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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37 AM

杉井光 -【火目的巫女.一】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某個國家遭受名為「化生」的異形怪物威脅,人類仰賴「火目」──唯一能夠得到君主授予用來討伐化生的弓箭「火渡」的巫女與之對抗。

  火目候選人「御明」集中生活在宮裡的火垂苑。居住的村莊被化生燒毀的主角.伊月、盲眼謎樣女子.佳乃、天真無邪又才能出眾的常和,三人時而爭執,時而互助,一心想成為「火目」。他們逃出火垂苑,遇到化生與之打鬥……三人間的羈絆因為各種突發事件逐漸加深。

  此時世人傳說化生跋扈,而現任火目力量不足。同時,伊月在對抗化生的過程中,發現了御明和化生之間奇妙的共通點──

【作者介紹】:

  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尼特族(NEET)小說家。
  高中畢業後當了6年的打工族、3年尼特族。

  以《火目的巫女》榮獲第12屆電擊小說大賞〈銀賞〉並正式出道。

【原日文書名】:火目の巫女‧一

【原日文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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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47 AM


第一卷 一、火中

    火焰已經沿著柱子攀上天花板。著火的木架坍塌掉落,並擦過躲在絲芳的伊月鼻尖。

    「——咿!」

    發抖的伊月驚叫出聲。火星扎刺皮膚,濃煙刺激著眼鼻,喉嚨更像灼燒般疼痛,令伊月撐著地面咳到幾乎快吐了。

    坑爐另一側的地板吱嘎作響。

    原本蹲成一團的黑影緩緩站起.煙霧所籠罩的輪廓雖然呈現人的形狀,卻非常高大,頭部幾乎要撞上橫樑,覆蓋在皮膚上的黑亮鱗片更倒映出火焰顏色。

    黑影轉過身來。

    讓人聯想到青蛙或蜥蜴的血盆大口上,仍掛著伊月母親的上半身,下半身則早已被完全吞入併排的獠牙深處。母親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胸口、脖子和臉都染上了紅黑色。

    「唔、啊啊。」

    伊月的喉嚨再度擠出聲音。

    黑色蜥蜴瞪著伊月,慢條斯理地咀嚼嘴裡的東西。口水聲與木頭燃燒的爆裂聲混雜在一起。

    蜥蜴終於嚥下伊月的母親後,眯著眼抬起頭,仰望著天花板打起咯來;糾纏在獠牙上的黑色長髮自嘴邊垂下,鱗片上沾滿了鮮血。

    「啊啊啊。」

    伊月呻吟出聲。

    她覺得蜥蜴人在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握住某個東西起身,半途腳下一個不穩差點跌倒。

    她握住的,是一把光是握柄就和幼小的伊月等高的板斧,再加上作為斧刀的寬鐵片,這實在不是一個小女孩拿得動的東西。

    蜥蜴嘴角彎曲,喉嚨發出嘎噗聲。

    它在笑。

    居然——

    「把母親」

    蜥蜴拖著長尾巴慢慢地靠近,背對著火焰的巨大身軀宛如一堵黑影,只有眼睛發出白光。

    「別過來!」

    伊月也不曉得自己哪來的力量,只是無意識地拾起手臂,將板斧舉到頭上。

    往前傾倒的伊月順勢揮下手臂,厚實的斧刃劃破空氣。

    「鏗」地一聲,被鱗片彈飛的斧刀插入地面,火焰接著在轉眼州將木柄吞噬

    蜥蜴的臉已經來到伊月正上方。它每笑一次,唾液就會從獠牙縫滴下。

    「呀啊啊啊!」

    ——會被吃掉。

    ——會和母親一樣,被吃掉。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找到了!還有一個生還者!」

    突然,背後——有聲音從土牆另一側,也就是房子外面傳來。

    蜥蜴跟著停下動作。

    「裡頭的人,趴下!」

    聽到外面的吼聲,伊月反射動作抱膝縮成一團。

    背後響起土石崩塌的聲音,土塊跟著掉在背部和後頸上,接著在伊月身旁捲起了一陣向外吹去的風。

    抬頭一看,土牆上開了個大洞。一隻纖細的手臂伸進洞來抱住伊月的身體。

    「呀、呀啊啊啊!」

    「喂、別亂動!」

    從牆上的洞被拉到外面的伊月摔在土地上,火焰灼熱的皮膚接觸夜晚的空氣而厭到刺痛。

    抬起頭來,正好看到自家屋頂被火焰吞噬,爆出火星。

    ——燒掉了。

    不只伊月家,連對面的房子、倉庫、馬廄,以及有著神社的鎮守之森也全都陷入一片暗紅色火海中。

    ——整個村莊都燒掉了。

    接著,突然有人捉住伊月的後頸,拖著她遠離燃燒中的房子。

    「退開。要出來了。」

    身旁響起了剛才的聲音。伊月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全白人影站在那裡。是個白衣童子。年紀大概比伊月長兩歲,黑色長髮紮在背後,只有束髮的髮帶是不輸火焰的鮮紅色,手上則拿著鋒利的太刀(註:刀長:尺以上的日本刀)。

    「圍住!」

    伊月的周圍響起呼應童子命令的腳步聲。環顧四周,就看見一群——十來個高大的白衣男子,每個人手裡都握著戈.與童子一樣,只有樺(註:從眉膀繞過腋下在背絲交叉打結,用來固定和服袖子的綁繩)和腰帶是將白衣襯托出來的紅色。

    ——是火護眾。

    ——火護眾來了。

    坍塌聲轟然響起。

    轉頭一看,伊月家的屋頂坍塌、沒入火焰和黑煙之中,掀起的熱風襲上臉龐。

    黑影自火焰中現身,鱗片像沾了水似的閃閃發光。

    「原來是赫舐。還真肥嫩呢。」

    童子喃喃說完,舉起刀尖對著蜥賜大喊:

    「捉起來!」

    男子們聽命衝出,舉戈朝蜥賜人——赫舐的身體殺去。

    就在戈尖即將刺入鱗片時,赫舐揮動起那對粗大黝黑的手臂,一名白衣男子身體折成兩半飛到半空中,折斷的戈插入地面。

    其他男子不退縮,大吼著舉戈朝赫舐的腳和側腹刺過去,然而那比人類大上一倍的身軀卻絲毫不為所動。

    「攻擊腳跟!」

    童子也大喊並跑上前,在赫舐面前躍起,劈落的太刀劃開了火焰和黑影。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蜥蜴自張開的大口中.發出令人渾身寒毛直豎的慘叫,讓伊月不自覺搗住雙耳。

    赫舐一手按著眼睛的傷口,另一隻手臂發狂亂揮,用手指抓住半空中的童子,將他的腦袋朝地面摔去。

    接著甩動大大的尾巴,掃倒白衣男子們。

    「四麵包抄!別讓它動!」

    童子拄著太刀起身大喊,但可以看見他的右半張臉已是沾滿鮮血。

    圓粗的蜥賜尾巴再度將正要站起的男子們掃倒。面對這個怪物,人類的身體簡直像憑氣息就能吹飛的紙凋.

    ——打不過它。

    ——就算火護眾聯合起來也打不贏

    伊月用雙手遮住了眼睛。這時候——

    數道光劃破頭上的黑暗。

    彷彿成千上萬的鈴鐺同時響起的震耳欲聾聲,掩蓋了一切。

    那一道道光線在赫舐胸口集結成束,化為豎立在那的一支箭,箭羽燃著紅光。

    覆蓋著鱗片的身體一陣僵硬、痙攣,雙爪在半空中胡亂抓著。

    「響箭到!」童子高聲喊著。

    「響箭到!」男子們跟著唱和。

    他們舉戈一齊朝赫舐的側腹刺去。赫舐雖然虛弱,但仍掙扎著想甩開眾人。

    伊月左腹發燙,有股頭皮發麻的預厭.,就在她再次仰望夜空的瞬間——

    比剛才強烈鮮明了幾千倍的光束飛了過來,吹跑了夜晚和烈焰。

    *

    不到十秒,蜥蜴的身體已經熔化殆盡。

    熔化掉落的鱗片和肉塊在地面眾成一灘後,猛烈燒起青白色火焰,併吞沒了白衣男子們。

    「啊、啊啊」

    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剛才的童子以太刀代替枴杖拖著腳靠了過來。

    「妳有沒有受傷,」

    「啊、火、火把、火、人——」

    伊月顫抖的指頭指著青色火焰。白衣男子們在火焰中蠢動著。童子勉強轉過頭去瞥了一眼,接著立刻回頭並笑了起來。

    「別擔心.火目的灼箭不會傷害人。燒起來的只有化生。最重要的是必須像那樣搗碎化生的骨頭才行。」

    「——灼、箭,」

    「第一支是響箭,用來鎖定化生;第二支是灼箭,藉由火焰送化生上西天。對了,妳沒有受傷吧?」

    伊月輕輕點了點頭。

    這時,兩名年輕的白衣男子從通往村裡的路上跑來。他們拿的不是戈,而是斧。

    「豐日大人,我們已經砍樹制止森林大火蔓延了。」

    一人氣喘吁吁地報告。

    「可是房舍已經全都燒光,找到的全是焦屍或散落的手腳,生還者啊、那個」

    男人因注意到蹲在地上的伊月而變得支支吾吾。

    「無妨,繼續報告。」

    名叫豐日的童子冷漠催促。

    「呃、嗯。」

    年輕的白衣男子來回看看伊月和豐日,一邊低聲繼續說……

    「沒有找到任何生還者。連牛馬都給一隻不剩地吃光了.」

    「其他化生呢?」

    「可以確定只有這一隻。從位在角落的村長家已經燒光研判,那只化生八成是從山腳下開始一戶戶依序攻擊。」

    「是嗎,有勞你了。」

    豐日把太刀插進腳邊的土裡。

    看了一眼被火焰吞沒的伊月家說:

    「一隻赫舐就毀掉一個村落啊。」

    「——騙人。」

    這是伊月的聲音。

    她一開始還沒發現那是從自己喉嚨說出的話。

    「騙、騙人的。」

    伊月抓住豐日的袴蘿(注。袴是和服的下半身,類似裙子或褲裙)

    「大、大家明明還在神社裡玩踢石子;去山裡挖芋頭挖到手發癢;追趕烏鴉、踩踏毛蟲。母親用澀栗子烤麻得給我吃,卻——」

    ——那傢伙卻來了。

    ——房子燒掉了。

    「騙人的。」

    「是真的。」

    童子的臉就在伊月面前。雖然染著鮮血和煤炭,仍看得出他的肌膚雪白柔滑,眼眸是深邃溫柔的綠林色。

    他的手輕輕放在伊月頭上。

    「只剩下妳了。」

    「騙人!」

    豐日突然抱住伊月。伊月臉上厭覺到麻布的粗糙冰冷,以及隔著麻布的溫暖肌膚。

    她冷不防落下眼淚。

    「母親她——」

    ——被吃掉了。

    ——大家都被吃掉、被燒死了。

    「我、我一直看著」

    溫暖的手撫摸伊月的頭髮,讓她更是止不住眼淚。

    「我、什、什麼也!」

    ——什麼也做不了。

    ——只能一直看著。

    摟著伊月的手臂充滿力量。

    「妳很堅強。」童子說。

    伊月淚眼婆娑地抬頭。

    「面對母親的過世,妳流下的卻是悔恨的淚水。」

    豐日的手指擦拭伊月的臉頰。

    「我也同樣心有不甘。明明有這麼多火護——卻連一個村民也救不了。」

    豐日放開伊月,粗魯地拔起插在地上的太刀。

    伊月突然注意到豐日握的不是刀柄,而是刀刃根部.豐日一用力握拳.紅黑色的液體便滲出

    指尖流下刀刃。

    「不、不要這樣,血、血——」

    伊月想走近豐日,卻因為他鋭利的眼神而嚇得呆立在當場,喉嚨也哽住說不出話來。

    「火護眾到底有什麼用?」

    伊月覺得豐日好像快哭出來了。

    「沒有這回事,至少、我、我、你們——」

    ——你們救了我。

    伊月話不成句,但豐日似乎懂她想說什麼。他保持悲傷的神情開口:

    「不是我們的力量救了妳。」

    「咦?」

    伊月正想反問,就看到手持戈的白衣男子們全都回到這裡。蜥賜身體發出的青白色火焰幾乎消失,只剩火苗在地面搖晃。而在其後方,原本是伊月家的土塊和木頭殘骸仍然熊熊燃燒著。

    「豐日大人,這位——」

    其中一名白衣男子看著伊月說:

    「——是『御明』嗎?」

    ——御明?

