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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祐 -【煉獄姬.二】
【封面圖】:【內容簡介】:
被囚困在塔樓中的煉獄公主──艾兒蒂於牢獄中與過去的友人重逢了。
被圍困在王宮中的少年騎士──弗格在正視了自己的出生後,也知道世上還有個素昧平生的妹妹存在。
身為艾兒蒂的朋友,同時也是弗格妹妹的「她」帶著鮮血與混亂、狂騷與惡意,再一次現身於瑩國。
她的計策是把因【煉禁術】而生的偽造人類引進黑暗中,引爆瑩國境內從未發生過的恐怖連續殺人事件。
身不由己的艾兒蒂與弗格只能無奈地被捲進這場風暴中,而戰爭的盡頭究竟有什麼在等著他們──?
在充斥著謀略與毒氣的都市【匍都】中所展開的幽暗系幻想故事,第二幕隆重登場!
【作者介紹】:
藤原 祐
1978出生於日本大分縣,男性。出道作品《ルナティック・ムーン》曾經在2002年參加第9屆電擊電玩小說大賞,雖然沒有得獎,不過在隔年以此書出道。充滿戰鬥的世界與毫不留情讓登場角色死亡的風格,又有人稱呼他為「暗黑輕小說作家」。
【原日文書名】:煉獄姫 2
【原日文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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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序章 暗中行動的約翰內斯
大街上陰暗而頽廢,巷弄間滿溢著黏稠的腐敗。
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靠在崩裂紅磚邊的孩子蹲著乞討時,懷裡卻藏著準備威脅過往路人的刀刃。佇立在粗製濫造的小屋前等待恩客的女人趁著短暫的空檔,眼神空泛地抽著情夫贈送的劣質鴉片。偶爾可以看見打扮較為光鮮亮麗的集團,會對他們感到放心的都是對這條街毫無所知的人。他們和她們只是刻意打扮成一般中層階級,準備去市民區域打劫竊盜罷了。由其中一個負責假扮客人敲響玄關大門,趁著屋主詢問來意的空檔,其他人就從後門悄悄潛入將值錢的貴重物品搜刮一空,這些人靠的就是諸如此類的狡猾手段。
——灰色街道。
匍都的南部,被夾困在工業地帶與市民區域之間,這條狹小的街道或許該被稱成瑩國裡無處可去的宵小之輩聚集地。事實上,其他國民也是抱著這種想法看待這個地方,就連居住於此的人們也毫無例外。
畢竟,這裡本來就不是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原因有兩點。就是空氣與水源。
首先是空氣。林立在東側工業地帶的工廠所排放出的大量毒氣雖然全順著西風朝海的那頭吹去,但因地形與氣流的影響,其中一部分仍會流向西南邊的窪地沉澱聚積。那塊窪地即是灰色街道。
就算煉獄毒氣在現世中無法持續存在,但若是不分晝夜地運轉機械齒輪,毒氣的排放總量可就非比尋常了。再加上窪地對大氣的沉澱也起了作用,當毒氣濃度超越現世的淨化能力——灰色街道腥酸腐臭的空氣便混雜了淡薄花香,再一點一滴地侵蝕當地居民的肺部。
至於被污染的水源,可說從西邊的市民區域,甚至匍都全體都是個中原由。
供應匍都生活用水的玲無川是條從西北發跡,流向東南方的大河,而這座城市的設計便是愈富有的人愈能享受到乾淨的水源。換句話說,從城鎮的中心算起,居於北面的貴族與王族在其上游,位於西側的市民區域則是中游,從東方延伸至南方的工業地帶和灰色街道地處下游。
從工業地帶到灰色街道周邊這一段距離,已不復見十公里前尚還清澈的流水。夾帶鐵鏽氣味的混濁泥水必須得混合劣質啤酒才勉強得以入口,洄游其中的魚群體內也理所當然累積了大量毒素。
這裡原本就是應該被放棄的土地。不對,國家的確放棄了這個地方。連俗稱灰色街道的這條道路都沒有正式名稱,那裡的建築物也不存在門牌號碼。把這裡的地址登記在戶籍上的匍都市民可是一個都沒有。
只不過是被國家放棄的土地上,住著一群被社會遺棄的人們。僅此而已。
從國外來的非法移民、棄子、為了某些原因而失去戶籍的貧民、受到警察軍通緝的罪犯——差不多就是這樣吧。總之全都是只能呼吸摻雜毒素的空氣、喝著被污染過的水藉此活下去的人們。
但即便是這樣的灰色街道,也沒有跟自己境遇相似的人吧。
——再怎麼說,這副可笑的身軀可是曾經死而復生的。
伊帕西•特特斯蹲坐在昏暗的小巷裡,不著邊際地思索著這些。
在這裡生活也差不多快一個月了。起先確實有許多不習慣的地方,但現在已經沒什麼不滿了。那是因為伊帕西的身體——是由雷迪克•梅爾所製造的類人造人——這也算是一種幸運吧。換言之,這樣的他完全具備了在灰色街道生存的所有條件。
他的體細胞具備了將煉獄毒氣轉換成營養素的特性,打一開始這裡的空氣便無法對他造成傷害。不僅擁有超越人類的身體修復能力,加上還能操縱煉術,用蠻力代替言語總是容易得多。和那些拖著被毒氣影響的虛弱身體;只能從背後捅人一刀的傢伙截然不同。
拜此之賜,包含食衣住在內所需要一切物資,伊帕西都備齊了。與奢華兩字當然還相差甚遠,但至少能確保生活最低限度的質與量。
什麼都好,只有一件事除外。
坐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暗巷裡,伊帕西盯著自己的手。那只戴著「克拉夫念珠」的手腕前端。
握緊了拳頭,再張開手掌。感受到的是指尖正微微地顫抖。
伊帕西很清楚顫抖的原因。因為有件事始終無法得到滿足。
那是作為人造人甦醒之際,造物主雷迪克附加在伊帕西身上的本能。
也就是,殺人的慾望。
來到這裡之後,伊帕西當然也宰了幾個人。將那些纏著自己不放的盜匪信手砍了之後,有人因此相中伊帕西的能力而請他去處理一些狗屁倒灶的骯髒事。但不知道為什麼,總之就是不行。
男人還不夠。伊帕西想殺的是女人。
而且還要是年輕女人。如果是美女更好。若名字是特莉艾拉就更完美了。
跟自己體內殘存的倫理道德相互比對,著實是十分卑賤的慾望。這些話要是出自他人之口,伊帕西大概會覺得「噁心到快吐了」吧。儘管如此,伊帕西還是無法抑止。這份慾望日復一日像是無法被饜足的饑渴般,緩緩聚積沉澱在伊帕西的內心深處。
讓伊帕西艱難地壓下這份衝動慾念的,完全是他體內僅存的一絲理性。
要對在附近打轉的娼妓下手很容易,但若是沒來由地宰了她們,勢必得跟她們背後的情夫和老大們為敵。灰色街道再怎麼無法無天,也不會饒過無差別行兇的異常人物。
一定得避免被這裡的居民當成是共同的敵人才行。
更重要的是——伊帕西確信……
哪怕只有一次,只要犯了之後,自己就無法回頭了吧。
殺了第一個人,就會想對第二個人下手。這股衝動將會變得愈來愈難以克制,而不能殺人的抵抗念頭也會愈來愈薄弱。真到了那個時候,就再也無法收手了。到時候自己肯定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最近經常都窩在暗巷裡,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天的大半時光。一切都是為了忍耐。只是能維持這殘存的理性多久,伊帕西自己也不知道。自我毀滅的時刻已經近了,伊帕西能感覺到背後那些蠢蠢欲動的響聲。接下來就只是時間的問題,或者某個改變現狀的契機。
正當伊帕西想著這些事的時候——
「唷。」
伊帕西低垂的頭頂上傳來了聲音。
這聲突如其來的叫喚,讓身體不由得顫了一下。但並沒有感受到對方的敵意,也不至於需要趕忙退開。於是伊帕西皺著眉頭,慢慢抬起頸項。
「你在這種地方睡覺嗎?」那個人低下頭來,笑嘻嘻地看著伊帕西。
「……你是誰啊?」
整體來說,是個沒有特徵的人。
不對——是個太過沒有特徵的傢伙。
年齡約在十多歲到二十多歲之間,或許已經快三十了也說不一定。看上去雖然年輕,卻也有種歷經風霜的滄桑感。簡直像是將所謂的「青年」平均年齡層壓縮了一番,給人留下某種不上不下的曖昧印象。
性別乍看之下也無法斷定。容貌雖然端正,但以男人來說過於纖細,當女人來看又顯得太過精焊。身材同樣令人疑惑,可以說是個痩小的男人,又像是個沒胸部的女人。
一件襯衫加一條長褲,搭配輕薄外套都是屬於男人的打扮,但並不能以穿著當作斷定一個人性別的根據。不長也不算短的淡茶色頭髮,這種常見的髮色實在無法判斷人種。
對於伊帕西的提問,那個人只是稍微聳了聳肩。
「你問我是誰嗎?這問題真讓人難回答。就算說出我的名字,你也不見得能接受吧?」
聲音像是還沒到變聲期的少年。
但吐出來的話倒像是刻意的諷剌。
「……你在跟我開我玩笑嗎?」
「怎麼會呢?」
就算面露凶光,對方仍是不為所動。
「我沒道理開你玩笑啊。不過既然這樣……我不是奇怪的人,這麼說你相信嗎?很遺憾我沒辦法解釋清楚,因為我就是個怪人呀。」
伊帕西支起腿來,手指搭上懸在腰際的劍柄上。
對方身上沒有散發出半點殺氣。仍然只是聳聳肩,像在表示自己並沒有帶武器般攤開了雙手掌心。儘管如此——伊帕西還是有種不得不嚴陣以待的感覺。
手裡這把是來到這裡之後才入手的便宜外國劍,但有了煉術加持,作為武器還不算太差。
「呵呵,你還真是危險啊。」
對方依舊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樣。
「不過呢,你也只是假裝出危險的樣子罷了。那種鈍刀可不是什麼好貨,質量低劣又不鋭利,恐怕砍沒兩下就斷了吧。啊啊,真是差得離譜呀。」
「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有什麼目的?有工作想拜託我嗎?還是……」
「說得也是。」
對方隨意撫著下巴。
「我究竟是何方人士,就從我接下來舉的幾個選項裡挑一個你喜歡的吧。」
掛在他臉上的那種笑容,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在開玩笑。
「煉術師公會派來的使者——帶著將你暗殺掉的委託;或是王屬煉術師——要來宰了你;還是『邊獄院』的研究員——對你的身體很感興趣。再要不就……」
「……唔!」
伊帕西立馬站了起來往後退開,拔出刀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煉術師公會還無所謂,想不到居然會聽見王屬煉術師和邊獄院的名號。
這也就表示——
「你這傢伙,難道……」
自己的真面目已經被看穿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
但,即便如此。
「……再要不就……」
就算劍尖已經抵在面前,他依舊沒有半點膽怯的模樣。
「我是來幫你的人——是雷迪克遺志的繼承者。」
這句話完全出乎伊帕西的意料之外。
「你說……什麼?」
面對一臉愕然的伊帕西,他說:
「我再給你一個忠告,伊帕西•特特斯。那把鈍刀不好。那種劣質的三流東西,就算加上煉術使用也馬上就會報銷了不是嗎?那種東西殺不了人,也滿足不了你的慾望。」
那是喜歡人類,同時也厭惡人類的語氣。
「你打算蹲在這裡悶到什麼時候?打算像這樣行屍走肉地活下去?你的新身體……你打算把雷迪克•帝耶•康菲爾德送給你的嶄新人生浪費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面嗎?」
帶有某種異常的魅力,卻又不會淪為濫情的態度。
「不是這樣的吧?你有活下去的目的,有站起來的理由。至少你的殺意不該是對我展露的呀。」
他仍是笑著。
「這個你拿去用吧。」
那傢伙的右手不知何時竟握著那東西。
伊帕西倒抽了一口氣。
那是一把劍。
刀身約六十公分,加上握柄大概也就七十公分上下。是一把十分厚實、左右對稱的雙刃刀,有著將單子葉植物的葉片剪短後的形狀,近似大陸古代所使用的鬥劍。
這玩意究竟該不該稱為「武器」都還是個疑問。
整片刀身都是半透明的赤紅,被寶石般的外殼包覆著。
外殼,的確只能用外殼來形容它。
說是紅寶石稍嫌廉價,用紅玻璃形容又過於奢華。礦石般的光芒有著將鮮血凍結後的栩栩如生感,就連封閉其中的鋼鐵刀身也染上了赤紅的色彩。
光看一眼,只會認為這不過是細長巨大的礦石還附有握柄的「奇妙物體」,就算注意到埋入其中的刀刃也感覺不到脅迫感。
可是——
外殼本身的表面凹凸不平,頂端依照裡頭的刀刃製作得非常尖細,周圍則鋭利得刺人。若硬度夠,說不定還能直接將人體剝皮銼骨。
因此,這把劍看在伊帕西眼中,感受到的是一股奇幻的美感與異樣的厭惡情緒。
伊帕西嚥了口唾沫。
指尖顫抖著。和方才忍耐殺人慾望時的顫意同根同源——不對,就算根源相同,懷抱的感情卻全然相反。此刻浮上心頭的,全是渴望。
「呵呵……」
對呼吸劇烈起伏的伊帕西笑了笑,那像伙喃喃開口嘟嚷了一句:
「艾莉絲四號。」
「艾……莉絲?」
「是這把劍的名字。艾莉絲這個名字,你應該也聽過吧?」
透過煉禁術創造出不可能存在於現世的武器,那個「魔劍之母」艾莉絲•嘉立爾。這把被寶石覆蓋的奇怪武器,就是出自她手中的第四號嗎?
也就是說,這把劍的出處,跟那名少年是一樣的。
這是可以跟那個該死的人造人所拿的彎刀匹敵的力量——
「你想要嗎?」
「唰」的一聲。
劍身輕而易舉地剌穿了地面。
伊帕西伸出手。
輕輕碰觸劍柄。好溫暖啊。
「那麼,你就拿著吧。現在的你還只是顆蛋。就跟這玩意一樣,是還沒破殻的蛋。也就是說,你們體內都藏著能孵化成雛鳥的可能性啊。」
像被從背後推了一把,這句話寓意深遠。
但伊帕西並沒有把這些話聽進耳裡。那傢伙——那個不男不女的陰森人物早已經消失在伊帕西的視野甚至是腦袋中了。
就連他的真實身份也不再重要。
「咕唔……哈!」
現在唯一能讓自己在意的,只有手裡的這把劍。
美麗而詭譎,擁有教人難以抗拒的魅力——魔劍「艾莉絲四號」。
握柄傳來恰似象牙製品的高貴觸感。
就算置身在灰色街道的污濁空氣中,覆在刀身上的寶石光芒仍然澄淨。
用單手輕輕揮動,傳遞到掌心的是恰到好處的重量。
之前拿的便宜外國劍,相較之下簡直連給小孩子糟蹋的玩具都不如。
這把劍究竟擁有多麼完美的力量?
能靠它施展煉術嗎?
不對,比起那些——
用這粗糙的表面將女人的肌膚劃開時,鮮血會如何噴濺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帕西笑了。
發出洪亮的聲音大笑。
這抹赤紅的光輝彷彿將自己胸膛中沸騰翻滾的骯髒慾望全都包容進去了。就像鑲嵌在寶石中的刀身,就算世人無法認同刀劍的鋭利,只要能用鮮血濡染這赤紅的軀殼,自己一定能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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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離前提還很遙遠
今日的匍都烏雲密佈,就算白晝也顯得昏暗。
天空似乎就快下雨了,但遲遲迎接不到雨滴。市民們想必正為了洗不了衣服而皺緊眉頭吧。但在地底深處,不論天晴或降雨都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到了冬天,或許會感到些許寒意,但和一般住屋相比,寒暖的溫差變化並不明顯,就這一點來說,這裡應該算是挺適合居住的環境吧。
當然,前提是得耐得住連黴菌害蟲都活不了的濃郁毒氣。
前代王妃的慰靈塔地底下,便是艾兒蒂居住的牢籠。
弗格坐在裡頭的搖椅上,心不在焉地看書。
在石壁燭台的光芒下,這間沒有晝夜之分的房間也彷彿飄進了懶散的午後氛圍。連翻書的指尖都悠悠哉哉。
實際上,只不過是在消遣時間罷了。這座監牢裡的幽暗照明並不適合看書。
——話雖如此,這也只是對自己而言。
抬起頭,望向眼前的睡床。
主宰這裡的公主殿下穿著居家服飾趴在床土,一雙腳丫前後擺晃著,一面哼歌一面看著手中的繪本。絲毫不在意房間裡的昏暗。
「艾兒蒂,點盞燈怎麼樣?」
於是他還是開了口。
停下哼唱,她往這邊瞥了一眼。
又要開始讓人鬱悶的碎碎念了,她臉上的表情顯然是這個意思。
「不點燈照樣可以看書啊。」
「太習慣漆黑可不好喔。這樣外出的時候,你的眼睛會受不了陽光的……看你這樣子,大概也沒有好好地做『日光浴』吧?」
「……唔——」
艾兒蒂睜大眼睛瞪了過來,弗格只能嘆口氣。
或許自己就是在碎碎念吧,但事實上,嵌在石壁上的燭台和她本身的閃爍銀髮、還有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都還不足以照亮這個房間。
「前一陣子不是還滿常出去的嗎?」
「什麼前一陣子……都已經過兩個禮拜了,這樣不行,還是得每天曬曬陽光對你比較好啊。」
艾兒蒂噘起嘴,最後還是在弗格堅持的注視下死了心,輕聲嘟噥著「知道了」,仍保持趴臥的姿勢伸出右手。
沁滿牢獄的濃郁花香微微搖晃著。
緩緩圍繞在艾兒蒂的右手臂,沉澱、纏捲、變質、可視化的——為數龐大的黑色直線構築出某種花紋,以黏附的右手臂為苗圃,宛如生長出一株小樹。
以那隻手臂為起點描繪而成的煉術陣進一步成為媒介,向周圍的毒氣傳達艾兒蒂的意志。將異世界的大氣替換成現世中所不存在的幻想物質。
浮現出的,是一顆光球。
灑下與太陽同樣的光芒,只有手鞠般大小。
被艾兒蒂取名為「太陽」的那顆光球悠緩地浮向空中,在天井附近靜止了下來。被照耀的牢籠明亮得猶如白晝。
「……好刺眼喔。」
右手臂的煉術陣依然維持著,艾兒蒂瞇起眼睛不悅地蹙起眉頭。
「請忍耐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就讓它消失喔。」
「弗格最壞心了……」
就算被說壞心,也不能讓她就此停下。
即使是長期被煉獄毒氣繚繞的特異體質,但追根究柢仍是人類。就算是艾兒蒂,在長期遠離陽光的情況下,還是會對健康造成危害。
所以從小時候開始,她總是要定期沐浴在「太陽」之下。只不過每當弗格不在,她不免會偷懶,讓她做還是會做,但經常是滿臉不耐煩——唉,畢竟拗到最後她還是會乖乖聽話,只是在情緒上總會想稍微反抗一下吧。
就在這個時候,察覺到有人正踩著監牢外的階梯一步步走下來。
會來到這裡的除了弗格,當然就只有一個人。
「哎呀,在做日光浴啊?嗚,嗚哇,好刺眼!」
突然越過柵門將臉探進來的伊歐•特莉努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直視到「太陽」,忍不住發出小小的悲鳴。趕忙抬起一隻手遮住雙眼,又往後退開一大步。
「喂,弗格,伊歐也說很刺眼啦,應該夠了吧?」
「不行,還不夠。伊歐會覺得刺眼只是單純因為太笨的關係。」
「你這傢伙,也用不著把我說成那樣吧?哎唷,眼冒金星了……」
「從樓梯那邊就可以看到裡面很亮了吧?誰叫你要突然往裡面看。」
「……的確,伊歐真的很笨。」
「怎麼連公主殿下都這樣說我?太過分了!」
伊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抬頭悲嘆的搞笑模樣,讓艾兒蒂笑了出來。不管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忠於本性,總之這名侍女確實很擅長讓主人開懷。弗格對她這一點也感到很敬佩——這當然這不是諷剌,而是生性嚴謹的自己並不在行的領域。
「對了,發生什麼事了嗎?你怎麼跑下來了?」
「啊——嗯嗯。」
眼睛總算是舒緩了些,伊歐用力眨了好幾下後才綻開笑容。
「我烤了一些核桃,就帶過來了。」
她邊說邊掀開捧在胸前的竹籃。
——這個人又在縱容艾兒蒂了。
這樣的想法反射性浮上腦袋,但還是忍著沒有說出口。
艾兒蒂是在一個多月前外出的時候認識了核桃的滋味。
那時借宿的「黑豹亭」旅館所端出的麵包裡就加了這種果實,現在已然成為艾兒蒂的心頭好。
恐怕這也是她與已經不在人世的朋友——綺莉葉之間的回憶吧。
這份對故人的追思,是孕育在她體內的正面情感。
所以也不想再用什麼告誡來潑人冷水,不過就是核桃,趁這段時間讓她吃個夠也好,反正這小小的果實也算營養。
「公主殿下請嘗嘗看。弗格,你還在幹嘛?快點拿去吃啊。」
「好好好。」
話雖如此,如此無微不至的照料還是讓弗格忍不住笑了出來。
接過竹籃打開包裹,裝在裡頭的東西可不只是烤過那麼簡單。不僅外殼全剝乾淨,還把剝過的核桃裡比較大顆的挑選出來,均勻地灑上鹽巴。
「伊歐也要吃吃看嗎?」
詢問後,得到的答案也不出所料。
「我不用了。」
「也是啦,如果把小顆一點的當零嘴吃完才送過來的話,你應該也吃飽了吧。」
「……唔,你很吵耶!少在那邊管人家的閒事啦!」
「吃太多的話會流鼻血喔。」
「你這傢伙真的從以前開始就很不可愛耶。」
「要一起喝茶嗎?」
「要。」
竹籃裡除了核桃,還有一套茶具,三隻陶杯。她還真是不會幹賠本生意呢。
伊歐從弗格提在手裡的竹籃中拿出一隻陶杯,從茶壺倒了杯紅茶後,就走到監牢入口的樓梯旁坐下。確實她也沒辦法進到裡頭來。
回到牢籠裡,艾兒蒂已經從床上站起身等著吃核桃了。
黏附在右手臂上的煉術陣不知何時消失了,大概是認定就算不繼續操控術式也用不著擔心的關係吧。在這間瀰漫著濃郁毒氣的牢房裡,以煉術創造出的幻想物質遠比在屋外更能長時間留存。
接過從竹籃裡拿出來的小紙包,艾兒蒂帶回床上攤開,開始吃起核桃。那模樣活像只小動物,卻帶有某種高雅的氣質,是因為她天生的美貌還是因為王族身份呢?也許兩者都是相同的。儘管她並沒有接受過身為公主該有的教養禮儀課程,但她身上確實流著兩個國家的王族血脈。
把倒入茶水的陶杯放在睡床旁的櫃子上,弗格折回搖椅坐下。
「公主殿下,您覺得怎麼樣——?」
伊歐拉長了聲音從牢房外發問,艾兒蒂點了點頭。
「很好吃。」
「不用給弗格吃也沒關係喔——」
「呃……一個人吃那麼多的話,真的會流鼻血啦。」
紙包裡的核桃份量簡直可以媲美一座小山。就連兩個人分著吃也稍嫌太多了。
艾兒蒂又拿起一顆核桃啃咬,抬起視線朝這邊看來。
「……你想吃嗎?」
「如果艾兒蒂給我吃的話。」
「如果弗格無論如何都想吃的話,我也不是不會給啦。」
她似乎有些得意。
看來她是打算對我剛才的碎念報仇吧。
「哎呀,居然對弗格這麼好,真不愧是公主殿下,真的好溫柔啊。」
朝牢房外多嘴插話的伊歐瞥了一眼,弗格不由得苦笑。
「說得也是。這些核桃看起來好好吃,可以分我一些嗎?」
「呵呵呵,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真拿你沒辦法!」
艾兒蒂臉上漾起驕傲的笑容,用雙手紙包遞了過來。
「……可是你不能拿太多唷?」
「真的太感謝您了。」
弗格抓了三顆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每粒核桃都非常飽滿大顆,既沒缺角也沒有破損。要把這些全都敲開剝乾淨想必得花上一番功夫吧。
「伊歐一定能當個好太太的。」
於是半開玩笑地朝牢籠外喊了一聲。
「是是是,你又在挖苦我了。」
「我是說真的啦。你這麼細心,一定會深受男性喜愛的。」
「……唔!你、你幹嘛突然說這種煽情的話啦!」
「不是嘛,我只是想說,我也不是只會說些不痛不癢的諷刺啊。」
應該說,我認為自己的嘴巴也沒那麼歹毒吧。
「伊歐,你要結婚嗎?」
面對主子滿臉驚訝的詢問,侍女倉皇失措地回答:
「我、我才不會結婚咧!況且我又沒對象……而且就算結婚了,除了公主殿下,我是不會給其他人烤核桃的!」
「是這樣嗎?」
艾兒蒂的語氣淡然,又拿起一顆核桃往嘴裡塞。她大概不是很懂吧。對於伊歐許諾的忠誠,還有那份忠誠所代表的意義。
不過,她似乎也理解了對方話裡的善意。只見艾兒蒂的嘴角微微揚起,令她感到開心的應該不只是核桃的好滋味吧。
看著她們溫馨的交流,弗格心裡卻流過一絲疼楚。
若伊歐•特莉努真的嫁為人婦,將來恐怕就萬劫不復了。
身為已不在人世的王族成員——艾兒蒂米希亞公主仍存活於世的事實是個太過沉重的秘密。要是伊歐有了家人,簡直等於把封蠟的密件放到火上烤。那些王族是絶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的。
那原本就不該是平民出身的侍女所該背負的責任。不,正因為她是個平民侍女,所以在該犧牲她的時候,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地將她剷除。只要伊歐稍微說溜嘴,就會跟那群說溜嘴的傢伙一起被利刃穿心,扔進玲無川。
到時領命痛下殺手的,說不定就是自己。
當然伊歐對於抗毒性的天賦確實很難再找到其他適任者,多多少少對她還是會寬容一點吧。但無論如何,此刻的這份安逸仍是被擺在刀尖上,隨時有喪命的可能。
可現在不管再怎麼苦惱也於事無補。
無論未來的路有多麼險峻,就算看不到往後的路,也還是能歡笑度日的。不能給笑不出來的自己找理由,這一點不管是弗格、艾兒蒂,還是伊歐都一樣。
「喂,弗格。」
擦去沾在指尖的鹽巴,艾兒蒂開口:
「你今天會一直待在這裡嗎?」
「是啊。」
啜了一口紅茶,弗格頷首答道。
「現在沒什麼要緊的工作,今天我會在這裡待到艾兒蒂上床的。」
這個回答讓她臉上浮現出天真燦爛的笑容。
「這樣的話,今天就玩通宵吧。」
這算是惡作劇還是單純的高興呢——也許兩種心情都有吧。
雖然搞不清楚,但只要能多看一點她的笑容,熬個夜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這位公主殿下並不擅長熬夜,九點一過,她差不多就會在床上躺平了。
†
出乎意料之外,艾兒蒂一直到十一點仍沒有就寢的意思。
雖然從九點開始就不停打呵欠,但兩個人的棋局卻遲遲分不出高下。雙方激戰了老半天,離開監牢時都已經快過十二點了。
回到住處後,弗格才注意到有封署名給自己的信件。寄件人是「邊獄院」,是這一個月來面首盼望的通知。
隔天早晨。
提前用過早餐後,弗格便照著信函上註明的時間出門前往邊獄院。
雖是對方提出的邀請,仍得依照常規進行繁雜的手續以及嚴密的身體檢查,之後才得以放行被召入院內。推開那扇熟悉的門,觸目所及的是已經看慣的書本堆起的高山。從書堆中擠了進去,對裡頭的那個人打了聲招呼:
「特莉艾拉小姐,我來了。」
「嗯。」
特莉艾拉•梅普。
身為「邊獄院」鍵器開發部副部長的她,正坐在桌邊迎接弗格的到來。
未施胭粉的臉龐,絲毫沒有打扮意圖的樸素服裝,就連隨意披在身上的那件白袍也東一塊西一塊的沾上一些小污垢。跟那天生麗質的姿色——柔順的蜂蜜色頭髮、端正的五官、纖細苗條的身材完全不成正比,彷彿刻意對這一切敬而遠之似的。
實際上,弗格會這麼想也不無道理。作為研究員的她,擺在人生第一順位的就是追求學問。關於煉獄、關於煉術、關於鍵器,還有更深入、更詳盡的知識追求。
對她而言,一切都以獲得知識為優先,為了獲取知識,不管得做出怎樣的犧牲都在所不惜。以一名研究員來說,她也算是如魚得水吧。何況她才二十一歲,就在瑩國最先進的煉術研究機關中被擢升到一個部門的副部長之位。單憑靈光的腦袋是不太可能爬到這種地位的。在這棟建築物裡工作的每個人都有一顆超乎常人的優秀腦袋。
對於知識懷著悖離常人的執著,還有支持這股執著的某種精神缺憾,或許都在她身上體現了。
要是惡魔對她說:往自己臉上潑鹽酸就能一窺煉獄的深淵,她會有怎樣的反應?弗格當然希望她會拒絶,做得出這種事的人類總有一天會為了知識而拋棄知識以外的一切,最後只剩下瘋狂。就像羅蘭•艾努•康菲爾德——利用煉禁術創造出人造人的——弗格的父親一樣。
唔,用羅蘭來比喻確實不太妥當。
和她認識了那麼久,沒印象她有瘋狂至此的決定性缺憾。但要是有時間打扮,她還是會以研究為第一優先。
「比約好的時間慢了一分二十秒。」
特莉艾拉瞥了自己的手錶一眼,揚起一抹邪氣的笑容。
這似乎是她最近很愛的一句台詞。這一個月來已經講過五遍了。
就算實際上沒有遲到,她還是會來一句「遲到了」,用「我沒有遲到」反駁時,得到的響應就是「照我的手錶,你是遲到了」。假使乖乖道歉,對方反而會說「我沒怪你,只是指出事實而已。」——這下弗格也差不多摸清楚了。這是一個提醒人家遲到,來看看對方會怎麼反應的惡作劇。
那種脫離常軌的交際方式,或許就是她人格中的缺憾吧。
「這樣啊。」
所以弗格儘可能面無表情地隨便應付了一句。
「嗯?你都遲到了,難道沒什麼話想說嗎?」
「這麼在意的話,你只要把自己的手錶往回調一分二十秒就行了吧。」
「……哎呀。」
特莉艾拉似乎對弗格的反擊相當感佩。
「原來如此,你也有這種完全不顧他人心情的一面啊。用你的自以為是來還擊我的自以為是嗎?不過很遺憾,這次我的手錶一秒也沒慢喔。」
「那我道歉總行了吧?但不是對特莉艾拉小姐,而是對所謂的時間這種絶對性的規律。可是你也把時間當成玩具,所以你也同罪。」
「確實如你所說。哎,我真是啞口無言,你的回應太完美了。」
「說到完美,我的委託怎麼樣了?」
居然會認為這樣的對話很有趣,對自己感到有些無奈之餘,弗格還是不忘把話題拉回正軌。
「你會把我叫過來,應該是成功了吧?」
「關於那個,也很完美呢。」
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特莉艾拉用大拇指比了比自己身後的桌子。
「就放在那邊。不好意思,你可以自己拿嗎?那麼重的東西我實在搬不動。」
她邊說邊往旁邊退了一步,對弗格招了招手。
舉步來到桌子前。
擺在上頭的是一把彎刀。
沒被收進刀鞘裡。三十公分長的刀身以悠緩的線條勾勒出彎曲的弧度,這是一把刃口朝內的彎刀。
弗格的愛劍——「艾莉絲十六號」。
「說老實話,我真的很想把它鑄融掉呢,真可惜。」
艾莉特拉一臉遺憾地對正握住劍柄將其舉起的弗格嘆了一口氣。
「重量二十公斤。是經由高密度的幻想物質在現世定型嗎?或在普通的鐵塊裡注入某種術式壓縮而成?還是使用了不尋常的手段……真不愧是惡名昭彰的『艾莉絲魔劍』,從外部調查根本什麼都查不出來。」
靠煉禁術創造出的物質,也就是在面對煉禁術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隱藏自己的好奇心。若不是頂著邊獄院研究員的身份,光是對此表現出興趣就已經構成犯罪行為了。她這種性格果然有點危險啊,弗格心想。
「請放棄鑄融這件事吧。」
弗格只能報以苦笑。
「這東西對我而言很重要,而且我委託的內容可不是要你研究它的刀身。」
「我知道啦,所以才說很可惜嘛。」
會把這東西交給邊獄院,應該說交給了鍵器開發部門,完全是因為另一種理由。而且是跟刀身完全無關的另一件事。
「完美,你剛才是這麼說的吧?我想試試看……但在這裡應該沒辦法吧?」
「你能顧慮到我的研究室真是太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
弗格凝視著手中的「艾莉絲十六號」握柄。
「雖然是我自己委託的,想不到你真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呢。」
與刀身結合的部位,也就是從護手延伸出去的握柄。手指搭在上頭,確認遊戲般地輕輕一握。
可以感覺到些微的抵抗感。只要按壓下去,應該就能「發動」了。不久前都還只是單純的偽裝,但如今已是貨真價實的真貨。
弗格所謂的委託,就是在這裡裝入真正的鍵器。而且使用的並不是這個國家普及的「愚者之石」。
「輸出功率方面怎麼樣?」
「沒問題啦,我可是天才。」
特莉艾拉這麼說。
就算是開玩笑,她的聲音仍充滿自信。
「不過的確是很不容易啊,畢竟啟動方式也截然不同嘛。」
動力源來自——「克拉夫念珠」。
由德國開發,因兩個月前的聖堂爆破計劃而走私到瑩國境內的那東西。
她說得沒錯,這樣的委託確實很亂來。
原本的「克拉夫念珠」在打開煉獄之門時,使用的是「醒來」這句咒語作為啟動儀式。要將那東西的使用方式轉換為類似「愚者之石」的物理性衝擊,又要儘可能不降低、其威力——特莉艾拉只花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完成,這樣的能力確實使人讚嘆。
「其實也差不多是從頭開始製造啦,不過多虧了你的委託,『克拉夫念珠』的結構已經完全被我摸透了,說起來我還應該感謝你呢……那東西真是驚人,如果只是使用擴大門扉並維持開啟狀態也就算了,居然還用上雷杜印文法中的圓環直列。專家反而不會想到那方面去。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無知才有了這樣的偶然發現?而且還必須稍微轉換一下平時的思考模式……天才都是從愚蠢的失敗中學習成長,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特莉艾拉愈說愈來勁了。
「呃,不好意思。就算對我講這個,我也……」
弗格急忙打斷了她未竟的話。
說老實話,那種充滿專業術語的話題弗格實在無法參與。
雷杜印文法他大概略知一二。那是一種描繪煉術陣的算式,使用雷杜印文法所創造出的煉術陣較小且簡樸,相對的也缺乏術式的獨創性——大概是這樣吧。
但更深入的層面就不瞭解了。弗格猜想,該如何以雷杜印文法構築的小型煉術陣來擴大煉獄之門並加以維持,對瑩國的研究員而言應該是件新鮮的挑戰吧。
「啊,抱歉抱歉。你又不是優貝歐魯,太專業的東西聽不太懂吧。」
「……優貝歐魯?」
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和你一樣是王屬煉術師。你不知道他嗎?」
「抱歉,我是分遣隊的。」
「他博學到可以和這裡的職員互相辯論呢。在實踐主義者居多的煉術師中算是挺稀奇的,那傢伙就算當個研究員,也能幹得有聲有色吧。」
「啊。」
這麼一說,弗格就想起來了。發生聖堂爆破未遂事件當時,那個看穿犯人所組成的煉術陣是爆破系的王屬煉術師。而且這個名字就是從特莉艾拉口中得知的。
「那個優貝歐魯先生跟你的交情不錯嗎?」
「我喜歡聰明的男生嘛。」
「是嗎?你喜歡的應該不是聰明的男生,而是聰明的腦袋吧?」
「你說對了。可以的話,真想讓他當我的部下……但那傢伙遲遲不肯點頭。」
說起來是有些失禮,但弗格還真沒辦法想像她跟男性和睦相處的場景。感覺她就是會說:有這種空閒的話,我還寧願拿來多背誦一種煉術陣的文法呢。
「話說回來,因為是你的委託,我才加以改造……不過,你打算拿那東西怎麼辦?」
特莉艾拉指著弗格手上的臀刀。
「你是天堂騎士吧?就算裝上那種輸出功率強大的鍵器,也沒什麼意義啊?還是說你打算跳槽當煉術師?」
「是要讓對手以為我好像有在使用煉術的樣子。」
弗格眨了一下眼睛。
鍵器部分的安全裝置上了鎖,為了不誤觸把手啟動煉術式,弗格便將劍身納入劍鞘。
「我對毒性有完全的抵抗力,所以光是這種程度的毒氣就能當作武器了。」
這句話說得真假摻半。
因為特莉艾拉並不知道弗格的真面目。
她知道的只有弗格的身體對於毒氣完全免疫。弗格對外的解釋是「偶然之下與生俱來的特殊體質」,特莉艾拉也相信了這個說法。弗格是人造人的事,甚至對於毒氣的免疫力其實並非免疫力,而是以毒氣為食,擁有超越人類的臂力和反射神經超群的這些特性,是僅次於艾兒蒂存在的重大機密。
光是擁有完全免疫力這種對外所稱的權宜手段都讓特莉艾拉興緻高昂了,她甚至還半開玩笑的說:等你死了,就讓我接收你的屍體吧——這句話大概有一半是認真的。
總而言之,將這副身體和「克拉夫念珠」所持有的龐大輸出功率相互結合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既可以像對特莉艾拉解釋的那般用來牽制敵人,又可以被弗格吞食,壯大力量。因應對手的實力來調整攝取量,也能有效調節自身的力氣。
「原來如此,假裝使用啊,是這個意思嗎?我對戰術理論不太瞭解……不過老實講,你那種離譜的委託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讓我有機會可以好好解析那玩意兒。托你的福,現在我們已經可以量產「克拉夫念珠」了。
「……真的要量產嗎?」
面對蹙起眉頭的弗格,特莉艾拉遺憾地笑了笑。
「純粹只是就理論而言啦。說實在的,把煉術陣刻進那種小珠子裡是工匠的工作,還要看我們國內的專業人士辦不辦得到呢。就算真的可以,說不定直接從那個國家買來還比較便宜。在這一點上,那的確很像德國會做的工作。」
德國過去就因是技術大國而馳名。就像現在瑩國以煉術進行大量生產,在各個產業上都可算得上是一執牛耳,但在製造機械的小零件這種要求細膩的手工業方面,還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和德國並駕齊驅。
不過這件事和在瑩國生產「克拉夫念珠」是兩碼子事。
「放心吧。我國是不會捨棄『愚者之石』的。那種石頭所開啟的門扉大小——煉術發展至今的二十多年裡——對於煉術師健康、煉術輸出還有規模大小等各方面,經過長時間的驗證所得出的最合適結果。愈是擁有強大的力量,死得愈快;尤其是那些不懂強大力量會帶來什麼後果的人。『克拉夫念珠』可不是一般煉術師能隨意使用的東西。」
「就是說啊。」
