說什麼,她離開牆邊,坐在紅蓮桌子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伸出手將紅蓮前方的餐盤拉了過去,接著拉開免洗筷,開始吃起前述的菜餚。

    “……”

    她啜了幾口味噌湯,用筷子夾了烤鮭魚和煎蛋送入口中,接著把菠菜豆腐、炒牛蒡絲也各吃了一口、咀嚼給紅蓮看。紅蓮沒想到她會真的試毒,只是啞口無言地看著她吃。

    終於——或許是刻意要做給紅蓮看吧,她更加誇張地動著下顎,把口中的菜全部吃完,隨後少女從口袋中取出手帕擦拭嘴角,最後才將餐盤推回給紅蓮。

    “滿意了嗎?”

    “……啊……是啊。”

    紅蓮在她氣勢的壓迫下點點頭。

    之後兩人之間飄蕩著微妙的尷尬氣氛。

    就在這時——

    “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

    這麼說著進來的人是那個叫逆木的男人。

    老實說紅蓮鬆了口氣,他將視線移向這個外表可疑的男人,要是一直和這少女面對面,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悶到胃穿孔。

    “嗯?幾乎都沒有動嘛,不合你的口味嗎?”

    “啊、不是——”

    “是我吃的。”

    正當紅蓮猶豫著該如何回答時,少女就如此回答道。

    “梨緒?你在搞什麼啊?”

    “因為他要求試毒。”

    見逆木像是感到傻眼地問道,被稱為梨緒的少女則若無其事地據實回答。

    “我各吃了一口給他看。”

    “……是這樣啊。”

    逆木苦笑說道,接著他另外拉過椅子,坐在紅蓮的正面。

    “好了,該從哪開始說起呢,啊啊,邊吃邊說吧,你還在發育嘛。”

    “……”

    真是缺乏緊張感的男人。

    暗自戒備的自己顯得像傻子一般。

    老實說他的肚子是餓了,但是又覺得吃飯會露出空隙給人看到,所以紅蓮把餐盤往旁邊一推,目光直直瞪視著逆木。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首先要搞清楚這件事。

    雖然有配槍武裝——卻不像是普通的警察或自衛隊,話雖如此,印象又和黑社會或黑手黨不同,梨緒和在手同室遇見的士兵明顯有受過戰鬥訓練,再說他們身上的裝備太過正式了。

    “禦火槌。”

    逆木如此說道。

    “那就是我們組織的名稱。”

    說著逆木從口袋中取出原子筆和記事本,在上面寫了字給紅蓮看。

    '禦火槌'……紙上寫著這樣的文字。

    “我們是準國家機關,不過不管怎麼調閱政府官方的資料,也找不出這個名字就是了。”

    逆木輕薄地揮了揮手說道。

    “是所謂的……秘密機關?”

    “大概就是那樣啦,成立的時間比現在的日本政府還要久遠。”

    這種話逆木卻說得輕描淡寫。

    “……咦?”

    “〈禦火槌〉的母體可以追溯至平安時代,據說是從陰陽寮衍生出的組織,不過這種小事對你來說無所謂吧。”

    男人語氣輕鬆地說著,然後手指著自己。

    “雖然剛才已經介紹過了,不過我再重新自我介紹,我是逆木,逆木慎一郎,是屬於組織的〈索組〉——簡單說就是調查部門啦,然後這邊這位。”

    逆木用姆指指著站在背後的少女。

    “我是御杖代梨緒。”

    少女自己報上名字。

    “禦杖代……?”

    那獨特的名字紅蓮有印象聽過。

    “嗯——對〈禦火槌〉沒印象,禦杖代就有印像啊。”

    逆木似乎很滿足地點點頭。

    “其實神薙家本來就和禦杖代家一樣,都是構成〈禦火槌〉的七家之一,關於家族的繼承、說明那些,你的父母親似乎什麼都沒說就亡故了。”

    “……”

    紅蓮陷入沉默。

    也就是說這些人是雙親的——同伴。

    原本在紅蓮心中悶燒的警戒心,此時開始靜靜地膨脹,也不知逆木是否察覺,他仍是像在閒話家常般,以悠然自得的語氣繼續說明下去。

    “追根究柢,〈禦火槌〉其實是個獵鬼機關。”

    他突然說出了一個不可忽視的詞語。

    “獵鬼?鬼是——那個鬼?”