    豐日點頭,收刀入鞘後轉向伊月。

    「妳叫什麼名字?」

    面對這個問題,伊月眨著眼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伊、伊月。」

    「這樣啊,伊月。我是火護眾『以『組的豐日,是來接妳的。」

    「接、接我?」

    「在妳身上某處應該有排成五角形的紅星胎記。妳知道嗎?」

    嚇了一跳的伊月伸手摸向左腹。

    豐日走向她。

    「失禮了。」

    沒等伊月回話,豐日便伸手掀開伊月燒焦的衣服,露出她的上半身。

    「咿呀!」

    伊月忍不住怪叫.

    「喔喔。」

    白衣男子們發出讚嘆.

    「直一是漂亮的火目式(注,火目印記)」

    甚至有人雙手合十膜拜。

    跟著低頭看向自己側腹的伊月嚇了一跳。打出娘胎就存在的深紅色五星胎記,此刻正閃耀青白色光芒。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仰望豐日。

    「這、這怎麼」

    「妳能夠活下來,不是因為我們及時趕到,是因為聞到這印記味道的赫舐感到遲疑,決定晚點再吃妳的關係。」

    豐日溫柔地整理好伊月的衣服後,跪在伊月面前。這回換豐日仰望伊月。

    「妳有成為火目的資格。」

    伊月什麼話都回答不出來。突然聽到這些,讓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火護眾。

    化生。

    山目。

    對伊月來說,這一切直到昨天為止,就象皮影戲一般,仍只出現在村長說的故事裡。

    伊月說不出話,只是不知所措地搖頭。

    豐日起身退後一步。

    「妳擁有力量。」

    他沾著鮮血的臉上依然滿是悲傷。

    「火護眾能做的事太少。找到化生、壓制行動、幫助人們逃跑、滅火,只有這些。可是——」

    火目能夠消滅化生,能用灼箭燒死它們。」

    豐日說到這裡停住,咬了咬下唇。

    ——如果我也擁有那股力量。

    伊月似乎聽到豐日這麼說。

    豐日把這些話嚥下,改口說了:

    「妳願不願意成為火目?」

    伊月再度看向烈焰中的家。殘留在自家前方土地上的青白色火焰,在最後猛烈地燃起,接著消失。

    ——那傢伙吃了母親。

    ——吃了村裡所有人。

    她回望豐日。

    「我、能夠殺掉那東西?」

    豐日的眼神透著些許悲傷。

    「妳可以。」

    接著他伸出手。

    房子的火勢轉強,發出木材裂開的聲音。剩下的柱子在火焰中倒下,屋頂崩塌落下所激起的大量火星在黑夜裡飛散。

    伊月點點頭.輕輕握住豐日的手。

    ——這是七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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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48 AM


第一卷 二、火垂苑

    伊月輕輕推開木門來到了圍牆外。四週一片昏暗,空氣冰冷潮濕。因為剛洗完澡,潤濕的頭髮感覺沉甸甸.

    四月已經過了一半,但早晨的空氣依舊寒冷。伊月很喜歡這個每天早上由淨身開始的早課。因為覺得這樣才不會送懈。來到火垂苑後,她連續三年每天不斷反覆同樣的事情,卻一點也不以為苦。

    背起弓和箭筒,踏上竹林間的石階。安靜的黎明時分能聞到潮濕土壤味。

    沒多久便來到空曠的小丘頂。

    京都的早晨總是濃霧籠罩。按理說四周應是一片如棋盤般整齊分割成四條大路、四座皇城的街景,現在卻只能看到微暗中混著靄霧。

    往左邊仰望,就看到一個矗立霧中的高大黑影。那是烽火樓——火目居住墮局塔,位在京都中央、皇室內宮的正中間,守護國家安寧。

    青白色火烙壟局塔的尖屋頂上搖晃,證明火目的力量持續運作,不曾停歇。

    ——總有一天,我也要登上那裡,成為火目。

    伊月所站的位置緊鄰內宮外側,但不知足霧氣還是氣勢的關係,烽火樓看起來相當遙遠。

    伊月朝火目深深一鞠躬後,轉身背對烽火樓。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魚肚白。

    舉起弓,從箭筒裡拔出一支箭.裝在前端的箭鏃是大顆銀杏狀的木頭——是鏑矢(註:響箭的一種)。是在放箭後,讓空氣穿過箭鏃上的氣孔以發出除魔笛聲的箭種。

    伊月把弓局舉過頭,在慢慢放下的同時拉開弓弦。

    屏氣凝神。

    伊月問弓。

    不是伊月「自主放箭」,必須等待箭「自動離開」的時機——

    ——來了。

    還沒反應過來,箭已經飛往東方天際。尖鋭的聲音隨著箭矢拖出長長的尾音。箭在霧上開了個洞,遺能從那個洞看見黎明澄澈的天空。

    伊月的腹側髮熱,紅色的五星胎記——火目式正發動著。

    「灼!」

    語畢,東方天空啪地亮起小火,接著在燃燒殆盡後立刻消失.伊月放出的鏑矢冒出了火,從這裡看不見落下的灰燼。

    彷彿要吹散白霧般,第一道曙光自東方的連綿山丘那兒射出。

    伊月送了口氣。清晨的「奉射」只是儀式,但若有所遲誤,就覺得早晨彷彿不會降臨京都。

    放下弓時,伊月才注意到弓弦正中央快斷了。

    ——難怪剛才的奉射如此漂亮。

    伊月露出了苦笑。

    聽說某流派認為,最自然理想的狀態是箭在弓弦斷裂的瞬間離弓。

    其實她昨天就隱約感覺弓臂力量減弱。

    ——早知道該早點換弦。

    後悔的伊月步下石階,返回火垂苑。

    *

    火目的正式職稱為「火督寮正護役」。任期間都關在京都中心的烽火樓樓頂中,只要化生一出現,就放出能飛往國土任何地方的破魔火矢消滅它。

    火目的任期直到火目式的力量用完為止,所以有個人差異,最長可達二十餘年,最短也有不到兩年的例子。

    要消滅化生只能靠火目的力量,因此這位置絶不允許空缺。話雖州此,火目的力量卻只能授予一人。

    因此宮裡必須經常同時培養好幾位具備火目資格的女孩,當現任正護役退位時,天皇就會由這些候選人中選出最優秀者即刻接下正護役的職責。

    伊月也是「御明」——也就是火目候選人之一。

    位在內宮東側的「火垂苑」是訓練御明的地方,裡頭有御明和照顧御明的女官生活起居所在

    的寢殿,以及弓場殿(註:天皇觀賞射箭表演的地方)。

    伊月一走入弓場殿,便看到一個黑長髮背影,身著跟自己相同的白衣朱袴巫女服,坐在木製

    的射箭處。

    「新的弓弦中央纏了麻繩,要用用看嗎?」

    女孩在說這句話時完全沒看伊月。

    「妳怎麼知道我的弓弦斷了?」

    「因為弦聲不對勁。」

    女孩拿著草鞋替膝上的弓弦塗上松脂,接著回答。

    「佳乃是順風耳。」

    伊月嘟起了嘴。

    「我的眼睛這樣,耳朵自然比較靈敏。來,拿去。」

    佳乃轉身把捲在藤枝圈上的替換弓弦遞給伊月。她雖然露出微笑,雙眼卻是閉著,

    佳乃的眼睛看不見。伊月不曉得她是打出生就這樣,或是後天發生意外才失明。

    「不用了,弓弦這種小事,我可以自己來。」

    「可是伊月不擅長保養弓弦,上弦蠟時也很亂來,所以弓弦總是很快就斷掉。

    「吵死了。」

    為了避免佳乃繼續囉唆,伊月趕緊搶過替換的弓弦.佳乃輕聲地笑了笑,並拿起自己的弓。

    「妳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出現在弓場殿?」

    伊月邊換弓弦邊這麼問。

    「不行嗎,我好歹也是御明耶。」

    「還敢說。我從沒見過妳拉弓。」

    「哎呀.新年的鳴弦儀式上不是拉過?」

    ——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而且那次也沒射箭,只是拉響弓弦而已.

    伊月在心中嘟嚷。

    「今天是獻火儀式,我王少必須先保養一下弓才行。」

    「什麼獻火儀式?」

    「效,妳沒聽豐日大人說嗎?」

    佳乃把弓橫放在腿上。

    「有新的御明要來,是歡迎她加入火垂苑的儀式。」

    「啊啊我忘了。」

    伊月換上新弓弦,起身空拉幾下弓以確認觸感。剛裝好的弓弦用起來較不順手。

    「妳不會期待新夥伴的加入嗎?」

    「有什麼號期待,我又不是來火垂苑玩耍的。」

    佳乃再度偷笑。

    「那位新人聽說是長谷部大人的干金。」

    「誰是長谷部?」

    佳乃的纖纖柳眉垂成八字形。

    「再怎麼悶頭躲在火垂苑裡勤練弓箭,也該有個限度吧。」

    「抱歉,我這只山猴和佳乃不同,怎麼可能知道朝廷貴族的事。」

    「唉呀唉呀。」

    佳乃掩嘴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什麼東西那麼好笑?」

    因為直線上升的怒氣,讓伊月不耐煩了起來。

    「我忍不住想像伊月像猴子一樣在樹梢飛盪的模樣,就覺得可愛到想拿網子抓住。」

    「笨蛋。」

    「對不起,我看不見.一個不小心就會胡思亂想。」

    ——佳乃以為素未謀面的我長得像猴子嗎?