克里斯廷娜•薇恩和肯尼斯•布蘭特,連這種在瑩國號稱一流的煉術師也會被強大的力量迷惑而沉淪,但雷迪克•梅爾在身處劣勢、情緒激昂的情況下,仍只使用「愚者之石」。這恐怕就是答案了吧。
所謂的力量應該是用來生存,而非將人逼上死路。那種東西只會削弱自身生命的力量。除了帶來一時的快感之外,也沒什麼其他意義。
「目前還沒有在市井間看到『克拉夫念珠』的影子,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瑩國議會應該也有私下對德國施加壓力了。」
說是這麼說,但弗格心裡仍存在著些許不安。
以灰色街道和酒店為中心流通的鴉片,就算被法律禁止也依舊侵蝕著匍都。儘管梅毒與淋病盛行,仍阻擋不了尋芳客前往妓院的腳步。
人們往往不惜折損自己的生命去貪求一時的快樂。而所謂的力量,比起鴉片或妓女更是強烈歡快的代名詞。
更重要的是——正因人們如此渴求力景,煉術才在這個國家裡發揚光大。
目前,就僅只是目前。
就如同表面上的意思。
目前。誰又知道明天將會有怎樣的轉變。
所以弗格才會委託特莉艾拉在自己的武器裡裝設「克拉夫念珠」。為了也許有一天,必須和那些敗給追求一時快樂的敵人對戰。但在追求更強大的力量這一點上,弗格並沒有譴責他們的資格。
「……真是矛盾啊。」
「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自己的事。」
因徹底解析了「克拉夫念珠」而開心不已——為此感到快樂的特莉艾拉跟我也是同類吧。
所以弗格期待的並非人類的良心。而是瑩國議會的外交手腕,還有對德國施加壓力後得到的結果。若德國願意就此收手當然再好不過。只希望別讓自己、甚至是艾兒蒂的工作又增加更多麻煩就好了。
†
正準備離開邊獄院,王宮派來的使者已經等在大門口了。
「即刻進城」的命令,讓弗格不由得聳了聳肩。
不管上午或下午都這麼被呼來喚去,簡直跟個跑腿沒兩樣。但這畢竟是自己的任務,也沒什麼好抱怨。弗格的工作通常都是在被誰傳喚之後開始的。
而且有時候——總是以拐彎抹角作為開端。
「弗格,你被召見了。」
位於王宮內部的王屬軍總司令官勤務室。
房間的主人,弗格的上司理査徳大公爵劈頭第一句話便教弗格失笑。
「……喔。」
把我召來到這裡的重點,就為了告訴我被召見了嗎?確實沒料想到會有這種情形。這不就是小巷子裡的箭型塗鴉遊戲嗎?「向前直走」「往右走」「轉個彎」「往上看的話」「就是傻瓜啦!」——
「怎麼了?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沒有,是我自己在想事悄,很抱歉。」
「自己想一想還笑出來,很失禮耶你。」
「您說得沒錯。」
我也真是的,在親王殿下的面前居然還敢拿出這種不敬的態度。若不是理查德的好個性,自己就算被處以絞刑也不足為奇吧。
「這樣也好。」
與說出口的話相反,理查德放鬆肩頸揚起一抹輕笑,似乎並沒有把弗格的不敬放在心上。
「我就是中意你這一點。比起其他貴族們總搓著雙手來諂媚,面對你時輕鬆多了。」
弗格打蛇隨棍上的接了一句。
「這樣的話,下次我也會搓著手來諂媚您的,大公爵殿下。」
「喂喂,再說下去我可要生氣囉。」
與其說生氣,浮現在他臉上的卻是無奈的苦笑,理查德從抽屜裡抽出一支菸卷。
劃亮火柴點燃了煙,吐出一口裊裊白霧後,他才緩緩出聲:「算了,說要生氣的話,我該氣的或許是這件事吧。」
「……到底是什麼事?」
弗格詢問。
「至於會不會生氣,就看你怎麼回答了。」
親王心裡似乎有什麼困擾,目光卻在轉眼間變得犀利,他說:
「弗格,你被『雷可利之宴』召見了。」
「……雷可利?」
這個出乎意料的名詞,就算弗格也不由得蹙起眉頭。
「雷可利之宴」。
那是市民區域的一部分,在通稱「特區」的地方設立總部的綜合貿易公司。在這個國家裡,所有的商業類別幾乎都有所謂的公會存在。大至紡織工廠和制鐵業,包含打鐵鋪和書店在內的製造業與販賣業,還有旅社、餐廳這一類的服務業。乃至於娼妓……煉術師當然也有。
依照職種不同,公會的功能也各有異處,但以業界全體利益和相互扶助為目的所成立的這些同業者公會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寄身於公會的保護傘下,人們對於自己的工作也會更鬥志高昂,更重要的是能確保不愁吃穿的民生問題。
頂著綜合貿易公司的頭銜,統括所有公會並一手操控瑩國商業流向的,即是被稱為「雷可利之宴」的組織。
雷可利之宴總部所在的「特區」是一處完全隔絶了國家政治機關的地方。在柵欄所圍起的四方各約五百公尺的範圍內,那個區域由直屬於他們的自衛軍進行治安維護,連警察軍都不被允許入內。說起來就像存在於首都內部的一個小小獨立國。連王室的威嚴和議會的政治力都無法對特區施加任何影響。
那樣的地方,卻指名道姓的對弗格提出邀請。
「老實說,我還真想叫他們別開玩笑了。」
親王身兼大公爵、王屬軍總司令官——在瑩國之中擁有屈指可數的影響力及莫大權力的理查德•米爾•拉耶被逼到說出「想叫他們別開玩笑了」這樣的台詞。
「雷可利之宴」就是如此不容小覷的組織。
「煉術師公會也就算了,這等級簡直是翻了好幾倍啊,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我也很想知道啊。」
這是真話。弗格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會被召見的事。
理查德說得沒錯,若是煉術師公會的召見還能理解。因為弗格曾以市井煉術師的身份加入煉術師公會,留下了姓名。依照工作的內容,偶爾還是需要「公會所屬的煉術師」身份來推波助瀾。
弗格原本就只是被當作權力鬥爭道具的國王手裡的棋子,若再加上人造人的身份,根本連活著都是種禁忌。王室飼養這樣的傢伙,個中含意就跟艾兒蒂一樣是活生生的醜聞。
「其實我真的很想拒絶,畢竟你可是重大機密啊。」
「為了慎重起見,我得問一聲,被召見的只有我吧?」
「是啊,這也是萬幸了。」
艾兒蒂並沒有歸屬在煉術師公會旗下。她和弗格不同,幾乎沒有拋頭露臉的公開活動過,最多也只能在王屬軍游擊隊的名冊上發現她的名字。一般市民根本不可能拿到那份名冊。
若連她都被召見,就有必要懷疑是不是哪個王室成員在夜裡披著睡袍跑到外面去多嘴散播流言了。
「看來……也只能走這一遭了。」
「我再問一次,你真的沒印象做過什麼嗎?」
「真的很遺憾。或許我屬於王屬軍的身份已經被公會發現了……但就算如此,我不認為這足以構成被召見的理由。」
隱瞞原本的立場和任務加入公會的煉術師,可以說多如過江之鯽。又不是玩具店或書店那種單純的公會——倘若不像這樣清濁不分地照單全收的話,煉術師公會應故很難營運下去吧。
「要是這樣,我就真的不懂了……抱歉,你就老實地去一趟吧。就連我們王室都拿雷可利沒轍啊。」
相當難得地,理查德竟吐出滿是懊惱的嘆息。
想拒絶這場召見當然不是不可能,只是往後可能會帶來一連串負面的連鎖效應,到時只怕更得不償失。說老實話,在這件事上也沒辦法拿出太強硬的態度。
「雷可利之宴」深受民眾的支持與愛戴。
組織總括了正在營運的公會,在行商方面也光明正大的完全攤在陽光下——因此受到各方公會的信任,更甚贏得了普羅大眾的信賴。總部周圍的區域會形成治外法權的特區,市民區域會以雷可利總部為中心發展便是最佳的證明。
與那個組織為敵,無疑是跟全體市民們為敵。在經歷過市民革命所誕生的立憲君主制度下,就連政治也無法無視於市民的情感想法。
「沒事的,對方應該也不會刻意為難我吧。」
弗格不認為「雷可利之宴」會對自己帶來什麼危害。
「回頭想想我的立場和至今為止所做過的事,應該沒給他們造成利益上的損失吧。」
當然還是得保持絶對的警戒態勢,既然無法想像對方的召見所為何事,就必須自己臨機應變。不過著實很難想像會因為自己而讓王宮或艾兒蒂曝露在危險之中。
但理査德依然無法抒解深鎖的眉頭。
以他的立場來看,實在無法抱持樂觀的態度吧。一番深思熟慮後,理查德開口道:
「不管怎樣,要把全部的經過向我報告。還有,過去之後得沉穩一點。就算真的發生什麼事,也別刻意做出魯莽的行為。」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血氣方剛的人嗎?」
弗格半是無奈的抗議。
只可惜對方技高一籌。
「就是看不出來才說的……你是那種一旦決定了,就會冷靜地設想一切,再故意表現出魯莽一面的人。血氣方剛的魯莽之人反而還比較好駕馭呢。」
親王的響應令弗格完全沉默了,只得掛著一臉苦澀的表情恭敬的行禮告退,除此之外也不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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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陰天的鶇之歌
今天的匍都,天空依然佈滿灰黑的烏雲。
這種天氣已經持續了三天。到了這種時候,也差不多該有人厭煩地希望雨最好痛快地滂沱一陣,然後趕緊放晴吧。大概只有在外從事肉體勞動的勞動階級男人們會喜歡這種不用頂著大太陽的陰霾天氣。
對弗格來說,這種天氣的確有點傷腦筋。對於外出時順便曬曬太陽這種事,他並沒有太大的感想,但要是在外頭走動時忽然下起雨,可就教人為難了。尤其像今天得走上好一段路的時候就更煩悶了。因為弗格並不喜歡走著走著就淋得像只落湯雞。
簡單形容市民區域,面積大概就占了整座匍都的七成以上。
而「特區」存在於其中心位置。
從王城出發,約莫得走上兩個小時。出門時弗格也曾猶豫該不該搭馬車,結果還是決定走路。但照此刻的天象看來,自己也許做錯選擇了。
貴婦人們在晴天撐的傘用來擋雨似乎挺合適的……這種沒營養的事想想就好,總不能真的搞出那種奇形怪樣讓路人在背後議論吧。畢竟光是穿著貴族服飾的少年在街上遊蕩這件事本身就夠稀奇了。
在大馬路上舉步前進,穿過商店街,越過煉術師專用的武器、護具店叢聚的喧鬧小巷——從王城出發到現在剛好經過兩小時。離約定的時間通有十五分鐘。
弗格總算來到這道將街區分隔開的鐵柵欄前。
不管往左看或往右看,鐵柵欄都一望無際,高度約是弗格身高的兩倍。
照傳聞所言,每邊的長度約五百公尺。將這座城市中心分劃切割出一塊正方形,可說是恰如其份的國境。瑩國的律法在鐵柵欄的另一側並不通用。
隔著柵欄所見的,是極其普通的街道景象。連建築物的構造和巷弄間的氛圍都和外側沒什麼不同。看起來像是民宅的房子和販賣著什麼的店家櫛比鱗次。但那些看似民宅的屋子裡住的全都是「雷可利之宴」的員工。所謂的店舖也只不過是讓他們在柵欄裡生活而存在的設備罷了。在與外界隔離這一點上,大概就跟艾兒蒂的牢籠差不多意思吧。
沿著柵欄在外圍走了好一會兒,弗格終於發現大門。
有個像是警衛的男子站在門前守著。大門建造得很樸素,沒有一絲值得讓人注意的地方,因此也營造出某種教人恐慌的印象。
向穿著制服的警衛報上名字後,便被請入門內。從他站立的模樣看得出是個十分乾練的人。懸在腰間的劍柄裡也嵌入了鍵器。
穿過大門後,眼前是一條長街,各種公會的事務所就在這條長街上沿途並列著。
一路走到街底,出現的是一棟較小的宅邸。
那就是特區的中心——「雷可利之宴」的總部吧。
雖說受到民眾的熱切愛戴,「雷可利之宴」這個組織仍充滿了謎團。說得更具體一點,沒有人知道那個將貿易公司管理得有條不紊的「雷可利之宴」首長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聽說雷可利這個商號名稱就是取自那個人的名字。但不管以女性的名字還是姓氏來說都太過響亮了,還是不能冒然斷定。
年長老翁、妙齡女子、其實是某個名聲響亮的貴族,各式各樣的謡言在市井間傳得沸沸揚揚。更極端一點的,還有說是個年幼的少女、戴著面具充滿謎團的紳士、或更荒唐無稽的抽象人物,儼然已成為傳說故事了。
從沒想過竟能親眼見到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既然連弗格這種人都能見上一面了,想來應該不會是充滿謎團甚至成為謡言中心的神秘人物才對——但光是被邀請進入這間宅邸就已經是十分稀奇的事了,還是得冷靜地好好觀察一番才行。
懷著這股心思,弗格也走到宅邸的大門前。
大門上嵌著模擬狼頭的浮雕。用狼頭嘴裡所銜的門環敲了幾下後,幾乎沒有等待,大門便嘰嘎一聲打開了。
「是弗格先生嗎?」
開門接待自己的,是個穿西裝,已邁入不惑之年的紳士。個子瘦高,向後梳整的白髮,穩重的舉止,挺直的脊背,幾乎可當作最佳模範的管家模樣。從那雙細絲般的眼裡無法窺探到任何感情,但也算是給人不錯的印象了。
「是的,這次承蒙你們招待。」
弗格答完後,紳士也優雅地鞠了躬。
「請進。」
弗格在帶領下依言踏入屋內。
這棟建築物從內部的裝潢設計,到傢俱與日用品全都是近代的洛斯加風格——所有擺設皆是三十年前最為流行的美術工藝品。也就是說,這棟房子至少建於三十年前,之後便再也無視時代的潮流走向,依然保持著當時的樣貌。
這應該是主人的興趣吧。
若是如此,恐怕也有一定的歲數了。因為在流行的熱潮退去後,洛斯加風格便像遭到唾棄般變得衰微,還被當成上個世紀的象徵成為世人嘲笑的對象。原因在於煉術引發了產業革命,時代也被徹底刷新。
不知不覺間,自己不曉得因何原因被召見的不安疑慮漸漸被這間宅邸、被這裡的主人雷可利究竟是個何方神聖的好奇心所取代了。匍都之中數一數二的謎團,那個人的真面目到底會是如何?若能解開謎團,弗格確實很想見上一面。正思索著,管家已停下腳步。
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
他在門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發出平靜卻宏亮的聲音:
「打擾了,我把人帶到了……夫人。」
——「夫人」?
在弗格不自覺蹙起眉頭時,裡頭傳來了回應:
「嗯,進來吧。」
管家伸手打開房門。
房裡並不明亮,反而有些昏暗。
這間房裡連一扇窗都沒有。照亮房間的光僅是燭台。壁面上鑲嵌了八盞,房裡深處的辦公桌上一盞、還有擺在中央小茶几上的一盞。
茶几後頭是一張沙發。
沙發上有一個人,正面向弗格的方向側躺著。
悠閒且泰然自若。
「……總算來了。來赴這趟約,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一抹桀驁不遜卻不失大方的微笑。
沒錯——就是她。
而且還十分稚嫩。兩個大人坐在一起會顯得太過擁擠的長沙發上,容納她身展四肢的臥躺姿勢倒是剛剛好。她看起來頂多十來歲,說不定還更小一點。
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語氣卻和外表截然不符。
垂在身後的長髮是如火焰亦或血色的鮮艷紅髮。裝飾在發間的髮夾和嵌著珠煉的裝飾品令人聯想到來自東方的異國貴族。
她身上穿的衣服像是舞衣,上頭同樣也綉著異國風情的花樣紋路。那件裙子很長,走路的時候說不定還得撩起裙襬。但除此之外,布料都合身至極。她不是硬將大人的衣服穿套在身上,而是原本就把衣擺做的比體型還要長。
把玩著手裡承滿液體的玻璃杯,少女開口:
「哎呀,我都這麼慰問你了……至少打聲招呼吧。」
她說話的方式簡直像個歷盡滄桑的老太婆。實在太不協調了。
老是這麼驚訝下去也不是辦法。
被這麼一指責,弗格慌忙地將手舉到胸前行了禮。
「初次見面,承蒙招待了……我是隷屬王屬軍的弗格。」
相對地,她卻以上對下的態度接著出聲:
「我是雷可利。」
如此直接坦蕩,完全出乎弗格的意料之外。
「咦……雷可……利?」
這麼說的話,眼前這名少女……
就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腦,這個國家的公會、甚至於經濟走向都是她在暗地裡——
若真是這樣,坊間流傳的那些荒唐無稽的故事這下不全都是事實了嗎?
「用不著露出那種表情。」
少女笑了。
那神色,就像將高貴與傲慢混在粉底里抹上了臉。
「哎,你會那麼驚訝也不是沒道理。話雖如此,現在就吃驚還嫌太早了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在嘲笑雙眉緊鎖的弗格嗎?少女一臉悠然地閉上眼,輕輕吁出一口氣後才又睜開。就只是這樣——但在迎視她投來的目光時,某種情緒就這麼攀上了弗格的脊背。
不知名的顫慄。
緩緩侵蝕自己的恐懼。
不對。
這是……
令人不快的恐懼,還有懷念——?
「你剛才說了初次見面吧?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喔,我很清楚你的每一件事,你應該也知道我才對吧?」
少女臉上仍是掛著笑容。
「只不過,就算靈魂彼此認識,腦子認不認識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待在連接著蒸餾器的三角量杯裡呀。」
她又笑了笑。
「我叫雷可利。只有名字,沒有姓氏,就跟你一樣。」
微笑著對弗格說道。
「好久不見了……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悲嘆之河的第三環……被賜予背叛客人稱號的『羅蘭之子』第三號。」
須臾間,身體出現了反射性動作。
手往背後伸去,拔出腰間的彎刀並且腳下用力一蹬,退到房間角落,與對方拉開距離,雙眼緊盯著面前的少女——不,是有著少女容貌的那傢伙。
「哎呀呀。」
雷可利仍是躺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悠哉地將玻璃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能再給我倒杯葡萄酒嗎?卡爾布魯克?」
「現在不行,夫人。」
不知他是何時從門邊移動過來的。老管家站在雷可利身邊嚴肅答道。
名喚卡爾布魯克的管家,口口聲聲稱她為「夫人」。
包括這一點在內,都讓弗格感到難以理解,同時心中大為警戒。
「咯咯,怎麼突然就亮傢伙啦,你對我有什麼怨恨嗎?」
「……你在開玩笑嗎?」
逸出口的聲音自然低沉了幾分。
「不管從哪個角度,你說的話一點都無法讓人相信。」
「我沒有要你相信啊?」
「那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謊!你到底是什麼人?」
「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是你的妹妹啊。」
「那種事……!」
到底是不是真的,說老實話,弗格完全沒有頭緒。
出生時的記憶,也就是在羅蘭實驗室中度過的那段日子,大半都已朦朧不清了。更不用說弗格根本不記得其他兄弟姐妹的長相。何況製造中的人造人究竟存不存在著知性與意識,那又是怎樣的形狀——不,就連是不是用同一種方式製造的也無從得知。更遑論確認她所言的真偽了。
但也正因如此,她所說的未必不是事實。
至少眼前這個人確實知道弗格的真面目,甚至投出了讓弗格無法判別真偽的震撼彈。敢說出怎麼聽都不像謊話,卻又無法一口咬定是事實這一點,不就是她的確熟知一切內幕再好不過的證據嗎?
似乎是看穿了弗格的滿腹猜疑,少女聳了聳肩。
「我沒有要你相信,畢竟我手上也沒有半點足以令你相信的證據。可惜的是我跟你不同,沒辦法做到把煉獄毒氣拿來作養分。說起來……我們幾個『羅蘭之子』都是用不一樣的方法克服毒氣的呀。」
「既然道樣,就讓我見識一下吧。」
弗格舉起手中的「艾莉絲十六號」,將手指抵在裝有鍵器的握柄處。
「需要毒氣的話,我這兒就有。」
「讓你見識一下也無妨,不過很無趣喔。」
雷可利慢條斯理地搖搖頭。
她的一舉一動都跟外表背道而馳,彷彿飽受了人生風霜。
「我的特性是『供犧之血』,也就是與煉獄共生的意思。對我而言,毒氣是最噁心的香味,但也僅止於此了。換句話說,毒氣雖然讓我覺得不舒服,倒也不會因此減壽……怎麼樣,很無趣吧?而且這也無法當成證據。」
確實這麼做也完全無法判斷出她究竟是不是在說謊。
或許讓她吸入大量高濃度的毒氣就能看出端倪,不過實在太浪費時間了。
無趣,弗格不得不認同她所說的這個字眼。
把煉獄毒氣當成養分是弗格的特性,的確是克服毒氣的一種方式。雖不知道二號的弟弟或妹妹——也就是「第二環」的力量,能用來比較的對象除了自己之外也沒別人了,光是毒氣不會減短壽命這一點,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彷彿讀出弗格此刻的心思,雷可利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
「對羅蘭而言,自身的力量能不能對於鬥爭帶來幫助根本一點都不重要。那傢伙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理解煉獄。知道、認識、解惑、貫通。作為其中一環,那傢伙才會利用人造人來克服毒氣。」
「那到底是怎麼……」
「給第一號的你,是把毒氣轉成養分的機能。但這種做法與人類相距太大,只不過是從煉獄造出的生物偶然擁有人類的外型罷了。」
——與人類相距太大。
這句提醒弗格自己是隻怪物的話,卻極具說服力。
「給二號的——對我來說算是姐姐吧,給她的是超越人類的機能。與其說是克服毒氣,毋寧說是用毒氣來超越毒氣。但二號對羅蘭而言是種退步。那是個失敗之作。只能說根本不是人類。」
姐姐,是雌性體嗎?未曾謀面的「她」擁有什麼樣的特性,光聽雷可利三言兩語的帶過也搞不清楚,不過似乎是比弗格還要悖離常識的作品。
「在這一層面上,我應該還算成功吧。煉獄毒氣對我來說不是毒,就算吸了也不會減壽……剛剛好不會變得像隻怪物,剛剛好停留在人類的範疇內。」
「你的意思是,我所擁有的力量就是失敗之處嗎?」
「至少對羅蘭而言的確是種失敗,但如果你認為這樣的力量能帶來好處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事實上,要是你跟我開戰對打,打一百次我就會被你幹掉一百次吧。」
「別開玩笑了!你這種狡辯的……」
「我說過了吧?克服毒氣便是其目的。」
她盛氣凌人地打斷弗格激昂的指控,手裡仍把玩著喝空的玻璃杯。
「不是像你這種模擬人類模樣的煉獄生物,也不是二號那種連人類都稱不上的怪物,必須像我這樣……近似人類,幾乎跟人類沒兩樣的存在克服了毒氣才有意義。羅蘭他……我丈夫就是這麼想的。」
「……丈夫?」
「沒錯。」
雷可利睥睨的眼神彷彿看透了弗格。
「我既是他的女兒、也是妻子,是他的小孩也是他的伴侶。那個人把人類、把這個國家都託付給我……真說起來,我應該算是羅蘭遺志的繼承者吧。」
她依然沒有拿出任何確切的證據。
但弗格已經無法果斷地認定她是在說謊了。
以少女的姿容創立了「雷可利之宴」這般龐大的組織,獲得市民的認同與讚揚,甚至以有別於議會跟王室的主導方向引領著這個國家。
從建築物到日常用品都是三十年前的——羅蘭的青春時代曾盛行一時的近代洛斯加風格堆砌而成的這個家。
除了弗格本身的事之外,連弗格都未曾明了的——關於羅蘭的事蹟都能滔滔不絶的少女,態度簡直像是親眼見證過那一切。
連把弗格請來這裡的理由也很單純明了。
只因為,弗格是她的哥哥。
因為同樣身為「羅蘭之子」。因為她想見見自己的手足。
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是如此真實,沒有任何能加以否定的證據。
就算是這樣——不,正因為是這樣,弗格才沒辦法放下手中的刀劍。看著這樣的弗格,雷可利笑了,用一種平穩卻教人心裡發毛,彷彿繼母對孩子說話的語氣喃喃道:
「哎,你用不著那麼戒備。打一開始我就沒打算與你為敵啊……特地請你過來是有要事的。來說說那個吧。」
†
艾兒蒂的心情會隨著弗格造訪與否而產生變化,伊歐大概是在三年前注意到這一點的。那是非常細微的不同,並不是會對自己大發脾氣或過度撒嬌的明顯改變,反正當侍女本來就該適時推敲自己所服侍的主人心情,所以弗格沒有露面的日子,伊歐•特莉努總會將點心烤得比平時稍甜一些,也會刻意增加去地底的次數——而今天,就是這樣的日子。
伊歐並不清楚弗格平常都在處理什麼工作。
估計就是經常跟艾兒蒂「外出」有所相關的諸多繁雜準備吧,但她從來沒有深入去追究過這件事。
當然,「外出」也是一樣的。伊歐明白那是相當危險的工作,也知道是被歸類在必須嚴加保密的類別中。畢竟每次「外出」時,為了防止艾兒蒂逃亡而作為人質被關入牢房的不是別人,正是伊歐。
儘管如此,伊歐仍從未想探究這些事。
沉默是必要的,好奇心只會殺死貓。愛嚼舌根的侍女比貓更需要繫上鈴鐺,哪怕只響了一聲便得人頭落地。王宮就是這樣的地方,特別是伊歐所服侍的主人,她的秘密比什麼都重要。別說是鈴聲了,就連一點腳步聲都不能發出。
所以伊歐什麼都不追究,什麼話也不會多說。雖然常被說是天性樂觀,心思不夠細膩,但伊歐絶不是思慮欠周,反倒是在這種小地方上比其他人加倍聰穎。當然她本人並沒有這種自覺就是了。
總而言之——為了安撫艾兒蒂因弗格不在而寂寞的心,伊歐此刻正端著烤好的甜點走下石塔階梯。
每次帶來甜點時,弗格總會不贊成地皺起眉頭,但誰理他啊。而且要是伊歐或弗格沒過來的話,艾兒蒂在牢房裡就一直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有空就應該要常下去看看她,能帶著甜點就再好不過了。
持續好幾天的陰霾天氣也對地底產生了影響。氣溫比平常更低也更加潮濕。但如果沒有每天往來與此,大概也不會注意到這樣的變化吧。基本上,這裡一年到頭都不會有什麼變化,在冬暖夏涼這一層面上,地底下的生活環境也算挺舒適的。
想著想著,伊歐也來到了最底層。
瞇起眼睛望向從柵門那頭流泄出的燭光,伊歐伸長了脖頸窺探。
「公主殿下——你醒著嗎?」
坐在搖椅上看書的艾兒蒂抬起頭來。
「伊歐。」
她臉上揚起淡淡的笑容。伊歐的來訪令她開心。
這一瞬間,伊歐感到欣喜若狂,簡直可說是幸福了。
「我帶甜點來囉。」
「這樣好嗎?」
有經過弗格的同意嗎?隱含著這種意思的詢問令伊歐不由得感到嫉妒。
「沒關係啦。弗格生氣的話請告訴我,我會讓他閉嘴的。」
「那我要吃。」
這次出現在她臉上的是明朗的笑容。
將小紙包從柵門縫隙間遞過去,小心翼翼擺在地面上。接著伊歐會往樓梯旁退去保持一段距離,等艾兒蒂親自走過來拿走甜點——一如既往。
事情就發生在伊歐站起身準備向後退時。
只是很偶然的,她注意到了那個。
「……嗯?」
在柵門深處,房間一隅。艾兒蒂睡床的另一邊。
在燭火照耀的陰影下,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或許只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在凝神細看後,才發現那並不是錯覺。那一塊石板地,濕答答的。
不是水。因為那東西是藍色的。
和艾兒蒂的瞳色不同,是一種透澈的藍。
彷彿大海。又像是藍寶石被強酸溶解所滴落的。
「公主殿下?」
伊歐忍不住開口。看著伊歐呆佇在原地動也不動,艾兒蒂也茫然地以半起身的姿勢望了過來。
「那灘藍色的水是什麼?是公主殿下的煉術嗎?」
發生在這個房間裡所有不可思議的事物幾乎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那灘藍色的水一定也是吧。但是要做什麼的呢?
只不過是——隨口一問。
「那是……什麼?」
艾兒蒂卻愣愣地說出了這句話。
「咦?」
「我不知道。」
她立刻向後退了一步,害怕似地直打哆嗦。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對她而言,這座牢獄就是屬於她的庭院造景,在這座牢獄之中,她就等於神。總是隨心所欲的,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由,除了傢俱、地板、牆壁和天井之外,她就是所有一切的造物主。但此刻,她卻說不知道。
「那麼……」
是漏水了嗎?還是地下水滲出來了?或是什麼別的——
那一灘藍色的液體正不斷增加黏度和色澤。
面積也逐步擴張。一點一點慢慢地,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般。
藍色液體不再只是盤踞牆角一隅。開始在地板上蔓延、攀上壁面、浸濕了地毯。眼看已變成一灘小水窪,佔據了房間一部分。
「……噫!」
悲鳴聲從艾兒蒂的喉間泄出。
在此同時。
咕溜。
液體蠹蠢欲動著。不對,該說是浮出液體中的那東西正蠢蠢欲動著。
一隻憑空伸出來的手,像是從牆上長出來似的。
隨之而來的,是具綳直的身軀。
沁染了地面的液體中隆起了一邊膝蓋。
地面上濡濕的藍色沼澤裡,剝落般地跟著踏出一隻腳。
那是個少女。身體的重要部位僅用黑色皮帶纏繞著,除此之外近乎全裸,是個看起來十分稚嫩的少女。說不定甚至比艾兒蒂還年幼。
等身體全都顯露出來後,方才還在牆壁、地板和地毯間擴散的藍色液體——也就是讓那個人出現的東西——就彷彿舔舐般地纏覆住她的手腳和身體。
不,不只是彷彿。
纖細中殘存著稚氣的肢體被緊縛似的妖魅纏繞著,化作一件青衣。
短短一瞬間,眼前只剩下一個身穿青衣的少女。她是從液體裡爬出來的嗎?還是液體產生了異變?搞不明白。腦袋已經混亂不清了。
「這個房間還真暗啊。」
少女環顧四周。
連她開口說話都讓伊歐深感恐懼,全身猛地一顫。
艾兒蒂也一樣,雙唇直打哆嗦。
「啊……」
微可聽見牢獄深處傳來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
但是。
伊歐•特莉努誤會了。
她以為艾兒蒂所感受到的恐懼和自己的一樣。
因為牢房裡突然出現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女,因為不曉得她的真面目而感到恐慌——
「你一直生活在這種地方呀。」
少女的聲音飄蕩在牢籠中產生了迴響。
「真可憐,不過也算是有點好處啦。住在這裡雖然沒有朋友,但相對的也不會有敵人呢。」
那嬌媚撩人的艷麗嗓音,與她稚氣的外形一點都不匹配。
「啊……綺…」
艾兒蒂往後退了一步。
像是想逃離眼前的少女,無助地輕輕搖了搖頭。
「綺……莉……」
伊歐不明白。她當然不會明白。
艾兒蒂所懷抱的,是見到了應該永遠不會再相見的臉孔所產生的恐懼。
「好久不見了,艾兒蒂。你過得好嗎?」
少女笑了。
「綺莉葉……」
艾兒蒂茫然地、緩緩吐出少女的名字。
†
無視弗格對自己拔刀相向,雷可利仍保持躺在沙發上的姿勢文風不動。自己簡直小丑似的——這麼想的弗格姑且收起彎刀。只是依然繃緊神經,隨時準備發動攻勢。
在情報方面只能被對手耍著玩,看來自己是沒辦法掌握對話的主導權了。那麼嘗試合作也是種樂趣吧。
「你剛才說有話要告訴我?」
目光睨視著雷可利與管家兩人。
「那就說來聽聽吧,到底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裡來……應該不是要慶祝什麼兄妹再會吧?至少我一點都沒有想見到你的意思。」
「呵呵,真會說話啊。」
眉開眼笑的雷克利將視線從弗格身上移開,對管家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
「可以拿瓶葡萄酒給我嗎?卡爾布魯克。」
「這樣太危險了,夫人。」
卡爾布魯克站得筆直,應聲道。
「這個年輕人身上還散發著殺氣呢。」
「沒關係,正因為他的殺氣。要是不讓他明白我並沒有敵意,不就沒辦法打成一片了嗎?總之該來的還是會來,要是死在這裡,那也是我的命運。」
「夫人相信所謂的命運論?」
「不。命運什麼的都無聊透頂,都該被唾棄。呵呵……別擔心,這個人不會殺我的,他不是那種在還沒搞清楚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危害前,就胡亂出手的瘋狗。」
「……悉聽吩咐。」
回話的同時,卡爾布魯克也旋踵轉身,用眼角餘光瞥了弗格一眼,才默默離開了房間。
房裡只剩下——兩個人造人。
「好了,那接下來……」
直到這一刻,始終躺在沙發上的雷吋利總算支起身體。
但她並沒有站起身,只是靠在沙發椅背上。
「剛剛我也說了。關於你的事,我全都一清二楚。」
弗格蹙起眉頭。
「……全部,你指的是?」
「就是全部。你試著隱瞞的事、已經隱瞞的事、認為不得不隱瞞的事,種種關於你的一切。因為得知了這些事,才知道你就是我的哥哥,就是這樣才把你請過來的。這全是特區……『雷可利之宴』的力量啊。」
——難不成,連艾兒蒂的事情也……?
一陣緊張竄上背脊,但弗格也不能主動問出這個問題。
判斷出這是她對自己的牽制手法,弗格也拿出了強硬的態度。
「所以又如何呢?」
「你打算用這個當作交涉條件嗎?還是打算要挾我?」
但得到的卻是否定的回答。
「我不拿這個當交涉條件,也不會要挾你。況且要挾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應該說正好相反,我是有事想拜託你。就讓我們彼此坦承地好好聊聊吧。」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為什麼把我叫到這裡來?」
「就像我剛才說的。為了引導人類走向更好的方向,引導這個國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太抽象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接二連三的質問讓雷可利再度笑了出來。
「當然不是最近流行的海利庫斯主義所標榜的,要讓大家過著平等的美好生活,那跟我的……甚至羅蘭的『更好的方向』比起來真是單純至極啊。」
然後——她接著開口:
「和煉獄好好交流,讓人世好好運轉。和煉獄更加熟稔,遙遙領先其他國家。更深入地駕馭煉獄……讓瑩國變得更加豐饒。」
她的聲音是如此自滿。
好像一切都再理所當然不過。
「為此我才創建了『雷可利之宴』,將公會、甚至是民眾聚集起來。透過支配物流、統治經濟在政治還有工業方面也獲得影響力。這一切都是希望在得到煉術的新力量後,這個社會能運作得更好,而不是轉向壞的方向。」
「你說什……」
「我們就是為此而生的人造人。」
面對愕然不已的弗格,妹妹斷言道:
「我擁有能完成這個理念的所有條件。不老的身體、不管經過多久也不會扭曲的思想、不會因煉獄毒氣而縮減的生命……不像你那麼親近煉獄,也不像二號只會感受過多的煉獄恐怖。我只是冷靜地看出優點與缺點——我的丈夫,羅蘭就是為此才把我創造出來的。」
「羅蘭……」
作為弗格的父親,被冠上「造物主」這種別名的重罪犯。
鑽研煉禁術,犯下以煉獄毒氣創造人類此等禁忌的男人。
他的目的竟是,引導人類?
引導人類、引導這個國家走向「更好的方向」——?
弗格緊握拳頭,狠狠瞪著雷可利。
「你……」
無法抑制顫抖的聲音。
「你是想叫我幫忙你完成那種事嗎?那種傲慢的……為了那種自以為是的理想而想把我牽扯進來嗎?別開玩笑了!」
弗格克制不住地大叫出聲。
沒衝過去把她大卸八塊是因為還殘留著理智嗎?或是血氣上湧,憤怒到根本沒多餘的心思做出其他反應?
「我們是人造人!不是人類,只是不完全的殘缺存在……以毒氣製造,根本算不上是人類的生物!就算不會衰老、思想不會扭曲、擁有對煉獄毒氣的親和性,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不對……這一切不正是並非人類的最佳證據嗎?這樣的我們有什麼理由自以為能比人類更高尚啊?」
「不是自認為比人類更高尚。只是自覺到異於人類罷了……我跟恨不得能當個人類的你並不一樣。」
「閉嘴!」
「我很清楚你的憤怒因何而來,再單純不過了。你想當個人類對吧?因為在你身邊的那個女孩是個人類,但同時也是個怪物啊。」
——「那個女孩」。
那是弗格最重視的,比什麼都重要的……
「你會希望自己是個人類,是因為認為那個擁有超越人類範疇力量的女孩還是個人類的關係吧?真是無聊……那個可不是人類啊。只是相當偶然地在沒有煉禁術架構況下,從人類肚子裡生下來的怪物而已。」
那個最重要的、不容污衊的少女——
「——夠了。」
從嘴裡吐出的,是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冷靜聲調。
「我聽膩了。已經夠了。你的理想論跟想法,我都不想再聽了。不管你是不是跟我一樣的人造人,都已經無所謂了。」
「喔。」
再一次,伸手往腰間探去。
握住劍柄,抽出重達二十公斤、全長二十七公分的彎刀。
睨視的目光鎖定在聲音中透露出歡愉的雷可利身上。
啊啊,不由得想到。
理查德對自己的評價並不正確。冷靜思量後故意表現出魯莽的一面——自己的確是這樣的人沒錯,可惜並不是現在。
這是可以平心靜氣面對的事嗎?
誰還能平心靜氣?