    “對,那個鬼,鬼怪的鬼。”

    逆木似乎感到滿足地點點頭。

    “你在說什麼啊!那種東西——”

    不可能存在!這句話紅蓮之所以沒有說出口,是因為他腦中閃過昨晚發生的事,頭部有兩個異樣的突起,全身被槍彈掃射,額頭中槍還能沒事一般行動自如——異形的黑色怪物。

    “沒錯,你遇到的那個就是鬼,我們稱之為宿鬼。”

    “宿鬼?”

    “寄宿的宿加上鬼,也就是寫作寄宿之鬼,讀作Yodorigi,正確說來應該是Yodoriki才是,不過經過漫長的歲月讀音改變了,而且這本來就像是隱語一樣。”

    “……”

    漫長的歲月。

    剛才逆木說的如果是真的,那麼可不只是十年、二十年,而是百年、不,搞不好是長達千年的時間,平安時代是在八世紀——距今有一千年以上的時間。

    “至於宿鬼究竟是高密度自律型詛咒,或是咒術情報體——這在〈禦火槌〉也還有許多爭論,嗯……該怎麼說明才好呢,神薙紅蓮,你有在使用電腦嗎?”

    “……多少有。”

    “你知道電腦病毒吧?先別管那些艱深的說明,總之你就想成是那種東西吧,它會感染安裝在人類這個硬體裡的軟體,替換裡面的內容——可以算是一種疾病吧,但問題是這種疾病擁有自我。”

    “……咦?”

    “說得更簡單一點,宿鬼就是會附身人類的惡靈,它本身其實只要放個二天不管就會自然消滅,也正因為如此,它為了不被消滅,需要的就是'容器',也就是會四處尋找寄生對象,然後被它寄生的人類快則二天,慢則十天左右,裡面的內容就會被完全替換掉了。”

    “替換內容——”

    他無法想像那種情況。

    而且他說內容——可是紅蓮看到的那個宿鬼,外表已經完全不是人類了,逆木雖然用電腦作為比喻,但是縱使是受到病毒的感染,電腦硬體也不可能會因此而變形。

    “……那你是說那個是人類嗎?”

    “原本是啦。”

    逆木浮現苦笑的表情說道。

    “內容完全替換成宿鬼后,那就已經是另一個人——應該說是另一種生物吧,但是它有非常強的力量,又有不死身的身體,那時你也看到了吧?它被我打穿額頭還沒死。”

    “……”

    “我們為了對抗宿鬼也做了許多武裝,但即使用施加咒術處理的專用槍彈射中,它也是如你所見,最多只能停止它幾秒鐘的時間而已,如果是內容完全被替換掉的情況,那它的行動原理就完全不同於人類了——你就當是活著的屍體,或是人類外形的一種'現象'比較好。”

    “……我聽得莫名其妙。”

    “你只要大致上有個印象就好了。”

    逆木聳聳肩。

    “也就是說,有某個東西會寄生人類,把人類變成不死身的怪物,而你們就是為了獵殺變成怪物的人類所成立的組織?”

    “大致上就是那樣。”

    逆木滿意地點點頭。

    “正如你所見,除了不死身之外,那個宿鬼——正確說來是被宿鬼附身的人類,隨著寄生狀態的進行,精神和肉體的混亂會逐漸平息,也會變得更強,那不單只是力量強和不死身而已,到時除了能自主性地使用力量和不死身,還能使用特殊能力。”

    “能力……”

    “關於這方面就有很大的個別差異,所以能力也不能一概而論。”

    根據逆木所說,個別的能力雖然存在一定的法則和限制,但那會以怎樣的形式顯現就完全不得而知。

    可能會是瞪一眼就讓對方燃燒的能力,也有觸碰就會讓岩石粉碎的能力,或是像把像定時炸彈的某種'詛咒'下到對方體內,再以時間差發動,據說這些都是有列入記錄的能力。

    “不管怎麼說,那都不是普通人能靠肉身應付的對手,即便〈禦火槌〉是這方面的專家,要狩獵一匹宿鬼,就必須動員二十人左右的人力,一對一根本就是自殺行為,就算有武裝也是一樣。”

    “……”

    那是當然的吧。

    實際上——當時有三個持槍武裝的人在現場,卻還是讓那黑色的怪物逃走了。槍確實是強力的武器,但是它能夠確實殺害的對象,只有遵從正常生命原理活動的生物而已。

    對方若是腦被破壞還不會死的生物,那麼與其用插入異物阻礙機能的子彈,倒不如更極端地用刀刃把手腳切斷,那樣更具有壓制能力。

    “不過——”

    逆木身體微微前傾到桌上﹒並且窺視紅蓮的雙眼。

    “這裡有個能跟那個宿鬼分庭抗禮的人類。”

    逆木說著食指指向紅蓮。

    “餵……等等!你在說什麼啊!?”