    畢竟要怪自己先提起猴子,伊月難為情地轉開原本面向佳乃的視線,從箭筒抽出甲乙箭(注。甲乙兩箭為一組,甲箭左旋,乙箭右旋)。

    「長谷部家在西國擁有許多座山。上次火燒京都後,由他們家一手扛下重建工作.因而拔擢到從二位(註:日本官階。「從三位」以上被稱為青,也就是所謂上級貴族的位階)。」

    「嗯。」

    伊月不厭興趣地回答。她引弓上弦.迅速朝旁邊木台上的箭靶射出甲箭。這也是為了確認射箭的手感。

    「說來這時期有新御明進入火垂苑也算特例。或許和背後有長谷部家族撐腰有關.不過——想必她身上一定有威力強大的火目式吧。」

    佳乃唱歌似地說到這裡停住。

    伊月裝作沒在聽,對箭靶放出乙箭。箭啪地一聲插進稻草中。

    「不期待嗎?」佳乃又問了一遍。

    伊月放下弓嘆氣。

    「管她有名門做後盾還是怎樣,都與我無關吧。」

    佳乃收拾東西起身。

    「剛才我聽見牛車聲從門口傳來,她可能已經抵達了。準備去換正式服裝吧。」

    佳乃以弓代替枴杖蹭著地板走出弓場殿。

    「這傢伙搞什麼?」

    伊月煩躁地收回箭。

    威力強大的火目式。

    高官家的千金。

    伊月從沒想過要和別人競爭火目位置。本來御明彼此間是競爭對手,但因為佳乃甚至沒在伊月面前練習過弓箭,所以伊月的競爭對象總是自己。

    甩甩頭趕走無聊的想法,把精神集中在箭道底端的箭靶上。

    第一支箭,第二支箭。甲乙兩箭流暢射出。

    厭受著實在的手厭。

    差不多已經習慣新的弦了。

    接著她再次取出甲乙兩箭。剛才佳乃所說的話,以及即將到來的新御明等等事情從腦海中消失。

    伊月只專注於拉弓。緊繃神經,凝視箭靶,箭會在滿弦時自己飛出去。

    就在第五支箭離弓的瞬間.一個小黑影突然自箭靶後方防止流箭傷人的屏障上跌落。

    「咿呀!」

    黑影大叫。是人類。

    ——會射中!

    伊月下意識地別過臉去。

    一片沉默.

    沒有任何聲音。

    她戰戰兢兢地拾起頭。

    一個小孩屁股著地摔在箭靶正下方。

    伊月光腳跑進箭道奔向小孩。

    等她靠近到能夠分辨對方是女生時,那孩子正好翻身坐起。深藍色的袍(註:有袖子的外衣)送垮垮的,紅色單衣(注,穿在內衣外的單層和服上衣)也敞開露出胸口的肌膚。看起來剛過十歲的小女孩,正嚇得直眨眼。

    ——太好了,箭似乎沒射到她。

    伊月的腳步因安心而緩了下來。

    接著,她突然注意到.

    那名小女孩手上握著的——正是自己射出的箭。

    ——剛才沒有射中箭靶的聲音,也沒有射進土牆的聲音。

    ——什麼聲音都沒有。

    ——難道說,

    「呼哇,嚇死我了。」

    小女孩發出滑稽的聲音。

    「笨蛋!」

    伊月忍不住怒吼。

    「怎麼可以隨便闖進射箭場!妳在想什麼!找死嗎!」

    「咿呀!」

    小女孩縮起脖子雙手抱頭。

    「對不起!我聽到弓箭的聲音,忍不住就——」

    ——就偷跑進來了嗎,

    「妳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禁宮喔。妳從哪裡進來的,」

    「呃、嗯,我迷路了。」

    伊月心想她可能是哪位官吏的小孩吧。火垂苑就位在宣陽門(註:內宮東西中央的大門)內側附近,這孩子很可能沒看清楚門牌就闖了進來。

    「妳要是被抓到而被砍頭也沒話說——」

    「哇啊!好漂亮的弓!」

    小女孩跳起撲上伊月的左手。

    「讓我摸、讓我摸!」

    「聽我講完,笨蛋!」

    「咿呀!」

    小女孩趴在地上像烏龜一樣縮成一團。

    「真是」

    伊月抓著小女孩的衣領扶她起身,幫她把亂糟糟的衣服重新穿好。

    「啊,謝謝。」

    「過來。」

    伊月牽著小女孩的手回到射箭處。

    一看到牆上掛著的弓,小女孩立刻眼睛閃閃發光地騷動起來。伊月輕壓了她的肩膀要她坐在地上。

    「妳叫什麼名字?」

    「——常和。」

    「常和。妳家在哪裡?」

    「呃,嗯,那邊,還是這邊,」

    自稱常和的小女孩隨便指了好幾個方向,就在伊月因此仰天嘆息時,突然聽見門外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不好。有人來了。

    「躲起來。」

    「咦?咦咦?」

    伊月拉著常和的手臂將她往置物問裡一丟。

    在置物間木門關上的同時,女官也正好打開弓場殿側邊的出入口跑了進來。

    「欸,伊月大人,您還沒更衣嗎?獻火儀式要開始囉。」

    「啊、啊啊,我剛才在準備弓箭。」

    ——拜託妳快走。

    伊月邊祈求邊假裝冷靜地答話。

    接著,她突然注意到門外走廊嘈雜的腳步聲。

    「發生什麼事了嗎?」

    ——難道是有人潛入的事穿幫了,

    「呃,是」

    女官蹙眉低聲說:

    「長谷部家那位新來的御明已經到了,可是從剛剛開始就不見她的蹤影。只不過稍沒注意就」

    這時置物間裡傳出尖叫。

    「哇啊!有好多弓!啊,我沒看過這種箭——呀啊!」

    東西坍塌的聲音掩蓋了人聲,弓場殿的地板跟著震動起來。

    ——那個笨蛋!

    用單手遮著臉,伊月甚至沒有力氣阻止女官跑向置物間。

    門一開,置物間門內的地板上是成堆從牆上掉落的弓和倒下的箭筒。那堆東西動了動,常和的臉從底下露了出來。

    「好痛」

    「常和大人!原來您在這裡!」

    ——咦?

    伊月一時間沒能理解女官的話,只是看著在弓箭堆下傻笑的稚嫩臉龐。

    「大家都很擔心地到處在找您呢,真是!」

    女官趕緊拉出常和,她身上的衣服再度變得亂七八糟而且沾滿灰塵。

    「那麼伊月大人,我們先離開了!」

    女官拖著常和自弓場殿飛奔而出。

    ——那就是新來的御明?

    伊月有好一陣子的時間,只能呆愣著望向散落在置物間地上的弓。

    *

    「御楔祓閉給比志時爾生裡作世留祓戶乃大神等諸乃禍事罪穢有良車乎婆給比清米給閉登」(註:進行潔淨除穢儀式被指名的神祇們,如有災禍罪惡穢事,請斷邪除投。)

    佳乃低聲吟唱祝詞(註:祝詞為祭神儀式上對神明說的話)的聲音迴盪在火垂苑中庭。

    伊月跪在佳乃身旁,握著立起的弓。

    在伊月右手邊,有個鋪著深紅色布塊的圓形檯子設在砂石上,常和就坐在上面。穿著白衣朱袴再加上箭羽花樣的千早,(註:套在神官服外的巫女服裝,長及膝,類似外褂),那姿態威風凜凜,根本無法想像她是剛剛那個跌得渾身泥沙的小女孩。

    伊月左手邊是一字排開的女官,每個人手裡拿著裝飾著白色流蘇的戈。

    祝詞終於結束。

    以佳乃後退一步為信號,伊月站了起來。

    作為儀式場地的中庭中央,用木頭堆出的巨大錐體上正燃燒著篝火。在烈焰後方可看到稻草紮成的人偶,但奇怪的是,這些稻草人偶全是頭部朝下綁在竹竿支柱上.

    伊月總覺得以祭神的器具而言,這也未免太粗糙詭異了。

    她拿起纏上白布的箭,緊握住弓,注視著稻草人的腹部緩緩舉起手臂.

    伊月的眼睛與篝火的火焰及稻草人呈一直線.

    雖然目標比弓場殿射慣的箭靶近得多,伊月卻很緊張。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實際在祭神儀式中射箭。

    配合呼吸用力拉開弓弦,弦的緊繃與四肢的緊繃幾乎融為一體。

    腹側——火目式宛如燃燒般發著灼熱。

    離弓。

    弓如同生物般鼓動心跳,送出的箭破空貫穿火焰正中央。在箭刺入稻草人身體的瞬間,人偶也跟著被烈焰吞沒。

    當然,那不是箭在穿過篝火時染上的火焰造成的。雖然表面上是如此,但事實上那是伊月的火目式力量。

    「哇啊」

    常和的聲音打亂了凝滯現場的緊繃空氣。

    女官們一同瞪著圓台方向。伊月厭覺自己真的聽見她們的鋭利目光刺到常和身上的聲音。興奮地正要拍手的常和,也因這犀利的目光連忙端正坐好。

    女官們若無其事地列隊靜靜走向燃燒中的稻草人,首先將其包圍,用手中的戈刺向人偶。

    ——原來,這是在模擬討伐化生的過程啊。

    伊月突然這想到了這件事。

    自己在三年前進入火垂苑時也參加過獻火儀式,但當時儀式只到佳乃吟詠祝詞,後面的步驟全部省略,原因是當時沒有負責射術的御明。

    雖然早聽說過內容,但實際目睹是非常血腥的祭神儀式。

    遭無數支戈刺穿的稻草人自竹竿上被拆了下來,並拿到常和坐的圓台底下。

    火焰燒得更加劇烈,高度幾乎有一個人那麼高。

    常和起身。

    接著毫不遲疑地從圓台上跳入火焰之中。青白色火花四散飛起。

    伊月屏息。

    ——她直一的完全不害怕。

    火目式的火焰只要稍加控制就不會灼燒人.雖然伊月也很清楚這點,但

    「——妹背二柱乃神嫁繼給比國乃八十國嶋乃八十嶋乎生給比八百萬乃神等乎生給比手麻奈弟子爾火結乃神乎生給比手美保止被燒手石隱座志手夜七日晝七日吾乎奈見給比吾奈背乃人叩等申士心給比」(註:伊佐奈伎、伊佐奈美兩神結婚,誕生國家、島嶼和諸神的故事)

    佳乃頌著鎮火祝詞。

    混雜常和踩踏稻草時發出的聲音。

    *

    獻火儀式在中午前結束。

    正當女官們準備領著常和回到殿內時,佳乃叫住了她們。

    「由我來為常和做介紹吧,畢竟今後我們將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各位就負責收拾善後.順便早點準備晚餐吧。」