怎麼還能平心靜氣。
「你知道她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你污辱了她。對我而言,光是這樣就有充分的理由宰了你。」
「喔。」
面對即使如此依然不動如山的雷可利,弗格壓低了身子,猛地一躍。
彼此之間的距離約三公尺。一口氣拉近後,用力揮起「艾莉絲十六號」。照計算,刀刃會把她的頭顱當成水果狠狠剖開——原本該是如此的。
但就在刀尖接觸到她之前,一條細繩般的東西忽然纏捲在刀身上,用力一扯,便偏離了軌道。好不容易靠握力把被纏住的武器留在自己手中,但身形已搖搖欲墜。
下一秒就像被扔出去似的,在地上滾了兩圈。
「……什?」
弗格隨即坐起,映入視野中的是個穿西裝的瘦高老人。
那雙不曉得在注視著什麼的細長眼睛,正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是條瘋狗啊。」
卡爾布魯克不帶感情地對雷可利出聲。
「果然不該讓您跟他獨處的。」
「不,是我不好。是我故意惹他生氣。況且他是為了主人才咬上來的,就這一點來講,與其說是瘋狗,應該用忠犬來形容比較正確吧。呵呵……」
弗格已經不想再提出反駁,卻也沒有收起劍的打算。
再一次擺出戰鬥的姿勢。
凝視著面前礙事的管家。他手裡的武器,是條鞭子——不,是蛇腹劍才對。
但那把蛇腹劍細得猶如絲繩。每一節都很短,能做出纏捲在短刀上的把戲就是這個原因吧。不光如此,就連鋒刃也又細又鋭利,像極了鯊魚牙齒。說不定還具有「斷裂鋼」般足以將人肉絞爛的特性。
此刻那把蛇腹劍正隨意垂落在地板上所以判斷不出長度,不過短則三公尺,再長也差不多五公尺左右吧。
「話說回來,哥哥啊。」
雷可利戲謔地又挨著沙發躲下。
茶几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瓶葡萄酒,而且已經開好瓶——不、不對,是酒栓連同瓶口被一併切掉了。該不會是他在方才的那一擊中,順便做的吧?
葡萄酒緩緩注入玻璃杯中。
「你最重要最重要的公主殿下……艾兒蒂米希亞公主,她確實很強。雖然我也沒完全掌握國內的煉術師,不過她的能力應該排得上前三名吧。」
都已然知道艾兒蒂的存在了,居然還說「沒有完全掌握」,真是謙虛啊。
在心中不屑地嘲諷幾句後,弗格再度擺開陣仗。
雷可利輕輕搖晃著倒滿葡萄酒的玻璃杯。
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後才接著開口:
「但是,陪在公主殿下身邊的騎士大人又是如何呢?」
她的態度自在,笑容也顯得遊刃有餘。
「哥哥啊,瑩國前三名的煉術師,艾兒蒂米希亞公主殿下的騎士啊……你作為天堂騎士,卻連這個國家的前十名都沾不上邊不是嗎?」
「……你說什麼?」
——我嗎?
將煉獄毒氣當成養分,藉以得到力量的人造人,身為「消失點」的我?
「你想說的是,我不配當她的隨從嗎?」
「要怎麼解釋是你的自由。再提醒你一件事……站在你面前的卡爾布魯克,這個人的實力則是能擠進瑩國前三名的天堂騎士。你要是想否定我的說法,就直接跟他較量看看吧。」
再明顯不過的挑釁。
若是平常,弗格絶不會因為這幾句可笑的話而被牽著鼻子走。
但現在的弗格非常憤怒。最重要的是,那個讓他不得不保持冷靜的理由——應該守護的對象,艾兒蒂並不在這裡,所以也沒有壓抑情感的必要了。
「我明白了。」
我很冷靜,弗格這麼告訴自己,然後壓低身子,雙眼緊盯著眼前的敵人。
「那麼,就讓我來測試一下吧。」
「悉聽吩咐。」
老管家將手舉至胸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卡爾布魯克•特菲……在此作為你的對手,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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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低囀的雛鳥也會吐毒
突然現身在牢房中的少女。
艾兒蒂似乎認識她。
少女漾開了笑容,艾兒蒂卻仍是一臉茫然,兩個人就這麼站在原地相互凝望。
伊歐•特莉努看著這兩個人,拚命思索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快點到外頭去向誰通報這件事才是上策吧。但在這種狀況下,又不能把艾兒蒂一個人留在這裡,最重要的是現在弗格也不在,就算要通報也不曉得該向誰通報才好。向國王陛下嗎?還是理查德親王?會被允許謁見嗎?過去從沒有這樣的前例,而且到底該找誰才好?
「公……」公主殿下,這幾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要是對方不曉得艾兒蒂的身份,不就是自己主動爆出秘密了嗎?
「……你、你是什麼人?」
伊歐對那個來路不明的少女提出質問。
綺莉葉,艾兒蒂剛才的確是這麼叫她的。
「初次見面,侍女小姐。」
綺莉葉微笑著。稚嫩中帶有某種妖艷風情,怎麼看都讓人不太舒服。
「不好意思,這件事跟你沒關係,可以請你不要插嘴嗎?」
「……唔!」
受迫於那懾人的氣勢,伊歐當場軟倒在地。
就算對毒氣有著極強的忍受度,伊歐仍是個沒有任何打鬥經驗的一般市民。她甚至連自己是因為過於恐懼而腳軟的都無法理解。
「綺莉葉……為什麼你還活著?」
繃緊了身體的艾兒蒂喃喃出聲。
手指揪扯著單薄的睡衣襟口,似乎相當害怕。
「綺莉葉明明死了,是我親手燒掉的。」
「呵呵,艾兒蒂還是老樣子,只要弗格先生不在,你就那麼害怕啊?」
說話的語氣就像個熟識的老朋友,她伸出食指。
「……直接讓你親眼見識會不會比較容易懂呢?」
說出這句話後。
咻——
綺莉葉將舉起食指的右手平直伸出。
不可思議的狀況再度發生了。
纏繞在綺莉葉手臂上的青絹開始慢慢地滲染滴落,接著開始冒泡。
像是脫落,又或者好似溶解了。
她身上的東西化成藍色黏液滴落在地,但並沒有沾濕地毯,而是漸漸聚整合一灘小水窪。小水窪在綺莉葉的腳邊擴散,她毫不遲疑地將手伸入那灘液體中。
伸進去,攪動著——然後,拉了出來。
她的手指握著一根白色木棒。不對,那不是什麼木棒。是肌膚,是手臂,是個手掌。手掌下連接著虛軟的手肘。
「……咦?」
那隻手肘,微微動了一下。
被拉上來的——與手肘相連的身體、還有那張臉孔——都與眼前的少女如出一轍。
另一個少女睜開了雙眼。靠自己的力量動起來。已經不用靠其他人出手幫忙。就像剛洗完澡輕鬆自在地從液體中爬出來。藍色的液體也跟不久前一樣纏縛住她的身體,凝固出一件衣服。
前後大概只花了一分鐘左右。
「這就是答案。」
第二個出現的綺莉葉揚起笑容。
「我,不如說我們。我們是由好幾個『綺莉葉』所構成的群體。」
第一個出現的綺莉葉得意地笑著。
伊歐錯愕地張大了嘴,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還沒暈過去只是湊巧。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實在太缺乏真實感,除了暫時停止思考之外,並沒有帶來更多衝擊。
但艾兒蒂或許還不懂得該把異常當作異常來看待。
她只是愣愣地重複綺莉葉說過的話。
「……群體?」
「是啊。」「是啊。」
兩個綺莉葉異口同聲。簡直就像同音同調的二重奏。
「艾兒蒂,我們啊,是你最重要的人的妹妹唷。是羅蘭•艾努•康菲爾德用煉禁術製造出來的孩子……是人造人唷。」
「人造……人……」
「沒錯。從煉獄毒氣中靠毒氣孕育出來的。有著人類的面貌卻不會衰老、不會生病、遠離死亡,擁有人類所沒有的力量,是超越人類的存在。」
在這種異常的狀況下,伊歐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然還悠哉地想著:啊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伊歐知道弗格並不是人類。
應該說,她早已有所覺。
這也是當然的。因為從九年前初次見面到現在——他的外貌完全沒有任何改變,伊歐十五歲的時候,他看起來是稍長一些的十六、七歲的少年。隨著年紀增長,自己也長大成人之後,弗格的身形和容貌仍一直維持當時的模樣。
「我跟他是一樣的,艾兒蒂。跟弗格一樣,克服了煉獄毒氣而存在……所以我啊,才能成為你的朋友唷。」
可是,伊歐從沒問過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根本不需要問。
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奇怪,心裡懸著疑問,但就算這樣——
「綺莉葉……跟弗格是……一樣的?」
「我又再一次來當你的朋友囉。」
「朋友?綺莉葉跟……我嗎?」
覺得就算這樣,也沒有關係。
會覺得不管他是怎麼樣的存在都沒有關係,那是因為——
「公主殿下!」
意識到這一點後,伊歐放聲大吼。
用極大的音量。明知道不該這麼做,卻還是喊出平時熟悉的稱呼。
「沒必要聽那個人胡扯!」
伊歐站了起來。原本還擔心會不會腳軟撐不起身體,幸好兩隻腳還能擠出一點力氣。
從衣袖裡掏出鑰匙串,拿其中一支插進了鎖孔裡。
旋轉、開啟,朝牢獄裡跨出一步。
「……唔!不行,伊歐!」
那一瞬間,艾兒蒂嚇得神情大變。
「你不可以過來!」
「是的,我知道。」
努力展開笑容。
花香味異常濃郁。愈是向前就愈是強烈吧。三步之內會咳嗽,五步會感到胸口灼熱,若抱住艾兒蒂則會昏厥三日、壽命縮短三年。
沒錯,這些下場伊歐都心知肚明。
但還是,一步。
兩步。
「伊歐!」
三步——
伊歐走到這裡,停下了腳步。
不再往前走。不是無法前進,而是選擇不往前走。
拚命忍住想咳嗽的慾望,揚起跟平時沒兩樣的笑容。
「您是在擔心我嗎?」
「因為……伊歐要是靠近我的話,你的身體會……!所以不行!不可以再過來了!」
艾兒蒂眼裡泛起淡淡淚光。
伊歐則與她相反,差點因為過於開心而哭出來。
「公主殿下,我也一樣很擔心您啊。」
這個美麗又可愛的公主、高高在上的主人,卻為了自己這個小小的侍女而泫然欲泣。
她是這麼地在乎自己。
「所以,我不會再往前走了。因為我不想讓公主殿下傷心,我是絶對……不會做出讓公主傷心的事,但是……」
沒錯——那是因為……
「雖然我不會再往前走……雖然我克服不了毒氣,但我還是會陪在公主殿下的身邊。弗格也是一樣。那傢伙會陪在公主殿下身邊的理由,跟我、跟公主殿下都是一樣的。才不是什麼因為人造人的關係。」
九年前。
弗格之所以能一口氣喝光艾兒蒂創造出來的葡萄酒,並不是因為他擁有完全的抗毒性。或許是人造人的關係才能一飲而盡,他本人說不定也會這麼說吧。但這並不是正確答案,本質是不相同的。
那個人——是因為能讓艾兒蒂開心歡笑,才這麼做的。
至少伊歐是這麼相信的。
所以才沒有去追究他為什麼不會長大。
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是不是人類,只要他對艾兒蒂的心意跟自己相同,那怎麼樣都好。只要這樣就好了。
「不可以聽那傢伙說的話,那傢伙只是想讓公主殿下覺得害怕而已!她在欺騙公主殿下,就是為了讓公主殿下乖乖聽她的話!那個人根本……根本一點都不擔心您啊!」
這個少女不一樣。
她對艾兒蒂懷抱的心思,跟伊歐並不相同。
「交個朋友吧」,這句話不過是說來好聽的甜言蜜語罷了。
「伊歐,你退後!快點出去!我已經知道了。」
艾兒蒂的悲痛叫聲讓伊歐微笑著輕輕點頭,往後退了幾步。
走出監牢後,仍努力抑制快要痙攣的發燙心肺。沒事的,頂多今晚稍微發個燒。睡一覺醒來就會好了。
「還真是亂來啊。」
像是輕蔑、又像無奈,其中一個綺莉葉往伊歐瞥了一眼。
「你就這麼珍惜這位公主殿下嗎?」
「是的,我很珍惜。」
伊歐回答了她的問題。皮笑肉不笑的,極其不屑地回應。
「反正像你這種人是絶對不會懂的。」
「……吶,綺莉葉。」
艾兒蒂向伊歐投去擔憂平安與否的視線,確認她真的沒問題後,才再度轉過頭面向綺莉葉。只是注視著她的目光不再帶有恐懼或困惑。
那雙眼裡——只有純粹的疑問。
「你真的不會死嗎?就算跟我當朋友,也不會死嗎?」
這個問題讓綺莉葉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是啊,我不會死。」
「但在那座橋上……你死了啊。因為跟我變成朋友,所以死掉了呀。」
「哼哼,原來如此。」
究竟有什麼好開心的,只見她誇張地揚起嘴角。
「你以為我是因你而死的呀。就因為跟你變成朋友的關係,是嗎?還真是有夠扭曲啊……既然這樣,我就換個讓你也能聽懂的說法吧。艾兒蒂,我啊,正確來說不是不會死,而是就算死了也無所謂唷。」
「什麼意思?」
綺莉葉發出咯咯嗤笑聲。
「我跟哥哥不同……不像你的弗格那樣對毒氣有完全的抵抗力。老實講,現在光是站在這裡,我的胸口痛得像是快燒起來了,要是被你碰到還會吐血,生命也確實會被削減。不過沒關係,因為我是群體……我們就是『群體』啊。」
群體,伊歐不瞭解這個詞彙所代表的意思。艾兒蒂應該也不懂吧。
但伊歐已經徹底明白了。
換句話說,這個人造人——
「縱使現下在這裡的我們死了,但我的身體並不會消失。在其他地方的我仍然活得好好的。只要任何一個『我』平安無事,不管幾個『我』都可以從奇蹟的藍色泉水裡再生。擁有同樣的臉、同樣的身體、同樣記憶的『綺莉葉』。只要不被一個不留地殺個精光……我就能永永遠遠存在。」
——是藉由克服死亡,來克服毒氣的生物。
接著是好一會兒的沉默。
聽完綺莉葉的解釋後,艾兒蒂迎向她得意不已的視線,似乎在思索什麼。終於她閉上眼,似乎理解般地點點頭,然後再次睜開那雙大眼睛——不同於綺莉葉彷如大海的湛藍,而是像極了天空的蒼藍,微微一笑,開口道:
「你跟弗格不一樣,綺莉葉。」
「喔~」
兩個綺莉葉臉上同時浮現出好奇心,還有不知為何的些許焦躁。
「哪裡不一樣呢?」
拂開貼在臉頰邊的銀髮,艾兒蒂看似傲然,卻又有絲不安地維持著淡漠表情,不再有一絲徬徨,爽快回答。
彷彿正思唸著那個不在身邊的少年,她微微揚起頭望向空中。
「弗格就算被我碰到也不會死。就算跟我在一起、就算幫我梳頭髮、就算牽著我的手也絶對不會死。但是……你會死啊,只要一碰到我,你就會死。」
「是這樣沒錯。」
接著她轉過頭,對柵門另一頭的伊歐淺淺一笑。
「和伊歐也不一樣。雖然伊歐碰到我會死,但為了不讓我因此而傷心,她總是會設身處地為我設想,因為她會為我掛心。可是,你不一樣。就算我傷心,你也不在乎吧?你一點也不擔心我,對吧?」
「……是這樣沒錯。」
「所以了,綺莉葉……」
艾兒蒂伸出一隻手。
白皙肌膚上浮現出似曾相識的紋路。糾纏拉扯出的線條沒多久就從手臂上剝離得立體化,在空中描繪出煉術陣。
「你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會因為我而不斷重複死去的人罷了。」
剎那間。
「……『荊棘』。」
艾兒蒂的腳邊長出了滿是棘針的藤蔓。
在出現的同時,便急速生長。藤蔓不斷延伸、增加,像極了九頭龍般蠢蠢欲動。類似尾巴或腿的根莖沒有埋進地板下,而是貼著地毯蠕動爬行——
「好厲害……」
「真的好厲害,實在太棒了。」
朝著兩個同樣掛上茫然淺笑的綺莉葉襲去。
她們並沒有做出任何閃躲及防禦。
纏捲身體的藤蔓、剌入肌膚的棘針、被緊緊束縛的手腳仍維持著相同模樣——兩個綺莉葉被拉抬到半空中。
「……嗚。」「啊啊。」
刺入脖頸的荊棘掠過喉嚨,但綺莉葉她們仍顯得十分愉悅。
「喂,艾兒蒂……你說得沒錯。」
「是你,殺的。把我、把我們殺了。一次又一次,殺了又殺呢。」
沒有回應。
艾兒蒂只是沉默地抬起頭,看著被幻想植物「荊棘」緊緊纏縛住的兩個綺莉葉。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殺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一直殺到最後……」
「……我和你就會互相理解了唷。」
夠了,已經說得夠多了。
煉術陣中生出的那隻手「咻」地往側邊一掃。
因應艾兒蒂的動作,其中一條藤蔓上長出了兩朵小小的花蕾。
從誕生瞬間就開始不停蠕動,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成長,葉片磨擦帶來某種肉感的奇妙聲響,瞬間衝破了花萼,花冠隨即擴展。
眼前這兩朵花——實在太巨大了。幾乎等於人類的大小。
而且藏在花瓣中的不是雄蕊或雌蕊。
「呵呵……真恐怖,真的好恐怖喔。」
而是尖牙。
一條條鋭利的牙齒毫無縫隙的併排,讓人聯想到大型的研磨鉢或刨絲器。邊發出沉鈍的嘰嘎嘰嗔響聲邊綻放的模樣,活像一只有著薔薇外型的妖獸。
「吃掉。」
艾兒蒂嘟噥一聲,於是——
一朵張開血盆大口的薔薇,對著被荊棘纏縛在半空中的其中一個綺莉葉疾衝而去,連著藤蔓——包覆般地瞬間被吞噬。
「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個綺莉葉開始發狂似地大笑。
「這次你要這麼殺啊!那接下來要怎麼殺呢?艾兒蒂,好好記住我死去的樣子!不管幾次,我都會好好享受這份痛苦!不管幾次,我都會死給你看!不管幾次,我都會繼續在你面前出現的!不管幾……」
「吵死了。」
與艾兒蒂囁嚅似的一句話相呼應般,薔薇瞬間制止了綺莉葉的叫喚。
——咕啾。
和剛剛吃下另一個綺莉葉的不同株薔薇,就跟剛剛被吃掉的另一個綺莉葉一樣,一口氣將她從頭頂到腳趾完全納入花瓣之間。
剩下的,就只有咀嚼。
肉體被擠壓撕裂的聲音如此真實地在牢獄中蔓延迴響。嘰嘰、咕啾、呣呣,蓓蕾狀的薔薇花正從內部將綺莉葉嚼碎融解。
「消失吧。」
隨著手臂上展開的煉術陣煙消雲散,藤蔓、棘針、花朵,因術式而生的「荊棘」立刻石化般靜止不動,下一秒便化作塵埃碎裂消失。
被困鎖在薔薇中的兩個綺莉似乎連一滴血也沒有留下。
「荊棘」消失後,地毯上也沒有餘留一絲髒污。
浸染房間的只有滿溢到連伊歐所處的監牢之外都能聞到的,濃郁得教人噁心反胃的濃烈煉獄花香。在擬造的薔薇消失後,殘留的只有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馥郁花香。
——結束了嗎?
對前一刻那超乎尋常的光景仍感到恍惚茫然的伊歐總算回過神來,悄悄往牢獄中窺探。
「公主殿下……」
艾兒蒂依然面無表情。
對伊歐的呼喚沒有半點反應。
就這麼愣愣地仔立在原地,將那雙大眼睛眨了又眨。
「公主殿下!」
伊歐忍不住大叫出聲,但艾兒蒂仍文風不動。
「……嗚,嗚嗚……」
眼睛眨著眨著,淚水也在她的眼角彙集。
她的肩膀顏抖,腳步蹣跚。
「咚」的一聲,跌坐在身後的床鋪上。
「嗚嗚,嗚……嗚嗚……嗚……」
摀住臉,她開始像個嬰兒般痛哭失聲。
是因為必須與過去曾心靈相通的朋友為敵,而感到悲傷嗎?
或是終於能從緊張與不安中得到解脫,情緒才因此崩潰?
不,或許個中滋味早就全混在一起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更多的——
「公主……殿下……」
此時此刻,伊歐什麼也辦不到。
想衝過去緊緊抱住她,想摸摸她的頭,想握住她的手。身體已經能動了,脖頸間的肌膚感到一陣陣剌痛,叫囂著:快點過去她的身邊啊!可是,伊歐辦不到。靠近她的話,走進監牢裡的話,又會惹艾兒蒂傷心了。她會因為擔心伊歐的身體,而流下更多眼淚。
「……什麼嘛。」
所以心頭的遺憾變成了憤怒,對此時並不在這裡的那個少年發起牢騷。
能緊緊抱住她、摸摸她的頭、握住她的手讓她不再悲傷的,明明只有那傢伙。能夠安慰公主殿下的,明明只有那個傢伙。
「在這種不得了的時候,為什麼你偏偏不在啊……」
†
武器一來一往已經互相交擊了幾次?
將襲來的蛇腹劍擋開了幾次?自己的攻擊又被阻斷了幾次?到底哪邊的次數比較多—這個問題的答案用不著深思也很清楚,肯定是前者占了壓倒性的次數。
弗格氣喘吁吁地和對手保持距離。
接二連三的交戰後,終於抓到了對方的節奏,保留出一步之外的距離。
身體已經快承受不住了。衣服到處都是狼狽的裂痕,藏在底下的肌膚也滲出絲絲鮮血。
「太多無意義的動作了。」
正與自己對戰的老管家卡爾布魯克言簡意賅地分析著弗格在戰鬥中的敗筆。
「所謂的劍術,就該讓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台機械。合理地做出每個動作,理性地分析每個對應,和對戰的敵手應該像緊密咬合的齒輪般,流暢自然地迴旋舞動才行。」
他的語氣就像個博學的教授。
「另一方面,還得讓自己心如止水。將敵人、周圍的空氣、空間、所有包圍著自己的一切都跟自己同化,就像水中悠遊的魚兒,必須靠五種感官去仔細地感受。」
瞇起了原本就細長的眼睛,他解釋道。
沉著冷靜。呼吸沒有絲毫凌亂。衣冠仍然整齊清潔,恐怕連粒沙塵都沒有沾染在他身上吧。從頭到腳,他跟弗格根本就是天與地的對照差別。
——別開玩笑了。
自己可不是個門外漢。甚至還身懷近衛騎士的王宮劍術。
當然作為武器的彎刀和騎士劍並不相同,屬於自已獨門技巧的部分也比較——但即便如此,弗格也料想不到彼此間的能力居然會有如此大的差別。
「雖然這麼說,但你仍是一流的劍士,弗格先生。你的技術相當不錯呢,市井裡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吧。」
到頭來,他也只是因為同情而說些場面話,實在太令人難堪了。
「這樣的話……把我當成小孩看的你,又算什麼?」
「弗格先生,請教你一個問題。」
面對弗格的質問,卡爾布魯克卻反以提出另一個問題當作回答。
然而他提出的問題——
「為了保護你的主人,你該做的事究竟是什麼?是當個在市井裡隨處可見的無賴嗎?還是……在黑暗中隱藏自己的身影,不讓那些市井小民看見,超越人類的極限,得到人類智慧所不及的能力……成為像我一樣的人?」
「……唔!」
出乎意料地,他竟主動告知了這件事。
「我家夫人不僅是人造人,更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腦,再加上許許多多不能洩露出去的秘密,大概得花上幾天幾夜才能把她受到生命威脅的理由全都列出來吧。」
咯咯咯,他用眼角餘光瞥向沙發上恣意輕笑的雷可利。
「如果我不是一流的天堂騎士,夫人就會死在你的劍下了。就因為我擁有這種能力,才保護得了她……同樣一句話,你說得出口嗎?」
「唔……」
一句簡單的話,卻狠狠剌痛心窩。
比全身上下所受的傷都還要疼痛。
弗格的任務,就是保護艾兒蒂。
如果今天的這場戰鬥,是在她面前進行;如果將來,上頭下達暗殺這兩人的命令……那就不是辦不到,或者儘力打了場敗仗就能解決的問題。到那個時候,自己恐怕會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
「……你說得沒錯。」
於是,弗格抬起頭來。
目光直視卡爾布魯克,咬緊下唇。
「我完全無話可說,我還太不成熟了。」
但在此同時——弗格也漸漸找回自己丟失的冷靜自持。
和剛才不一樣,無法抑制的憤怒、激情都已不復存在了。也許是無能為力的挫折感讓腦子冷卻了不少,也或許是衝上腦袋的血液都從傷口流掉了。
總而言之,現在的弗格似乎可以比剛才看到更多的東西。
放下手中的武器,卸下戰鬥狀態時的防備,弗格開口道: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嗎,雷可利?」
是啊。
這就是雷可利計劃中的——一場餘興節目。
找來自己的哥哥,確認實力後,再施以懷柔手段,這就是她的做法。
「嗯哼。」
被叫到名字,有著少女容貌的人造人扯著嘴角露出扭曲的笑意。
「這樣挺有好處的,哥哥。況且也能更瞭解你呀。」
「為了瞭解初次見面的人,二話不說就先激怒對方——恕我直言,你的做法還真是傲慢呢,簡直像個貴族一樣,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對等的位置上。」
「咯咯咯。哎,別這麼說嘛。我本來就是這種人。就算表現出對等的態度,也不可能真的把你當作對等的人看待。以我的身份來說,稍微有些盛氣凌人才剛剛好啊。反正打從一開始,你就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不是嗎?」
「就算到了現在,我最多也只信一半吧。」
「能讓你相信一半,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
瞥了雷可利一眼後,目光接著凝向卡爾布魯克。
「……還有你,還真是有夠會開玩笑。」
老管家默不作聲,僅是輕輕佻動了一下眉毛。
弗格不在乎地繼續開口:
「你是為了讓我認清自己的實力,才刻意演這齣戲的吧?你的攻擊從一開始就感覺不到殺氣。況且,你要是有心殺了我,在出第一招時就可以取我的性命了。」
「弗格先生真是一點就通。」
卡爾布魯克畢恭畢敬地微笑著響應。
「要是你能保持冷靜,說不定我也會受傷呢。」
這句話讓弗格謙遜地勾起一抹笑。
「啊啊……雖然這麼說。」
——只不過。
「一碼歸一碼,這是兩碼子事。」
弗格再度提起彎刀,擺開架勢並說道:
「我一點也不贊同你們那種想要引導他人的可笑思想和自我主義。就算偶然能同行,到頭來總會有彼此對立的一天……當然現在還不是時候,這點我也很清楚,所以要我聽聽你們的想法倒是無所謂。換句話說,我不排斥進行議。」
以現狀而言,彼此的利害關係並不會產生什麼變化,更何況即使對立了,弗格也沒有足夠的能力與之抗衡。在這種狀況下,除了維持表面的友好假象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只不過……」
是的,只不過——
「謝謝你們……讓我醒悟了這點,所以我想好好報答一下。換句話說,我也有我的堅持。我不會再繼續丟人現眼地處於挨打地位了。」
「咯咯,哈哈哈!」
弗格話一說完,雷可利已經興緻高昂地拍著膝蓋大笑出聲。
「真有趣!到目前為止,你的確都是以人類的身份在戰鬥呢!」
「……原來如此。」
卡爾布魯克再度攥緊手中的蛇腹劍。
「這樣的話,我確實也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那真是太感謝了。」
弗格笑了。
「就請你使出全力吧。」
拿出目前所擁有的全部力量。
這是個大好機會。和瑩國排名前三的天堂騎士究竟能較量到什麼程度?
就放手一搏吧。
反手握住彎刀劍柄,手指抵上鍵器把手。
使力按下後,空氣中頓時溢滿濃郁花香。比用「愚者之石」開啟時更龐大噬人的毒氣從大開的門扉那頭湧入。這也是人造人「消失點」的力量泉源。
不是用鼻子或嘴巴吸收,而是靠身體吞噬。
「開戰吧!」
隨著弗格的呼聲,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近了。
速度是剛才的三倍,甚至是五倍。
「……唔!」
就連卡爾布魯克也瞠大了細長的雙眼。
瞬間就往旁邊跳開的反應著實教人驚嘆,但看在弗格眼裡卻是十分緩慢的動作。不過——多虧了動態視力大幅提升,弗格終於從卡爾布魯克的一舉手一投足當中,理解什麼叫沒有多餘的動作。腳步的運行、出招的姿勢、捕捉自己的視線,一切都一氣呵成得如行雲流水。
不由得深感佩服,再跨出一步緊追在他身後。靠著腳步踩踏的衝擊在地毯上彈越,直接闖入對方的胸懷。正準備由下往上襲擊卡爾布魯克時,「艾莉絲十六號」卻忽然脫離自己的掌握飛了出去。
「什……?」
這次輪到弗格錯愕了。
對手原本應該連反應都來不及。就算在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的狀況下就被開膛破肚了也不足為奇。但結果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像是早就跟弗格高舉的彎刀打好商量般,蛇腹劍的刀身以極緩慢的動作移進彎刀的攻擊軌道內。浮上心頭的是親眼見證烏龜跑贏了兔子的難以置信。
對方肯定是從弗格提劍的方式、動作和姿勢判斷預測出會有怎麼樣的進攻。這便是龐大的經驗值與壓倒性的力量造就的修為吧。
原來如此。和這種武藝高超的對手戰鬥,根本毫無勝算可言。
當然也不能就這麼放棄。畢竟現在的弗格,可不是一般人類。
在刀光被蛇腹劍遮斷之前,弗格早一步停下了原本的攻擊軌道。僅用臂力將靠著壓倒性速度揮出的二十公斤短刀收回。這是一般人類絶不可能辦到的動作。
接著使出的是——踢擊。屈膝保持幾乎半蹲的水平,同時鏟向對方的腳。不,力道之猛烈幾乎是要踢斷對方的腳骨了。
還以為自己踢中了,下一秒,忍不住泄出咋舌聲。
踢空了。
踢出去的腳明明也不是尋常速度,但卡爾布魯克已經向後退開一大步。簡直像在變魔法。直到方才,他的膝蓋一點都沒有使力的樣子啊。
——難不成……
他不是靠膝蓋,僅是用腳掌就跳起來了嗎?
而且也和剛才一樣,在看到弗格放下劍的瞬間,就已經察覺出他的下一步行動了。
太厲害了。這位老管家確實身體力行著自己所說的話。
合理地做出每個動作,理性地對應一切,與對戰的敵手應該像緊密咬合的齒輪。
把圍繞在周圍的一切跟自己同化,就像水中悠遊的魚兒——
儘管使出了超越人類的速度和力量進行攻擊,但對方只要能看穿自己的下一步動作,就算稍微遲鈍了點也能輕鬆應付;然而當自己試著去分析對方的動作,卻無法從卡爾布魯克那極為洗練的技術推敲出什麼。
「既然這樣的話……」
弗格往後跳開一大步,在嵌入牆面的書架旁落地。
抓住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書架一角用力抬起。
「這樣的話……又如何呢!」
目標是距離卡爾布魯克約兩公尺遠的雷可利——
單用一隻手扔了過去。
「……唔?」
「喔……!」
雷可利和卡爾布魯克同時發出驚嘆。
狙擊的目標是正確的。書架與架上併排的書本一起往房間中央——沙發所在的方向飛去。
弗格的視線同時盯住卡爾布魯克,一提腳便衝了上去。
好了,這下你打算怎麼辦?
若想保護主人,動作就會跟不上;要想迎擊敵人,就無法保護主人。二擇一的狀況下,這個男人會有怎樣的反應?
卡爾布魯克僅是瞥了充滿挑戰意味的弗格一眼——像是深感意外,又或是應驗了他的期待—他緩緩地,勾起一絲淺笑。
修長的身影往側邊一閃,消失在書架的另一頭。
判斷他是去幫雷可利了,弗格的攻擊目標自然也轉到她的身上。
看準書架落下的瞬間高高跳起,接著往天花板一蹬借力施力,弗格原本是想跳過書架對正忙著搭救雷可利的卡爾布魯克來個迎頭痛擊,但——
「唔?啊……」
剛準備向上跳起的瞬間,.一股強力的衝擊卻直襲後腦。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老管家所操縱的蛇腹劍。
在搭救雷可利的同時,他也揮出武器,大概是在空中繞了一大圈,才從弗格背後襲擊頭部的吧。出乎意料地挨了這麼一記,雖然皮膚經過強化免於被刀刃所傷,但強烈的衝擊還是讓腦門感到一陣劇烈的搖晃。
不過須臾,意識已逐漸飄遠。就算是人造人,遇到這種狀況也束手無策了。
「真……是的……」
倒下之前,弗格不由得暗自苦笑。
徹底輸了,但並不覺得懊悔。只不過,早就知道他只會讓自己昏過去卻不會痛下殺手,完全照著預期進行的這場決鬥實在令人有些憤恨不甘。
再醒過來時大概已經回到王城了吧。自己一定會被穩穩噹噹地送回理查德身邊。爾時候,該怎麼向那位親王解釋才好呢?
掛唸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弗格終於倒在地毯上失去了意識。
†
將被卡爾布魯克打到不醒人事的弗格抬出屋外後。
獨自一人留在房裡的雷可利用眼角餘光掃向遭到破壞的沙發,苦笑著嘆了一口氣,雙手環胸靠在牆上,環視這間被搞得亂七八糟的房間。
視線凝向幽暗的深處,隱約可以看出有個人影正站在那裡。
「他並不符合你的期待,對吧?」
那個人慢條斯理地走近幾步。
在燭光映照下,浮現出的是個分不清是男是女,彷彿連個性都消失的青年臉孔。初次見面一定會為這個人究竟是個短髮女子,還是長髮男子感到迷惘吧。五官雖然端正卻缺乏色彩,簡直像是尊做工精美的娃娃。
儘管如此,雷可利卻也不是第一次跟這個人碰頭了。
所以便笑著回答他:
「沒那回事。會毫無顧忌地把這個房間破壞成這樣,他可是史上第一人呢……卡爾布魯克大概也很久沒流過冷汗了吧?咯咯,我應該稍微修正一下,使用那股力量時,他作為天堂騎士在瑩國的排名應該可以算得上前五名了。」
「原來如此。」
「在你看來又是如何呢?」
「這就……」
他將雙手貼合擺在胸前,動作極其刻意。
「實在是讓我上了一課啊。人造人……『消失點』所擁有的超越常識的力量,再加上『艾莉絲十六號』,只能說這樣的組合實在太有威脅性了。真不想與他為敵。當然了,這個國家裡頂尖的天堂騎士卡爾布魯克老翁和『艾莉絲七號』的組合也是,只不過……」
「……你已經知道了嗎?」
「當然,我可是個狂熱分子呢,對『艾莉絲魔劍』是很熱衷的。」
弗格直到最後都沒有發覺,將他打得落花流水的蛇腹劍同樣也是艾莉絲•嘉立爾使用煉禁術製造出的魔劍。
「艾莉絲七號」——以細小的節片與上頭的微小利刃融合而成的鞭型武器,擁有能依照使用者的意識擺盪出蛇類般靈敏動作的特性。能不被弗格發現從身後進行攻擊,甚至奪走他經過煉獄毒氣強化後的意識,都是拜蛇腹劍的特性所賜。緩緩潛伏靠近,再突然加快速度祭出致命一擊。
「話說回來還真是有趣啊。你知道嗎?艾莉絲的魔劍也有依號碼不同,屬性迥異的傾向喔。一號到五號完全不在乎使用者的狀況,一邊侵蝕傷害身體和心靈,一邊發揮出令人感到害怕的強大力量;相對的六號到十號——也包含卡爾布魯克的『七號』在內——便成了對照組,雖沒有那麼嚇人的強大力量,卻一視同仁地所有人皆可使用,更不會對使用者造成危害。就武器而言,六到十號的狀態應該算是最穩定的吧。」
雷可利的沉默傾聽讓青年相當愉悅,於是他接著往下說。
「包含弗格所持有的十六號在內……十一到十六號這些二位數號碼其實更極端,平常人根本無法使用。在一般人眼中,只會認為是武器類的失敗之作,但若拿在會使用的人手上,就能發揮出教人驚愕的強大力量呢。」
「哼,說得好像你全都看過一樣。」
「實際見過的只有五把,其它都是從數據上得來的信息。以我的身份,是能看到那些東西的。只不過最後兩把——十七號和十八號到現在都還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武器,形狀跟所在地點也都無從得知,一切都包覆在謎團之中,但搞不好『雷可利之宴』的情報網已經掌握到什麼線索了吧?」
對方含蓄的眼神並沒有打動雷可利分毫。
「刻意讓你躲在暗室裡窺看,可不是為了滿足你對魔劍的求知慾喔?這一點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但還是刻意提醒了對方。
「當然。」
下一秒,青年露出幾乎接近刻意的諂媚表情。
「我是來看看弗格作為人造人的力量和性能的。同時我也會停止走私『寶珠』……也就是邊獄院稱為『克拉夫念珠』的那種鍵器作為交換。正確來說,是妥善處理走私這件事。別擔心,關於這一點請相信我的能力吧。」
「相信你?你要是沒遵守約定,可是會給我帶來麻煩的。不只是那個人,你可是也看見我、還知道了我的真面目。這樣的條件已經是破天荒了。」
「你就這麼討厭,『克拉夫念珠』嗎?」
雷可利睨視著發問的青年,而後微微垂下頸項。
視線落在自己手上,才發現原來還拿著已經空掉的玻璃杯。
輕撫了幾下後,才把玻璃杯丟向一旁。
「……那東西很棘手。我不曉得悳國那邊是怎麼想的,至少我國並不需要。那只會破壞人類和煉獄,大氣和毒氣之間的均衡。」
她夾雜著嘆息說。
「喔……」
青年拍了拍手,像是對雷可利的說法感到欽佩。
「你真的這麼擔憂人類和這個國家嗎?」
雷可利再一次無視他那空泛的言語。
環顧四周,她走向東倒西歪的書架,彎腰坐下。
接著——
「你可以走了,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雷可利厭惡似地吐出青年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企圖,又是為了什麼才這麼做。但如果你打算跟我作對,想阻擋瑩國和人民、還有我的路……我會把你徹底擊潰。靠財力、權力、暴力、智力,我會用盡一切手段讓你窮途末路。」
「這一點我很清楚。」
聳聳肩,一副輕率模樣,青年——優貝歐魯微微頷首,朝雷可利行了一禮。
雷可利瞇起雙眼,目送他轉身走出房門的背影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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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吊起、撕裂、乞求迷惘
弗格醒來時,已經過了落日西沉的傍晚時分。
陰沉的天空讓鑲嵌在窗上的彩繪玻璃也顯得黯淡無光,缺乏光亮的昏暗房間裡,進駐的只有冷清的氣息。當弗格撐起躺在長椅上的身體後,坐在辦公桌前的那個人也抬起了頭。
「嗯,醒來啦?」
這裡是理查德的辦公室。
「…是。」
親王的一句話讓弗格垂下頭,後腦依然昏沉發脹。
瞥向自己的手腳,雖然衣服上滿是破損裂痕,但傷口都已經消失了。這也是理所當然。弗格能藉由吞噬毒氣來改變身體的治癒能力。只要沒被砍斷手腳或開腸剖肚,一些輕傷不用多久就能自行痊癒了。
確認身體四肢都沒事,「艾莉絲十六號」也好好地收在腰際的劍鞘裡後,弗格這才抬起頭。一和理查德對上眼,就見他滿面愁容地低語。
「搞得很狼狽啊。」
「我完全無法辯駁。」
「唔,還挺謙虛的嘛,真是難得。」
「我沒打算用狡辯來矇混過關……您已經瞭解到什麼程度了?」
「差不多都知道了吧。所有你知道的事我大概也都收到情報了,你就當是這樣吧。」
理查德揮了揮手裡那張像信紙的東西,如此說道。
那應該是雷可利寫的信吧,一定是跟失去意識的弗格一起送過來的。
這一點還真教人吃驚。先不提她在那棟宅邸裡說過的話,沒想到她竟然肯讓王室成員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不對,仔細想想確實沒有繼續保密下去的意義了。如果理査德想知道,只要問問弗格就行,而弗格也完全沒有閉口不談的意思。
「真的很抱歉。」
但這件事和自己的失敗是兩碼子事。
「這次是我太大意了,您想好要給我怎樣的處分了嗎?」
就算得以死謝罪,弗格也無話可說。
沒想到理查德卻以有些困擾的苦笑作為響應。
「處刑……說是這麼說,但你真的能接受嗎?」
「不,那個……」
「別擔心,我並沒有生氣,也沒有把你的失敗告訴其他王權派議員,但就算被他們知道了也無所謂。因為你不是以隷屬王室的人造人身份,而是作為我的部下去赴這場約。失敗的責任也該是由我這個上司來杠啊。」
「……那真的是感激不盡。」
弗格老老實實地向理查德低頭道謝。
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理查德當然是經過一番冷靜的算計考慮。大概是認為就算現在輕率地懲罰了弗格,但估計造成的損害將會遠遠超過所失去的吧。他當然不會把這份算計說出口,而是展現出寬容的一面——這是理查德受到國民們仰慕愛戴的原因之一,也是以他親王的身份地位所能表現出的最大限度體貼。
「對了,今天幾號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喂喂喂,居然把我當日曆使用,這下子露出本性了吧。」
鬆了一口氣般,理查德啞然失笑。
「別擔心,還只是今天發生的事,現在還沒六點。
雖然嘴上抱怨,但還是會好好回答問題,可見他是真的很善良。
「好了,你也不能再繼續悠悠哉哉睡大頭覺了。畢竟你還是帶了一大堆問題回來。真是的……今天發生的騷動也實在太多了。」
「其他還有發生什麼事嗎?」
聽理查德的語氣似乎不太尋常。
「晚點再告訴你。先照順序來,從跟你有關的開始。」
「是。」
弗格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理查德呼吸過一口氣後,才接著告知。
「先從結論說起吧。王權派議員和『雷可利之宴』已經在某件事上達成了協議。那件事就是對匍都、甚至瑩國全體的治安維持。」
「這代表什麼意思?」
「你或許還不知道……遭到『克拉夫念珠』侵蝕的匍都煉術師比預期的還要多出許多。先不提煉術師之間的鬥爭已經趨於白熱化,還發動了超乎預料的煉術規模,甚至危害到一般市浪。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事還沒被搬上檯面,這也算是『雷可利之宴』的功勞吧。真是的……因為渴求強大的力量而被更要命的濃烈毒氣魅惑了,這簡直就跟鴉片沒兩樣啊。」
這樣的比喻也許再正確不過。
對煉術師而言,那種鍵器確實就如同鴉片。
原以為投身於操縱毒氣這塊危險領域中的,應該要是更有自製力的人才對——看來這樣的猜測真是錯得離譜。
「公會已經禁止旗下煉術師持有並藉助『克拉夫念珠』來完成任務,可走到這一步後,有些人也開始不透過公會私下承接委託。那些來自國外非法入境的……流浪煉術師們也摻了一腳。繼續這麼置之不理的話,說不定接下來還會有認同『克拉夫念珠』的工會因此掘起。就算爆發了以匍都為舞台的戰爭也不足為奇吧?而且規模會遠遠超過一個月前的那起事件。」
「煉術師們將分成兩派,互相爭權奪利是嗎?」
而且還是不該贏的那方擁有更強大武器的戰爭。
光想像都是惡夢一場。
「所以說……王權派議員和『雷可利之宴』才進行協議,要防止事態走到那一步,是嗎?」
「是啊,而且王屬軍也要加入。從政治與軍事兩方面抑制『克拉夫念珠』的普及擴大。王權派議員那邊,接下來我會想辦法去說服……哎,也不難啦,畢竟這件事本來就跟國家利益有關。有了『雷可利之宴』的介入,庶民院議員們、就連庶民院派的貴族院議員也會把票投給我們吧。換句話說,已經確定可以拿到一半以上的議會席次。到時候不管從表面上還是暗地裡都能施加壓力了。」
「原來如此。」
真是了不得的交際手腕,這句讚美也許相當適合送給雷可利。
為了達到目的,與誰連手才最有效率——她就是看準這一點才會要求王宮的協助吧。但光是提出要求,極有可能遭到拒絶,所以她才會連弗格和艾兒蒂的事情都調查清楚,在確定掌握了王室的弱點後,才開始進行交涉。
「對方真的很有兩把刷子,但說真的,我非常討厭這樣。」
「的確是啊,我也覺得很不是滋味。況且真正的主導權還掌握在對方手上,但是……光靠心情和個人好惡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不管是在身份或地位上,多數生性驕傲的貴族絶不可能說出這種台詞。就這一點來說,理查德確實教人感佩。
仔細端詳過雷可利的信件後,聰穎過人的親王更進一步補充:
「『雷可利之宴』似乎已經先出招了……接下來『克拉夫念珠』的走私與流通應該會跟著減少吧。現在還不曉得他們到底值不值得信任,但對方也沒說謊的理由,總之就見機行事吧。」
「……這樣呀。」
弗格對這份情報心存懷疑。
在『克拉夫念珠』流入瑩國境內的事件背景中,弗格注意到那個討人厭的貴族——梅涅克伯爵暗地裡似乎有些動作。想把自己的孫子入贅給瑪格麗特公主的他,該不會為了阻止惠國王子和瑪格麗特公主的婚事而做出不恰當的舉動吧?