    紅蓮發出有如悲鳴的叫聲。

    只見在視界邊緣的梨緒右手微動,將手放在刀鞘之上——但逆木卻背對著她,舉起單手製止了她。

    “你曾經兩次和那怪物近身扭打,普通人類早就死了兩次了,但是你非但沒死,還壓制住那怪物的手,將它拋投出去,那實在是超乎常理。”

    “那是……”

    紅蓮那時的確躲過或是擋住那怪物的攻擊。

    甚至身體還起了奇妙的變化——自己變成了異形。

    那件事他還記得,雖然記得……

    “神薙紅蓮,你的父母似乎是以'製造能單獨對抗宿鬼的士兵'作為研究的主題,儘管神薙家在二十世紀左右就沒落了,但是過去在〈禦火槌〉中對於咒術研究可是一等一的家族。”

    “咒術——咒術是指詛咒、魔法是嗎?”

    “就是那個咒術。”

    逆木滿足地點點頭。

    “你的理解力很優秀,這樣就好辦了,在我們組織裡,對於接受過用咒術進行人體改造的人,也就是能夠單獨對抗宿鬼、將其封印消滅的強化士兵——若用比較俗氣的說法就改造人啦,我們稱之為〈修羅奇兵〉,不過這其實還在計劃當中,甚至只是概念上的產物而已。”

    “……”

    “不過那樣想也只是到昨天為止。”

    “……我就是……”

    紅蓮感到愈來愈口乾舌燥。

    甚至只是講一句話,都要花費一番勞力將舌頭從下顎強行分開。

    “……那個嗎?”

    “大概,如果不是的話,就我們所知,擁有那樣力量的就只有——”

    逆木用手指把墨鏡往上推。

    “宿鬼而已。”

    “……”

    紅蓮說不出話來。

    在這樣的狀況下,面對這樣的人,他似乎找不到藉口了。

    反而昨晚沒有和那怪物一起被他們殺掉就算好運了。

    附帶一提——據逆木所說,利用人體實驗般的​​檢查方式,對紅蓮身體進行調查的那些人,是與〈禦火槌〉七家之一—十六夜家——有所掛勾的研究員們。在他們看來,紅蓮的存在重重傷害到他們的自尊。

    他們的祖先經過長久努力都無法實現的。修羅奇兵的完成品就這樣出現在眼前,而且還是那個被認為已經沒落滅亡——也就是在他們之下的神薙利用秘術所造的。

    不可原諒!絕不承認!

    他們似乎是這樣的想法。

    反正神薙所製造的修羅奇兵只是半吊子吧——他們如此主觀認定,並且想要仔細檢證紅蓮的能力,藉此重新確認自己對神薙家的優越性。

    “先不管倫理的問題,他們那樣也是過分的越權行為,十六夜的那些人除了被你打的傷口之外,後續還會對他們做出懲處吧。”

    看來在〈禦火槌〉這個組織中,也有許多權力鬥爭的情形。

    “那麼——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逆木突然態度放縱地側著頭,觀察著紅蓮的臉。

    雖然有部分是他戴墨鏡的關係,不過紅蓮實在搞不懂這男人的想法,不管是他的大阪腔,還是看似輕薄的言行,或許都是這男人認為工作需要而戴上的假面具— —本質或許完全不同。

    “什麼怎麼想?”

    “你是有自覺還是沒自覺呢?因為看你不是宿鬼,所以大概就是修羅奇兵了吧,目前我們是這樣判斷的,但是如果真是那樣,那你就該歸我們管轄了。”

    “你說什麼?”

    “你是〈禦火槌〉的東西。”

    逆木如此斷言。

    東西,那好像就是在說——你不是人類。

    之前一直悶燒在胸中的怒氣,這時熊熊燃燒了起來,紅蓮瞪著逆木對他怒吼道:

    “什——什麼啊!那是什麼歪理!”