    「您的提議很好,但是」

    看見年長的女官支支吾吾,伊月覺得應該是在擔心佳乃的眼睛吧。

    「不用擔心,伊月也會一起來。」

    「咦咦?」

    伊月不自覺大叫。她本來打算下午要快點回到弓場殿繼續練習。

    「如果是這樣」女官微笑。

    「來,常和、伊月,我們走吧。」

    常和開心地追上迅速踏上對屋(註:寢殿建築樣式中.南方為寢殿,東西北方與寢殿相對的建築稱「對屋」)的佳乃,伊月則無奈地跟在她們後頭。

    「這裡是寢室。」

    佳乃一拉開門,常和馬上探頭看向裡面。

    「唔哇啊,好寬敞。直一棒!」

    寬是很寬,但也不過就是沒有任何擺飾品的木板房間,哪裡棒了?伊月心想。

    「聽說在前任火目時代,這裡是九位御明的寢室。」

    「大家一起睡在這裡嗎?佳乃姊也是?伊月姊也是?」

    常和的臉上閃閃發光。

    「是的。連早餐和晚餐也一起。」

    「哇啊!」

    常和轉向伊月,雙手啪地一拍。

    「好開心喔。自從被帶到長谷部家後,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跟睡覺。」

    「被帶到長谷部家?」

    佳乃不解地側著頭。

    「難道說,常和不是長谷部家的小孩?」

    「不是。」

    這一瞬間,常和首次面色黯然。

    「大官的使者來到我們村裡和娘談話,娘拿到錢很開心,接著我就被帶來京都了。」

    「欸。和伊月的遭遇類似。」

    「和我完全不同吧。」

    伊月以連自己都嚇一跳的不悅聲音反駁。

    「從以前就經常這樣,畢竟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不可能全生在達官顯要的家裡,所以這些大官一找到能成為御明的女孩,就會納為養女送入火垂苑。」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自己的女兒成為火目有那麼大的好處嗎?」

    「伊月」

    佳乃一時說不出話,但馬上輕咳掩飾。

    「我知道妳不諳宮中諸事。」

    「直一抱歉吶。」

    「但是妳連火垂苑屬於後宮的一部分這件事都不知道嗎,」

    聽到這,就連伊月也嚇到了。

    「不曉得。」

    「所以這裡才會禁止男性進入。另外,等火目結束任期後從烽火樓下來時.天皇將會迎娶她成為正室。」

    「什麼是。正室?」常和插嘴。

    「也就是天皇正式的皇后。沒有獲選為火目的御明也多半會拔擢至後宮當天皇的側室,因此出了火目的家族等於有機會和皇室結緣。」

    「我完全沒聽說」伊月呢喃。

    豐日一個字也沒提到這些事。因為自己的丈夫人選居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定桉,著實讓伊月咸到一陣愕然。管他是天皇還是誰,總之是素未謀面的男人。

    「當新娘時可以穿漂亮衣服嗎?」

    常和開朗地說著。

    「嗯,一定可以。好了,我們繼續前進吧。火垂苑很大,再這樣慢吞吞磨蹭.恐怕會趕不上晚餐喔。」

    佳乃快步來到走廊彎過轉角,伊月也連忙跟上。

    「佳乃姊,妳的眼睛明明看不見卻走得好順喔。」

    常和在通往弓場殿的走廊上這麼說道。

    佳乃放慢腳步.對常和露出微笑。

    「因為我在這裡生活了六年,已經習慣了。伊月應該也能夠閉著眼睛走過這條走廊喔。」

    「好厲害!」

    保持沉默走在兩人後面,伊月總算明白自己從剛剛開始就心裡不舒服的原因。這個名叫常和的小女孩實在太不客氣了,居然對佳乃眼睛的事直言不諱。話說回來,佳乃居然沒生氣,這令伊月更加不快。

    「這裡是弓場殿。」

    佳乃拉開走廊底端的木門。

    「啊.這裡剛才來過。」

    「對。我聽女官說了。聽說伊月本來以為妳是定失的小孩,所以想把妳藏起來。」

    佳乃以袖子掩嘴偷笑。

    「是喔。」

    常和輕跳轉身。

    「謝謝妳,伊月姊。」

    「沒什麼好謝的。」

    因為覺得有些難為情,伊月連忙推開兩人,先一步走進弓場殿。

    「在這裡練弓就是御明的主要工作。」

    「好寬廣。」

    弓場殿的確很寬敞。射箭處的寬度足以容納約二十人同時比賽射箭。進門右手邊的中庭就是

    箭道,場地大得幾乎能夠做為跑馬場。

    「我想試一下弓。」

    常和垂涎看著牆上的弓。

    「妳穿著幹早,沒辦法射箭吧。」

    干早是長及膝蓋的上衣,並不適合射箭.

    即使如此,常和仍站到射箭處邊緣的射手位置上,空手擺出持弓姿勢。

    「奇怪?」

    她看向伊月。

    「伊月姊,箭靶在哪裡?」

    「妳在說什麼?箭靶不就在那裡嗎?」

    她指向土牆前的彩霞靶。彩霞靶是白墨二重圓的箭靶,但由這距離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朦朧的灰色圓形。

    「咦,那是箭靶?」

    「什麼意思?」

    「那麼大的靶有什麼好練的?每個人都能射中那種箭靶吧。」

    伊月好一陣子沒能理解她的話。

    「我還以為御明的練習應該更辛苦哩。」

    但在明白的瞬間,伊月便火冒三丈了起來。

    「常和,你在長谷部家使用的是哪一種靶呢?」

    「嗯,就是把鋼鐵做的耙子像這樣豎在地上,從右邊開始依序射耙子尖端……啊,伊月姊,你要去哪?」

    伊月快步走出弓場殿。

    在彎過轉角時,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伊月,等一下。」

    但這句話並沒讓伊月放慢腳步。然而那「呀啊!」的尖叫聲,卻令她反射性回頭。

    因為沒能彎過轉角,佳乃的身子自走廊的扶手探出,幾乎快摔進中庭。

    伊月連忙跑上前去扶起佳乃。

    「笨蛋,誰叫你要用跑的。」

    佳乃抱住伊月。

    「誰叫伊月不肯停下來。」

    難得聽見她的語氣微慍。

    「怎麼了嗎?今天的伊月不太對勁喔,脾氣怎麼那麼沖呢?」

    佳乃雙手繞在伊月的脖子上問道。幸好佳乃看不見——伊月突然冒出這種要不得的想法,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臉此刻正逐漸泛紅。

    「可能是早餐消化不良,胃不舒服吧。」

    「你早餐明明只吃了醬菜啊。」

    「……正、正好那個來。」

    「你應該還有十天才會來。」

    為什麼連這種小事都記得那麼清楚——伊月忍不住這麼想。

    「——和那傢伙在一起,我就是會莫名光火。」

    伊月沒辦法,只好老實招供。

    「她舉止輕浮,說話又沒禮貌——」

    「不對吧?」

    佳乃湊近伊月的臉,打斷她的話。

    「是因為你很不安。」

    「——不安?」

    伊月掙開佳乃的身體。

    「對什麼?」

    「你知道弓場殿的倉庫裡收著戰鬥時使用的鐵耙子吧?」

    「知道又怎樣?」

    「那是過去的御明們用來練習射箭的標靶。因為用那種練習太過嚴苛,所以現在已經不使用了。雖然我覺得那只是傳言,但聽說常和在長谷部家受過相當嚴峻的訓練。」

    「你想說什麼?」

    「你一定很怕吧?怕輸。」

    伊月轉身背對佳乃。

    「我去換衣服。該介紹的都介紹完了吧,我要去練弓了。」

    「要不要來場比賽呢?」

    伊月停下腳步。

    回頭。

    「因為你不清楚對手的程度,所以才會感到不安。就用弓箭來比劃一下吧。」

    「……我沒有特別……」

    「伊月姊?你怎麼了?」

    常和自走廊轉角現身。

    伊月正打算轉身離開,佳乃卻拉住了她的袖子。

    「喂,放手,佳乃。」

    「常和,晚餐後我們來場比賽好嗎?」

    無視伊月的抱怨,佳乃笑著如此說道。

    「比賽?」

    「就是比賽射箭。伊月說想看看你的實力。」

    「我才沒說過那種話!」

    「哇,好像很有趣!」

    常和雀躍地如此回答。

    「我去換衣服、準備弓箭!」

    發出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常和大步跑過兩人身旁。

    常和的身影消失後,空氣一下子恢復寧靜。

    「你想做什麼?」

    「呵呵,真叫人期待。」

    佳乃沒回答伊月的問題,逕自踏出腳步離去。

    「喂,佳乃!」

    伊月也稍微加快腳步追上佳乃。

    「我只是想知道常和的實力罷了。」

    「為什麼?你完全不練弓箭,對火目似乎也不感興趣啊?」

    「我對繼承火目位置確實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進火垂苑來?」

    「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

    呵呵——佳乃含笑說著。

    「真希望能快點聽見常和射箭的聲音。你也是吧?」

    「所以說我為什麼要和她比賽呢?」

    「難不成你怕輸?」

    佳乃說完這句話便停下腳步,保持背對著伊月。

    「不比也可以喔,你只要說自己在晚餐過後要躲在房裡練書法就好。我想常和一定會笑著忘了比賽的事。」

    「我比就是了!」

    伊月嘆著氣說道。

    「我比!我在火垂苑這三年可不是玩玩而已。」

    她的左腹開始發熱,火目式正燃燒著。那團熱彷彿要破肚而出。

    「怎麼能輸!」

    *

    傍晚的奉射結束後,伊月沒吃晚餐,選在釣殿(註:寢殿建築南邊靠池塘的涼亭)打發時間。因為總覺得與常和面對面會很尷尬。

    釣殿位在突出中庭的穿廊底端,四面只有柱子沒有牆壁,能夠一覽庭園大池。

    夕陽已經幾乎西沉,中庭沉浸在夜晚的氣氛當中。黑漆漆的水面上清楚浮現上弦月的倒影。

    伊月坐在矮欄杆上,雙腳垂向池塘那一側。

    赤裸的雙腳感受著清涼的夜風。

    旁邊柱子上靠著一把從弓場殿倉庫拿來的耙子。

    雖說是耙子,卻不是用來打掃庭院的那種可愛竹製品。與伊月身高差不多高的柄上纏著鎖鏈,頂端有四根威風凜凜的鐵爪,這是水軍用來勾住並拉近敵方船隻用的兵器。

    伊月伸手摸摸鋭利的鐵爪尖端。

    ——要用弓箭瞄準這麼微小的目標嗎?

    她忍不住覺得那小女孩會不會只是隨口胡說。

    「晚飯也不吃,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的聲音。

    驚訝的伊月回頭——一瞬間忘了自己在欄杆上——身體猛然傾斜。

    「唔啊啊!」

    釣殿的屋頂和星空快速掠過眼前,往漆黑的水面逼近。

    鼻尖碰到冰冷池水的瞬間,手腕感到一陣疼痛,這時伊月的身體停了下來。

    「怎麼冒冒失失的……」

    從白色衣袖下伸出的纖細手臂抓住了伊月的手腕。

    被人用力拉起,使得伊月跌在釣殿地上。

    「豐日大人,你、你幾時來的?」

    她搓著手腕站起來。

    「剛到。有必要那麼驚訝嗎?」

    「我可是連頭髮都濕了耶,你為什麼每次走路都不出聲啊?」

    伊月倚靠在剛才坐的欄杆上,看著白衣童子聳聳肩回應。

    他沒帶太刀,不過身上是伊月初次邂逅時穿的火護眾制服,紅色綁繩把長髮系成高高的馬尾垂在背上。這時,伊月注意到他的白衣上下全被煤炭給弄髒了。

    「好一陣子不見,你又長大了。」

    「哪來的好一陣子,明明上個月才見過不是?」

    「有這麼回事?小孩子發育得真快,你的身高竟然已經超越我了耶。」

    說著這些話的豐日自己看來也只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目前還不清楚他的真面目,只知道豐月跟七年前帶回九歲的伊月時相比,完全沒有變老。

    「看你的樣子,是剛獵殺化生完回來嗎?」

    「嗯。西國出現一大堆白彌,那是四眼狐模樣的化生。我們雖然派出了『以』組到『止』組的所有人馬(註:原文為日文五十音中的『い』到『と』共19組,可說相當多人),但也花了十天才用灼箭燒光他們,每隻化生都靈活得很。」

    十天。

    在這段期間內,究竟燒燬了多少村落和闐地呢?