是自己想太多了嗎?或者梅涅克用了什麼弗格也料想不到的手段摻和其中。就是因為不清楚詳細情況,才會覺得心裡很不踏實吧。
弗格早就將梅涅克的事向理查德報告了。但只是懷疑又沒掌握任何真憑實據,就算心裡有些疙瘩也沒辦法對他出手,畢竟判斷梅涅克會不會帶來威脅並不是弗格的工作。
「當下最要緊的,就是掌握那些不屬於公會的煉術師們的動向。他們是為了貫徹某種主義思想?或只是單純地追求力量?也許是為了貫徹主義思想才想追求力量,不管怎樣……必須多注意一點才行,要是真的出了什麼狀況,王屬軍也得總動員了。當然你們也一樣。到時候可別任性地說不想接這種廉價的工作喔。」
「我知道了。」
理査德都這麼說了,弗格也只能乖乖點頭。
腦海裡忽然掠過卡爾布魯克在那座宅邸裡對自己說過的話。
在黑暗中隱藏自己的身影,不讓那些市井小民看見,超越人類的極限,得到人類智慧所不及的能力——要是擁有那種能力的傢伙們無視公會的存在獨自發起行動,匍都、還有這個國家究竟會變成什麼樣?
在那些半已捨棄人類身份的傢伙之中,一定有人會興災樂禍地對這場混亂感到有趣。若是乘機起了圖謀不軌的念頭,那可真是糟糕至極。
嘆了一口氣,弗格將自己埋進長椅中。
事態似乎正朝著雷可利所預期的方向發展,儘管心中再厭惡,卻也知道總有一天必須為此開戰。至少要讓艾兒蒂平安無事才好——為了這個原因,就如同卡爾布魯克所說的,自己一定得變得更強才行。
「對了,殿下。」
「剛才您說今天發生了很多騒動……是怎麼回事?」
該不會王宮裡也出了什麼問題吧?
話一問出口,就見理查德立刻露出懊惱的神情。
「是啊,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個大問題。以王宮的立場而言,說不定這件事還更加嚴重。不過對方的目的和來歷都還不清楚,想解決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才好。這件事跟你也有關,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種不好的預感。
從理查德刻意閃爍其詞的態度,還有那句「以王宮的立場而言,說不定這件事還更加嚴重」教人想不在意都難。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該不會是艾兒蒂——
「先跟你說一聲,不用擔心。那邊應該已經沒事了。」
「請等一下,殿下,這到底是…」
理査德安撫制止著臉色大變再度起身的弗格。
「冷靜一點,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肯把這件事先告訴你啊。」
「就是因為這樣,也就是艾兒蒂發生什麼事了嗎?」
用不著多說了,因為在思考之前,身體就下意識地展開動作。
無視理查德還想再說什麼,弗格已經轉身往門口跑去。粗魯地打開房門也忘了關上,連身在王宮長廊上這件事都忘得一乾二淨,只顧著往艾兒蒂狂奔而去。
當理查德一臉錯愕地看著他離開,喃喃吐出:「真是的……」這句話時,弗格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的那一頭了。
似乎馬上就要下雨的昏暗天空,十分適合灰色街道陰療悲慘的頽廢模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氣候的關係,潮濕的空氣比平時更惱人地黏覆著肌膚,連披在身上的外衣都使人抑鬱。但這種不快的感覺真的只是空氣中的濕度作祟嗎?難道不是自己的肌膚正在發燙的關係?或許真是如此吧。因為自己現在一點都不正常。
伊帕西•特特斯自從得到被寶石狀外殼包覆的奇妙之劍——「艾莉絲四號」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兩天。
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這把扭曲的劍竟然到現在還沒有吸過人血。不對,說意外並不是正確的形容。應該說,是遺憾才對。
這兩天渾渾噩噩地在灰色街道上徘徊遊蕩。雖然沒有刻意選定地點,但目的已經相當明確。女人,為了宰殺年輕的女人。
可不知為何卻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偶爾遇到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只要一對上眼,對方就立刻慌慌張張地走避逃離。平時一到夜裡,娼妓們總會站在那條街上招攬生意,現在卻看不到半個人。
真是不可思議,且讓人無法忍受。為什麼不讓我殺啊?這股焦躁的憤怒愈積愈深。
就算是灰色街道,要是有個正大光明提著鬥劍的男人四處兜轉,不僅女人小孩會嚇得躲起來,就連男人也會特別提防不隨便靠近。換句話說,伊帕西已經拋棄身為人類的紀律與束縛,連如此理所當然的事都無法明白。
落日已西沉大半,黑暗尾隨在三公尺之外。
心想著今天就先這樣吧,伊帕西轉身踏進附近的一間廢屋。
在這條街上,有幾棟無人居住的破爛建築物。那些連遮風蔽雨都有問題的房舍,多半都被像伊帕西這種流浪漢拿來借宿一晚。基本上,這種地方根本不配被稱作宿場。
裡頭連地板都沒有。赤裸裸的地面是連根雜草都長不出來的腐爛土壤,沒變成一灘爛泥已是萬幸了。牆壁也只是用兩塊腐朽的遮雨板敷衍地圍起兩邊而已。這地方甚至沒有天井,最多只能算是拿塊破板子圍出來的空間。
伊帕西就坐在其中。
似乎有點餓,但這種感覺一覺醒來就會消失了。灰色街道的空氣裡所蘊含的些許毒氣,對伊帕西而言就有著麵包屑程度的營養供給。
比起空腹感更痛苦難挨的是滿溢的殺人慾望。
除了用來塞食物的之外,體內好像還存在著其他胃袋。那是即使在睡夢中,也會因為得不到滿足而悲鳴不已的慾望。想殺人,想支解女人。想把年輕女人開腸剖肚,狠狠感受那體溫。可以的話,女人的名字最好是特莉艾拉。
——啊啊。沒錯,特莉艾拉。
特莉艾拉•梅普。
蜂蜜色的頭髮好漂亮、好可愛,但她一點也沒有那種想利用天生的姿色與男人相好的興趣,只是個有著旺盛求知慾和好奇心的少女。老是泡在村長家,耽溺於那本全村唯一的煉獄學專門書,一遍又一遍反覆讀著。
沸騰的殺人慾念讓原已朦朧不清的記憶逐漸變得鮮明。伊帕西慢慢想起來了——不是村長和其他村民,而是只有關於特莉埃拉的事。
就是因為她,自己才成為煉術師。要是特莉埃拉在工廠勞動結束後仍平安無事,她一定會在匍都找份跟煉術相關的工作。那只要自己也成了煉術師,說不定哪天還會再與她相見呢。
那萬一她死了該怎麼辦?一縷不安滑過心頭。
要是那樣,就殺不了她了。
享受折斷她手腳的快感,拉扯她的乳房聆聽那美妙的哀號,把手伸進下腹部捏碎她的子宮,切斷頸動脈沐浴在她飛濺的血雨中,這一切的一切全都變成無法實現的夢想了。沒辦法將喜歡的女孩——深愛的那個人親手殺了是種不幸。特莉埃拉都已經是殘存的唯一記憶,是最後所牽掛的緣分啊。
抱著劍蹲坐在地上發抖時,背後突然傳來聲音。
「還沒睡嗎?也對,現在睡覺也太早了一點。」
「……唔?」
反射性地站起身往後看,但並不是出於警戒。
那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早安。」
注視著伊帕西的臉,她露出笑容。
看起來很小。頂多只有十三、四歲吧。
可愛的眼睛,柔和的臉頰,豐厚的雙唇。五官仍給人稚嫩的印象,卻又揉和了極不相襯的異樣情色。將藍色綢緞隨意纏繞在身上,那件過於暴露的衣服和尚未成熟的身軀催化出混雜著悖德感的劣俗情慾。藍色頭髮,從髮絲間窺探著自己的眼眸也是相同的顏色。讓人不禁聯想到童話故事中那只來自深海的人魚。
伊帕西想著,下一秒——便發現了。
「你是?」
雖然跟印象中的模樣差距甚大,但仔細端詳才發現,他曾經見過這張臉孔。
「好久不見呢。伊帕西.特特斯先生。喔不,對我來說應該歐圖•斐伊先生吧?之前我曾經跟你一起工作過,你還記得嗎?」
「綺莉葉•蘇西……」
「哎呀,居然連我的名字都記得,真讓人高興。」
不可能。
她應該已經死了才對。跟她的哥哥米歇爾•蘇西一起被雷迪克.梅爾和肯尼斯•蘭特給殺了。
「你怎麼會?」
「因為就是這樣啊。」
旁邊又傳來另一個聲音。
不是站在眼前的綺莉葉,卻有著如出一轍的音色。
不只是聲音。就連長相、髮型、服裝、行為舉止都十分酷似。就像有人拿著一面身鏡擺在她們之間一樣。
「你們是……雙胞胎嗎?」
「才不是那種無聊的東西呢。
這次是從背後。
合計三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的綺麗葉們勾起煽情的媚笑,開口說道:
「我們是『群體』。」
「擁有同樣的臉蛋,同樣的身形姿影、共存著相同記憶並具有增殖的特性唷。」
「是人造人……羅蘭之子唷。」
一陣錯愕。
人造人?這傢伙?
跟那個少年一樣,羅蘭所製造的——
伊帕西反射性地瞪著眼前的少女們。
羅蘭之子。看在不完全的人造人伊帕西眼中,無疑是剌激心中的劣等感並危及到自己的存在意義,真是教人厭惡的傢伙。一邊是被後世歌頌為稀世天才的羅蘭所製造的擁有超越人類力量的怪物,和由才能不足的外甥模仿製造出的近似人造人的自己。光是想到就噁心得想吐。讓人既嫉妒又憎恨得要命。
與伊帕西的負面情緒相反,她們似乎相當愉快。
「喂,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這裡嗎?」
一個綺莉葉蹲下身,伸出手來。
她的手指滑過臉頰,接著移往下顎、喉矓、胸膛摩挲愛撫。
「伊帕西先生,我啊……」
另一個女孩從背後貼了上來。
輕柔的吻落下。在耳朵和脖頸邊輕啄的嘴唇是對男人知之甚詳的娼妓花招。
第三個人蹲在伊帕西身旁,摟著伊帕西的手臂輕聲囁嚅。
「我是來滿足你的。」
聽到這句話時,伊帕西的衝動瞬間高漲了。
胸臆深處彷彿有什麼熱燙的東西即將滿溢。那是混雜了性慾與食慾的粗鄙,是這個世界上最低賤、殘酷卻又甜美的東西。
於是伸手將綺莉葉,將那個在眼前撫摸自己胸膛的其中一個女孩用力摟抱住。
「啊。」
使力將她身上的藍色衣服扯破。探索的手指接觸到布料時,有種正伸進某種黏性液體中的感覺,這樣的觸感也讓伊帕西益發地亢奮起來。猛力包覆住微隆的乳房,指甲剌入肌膚中。粗魯地在肩口來回舔舐。接著推倒女孩,欺身貼近她大張的雙腿間,膝蓋毫不留情地壓在她的大腿上。
「嗯。」
耳邊的嬌喘聲讓心臓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
將握在右手的劍——當成自己的分身般——捅進少女的肚子。
「……嘎,嗚啊!」
雖是刀劍,但並沒有鋒刃。那凹凸不平的、寶石狀的、類似刨絲器的外殼。
所以不是剌入。是邊擠壓絞碎黏膜襞肉邊用力捅進深處。撕裂皮膚,挖出脂肪,壓碎骨頭,到達子宮後開始扭轉、迴旋、穿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啊啊!嘎啊,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綺莉葉尖叫著。彷彿是從喉間、從全身上下擠出那崩潰的嘶叫。
厭惡著。痛苦著。瀕臨死亡。這些都是伊帕西給她的。比性交更滿足,比強姦更恍惚,比食物更美味,比美酒更醉人。
「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沒-會兒,綺莉葉已經發不出悲鳴了。只有從喉間泄出「咻咻」氣音,手腳不受控制地痙攣。舔舐她那發青的嘴唇,撬開嘴巴吸住舌頭,牙齒咬住前端撕咬扯斷。那瞬間,身下的軀體猛地彈了-下。
咀嚼著綺莉葉的舌頭,伊帕西緩緩抬起頭。衣服和皮膚都被對方噴濺出的鮮血濡濕了。無與倫比的滿足感。啊啊——自己就是為此而生的呀。
「呵呵。怎麼樣?」
看著眼前自己悽慘的死狀,綺莉葉臉上卻無絲毫恐懼。
而且還十分愉快。
「我的身體有讓你舒服嗎?」
煽情的話語延續了虐殺行為的餘韻。
瞇細了眼在恍惚中望著她的笑容。下一秒卻不由得瞠大。
「什……」
不知不覺間,綺莉葉竟增加了。
前一刻愛撫伊帕西身體的有三人。剛剛才親手血刃了其中一個。
但眼前,望著自己眉開眼笑的綺莉葉仍然有三個——居然沒有減少。
「你到底是?」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是群體嘛。」
其中一個綺莉葉笑著。
「只要你希望的話,不管要生出幾個綺莉葉當你的對象都沒問題喔。剛才你把我的肚子戳爛了吧,接下來打算怎麼做?直接塞進嘴裡嗎?還是要使用胸部?」
「嗯……說不定吧。」
於是,綺莉葉們開始吵鬧的出起餿主意。
「別擔心。等你厭倦了我們,只要找其他女人下手就可以啦。」
「不如說我們就是給你拿來練手感的,先來教你該怎麼做,等習慣後就可以隨時丟掉的犧牲品呀。」
「得幫你找幾件衣服才行,我們離開這條街吧?這種骯髒的地方一點都不好。去有鋪石大道和佇立著許多紅磚瓦房的市民區域吧。」
「這個主意好。你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在這種地方到處閒晃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女人啦。那些女人只會噴偷來的香水、抹著用草汁做成的胭脂、看到那種乾巴巴的身體就倒盡胃口了,一點都不好吃嘛。」
「所以呀,伊帕西先生。」三個綺莉葉異口同聲。
綺莉葉們看向自己的眼眸裡,閃爍著惡作劇般的光芒。
接著三個人又同時出聲——
「你還可以殺更多人,不管幾個還是幾十個,想殺多少就儘量殺吧。」
——如此宣告著。
「啊嗯,啊。」
這次輪到伊帕西發出嗚咽。
被原諒了。方才的快感,那種殘虐的行為都被原諒了。原來自己是可以這麼做的。
一個綺莉葉站了起來,旋踵準備離去。
「那我就先去幫你找衣服囉,還有收納魔劍的劍鞘也不能忘了。」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時,剩下的兩個綺莉葉扯了扯伊帕西的衣袖。
「你還在發什麼呆啊?」
「咦……」
「還有兩個我在這裡啊。繼續吧?你應該還辦得到吧?這次要更激烈、更狂野、更認真一點才行喔。」
噬人心智的誘惑逼使伊帕西再度提起魔劍。
沉溺於這種行為的伊帕西又壓倒了另一個綺莉葉。
†
就算落日西墮夜已深沉,王立煉導院——邊獄院依然不知休眠。
這裡蔓延著一波「比起自身的飲食作息,研究才更重要」的異樣風潮。
正因為沒有規定的勤務時間,只要能交出一定的研究成果其它細節一概不問的特殊給薪制度,才讓這股風潮蔓延更甚。比起白天,夜晚時的邊獄院反而聚集更多研究員。因為深夜能加速邏輯思考的信奉者對此深信不疑,而研究員之中存在這種迷思的人更不在少數。
然而特莉艾拉•梅普,她並沒有這種深夜信仰。
但相對的,她是個無論日夜都能集中精神投注於工作的人,在某種層面上這種資質反而更糟糕。結果就是,她經常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泡在邊獄院裡沒日沒夜的進行研究。
想睡覺時就到休息室假寐一下,雖然不太常使用,但邊獄院的衛浴設備也相當完善。她甚至擺了一星期份的替換衣物在研究室裡。會回家就是那些替換衣物沒了的時候,要不就是疲憊到極點,連思考能力都變得遲鈍的時候。
於是,今天她也一如往常地留在邊獄院過夜。
幾個禮拜來所熱衷的「克拉夫念珠」分析與改造終於在昨天結束了。為了稍微喘口氣休息一下,她便從數據室挖了一堆文書數據打算大肆補充知識。想當然耳,她完全沒有「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場工作,就好好回家休息吧」的想法。
這時,有人敲響了研究室的房門。
稍稍拉開間隔,連續敲了三次。在特莉艾拉所認識的人當中,會用這種方式敲門的只有一個。
「嗨。」
連請進都還沒說,對方就已經自動自發地開門走了進來。
所以她的視線並沒有從書上移開,頭也不回地直接開口:
「三更半夜的,你有什麼事?」
「說三更半夜,都還沒十一點啊。」
「從我的手錶看來,都十一點五分了。而且過了十一點之後,一般都會避免進到淑女的房間吧。」
特莉艾拉一如往常地開起玩笑。
「這樣的話……」
另一個人卻走上前來,忽然拉起特莉埃拉的手,將手錶的轉軸稍微轉了一下。
「這樣就是十點五十五分,回到十一點前了。」
——想不到他竟會把自己的手錶時間往回倒轉。
這樣的反應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特莉埃拉不禁眨了眨眼.隨即呵呵笑了出來。
「你果然很有趣呢,優貝歐魯。」
「是嗎?」
闖入房裡的青年,名叫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能被你這麼評價,真是我的榮幸。」
他背抵著牆,有些得意地聳聳肩。
「還好啦。」
特莉埃拉和這個「有趣的朋友」是在一年多前認識的。
起因是身為王屬煉術師的他帶著之前負責的案件到邊獄院委託調查的關係。他在煉術陣及煉術方面擁有相當驚人的知識,和特莉埃拉也很聊得來。
從那之後,他總會像這樣經常來串一下門子一個月兩、三次,有時甚至每星期都會過來。經常就不著邊際地聊著煉術的種種*然後一小時就這麼過去了。
除了他見多識廣總能聊得很愉快之外,難以分辨男女的外表和總是配合自己的說話方式都讓特莉埃拉覺得可愛。
「話說回來,聽你自稱淑女還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呢。雖然我每次都試著約你這位淑女在外頭見面。」
唔,動不動就像這樣揶揄自己正是他的缺點。
「就因為你老把我當女人看待,才會被我挖苦啦。不過我不也常說嗎,要是想跟我在外頭見面,就趕快辭掉王屬煉術師的工作,來當我的部下就行了啊。」
「這不就表示在外面你也只打算跟我聊工作嗎?真是的……我可是認真的耶,雖然只有一半。」
「我也是認真的啊,比你的一半還多呢。」
「你說的一半跟我說的一半,意思似乎不太一樣啊。」
「在外面喝茶這點都是一樣的吧?」
「這麼說好像也沒錯,你喜歡喝茶嗎?」
「還好,與其去茶館,還不如約在王立圖書館見面。可惜囉。」
「說得沒錯。」
前一刻還你一言我一語不著邊際地聊著,優貝歐魯的表情卻忽然變了。
「其實我今天來,是有正經事要告訴你的。」
「什麼事?」
看特莉埃拉愣了一下,他不禁嘆了口氣。
「……『想在外頭見面』這種邀約的台詞或許暫時不能用了。」
「啊?」
這句話說得太委婉了,委婉到讓人搞不懂個中含意。
所以特莉埃拉沉默地以視線要求對方解釋清楚。
他則回以淡淡一笑——但,卻是個憂心大於歡快的笑容——
「匍都接下來……會變得愈來愈危險。」
優貝歐魯答道。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們之前所研究的『克拉夫念珠』啊。」
優貝歐魯的視線瞬間變得鋭利。
「那玩意兒似乎正悄悄在市井裡流通。對煉術師來說,那種鍵器相當有魅力。特別是對只有二、三流程度,端不上檯面的那些人來說更是如此。」
「咦,是這樣嗎……?」
特莉埃拉相當驚訝。
這跟昨天從弗格那裡聽來的消息不同。他說的應該是「沒聽說有流通的情況」才對。但,會感到無法釋然的原因還是在於——
「這是真的嗎?我覺得實在難以理解。」
不合理——一言以蔽之,就是這個意思。
「克拉夫念珠」發動的力量過於龐大。
高濃度的毒氣到頭來只會殘害自己。光是吸到都會削弱生命,以如此強大的毒氣所啟動的煉術,只會超出使用者本身的操縱能力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最適合用來發動煉術的就是「愚者之石」。
「愚者之石」所開啟的門扉大小、以及從中流泄出的毒氣量都是這個國家針對煉術所發佈的統一規格,也就是煉術的基準。煉術的規模、定義威力的冠位、還有用來測驗煉術師適應性的抗力值,全都是在使用「愚者之石」的前提上所成立的。
正因如此,使用「克拉夫念珠」就表示無視於基準了。無視基準就會使秩序崩盤。當冠位的存在不再有意義,對應場合該使用什麼術式的概念就會消失,而持續接觸超過自己忍受範圍的毒氣,就跟忍受力不足的傢伙卻成為煉術師沒有兩樣。
「那東西根本沒有使用的意義,做出那種行為只會被我國蘊育出的煉術學歷史唾棄。」
特莉埃拉困惑地歪著頭。
「因為你是個學者啊。」
你也許無法明白吧,優貝歐魯夾雜著嘆息從喉間逸出一聲苦笑。
「真的親臨現場時尤其對那些必須拚命一搏的煉術師而言,基準什麼的已經排到第三順位了。最重要的是努力保住小命,再來是不能輸掉眼前的戰鬥。為了完成這兩點而尋求更龐大的力量,誰也不能去苛責他們啊。唔,不過我也認同這是種自殺行為啦。」
「……是這樣嗎……」
就算聽優貝歐魯說了這麼多,特莉埃拉仍舊無法釋懷。
煉術師該如何突破眼前的戰鬥是很重要的一點,她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輸了或許就得死,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但使用「克拉夫念珠」去贏得戰鬥也確實會縮短壽命,若煉術控制失當,同樣也是血本無歸。在這種情況下,不是應該思考如何使用「愚者之石」安全且確實地拿下勝利,並加以實行才對嗎?
人之所以是智慧的動物,就該是因為如此啊。
「不管怎麼樣,我想說的就是,請你務必多加小心。」
像是拒絶繼續議論下去,優貝歐魯忽然轉變了話題。
「就在不久前,王屬軍那邊也收到命令了。接下來匍都恐怕要進入全城戒嚴狀態。因為那些被力量迷惑的傢伙很可能會幹出什麼傻事,雖然不想妄加猜測……但那些思想犯也很危險。在奉行海利庫斯主義的信徒當中,有些傢伙為達目的甚至不惜犧牲呢。」
「你的意思是,我也會被牽連其中嗎?」
「你不是常會在過度疲勞的情況下拖著虛軟無力的身體回家嗎?光是這樣就很容易遭遇劫匪了,現在外頭那麼不平靜,也就更危險了呀。」
特莉埃拉不由得苦笑。
確實如他所說——自己還真是丟臉啊。
優貝歐魯似乎也明白特莉埃拉的尷尬,淘氣地舉起手指。
「不過呢,只要待在這棟建築物裡就安全啦。你就儘可能地工作吧。反正不管怎樣,你平時也不常回家不是嗎?」
「說得也是。要是我家被破壞活動殃及,我說不定還不會發現呢。」
「我啊,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眼前這個堂堂正正說著肉麻台詞的青年讓特莉埃拉有些難為情。他大概是認真的,所以才更覺得抱歉。
「我會注意的。就算要回家,也會儘量選在白天啦。」
「那就好,晚上可是很危險的。」
直起靠在牆上的身子,優貝歐魯微微一笑。
「那我先走噸。」
「咦,這麼快就走啦?」
從進來到現在還不到十分鐘呢。
而且也還沒像平時一樣進行煉術學辯論呀。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是戒嚴狀態,我的工作也變得不分壹夜了。」
「真不好意思。多謝你了,還特地跑這一趟。」
看來他真的只是專程來給自己忠告的。
坦率地表達感謝後,優貝歐魯也轉過身隨意揮了揮手。
「為了你,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謝謝你啦。」
對他裝模作樣的說話方式只能報以苦笑,特莉埃拉目送友人離開。
老實說——他把自己當成女人看待這一點,確實心裡是有些高興的。
這樣的優貝歐魯總讓自己想起在故鄉的青梅竹馬。那個從沒有一絲猶疑,老是嚷著:「將來你要當我的新娘喔!」的少年。記得沒錯的話,他應該小自己兩歲吧,日復一日地就算被其他同年紀的男孩取笑也毫不在意,從不曾離開自己的身旁。
特莉埃拉還清楚記得,在前往匍都的那天,他因為捨不得而嚎啕大哭,把自己心頭那股即將到工廠勞動的不安,以及離開家人的悲切都一併消融了。會跟優貝歐魯變得如此親近,一定是因為他和青梅竹馬的那個少年有些相似的關係吧。
那孩子現在過得還好嗎?他是家裡的次男,說不定也跟自己一樣來到這裡工作賺錢了。說不定他早就已經被煉獄院——
搖了搖頭,把這討厭的念頭趕出腦海。
兒時的玩伴應該有不少人也來到這裡打拚吧,但特莉埃拉不想刻意去調查他的消息。一直到現在也沒有那種想法。如果哪天能在某處再相逢的話就算是賺到了。所以還是別想那麼多了。
算了,都是孩提時代的回憶了
若是真的重逢,看到自己變成這麼不修邊幅的瘋狂學者,他一定會覺得很失望吧。所以只要這樣就好了。只要偶爾笑著回想一下。
「……伊帕西。」
特莉埃拉輕聲念出他的名字。在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研究室裡,再次攤開書本。就讓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消失在算式的字裡行間。
†
邁出邊獄院大門的青年——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循著大馬路走向位於南邊的市民區域。約莫走了十分鐘,彎入一條暗巷內,推開了某扇廉價酒館的大門。
客人只有小貓兩三隻。環顧一圈後,叫住女店員點了杯啤酒,然後在桌邊坐下。
向坐在對面的那個人揚起微笑。
「嗨,等很久了嗎?」
「不會,我也剛來呢。」
回答他的是名少女。
穿著過於暴露的服裝,讓她看起來只是個年輕娼妓,在深夜的酒館裡更加重了這樣的觀感。也多虧這一點,才讓她的存在顯得自然,也不會以為她跑錯了場合。
「你不用先跟客人報一下自己的名字嗎?」
「我討厭這種低級的玩笑。」
少女刻意板起臉孔。藍色的髮絲柔順飄逸,同色系的衣服袖口也微微晃蕩。就像纏縛著細長的綢鍛,又如同霓裳羽衣有著不同一般的奇特設計。
等待店員送上啤酒的空檔,優貝歐魯開口詢問:
「那邊的情況如何?」
少女似乎很愉快地回答:
「六個人。」
「哇……他真是殺了不少呢。」
「是啊,我被殺了好多遍呢。」
不清楚內幕的人想必聽不懂這幾句對話的含意。
「現在呢?」
「很滿足地睡著了。不過從明天開始,我這個制動器就派不上用場了吧。呵呵……一定會發生不得了的大事,你那邊呢?」
「我正在進行的事前準備真的很麻煩。而且我的目的原本就跟你不一樣,對你信奉的聖母和精靈也不感興趣,又沒有人能出手相助,實在讓人很提不起勁啊。」
優貝歐魯的戲譫讓少女露出不耐的表情。
「哎呀,我對正統的丁字教也沒興趣啊,對法王廳也沒什麼人情義理要顧的,侍奉神明只是碰巧罷了。只是因為好玩才這麼做唷……不過那位祭司大人真的很不錯,他很理解我,也非常愛我呢。」
「因為好玩嗎?你這個女孩還真是恐怖。這麼說來,你跟我也是同一種人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來這裡之前,我去找了一個朋友聊天。」
無視少女的質問,優貝歐魯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聊的都是關於煉術師的話題。朋友說她沒辦法理解煉術師們追求強大力量的理由,認為只要花功夫鑽研如何讓現狀變得更好就行了。」
「……所以呢?」
「在這個世界上,也是有只為了追求快樂而存在的人。只要能開心就好。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就算再怎麼痛苦、不幸、違反天理,那群人也毫不在乎。但她就是無法理解這一點。明明她自己也是追求著所謂求知慾快樂的殘缺之人,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真是有夠奇怪。」
「也就是說,你的目的就是為了快樂嗎?想尋點樂子?」
「老實講,確實有些麻煩的地方——作為王屬煉術師,我有義務守護國家的安寧,但同時也利用身份之便走私鍵器,順便幫了前來瑩國造成混亂的奸細一把,甚至提供情報給那些想背離公會的煉術師們。除此之外還幹了很多沒辦法對你說的壞事,真是太矛盾了。」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幹嘛要做這麼麻煩的事啊?」
「不不不,所謂的麻煩只是種言語的修飾。做這些事我其實很開心呢。不管到哪裡都擺出一副好人嘴臉,唆使、誆騙、玩弄操縱人們……若說目的,也許這確實就是我的目的。因為快樂才這麼做。為了讓自己感到愉悅,才會去做這些事呀。」
「我討厭講話迂迴的男人。」
少女蹙起眉頭。
「我跟你不一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認為有捏造道理的必要,因為開心才這麼做,就只是這樣罷了。生為算不上人類的怪物,靠著超乎人類的力量去玩弄人類,這不是很有趣嗎?」
「是嗎?」
但優貝歐魯否定了少女的說法。
不對,或許不是針對眼前的少女,而是對自己的否定吧。
「所謂的快樂跟憎恨只有一線之隔。散播憎恨的同時,往往也會產生快樂。如此一來……你跟我的快樂,只是因嗜好而來的純粹狂喜嗎?還是從憎恨而生的不純愉悅呢?」
那一瞬間,兩人之間滿溢著緊張的氛圍。
沒把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明顯殺氣當一回事,彼此間的空氣流動也尖親得讓人如坐針氈。
——過了好一會兒,少女才率先別開了視線。
吐出一口帶有放棄意味的嘆息,她說:
「怎樣都無所謂。」
「什麼?」
環視周圍,她刻意壓低了音量。
「你老是喋喋不休到處洩露秘密的毛病,我覺得還是別再犯比較好。就算這間店沒幾個客人,但誰知道有沒有人在偷聽呢。想不到你這種人居然還能從事間諜的工作,啼叫得太淒厲的夜鶇即使躲在黑暗中也會被射下來的.」
「啊啊,你是在說那個呀。」
真無聊。他在嘴裡咕噥了一聲,同時微微一笑。
揚著微笑,抬起擱在桌上的右手,「啪」地一聲彈響手指。
眨眼瞬間。
店長、店員、顧客、清掃工人,也就是除了優貝歐魯和少女以外,待在店裡的所有人都——緩緩地,一個接一個原地驚愕得瞠大雙眼,然後倒下。
「什……」
連少女都錯愕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你到底…」
「『淡色蜜蜂』。創造並控制擁有遲效性神經毒的微小羽蟲,是第三冠式喔。」
「第三冠?那麼高位的冠術你是什麼時候發動的?而且……」
「共有十三隻。」
他滿不在乎地回答,臉上依然帶笑。
「夜鶇哪,會藏身在黑暗中啄食心臟。不論再怎麼喧鬧啼叫,若是無人傾聽也就只是一首寂寞之歌罷了。所以沒問題的。什麼問題都沒有。」
少女的臉上爬過一絲膽怯。
為此感到滿足的優貝歐魯舉起木杯,這才終於喝下第一口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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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章 血絲延續的夜晚
匍都市民已經一個禮拜沒見著太陽了。
既不放晴,也沒帶來滂沱大雨,只是陰沉的天空偶爾會落下幾滴小雨。在這種氣候影響下,從白天到曰落都瀰漫著濃霧,將整座城鎮覆上一股蕭瑟冷冽的氛圍。
但這幾天匍都市民會過得抑鬱寡歡,並不單純是天候的關係。倒不如說最近的天空是老天察覺反應出人們的心情吧。
「昨天又多了兩個,這麼一來就有十二個人了。」
石塔底下。
走下階梯來到牢籠邊的伊歐•特莉努,隔著柵門遞給站在另一邊的弗格一張傳單,那是大街上散發的新聞號外,伊歐特地去要來的。
接過傳單看了幾眼,弗格輕輕嘆了一口氣。
斗大的標題寫著——「撕裂殺人魔,再度犯行」。
到昨晚為止已經出現十二名被害者,全部都是女性。被發現的屍體簡直像被野獸撕裂一般,殘破得幾乎分不出原貌,這一連串慘絶人寰的連續殺人事件從發生到現在僅僅過了五天,卻已經在所有匍都市民口耳相傳的情況下成為傳說了。
「你隨便出去的話會很危險的。」
揮了揮手中的號外報,弗格眉頭深鎖。
「伊歐畢竟是女生啊。」
「……就算你這麼說,王城又不會幫我們準備生活用品。不上街的話,就連一根針、一塊布都買不到呀。」
伊歐也幽幽嘆氣,無奈地聳了聳肩。
「而且白天出門應該沒什麼問題吧?照目前的狀況,被害者都是半夜在外走動的關係。被殺的幾乎全都是妓……不對。」
差點脫口說出「妓女」這種骯髒的字眼,又想起艾兒蒂也在,只得趕緊把話吞了回去。
「呃……好像都是在夜裡工作的人吧。」
「現在看來雖然是這樣,但接下來不一定還會是同樣的犯案模式。事實上,我們現在根本對犯人一無所知。」
到底是什麼人幹出這麼瘋狂的行徑——這個謎團大大剌激了市民們的恐懼與好奇,同時也對警察軍帶來極大的困擾。
行兇手法既殘忍又荒謬。被害者一律都是活生生地被強行開膛破肚,內臟遭到來回翻攪戳刺,落得慘死的下場。
一開始有人指出這樣的犯行應該是煉術師所為,接著又有說是精神異常者的獵奇殺人。甚至連馴獸師這種荒謬無稽的說法都出現了。目前最有可能的說法還是第一種,要是這樣的話,這起事件可說是十年前為了煉術實驗而重複進行無差別殺人的犯罪者雷德•歐塔姆的翻版了,知道當時那件事的人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他。
另一方面,犯人的性別及年齡也因摻雜了各種證據和臆測,而難以鎖定調查範圍。
有目擊情報指出襲擊者是個有著異樣外表的男子,也有被害者是被年幼的少女帶著消失在黑夜之中的證言。不對,是做東洋風格打扮的老人;是跟野獸在一起的少年;是肌肉結實的壯漢;得了罕見疾病的年輕女子……諸如此類在街頭巷尾流傳的風聲不勝枚舉,甚至超過關於雷可利真面目的傳言。
這份號外傳單上也刊載了那些臆測報導。「出現新目擊者,撕裂殺人魔是單手長達1米半的畸形者!」——完全是道聽塗說。
至於弗格,則比這些散播不負責言論的領頭者們掌握到更確切的情報。王屬軍和警察軍加上從旁協助的「雷可利之宴」已經從昨天開始,針對這幾起事件展開聯合行動了,理查德也讓自己看過此次行動的成果報告書。
那份報告書上,有幾點特別讓人介懷。
首先是如謡言所說的,其中有幾個被害人在行蹤不明之前,都曾與像是年輕女孩的人物碰了面。還有就在今天早上,警察軍收到了一封認定是犯罪聲明的信件。信裡寫著「接下來還會增加更多死者」。雖然內容平淡無奇,但從筆跡來判斷,的確很可能是年輕女孩所寫。
沒錯——年輕女孩。
警察軍將此視為犯人就是煉術師的證據。光靠女子的力氣應該無法將人類的身體撕裂,極有可能是不屬於公會的煉術師利用「克拉夫念珠」反覆上演著試刀殺人的行為。
這樣的推論雖沒錯,卻與事件的本質相距甚遠。
弗格知道那個「年輕女孩」是誰。不對,除了她之外,也不可能會是其他人了。
五天前出現在艾兒蒂面前的,應該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死去的少女。在多數的身體裡共有著一份記憶的弗格「妹妹」,人造人——綺莉葉。
若她涉及這一連串殘虐的凶行,恐怕就是對弗格等人的挑釁了。當然她或許還有其他目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是想誘引弗格他們上勾。
捏緊手裡的新聞號外,視線轉向躺在床上看書的艾兒蒂。
她看上去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不過綺莉葉的事肯定讓她直到現在都還無法平復心情吧。
真後悔那一天出了王城。
雖說有伊歐在一旁幫忙,但與往昔好友再會、訣別、戰鬥,然後親手殺了她——這對艾兒蒂帶來多深的傷害啊。尤其現在一到夜裡,她不握著自己的手就怎麼也無法入睡。
棘手的是,從那件事發生到現在還不到五天。
不管艾兒蒂再怎麼心慌意亂也無法改變什麼。不久的將來,綺莉葉必定還會在我們面前出現,艾兒蒂依然無法躲避綺莉葉。站在王屬軍近衛游擊隊的立場上,他們從來沒有拒絶戰鬥的選項。
每當想到這件事時,弗格都懷著一股罪惡感。
因為綺莉葉與弗格之間的關係,也就是所謂的「妹妹」。
直到前幾天,弗格都不曉得「第二環」已經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更沒預料到竟會是綺莉葉。雖說直到現在都還沒和人造人身份的她再會,但終究無法改變綺莉葉是弗格親妹妹的事實。
而她——自己的親人卻讓艾兒蒂如此痛苦。她成了艾兒蒂的敵人。怎麼不讓弗格感到心疼。
「喂,弗格。」
正想著,柵門另一頭的伊歐忽然喚了自己一聲。
五天前她已經狠狠罵了自己一頓。那麼重要的時候你為什麼偏偏不在——當時伊歐是這麼說的。
「怎麼了嗎?」
從那之後,弗格就一直覺得抱歉。
也不曉得伊歐到底知不知道弗格心中的糾葛,只見她微微一笑接著說:
「我說你啊,還是別太鑽牛角尖比較好喔。」
「咦……」
「我也知道你得應付很多亂七八糟的事,但你要是老苦著一張臉,會讓公主殿下沒辦法放鬆的。對吧,公主殿下?您也很擔心弗格吧?」
「艾兒蒂……?」
——擔心我?