    “以你的立場或許會那樣想啦。”

    逆木從懷中取出一片口香糖,將其放入口中後說道:

    “你的心情我不是不了解,可是如果你真是〈修羅奇兵〉的實驗​​體,又或是完成體,我們是不可能對你這貴重戰力置之不理,而且〈禦火槌〉是終年人手不足,如果你能單獨應付宿鬼,那麼可說是一口氣增加了二十人份的戰力呢。”

    “那種事我才……”

    正當紅蓮想說我才不管呢﹒逆木立刻蓋過了他的話。

    “更何況咒術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安定。”

    逆木從懷中再取出一張——與紅蓮身上貼著是相同的符咒,然後說道:

    “如果是實驗體的話那更不用說了,你的身體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特別是腦。”

    “那是——”

    紅蓮腦裡閃過那個身穿黑色和服的少女。

    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存在的妹妹,如果那就是不安定咒術的結果……那麼紅蓮的腦或許已經出現異常了。

    “在我們來說,你再怎樣也是〈修羅奇兵〉唯一的完成體,我們對你當然有興趣,藉曲調查你的身體,或許也能有助我們停滯的研究有所突破。”

    “那種事我才不管——”

    “同時如果是我們組織,能替你的身體做維護的可能性非常高。”

    “……!”

    逆木順口說出的話,帶來的衝擊足以讓紅蓮沉默。

    沒錯,確實如他所說,既然原本與神薙家曾在咒術研究方面競爭,那麼〈禦火槌〉中應該或有擁有同等、或甚至是技術更在那之上的家族才是。

    也就是說——

    “擁有咒術相關技術的地方,現今的日本大概也只有宮內廳和〈禦火槌〉相關單位而已,而且若是情況允許——”

    逆木故意停了一瞬間。

    或許那是為了讓自己的話能打動紅蓮所做的演技。

    “或許也能讓你恢復成普通人哦?”

    “……!”

    “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協助我們,你覺得如何?”

    逆木的話在紅蓮心中——產生了無比的震撼。

    ***

    禮物很快就選好了。

    學生會辦的聖誕派對,聽說是由男生要準備送給女生、而女生則是要準備送男生的禮物,然後到時再互相交換,總之琴音只要在明月詢問'這個如何? '時,針對他所詢問的物品,負責點頭或搖頭就好了。

    結果——明月在商店街的生活雜貨店裡,買了一組風格獨特的茶具組。

    算是無可無不可的安全選擇吧。

    在那之後……琴音也繼續陪著明月購物。

    畢竟選完禮物就直說'那沒我的事了吧'然後轉身就走,這樣未免也太過冷淡了,而且也因為選禮物比想像中更早結束,所以她的時間還很充裕。

    就這樣——

    “嗯,這個很好呢。”

    “——”

    現在時間是下午快五點。

    琴音和明月來到商店街邊緣的蛋糕店。

    明月說服猶豫的琴音進入蛋糕店後,便在琴音還來不及拒絕之際,先點好了兩客豆沙水果,並笑著對她說'這是我推薦的哦'。

    然後……

    “真是好,買到好東西了。”

    “喔……”

    琴音坐在掘地式榻榻米座席上,而對面的明月正把剛才買的物品從袋子中取出觀視,看著他無法等到回家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小孩得到一直想買的玩具一般— —不過若說到他所注目的東西……

    “我的興趣是盆栽。”

    沒錯,就是盆栽。

    他們偶然發現商店街附近的公園有個小小的花市,明月就是在那裡買了一個小盆栽,對於沒這方面興趣的琴音來說,那是個價格令她驚訝的盆栽。

    “呃……很稀奇呢……”

    琴音帶著困惑如此評道。

    那的確不像是高中生的興趣。

    而且老實說,琴音完全看不懂那盆栽'好'在哪裡,雖然根據樹枝和葉子,應該是有許多判斷基準才是——

    “我喜歡花費時間,仔細地去培養。”

    只見明月把花盆轉來轉去,從各種不同的角度觀賞著。

    “的確常常有人說這不像高中生的興趣,不過其實不限於盆栽,像這種'重現部分自然的山水庭園'的興趣,愈是小就愈必須花費時間和心力才能夠維持,自然派水槽也是相同——結果也因為這些都是要花時間和心力,所以才會變成退休老年人較多從事的興趣。”

    “原來有那樣的理由啊。”

    琴音眨著眼說道。

    她對園藝雖然沒興趣——但是她覺得重新得知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識,是件很有趣的事,正因為她有這樣的求知欲,所以這名少女才會不覺得自己特別努力,卻能夠時常保持好成績吧。

    那先姑且不論……

    “這個也是,一眼看上去並不會覺得有多麼棒對吧?”