    「然而一問之下才知道,今天有新的御明進來。我雖然很想回火護眾總部睡大覺,但還是決定過來看一下新御明的長相。」

    這時突然想起某事的伊月開口問道:

    「豐日大人,你聽說過火垂苑是後宮一部分這件事嗎?」

    「聽過啊,你不知道嗎?這裡就連女官都是上等貨色喔。」

    豐日晃著雙腳笑了出來。

    「這裡不是男賓止步嗎?」

    「男性進來會一污濁花色,這不是很浪費嗎?」

    「那你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可以泰然自若地自由進出呢?」

    「喔喔。」

    豐日非常故意地以右拳擊打左手心。

    「我也會玷污花園沒錯,所以我都儘量只從圍牆上偷窺。」

    他呵呵笑著。

    女官們似乎也只准豐日進出火垂苑。身為火護眾首領的地位有這麼崇高嗎?伊月還不曾聽過有人以宮職稱呼豐日。

    「話說回來這是什麼?耙子可釣不了魚喔。」

    豐日拿起靠在一旁柱子上的耙子。

    「啊啊,那是——」

    伊月雖然有些猶豫,但仍把要與常和比賽射箭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

    「……唔嗯。拿耙子當箭靶啊,這麼說來以前的確有這習慣。因為長谷部家族是突然發達起來的,所以我們只知道他們培養御明,卻不曉得訓練方法。可能是按照某本被束之高閣的蟲蛀古書進行的吧。」

    「佳乃說他們拿粗削的軟木當箭鏃。」

    換言之,並非用箭矢刺中箭靶,而是讓當作箭靶的耙子鐵爪刺進箭鏃。

    「那又如何?你沒有能射中的自信嗎?」

    豐日露出別具深意的笑容,轉著手中的耙子玩耍。

    「才沒那回事!」

    伊月立刻氣沖沖地回答。

    「我只是因為沒試過不熟練罷了,所以才先拿出來讓眼睛習慣一下。」

    「直接到弓場殿試射一下不就得了?」

    「我怎麼能做那麼丟臉的事!」

    伊月無法忍受讓常和看見自己練習的樣子。

    「你還是一樣死不認輸,只有這點沒變。」

    「要你管!」

    豐日跳下欄杆,把耙子還給伊月。

    「我剛見過新御明了。說叫常和?似乎是十二歲,和剛進來這裡時的你同年呢。」

    「對。」

    「她連你那份鹿肉也吃掉了,還開心得手舞足蹈。」

    光是想像那個模樣,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別忘了你的義務。射箭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存在。就只有你自己。」

    說完,白衣背影便幾乎沒發出腳步聲地往走廊深處走去。

    ——只有我自己。

    伊月倚著耙子佇立在原地。

    伊月回到主屋後,發現大廳只剩佳乃和一位女官。

    女官正把絹布蓋在佳乃的眼皮上,慢慢地推揉著。晚餐過後是佳乃治療眼睛的時間,地上攤放著好幾種用紙包著的藥草以及藥研——附有柄的圓盤和磨藥用船型容器。

    「啊啊,伊月,你跑去哪兒了?」

    大概是因為腳步聲.佳乃比女官早一步注意到伊月進入房間。

    「我在釣殿乘涼。」

    語畢,伊月環顧著房間。看樣子晚餐已經收拾完畢了。就在伊月想著早知道就該過來吃飯,並用手按著肚子時,眼尖的女官正好看到那副模樣。

    「伊月大人,要不要我跟廚子說一聲,幫您準備點吃的東西?」

    「沒關係,我不餓。」

    伊月馬上撒謊拒絶。

    「常和呢?」

    「已經去弓場殿了。你也差不多該過去了。」

    「嗯。」

    說是這麼說,伊月還是等到佳乃用藥結束。

    「沒有我陪你,你就不敢踏進弓場殿了嗎?」

    被佳乃這麼一笑,伊月便難為情地先一步離開房間,因為她知道佳乃等一下就會追上來。

    弓場殿裡除了常和,還聚集了幾名女官。伊月和佳乃一走近,年長的女官立刻小聲地說出「你們又胡來了……」的埋怨。

    佳乃則用微笑帶過。

    「一人抽一支決定先後。」

    話一說完,她就朝伊月與常和遞出只擺了兩支箭的箭筒。兩人照做,各自取出一隻箭後,就看到伊月手上的箭矢頂端綁著紅繩子。

    「我先啊?」

    「我來說明射箭比賽的規則。」

    箭道中庭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鄰近射箭處的左右兩側各擺了一個篝火,但那股光源仍不足以照亮整個箭道。

    在佳乃手指的方向——距離二十三間(註:一間等於六尺)那頭的土牆前面,可看見搖曳的光點。

    「耙子就豎在那兩個光點的中間。」

    佳乃如此說道。原來如此——伊月凝神一看,發現那光點原來是兩個並列的篝火火焰。

    「耙子的爪子有四隻,你們兩人須各使用甲乙兩組、共四支箭,由右爪開始依序射擊。伊月先射四箭,接著輪常和射四箭。」

    「能先射真好,好希望快點輪到我。」

    常和喃喃說道。

    「如果射中的數目相同,就再比四箭。」

    「哇!可以射很多次耶。」

    「那邊安排了一個人監靶,她會鳴鼓告知我們射中與否。鼓鳴一聲就是射中,鳴兩聲就是沒中。箭矢必須完全刺中、停在爪上……」

    伊月沒能聽完佳乃的話。

    她就像是被吸過去似的,凝視著遠處兩朵火焰的中央。

    ——靶子?

    哪看得見啊?

    矗立在那裡的,只有勉強能區分出來的兩粒光點。

    ——怎麼可能射中爪尖……

    「……月,伊月?」

    「呃、咦?」

    伊月突然回過神來,伊乃不解地偏著頭。

    「有沒有問題?」

    「啊,啊啊.沒有。」

    「監靶人如果準備好了,請擊鼓兩次宣佈開始!」

    佳乃朝箭道彼端大喊,立刻就聽見兩聲沉悶的鼓聲。

    「那麼,開始。」

    佳乃退到預備的位置。

    伊月往常和瞥了一眼。常和的袖子用黑色的襻固定,戴上右手的護手——用來隔絶弓弦保護手指的手套——眼睛發亮看著箭道底端。

    ——她不懂何謂緊張嗎?

    伊月重新面對箭靶。

    手裡拿著甲乙箭站上射箭位置。

    突然,一股彷彿剛才差點跌進黑夜的池塘裡時感到的不安竄了上來,伊月完全不知道到底該瞄準哪裡,手腳又該怎麼擺。

    身體憑著經驗擅自上箭舉弓。

    但是看不見標的。

    持弓的手幾乎要發起抖來。

    她感覺到常和凝視自己背部的視線。

    耳裡只聽見篝火柴薪迸裂的聲音。

    放箭。

    黑夜一瞬間吞沒了箭——遠處隨即傳來緊繃的金屬聲。

    「差一點。」佳乃低聲說道。

    鼓聲彷彿在回應佳乃的話,響了一次、兩次。

    伊月手腳末端倏地冰冷。

    ——沒射中。

    ——這根本辦不到吧。

    「剛剛射到了爪的根部吧。」

    聽到常和的話,伊月背後竄起一股涼意。

    ——她看得見?

    ——常和能看見嗎?怎麼可能?

    伊月自覺繼續射幾十次、幾百次也不會中,可是還有三箭這下子真的丟臉了。

    「伊月,怎麼了?還有三箭喔。」

    佳乃似乎看穿了伊月的心思,露出微笑如此說道。

    ——該怎麼辦?低頭認輸嗎?

    ——要承認自己輸給那個不正經的孩子嗎?

    ——不,常和搞不好只是說得一嘴好箭,到時全部射不中。

    ——還剩三箭,至少要中一箭……

    ——怎麼可能射中?

    ——可惡,我不想輸,不想輸……

    突然,她注意到眼角有個白色的身影。

    是豐日。

    他是什麼時候進入弓場殿的呢?豐日正靠著入口木門旁邊的牆壁站在那裡。

    他和伊月視線對上。

    豐曰笑了笑,很快地消失在門後。

    只留下伊月獨自待在黑暗中。

    這時伊月想起豐日說過的話。

    ——『射箭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存在。』

    ——『就只有你自己。』

    伊月的視線回到漆黑的箭道上。

    ——我為什麼盡想些無聊的事情。

    在黑暗中。她看見了光的線。

    由伊月的唇直直朝向遠處的火焰延伸。

    ——不可以瞄準。

    ——要找到箭矢正確的路徑。

    ——跟隨它。

    架上乙箭,伊月緩緩拉弓,讓箭矢對上那條線,一邊拉緊弦,一邊對準軌跡。

    重疊。

    下一秒,原本緊繃的力量從伊月雙臂間彈開。破空聲接著傳出。

    一股彷彿射穿自己胸口的衝擊蔓延全身,沒有疼痛,只有舒暢。

    直到鼓聲讓她回神。

    女官們也同時鬆了口氣。

    「精采。」佳乃說。

    「哇啊!」

    常和一鼓掌,女官們立刻出聲警告:

    「常和大人,不可以在弓場殿拍手。」

    「可是可是,射中了呀。」

    「弓場殿也是神聖的儀式場所喔。」

    伊月仍保持放箭後的姿勢,有些呆然凝視遠處的光亮。

    ——就是這股感覺。

    持弓的手仍能感覺到竄遍全身的舒暢衝擊。

    「好,下一組箭。」

    佳乃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身旁。伊月點點頭,接過了甲乙箭。

    剩下的兩箭很順利。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佳乃對著手拿著弓準備站上射箭位置的常和背後說道:

    「只要沒射中兩箭,常和就算輸了。」

    「嗯,我知道。」

    常和回過頭來,對伊月露出微笑。伊月坐在射箭處後方的準備席,看著常和小小的背影。

    七尺三寸的弓看上去幾乎有常和身子的一倍高。她拿弓的姿勢實在有失平衡,甚至搖晃著讓人懷疑這姿勢真的能射箭嗎?