目光下意識掃向躺在床上的艾兒蒂。
她急忙用手中的書本擋住正往這裡瞥來的視線,在被縟上滾了半圈。
背過身去。
「……哪有啊。」
艾兒蒂咕噥了一聲。
「你看吧。」
「呃,可是……」
保護艾兒蒂原本就是弗格的工作。自己卻反過來成了被擔心的那個,怎麼想都不太對啊。讓艾兒蒂為自己操心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還是老樣子,你真的是石頭腦袋很不懂得變通耶。」
伊歐無奈地蹙起眉頭,站在柵門另一邊聳了聳肩。
「你聽好囉?公主殿下是因為在意你才會擔心的,你要是因此而煩惱,對公主殿下就太失禮了。而且……你原本就沒做錯什麼事啊。既然沒做錯事,就好好地抬頭挺胸,又沒什麼非得沉著臉的理由。老是陰沉著一張臉,可是會把不好的東西招過來耶。」
伊歐明明是在責備自己,表情卻相當開朗。
不愧是伊歐。不管花多少時間,自己在這一點上還是贏不過她呀。
所以弗格用力吐出一口氣。
「是啊,的確是這樣沒錯。」
原本緊繃的肩頭漸漸放鬆了。
確實,不管再怎麼煩惱也無濟於事嘛。
不管怎樣,弗格和艾兒蒂都無法擅自行動。下一步該怎麼走,自然有那些王權派議員與理查德會下判斷。關於綺莉葉的存在還有她正打算對自己與艾兒蒂出手這件事,都已經向理查德稟報過了。所以在命令下達之前,除了等待也無事可做。
「艾兒蒂。」
弗格輕輕喚著背對自己的公主。
「……幹嘛?」
「要不要玩遊戲?好久沒玩『征服世界』了,要不要來一局?」
話一說完,她便迅速從床上爬起,就像一直等著這句話般展顏一笑。
「好啊。我來當古莉莫亞女王,你就是山賊歐斯提。」
所以弗格也笑了。
「這麼一來,我又得費一番功夫才能贏了。」
把收在架上的棋盤拿下來,弗格走到艾兒蒂身邊。
在棋盤上排好棋子,搖晃骰子,望著眼前這張愉悅的表情,弗格心想:
外頭所發生的連續殺人事件還有綺莉葉,再過不久就得正面交鋒了吧。因為這就是艾兒蒂與弗格的使命與工作。
但是,完成使命和消化工作,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所做的那些事,都只是為了要像這樣笑著度過每一天而存在的。
既然這樣——為了守護這份寧靜,就得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處理好所該處理的一切。
就像在這塊棋盤上發展的遊戲,儘管得花時間等待,還是必須隨時做好準備,預測所有可能發生的的狀況,採取最合適的應對措施。
「發什麼呆啊?輪到弗格囉。」
即使是只有一副壞棋可使的山賊歐斯提,只要肯花工夫還是能拿下戰局。這個道理在現實世界中當然也是通用的。
†
撕裂殺人魔犯下的連續殺人事件,讓匍都從五天前就開始戰戰兢兢惶恐不已,但擔心自己或許會成為下一個被害者的人卻少之又少。穿著警察軍制服的嚴肅男子們氣勢凌人地在大街上戒備巡邏,光看到那陣仗就教人不由得感到害怕;還有一群手裡拿著武器,似乎是對殺人犯懸賞金相當感興趣的煉術師們也在街頭到處晃蕩,應該這麼說吧——那些想趕緊抓到犯人的傢伙所製造出的不安騷動,反而讓新聞報導中的殺人事件微妙地缺乏現實感。
就連同為事件中主要被害人的女性,甚至妓女們都一樣。
除了被害者的朋友、第一時間的屍體發現者、還有曾親身接觸過那濕黏噁心空氣的人之外,幾乎所有女性都抱著「自己怎麼可能被襲擊呢」的樂天態度。因為我不是妓女;我是妓女可是又不年輕;因為我是在離案發現場很遠的地方接客的;因為我只接待特別照顧我的對象——不會被襲擊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即使有理由,人們也能對眼前的危機視而不見。
夏蒂爾•蓓莉雷特便是其中一人。
那一天,她為了購物在街上四處悠轉。
年方二十八,是個住在貴族街道的男爵夫人。丈夫因經營礦山累積了不少財富,進而買下爵位一步登天,然後對當時還只是個女僕的她一見鍾情,原本的她就只是個尋常老百姓。所以她始終無法融入舞會或社交場合那種高貴的氛圍,倒是每天沉溺在花大筆金錢採購過去貧窮時想要卻買不起的衣服、飾品這種不為人所稱道的嗜好中。
當然她也並非對這一連串獵奇的殺人事件一無所知。但自己是貴族而非妓女,況且現在只是傍晚,不是事件發生的深夜。所以她作夢都沒想到自己竟會成為其中一名被害者。
讓馬車停在大街上等著自己,夏蒂爾就在服飾店裡物色商品。沒帶上隨從、管家,就她自己一個。此刻她身上穿的並不是貴族服飾只是普通的衣服,五官長得端正但還稱不上美艷,與其說是貴族,更貼近長得漂亮的普通市民。
正在挑選外套時,忽然旁邊有人出了聲:
「姐姐,你好。」
「哎呀,你是在叫我嗎?」
平時都被稱為夫人的夏蒂爾因這一聲「姐姐」整顆心都飄飄然了。轉身一看,眼前是個很年輕的,大約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女站在那裡。
藍色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是個十分可愛的小女孩。從她的穿著打扮看來,應該是中產階級人家的孩子吧。
「有什麼事嗎?」
出聲詢問後,小女孩的表情不知為何浮上一抹憂愁。
「是的。不好意思,其實我有一點煩惱……」
夏蒂爾感到訝異,不由得仔細觀察起眼前的女孩。
心裡懷疑她是該不會是扒手或詐欺犯吧,但她所穿的衣服質料和剪裁都很不錯,設計也很有品味,洗得乾乾淨淨地,身上還飄散出香水的甜美氣味,從貧民街過來的人是不可能這樣的。光是要遮掩那些假貨、便宜貨、沾滿污垢的髒貨就得費儘力氣了。
認定她應該沒有問題後,夏蒂爾露出了可掬的笑容。
「你怎麼了嗎?」
「嗯,其實我媽媽下禮拜就要過生日了。」
少女羞怯地開口說出她的煩惱。
「我想買髮夾給媽媽當生曰禮物,可是不曉得怎樣的比較適合……就在我為此煩惱不已時,姐姐就出現了。姐姐那頭蜂蜜色的漂亮長髮跟我媽媽真的好像喔,所以……那個……」
「哎呀呀。」
表情因小女孩的這句話而鬆緩了。
也許是偷偷自豪的頭髮被誇讚了而感到驕傲,也或許是因為女孩的煩惱實在太可愛的關係。
「好呀。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幫你出點主意唷。」
「真是太感謝你了!」
聽到夏蒂爾的響應,少女立刻低頭行了一禮以示感謝。
「這樣的話,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我們可以去席爾薇雅商店看看嗎?」
「嗯,好呀。我們一起去吧。」
那是間專賣髮飾和小雜貨,廣受女孩子喜愛的商店。
離這裡差不多五分鐘的腳程,連馬車都用不到。朝少女招了招手,完全忘了自己還在挑選外套的事,夏蒂爾推開玻璃店門。不由得憶起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同時也有種成為母親的心情,領著少女邁開腳步。
此時的夏蒂爾已經完全相信身旁的少女了。
所以當她指著一條小巷子說「這邊有捷徑喔」時,甚至沒有一絲懷疑,還漫不經心地想著:為什麼小孩子都這麼喜歡捷徑跟秘密的暗巷呢?卻仍安然地跟上她的步伐。
†
在那之後黃昏已過,日暮的晚上九點。
雷本武器護具店開在離城鎮有些距離的郊區,在這裡擔任內勤職員的少女漢娜•烏蕾布爾經歷了連曰以來的兵荒馬亂,此刻正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踏上歸途。
會變得如此忙碌,都是因為五天前開始在匍都造成騷動的那個連續殺人魔。
多虧公會祭出巨額懸賞金,踴躍的煉術師們都激動地蜂擁而出,對武器和護具的需求量瞬間大增,雷本武器護具店也因此陷入一片混亂。
在這一行幹了十五年的店長說在犯人的長相和姓名、連年齡和性別都還沒確定的情況下,目前的顧客數量還算少的,真是太恐怖了。還說十年前發生雷德•歐塔姆的類似事件時還要更驚人。整座城市沸騰得彷彿在舉辦祭典似的。
也就是說,之後要是知道了犯人的真面目,就會像火上加油似地更加天翻地覆——這樣就算給加班費也不想幹了。
真討厭因為延後打烊而不得不走夜路回家。那個撕裂殺人魔說不定就在街上徘徊著,自己也是女人啊,光想到可能會遇見那種變態,就怕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所以漢娜也想了個對策,就是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低調又不顯眼。
傳言撕裂殺人魔總是挑妓女當目標,這樣的話只要別太像個女人就好了。這幾天來都穿著土氣的村姑服飾,頭髮也馬馬虎虎地在腦後紮成一束,甚至連口紅都不塗了。這麼一來就不會太引人注目,最重要的是還能讓那個陰陽怪氣又心懷不軌「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家也很危險,不如去我家過夜吧」老想對自己出手的工友湯姆乖乖閉上嘴巴。果然,一改變打扮和穿著,連妝也不化了之後,他就沒再來搭訕自己了。反正他對自己的心思就僅止於此,被那種傢伙獻慇勤一點都不值得高興。
常來店裡看武器的那群顧客中有個很帥氣的男人,自從不打扮後就沒那個臉面對他了,這一點有點心酸啦。不過反正自己的工作也就是躲在店裡的角落打算盤,實在也用不著這麼沮喪,想想也就算了。
邊想著這些,邊在街燈下加快腳步。
這裡離鬧區有段距離,平時就沒什麼人會經過。今天這一帶同樣也被寂靜包圍。撕裂殺人魔應該會在酒店那種更繁榮的地方出沒才是,但路上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半個人,還是讓漢娜心裡有些忐忑害怕。
話雖如此,可要是突然冒出其他人也一定會嚇一大跳吧——
「……唔?」
下一秒,腳步和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
漢娜發現了,在三公尺外的另一頭似乎有誰站在那邊。
街燈照射出一抹小小的身影。再凝神細看,原來是個少女。有著一頭藍色頭髮,大概十三、四歲,感覺還很稚氣的女孩。所以在安心的同時也覺得可疑。那種年紀的小女孩不應該在這種時間還在外頭遊蕩才對啊。
而且她還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不停窺探著周圍。
發現到自己後,小女孩立刻衝了過來。
有種不祥的預感。
該怎麼辦呢……心裡這麼想,腳卻動不了。
「太好了……」
站定在漢娜面前,少女喘著大氣露出微笑。
「什麼?你到底……」
「請快逃吧!」
壓著嗓子小聲的說了一句,但語氣相當堅定。而且似乎相當在意周圍的動靜。
「……逃?」
少女扯著自己的袖子,慌亂地解釋。
「那個,那傢伙!就是那個殺人犯啊!我被襲擊了!」
「呃……咦?呀……」
漢娜愣了好一會兒,幾秒過後才終於理解她話裡的意思,忍不住發出悲鳴。那個殺人犯。被襲擊了。也就是說——
「不會吧……真的嗎……」
撕裂殺人魔。
不是應該只襲擊娼妓嗎?為什麼會對這樣的小女孩出手?難道她是妓女?但看起來不像啊。不、不對,現在不是做這種無聊推測的時候了。因為她說被襲擊了。證據就是她的衣服背面被撕了好大一道口子,而且還滲出少許鮮血。血——這是血啊。
漢娜茫然地呆愣在原地。
強烈的恐懼讓她的身體完全僵直了。痙攣的喉嚨無法順利發出聲音。手腳卻不由自主抖個不停。全身上下彷彿都反叛了自己的意志,完全無法控制。
「他會從那裡過來!所以快一點逃吧!」
少女催促著,握住自己的手柔軟且溫熱。然後,漢娜感覺自己似乎慢慢又能呼吸了。
——對啊。
就這麼繼續呆愣下去也難逃一死。殺人魔不知何時會來到這裡。逃吧。不得不逃。跟這個小姑娘一起找個地方躲起來。
「往這邊!」
被少女拉著,漢娜的腳總算想起地面的觸感。背對剛剛前進的方向,她們鑽進另一條窄巷。所幸這附近的地形錯綜複雜,暗巷裡更容易藏匿身影。也可以請附近的民宅讓她們暫躲一陣子。
漢娜的想法和領路的少女方向如出一轍。也許只是偶然,同時也相當自然地——掉入陷阱裡,就是這個意思。
眼前是殺人魔即將尾隨而至的迫切狀況。這種時候原本該要大叫、扔石頭擊碎建築物的玻璃窗,讓人們把目光聚集到這條夜路上,不、應該是聚集到自己身上才對。如此一來,殺人魔也會擔心目擊者而無法隨便出手了。
但漢娜•烏蕾布爾卻沒有想到這一點。因為在路上遇到的少女打一開始就壓低聲音說話,給了她不可以大聲喧嘩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
無論如何,這便成了漢娜生命的分歧點。
雖然一邊注意背後的狀況邊往巷弄深處狂奔,但威脅與恐懼並不是從身後逼近。而是由她主動躍入血海之中。
†
蘿賽塔•妙爾生於瑩國南端,雜九岬附近的小村莊。
生長在海岬上的牧草深受羊群喜愛,讓這塊土地畜牧業盛行。靠著將優質羊毛賣到匍都工廠使得這座村莊安定富足,村民們在產業革命之後三餐溫飽,從不知饑餓滋味。蘿賽塔本身也與工廠、礦山的苦力勞動無緣,每天只管悠哉地趕羊,直到某天出嫁到某處生兒育女,漸漸年華老去,最後壽終正寢——原本該是這麼度過一生的。
但為什麼她會跑到匍都當一名娼妓呢?這與其他人無關,完全是本人的無知和愚蠢招來的結果。
純樸的鄉下生活確實比其他地方還富足,但對當地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除了無聊至極之外什麼都沒有。明明產業革命發生已久,卻從沒親眼目睹過煉術;也沒機會聞到所謂的煉獄毒氣,對於生活如此平淡的少女來說,跟著要將羊毛賣給業者的父親一同前往的匍都——燦爛輝煌到簡直像是脫離現實的夢幻國度。
更糟糕的是她偶然在這座城裡邂逅了一名年輕煉術師。俐落流行的服裝搭配著隱隱透出內斂光芒的長劍,那身影是多麼帥氣啊。對他一見鍾情的蘿賽塔眩惑於城市裡五光十色的奢華生活,受到引誘便迷迷糊糊地連貞潔都雙手奉上。在返回村子的前一天,她從父親身邊逃到了青年的家裡。
之後過了六年。
青年在第二年便撒手歸天,出生於鄉下,完全不懂人心險惡的她被下一個男人欺騙背了一屁股債,沒能逃回鄉下,也沒辦法腳踏實地工作還錢,於是從三年前開始,她就在這裡做起了賣春生意。
一開始賣身時,蘿賽塔還認為世上再也沒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了,但其實自己的遭遇根衣不算什麼。問問其他的娼妓,有著相似境遇的女孩多如繁星。說到底,在被匍都的魔性魅惑的那一瞬間,蘿賽塔的命運就不免俗地墮落了。
多得是像這種無心插柳卻不得不淪落的女人。蘿賽塔為了做生意幫自己取了一個假名,萬一被同鄉的熟人買下,還能用假名矇混過去,更重要的是,要是被陌生男子擁抱時叫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就難以將身體和心靈切割開來了。
蘿賽塔使用的假名是特莉艾拉。
特莉艾拉•斯騰康爾德——聽起來是很像話劇女演員的誇張姓氏和威風十足的名字所組成,但蘿賽塔對這個名字相當中意。
只不過,名字高檔歸高檔,賣身的價格卻很便宜。畢竟姿色並不是特別出眾,所以也沒辦法。更重要的是還有債務得償還,根本不可能照自己的喜好挑選客人。
但今晚娼妓館介紹的第二個客人還真是前所未有的怪異。
「……真的是你嗎?」
妓院四樓的獨立套房裡。
坐在床上抽著煙,蘿賽塔一臉愕然地詢問眼前的少女。
沒錯——就是個少女。
而且看起來很小。大概十三、四歲吧。藍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穿著打扮也很乾淨整潔。看起來就跟路上那些中產階級的都市女孩沒什麼兩樣。
「是呀。」
她淡然地點點頭,背抵著門板微微一笑。
「我聽說這裡不挑客人才來的。」
「的確是這樣沒錯啦……」
不管男女老幼也不問人數正是這間娼妓館的賣點。蘿賽塔也曾經接待過女人和幼齒的青少年,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稚氣未脫的少女。不曉得對方具體來說究竟是想得到什麼,這一點實在讓人不太舒服。
「話說在前頭,不能弄痛我。」
不挑對象,相對的卻能選擇辦事的方式。像捆綁、勒脖子、還有拿短刀傷人都是禁止的。小小年紀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就算有那種興趣也不足為奇。
「沒問題,我要做的事再普通不過了。」
少女走向前來,直盯著蘿賽塔的臉。
「姐姐只要讓我覺得舒服就可以了。」
「啊啊,你想做那種的呀。」
比起被玩弄,還是玩弄人比較輕鬆,真是太好了。
「說到這個,姐姐叫什麼名字啊?」
提問時,她在蘿賽塔身旁坐下的動作顯得十分純真無邪。
有種怪怪的感覺。類似罪惡感和豁然了悟交雜混合而成的那種異樣感受。
「我叫特莉艾拉。特莉艾拉•斯騰康爾德。」
——唉,這也沒辦法。
只好把作為妓女的假名搬出來,同時下定決心。
不管是女人還是孩子,客人就是客人。只要不是這幾天在街頭巷尾掀起騷動的那個撕裂殺人魔就行了。這間娼妓館禁止攜帶武器進入,就這一點來說也很安全。還是得感謝娼妓館幫忙介紹工作啊。
蘿賽塔起身走到窗邊,把煙擰熄在梳妝台上的煙灰缸裡。
「斯騰康爾德是很不錯的名字吧?」
「是啊。」
隨後——
當火光熄滅時,少女突然欺上前來擁住蘿賽塔。
連手臂一起環抱住,緊緊地摟著。
「哎呀,不是由我來讓你舒服嗎?」
背後傳來的聲音並沒有回答蘿賽塔的疑問。
「斯騰康爾德也不錯,但我喜歡前面的名字。」
「……『特莉艾拉』嗎?」
「是啊,真是個好名字。真的很好呢……特莉艾拉。」
「謝謝稱讚。」
「啊,還有一件事。」
身後的體溫退離了。
女孩往後退了幾步,慢慢推開窗戶。
陰天特有的冷風灌進房裡。她不喜歡香煙的味道吧,但四樓高度的氣溫太冰涼了,還是讓她快把窗戶給關了,正當蘿賽塔這麼想的時候——
「對了,姐姐。」
少女露出開心不已的表情嘻嘻笑著——
「可以再多加一個人嗎?」
接著說道。
「……咦?」
幾乎是同一時間——
因疑問而茫然張開的嘴,冷不防地被某人摀住。
突然出現在背後的那個,又接著將蘿賽塔的腹部、胸部纏捲似的緊緊束縛住。
「嗚……咕唔!」
連想叫出聲都無法如願。只能從喉嚨深處逸出嘶啞破碎的嗚咽。
「……嗯,唔唔!」
不知道靠著什麼手段從四樓窗戶侵入的「某人」又跳出窗外,還打算把蘿賽塔一起帶出去。
雙腳浮高離開了地面,還有身體也是。手腳四肢再怎麼努力掙扎仍是徒勞無功。彷彿被吸入黑暗中,房間的亮光漸漸遠了。重力消失後,胃部也感到一陣翻騰。就這麼直往下墜。
透過愈離愈遠的窗戶,蘿賽塔看見少女的笑容。
束縛著蘿賽塔的「某人」正貼在耳邊輕聲呢喃。
「特莉艾拉……」
那是屬於年輕男子,濕黏的、教人感到無比噁心的聲音。
†
撕裂殺人魔開始屠殺女性後的第六天。
在清晨陸續發現的三名新被害者遺體,對警察軍、王屬軍,甚至對匍都市民們都造成更大的衝擊與混亂。
男爵夫人,夏蒂爾•蓓莉雷特。
雷本武器護具店的內勤職員,漢娜•烏蕾布爾。
妓女,特莉艾拉•斯騰康爾德。
三人之中有兩名並非妓女,只是一般市民。且三個人身上完全找不出共通點。與目前為止截然不同的事態發展顛覆了之前對於犯人的種種假設,同時又多了幾種猜測,不過一夜光景,就讓搜查墜入更渾純不明的五里迷霧中。
站在殺害了這三個人的犯人立場,其實這幾個被害者更貼近理想的本質,但當然沒有任何人能明白這一點。
這也無可厚非。
夏蒂爾•蓓莉雷特的蜂蜜色長髮;漢娜•烏蕾布爾的鄉下女孩模樣;還有以特莉艾拉•斯騰康爾德作為假名的娼妓;三者之間完全沒有任何共通點。要是能看出其共通點,那也只有從結果倒回去推算的時候。
撕裂殺人魔開始追求自己的理想了。換句話說,那些冒牌貨已經無法再令他滿足。
以此為契機,他的協力者——那些打算利用他的人們也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做好萬全的準備。
於是,第六天的夜晚到來。
宛如虔誠的丁字新教徒在等待第七天的安息日到來前必須更辛勤地勞動般,他與他們也在這一夜跨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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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苦惱的河邊
被烏雲籠罩長達十天之久的天空,終於在那個夜晚失衡。
傍晚開始的稀疏雨勢隨著日落逐漸加劇。傾盆大雨沖刷著磚瓦,發出彷彿凝霰或冰雹撞擊的巨響,令整座匍都不得安寧。
人們將這場暴雨視為連續殺人事件的十五名受害者所流下的不祥之淚。另一方面卻又毫無根據的希望以這場雨為契機,但願連日來的騷動能儘快畫下休止符。
在某種層面上,這樣的猜測確實沒錯。只可惜並非人們所企盼的。
發生在那個夜晚的,是迎向毀滅的最後一口氣。
†
在大雨陪襯下,警戒行動既寒冷又枯燥乏味。更別說在如此昏暗的夜晚,就連街燈散發的光芒都讓人覺得孤寂•王屬軍一向認為自己的身份是侍奉王宮的高尚騎士。於是乎,許多人對這次的任務都抱著輕蔑不屑的態度。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所屬的第四小隊既是如此。
十二名騎士與兩名煉術師,為了不知何時會出現的連續殺人犯「撕裂殺人魔」在市民區域的北側巡邏,每個人身上透露出的全是懶散的倦怠氛圍。
王屬軍向來對付的都是那些危害國家利益的政治犯與思想罪犯。不管再怎麼殘虐無道,撕裂殺人魔威脅到的不過是一般市民罷了。這原本應該是屬於警察軍的工作範圍,他們會認為被大材小用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是一群毫無自覺的悠哉傢伙,優貝歐魯心想。
這群傢伙只懂得自視甚高,但真正重要的工作早就在與他們無關的地方悄然展開。只侷限於一小部分的人員,在陰影深處,在黑暗之中,在層層低垂的布簾另一頭不露聲色地進行著。
王屬軍之所以為王屬軍——是由於這些身負王室近衛封號而趾高氣昂的人們認為自己並不是任人差遣的下屬,而是總司令官理查德大公爵的心腹、機密部隊。
就像那群被稱為王宮守護神,負責結界煉術的煉術師們;以及無論任何危急時刻都絶不會離開國王身旁的忍者;還有那個連存在都無法公諸於世的煉獄姬。
和那些人相較之下,此時待在這裡的幾名王屬軍成員的重要性大概就跟警察軍差不了多少。不對,事實上他們只是被王權派議員拿來利用的墊腳石,卻一廂情願抱著隷屬於王室的自負,簡直就是醜角。以工作來說,警察軍還比他們有用多了。至少他們還守
護著市民的安全與城市和平……雖然在這種情況下也幫不上什麼忙。
「喂,優貝歐魯。」
雨滴順著眉毛滴落,走在身旁的年輕同僚咪著眼向他搭話。
這個煉術師名叫蘇德•雷伊。
他身上的厚外套雖然塗抹了以罌粟籽提煉出的油,但在這種滂沱雨勢下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外套被雨水徹底打濕,顯得異常厚重。
隨口應了句「怎麼了嗎」?就見對方露出一臉厭煩開口道:
「我們在這裡當一整晚的落湯雞,犯人到底會不會現身啊?」
再根本不過的疑問。
連日來的犯罪事件讓街上的警力與日俱增。前天比三天前多、昨天比前天多,今天又比昨天多出更多。照常理而言,警備的人數比例增加後,兇手應該更難尋找獵物下手才對。光是殺人還有可能,但分屍可得花費不少時間。
「再加上這種雨勢……今天犯人也該放個假了吧。」
「要是這樣就好了。」
優貝歐魯挑了挑眉。
「不過,要是兇手會因為害怕而有所顧慮的話,就不會死這麼多女人了呀。」
「哈。你這個色鬼,意思是這場大雨反而會讓那傢伙更興奮嗎?」
他對開著玩笑的蘇德聳聳肩,目光往身後一瞥。
十二名騎士都跟在煉術師身兼分隊長之職的他們身後走著。
紀律與士氣並不高昂。就連剛剛的愚蠢玩笑也沒有人露出絲毫笑意,每個人都只是板著一張臉淋雨。
懂得混水摸魚的傢伙這時就會假借休息的名義一頭鑽進酒吧裡,點幾杯葡萄酒放鬆玩樂一番才是。只可惜優貝歐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而蘇德——就只是個遲鈍的粗漢。
「不過……就算再喝兩杯,也沒什麼意義了呀。」
「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聽力靈敏的蘇德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後,不解地歪頭詢問。
所以優貝歐魯也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
「十二名騎士與一名煉術師。騎士是王屬軍總兵力的十分之一,煉術師則是二十五分之一。唔,還算說得過去的數目,畢竟你們也算是精英啦。」
第四小隊當然全體停下了腳步,所有人都訝異得面面相覷。
「一想到國家得花多麼龐大的金額培育一名騎士或煉術師,還真讓人覺得有點捨不得-畢竟那些費用也包含了市民們所賺的血汗錢……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遺憾,
但沒辦法的事就是沒辦法呀。」
「喂,優貝歐魯……?」
「蘇德,你是個很好的朋友。還有各位騎士,你們之中也有不少人曾聽從我的指揮為我工作過,總之先讓我向各位道聲謝吧,非常感謝。」
「喂!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那麼,再會了。」
自始至終,他臉上都帶著笑容——
優貝歐魯雙手輕輕一拍。「啪」的一聲。
剎那間,所有人的脖頸都噴濺出鮮血。
沒有響起半點悲鳴。因為被切開的部位正是喉嚨。
而那激烈駭人的血濺聲也被這場大雨覆蓋而聽不真切。唯一聽得見的,只有十二名騎士與一名煉術師總計十三人同時癱倒在地的細微碰撞聲。
這是第五冠術式「撕裂之無」——真空的刀刃。原本是纏繞在武器前端藉以提高殺傷力的招式,但因應使用者本身的能力,也能像剛才那樣直接出現抹上對手的喉頭。不過遇到必須隔空發動或複數同時啟動的狀態時,所需的儀式其實早已超過第五冠術式的範疇。照理來說,應胲要向邊獄院提出申請作為另一種煉術才對。
——只是太麻煩了,就索性略過不提。
「哼。」
睥睨著方才親手造成的十三具屍體,優貝歐魯自顧自地頷首。
「還有點事得做啊。」
再次發動了「撕裂之無」,隨意將眼下的屍體大卸八塊。
儘可能撕爛軀體四肢,製造出慘絶人寰的現場。
「這樣就行了。還真是麻煩……又不能用,『淡色蜜蜂』解決。」
若是以毒殺害就太不自然了。畢竟得讓世人認為這次的事件也是撕裂殺人魔痛下殺手的其中一項犯罪行動才行。
至於為什麼只有優貝歐魯一人倖免於難,要找多少藉口都不是問題。畢竟他平時工作也很認真,王權派議員對他也相當信賴。
「……接下來……」
總而言之,現在他已經是自由之身,大可以藏起身影單獨行動。
就算被其他分隊發現自己獨自行動,反正不久之後這也不會是什麼大問題了。先別說一般市民,接下來王屬軍、警察軍、還有那些覬覦懸賞金的民間煉術師們都會被捲入這場偌大的混亂之中。
現在外派至街上的王屬軍大概占了總兵力的八成,騎士約一百名,煉術師約二十名,剩下的兩成正在休假沒有出勤,也就是說,幾乎是全員出動的狀態。
雖然無法確切掌握警察軍的人數,但最多也不過百人左右吧。
公會所聘僱的民間煉術師雖然還是未知數,但下了這麼場大雨,人數一定比昨天甚至前天還要少。大略估算一下,也頂多二、三十個人吧。
合計起來,約莫是兩百五十人上下。
光以數字來看,兩百五十似乎挺像一回事的,不過市民區域占地面積相當廣大,就像不久前優貝歐魯將所有夥伴盡數殺害這件事,現場連一位目擊者都沒有。
雷可利現在想必非常焦急吧。突然憑空冒出一個威脅市民安全的連續殺人魔——她肯定早就將「克拉夫念珠」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至於皇家所屬的秘密武器,弗格與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殿下是否會順利上鈎,就交給那個人造人少女去負責。
今晚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那名少女。
自己頂多算是幕後推手。以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為主角的戲碼是在更遙遠的未來,必須還得等上好一陣子才行。
他從懷裡取出表確認。
現在是晚上十點,快樂又精采的特別節目才正要揭開序幕
那一夜,匍都出現了十三個綺莉葉。
她們是群體,由多數構成一體的生物。所以就算各個綺莉葉分別活動,她們所有人仍是同一個綺莉葉,為了達成同一個目的而行動著。
這有點類似舞台劇。
大量的演員雖然各自有任務得完成,但都是為了呈現同一齣戲。
十三人中的四位,扮演的是犧牲者的角色。
她們讓自己成為屍體,而下手的當然就是其他分身。
將內臓從開膛破肚的屍體中取出,隨意丟棄在路旁。手法跟最近造成匍都騷動的撕裂殺人魔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丟棄的地點並非暗巷而是大馬路上,以及刻意搗爛屍體的面容。
其他九人之中的四人,則負責散播謡言。
她們出現在市民區域的各處,向警察軍、王屬軍,還有公會派遣的煉術師們散佈「發現了屍體」、「遇見撕裂殺人魔」等偽造的假情報。全身濕透的年幼少女怎麼看都楚楚可憐,自然沒有人會懷疑她的說法。即使遭人起疑也不構成問題。畢竟她們的使命就是要刻意引起騷動。
這四個人最終以「克拉夫念珠」發動爆發系的煉術陣。連同自己本身——警察軍十六名、王屬軍二十一名、公會派遣的煉術師十名,以及幾棟建築物,全都被捲進這項自殺行動中。沒有留下任何見過綺莉葉面孔的活口。
剩餘五人中的四人,擔任的是幕後的推手,也就是負責聲東擊西。
在街上大聲嚷嚷,破壞建築物、街燈以引起騷動,一旦發現在這種滂沱大雨又發生了一連串殺人事件的情況下還悠哉外出的女子,就全部出手襲擊並殺害。
結果就是——從開始到現在還不到兩小時,市民區域彷彿已經處在戒嚴狀態中。一般住家因恐懼而鴉雀無聲,警察軍及王屬軍則殺氣騰騰地大聲對話,在街上各處穿梭。
若單純以對市民造成的損害來看,情況其實並不嚴重。遭到波及的每棟建築物離全毀都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倒臥在街上的屍體有一半以上都是綺莉葉本身。但對警察軍和王屬軍來說,損失可就相當慘烈了。不僅守護城市的任務失敗,還相繼出現死傷者。現在已經不是在意威信或面子的時候了,因為直至目前為止都沒出現關於這一連串騷動的中心,也就是他們所認定的撕裂殺人魔的目擊證言。
如此一來,舞台更陷入極端的混亂。
想要收拾殘局,就必須派更厲害的演員上場才行。
這個國家確實擁有能與我們並駕齊驅的皇家機密武器。
執行聲東擊西行動的同時,四個綺莉葉正等著那兩個人。
等著自己的哥哥——經由人手創造出來的人造少年.,以及自己的朋友——為了互相殺害而成為好朋友的少女。欺騙他們,打敗他們,讓他們感受到絶望的滋味。僅僅想像那幅未來光景,綺莉葉就快樂得無法自己。
在此同時,腦海裡忽然掠過幾天前優貝歐魯所說的一句話。
快樂跟憎恨只有一線之隔。
散播憎恨的同時,往往也會產生快樂。
啊啊——在聽到那句台詞時,自己確實出現顯而易見的厭惡情緒。
「哼哼,還真是無法否認呀。」
佇足在雨幕裡的其中一個綺莉葉,與其他綺莉葉們同時揚起微笑。
「……我很憎恨。對他們既羨慕、又感到無比憎恨。」
明明是與自己相同的存在,卻佯裝成人類的弗格。
把這樣的弗格當成無可替代的存在,將他放在身邊的艾兒蒂。
那兩個人擁有了自己從來不曾擁有的一切——
「沒錯。」
綺莉葉自言自語著。
不是身為犧牲者的綺莉葉,不是散佈謡言的綺莉葉,也不是負責聲東擊西的綺莉葉。
不是那十二個人,第十三名綺莉葉喃喃出聲。
「我要在你們身上留下傷痕。」
†
在市民區域,應該說在警察軍及王屬軍都因為「撕裂殺人魔」造成的混亂焦頭爛額之際,有一群人悄悄集結在一起,準備開始進行某項工作。
人數共十五名。
全都是很有兩把刷子的煉術師。
但這項工作並非來自煉術師公會的中介。他們每個人的手腕上都戴著由碧綠圓珠所串成的手鏈一一「克拉夫念珠」。
其中十名煉術師直到一個月前都還從事著由公會提供的普通工作,其他三名是從國外非法偷渡,只能一直做些見不得光的工作。另外兩名的從屬與國籍不明。
每個人接下這份工作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些是被強大的力量迷惑、有些秉持著自己的理想與主張、或者純粹只是為了錢。
至於工作的內容則相當單純,只要徹底破壞目標機構即可。
所謂的目標機構,指的就是匍都中心地帶的皇宮以南約五百公尺,國立煉獄學綜合研究機關。正式名稱是王立煉導院,俗稱——邊獄院。
狙擊邊獄院的理由也相當充分。
首先,邊獄院是公家機關。光是這一點,看在那群對瑩國懷恨在心的人眼中,就足以是教人痛恨的仇敵了。
其次,邊獄院還是個凌駕於法規之上的機關。可以藉著國家之名堂堂正正地進行那些於法不容的研究,也因此成了那些被禁止研究的人們所妒恨的對象。
但最大的原因,還是邊獄院負責管理「愚者之石」這件事。
有為數可觀的人深信——瑩國之所以無視「克拉夫念珠」,就是負責製造管理「愚者之石」的邊獄院為了獨占市場利益不惜對國家施壓的關係。為了中飽私囊而阻撓煉術的發展,必須給那些自私自利的拜金主義者一些教訓才行,激昂的憤慨情緒使人們團結起來引發暴動。背叛國家的罪惡感被陶醉的革命思想所取代;渴望擁有強大力量的誘惑則以正義之名彌補其中的不堪。
打著正義、大義的名號,利用此次連續殺人魔所引起的莫大騷亂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縱然矛盾,也只能用無可奈何搪塞過去。
這是必要之惡,我們也是逼不得已。他們如是說。
撇開善惡不談,事情正順利進行著。
警察軍不用說,連原本應該在邊獄院四周戒備的王屬軍也幾乎全被派駐到市區的街頭巷尾,留守的人數根本不到平時的五分之一。沒有給那些人呼救的機會,便以「克拉夫念珠」強化後的煉術在一瞬間奪走他們的生命,如今的邊獄院可說是毫無防備地任人宰割。
之後煉術師們決定兵二路,攻堅建築物。
一隊從正門、另一隊則從後門侵入。
幸虧了這場大雨的屏蔽,外頭的嘈雜聲響應該沒傳進建築物內,原本並沒有夾擊的必要,只需光明正大從正門闖入,毫不猶豫地虐殺與破壞就行——但有些人認為這麼做會讓裡頭的研究人員逃走,對此持反對意見。
大夥一致認同這個看法,前後夾擊是個好提議。畢竟其中不乏想將邊獄院內部的最新研究資料據為己有,以及憎惡國家政策的人。
最後決定十個人從正門進攻,後門則由剩下的五人把關。
選擇從正門入侵的人大多血氣方剛。起碼都是些喜歡堂堂正正交戰,一心想給對手好看的傢伙。
然而——
眼前的建築物仍保有舊時被當作監獄使用的痕跡,當他們潛入為了囚禁罪犯所打造的莊嚴大門後,卻在前庭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幅不可思議的景象。
黑暗中。
在通往正面大門的幾盞路燈照明下,有個少女就站在那裡。
她穿著與邊獄院並不相襯——不,是跟大雨之夜格格不入的華麗裝扮。
完全貼合上半身的無袖輕薄上衣,手臂套著彷彿正準備去參加舞會的長手套,下半身隠藏在寬大的裙子底下,裙身縫上以黑鐵打造的鎧甲。不知該說是華麗的戰甲,還是以粗鄙的禮服來形容比較好。
銀色長髮沐浴在蒼白的人工光亮下,少女面無表情地看向這裡。
「喂……」
其中一名煉術師出聲。
最詭異的不是少女本身,而是少女的周圍。
那就像是一顆半透明的球體。
以少女為中心在頭頂與周圍半徑兩公尺展開範圍,落下的雨滴被盡數彈開。雨滴只撞擊到園形的透明玻璃球,少女連一根頭髮都沒有被淋濕。
「那是什麼?『障壁』嗎?」
該不會只為了避雨就特地發動煉術吧?