    “呃……是呀。”

    正如明月所說,他選的這個盆栽,即便看在琴音這個外行人的眼中,也覺得有點單薄,說得更白一點就是發育不良,這株盆栽很小,而且枝葉也不茂盛,整體來說感受不到生命力,當然,如果要講究'和之心',或是以清澄幽玄的角度去看,那麼評價或許又會不同了——

    “但是只要想像它成長之後的未來景象,就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色了吧,該說那是潛力或是——可能性吧。”

    “喔……”

    也就是說,把這瘦小虛弱的植物,培育到枝繁葉茂才是個中樂趣所在,但是也有些是不管花費多少心力都養不活,而經過他獨到眼光的判斷,這一株是大有希望的盆栽,因此明月才會說它'好'的樣子。

    “不會馬上就有結果的。”

    明月像是吟唱般說道。

    “這東西就是需要的是忍耐和纖細的觀察力。”

    明月臉上掛著微笑,他——

    “話說回來,笛原同學。”

    喝了一口茶說道。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那樣為神薙同學犧牲奉獻呢?”

    “……”

    突來的質問,讓琴音為之語塞。

    當然——她早有覺悟遲早會被問到這問題,為此也大略準備好答案了,那是盡可能讓對方能接受,卻絕不會觸及核心——真實的答案。

    然而……

    (——咦?)

    ……該說的話說不出口。

    心和身體好像不對襯——覺得就是有哪個地方兜不攏。

    “……我。”

    別的話語源源不絕湧出,取代了她事先準備好的理由。

    “我必須償還……對紅蓮所犯的罪……”

    “哦,罪——罪啊。”

    明月似乎感到有趣。

    琴音在逐漸噯昧的意識深處想著——

    好奇怪,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的狀態?

    難道這杯茶裡有什麼?

    “那是怎樣的罪呢?”

    明月輕聲細語地問道。

    這句話乍看之下十分溫柔,可是實際上卻是——毫不留情。

    宛如一個向可悲的犧牲者提出交易靈魂的惡魔。

    “我……我……”

    琴音顫抖的唇交織出話語。

    “是我讓他……家破人亡……”

    “你的意思是?”

    “是我……”

    琴音彷彿痙孿般顫抖著說道。

    “……殺了他的……父母……”

    “這話還真是不平靜呢。”

    明月滿足地笑著。

    那是他平常的表情,平常的聲音,那些明明都沒有任何改變——可是琴音卻好像是被拖到某個強大存在的面前似的,她只覺得無比恐怖,口中繼續娓娓道出。

    彷彿是個向神懺悔的愚昧罪人。

    “是我……放了火……我只是……想讓他看煙火……而已……可是……啊……”

    眼淚從琴音的雙眼流出。

    看著她的樣子——明月仍是開朗地笑著說道:

    “原來如此,有趣啊,實在是——讓人太感興趣了。”

    ***

    嘰哩……的聲音響起。

    那是硬物互相​​摩擦的聲響。

    那像在刮著鼓膜的刺耳聲音是什麼——由奈不經意地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房間的窗外風景扭曲變形了。

    不,不對。

    扭曲變形的是——窗戶的玻璃。

    “什麼……!?”

    她感到愕然不已,眼前的窗戶玻​​璃發生龜裂。

    然後下一個瞬間,窗戶玻璃連同鋁框一起向由奈飛來。

    “……!?”

    她能夠躲過完全是偶然吧。

    只聽到喀鏘的聲音響起,玻璃撞上牆壁,破片飛散開來。

    不止如此——

    “什麼!?這是什麼!?”

    放在房間角落的刷子突然飛了過來。

    她忍不住舉手一遮,刷子打中了手,彈了開來,而由奈則露出痛楚的表情,可是下一個瞬間,書架的書又朝由奈飛來。

    彷彿有個看不見的人在房間裡,抓起東西一個一個地投擲過來。

    “這是什麼啊!?”

    ……被紅蓮甩了。

    他清楚地告訴自己——自己是無法成為他戀人的。

    因為在他面前泣不成聲、哭天喊地太難看,所以由奈忍耐悲傷回到了家,不過老實說因為打擊太大,她情緒低落,又哭了不知好幾次,或許是這些原因,讓她的記憶甚至有些曖昧不清。情緒低落到想自暴自棄也不行的地步——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樣地喜歡紅蓮,連她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

    所以今天和明天她只想發呆一整天。

    可是卻是這樣——

    “什麼嘛!?”