    如果不是正好被什麼東西附身,我也不可能射中那三箭,而且要我再發出一次相同的射擊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而小我四歲的常和,又怎麼——

    常和舉弓。

    弓的頂端——末彌鋭利地刺向天空。

    伊月屏息。

    感覺常和所持的弓將體內的熱度全吸了過去,伊月眼裡只看到弓身和弓弦強力地張了開來。

    弓和弦拉開至整支箭的長度。

    那股高漲的緊繃感,彷彿一併拉扯著在旁觀看的伊月身心——力量繼續匯聚提升——

    大氣在嘶吼。

    正午般的閃光照亮弓場殿內,吹開黑夜。澄澈的笛聲高亢響起。

    伊月忍不住以手掩面。

    這時浮現在伊月腦海中的——是那個熊熊燃燒的家、獠牙上沾滿母親鮮血的巨大蜥蜴,以及貫穿蜥蜴的耀眼光矢。

    箭道那頭發出東西碎裂的聲音。

    笛聲嘎然消失——

    光也跟著不見。

    黑夜回到了箭道上。

    箭矢通過的路徑仍殘留微弱的紅光軌跡。

    一片寂靜。

    沒有一個人開口或移動。

    這時走廊上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弓場殿的門粗暴地開啟。數名女官衝了進來。

    「響箭、剛剛那是不是響箭?」

    「化生出現了嗎?」

    「快避難!」

    跌坐在地的年長女官匆忙起身大喝:

    「別驚慌失措!」

    手指向仍沉浸在放箭餘韻中的常和背影。

    「剛剛是常和大入射出的箭。現任正護役的響箭是鈴聲,真沒料到你們居然分不出來!」

    但女官的責罵聲也在發抖。

    連伊月也想起了小時候曾經見過一次的響箭。

    「……啊,有沒有射中呢?」

    常和喃喃說著,所有人一起看向箭靶。

    鼓聲完全沒有響起,甚至連原本立在箭靶兩側的篝火也消失了。

    起身的伊月推開女官們,光著腳跳下箭道。

    在黑暗中狂奔。

    她雖然害怕看見發生的事情,雙腳卻不聽使喚。

    一來到土牆前方,她就聞到沙土燒焦的味道,但四週一片黑暗讓她無法確定。

    因為燈台倒落,地上散落著沒燒完的木材,於是她勉強拾起一根還有殘火的木片並舉起。接著當場僵在原地。

    土牆上穿出了一個巨大的洞,堅硬的砂土被挖去,圍牆的內層露了出來並充滿裂痕。大洞的中央,露出內層的白牆上插了個怪東西。一開始,伊月以為那是大型的黑壁虎。

    拿火湊近一看。

    不是壁虎,那是從柄上揪下、因熱而扭曲的耙子鐵爪。

    差點忍不住尖叫出聲的伊月連忙掩著嘴後退。

    「這、這是……」

    「真是太驚人了……」

    有聲音。女官們也跑來了。

    「監靶人暈過去了!」

    因為某人的喊叫,使得眾人往那邊集中過去。土牆右邊那個用擋箭板遮掩的空間就是監靶室,那裡躺著一名女官,鼓就滾落在她旁邊。

    「振作點!」

    年長的女官抱起負責監靶的女官,她在呻吟幾聲後醒來。

    「怎麼回事?有沒有受傷?」

    「是……是……不對……我只是有點暈眩……」

    伊月腳步蹣跚走向箭道,返回射箭處。

    那裡只剩下兩個人。常和失落地抱膝哭訴著:

    「對不起……因為我好久沒射箭了,一不小心就……」

    佳乃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入口旁邊。

    「哎呀,你要去哪兒?」

    正當伊月拉開木門準備離開弓場殿時,佳乃從背後叫住她。

    她沒轉頭就直接回答:

    「勝負不是已經分曉了嗎?今天——是我輸了。」

    「……這樣啊。」

    佳乃沒有否認。

    這讓伊月在憤怒的同時,也覺得很感激。

    伊月在走廊上奔跑,穿過渡殿(註:寢殿建築中連結殿和殿之間的走廊)奔出門外,跑上夜風擾動的竹林間石階。

    一整片星空展開在眼前。

    這裡是執行奉射的小山丘。來到因為經常踩踏而寸草不生、露出泥土的老位置上,伊月蹲了下來。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正緊握著弓。

    常和的響箭光芒,令她留下了無法抹滅的深刻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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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0 AM


第一卷 三、火護之鐘

    因為天還沒亮,箭道中庭滿是白霧,幾乎看不見箭靶。在寧靜的弓場殿裡,能清楚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衣服摩擦聲和弓發出的微弱吱嘎聲。

    在架上第幾百支乙箭的瞬間,弓弦燒了起來。

    「——!」

    箭掉在射箭處地上。在感覺到痛並看了一眼後,才發現右手上的護手也著火了,皮革正因熱而扭曲翻起。

    嘆了口氣,伊月把手插進水瓶裡,接著用嘴脫下燒成焦黑的護手丟在地上。地上已經有三個同樣焦黑的護手套了。

    因為她幾乎無法控制火目式,燒掉的才會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會灼傷人的火目式之炎燒痛。

    ——原來我是如此不成熟嗎?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這樣突然停下手後,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軟了,雙臂手肘也因為不計其數的彎曲而滿是裂傷。

    撐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處的木頭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濕透。

    伊月默默換過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陣陣刺痛。

    戴上新的護手。站上射箭位置。

    還沒舉起弓,火目式已經猛烈發熱。如寒氣般的熱由腰沿著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著風鳴聲吞沒在濃霧形成的漩渦裡。

    隔了一拍後,紅色火焰在濃霧與黑暗底端啪地燒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嘆口氣,放下了弓。

    ——還是不行。

    ——沒有發出樂曲般的聲音,也沒有爆炸。

    只要一閉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響箭。火目的響箭正如其名,會伴隨某種美麗悅耳的樂器聲音,音色則因人而異。現任火目的響箭是眾多小鈴鐺共鳴的鈴聲,而第一任火目的響箭,伊月聽說是數幹人的歌聲。

    常和響箭發出的高亢清澈笛聲始終在她耳裡打轉。

    伊月聽見木門打開的聲音並轉過頭去,就看到巫女裝扮的嬌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著朱袴袴擺走近,伊月卻背起弓和箭筒,繞過常和往門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裡,」

    「去進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說要輪流。」

    「沒關係,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試試看鏑矢……」

    伊月背對著常和,當著她的面關上木門。

    獻火儀式已經過了五天,伊月至今仍無法好好看著常和的眼睛和她說話。

    在浴場充分淨身後,伊月換裝離開火垂苑,踏著全黑的石階登上小丘。在黎明淺藍色的晨光之中,可聽見遠處傳來的山斑鳩的鳴叫。

    這天的霧比平常濃,幾乎連烽火樓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看見宛若飄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禮後,伊月背對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間。

    箭鏃遺來不及發出聲響,箭就在潛入濃霧的那一刻燒起來化成灰燼,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沒射出去。

    ——這三年來明明不曾失敗過。

    奉射不允許失敗墮射,因為這表示對火目有欠禮儀,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聽見聲音,仍抱著弓縮成一團的伊月挺腰轉頭,只見黑色長髮、巫女裝扮的佳乃從石階下邁著輕飄飄的腳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陣後,選擇背對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這裡嗎?」

    聽見佳乃困惑的聲音,伊月決定不回答。

    ——快點走開。

    她邊想邊抱著膝蓋。

    剛感覺到背後出現氣息,就有人伸出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這讓伊月嚇得尖叫出聲。

    「呵呵,找到囉。你直壞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將身體緊密貼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邊如此細語。

    「就快吃早餐了妳還沒出現,原來是躲在這裡耍孤僻。」

    「我才沒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駁。

    「鏑矢沒成功燃燒所以耍孤僻?還是因為輸給常和仍在鬧彆扭?」

    正想開口問她怎麼會知道奉射失敗,伊月又閉上了嘴——佳乃的順風耳一定聽見鏑矢飛到一半燃燒墜落的蠢笨聲響了吧。

    伊月解開佳乃束縛在胸口的雙手。

    「都不是。」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你別追根究柢行不行啊。」

    伊月推開佳乃站起,雙手緊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嚇到罷了。」

    「嚇了五天?」

    「是啊,不行嗎?」

    伊月把臉轉開。

    「據說必須花上八年才能射出響箭,但原來也有常和那樣的人存在,這就叫作天資嗎……」

    「八年?誰告訴你的?」

    「是豐日大人說的……」

    「欸欸。」

    聽見佳乃帶笑的聲音,伊月轉過頭。

    「有什麼奸笑的?」

    「妳知道豐曰大人幾歲了嗎?」

    聽見這個問題,伊月的腦中浮現那個有雙聰慧眼睛的童子臉龐,但就是猜不到。

    「這只是聽說。目前在宮裡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長的是五十二歲。在她十四歲以婢女身份入宮時,豐日大人就已經能自由進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樣和現在完全相同。」

    「老頭子要裝年輕……也該有個限度吧。」

    吃藥嗎?還是他會仙術?

    佳乃繼續說:

    「總之,豐日大人是一路看著成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沒有成為火目的御明成長,所謂「八年」,應該是由這經驗得來的結論。」

    「所以說?」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煩躁。

    「即使過去那些人耗費了八年——我也不認為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麼關係。」

    伊月仔細凝視佳乃的臉。大概是感覺到這股視線吧,佳乃稍微側頭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訣竅才能射出響箭,否則一輩子也射不出來,這並非水到渠成之事。」

    「說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連普通的箭也不曾射過,再加上眼睛那樣……」

    伊月連忙住口。

    她無地自容地低下頭。

    「對不起……我沒打算說這種話的……」

    「咦?那麼你原本打算說哪種話呢?」

    「不是,那個……」

    「這張嘴到底能說出多麼惡毒的話呢?」

    佳乃輕聲竊笑著,伸手揪住伊月的臉頰往兩側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開佳乃的手之後抬頭,便對上佳乃得意的笑臉。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當伊月背起箭筒準備走下石階時。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時還拉住她的袖子。

    「幹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語氣帶刺。

    「可以借我弓嗎?」

    「弓?」

    「是的。」

    伊月雖然不解地歪著頭,卻也同時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著。」

    說完,佳乃離開一步的距離,擺出舉弓姿勢。

    「等等,箭呢……?」

    還沒問完,伊月就把話給吞了下去。佳乃凝視著東方的天空——眼睛雖閉著,但可感覺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濃霧——把弓高舉過頭。

    風在逆轉,草發出沙沙聲。

    佳乃纖細的手腕描繪出優美的曲線張開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應該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頭中間——出現一道細長的紅光。