接著,突然之間——
少女身後出現了另一道人影。
那是個身穿樸素的貴族服飾,看起來再凡庸不過的少年——他站在少女身邊,開口道。
「這種雨勢,沒辦法使用『烈焰』吧。」
「對啊。」
少女回答,聲音輕柔的彷彿花瓣搖曳。
「既然都下雨了……就用『疾雨』可以嗎?」
「無所謂。」
就在少年勾起微笑後——
少女背上唐突地延伸出數條直線。伸展、彎曲'、複雜的糾結交錯,宛如以少女的後背為中心描繪出蝶翅。部分緊貼著肩膀、手臂,以此生根成長,幻化出一幅圖樣。
所有人都錯愕得無法開口,但大家都很清楚。
那幅圖案——就是煉術陣。,
線條停止了動作,少女呢喃出聲。
「……『疾雨』。」
對這個單字產生反應般,有人不自覺抬頭仰望天空.,有人慌張地伸手保護頭部.,也有人擺出備戰姿態注視著少女。但這些反應全都徒勞無功。
腳下。
石板地與草地上的一灘灘積水被硬質化,同時生長出如刺蝟背上的尖鋭硬剌。
根本沒有抵抗的餘地,沒人有機會發出慘叫。尖剌貫穿了雙足、腰部、軀體、胸口、心臟、頭部,使他們瞬間斃命。手腕上的「克拉夫念珠」完全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甚至連拿起懸在腰間或背後的武器都辦不到。
少女在黑暗中解除煉術陣後,透明的劍山瞬間溶解,雨水恢復成原本的姿態。煉術師們的屍體於是失去支撐,當場跌落在地。
最後剩下一一還站在那裡的一一唯一一人。
只有那個人做對了反應,往後跳開成功躲過「疾雨」。
「還有一個啊。」
少年逕自嘆了口氣。
「或者……我該說聲真了不起嗎?」
於是——
以黑色外套包覆全身的矮小身軀在遮蓋的帽兜底下微微勾勒出笑意。
「……你是怎麼認出來的呀?」
詢問的聲音來自稚嫩少女。
「我明明在市區裡聲東擊西製造了那麼大的混亂,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呢?」
逸出口的語氣有些忌憚,卻又摻雜著愉悅。
她取下帽兜,讓少年與少女看清面貌。
同時也以一種安逸的神情瞪著哥哥與友人.
「我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
想要保護少女——艾兒蒂而庇護似地站在前方的少年——弗格開口答道。
「有一半是賭的。不過,至少街上不是你真正目標所在的可能性很高。」
「是喔。」
綺莉葉笑得輕蔑。
「有這個榮幸聽你解釋一下嗎?」
弗格抽出懸掛在腰間的彎刀。
「是你失算了,綺莉葉。一星期前你出現在艾兒蒂的面前,其實也等於間接洩漏了身為人造人的『群體』能力,那便是開端。」
雙眼直視著綺莉葉。
「我們這才知道你的存在,也明白你打算將艾兒蒂當作目標。不久之後發生的『撕裂殺人魔』事件,一定跟你脫不了關係。」
「然後呢?」
「既然你的目標是艾兒蒂,自然會想到『撕裂殺人魔』是你為了逼出艾兒蒂所丟出的誘餌。但今天發生的一連串騷動實在太過火了,過火到就像刻意為之。在我們被引出來之前,想必會先受到警察軍、王屬軍,以及煉術師公會的關切。會覺得另有內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
她點點頭,將手抵在嘴邊。
是為了表現出竊笑還是想掩飾咬牙隱忍的不甘,或許就連綺莉葉本人都搞不明白。
「那麼……你們在邊獄院待命的理由是?」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不知對方是否在裝瘋賣傻,弗格冷冷一笑。
「有一半是賭注。而且……別忘了你可是曾經出現在艾兒蒂的面前,還直接現身在艾兒蒂的房間裡。綺莉葉,那也表示你擁有某種足以達成這件事的力量。某種能夠讓你直接進入被嚴密封鎖的石塔地底的力量。」
那是為了恐嚇艾兒蒂,讓她感到絶望;折磨弗格,使他後侮的示威。只是單純為了取樂。
「但那種移動能力似乎有什麼限制吧?如果沒有限制,我跟艾兒蒂現在早就陷入束手無策的窘境裡了。你也沒必要策劃撕裂殺人魔事件,只要直接侵入國家中樞進行破壞就行了。」
這算是弗格從綺莉葉愉悅的反應與自己可能疏忽的部分,所推測出的結論。
關於綺莉葉所具備的能力中,可為與不可為的部分。
「正因為辦不到……你才會親自出馬,攻擊匍都某個重要的據點。選項其實也沒多少,除了王宮、議員宿舍之外,就是這裡——邊獄院了。」
以此類推,其實不難理解。
看穿對方的想法,預測對方的動機,然後做出對應。
「王宮裡的戒備森嚴,實在不適合強攻。王屬軍的特別部隊無論何時都會在王宮各處展開結界煉術,就連艾兒蒂都無法破解。至於議員宿舍並沒有值得你攻擊的理由。說實在的,不管死多少議員對我們來說也無關痛癢。我們不在乎的事情,你也不會特地去做吧?既然如此……就只剩下這裡了。這裡是最有可能遭到襲擊的地點。」
雖說是賭注,但結果顯而易見。
這招誤打誤撞的一步棋,卻出色地箝制了自己——
「原來如此。」
聲音毫無來由的顫抖。
因為情況沒有照自己預期的發展而覺得憤怒.,又對自己當時就已埋下失策的伏筆卻不自知深感懊悔。以及,對弗格和艾兒蒂這兩個人單純的厭惡與不滿。
但是,就另一方面來說……
——若不這樣,就太無趣了。
要是輕而易舉就被街上那些騷動吸引過去的話,就一點也不值得期待了。
綺莉葉褪去包裹著自己的外套。
大雨淋濕了身體。沒錯,自己只有孤伶伶一個人。不像弗格,擁有名為艾兒蒂的避風港;也不像艾兒蒂,擁有弗格這樣的護盾。
無論繁衍出幾個自己;就算有正統丁字教祭司的陪伴;即使與作為間諜的王屬煉術師合作、或是誘惑殺人犯,不管做得再多,仍無法改變自己是隻身一人的事實。
所以才要善加利用呀。利用自己的生命與存在.,利用古多•雷雷伊斯的宗教狂熱;利用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利用伊帕西•特特斯。
綺莉葉抽出配掛在腰間的短仗,不是什麼名貴的逸品,只是個隨處可見替代物的複製品,就跟自己一樣是大量製造出來的。與弗格手中的「艾莉絲十六號」截然不同。
「真有趣啊,艾兒蒂。真是太有趣了,哥哥。」
以娼妓對這世間憎恨至極的語氣,咬牙切齒地說:
「因為太有趣了,就再順便告訴你們一件事吧……我的『移動範圍』只限於前往曾碰過面的人身邊,所以才能到艾兒蒂的監牢,這也是為什麼我無法進入王宮的原因。」
雙眼直勾勾地瞪著弗格,還有站在他身後的艾兒蒂。
那由上往下的,混雜著輕蔑與羨慕的睥睨。
「但是哥哥,你可別忘了喔?正確來說,我不是進不去王宮,只是選擇沒有進去而已。因為我跟你已經見過面了。你待在王宮裡時,我也能到你的身邊去。」
「是嗎。」
回應的語氣十足冷淡,像是全然與自己無關。
這個人根本沒有把自己當作妹妹看待。無視自己的來歷、無視身為羅蘭之子的事實,一心只想當個人類。
「好好記著吧,就像你說的,我會一而再、再而三不斷地攻擊你們。這次的事件只是開端,為了對你們宣告我的存在。」
佯裝人類舉止的人造人,以及披著人類外皮的怪物。
就由絶對無法成為人類的我追逐你們到天涯海角——
「哪,哥哥。」
綺莉葉嗤笑著輕輕晃了晃手腕上的「克拉夫念珠」。
為了再次確保自己的優勢,她開口道:
「你以為成功看穿我之後就能贏了嗎?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所有的把戲?你以為……我會就此收手不再淌這蹚渾水?」
「不。」
但弗格的回應僅是否定。
「我不認為這就是全部了。當然具體來說,我也不知道你的能力範圍有多大,又打算使出怎樣的手段,不過……」
弗格直視著綺莉葉,擺出直接且充滿自信的拒絶態度。
「我們也不是毫無準備就來到這裡,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了……也有從隔壁借來幫忙看守後門的看門狗呢。」
「……這樣啊。」
綺莉葉低下頭。
低垂著頸項,咬緊下唇,在嘗到血腥味後才又抬起頭發出嗤笑聲。
「既然這樣,我也只好從正面突破,來讓你們俯首稱臣了。」
†
繞到後門的五名煉術師,大致上都與選擇從前門進攻的十個人有著基本差異。
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不贊成與敵人正面對決的傢伙。
勝負是必須賭上生命的大事。第一要件是殺了敵人,以確保自己的生存。把戰爭當成樂趣簡直是愚蠢至極,他們幾個都對這種娛樂沒有興趣。
會看上必須削減大量生命力的「克拉夫念珠」也不是為了戰鬥。
而是為了對世人宣揚自己的理念、和親手洗刷對這個國家的怨恨——比起從正門入侵的傢伙,這些人有著更明確的行動目的。
所以他們放緩腳步,無聲無息地緩緩推開眼前的後門。
說是門,也不過就是加了道鐵門的矮牆罷了,完全沒有正面大門那種浮誇自負的肅穆印象。就只是員工專用的出入口罷了。
幾人之中手腳較敏捷靈活的越牆進入,破壞門鎖。其間沒有任何人開口出聲。大家都暗自期待攻陷前門的那夥人能挑起莫大騷動,無聲無息地一個個鑽入門內。
於是——
「……請……在……有……?」
當和著傍沱雨聲聽到這句問話時,所有人無不繃緊了神經。
同時分散開來,警戒的擺出迎擊姿態。背對著矮牆亮出自身的武器-眼睛注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黑暗中,有個人站在那裡.
那人再次開口。
「……請問各位在深夜拜訪,不知有何貴幹?」
是名老翁。
沒有彎腰駝背,反而有著高瘦的身形,像根針一樣直挺挺地佇立在那裡。向後梳攏的白髮整齊服貼,穿著合身西裝站在雨幕中,絲毫不介意被淋濕,那從容不迫的姿態簡直可稱得上是紳士的典範。
不——比起紳士,不如說是管家.
「從後門進來,還真是不太聰明呢。」
細如絲線的眼睛在五名煉術師身上一一掃過,看不出他的表情。
沒有人出聲回應。每個人都沉默地握緊武器戒備。管家似乎也不介意,仍逕自恭敬的彎腰行禮。
「在下名叫卡爾布魯克•特菲。奉主人與約定之命前來,雖然只是一介管家,但就讓在下代替王屬軍當各位的對手吧。」
一語畢,他也伸手取下繫在腰間的捆狀長鞭,唰的一聲垂至地面。
戰況一觸即發。
那是鞭子還是蛇腹劍?大家各自分析老翁手中的武器,試圖預測對方會使出何種煉術或劍術,以採取適當的防禦與攻擊。
然而,管家這一擊,徹底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第一波攻勢從地底而來。蛇腹劍的前端猛地從站在他面前相距兩公尺左右的年輕煉術師腳下竄出,無法得知究竟是何時穿過土地靠近的——自稱卡爾布魯克的老翁根本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
彷彿毒蛇揚頭示威般,青年的腹部在下一秒已被貫穿。
「咦,什麼?」
鋭利的劍尖沒有就此停下,繼而轉向一旁的女煉術師。她慌亂的想要舉起戰斧,只可惜還來不及動作,頸動脈就已經被迅速且確實地割斷。
到此為止,卡爾布魯克終於有了動作。
他舉起持劍的右手往旁邊一揮,深埋於地底的劍身挾帶泥濘現出原形,恢復成長鞭的柔軟狀態。不是以劍尖而是靠著劍身——順勢揮砍。
目標是剩下的三人,兩男一女,就同時解決吧。
其中一名男性打算屈膝閃躲,女人選擇向上跳,但兩人都以失敗收場。本該是橫向揮砍的攻擊,劍身卻在眨眼瞬間彎曲改變了方向。
對屈膝的男人形成谷型,跳躍的女人則是山型,兩人甚至還來不及改變戰姿,脖子就被迫與身體含淚訣別。
最後一個人——只有另一名男性躲過這場死亡
他沒有躲開利劍,而是瞬間發動「障壁(Ehrle2)」阻擋,沒有抵抗反倒利用攻擊的餘威往後跳開,退避到攻擊範圍之外。
「……唔。」
似乎對對方的反應感到欽佩,卡爾布魯克揚起眉。
「漏了一個人呢……哎呀?」
這時——
他仔細打量男人的身影,面露詫異之色。
那人穿著用破布拼成的長外套,外套底下的衣服同樣破爛不堪,全身上下都被裹得嚴實,連指尖也不例外。除了那只透露出瘋狂的凌厲左眼外,整張臉也全被繃帶纏捲包覆住。
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衣著——
「你該不會是鼎鼎大名的……斐伊先生吧?」
歐圖•斐伊。
在瑩國極負盛名,從未露出真面目的殺手。
「但真是奇怪,就我所知,名為歐圖•斐伊的煉術師應該早在一個月前就被不名人士殺了才對呀。」
或者該說,是被刻意模仿他穿衣風格的某人給——
「若真是如此,你究竟又是誰呢?」
面對卡爾布魯克自言自語似的提問,男子並沒有回答。
只用全身上下唯一露出來的左眼直勾勾地盯著。
其實也不需要答案,老管家再次執起蛇腹劍。
「呵,多說無益是嗎?那就來一較高下吧。雷迪克•梅爾所創造的人造人……恐怕也是近來在市井掀起莫大騷動的『撕裂殺人魔』先生。」
對於這種摻雜了臆測的叫法,對方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但藏在繃帶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些許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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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七章 在夢中逐漸崩壞的你
眼前這個露出悲慼神色朝自己微笑的少女,令弗格的胸口隱隱作痛。
這股疼痛是因為兄妹間的覊絆,或只是近乎人類的同情心呢?
——他不知道。
打從一開始,弗格對於父母、妹妹,家人之類的概念就不具有什麼情感。羅蘭雖然是他的父親,但共度的時間也只有剛出生那一年半而已,就連曾和他說過哪些話都已不復記憶;至於他的性格云云也多半記不真切了。更遑論其他人造人——就算綺莉葉與雷可利喚自己哥哥,心頭也未曾湧現絲毫特別的感情。畢竟直到最近,弗格都不淸楚對方是否真的存在,更不曉得她們到底是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對於家庭,弗格卻有某種執著。
對他而言,所謂的家庭就是艾兒蒂,還有伊歐。只要跟她們待在一起就覺得很自在,交談時會感到安心,那是能讓他感受到溫暖的對象、空間、場所。
綺莉葉大概不具備所謂的溫暖吧?也許是不想要,不曾被給予,或是被奪走了也不一定。他不清楚。綺莉葉這一路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弗格完全無從得知。
可是,就算如此。
這也不足以當作破壞的理由。破壞弗格所珍視的——與艾兒蒂在一起的生活。
綺莉葉揚著輕笑舉步走近,弗格也擺出了備戰態勢。
手裡握著重達二十公斤的彎刀「艾莉絲十六號」。
這傢伙就跟自己一樣。若是沒有遇見弗格來使用它,就只能躺在王城深處的封印庫房一隅永遠沉眠。不被任何人需要,無法被任何人使用,只能作為無法被使用的武器,孤伶伶地品嚐寂寞。
即使從孤獨中得到救贖只是偶然,就算是僥倖才得來的幸福……
不,正因為如此——
「……我不能讓你如此輕易地毀掉這一切!」
先發動攻擊的是弗格。
他壓低身子趨前,一口氣衝向綺莉葉懷裡,由下方揮動彎刀。
綺莉葉則用手中的短杖迎戰。
那大概只是極其普通,大量生產的一般武器吧——果然,那根短杖根本無法抵擋「艾莉絲十六號」,一交鋒便被震得碎裂。
「啊哈,呵呵!」
但綺莉葉臉上完全不見懼色。
不僅如此,簡直就像期待短杖碎裂似地,她嬌喘一聲——那麼空寂、那麼虛幻。
就這樣空著手,她完全沒有做出防禦,反而縮短了彼此間的距離。
「果然是那樣吧?」
「什……?」
她突然張開雙手環抱弗格。
「這種沒有名稱,連製造者是誰都無從得知的武器,在你面前就像根木棒一樣,就算斷了、毀了你也不痛不癢吧?但是啊……」
感受到殺氣,弗格趕緊反手抓住她的肩膀。
接著另一隻手往她的腋下伸去,藉此分開綺莉葉的桎梏並用腳一掃,將她鏟倒在地。
「就算只是默默無名的量產品,也有屬於它的應用之道喔。」
倒在地上的綺莉葉渾身被雨水浸透,將手臂伸往自己腳邊的泥土中。
正確來說,不是泥土,而是擴散在地面的一灘青藍液體。
弗格已經從艾兒蒂與伊歐口中得知,那是由綺莉葉身上穿的衣服所轉變的——不對,應該反過來說,是平常凝態成衣服披在身上,綺莉葉所擁有的能力。像是濃縮生命之源的海水熬煮而成的黏稠泉水。「羅蘭之子」第二環的「群體」之力。
綺莉葉從那灘液體中,拉出了另一個綺莉葉。
不知道她口中的量產品,究竟是自嘲,自虐,或是自負。
「……『醒來』!」
一個綺莉葉先是拉開距離,徒手打開了煉獄之門。
「花見月/七彩之宴/指標之痕/穿越強酸!」
接著以咒語的形式轉換毒氣。轉眼間,她的右手已經多了一把長槍。
是第五冠術式「煉鐵(Shaming2)」。這是早期的煉術,能以毒氣任意創造出武器,是煉術初期的發明,自從將鍵器與武器一體化後就遭到廢棄的術式。
但與「克拉夫念珠」相互搭配,無疑還是會帶來相當驚人的效果。只需短短幾句咒語,就能創造出長約兩公尺的長槍,頗有效益。
綺莉葉再次衝向前來,將武器前端對準弗格的喉頭。
雖說如此——
「沒用的!」
只要是以毒氣創造出來的東西,無論怎樣的武器同樣都是幻想物質。既然是幻想物質,就只能成為弗格「消失點」的養分。
弗格側身躲過攻擊,伸手反握住長槍的槍柄。
握住,侵蝕。長槍消失的同時,弗格的身體也盈滿了力量。於是揮下彎刀,打算一擊剖開綺莉葉的頭部。但——
「……唔?」
身體左側突然傳來一股衝擊。
是另一個綺莉葉往自己身上撞了過來。出乎意料的一擊令弗格身形一歪。再次擺好架勢時,兩個綺莉葉都已經逃離自己的攻擊範圍了。
而且——還不只兩個人。
「怎麼樣啊?」
「這就是……」
「『群體』的力量喔。」
總共三人。
看來是第一個綺莉葉發動攻擊時,第二個綺莉葉乘機繁殖了第三人。
「……確實是相當驚人。」
弗格拉開一大步距離,回到艾兒蒂身邊。他認為若離艾兒蒂太遠恐怕會有危險,綺莉葉的特性確實不容小覷。
「真了不起,你的那種能力是無限的嗎?」
怎麼可能無限。總會有什麼極限才對。
弗格問出自己的疑惑,想當然對方也不可能乖乖泄底。
「哎呀,你覺得呢?」
「想試試看嗎?看要殺了幾個人才阻止得了我。」
「我們跟你,到底誰能撐得比較久呢……玩玩耐力遊戲似乎也不錯。」
言語間,第三個綺莉葉屈膝蹲下。藍衣蔓延出一灘泉水緩緩擴展。從泉水中誕生的第四個綺莉葉立即往後方退去。看樣子她們大概是打算將她放在安全範圍內,是想把她當作主力嗎?
像要庇護第四個綺莉葉般,其他三人走向前來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呵呵!」
三個綺莉葉同時抬起左手。
「什麼……?」
就連弗格也不由得變了臉色。
她們每個人的手上,都分別戴著碧綠圓珠所串成的手鍊。
那顏色與形狀,無論怎麼看都是「克拉夫念珠」。
「難道連身上穿戴的東西都……」
能夠同時複製嗎?
別開玩笑了。簡直亂來。
若真是如此,綺莉葉所具備的力量——究竟能達到多麼驚人的規模啊。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覺得呢?』」
「這是真貨嗎?或者只是仿製品呢?」
「你馬上就會知道囉,馬上。」
各自開口接話的綺莉葉們又恢復悠然自得的表情。
除了後方負責繼續增殖的綺莉葉之外,其餘三個同時喊出「醒來」。
「花見月/七彩之宴/變為指標之痕/穿越強酸!」
「月夜花/華麗演出/成為絶美軌跡/捲起荊棘!」
「花見夜/堂皇之宴/轉為自由引導/刻下慧智!」
一人是長槍。一人是長柄鐮刀。一人是長劍。
手上拿著以「煉鐵(Shaming2)」創造出的模擬武器,三個綺莉葉緩緩散開將弗格與艾兒蒂包圍其中。在此同時,第四個綺莉葉也從藍色泉水中拉出第五個綺莉葉。擁有相同的面貌、記憶、思考與身體能力的共同存在。接著她們恐怕會整齊劃一地同時發動攻勢。
群體——也就是軍隊。
在感到棘手與恐懼之間,弗格無意識地抿緊嘴唇。
如果可以,弗格原本希望能在不讓艾兒蒂與綺莉葉正面衝突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看來他想得實在太簡單了。而「妹妹」們似乎是看穿了弗格天真的想法,不屑地發出嗤笑。
「艾兒蒂。」
他朝身後喚道。
「我本來想儘可能靠自己解決,不過……」
若真的到了緊急時刻,還是得讓你……弗格從嘴裡擠出的每個字都夾雜著不甘。
「沒關係的,弗格。」
艾兒蒂點了點頭,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至少在表面上,她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堅定。
「我沒關係的,我也會戰鬥……因為綺莉葉,是敵人啊。」
——是嗎。這樣的話……
「我明白了。」
她的決心讓弗格心裡升起一股罪惡感以及絶對的信賴,於是再次舉起彎刀。
「戰鬥吧。得儘早讓這個不愉快的夜晚畫下句點才行。」
三個綺莉葉……不,恐怕還有更多。
最初的一對一交戰藍圖已不復存在。但弗格面對綺莉葉的臉色絲毫未變,已準備好展開第二波攻防。
†
照卡爾布魯克見解,這應該是場實力懸殊的對戰才對。
對手完全不隱藏大量外露的殺氣,動作也莫名不協調。以「障壁(Ehrle2)」擋下剛才那一擊確實令人刮目相看,但也只是個半吊子。若真有兩把刷子,就該乘機加以反擊;如果是超越一流的個中高手,說不定自己已經負傷了。因此卡爾布魯克判斷這場對決的勝利將屬於自己,以對方的能耐頂多只能撐個兩、三分鐘。這並非自負或什麼第六感,而是透過經年累月的實戰經驗,理性推測出的結論。
但戰況完全顛覆他的分析,開戰已經過了五分鐘,對手仍沒有倒下。即使有幾次似乎就快分出勝負,但還是錯失了那些機會。
「咯咯,咯……」
不曉開第幾次攻擊後,那傢伙忽然停下腳步站定在原地,泄出含笑的聲音。
「你很強呢……真有趣。」
卡爾布魯克知道這個男人的名字。雖然幾近確信但仍不離推測的範疇。
伊帕西•特特斯。約兩個半月前,在國內過激派所引發的教堂爆破未遂事件中,他以現行犯的身份遭到王屬煉術師艾兒蒂肅清——接著是一個半月前,在國外煉術師預定襲擊匍都的行動日當天,經由雷迪克•梅爾之手,青年以類人造人的身份復活,並假扮成殺手鍊術師歐圖•斐伊,破壞了部分的匍都大橋管理塔。
在王屬軍……應該說在決定與王權派議員進行協商時,那起事件的報告書也與令人眼花撩亂的繁雜資料一同上呈到「雷可利之宴」。當他裝扮成歐圖•斐伊現身時,本尊應該就是伊帕西•特特西沒錯。
依據資料上的記載,對方當時就已經徹底敗給了使用「消失點」能力的少年,弗格。
那麼,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是伊帕西•特特斯嗎?若真的是本人,那他在短短一個半月內也未免改變太多了。
而且,還是朝著若干詭譎的方面。
「有趣是嗎?」
總之先試著響應對方,說不定能套出什麼端倪。
與他對戰時,卡爾布魯克一直有種說不上來的異樣感。無論是腳步、反應速度、解讀戰況的能力,全都只能算是個半吊子,卻又總在岌岌可危時發揮出讓人摸不著頭緒,或者該說唐突的纏鬥能力。不對——與其說對方在纏鬥,倒不如說……也許是自己犯下太多失誤所致。每一次的攻擊他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自己的雙手卻彷彿不受控制般失去了原有的敏鋭度。
「恕我直言,我反倒覺得你比較有趣呢。」
將蛇腹劍「艾莉絲七號」垂放至地面,卡爾布魯克緩緩開口:
「你的行為十分異常,並且……」
除此之外,更讓他在意的是——
「……直到現在,你都沒有主動攻擊的意思。」
他連劍都沒有拔出,就是這一點令人費解。
卡爾布魯克甚至無法肯定對方是否持有武器。破爛不堪的長外套包裹著全身,外套下是覆蓋至指尖的衣服——這原本就是歐圖•斐伊為了隱藏身上的暗器才刻意裝扮出的模樣。既然會選擇承襲這樣的裝扮,就表示他不希望自己的武器曝光吧。
沒有使用煉術的跡象。這點卡爾布魯克可以確定。
身為天堂騎士,不靠煉術即能與煉術師切磋是他引以為傲的存在意義。他的性命就繫在能否察覺到煉獄毒氣的香味這一點上,所以絶不可能錯過任何毒氣的香味。
「這麼看來,你使用的武器應該很特別吧?」
加上臆測,他以誘導的方式詢問著。
「比如說……煉禁術之類的?」
「……『醒來』。」
沒有否定,也不肯定。回應他的是讓「克拉夫念珠」啟動的咒語。
緊接著——
「幻虛之妙/美妙之脊/山脊之髓/精髓之影/踩影/停止/向其/行進/……」
詠唱。毒氣的濃郁花香剌激著卡爾布魯克的喉嚨,這是「愚者之石」遠遠無法相比的高濃度毒氣,但也多虧了這懾人的香味,讓卡爾布魯克清楚捕捉到某些訊息。
鼻間嗅聞到的是現象系煉術,他在瞬間就察覺到這一點。
一般人幾乎都不知道,煉獄毒氣在轉變成幻想物質時,會隨著變質的對象不同而產生些許不同的氣味。例如:若是植物系煉術,香氣會馥郁得如熟成的睡蓮;若是金屬系煉術,香氣會似腐爛的玫瑰般芳醇;如果是現象系煉術,香氣就彷若濃縮的波斯菊。只要能靠嗅覺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就能在對手的煉術正式啟動前大略察覺出會是何種術式——只不過,包含卡爾布魯克在內,整座匍都中能分辨出毒氣味道的僅僅只有五人。
現象系,也就是爆炸或火焰、結冰等倣傚自然現象的術式。依現象不同找出對應的方法,便能搶得先機封鎖住對方的攻勢。速度即是關鍵。
於是,對方的頭頂上出現了巨大的冰塊。
那是第四冠術式「凍矢(Ein3)」,且異常巨大,或許該歸功於「克拉夫念珠」吧。考慮到冰塊或許會分散成碎塊,卡爾布魯克搶先採取行動。
他揮舞著「艾莉絲七號」,但並非以手指操控,而是僅靠意志發動攻擊。劍尖兀自揚起,一口氣朝冰塊加速襲去。
伊帕西•特特斯正想操控「凍矢(Ein3)」。
但,慢了一步。
以細小環節連結構成的蛇腹劍就像一條鞭子,在冰塊移動前已先將其纏繞。順勢壓制、封鎖、捆緊、破壞——.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唔?」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卡爾布魯克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因為「艾莉絲七號」的劍尖直接插入並擊碎了那巨大的冰塊。
在旁人看來或許是一次成狙擊,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卡爾布魯克原本的戰略是將冰塊圍繞後進行破壞,而不是以劍尖刺進冰塊裡。
換句話說,他顯然失手了。在目標物沒有移動的情況下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簡直是天方夜譚。能與操控者的意志相呼應的「艾莉絲七號」怎麼可能在這種距離下判斷錯誤。
那頭的伊帕西似乎發出一聲得意的嗤笑。
碎裂的冰塊不意外地形成數根冰柱朝卡爾布魯克襲來。他迅速蹲下躲過全部的冰柱,同時加以反擊。這次他讓蛇腹劍在地面上蠕動蜿蜒,前端驀地彈跳揚起,從伊帕西腳邊的死角狙擊下顎。
若不是直覺特別敏鋭,他絶不可能躲過這次的攻擊,或者是擁有弗格那樣異於常人的反應速度——不,果然兩者皆非。
伊帕西動也不動,甚至毫無反應,但劍尖卻只是險險掠過他的下顎邊緣。
臉頰上的繃帶裂開後,伊帕西終於有了反應。「……嗯?」
但也只是發出事不關己似的一聲輕哼,稍微後退了一步,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
「這是……」
卡爾布魯克逐漸理解了。
從戰鬥一開始就感覺到的不協調感,經由一連串的交錯後終於浮現出樣貌。雙手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敏鋭是正確的。不對——不是似乎。
自己的雙手確實失去了原有的敏鋭。換句話說——
「是混淆對手的認知,對嗎?」
如果伊帕西•特特斯現在所站的位置,其實與自己眼中所見的大約往右偏差五公分;如果這就是對方所給予的錯覺——
即使伸手試圖掌握,觸碰到的卻是與想像中不同的地方——尤其在遠距離攻擊的情況下,愈是準確地瞄準目標,就愈是無法擊中。
「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
這並不是因為光線折射或心理上的誤會所造成的。卡爾布魯克不認為自己有遭到對方的暗算。只是照方才的結果看來,會做出這種判斷也很自然,以此為前提稍微思索一下,馬上就能尋思出對策。既然會往右偏差五公分,在攻擊時只要刻意往左移五公分就好了,要是偏差無規則可循,那麼就擴大攻擊範圍。
「哼。」
伊帕西從鼻間哼出一聲,動作粗魯的取下纏縛在臉上的繃帶。那是一張神情虛無空洞,只有一雙眼炯炯發光的青年面孔。
「你真是不簡單。」
他出聲,嘴唇有些痙攣地扯出愉悅的弧度。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打不過你。世界上果然有很多深藏不露的傢伙啊。」
說話的語氣象是敬佩,同時也充滿譏諷。
「不過現在大概也打不過就是了。打不過比自己還弱的傢伙是什麼感覺呀?一定覺得很不甘心吧?不過我馬上就會讓你更不甘心……你啊,會輸給我喔。」
「原來如此,你還真有自信呀。」
卡爾布魯克不想反駁,現在他的確是落居下風沒錯。
所謂戰鬥,技巧與實力不過是決定勝敗的其中一項要素。環境、體力、事前準備、底牌強度、戰術,還要加上運氣,綜合以上所有因素,能占到上風的人才能獲勝。
也就是說,自己擁有的只有技巧與實力,而對方的底牌卻技高一籌。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輕易認輸啊。」
已經明白對方的計謀了。雖然還不曉得是什麼原理,但還不至於無法應付。
既然如此,就封住對手的底牌,直接以技術來決一高下吧。
卡爾布魯克再度擺開架勢。
一定能從對方漫不經心的態度中找到致命的破綻。
卡爾布魯克握緊手中的「艾莉絲七號」,再次踏出腳步迎戰。
†
地面上的「銀劍」朝其中一個綺莉葉襲去。
纏在腳上的不定型水銀逐漸硬化,幻化成刀刃切斷她的腳踩。綺莉葉發出慘叫,失去平衡的身體從頭頂開始被食人植物「荊棘」吞噬殆盡。
儘管如此,她們依然沒有停手的意思。
第五人、第六人,一個接一個增加得再多,仍是只淪為艾兒蒂煉術下的餌食。
「啊哈哈哈!」
那個開心大笑的早已不知道是第幾個綺莉葉了。
她以「煉鐵(Shaming2)」創造出來的劍與弗格對峙,面紅耳赤地大喊:
「在這裡,你就沒辦法吃掉了吧!」
「唔……!」
身後,是與自己背對背正在施展煉術陣的艾兒蒂,而弗格與綺莉葉就在這樣的位置劍戎相交。
弗格吸收毒氣的「消失點」這項能力,最大的缺點就在於難以控制範疇。
只要一發動能力,便會無意識大量吸收圍繞在自己身旁的毒氣。雖然能擴大吸收量與吸收範圍,卻沒辦法照自己的意思縮減,因此無法做到僅僅吞噬敵人的毒氣,而讓戰友的煉術持續發動這般精明。
綺莉葉在短時間內就注意到這一點,當然也就毫不猶豫地再三攻擊這項弱點。她執拗地再三狙擊艾兒蒂,讓弗格只能被動的處於防守地位。
當然艾兒蒂所張開的「障壁(Ehrle2)」還是絲毫不受影響。可不管怎麼說,敵人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就算想發動攻勢,也不知道該鎖定哪個綺莉葉才好。一個個攻擊簡直沒完沒了,況且根本沒有明確的目標。
所以弗格才沒辦法離開艾兒蒂的身邊。
「看吧,你們也漸漸處於下風了呢?」
弗格擋開從上方砍下的劍身,下一秒長槍就從旁襲來,才側身躲過,短刀隨即剌進胸口。綺莉葉們雖然沒有一流的技巧與身手,但若聯合起來不斷進攻,主導權就一直掌握在對方手上。
必須將所有綺莉葉一次全部打倒,至少得打到剩最後一個才行。要是同時存在兩個以上,其中一個就會不停逃脫並捲土重來。
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並不是束手無策。艾兒蒂也有幾種強大的煉術。但是若要在這種情況之下運用,不管哪種術式都欠缺一個致命的條件。天候、地形、所處方位、情勢。
起碼得讓所有綺莉葉都站在面前才行。
艾兒蒂作為煉術師雖然能操控違背常理的強大毒氣,卻也有其優點與缺點。儘管可以單獨使用強大的煉術,但她在戰鬥時的直覺並不敏鋭。
換句話說,她無法有效鎖定站在身後、甚至是藏匿行跡的敵人。若想同時對付複數以上的敵人,就必須讓所有對手都出現在視野中才有可能。每當使用此種戰術,幾乎都是以先下手為強的方式發動連一隻老鼠都不放過的大規模破壞行動——但若對方不停移動,也難以鎖定目標。
乾脆讓艾兒蒂將半徑五公尺內都化為塵埃?不,能不能一舉殲滅還是個問題。
「嘖……!」
忍不住咋舌的同時也將手裡的「艾莉絲十六號」剌進迎面襲來的綺莉葉腹部。藉由身體撞擊的力道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再利用反作用力踢飛另一個綺莉葉。
沒完沒了。狀態如果持續膠著下去,先不說會不會輸,但絶對不可能贏。
既然如此。
就在弗格思索著該如何打破僵局時,突然間——
「哎呀。」
「哎呀。」
「……哎呀。」
所有綺莉葉都停下了動作。站在原地,視線瞥往同一方向。
那頭就是邊獄院——弗格有種不祥的預感。
「呵呵。哥哥,艾兒蒂。」
其中一個綺莉葉轉過頭來,一臉開心的笑著。
混合了愉悅、優越,睥睨地露出大功告成的燦笑。
「你們的確很強,不但讓我使用了十六個人,到現在也還沒被打倒,而且呼吸一點也沒亂掉……老實說,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會贏。繼續這樣對戰下去,輸的應該會是我吧。我的數量會慢慢減少,最後全數被殲滅,可是啊……」
可是啊,綺莉葉在這個單字上加重了語氣,譏諷似地接著說:
「雖然贏不了你們,但還是能讓你們吃虧的。哥哥有艾兒蒂,艾兒蒂擁有哥哥,我、卻沒有半個人可以依靠。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孤獨的。就這樣獨自一人……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是孤獨一人嗎?我剛剛也說過了吧。你難道以為我會適可而止嗎?」
「……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早就猜到會有伏兵,所以才請那名管家在後門看守。
卡爾布魯克•特菲。
在匍都之內,甚至於瑩國上下,幾乎無人能敵的天堂騎士——連弗格都束手無策的對手,想要打敗那位老管家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難道他叛變了嗎?不對,目前這種狀況,「雷可利之宴」根本沒有推翻國家的必要。瑩國的煉術研究之所以會優於其他國家正是因為邊獄院的貢獻,雷可利若希望國家繁盛,應該會站在他們這邊才對。
難道說,那個管家真的被打敗了?