    自己連想沮喪也不行嗎?

    只見房間中的物品一個接著一個地朝由奈飛來。

    這種事她在電影裡有看過——這就是所謂的騷靈現象。

    但是究竟為什麼這種超常現象會在自己周圍發生,自己才剛失戀,要求別發生這種麻煩事情應該並不過分吧?

    由奈發出悲鳴,當場蹲在地上。

    然後——

    “……咦?”

    她忽然感到人的氣息,於是回頭一看。

    似乎有難以名狀的味道凝聚在一起。

    “是……是誰?”

    由奈有如呻吟般問​​道,就在她視線所注視的前方。

    一個全身漆黑的異形人影正悠然存在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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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eistation2 發表於 2013-4-10 07:26 PM

後記

大家好,我是輕小說家的榊。

    在此為您送上我在MF文庫J出版的新系列'禦火槌'。

    在MF文庫J出版的上一部作品('瀆神之主'),裡面真的有好多好多人死亡,被砍成肉片,女主角還被主角強行●●,就各種意義來說都像在挑戰道德倫理一般,而寫出那樣陰暗沉重又無法無天的故事的人,就是在下我。

    雖然並不是什麼反動,當初……我本來是打算要下一個系列一反之前風格,寫一篇開朗活潑的故事。

    沒錯——該怎麼說呢,就是那種感覺非常無腦的、色色的喜劇!讓讀過的人都會以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拍著我的肩膀說“榊,夠了,已經足夠了,你已經奮戰過了”,然後我將使盡我的小聰明,把老梗更加發酵,我就是想寫寫看那樣的小說啊!

    我的設定是這樣的,女孩子能變身成魔法槍,然後每與她做愛一次,就會裝填進一發分量的魔法,就是這樣的設定!而敵人也同樣是魔槍使者,每打倒一個人,身邊的女孩子就會增加哦!收集到全部的槍就能夠實現願望,就像'時空英豪(Highlander)'那樣!

    看是先和最後的敵人決戰!還是主角先腎虧而死!色色又緊張刺激的故事就此展開!大概就像這樣。

    因此我還曾經揚言“乾脆來構思次世代的新萌角模式吧!”

    但是不知不覺卻寫出莫名陰沉灰暗的草稿來。

    真奇怪……為什麼會這樣啊?

    我、我可不是怕了兒童色情防治法哦! ↑傲嬌

    算了,前述的構想或許有一天,我會在哪裡用出來吧,那先暫且不論。

    本部作品——也就是所謂的變身英雄故事。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也是'使用似曾相識的題材,加以重新詮釋,重新組合而成',而就這一點來說,本作和前作或許都算是用相同的手法所寫的吧。

    我本身對特攝系變身英雄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我小時候喜歡的反而是像機器人刑警K,或是戰鬥電人查勃卡那種非“主角變身”的特攝,現在想來我還真是個彆扭的小鬼啊……),不過若是作為寫作題材,則是很早就對此有興趣了。

    總之雖然我做過許多努力,但是在中途發生許多曲折,致使我衝動之下就把之前寫的稿全部銷毀,並且還全部重寫&將初期草稿分成上下兩集等等,我就是做出了這些惡行。

    也因此給責任編輯和插畫老師添了許多麻煩。

    ……虧我還在MF的新人獎頒獎典禮上,大言不慚地發表“何謂職業作家”那種言論,卻在話剛說完就馬上開天窗,我真是沒救了。 (嘆氣)

    不,我真是對不起大家。

    另外讀過本篇的讀者相信很多人都發現了——〈禦火槌〉的成人角色們,基本上都是以輕小說作家為雛型,至於是誰我就不說了(笑)。今後應該還會增加吧,不過那隻是小玩一下,算是比較奇特的樂趣吧,對此沒興趣的人閱讀時請不用理會。

    無論如何,神流的“變身英雄故事”會如何演變呢?

    各位讀者若是能繼續陪伴著我,我會非常欣慰的。

    最後要感謝插畫的中村龍德老師、責編的K編輯,以及在我寫作時給予寶貴意見的同行的神野才串步老師。

    那麼下一集再會了。

    2010/2/2榊一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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