    光飛了出去。

    比常和的響箭更高亢——與其說是笛聲,更像是不斷延伸的雲雀啼唱——的清冽聲響充滿整個天空,紅色光束切開東方天空的霧靄。

    風由濃霧的切口滑入,曙光接著把霧推開,早晨終於造訪京都。響箭的鳴聲仍未平息,伴隨著風不斷延伸到遠方。

    佳乃靜靜放下了弓。

    「好久沒射箭了……聲音的狀況不是很好。」

    她重新轉向伊月,遞出弓。

    「謝謝。我就這樣直接空射,真對不起。」

    伊月呆然接下了弓。

    「好了,早餐應該差不多準備好了,我們走吧。」

    她幾乎也聽不進佳乃的豎首,只有高昂的響箭聲仍在腦袋中迴響。

    「這副模樣還真是糟糕啊。」

    夜晚,走進弓場殿的豐日第一句話便是如此。

    正把手伸進裝滿水的瓶子裡冷卻的伊月連忙站起來,接著是即刻整好敞開的上衣前襟。

    她的樣子確實很糟。即使篝火的柴薪已經燒完,照耀射箭處的只剩下月光而已,豐日夜能立刻發現地上潑了水,散落著變成燒焦皮革的護手和折斷的箭。

    「怎麼?覺得沒人會看見你就裸體練箭嗎?我聽說女孩子裸露上半身練箭的話弓弦會碰到乳房,所以並不建議。不過……」

    「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啦!」

    衣服敞開是因為她剛才正用水冷卻腹側上過熱的火目式。伊月慌張重新綁好腰帶。濕布貼在皮膚上格外冰冷。

    「唔嗯,原來是你的胸部沒有大到會構成阻礙啊,這還真是營養不良吶。你看佳乃才幾歲,都比你有肉多了。」

    豐日邊說邊打量著伊月全身。

    「吵、吵死了!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我聽女官說妳連晚餐都不吃,一直練弓發呆。總覺得會很有趣,所以我就來參觀參觀。」

    伊月把拭手巾往豐日砸去,接著拿下掛在牆上的弓。

    「這水是做什麼用的?」

    豐日在伸手拿下臉上的手巾同時發問。

    「不先灑水,地板和衣服會燒起來。」

    豐日蹙眉。

    「燒起來?」

    伊月沒有繼續多說什麼,直接站上射箭位置。

    舉弓朝陷入黑暗中的箭道瞪過去的瞬間,就聽見地面發出滋滋沸騰聲並冒起大量水蒸氣。火目式湧出的力量化成熱氣覆蓋四周。

    「嗯。」

    可以聽見豐日低吟了一聲。汗水味道四散,伊月感覺腹部有股扭絞的熱,彷彿自己喝下了熔化的鐵。

    上箭,拉弓。弓弦陷入沒戴護手套的手指,指頭厭覺到一陣幾乎斷裂的痛。

    放箭。

    在箭矢離弓的瞬間,原以為會變成紅熱的光團,哪知道它卻瞬間散開,同時響起一陣撞擊破鐘的刺耳金屬聲。

    伊月瞇眼蹙眉。

    ——聲音怎麼這麼難聽。

    ——火目式仍持續失控著。

    「就算給你再多箭都不夠。」

    豐日揮開水蒸氣走近。

    伊月嘆著氣放下弓。地面上的水已經完全幹了。

    「不過已經能響起樂器聲了啊?」

    「那麼難聽的聲音和響箭差得遠了,常和與佳乃的聲音更高、更美……」

    「喔,你聽過佳乃的響箭了?」

    「嗯。」

    伊月把弓掛上牆壁,將顫抖的右手放入水瓶裡。高熱使得水面發出一陣蒸發聲,水跟著滲入割傷的手指裡。

    「我這三年究竟在做什麼,原本希望自己的能力能有點樣子,以為只有佳乃和我,應該是我能成為火目,所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

    說到這裡,伊月瞥了豐日一眼。

    還以為豐日會笑她,沒想到那名童子的臉卻露出不同於以往的認真,注視著伊月伸入水瓶裡的手。

    沉默了一會兒,豐日開口:

    「——妳知道這任御明為什麼只有三個人嗎?」

    「……不知道。」

    「這都要怪弓削家。」

    「弓削家?不就是佳乃她家嗎?」

    「嗯。他們家從很久以前就獲賜三位,是負責祭祀的貴族。過去曾出過六名火目的,全京都裡就只有弓削家了。」

    「第一次聽說……」

    佳乃幾乎不提自己的事,就連她來自弓削家這件事也是從女官口裡聽說。

    「弓削家血統據稱火性強大,再加上他們……有些不擇手段。大約在十五、六年前,曾盛傳弓削家又生下不得了的女孩。」

    「那就是佳乃。」

    豐日點頭續道:

    「當時有些不可盡信的傳聞,說才將剛出生的女嬰泡進溫水,木桶裡的水就瞬間蒸發云云。於是其他同樣覬覦火目位置的達官顯要,便同時放棄物色村姑或敦導自家女兒練弓箭。」

    ……為什麼?

    才想這麼問,伊月便緘口。根本就不必問,因為自己也在那一瞬間——看到紅色光矢飛出佳乃的手穿過濃霧那一刻,覺得是不是該放棄了。

    「因為做那些事情很花錢,培養不出火目就等於賠了夫人又折兵。既然沒勝算,利慾熏心的達官顯要也不至於笨到和弓削家為敵。」

    話語到此一度暫停,因為豐日正得意地笑著。

    「長谷部……也算是笨蛋了,他以為有常和就贏定了嗎?火目位置究竟會是誰的呢?」

    「——你認為是誰的?」

    伊月在重新潑水弄濕衣服的同時,如此問道。豐日自己還不是與弓削作對,培養伊月並把她送進火垂苑。

    豐日沒回答,只笑著反問:

    「你安心了嗎?」

    伊月蹙眉。

    ——安心?

    「你並不弱,佳乃她——」

    水聲打斷豐日的話。

    伊月正把瓶裡的水大量灑在地上。

    豐日皺著眉頭往後退一步.

    「……伊月?」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來京都?」

    伊月雖然極力克制,但話語仍有些沖,更幾乎要翻臉了。

    「我並不是為了和別人比個高下來贏得火目的位置,而是為了燒死那些蜥蜴、那些化生,一隻不剩地全部燒光。」

    咻——水發出聲音炸開.

    「教導我這些的不就是你嗎?村莊因為我被燒掉,母親也因為我……」

    「伊月,停下來。」

    豐日表情扭曲地說道。

    伊月起身離開水瓶,弄濕的雙手不知在幾時幹了。她再度舉弓。

    ——我不管誰比較強、誰的能力開發較遲。

    ——我必須比任何人都強。

    她從裡頭所剩無幾的箭筒裡抽出兩支箭。

    架起甲箭拉弓,連用力的那隻手臂部發熱得像要燃燒起來。

    一放手,箭立刻發出狂暴混濁的鐘聲搖撼黑夜。

    ——可惡。

    手臂肌肉刺痛,弓也跟著打著顫。

    就在她咬牙架起弓箭的瞬間,身體突然飄然逝去重量。

    ——咦?。

    腳下感覺不到地面的觸感。耳鳴。弓場殿高高的屋頂突然變遠。

    喀啷!耳裡聽見這股乾澀的聲響。

    那是弓從伊月手中滑落地面的聲音。

    豐日的臉就在眼前——不對,是上面。伊月不知幾時仰著倒下。豐日那冰冷至極、感覺很舒服的手正扶在她的背上。

    「別突然倒下去啊,真是嚇死人了。」

    豐日邊說邊拍著伊月的臉頰。伊月雖然羞怯地想揮開豐日的手,手臂卻舉不起來。

    「你有確實吃早晚餐嗎?太瘦了。」

    「……當然有。」

    「別說謊了。妳明明沒吃晚餐就開始練箭,所以胸部都沒發育。」

    因為豐日的手沿著脖子滑向胸部,讓趕緊掙扎逃開的伊月背部朝下摔在地上。

    「有沒有胸部有什麼關係啊!」

    伊月伸手遮著胸口起身,腦袋一片空白。豐日的臉也融入黑暗中,所以無法分辨他究竟在笑還是板著臉。

    「嗯。我的肚子也餓了,咱們偷溜出去吧。」

    豐日抓住伊月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只差沒把她扛上肩,就拖著她朝弓場殿的出口走去。

    「什、喂,等一下!你要去哪?」

    伊月原想掙脫,突然感到極度疲憊的身體無法使力。

    「宮裡的飯不合我的胃口,你也這麼覺得吧。」

    「別拉著我,我自己可以走!」

    走過空無一人的黑暗走廊,經由東邊的對屋來到火垂苑後側。

    「你要去哪裡?」

    「噓!」

    豐日推著伊月的背,朝中庭角落與門反向的樹叢和圍牆走去。通過出現在右手邊的釣殿青黑色影子後,池塘出現在眼前。

    這時一個小小身影突然從樹叢中飛出來。

    「哇!」

    伊月嚇得往後跳開,但那腳步紊亂、差點摔倒的影子卻撲了上來。

    「伊、伊月姊?是伊月姊吧?」

    女童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常和?妳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我、我好怕!好怕啊!豐大人要我待在這裡,然後就把我一個人留了下來了。」

    仔細一看,常和身穿睡衣。

    「妳們兩個安靜點,讓女官發現可是會挨罵的。」

    背後的豐日低聲說。

    「你到底想做什麼啊,竟然把常和也帶出來?」

    「不是叫你小聲點嗎!」

    豐日以動作催促她們跟上,並彎腰鑽進樹叢裡。

    豐日的白色背影在陷入樹叢與土牆包夾的黑暗中後,突然消失。

    「……咦?」

    伊月跪著靠近圍牆角落。

    白色圍牆底下有個裂開的洞穴。

    「快點從這裡出來。」

    豐日的手從洞中伸出,勾勾手指催促伊月。

    「笨蛋,御明擅自離開火垂苑,可不是嘴上一頓教訓就能了事耶!」

    「沒那回事。上上上一任的火目還是御明時,也經常躲過女官上街。」

    「就算是那樣——」

    「你的弓就快要失去活力了。」

    豐日不假修飾的話,讓伊月頓時失去言語。

    「讓我來教你失去活力的原因,但答案不在牆內,出來。」

    豐日那自洞穴另一端傳來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

    伊月遲疑了一會兒。

    「呃,我們過得去嗎?」

    「我可以過來,所以對妳跟常和應該也不難。」

    「常和,別黏著我,這樣我很難行動。」

    「不要、不要.不要丟下我!」

    伊月雖然傷透腦筋,但最後還是握住常和的手,背著身鑽進洞裡。每當手肘和臉頰擦到圍牆裂縫,土壤就跟著掉下來。

    伊月抓著常和的手鑽出洞穴,正準備對豐日抱怨個幾句時,那道白色的背影已經走下竹林夾道的斜坡,只能看見小小的影子。伊月趕緊拉著常和追上。

    「我都不曉得苑裡有那種密道。」

    「不只那一個。光是火垂苑的密道,我就知道六個。」

    豐日轉回頭到。雖然因為四周黑暗而看不見臉,不過他說話的語氣倒是很愉快,怪不得他老是神出鬼沒。

    「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偷看女官換衣服,下次再告訴妳。」

    「笨蛋!那種就不用了。快說你要帶我們去哪?」

    走出宣陽門側門,穿過整列官廳之間的縫隙往東走去。照亮道路的只有月光,再加上逐漸起霧,就連走在前面的豐日腳步都逐漸看不清楚了。

    「我不是說了,去吃飯啊。」

    當夜晚的黑暗籠罩整座京都,只有那座宅子因篝火照耀格外醒目。

    隨意釘在門柱的大板子上以菱形框住一個「以」字。

    「懷念吧?」

    豐日說。

    「伊月姊,妳知道這地方?」

    纏在伊月腰上的常和仰頭問。

    「啊啊……嗯。」

    伊月仰望「以」字輕輕點頭,不讓常和發現自己濕了眼眶。

    「這裡是火護眾,「以」組的總部——我以前住的地方。」

    豐日一打開大門旁的木門,一位身穿櫻色唐衣(註:平安時代貴族的女性服裝)的高大大中年婦人便從裡面探出頭。

    「咦?豐日大人,您今天還直一早……」

    這時女性和伊月四目交會,表情立刻開朗起來。

    「伊月、是伊月對吧!沒想到長這麼大了!」

    中年婦人迅速推開豐日,抱住伊月。

    「琴嬸,好久不、見、好難過——」

    「哎呀,妳這孩子還是一樣皮包骨呢。」

    阿琴就這樣緊緊地抱著伊月。

    伊月費了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掙脫阿琴龐大的身軀,差點被夾殺的常和則搖搖晃晃走出兩人中間,腳步搖搖欲墜。