「欸,哥哥,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面對弗格的詢問,綺莉葉卻以提出另一個問題作為回答:
「你打算怎麼做?要繼續戰鬥下去嗎?還是要換個地方?話先說在前頭,這說不定是陷阱喔。可能只是因為……我想進入邊獄院而刻意設下的陷阱喔。」
變本加厲的挑釁。
這次輪到弗格咬牙不甘了。主導權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自己卻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真是麻煩」
小聲埋怨著往後退一步,弗格牽起身後艾兒蒂的手,用手指在她的手背輕敲了幾下。
沉默頷首的艾兒蒂隨即改變了煉術陣。「銀劍」頓時消失無蹤,「荊棘」也發出沙沙聲縮短了藤蔓。從攻擊姿態暫時回到待機狀態。
「我先提醒你,邊獄院裡沒有半個人。如果是想破壞建築物就算了,但要是想造成人力上的損失只會徒勞無功。」
就算明知不會有什麼效果,還是得虛張聲勢。
「真好笑。不管誰都知道邊獄院不管白天或晚上、平常日子還是戰爭時期都不停在運轉的啦。」
綺莉葉絲毫不為所動。
這當然是事實。
邊獄院著手進行的研究或實驗,花費的時間從數天到數個月不等,情況差一點的實驗期甚至得以年為單位,其中舉足輕重的大研究動輒都得花費數年。而且這些實驗都必須有人從旁紀錄,絶大部分都是一旦中途停擺,就必須從頭開始的研究,並且先前所花費的費用與時間也將付諸流水。所以即使在槍林彈雨、遭到敵軍攻陷、乃至研究人員被殺害的情況下也不能中斷實驗。
王室下達的特令應該已經儘可能將邊獄院內的人員強制撤離了才對,但恐怕還有三分之一的人留在裡頭。尤其是院內地位較高的人。
「你說得的確沒錯。那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弗格嘆了口氣。
「就我們來說,比起待在這裡更想進去裡面查探情況,但你卻一直找麻煩。要是真沒辦法,只好連你一起帶進去了。」
沒錯——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實在是……萬事休矣。」
除了一件事之外。
弗格再次觸碰艾兒蒂的手。利用手指輕敲手背,以此傳達信號。艾兒蒂並沒有解除身後的煉術陣。綺莉葉大概以為這麼做只是為了讓「荊棘」保持在備戰狀態。且艾兒蒂平常發動煉術時,陣法總是瞬息萬變,要透過形狀來猜測煉術內容實在不太可能。所以綺莉葉也不可能察覺。
繼續這種一來一往的攻防只會讓戰況停滯不前,於是弗格決定加以突破——至於綺莉葉主動停下腳步,只能算她氣數已盡。
「綺莉葉。」
艾兒蒂的語氣滿是凜然絶決。
「從這裡消失吧……『暴雷』。」
剎那間。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周圍突然雷電交加。
雷擊在綺莉葉們的頭上三公尺處產生,並且以光速貫穿她們的身體。
釋放的數量為八。與現存的綺莉葉人數相同,一個都沒有漏掉。
為了防範落雷而強化的「障壁(Ehrle2)」雖然阻絶了雷鳴,但肌膚依然能感受到那劇烈的震動。在極近距離落下的瞬間熱量將地面的水窪蒸發為水蒸氣冒出絲絲氤氳的霧氣。
綺莉葉主動中斷戰鬥簡直幫了大忙。
沒錯。只要沒有動作——佇立在原地的話,艾兒蒂就能輕易瞄準目標。在弗格默默送出信號後,艾兒蒂不動聲色編織著煉術陣就是為了這一刻。雖然只能擊中靜止不動的對手,可一旦命中,便無人能抵禦這強大的攻擊。
所有綺莉葉都以慘不忍睹的狀態倒臥在地。
每個綺莉葉都已焦黑碳化,雖然也有倖免的部分,但全都成了屍體。若是解除「障壁(Ehrle2)」焦熟的屍臭味將會混在大雨濕氣中竄入鼻腔吧。在發生這種事之前還是先離開,到邊獄院確認裡頭的狀況好了。
「……艾兒蒂。」
弗格轉身瞥了一眼已經解除煉術陣的背部,接著繞到她面前。
「你還好嗎?」
剛才的戰鬥中,早已數不清究竟解決了多少個綺莉葉。
不知艾兒蒂是否已經釋懷。
無論釋懷與否,對弗格而言都很難受。只能冷酷地將過去的朋友趕盡殺絶實在太悲哀了。但要是帶著感情——只會讓艾兒蒂傷得更深。
艾兒蒂的表情與往常無異。不,甚至比平時更堅決毅然。
「弗格,我沒事的。」
公主殿下揚起堅強的笑容。
「我們進去吧?弗格認識的人有危險了不是嗎?」
弗格抿緊嘴唇默默頷首。
牽起艾兒蒂的手,轉身並肩往邊獄院的正門走去.
†
那個夜晚,特莉艾拉•梅普會待在邊獄院內,是因為幾個理由。
其中之一是那晚的大雨。把自己搞得像只落湯雞就只為了回家實在太麻煩了。反正本來就不常回家,更不用特意選在這種日子。
再來就是最近讓匍都人心惶惶的「撕裂殺人魔」。她一點都不想在晚上出去遇到殺人犯,更何況優貝歐魯也曾告誡過她,待在這棟建築物裡比較安全。她也就相信了。
還有就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理由——現在手上的研究正進入關鍵時刻,簡直令她樂不思蜀。
不但廢寢忘食,除此之外的事情更是徹底不加留意。大家都知道太陽下山之前「必須儘快回家」,但似乎也沒必要把這種事放在心上,於是當成耳邊風聽過就忘了。其實不只是特莉艾拉,在這裡上班的研究人員幾乎全是如此。
總之那一夜,特莉艾拉是待在邊獄院裡的。但這並不完全只是偶然,而是為了提高這個可能性,精心設計所造就的結果。
特莉艾拉從研究中回過神,稍微喘口氣已經是晚上十點左右的事了。
似乎埋頭苦幹了好一段時間,她起身伸展筋骨。身體僵硬了太久,一伸展,舒適與疼痛感便同時擴散到四肢百駭。
看了看手錶,想不到閲讀數據不知不覺竟然花了四個小時。
最後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想半天都想不起來。中午好像有吃點東西,但又好像是早上發生的事情。擺在桌邊的茶杯已經空了,而且大概幾天前就已經空了。一想到這裡,不僅肚子餓了,連喉嚨也好幹。
起床時間是昨夜凌晨三點,順便還洗了澡。也就是說,已經連續工作十九個小時了。想到這裡,疲勞感就莫名席捲而來。
「……要吃點什麼才好呢?」
從來都沒有睡覺這個選項。她必須研讀資料,為了讓研究順利進行,目前正是得大量獲取掌握知識的重要階段。她想讓頭腦保持在運轉的狀態,睡覺就等腦袋停止運作的時候再說吧。
總而言之,特莉艾拉決定前往餐廳。
因為邊獄院二十四小時都會有員工在,餐廳也因應著全天開放。話雖如此,當然也不可能持績供應現做的食物。廚師的上班時間只從早上八點到夜間七點。此外的時間就只能吃點儲備的煙燻製品或做好擺著的麵包。
反正只要有東西能裹腹就行了。
特莉艾拉原本就來自貧苦的鄉村,早已習慣粗茶淡飯。這輩子吃過的奢侈餐點大概用一隻手就數得完。在工廠工作的那段曰子不用說,進入邊獄院之後便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
仔細想想,還真是單調的生活呀。當然研究很快樂也很充實,但倘若人生路上在哪裡拐錯了彎,自己說不定會有另一種截然不同、更加波瀾壯闊的人生吧。比如說交個男朋友、結婚生子之類的——
——怎麼可能呢。
那一點都不適合自己,於是斬斷思緒,轉身走出實驗室。
長長的走廊不管牆壁或天花板都是一片白。透過掛在牆上的瓦斯燈光折射,四周變得更加明亮。明明是夜晚,自己的影子卻如此清晰。文明真是了不起。而自己從事的正是開創未來,走在時代最前端的工作,不得不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驕傲。
就在這個時候。
走廊的盡頭——轉角處傳來奇怪的聲響。
似乎是某人的哀號聲。不對,這真的是……
「……慘叫?」
一開始特莉艾拉還以為是什麼實驗失敗了的關係。
這種事很常發生。由於投入太多心血,一旦失敗便整個人崩潰哭喊,最後多半會變成摻入同情的笑話當作事件結尾。
但剛才的慘叫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那聲叫喊感覺更身不由己。而且,還摻雜了強烈的恐懼。不像是實驗失敗後驚慌的哀號,而是更淒厲,像從喉間硬擠出所有感情似的。特莉艾拉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叫聲,彷彿臨死前的哀鳴。
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的打算,特莉艾拉直直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她甚至沒有任何負面的猜測,畢竟這裡可是與世隔絶的桃花源,是根本不會涉及危險的研究者天堂啊。怎麼可能會不安全呢。
就在轉彎的瞬間,特莉艾拉腦中的思緒猝然停止。
「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看起來像肉塊的東西。
紅的、黑的、白的,差不多是人類身體的大小,只隱隱約約還看得出人形。
特莉艾拉並沒有發現這是某個女研究員同事。降臨在眼前的死亡對特莉艾拉而言毫無真實感,畢竟她從未見過慘遭殺害的人類屍體。
特莉艾拉的視線停駐在屍體另一頭。
比倒臥在地的人體更遠的那端。
佇立著兩個人影。
其中之一是名少女,年紀很輕。稚嫩的五官混雜著妖媚,有種扭曲的美感。
另外一名是男性——應該是青年吧?
青年身著破爛不堪的長外套,過大的鬆垮衣物光看都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他全身都在滴水,看來直到方才都還待在屋外。藏在那頭亂髮底下窺探打量的視線猶如爬蟲類的雙眼,正閃爍著詭異的光芒,特莉艾拉直覺聯想到打算將獵物拆吃入腹的蜥蜴,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啊。」
忽然有人出聲。但,並不是特莉艾拉。
「啊……唔、啊……」
聲音來自眼前的青年。
不知為何,青年露出古怪的表情*
混雜著狼狽、驚愕、渴望,卻又透露著無比戀慕。
青年往這裡看了過來。
那有如終於尋獲一直以來所珍惜的至寶,卻因尋找得太久而發了狂的少年神情——就這麼,直視著特莉艾拉。
「怎、怎麼會?咦……」
這次輪到特莉艾拉的喉嚨發顫。
那並不是恐懼。不對,她的確是有些恐懼。一個來歷不明的可疑人物,身旁邊還躺著屍體,但雙眼卻緊盯著自己。怎麼可能不害怕。
但是很奇怪。比起害怕,還有一些難以言喻的情感緩緩浮現。
那是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樣的場景曾經發生過?
不對。是這張臉。是青年的那張臉。
特莉艾拉記得這張臉。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認得這張臉。
「……特莉艾拉?」
正努力搜索記憶時,青年突然喚了她的名字。
「你是特莉艾拉……吧?特莉艾拉•梅普?」
「是我……沒錯,你……?」
「太好了。」
青年笑了。有些稚氣,帶著溫柔,讓人心裡產生一股親切。
「你是……」
「找到你了。終於見到你了,特莉艾拉。」
笑容。那個笑容。彷彿鬆了一口氣,再無顧慮地望著自己的笑容——
「你、你是……」
想起來了。
記憶中的那張臉,與面前的青年臉孔超越時空重疊在一起。
「伊帕西?伊帕西•特特斯?」
是故鄉的兒時玩伴。
總是跟在自己身後,毫不害臊喊著:你將來要當我的新娘喔!在特莉艾拉前往匍都打拚時,哭喊得比誰都大聲——很淘氣,帶了點憂鬱,但還是讓人疼愛、懷念的——
「沒錯,就是我。」
「伊帕西……」
或許,在孩提時代就和那個孩子談了一場小小的戀愛。
特莉艾拉往前踏出一步。
腳邊的屍體早已被她拋在腦後。兒時那令人懷念的過往甚至壓過了伊帕西為什麼會在這裡的疑問。他會把自己搞得渾身濕透,一定是不畏這場大雨,緊追著自己而來的關係。
被往日情懷所迷惑,特莉艾拉緩緩伸出手。
「特莉艾拉。」
伊帕西再次露出笑容。還是有些稚氣,帶著溫柔,讓人心裡產生一股親切。
接著他縮起背脊顫慄不已,欣喜若狂地開了口:
「我終於……能夠親手殺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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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將愛注入探尋的指尖
老管家卡爾布魯克一臉困窘的倚在牆邊,抬頭仰望漆黑的夜幕。綿密不絶的雨水打在他臉上,身體逐漸失去溫度。
與其說是悔恨,他的表情更充滿歉疚。
「所以說……我也老了呀……」
微弱的呢喃聲混雜著自己的呼吸,轉眼便已隱去。
手掌按壓的側腹再度湧出鮮血,讓他的呼吸變得紊亂。
五分鐘前,卡爾布魯克才剛吃下敗仗。
在與伊帕西•特特斯廝殺得正激烈時,一不小心竟遭到暗算。他的腳踝被從地面伸出的手捉住,踉蹌的瞬間就被砍傷。
那是「綺莉葉」的手。第二個「羅蘭之子」人造人,也是卡爾布魯克的主人,雷可利的姐姐。實在難以想像對方竟然擁有那樣的能力。不對——不管是難以想像或粗心大意,這些都不足以當作藉口。
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就算是超出常理的能力,卡爾布魯克應胲也能實時反應過來才是,戰敗的原因是他老了嗎?還是歷練仍嫌不足?
但無論如何,失敗就是失敗。
卡爾布魯克唯一慶幸的是,還好這並不是為了保護主人而不得不戰的戰鬥。幾天前,少年弗格在同樣的狀況下敗給自己,他還耳提面命了一番,現在想想還真是掛不住面子。
他十分擔憂弗格的狀況。
卡爾布魯克所受的傷雖不至於喪命,卻也無法再繼續戰鬥,同樣也無法提供弗格更多幫助。若是有赴死的覺悟,或許還能成為弗格的擋箭牌。然而,卡爾布魯克的生命是為了他的主人雷可利而存在的。不管是沒有得到她的允許就赴死、或是為了他人賠掉一條命這種事,很抱歉卡爾布魯克實在辦不到。
年紀大了之後,還真是愈來愈精明了。明明以前總是受人情世故的影響而瞻前不顧後,如今卻也懂得靠理性仔細算計再行動了。
至少也該提點他們伊帕西•特特斯手上的王牌——就是能混淆對手認知的能力,不過看來似乎是不可能了。即便告訴他們大概也無濟於事吧,抱著這種想法,於是釋然。
說是釋然,但其實更接近冀盼。
不管怎麼說,弗格與艾兒蒂米西亞都背負著不能戰敗的包袱。即使王室能容忍失敗,可一旦失敗,其實就無異於終結。這場戰鬥,他們絶不能輸。若是輸了,那份絶對不能被傷害的事物就會被摧毀了吧。
戰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被允許從戰敗中捲土重來,另一種則相反。幾天前弗格與卡爾布魯克的那場對決,對弗格來說就是前者,對卡爾布魯克而言卻是後者:與今天的對決剛好完全相反。今天的戰鬥對卡爾布魯克來說是前者,而對弗格而言,卻是後者。
要是弗格因為得到卡爾布魯克的指引而贏了這場戰鬥,也只不過是受惠於他人的勝利。若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在這背水一戰中突破重圍,今天的經驗將會形成小小的毒瘤,總有一天必定會一發不可收拾地蔓延至全身。
相反的,若是他能靠自己的力量戰勝,經驗就會成為重要的種子,在下次面臨更四面楚歌的窘迫戰況時,種子將會開花結果。
於是,卡爾布魯克除了懷抱希望之外,並沒有多做什麼。
將來弗格或許會成為自己的敵人,其實卡爾布魯克也暗自覺得他們若死在這裡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不否認自己懷著如此卑劣的想法,應該說會這麼想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無論是敵人或戰友,他們的年紀確實很輕,將希望放在年輕人身上也是年邁的自己一點小小的樂趣吧。
「接下來,你們又會怎麼做呢……?」
縱使有些虧欠,在許許多多的念頭縈繞下,卡爾布魯克的表情也不自覺變得柔和了。
†
對弗格來說,糟糕的是綺莉葉所叫囂的那些計劃全是事實而並非誑語。
邊獄院的後門確實有埋伏,不知道對方用了什麼手段竟能將卡爾布魯克打敗,成功闖進建築物內。並且,綺莉葉她——原本應該在前門全數滅絶的綺莉葉,也跟那傢伙在一起。
恐怕是與入侵艾兒蒂位於石塔地底的房間時相同的能力吧。能夠超越距離出現在曾經碰過面的人面前,所謂「群體」的特性。
弗格與艾兒蒂趕到現場時,他們已經殺害了一個邊獄院職員,並正打算襲擊另一個。無法防止出現犧牲者,這點讓弗格萬分懊悔。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趕在她成為第二名犧牲者之前成功營救。而且那個人還是弗格的朋友。
邊獄院內部,靠近中央走廊的一隅——
弗格用力踢開飛撲而來的男性侵入者,扛抱起特莉埃拉一躍跳向走廊轉角,放下她之後開口。
「特莉埃拉小姐,你沒事吧?」
「咦?弗格……?」
「我晚點再解釋,你快退後。」
她沒有聽進任何話,只是愣愣地來回望著弗格與入侵者。弗格判斷她此刻正陷入一團混亂,於是又將她往身後帶了一些,並對艾兒蒂使了眼色。
弗格從懷裡拿出手帕搗住特莉埃拉的口鼻。手帕與弗格一樣濕透了,但這樣正好,因為煉獄毒氣沒辦法侵入水中。
等艾兒蒂走到自己的身旁,弗格更往前踏出一步,同時對特莉埃拉囑咐道:
「請你快點逃,愈快愈好。聽懂了嗎?」
「啊,可是……我……」
她大概被嚇到腿都軟了吧,既然這樣……
「動不了的話,你就留在原地沒關係……我們會保護你的。」
轉過身再次與綺莉葉、還有那個從地上爬起來的入侵者相互對峙。
這一次弗格終於看清了那傢伙的模樣。
「……你不是……」
簡直難以置信。
——是伊帕西•特特斯。
大約一個半月前,曾經在匍都大橋對決過的類人造人。由羅蘭的侄子——雷迪克•梅爾透過煉禁術創造生成,被歸類成人造人的活屍。
那時候讓他脫逃確實讓自己懊惱不已,想不到竟會在這裡再相遇。
教人感到錯愕的還不僅於此。
「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是外表或氣質,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
雙眼閃爍著猶如蛇或蜥蜴的斑斕光芒,在他身上絲毫感受不到人類的氣息。嘴角微微抽搐著,表情顯得空泛虛無。然而最詭異的——莫過於他那只與過去大不相同的右手。
藏在濕透的破爛外套底下,微可窺見的右手握著一把鬥劍。那是一把狀似削短的單子葉植物,長約六、七十公分的雙面刃。提著那把沒收在劍鞘裡而是直接曝露在外的白刃——握著劍柄的手,被半透明的紅色外殼包覆住。
正確來說,是手肘以下被包覆住了。
綻放出紅寶石光輝的岩塊外殼就像鱗片一樣吸附著肌膚。從手臂到五根手指都成為劍柄,外殼的前端則完全覆住整片劍身。
看來他是沒辦法放下那把劍了,因為他已經與那把劍合而為一。
「那把劍……」
「唷,好久不見,你又想來阻撓我了嗎?」
伊帕西忽視弗格的提問,黏膩的視線在他身上逡巡,嗤鄙道:
「不過,這次可不會再讓你稱心如意了。你的劍跟我的劍可是不相上下的。」
「不相上下?……該不會……」
那把以寶石將劍與肉體連結在一起的奇異鬥劍——難道是艾莉絲的魔劍嗎?
像是肯定般,伊帕西一臉得意。
「剛開始的時候,這紅色的玩意兒只是包覆了整隻劍,當我砍殺愈來愈多女人、剌得愈來愈深、讓它吸收更多鮮血之後……它就開始溶解露出劍身。而那紅色的玩意兒為了連繫我和這把劍,就慢慢流淌到我的手臂上,所以我跟它才能合而為一啊,咯咯、咯咯咯!」
「你可得好好感謝我唷?會有這種結果,有一半可是用我的血換的呢。」
「『艾莉絲四號』還真是有趣啊,你看?這像是紅水晶的東西完全侵蝕到他的手臂肌膚裡了,一般人肯定會痛到發瘋吧?但他這個類人造人擁有異於常人的治癒能力,所以才承受得了……創造出這種東西的艾莉絲•嘉立爾簡直就是個瘋子,跟我們的父親一樣呢!」.
「喂,不准再說我是類人造人。」
伊帕西忽然轉身將魔劍抵在綺莉葉的喉嚨上。
「我才不是什麼類人造人,而是貨真價實的人造人。我是跟你們一樣……不對,是比你們更高級的存在!畢竟我原本可是個人類!跟一開始就是怪物的你們大不相同。」
伊帕西怒吼著,一雙眼在綺莉葉與弗格身上來回瞪視。
「伊帕西•特特斯,你很以此為傲嗎?」
這傢伙到現在還囚困在對於人造人的幻想之中嗎?
弗格覺得無聊至極。同時也明白,非得阻止他不可。
自以為比人類更強大的非人類,只會是人類的敵人。
「人……造人?死過一次……?」
特莉埃拉在弗格身後茫然地自言自語。伊帕西聽到後笑了出來。
「沒錯,特莉埃拉。我曾經死過一次。但因為成了超越人類的存在,所以現在還活著,也才終於能再見到你啊。」
那語氣親昵得彷彿是在與情人交談。說的卻是我把女人給砍了。或許對現在的伊帕西來說,眼前這個被當作下一個殺害對象的女人就等同於自己的所有物,跟親密的情人沒兩樣吧。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
這麼一來,也就真相大白了。
是綺莉葉將艾莉絲的魔劍交到伊帕西•特特斯手上,解開他的精神桎梏,誘使他去殺害那些女人。
「原來撕裂殺人魔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兩者兼具。」
以少女的外表作為誘餌,再以艾莉絲的魔劍撕裂人體,殘虐的殺害。
一夜又一夜,合計十五人。加上增殖的綺莉葉,恐怕有將近三十人左右。
如果赤紅的外殼原本是包覆在劍身上,那些屍體會悽慘破敗得看不出原樣也就不難理解了。在街上巡邏戒備的警察軍、王屬軍、以及市井煉術師們都白忙一場了,因為犯人並非在街上遊蕩,而是在邊獄院這裡物色下一個獵物。
「哪,哥哥,我們繼續吧?」
綺莉葉從腳邊的青藍泉水中拉出另一個自己,再次開口:
「二對二,很公平吧。當然是指把我們當作一個個體啦……反正不管怎麼說,都比剛才更有趣了不是嗎?我打算把這棟建築物與裡頭的設備徹底破壞掉,讓這個國家還有你們嘗到絶望的滋味。伊帕西想盡情虐殺你們身後的那個女人,而你們則打算阻止我跟伊帕西。遊戲規則再單純不過了。」
竟把這種事當成遊戲。
綺莉葉氣定神閒地對這場戰鬥下了如此結論。她該不會是把對自己與艾兒蒂的憎恨硬是轉變成愉悅的要素了吧。弗格不清楚,但即使如此……
「我並不打算玩遊戲。」
綺莉葉始終是自己的妹妹,是以煉獄毒氣創造出來的同類。
而在一個半月前,讓伊帕西脫逃的也是自己。
既然如此,他就必須為這一連串的事件負起責任。
不能讓損害範圍繼續擴大下去,這場戰鬥更是不能輸。由非人類所引發的惡意——就由同為非人類的自己來驅逐。
「……艾兒蒂,拜託你,請幫我個忙。」
「好的。」
弗格的視線越過對自己頷首允諾的少女。
映入視野中的是在更後面,愣愣坐在地上的特莉埃拉。一臉茫然自失的表情——她一定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吧。只是不得不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這一點著實有些悲哀,但在這種時候,那也已經是稱不上問題的枝微末節了。
拔出「艾莉絲十六號」,弗格一鼓作氣衝了出去。
毫無預兆的開戰。他早已啟動手上的鍵器吸食毒氣。
靠著加速後的身體機能,弗格二話不說朝伊帕西•特特斯砍去。
伊帕西也做出反應。粗魯地從斜角揮落「艾莉絲四號」。
當然,這種速度對弗格而言還是太慢了。他在極近的距離擋下伊帕西的攻勢,瞄準對方的劍身,將力量集中於彎刀揮斬出去。出自同一名女性之手的兩把魔劍——就算不清楚對方那把擁有什麼樣的特性,但以強韌度來說,自己絶對不會輸。
「消失點」的爆發性蠻力加上重達二十公斤的衝擊,伊帕西的劍最起碼會彈飛出去,更慘一點還可能直接碎裂。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但結果卻徹底出乎弗格意料之外。
「什……?」
劍沒有弾飛,也沒有折斷。應該說,弗格那一擊根本就揮空了。
當然對方並沒有中途改變劍速。也就是說,這是弗格沒有瞄準造成的。原本是想正面突破直接靠力量擊潰他,難道目測錯誤了嗎?
——怎麼可能。
又不是門外漢,哪可能犯下這種低級錯誤。何況還是在吸食了毒氣的狀態下?看在自己眼裡,對方幾乎是靜止不動的,沒道理會失準。
「喝啊啊!」
這次換伊帕西藉由剛才那一波攻擊的餘威,襲向弗格露出破綻的腹部。
即使身體失去平衡,要避開這一擊也並非難事。原本是想趁著千鈞一髮之際側身躲過,但弗格臉上不禁再次出現錯愕的表情,並在下一秒因疼痛而扭曲。
伊帕西手中的刀刃狠狠剌入弗格的側腹。
「唔……咕嗚……」
這道傷口並不致命,約兩公分深,只砍到肋骨沒傷到內臟。但難以解釋的感覺與恐懼驅使了反應神經,弗格往後退開一大步,暫時與伊帕西保持距離。
「這到底……是……」
剛才的狀況就跟之前一樣。不是自己大意沒躲過,也不是對手延伸了攻擊範圍,並不是這樣的狀況。一次也許還說得過去,但同樣的狀況竟然發生兩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弗格嚴陣以待,謹慎牽制著對方的行動,同時利用裝設於武器握柄的鍵器開啟煉獄之門吸收毒氣。
將滿滿的力量灌注在腹部的傷處,提高了治癒能力。這種規模的傷口自然不可能立刻痊癒,但至少能止血並減緩疼痛。
「真方便耶,你還能自行治療傷口啊?」
伊帕西狀似欽佩的開口諷剌。
「不過說起來我還是略勝一籌,畢竟連被你開膛剖肚我也都平安活下來了呀。」
「你究竟幹了什麼好事?」
弗格反過來提出質問。
「剛才並不是偶然,也不是我的失誤。」
是某種煉術嗎?不對,伊帕西明明是靠咒語發動術式的,就跟綺莉葉一樣。他們若不是從頭到尾都在欺瞞自己的話,就沒有這個可能。
既然如此——
「難道是……『艾莉絲四號』的特性嗎?」
那可是一把魔劍。就算擁有詭異的外形,但絶對不僅僅於此。
那把劍一定藏著什麼秘密。是劍身嗎?還是連手臂都包覆住的紅色外殼?
「真不愧是天堂騎士,那個叫卡爾布魯克的老頭也一下子就發現了呢。」
伊帕西晃了晃手裡的劍,一副占了上風而喜不自勝的表情。
「不過他比你更厲害。那老頭可是在我沒有透露半點情報時就察覺了唷。我把劍藏在衣服裡,也沒告訴他那是艾莉絲的魔劍。說了這麼多,總之我的意思就是……」
伊帕西放低身體重心,倏地一口氣跳向弗格面前。
「……贏了那傢伙的我,一定也能打敗你!」
「嘖……!」
俐落的突剌。
雖然想以彎刀承接這一波攻擊,但方才發生的事不停在腦海裡迴繞,阻礙了弗格的思緒。以為擊中了,其實沒有;以為躲過了,卻還是被傷到。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莫非是認知被混淆了?
雖然不清楚影響到的是視覺還是感覺,但弗格還是決定在此假設之下做出應對。
不能讓彼此的距離太過貼近,得為自己留條寬敞的後路才行。
於是俯身彎腰試圖躲過突擊。沒有被擊中。非常好。這樣的話,就從他的腿部攻擊,先將他鏟倒之後再——
「哎呀……這可不行唷。」
彷彿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其中一個綺莉葉自伊帕西身後一躍,從上方發動強襲。不對,不只一人,另一個綺莉葉也從身旁冒了出來。
「可別無視我的存在呀!」
一名綺莉葉用身體衝撞阻止弗格的攻勢,另一個則從上方揮動以「煉鐵(Shaming2)」創造出的巨型鐮刀。攻擊落空的伊帕西直接橫移手中的武器,絲毫不在意綺莉葉中途加入戰局。
走廊只有三公尺寬,根本無處可逃。
但,還沒有結束。
「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你們!」
——而且還是最該戒備的對象。
艾兒蒂在弗格身後簡潔地吐出兩個字。
「……『利刺』!」
「什……!」
這次輪到伊帕西與綺莉葉錯愕得瞠目結舌。
艾兒蒂周圍出現了末端極其尖鋭的金屬片——共計二十枚。
長約七十公分的金屬片一齊劃破空氣飛來.
在狹窄的走廊上,無論敵我皆無處可逃。但弗格還有「消失點」的能力。
幾乎要剌入弗格雙腳、背部的金屬片在觸碰到之前就已還原成毒氣,被身體吸收而消失無蹤。
敵方當然沒有這樣的技能。
其中一個綺莉葉被貫穿右眼瞬間死亡。另一個慘遭剌穿肚子,同樣也足以致命。
然而伊帕西卻不受影響。或許是受到「艾莉絲四號」的特性影響,朝他頭部發射的金屬片僅擦過額角,往腹部狙擊的也只是輕微掠過。
既然如此,就再一次。
「艾兒蒂!」
弗格朝身後大喊一聲。
第二波的「利剌」生成後立刻發射。
「……『醒來』!石頭/土塊/水岸!」
或許是感覺到威脅,伊帕西也跟著編織咒語打開煉獄之門。
伴隨著與厚玻璃撞擊的尖鋭巨響,金屬片停滯在半空中,因攻勢受阻而散落一地。雖然是沒經過精密計算隨意造出的「障壁(Ehrle2)」,但在「克拉夫念珠」喚出大量煉獄毒氣的加持下仍彌補了質量上的不足。
弗格無法完全吞食所有毒氣。若是那麼做,艾兒蒂的「利剌」也會跟著消失。第三波攻勢一樣被檔了下來。伊帕西的牽制確實奏效了。
「喝啊!」
「嘖!」
在認知受到混淆的狀況下,再繼續對戰下去只會對自己更加不利。弗格停下動作稍微拉開距離。
趁著這一段時間,綺莉葉已經完成復活大業。三個毫髮無傷的綺莉葉就站在自己的兩具屍體前。看來應該是最後那個苟延殘喘的綺莉葉在死前拚了命繁殖出來的吧。
「哼。」
輕輕揮動手中的「艾莉絲四號」,伊帕西發出嗤笑。
「剛剛就告訴過你了呀,小鬼。」
這嘲弄的稱呼就跟當初兩人第一次交手時,伊帕西臨死前脫口而出的一樣。不知道是出於下意識,或是他真的擁有生前的記憶。但就算是一樣的稱呼,心態卻已南轅北轍。當初的情緒是無奈的惋惜,現在則是愉悅。
「我比那個老傢伙還強。照剛才交手的情況來說,你根本比不上那個老頭,所以我才是最強的。更何況……『艾莉絲四號』擁有的力量,可不是掀了底牌後就能輕鬆對付的。」
「哎呀,你會贏那個老頭,難道不是因為我也有出手幫忙嗎?」
綺莉葉不滿的插話。原來卡爾布魯克會輸,是因為被她偷襲嗎?想必是利用那個移動能力從背後偷襲吧?
就算在意卡爾布魯克究竟是生是死,但現下當然沒有閒功夫去確認。
「你現在不是也在幫忙嗎?這樣條件就相同了嘛。作為鼓勵……我就把這兩個人當作特莉埃拉的前菜,用最殘忍的方式殺死吧。」
「還真是讓我期待呀。」
三張一模一樣的臉龐同時露出讓人不寒而慄的妖艷冷笑。
伊帕西一臉滿足,又接著說:
「而且啊小鬼,就算加上後面那個小女孩,你也贏不了我的。小姑娘,在這麼狹隘的空間裡,你很難發揮原有的力量吧?你的力量在建築物裡派不上用場。換句話說……你們已經走到死棋囉。」
「原來如此。」
弗格輕輕點頭,雙眼瞪著伊帕西。
「或許的確是這樣沒錯。」
從他嘴中吐出的歪理,大致上來說也算正確。
自己的力量恐怕真的敵不過伊帕西與綺莉葉。
由於認知被混淆,弗格的攻擊全都以失敗作收,也沒辦法好好防禦閃避,再加上綺莉葉不停繁殖的人海戰術,就算能夠封印對手大半的煉術——不對,應該說現在唯一還能辦到的就只有封印煉術這件事。但對手主要的攻擊還是以煉禁術作為核心,這種力量就連弗格也無法使之消失。
雷可利曾經說過。作為一名天堂騎士,弗格在瑩國境內甚至無法排進前十名。
她說得沒錯。這的確無庸置疑。
「可是,你誤會了一件事。」
——沒錯,即便如此——
就算弗格無法靠自己的能力戰勝對方。
但他身後還有艾兒蒂,是他們兩人在並肩作戰。
想不到還真如綺莉葉稍早說的。這是一場二對二的戰爭。二對二——伊帕西與綺莉葉,對上弗格與艾兒蒂。究竟是哪方比較強?又是誰的能力更高竿?
根本不用多問。答案再明顯不過。
他與艾兒蒂的繫絆,怎麼可能輸給那種臨陣磨槍的組合。
「你根本就不瞭解艾兒蒂。」
弗格以手指對身後的艾兒蒂傳送暗號,這是只存在於他們兩人之間不須言明的默契。
用不著特地轉身,也能感應到艾兒蒂點了點頭。她開始擴展煉術陣的羽翼曲線,描繪圖型,構築出弗格內心所想的煉術。
弗格倒退一大步回到艾兒蒂身旁。
「……也不瞭解我。」
弗格吐出這幾個字。
「別太瞧不起人了。我和艾兒蒂……只要我們連手,瑩國境內根本無人能敵。」
這便是號令。
艾兒蒂已經完成煉術陣的佈置,以堅定的語氣為敵手的失敗定下名字。
「……『暴風雪」!」
伊帕西與綺莉葉立刻警戒擺出迎戰姿態。
「……『醒來』!石頭/土塊/水岸!」
與剛才相同的咒語召喚出「障壁(Ehrle2)」。在遇上未知的煉術時,這稱得上是最適當的安全牌。
可惜這麼做只是在白費功夫罷了。
伊帕西搞錯了兩件很重要的事,這也可以算是他最致命的失策。
首先,是艾兒蒂的力量。
他說艾兒蒂的力量無法在狹隘的空間裡發揮,在建築物中派不上用場。
這分析真是錯得離譜——狹隘的空間?對平時就被幽禁在長寬十公尺房間內的艾兒蒂來說,狹隘的空間怎麼可能會是阻礙。
艾兒蒂眼前一公尺的範圍內,走廊的牆壁、地板、天井,全都飄浮著白色網狀物。
那並不是煉術陣,而是彷彿皸裂開的不規則狀。轉眼間已覆蓋了整條走廊,並且延伸到伊帕西與綺莉葉的所站之處。
「這是……?」
綺莉葉率先反應過來。三個綺莉葉頓時失了血色,急忙想往後撤離。
跟著伊帕西也察覺到異狀。他所展開的「障壁(Ehrle2)」完全沒有發揮效用。
由於這種煉術會攀附於牆面,輕易就能穿透防禦。此外,對應作用的是整個空間一一正確來說是飄浮於空氣中的水分子,甚至是他們體內的水分。
不管他們兩個想要如何應對,都已經太遲了。
「啊……這、這是……!」
綺莉葉們連跳都跳不起來,只能狼狽的癱倒在地。這是因為她的鞋底已經黏附在地面上,接著與地板接觸的手臂、胸部也逐漸結冰。
「什……別開……玩……!」
伊帕西吐出的白色氣息在下一秒發出清脆的聲響,轉化成晶亮的微塵。吸入空氣使他體內的水分凝結,剌激喉嚨的同時也對肺部造成傷害。
艾兒蒂的「暴風雪」就是這種煉術。
遍佈天井與牆面的傳導物質會產生極低溫的冷空氣,在限定的空間內創造出冰凍地獄。從水分開始,皮膚、衣服等等全都會凍結成霜。
「嘎、呃……!」
伊帕西與綺莉葉們同時吐出鮮血。
而鮮血也理所當然地在瞬間化成固體結晶落至地面。此刻他們兩人恐怕正逐漸失去口腔內的溫度與水分,造成嚴重的凍傷。
「接下來……」
弗格執起「艾莉絲十六號」,向前踏出一步。
「伊帕西•特特斯……」
他的另一個失策,是關於弗格的。一心專注在戰鬥的攻防上,伊帕西徹底忽略了一件事。
緩緩移動腳步,弗格微微笑著。
他並沒有遭到凍結。「消失點」解除了他周圍的煉術,隔絶冷空氣的接觸。不過,弗格擅長的當然不只解除煉術及增強力量而已。
他站在伊帕西面前宣告道:
「……我看穿『艾莉絲四號』的運作方式,也封鎖住這項能力了。」
兩次的攻防已經綽綽有餘。
在遭受第一波攻擊之前認知就已受到影響,連艾兒蒂釋出的「利剌」都會產生偏差。綜合這兩點,他推測艾莉絲四號並非直接從他人體內產生作用。弗格或許還說的過去,但當時艾兒蒂與他們之間還相隔了一大段距離。
此外,是在攻擊與遭受攻擊時的感覺。那股不協調感並不是在於觸覺,而是視覺。從這方面推測,弗格也想出了對應方式。便是這場「暴風雪」。
「我想,應該是那個覆蓋在劍柄與手臂上,像寶石一樣的紅色外殼搞的鬼吧?它們剝離後成為肉眼看不見的細小碎片飄浮在空間中,干涉我們的視覺。每塊碎片都能產生類似煉術的作用,折射光線後聚集在一起混淆影像……是這樣沒錯吧?我想那種物質應該不至於能造成幻覺,若是那樣的話,直接讓我們看到更有效率的幻象不是比較輕鬆嗎。」
只要肉眼所見與實際所在的位置有所差異,攻擊就會失去準頭,原本能躲過的攻擊也難以閃躲。但因為不是幻覺,對於不分青紅皂白的胡亂攻擊還是得加以防禦。這也就是為什麼伊帕西會召喚「障壁(Ehrle2)」阻擋第二次的「利剌」攻擊。
「寶石啃食血肉,侵蝕身體是為了獲得宿主的生理情報吧?視覺混淆的效果似乎是你個人專用的呢。」
就理論來說,大概就類似海市蜃樓。
當然不像大自然現象那樣曖昧難解,而是透過精巧的算計讓視覺產生異常——果真是相當驚人的武器。雖然沒什麼創意,但效果奇佳。更別提其技術水準有多麼高竿了。這個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能達到相同效果的煉術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相對的,必須靠大量人血作為代價這點更是變態荒誕至極。
「不過,那種力量恐怕已經無法再使用了。那些剝離的碎片全都被艾兒蒂的『暴風雪』凍結,就算是再微小的塵粒也含有水分,所以只要凍結水分就無法再繼續漂浮了。」
伊帕西的腳下,不知不覺染上了一片淡紅。
那些全都是前不久還飄浮在他周圍的「艾莉絲四號」碎片。
「你、你這……傢伙……竟然連這種事都計……算……」
看來他的身體已經動彈不得了。
連眼皮都被冰凍凝結,伊帕西以詭異的樣貌怒視著弗格。
「小看我就是你失敗的原因,伊帕西•特特斯。」
弗格的使命是因應戰況與敵人的特質,適當地向艾兒蒂指示該使用怎麼樣的戰術。對方擅長何種煉術?偏好怎樣的戰鬥方式?實力有幾兩重等等。弗格會分析這些細節,並靠著分析結果部署策略,再將策略加以實行——他並不是純粹倚靠非人類的力量,而是善用作為人類的智慧進而獲勝。這或許才是弗格存在的真實意義吧。
開口的同時,弗格也凌厲地揮落彎刀「艾莉絲十六號」。
「啊、嘎啊……!」
「艾利絲四號」連同伊帕西的手臂,手肘以下都被弗格一刀砍斷。從刀刃處傳來的是冰霜與血肉的觸感。他的衣服早已凍結,皮膚上也結了層霜。
沒錯——就連衣服都。
「這也在計算之內嗎?還真是了不起呢,哥哥。」
伊帕西身後的綺莉葉露出滿是憎恨的笑容。
說話的是跪在地上的其中一個綺莉葉,另外兩個早已趴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不是因為死了才倒地,而是因為倒地而死亡的。皮膚一旦接觸到地面,就會迅速失溫導致死亡。
「沒錯,能順利進行真是太好了。」
弗格的目的當然不止如她所說要將他們凍死而已。
殘存下來的綺莉葉仍維持把手伸進地面那灘青藍泉水中的動作。由衣服製造出的黏性液體——只是她探入泉水的手,已經無法再拉出任何一個人了。
綺莉葉的手臂被凍結在泉水中。
「其實我也是賭了一把。」
那東西的凝固點到底與水相同或是遠低於水?說不定會像油一樣難以結凍。雖然前一刻還懷著疑慮,但看來是成功了。
「這麼一來,你就不能再繼續無限制地增殖生命,你在這場戰鬥中已經無法翻身了。」
弗格將視線從咬牙切齒的綺莉葉身上再度移向伊帕西。
「伊帕西•特特斯,這次我一定會殺了你,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失手了。」
舉起彎刀,扣下鍵器的扳機。
發動能夠吞食毒氣的「消失點」能力,弗格向前一步。
伊帕西只是茫然若失地看著弗格一步步接近自己。
「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這個王八蛋!」
大笑中夾雜著怨懟的怒吼。
「三次!你要殺了我三次嗎!你這個可恨的假人類……從蒸餾器而不是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偽裝成人類的怪物!是你、就是你把我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到底……對你做了什……」
「你什麼也沒做。」
弗格淡漠地吐出回答:
「硬要說的話,我只是看你不順眼,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不打算說明自己的情感,也沒興趣聽男人多說廢話。
即使說出口,對方應該也無法理解吧。
正如同伊帕西所唾棄的,他並非經由女人的肚子,而是從蒸餾器中誕生的——是個有著人類外貌的怪物這件事,對弗格來說究竟有多麼苦惱困惑。
迷戀著超越人類的力量,枉顧身為非人類的事實,不斷重複著比人類更低劣的殺戮行為,這樣的伊帕西怎麼可能明白。就像伊帕西在面對「羅蘭之子」時總會感到自卑,其實弗格——說不定就連綺莉葉也是——他們在人類這種生物面前,同樣也懷有無法訴諸言語的劣等感。
「特、特莉埃拉!救救我,快阻止這傢伙!特莉埃拉!」
伊帕西莫名開始向非親非故,不久前還打算痛下殺手的女性大聲求救。
「閉嘴!你跟她是陌生人,你們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別胡說!你又懂……懂什……」
不管是辱罵或怨懣,弗格都不想再聽下去了。
執起「艾莉絲十六號」,毫不留情地一鼓作氣刺進伊帕西的心臟。
感覺到並非血肉而是更堅硬的觸感。就如他所想,應該是用了什麼無機物替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吧。很可能就是「克拉夫念珠」。
弗格朝吐血倒地的伊帕西頭部又是一擊。胸腔被剌穿,頭部也遭到擊碎的伊帕西終於再也無法動彈。
「再會了。」
揮動彎刀甩掉黏稠的血,弗格輕聲低語。
「……下次見面,應該就是在地獄了。」
†
面對伊帕西的屍體,綺莉葉的表情竟顯得有些落寞。
氣餒加上非常細微的悲傷,還有失望。而最濃烈的當屬失去興趣後的淡漠神色。就像放在手邊把玩的玩具忽然壞掉了,那樣的表情。
「真是沒用的傢伙。」
這句謾罵大概算是她對伊帕西的餞別吧。
綺莉葉再抬起頭時,嘲諷與憎恨已經取代了寂寞,她怒視弗格。
「再繼續吧?我可還沒有死唷。」
她輕聲吐出咒語「煉鐵(Shaming2)」啟動克拉夫念珠,出現的是與方才相同的巨型鐮刀。
刃口瞄準的目標是埋在冰凍青藍泉水中的手臂.
「在把我殺光之前,你們……」
「……別再繼續了。」
弗格制止想要一口氣斬斷自己手肘的綺莉葉。
「已經夠了吧?是你輸了,再繼續下去……也沒有意義了呀。」
「你在說什麼啊?」
綺莉葉不屑地吐出一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偽裝成衣服的『泉水』已經完全結凍了,只剩一隻手根本無法盡情戰鬥,我的膝蓋也因為黏在地面不得不撕掉一層皮。但是我啊,就算如此我還是活著啊?既然這樣,也只好繼續戰鬥了不是嗎?」
「為什麼?你究竟為什麼要……」
「你問我為什麼?哼,別裝傻了……」
因憎恨勾起的笑意透露出一絲荒涼,卻又夾帶難以自持的喜色。
「你只要像殺了伊帕西那樣殺了我不就好了?只要用因為很礙眼那種無聊的理由,就可以大肆蹂躪我了呀!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不是嗎,我可是想折磨你們想得不得了呢!所以殺了我吧!反正就算殺了我也……」
「給我閉嘴!」
弗格激動地爆出怒吼,阻斷綺莉葉可笑的自說自話。
「確實對我來說,殺了你也無關痛癢。但如果你還想繼續戰鬥下去,牽連的就不只是我,連艾兒蒂也得和你對戰才行呀!」
與曾經是朋友的女孩。
就算只有短短一剎那,但曾心靈相通的對象。
綺莉葉咳出一口血,相當嘲諷的發出輕嘖。
「那個女的得跟我戰鬥又如何?有什麼差別嗎?畢竟你也是面無表情地一直一直一直不停殘殺我們啊……對吧,艾兒蒂!」
「……綺莉葉。」
艾兒蒂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站在弗格身旁,艾兒蒂看著瀕臨死亡的少女,輕輕喚了她的名字。
弗格忍不住瞥向她的側臉。
其實就算不用看也知道。就跟綺莉葉說的一樣,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不,若不是親眼所見,弗格也無法領會過來。艾兒蒂的面無表情,完全不是毫無情感的。
或許連她本人都沒有察覺,所以才無法化為言語。
既然這樣,就讓他代替她開口吧。
「艾兒蒂很傷心,所以請你住手吧。」
「……啊?」
綺莉葉失笑.口氣變得更加憤恨不快。
「你果然還是這樣啊,哥哥!『因為艾兒蒂受傷了所以住手吧』,這是什麼鬼話?也太自以為是了吧。艾兒蒂她……艾兒蒂、艾兒蒂根本就不在乎我好嗎?在她眼中,我不過是路邊的灰塵罷了!這種髒東西不能出現在公主殿下的眼前,你是這樣想的吧?別開玩笑了,你是笨……」
「笨的是你!」
弗格再也無法克制,舉步走到綺莉葉身旁。
已經忍無可忍。
蹲下身,弗格湊近綺莉葉,揪住她胸口早已結霜泛白的衣服——全然不顧自己碰觸到的地方不僅鐮刀,就連冷空氣也開始逐漸散去。
「殺了你,艾兒蒂只會覺得痛苦!」
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弗格激動大吼。
「不是其他人……就只有你,一旦殺了你,艾兒蒂就會覺得痛苦!你為什麼不明白?你怎麼會不懂這代表了什麼!」
明明就算殺了不知名的敵人,艾兒蒂也絲毫不為所動。
就算知道敵人的名字與個性、或是曾經交談過,對艾兒蒂來說,那些人都只是單純的狙擊對象,完全不會產生任何喜怒哀樂。
但是殺了綺莉葉、與綺莉葉戰鬥這件事,卻讓艾兒蒂深感痛苦。
因為她不想戰鬥。
不想傷害懷有好感的對象。
「綺莉葉。」
艾兒蒂孤寂地發出顫抖的低喃:
「伊歐說過,你一點也不在乎我,對吧?可是……我一直在想,我跟你並不一樣。因為,我很擔心你。」
她看起來似乎就快哭了。
事實上,艾兒蒂的眼淚已經聚積在眼角——滑落。
「我討厭一直不停地殺害你,因為總有一天,你可能會完全消失。我……我不希望你消失啊。」
就這麼僵立在原地,晶亮的淚珠一滴又一滴不斷溢出那雙蒼藍色的眼瞳。
跪坐在地的綺莉葉腳邊,那片凍結的青藍泉水就像鏡面反射出艾兒蒂哭泣的臉龐。
宛如從穹蒼滴落的雨水墜入滄海,艾兒蒂為了綺莉葉而哭泣——
好不容易從茫然中回過神來的綺莉葉再度失笑。
「哈,說什麼啊?……。你果然是個笨蛋嘛。」
只見她嘴裡唸唸有詞似乎說了什麼。
下一秒,一把短刀就出現在她殘存的手心裡。原來她剛才是在唸咒語發動煉術。因為艾兒蒂就站在她旁邊,才沒能注意到竄流的毒氣。
「……唔!」
弗格趕緊做出防備。
但是,綺莉葉只是用同樣的表情,將短刀抵在自己的脖頸上。
「艾兒蒂。照你那種程度的殺法,我是不可能消失不見的……我的增殖限制是每個月三十次,以滿月的夜晚作為分隔,次數會在那天歸零。因為這一個月已經把上個月跟這個月的額度用光了,所以直到下次滿月之前,我都不會再鬧事了。」.
「綺莉葉,你……」
綺莉葉用毫不在意的語氣洩露著對她而言十分致命的情報。
「哼……再會了,下次再讓我們彼此殘殺吧?爛好人公主殿下,以及任人使喚的奴才哥哥。」
於是——
綺莉葉用剛剛創造出的短刀,剌穿了自己的喉嚨。
失去力氣的身體,癱倒在地。
短刀落地,發出清脆聲響。但隨即就還原成毒氣,隨著淡淡花香一同消失殆盡。
†
眼前的戰鬥終於告一段落,特莉埃拉•梅普自始至終都只是茫然注視著。
那些詭異的交談與畫面,普通人大概只會一頭霧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吧。究竟是幸或不幸,特莉埃拉不僅研讀煉獄學、精通煉術學,更擁有一顆思慮清晰的頭腦。
那也即是,就算處於恍惚失魂的狀態,她也徹底明白在眼前上演的這場戰鬥是怎麼一回事,以及那一幕幕血腥畫面所代表的意義。
人造人「羅蘭之子」們。能夠不停自我增殖的少女——綺莉葉,還有弗格——一直以來都只說是體質特殊,對毒氣能產生完全抵抗性加以矇騙,原來那是他身為人造人的特性。而且弗格不僅能抵抗毒氣,甚至能以吸收毒氣增強自己的力量。
那麼,名為艾兒蒂的少女又是什麼身份?
體內擁有煉獄之門的體質,究竟是自然還是人為的?特莉埃拉當然不知道艾兒蒂是王族,只是純粹感到好奇。照他們剛才的對話推測,她應該不是人造人才對。
然而,那些對知識的求知慾望僅一瞬間就被其他的情感擊潰。
那是哀傷、失落,以及絶望。
原因正是伊帕西•特特斯。
自小在同個村子一起長大的兒時玩伴,被「艾莉絲四號」寄生而丟失自我——至少特莉埃拉是這麼認為的。更殘酷的是,伊帕西親口說了——我曾經死過一次。但因為變成超越人類的存在,才能像這樣活著。
類人造人,他們是這麼稱呼他的。
換言之,並非羅蘭•艾努•康菲爾德,而是有另一個人利用伊帕西進行了煉禁術的實驗。所以曾經死過一次的他,以非人類的身份復活了。在復活之後,他依然保有對特莉埃拉的記憶,只是精神已經錯亂,所以對她產生的不是愛,而是殺意。
這是多麼殘忍的行徑啊。憤怒與悲傷讓特莉埃拉感受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少年,一天到晚不害臊地嚷著:「將來我要娶你當新娘」這句話的男孩,為什麼非得落到這種下場不可?他究竟是以怎樣的心境與我再會的呢?
而我——又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與他的再會與死別?
特莉埃拉緩緩站起身。
伊帕西的屍體,就倒在不發一語的艾兒蒂與弗格身後兩公尺處。
被砍斷了一隻手,頭部裂碎,連心臟也遭到貫穿,一動也不動的。或許是因為皮膚表面沾上了凍結的血液,竟給人一種淒美的印象。
「……伊帕西……」
特莉埃拉跌坐在他身旁,空洞地喚著伊帕西的名字。
沒有回應。於是伸手觸碰他的肌膚。那麼僵硬,只感到冰冷。由於艾兒蒂早已經解除冷氣系煉術,特莉埃拉並沒有被凍住。
至少,讓我埋葬他吧。
想要親手將兒時玩伴、曾經的戀人——啊啊,沒錯。總是膩在一起的那段童年歲月,兩人之間的關係或許就是所謂的兩小無猜吧——畢竟伊帕西除了自己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親屬,沒有比自己更適合送他最後一程的人了。
從肩膀、結霜的衣物一直到胸口。特莉埃拉的指尖,最終停留在受損的心臟。
「伊帕西……」
她的聲音細細顫抖著,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
所以,特莉埃拉就……
將手伸進伊帕西的胸腔內。
那一瞬間,特莉埃拉的胸口似乎就快被什麼溫熱的東西盈滿。
近乎憐愛,卻有些微不同。更類似於衝動,讓她忍不住繼續往內探。
手掌在伊帕西的胸腔內翻攪著。觸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更為堅硬的東西。取出後,即使沾染了血色也遭到毀損,但很明顯的,這東西就是「克拉夫念珠」。
看來這就是動力來源吧?特莉埃拉用袖口抹去血跡,仔細地觀察。上頭的煉術陣與出現在市井坊間的有些不同。啟動鍵不僅不是咒語,另外還有新型煉術留下的痕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串被改造過的念珠似乎會藉由生理反應或外部剌激發動某種特定的煉術。應該就是外部剌激。伊帕西剛才也說了「就連被開膛剖肚都能治好」之類的話。既然如此,就是外傷囉?這串克拉夫念珠會因身體受到傷害而產生反應,自動啟動讓身體組織復原的煉術,應該是這樣吧?
但如此一來,煉獄毒氣必定會傷害到身體細胞,若想治癒傷口,必須長時間持續發動治癒煉術才行,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這個秘密一定就藏在伊帕西身上。
特莉埃拉注意到受創的屍體頭部,跟剛才一樣將手伸進去挖出腦隨,捧在雙手掌心中認真端詳,觸目所及的理所當然只有結凍的肉塊。得用顯微鏡調查他的組織構造才行。除了血肉之外,也得調査一下組織液。說不定他的體細胞早就變質了,又或是被人用某種不知名的煉術灌注在身體構造內。沒有煉術能達到這種效果。難道說,會是煉禁術嗎?
真是了不起。啊啊,乾脆馬上從研究室把顯微鏡搬來,然後……
「……特莉埃拉小姐!」
聽到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特莉埃拉下意識抬起頭。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是弗格啊。
是他殺了伊帕西,他是伊帕西的仇人——但是,想必他並不知道伊帕西與自己的關係吧。會與伊帕西戰鬥、痛下殺手,都是為了保護特莉埃拉。
特莉埃拉並未責怪他,而是開口探問:
「弗格啊,你知道這東西是怎麼運作的嗎?」
「特莉埃拉……小姐?」
「一定是煉禁術吧。哪,你知道是誰搞的嗎?是你認識的人嗎?如果是的話,我有點事情想問……原來如此,並不是像羅蘭靠毒氣創造出一切,而是以生物的屍體為基底,換了一副新身體啊……這是應用了米德烈理論吧。雖然也算禁術的一種,但卻不是用來將屍體做防腐處理,而是直接復活屍體,真是嶄新的概念。以煉禁術來說就沒那麼費事,而且還更便宜實惠呢。」
「等一下,你在說什……」
「我是在說原理啊,讓這東西運作的原理。太厲害了,真是歎為觀止!」
特莉埃拉熱切地、專心致志的說個沒完。
對知識的好奇心揉合了興奮,飄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讓她的下腹不由自主地發疼。染上緋紅的臉孔看來無比陶醉,她夢想著能將眼前的屍身當作檢體仔細調査研究,連呼吸都因激昂的情緒而變得急促。
終於在三分鐘之後。
衝上前來的其他幾名員工總算把特莉埃拉從檢體身旁拉開。她這才記起那具屍首是伊帕西•特特斯,是她最親密的兒時玩伴。
從她喉間溢出的是絶望化成的哀號,迴蕩響徹了邊獄院的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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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終章 無暇費南德的誘惑
持續了好久好久的陰霾天空,在下起彈奏樂器般狠狠敲擊屋簷的強大豪雨後又過了一星期。
整座匍都持續著萬里無雲的晴朗好天氣。
那個雨夜裡,在警察軍、王屬軍,加上市井煉術師們的偉大犧牲之下,將匍都推向恐怖深淵的「撕裂殺人魔」終成一具屍體被逮捕歸案。犯人是居住在灰色街道的非法移民,名字是明原•亮哈勒。偶然之下學會煉術的快樂殺人魔——表面上就當成這樣,對市民們也是如此宣告。
完全沒幫上半點忙的警察軍,犧牲慘重的王屬軍、不中用的煉術師公會,甚至於到底什麼原因會讓好好一個人變成瘋狂殺人魔,這個國家又該負起多少責任等等,最後都被矇混帶過將一切埋葬在黑暗之中。
儘管犧牲者的遺族還未能走出傷痛,但威脅已被拔除的匍都終於恢復往日的朝氣蓬勃,整座城市與天氣相得益彰的透露出一股祭典似地歡愉氛圍。
†
但不管是蔚藍晴空、匍都的歡樂氣息、或是撕裂殺人魔事件都跟艾兒蒂毫無干係。因為那一天在大雨落盡、黎明升起之前,她就已經回到那昏暗的小小牢籠裡了,更何況她打一開始就對撕裂殺人魔事件一點都不感興趣。甚至連自己的戰鬥對象就是真正的犯人這件事都不曾意識到。
此時此刻,艾兒蒂所在意的,就在這間牢籠中。在她狹小世界裡最大的一塊碎片,那個侍從少年——弗格。
從那一天之後,他就一直很沒精神。
但表面上還是表現得相當開朗,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對艾兒蒂也很溫柔,每天醒來他總在身旁為自己梳理頭髮。
但連艾兒蒂都知道,這樣的弗格確實有哪裡不對勁。
大概是平常的批評碎嘴變少了,態度也有點冷漠疏離。艾兒蒂當然不能很清楚地意識到他的改變,只是毫無緣由地就是有那種感覺——總之弗格很沒精神,這一點讓艾兒蒂非常在意。
一開始她認為過一陣子就會沒事了,卻遲遲沒有好轉的跡象,在追問伊歐後才知道是因為弗格的朋友失蹤了。
是一個名叫特莉埃拉的女人。
弗格竟有個自己不認識的女性朋友,這件事讓艾兒蒂心裡很不是滋味,不過這個先擺在一邊。因為比起這種事,她更討厭看到弗格如此消沉的模樣。
而且,艾兒蒂也有屬於自己的煩惱。
就是關於綺莉葉。
她仍會繼續來與自己纏戰吧?到那個時候,自己還是不得不殺了她吧?一想到這些事,就忍不住感到憂傷、難過,泫然欲泣。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像那時候一樣,一起玩玩彈珠、和她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不過就算綺莉葉仍堅持與自己為敵,弗格一定也會像之前那樣保護自己的。所以不用怕。只要和弗格在一起,艾兒蒂什麼事都能辦得到,不管再怎麼煩惱、悲傷,那些負面感情都會隨風而逝的。
所以,艾兒蒂希望弗格也能打起精神。
這幾天來,艾兒蒂一直在想該怎麼做才好,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後艾兒蒂終於想到一個自認為或許不錯的方法,並決定付諸實行。
「……喂,弗格。」
那是某日午後。
弗格跟平常一樣坐在搖椅上看書,但視線卻不在字裡行間,偶爾翻頁的手會停滯很久沒有半點動作,就像現在這樣。
艾兒蒂跳下床鋪走到搖椅旁,向一臉茫然問著自己「怎麼了?」的弗格伸出手。
來來回回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好乖好乖,艾兒蒂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安慰。
「艾兒蒂……」
「弗格,我呀,還記得以前的一些事唷。」
面對愣住的弗格,她接著說下去。
「在我剛出生時,一直覺得很悲傷,所以就哇哇大哭個沒完。可是那個時候,有只很溫暖的手……就像這樣一直摸著我的頭。所以我不再悲傷了,還很高興的笑出來了昵。」
那是她擁有的唯一——關於母親的記憶。
艾兒蒂的母親,瑩國的前任王妃在產下她後立刻就過世了,而且艾兒蒂那時候才剛出生兩個月。照理來說,那麼小的嬰兒是不會記得任何事的。
她卻不知為何記住了。
母親的笑容。閃耀著白金色光芒的頭髮、美麗溫柔的五官。雖然過於消瘦孱弱,但一點也看不出身體健康出了問題,總是盈滿優雅高貴的愛情,就是這樣的一個女性。
那或許只是其他人。為了讓艾兒蒂長大成人,有好幾個奶媽必須削減自己的生命以母乳哺育。其中可能有不是受迫於命令或義務、也不是為了錢,而是真的對艾兒蒂投注了愛情的人存在,而她就這麼——將那段勉強記得的襁褓回億,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了。
艾兒蒂並不具備那樣的智慧和想像力。
所以她始終深信不疑。
那就是自己的母親,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愛情。
輕撫著弗格的頭,艾兒蒂笑了。
想起那天的母親,她努力模仿著。
「母親的手有很特別的力量喔。不是煉術,而是更不可思議的能力……所以我這個女兒說不定也擁有那種力量呢。」
希望能將那份溫暖,傳遞給你——
「……艾兒蒂……」
好一會兒,艾兒蒂就只是這麼輕撫著弗格的頭。
終於弗格緩緩抬起自己的手,貼在艾兒蒂的手掌上。
「不是說不定喔……」
手指與她交纏後,弗格輕輕將艾兒蒂的手從頭上移開,包覆在自己的雙手中。
貼在額際垂下頸項,彷彿祈禱般閉上眼。
「你當然擁有那份力量。你看,證據就是……」
弗格再次抬起頭。
「我已經不再悲傷了,一點都不覺得悲傷了。」
帶著笑容——非常燦爛的笑容。
「呵呵。」
所以艾兒蒂也跟著揚起得意的表情,反過來握住弗格的手。
「這樣的話,你就不能再露出那種表情囉?要是每當你心情低落時我就摸摸你的頭,那種價值就會愈來愈薄弱的。」
「嗯,我知道了。」
得到少年乖乖的頷首,公主殿下也滿意的點了點頭。
「對了,我們來玩遊戲吧?彈珠好了。我想多練習一下。下次遇到綺莉葉的時候……跟不是敵人的綺莉葉再相遇的時候,我也想讓她嘗嘗失敗的滋味嘛。」
†
遠離了匍都,天色也隨之一變。
在那個地方,陰霾滿佈的天空響起隆隆雷聲。
最適合的形容就是森林中的草原或一片荒野,除了暴風雨之外,車伕還得提高警戒擔心狼群出現,一邊駕馭手裡的繮繩。相對的拉車的馱馬倒是已經習慣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半點膽怯的模樣,仍安穩踏實的向前邁進。
從一個星期前出發的那天算起,頭頂那片雨雲似乎也跟著這趟旅程一起移動。無所謂,反正就要結束了。因為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安然自得地隨著馬車的顛簸晃動身軀。
坐在他對面的人穿著大外套,整張臉覆在帽兜底下一動也不動。一開始優貝歐魯還會東拉西扯試著引她開口,但還是毫無反應,所以這幾天也沒再去理會了。
反正該吃飯時她也會吃,總之是餓不死啦。
不久後,馬車終於來到這片荒野的交界處。
這裡是森林的一隅,一幢背對樹林的大宅邸。
位於匍都的西北方,約三百公里處。
想來到這裡得攀過多少座山巔啊。再花上幾天繼續前行的話,就會到達島嶼的盡頭,望見湛藍大海吧。其實走入這片深不知處的森林原本就跟自殺沒什麼兩樣。
當然這輛馬車並不會進到森林裡,而是緩緩駛進宅邸的正門。
再怎麼客套,最適合這棟建築物的形容還是廢墟一詞。
敞開的鐵門完全鏽蝕腐朽,加上藤蔓恣意生長纏繞,早已喪失原有的功用。庭院同樣也被棄置不再花心思照顧,草木隨意生長、噴泉滿是髒污,只勉強留下一條堪堪可走到主屋玄關的小徑。這棟建築物的外觀當然也同樣殘破不堪。牆壁和鐵門一樣爬滿藤蔓。屋脊經過長時間的風吹日曬也覆著一層厚厚的污垢——數百年前,這裡原本是一棟光彩奪目以第一期普雷普風格所建造的風雅貴族宅邸,可惜現在已經全然看不出原貌了。
但只要用心注意,便能發現一些詭異之處。
都已經如此荒廢了,屋簷卻沒有毀損崩坍的跡象,隨處可見的窗戶也沒有破損缺少。玄關這附近的雜草甚至有被好好修剪過。
馬車停在庭院中央。
優貝歐魯握住那個人的手,將她牽下馬車,走向眼前這座宅邸的大門。
未經確認就直接推開門。
建築物內部的風格倒是驟然一變。
進入玄關,觸眼所及便是一座庭院。
在大廳鋪上土壤種植草木。鑲在天花板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天空的模樣,紅地毯的兩側關成花田。羽蟲在屋內飛舞,地上還有蜥蜴和蛇悠哉地爬行。
「有人在嗎?大小姐?」
一走進廳堂出聲叫喚,沒多久就傳來了回應。
「我都聽到了,歡迎你來呀。」
中央樓梯的那頭——一抹身影正從階梯中段的平台緩緩走下來。
是一位相貌與眾不同的淑女。
年齡看起來差不多二十出頭,細長的鼻眼與高貴的容貌透露出貴族特有的氣質,連走路的方式也看得出她的身份並不一般。
但是,穿在她身上的並不是高雅的禮服。
而是一件喪服。
穿著喪服出現在這種地方,就像不經意潑了一滴黑墨似的,她全身上下淨是一片黑。
那身喪服就不用說了,就連手套、覆蓋頭部的薄紗、披泄在身後的長髮、透露出些許病態的雙眼、還有點抹在唇上的胭脂也都是一片黑。
相對的,微可窺見的膚色則更顯得潔白剔透。站在這座綻放著色彩鮮艷的花朵與孕育翠綠草木的庭園裡,給人一種只有這位女性身上的色彩被剝奪了的異樣錯覺。
「好久不見了,優貝歐魯先生。」
下了樓梯,她輕輕點了下頭。
她的一舉一動,在柔軟的姿態中似乎都暗藏著某種危險。
「叔叔過得還好嗎?」
「你是指梅涅克伯爵嗎?依然是老當益壯呀,老被他使喚來使喚去的,我都覺得相當困擾呢。」
「他的孫子呢?是叫基亞斯對吧?」
「已經十五、六歲了。被教養得威風凜凜呢。不如去見他們一面如何?伯爵一定會很開心的。」
「哎呀,你真愛開玩笑。」
女性歪著身子,發出笑聲。這副模樣更讓人感受到那危機四伏的瘋狂。
「我可是罪人的女兒。就算父親跟叔叔之間的關係再怎麼親密……都已經跟十年前不同了。隨便跑去只會讓叔叔覺得困擾啊,只要叔叔偶爾能聽聽我的願望就足夠了。」
她的名字是伊莎——伊莎•皮爾•德雷伊安。
但比起這個名字,她的父親更是聲名遠播。
基爾奇•路馬•德雷伊安伯爵。
名列在「造物主」羅蘭•艾努•康菲爾德與「魔劍之母」艾莉絲•嘉立爾之後,名留瑩國歷史的重罪之人。人們稱他為「幻想園藝師」。
罪狀是使用煉禁術創造出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生物。揮霍資產僱用大批學者,夢想著能創造出讓獨角獸、三頭犬、甚至是龍——在自己廣大的土地上昂首闊步、交錯飛行的庭園風景,結果就是被收回爵位以及大半領土充公,最後還被處以極刑。
德雷伊安一家與住在匍都的梅涅克伯爵家族關係十分親密。所以將梅涅克當成僱主之一的優貝歐魯偶爾也會像這樣登門拜訪,或來看看伊莎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
而這一次,則是兩者皆有。
「不,請別如此妄自菲薄,大小姐凱旋匍都的時候就快到了呢。」、
優貝歐魯過於恭敬的語氣與刻意有禮的態度,令她不由得睜大那雙彷如黑暗的雙眼。
「哎呀。這麼說的話,也就表示……」
「就是這一位,大小姐。」
優貝歐魯牽起茫然佇立在身邊那人的手,為她褪去外套。
伊莎驚訝的搗住自己的嘴角。
「哎呀呀,你居然帶了女人來到我這個地方……」
「是啊。不過她的腦袋有點壞掉了,但是壞得還不錯。把一些不必要的禁錮都拿掉了,她一定能幫上大小姐的忙,說不定你們還能聊得來呢。」
「哎,我該怎麼稱呼你才好呢?」
「大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她現在有點累了……但是不用擔心,請把她帶到令尊的書房吧。到了那裡,她就能恢復到與人對話的程度喔。」
「……嘿。」
聽著優貝歐魯的諧謔,漆黑的淑女也跟著笑了起來。
「呵呵。咯咯……嘻嘻!那真是不錯,我很期待喔。」
她看來十分歡快,同時也十足的殘忍。
塗上黑彩的嘴唇如毒花般綻裂開來。
伊莎•皮爾•德雷伊安拉著看不出半點反應的她來到庭院中央。
「哪,你看看那個。」
她的手指指著花壇深處,臥躺在中央樓梯角落的某個白色物體。
「那個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不過現在變成這樣了。」
埋沒在百花搖曳間,被草木所圍繞的那東西——是具骸骨。
大小約是張開雙臂才能環抱的巨大頭骨。形狀類似蜥蜴,眼睛上長了兩根歪斜且已經扭曲的角。細長的嘴裡可以窺見尖鋭長牙。
「那個也是喔。」
接著出現在視野中的另一副白骨,是花壇中央以鷲鳥的頭顱、脖子、羽毛等組合而成的形狀。但胸口以下怎麼看都是只肉食動物,像獅子之類的東西。
「你看,那邊還有其他的唷。」
就連腳邊也有。破碎的骨骸半埋在地面下,那是雞與蛇的白骨。雞的部分只有上半身,蛇則是一小段尾巴。
放眼望去,這地方幾乎全是那種東西。
異形的骨骸四散著,那些被遺棄的畸形屍體被上方色彩鮮艷的花草所掩埋——猶如一座惡夢庭園。
「哪,優貝歐魯先生。」
佇立在惡夢庭園中的漆黑女性,那雙彷彿正凝視著不存在於現實中某個角落的瘋狂眼眸射出隱約的光芒,她以非常愉快、愉快不已的語氣發問。
「可以告訴我這位小姐的名字嗎?不然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才好了呀。」
「她叫特莉埃拉,特莉埃拉•梅普。」
「謝謝你了。哎,特莉埃拉小姐。」
向優貝歐魯優雅地行了一禮後,她再次轉向特莉埃拉。
「請為了我,讓這些孩子們再次復活吧?這樣的話……我才能帶著一大群幻獸,把那座可恨的匍都變成一片火海呀。」
嘻嘻嘻,伊莎發出教人極不舒服的笑聲,特莉埃拉卻看也不看她一眼。
空洞的視線只落在埋藏於中庭裡的那一塊塊白骨上。
失去生命的悲哀殘骸們仍舊默默無語。
天窗另一頭掠過一道閃電。像是祝福著在生死夾縫間的腦髓般,在天空竄過陣陣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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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後記
大家好。如果是跟第一集同時將這本書買回家的朋友就是初次見面,你好。我是藤原佑。
為大家獻上《煉獄姬》第二集。
在第一集的後記中,我寫了「順利的話,我想第二集應該會在今年年中出版」這樣的話。結果咧,現在已經是一月了。不是「今年年中」而是變成「明年初」發售了。(註:書中所提及的狀況皆為日文版的情形)雖然加注「如果順利的話」啦,結果還是不怎麼順利,真的對不起大家……怎麼突然就道起歉來了。
不過等待的這些日子,我想應該也有反應的作品的質量上。不曉得各位讀者覺得怎麼樣?如果能讓大家看得開心,那就是筆者我最大的幸福了。
啊,差點忘了。祝大家新年快樂。
但是啊,回過頭看看最近幾本書所寫的後記,「比預定的時間晚了,真是對不起。」這一句話似乎已經成為慣例了,在各方面都不斷低頭道歉,真的讓我非常無地自容。特別是面對我的責任編輯佐藤先生時,心中懷抱的歉意該說是已經逐步上升還是「加速器」等級了呢,這次已經不是試膽比賽了,而是直接跳崖墜入海中,就在快溺斃之前又被拉了上來……我是不是趕緊切腹比較實在啊?
……唔,要是覺得切腹太小兒科,必須得斬首示眾的話,我也沒辦法反駁什麼啦,總之真的真的非常抱歉。下次我一定會脫胎換骨好好遵守截稿日期的。
就在我逐漸崩潰的道歉中,接著來向各方關係人士道謝吧!
致負責插畫的kaya8老師,都是因為我的原稿遲交,真的非常抱歉,除了向您磕頭謝罪之外,我也不曉得還能怎麼做了。不過再次登場的她(怕會爆雷,只好不提她到底是誰囉)所穿的那件新衣服真是太棒了,在看到畫稿的瞬間我開心到都跳起來了呢。真的非常感謝您。當然不只她啦,其他角色也都很棒喔。
以編輯部為首的ASCIIMEDIAWORKS各部門的工作夥伴、設計人員、還有這一次特別辛苦的校閲人員、各方關係者、當然還有各位讀者。因為我個人的力量非常微弱,還好有各位的鼎力相助才能讓這個故事平安誕生,真的非常感謝大家,接下來也請多多關照了。
關於下集的預定時間嘛,老實說,我在進行這部《煉獄姬》的同時,也在雜誌上執筆另一部《@HOME》系列,目前也還不知道會是哪本先出,真時很抱歉……
當然我並不會丟著故事不管,承蒙各位的關照,《煉獄姬》和《@HOME》的下一集都已經排進預定行程中了。也就是說,現在是處於「要先進行哪個故事比較好呢?」的狀態。
所以接下來的《煉獄姬》第三集和《@HOME》第二集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及早為各位呈獻的。不管是只有看其中一部或是兩篇故事都有追的讀者,希望各位都不要放棄我繼續期待吧。
去年可以同時開啟兩部系列作真的非常幸運。
希望今年我能好好地繼續寫出這兩部系列故事。
那麼今年也請陪伴我一起走下去吧……話說回來,這篇後記幾乎有八成的篇幅都在道歉嘛。一年初始就搞成這樣……
下一本希望能朝著只需寫五成篇幅的道歉文邁進。我會加油的。
藤原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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