    「不、不要緊吧,常和?」

    「嗚嗚,好難受……」

    「哎呀,這個孩子是誰?」

    阿琴開朗地說著。

    一直在旁邊笑著看熱鬧的豐日終於插嘴:

    「她是伊月的同門。阿琴,我們餓了,可以多做三人份的晚餐嗎?」

    火護眾總部的晚餐是全體一起在大廳理裡用。

    畢竟人數眾多,光是「以」組就有戈眾(持戈隊)十八人、年輕的斧眾(持斧隊)十人,還有照料起居的女性八人,以及豐日撿回來的無家可歸小女孩六人。所有人都集合在熱氣騰騰的大廳裡用餐。

    「豐日,聽說你今晚要去參觀後宮,還以為你兩天內都不會回來呢。」

    其中一名臉上有傷的精悍戈眾成員笑著把酒倒進豐曰的酒杯裡。

    「那邊的酒喝兩口就膩了,我還是愛好粗酒。」

    「宮裡的女孩子如何?」

    「女孩子也是三口就膩了。」

    「哈哈哈。」

    高壯男人們圍著酒瓶談笑,烤魚乾的味道混著酒氣,沒喝過酒的伊月也因為嗅到這味道而變得醺醺然。

    「常和姊四歲就開始練弓箭嗎?」

    「好厲害!」

    女童們的驚訝尖叫聲從一旁傳來,常和坐在伊月旁邊,比她更年幼的女童們則圍著她。因為平常少有年齡相仿的訪客,所以大家異常地興奮。

    「長谷部大人很可怕,在太陽下山前沒射完一千個靶就會挨罵。」

    常和大口吃下燉芋頭後隨口說道。

    「一千個靶,那就是射一千支箭,」

    其中一名女童很誇張地驚訝跳起,撞得碗盤發出聲音。

    「不對,是兩干支。」

    「唔哇!」

    「手都快斷掉了呢。」

    「可是可是,伊月姊也練得差不多勤快吧?」

    「說得沒錯!對吧?」

    視線聚集到伊月身上。

    「伊月姊啊,就算豐大人叫地去睡覺也還是不肯離開弓箭!」

    女童們笑了起來,而火護眾的男人們也跟著加入話題。

    「她每次都吵著要我們帶她去獵殺化生,實在是個很棘手的傢伙。」

    「還曾因為路上的小孩嘲笑她沒父沒母,就把對方打到哭出來。那時候還是我去道歉的。」

    「反正沒有人會娶她,天皇願意收下,也算了卻我們一樁心事。」

    四周爆出更大的笑聲.

    「吵死了!幹嘛提以前的事!」

    伊月粗魯地抱怨著,並喝湯吞下口中的麥飯。

    「可是我這五天也總是看到伊月姊在練箭喔。」

    常和的話讓伊月莫名一肚子火,但周圍的笑聲又澆熄了那把怒火。

    「常和姊和伊月姊,誰比較厲害?」

    年紀最小的女童順口發問。

    「前陣子我們比過射箭喔!」

    常和開心回答。

    「伊月姊真的好厲害,她射中三根耙子爪呢。」

    「常和姊呢?」

    「誰贏了?」

    女童們眼睛閃閃發光。

    「因為我喪失比賽資格……所以輸了。」

    「等一下,輸的人是我吧?」

    伊月忍不住沉下瞼插嘴。

    常和露出驚訝的表情。

    「可是我把箭靶弄壞了。」

    「所以那表示我輸了。」

    「為什麼?伊月姊不是射中三爪嗎?我——」

    「你說那場是妳輸?開什麼玩笑!」

    一旁的宏亮笑聲打斷兩人的爭執。

    「說你贏了還能生氣,真的是個很奇怪的傢伙啊。」

    開口說話的是在坑爐邊飲酒的豐日,在他周圍的男人們則笑得更加大聲。伊月原本還打算反駁,阿琴卻從廚房大喊。.

    「喂喂,別顧著說話!快吃!」

    飯後,伊月和常和前去洗澡。後頭還有很多人等著,所以妳們剛一起進去——豐日是這麼說的。

    「唔哇!好深的熱水桶!」

    鑽過浴室低矮的入口時,常和開心大叫。伊月推著常和全裸的臀部,跟著進入浴室。

    這是個充滿水蒸氣、叫人難以呼吸的狹窄空間。高度到常和胸口左右的四角形泡澡桶,佔據了一半的地面。打開蓋子,就能看見裡頭裝著滿滿的熱水,濃厚的水蒸氣往臉上襲來,嚇得常和直往後退。

    「火護眾常被鮮血或煤炭弄髒,所以會從頭開始嘩啦嘩啦地洗。」

    「要泡進熱水裡嗎?」

    常和抬起頭問道。

    ——對喔,她只用過蒸汽浴。

    能夠這麼奢侈使用熱水泡澡的,聽說只有火護眾總部。

    伊月拿著小木桶撈起熱水往頭上澆,爽快的熱度順著皮膚落下。好久沒這樣了,好舒服。

    常和不斷戰戰兢兢地用手指觸摸熱水桶的水面又立刻縮回。

    「明明不怕火,卻那麼怕熱水?」

    伊月說。她想起常和在獻火儀式上毫不遲疑地踩過燃燒中的稻草人那幅景象。

    「咦?啊,嗯。」

    常和蹲在離伊月有段距離的牆邊。

    「千木良大人說,要成為火目必須習慣火。」

    「千木良是誰?」

    「嗯,是我的弓箭老師。他非常熟悉火目的事情,他說那樣比較好,就用火把……」

    常和的聲音愈來愈小。

    「用火把怎樣?」

    問完,伊月才注意到。她倒抽一口氣。

    常和的右胸鎖骨下方一帶,一直到幾乎還沒有發育的胸部附近,有一片淺紅色的印子。

    ——那是燒傷的痕跡。

    八成是熱氣讓皮膚泛紅的關係,上頭清楚浮現出蟲蠕動般的傷疤。

    「常和,你那——」

    發現伊月看見了.常和抱膝遮掩傷痕。

    「……是在長谷部家弄出來的?」

    當親口說了出來後,伊月才因為想像那畫面而毛骨悚然,甚至感到一股讓她忘了自己正置身浴室的寒氣。

    常和輕輕點頭。

    「他們說用火燒過火目式後,力量會更強大。」

    在常和那從腹側到肩膀的一片灼傷中,有幾顆零星的紅黑色斑點。那和伊月左腹上的東西一樣,是火目式之星。

    仔細觀察燒傷的痕跡,就發現那是繞著火目式畫出好幾重五角形組合成的複雜圖案。這顯然是人為造成的。

    ——燒過火目式就能讓力量更強?

    「說什麼傻話,怎麼可……」

    伊月噤聲。

    小木桶也從手心滑落到熱水當中。

    她原本心想這只是迷信,但似乎也無法如此斷言,畢竟常和的火目式力量直的非比尋常。

    ——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常和,你為什麼……」

    「嗯?」

    為什麼能夠忍下來?原想這麼問的伊月把那些話吞下,改口說:

    「為什麼想成為火目?」

    常和不解地抬頭回看伊月。

    「因為長谷部大人要我成為火目。」

    「主人說什麼妳就是什麼嗎?妳是不是腦袋壞了!」

    伊月忍不住自問,自己為什麼如此憤怒?

    「因為長谷部大人收留了我。我是五名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因為我們家很窮,母親也很高興能少張吃飯的嘴。這都幸虧有長谷部大人收留,所以,我要報恩。」

    伊月緊咬下唇,從熱水中拾起小木桶。

    把熱水淋在瞼上。

    不斷重複這個動作。

    她感覺到除了水聲之外,常和似乎說著話,但仍選擇無視,就像每天早晨淨身時一樣,不斷用熱水澆淋直到皮膚緊繃。

    突然,一陣鐘聲傳來。

    伊月跟著停下了手。

    低沉粗嘎的金屬聲震盪著空氣。

    「那是什麼聲音?」

    常和說。

    伊月感覺自己渾身無力。

    並將背部靠著浴室牆壁。

    「……那是火護眾的鐘。」

    總部守望塔上每晚都會鳴鐘,提醒京都民眾小心火燭。

    伊月就是聽著這個聲音長大的。

    在母親過世、來到京都的頭四年,每晚都是聽著這聲音入睡。

    不知為什麼,伊月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出生長大的村落了。幼時的記憶彷彿和母親一起,全被那只帶來大火的蜥蜴吃掉了。

    「伊月姊你在哭嗎……?」

    不知何時常和已經起身,從伊月的臉底下湊近看著她。

    「笨蛋。」

    她在回答時注意到聲音悶悶的,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呃,伊月姊,對不起。」

    「為什麼要……要道歉?」

    「因為自從我來了以後,你總是在生氣。」

    「我沒生氣。」

    伊月趕忙撒謊,並伸手揉揉快腫起來的眼睛下緣。

    「真的?」

    「就說我沒生氣。」

    「太好了。」

    常和露出剛蒸好的全麥饅頭般的笑容,讓伊月不自覺地轉開視線。

    正當伊月準備離開浴室,突然感覺到常和戳著自己的臀部。

    「干、幹嘛?」

    一轉頭,就看見常和扭扭捏捏地低著頭。

    「那個,熱水,我也想淋淋看。」

    「……要淋就淋啊,妳高興就好。」

    「可是、可是,有點可怕。」

    伊月側著頭。

    常和瞥了一眼飄在水面上的小木桶後開口:

    「伊月姊,可以幫我嗎?」

    「啊啊……」

    ——原來是這樣啊。

    伊月嘆了口氣走回熱水桶旁,用小木桶舀滿熱水。

    「淋下去囉。」

    「咦、啊,等一下——」

    「笨蛋,別回頭!」

    「咦,可是——」

    「不准閉上眼睛!」

    「怎、怎麼可能不閉?」

    「用手遮著不就行了?不過是熱水,沒什麼好怕的。」

    「呀、等、伊月姊、等等等等!」

    伊月毫不留情地將熱水澆在常和臉上。

    火護之鐘停了一會兒又再度響起。

    伊月坐在緣廊上擦拭濕頭髮,四月底的夜風對剛洗完熱水澡的皮膚來說很舒服。

    庭院另一頭底端是火警守望塔,鐘聲就是由那裡發出來。夜晚的敲鐘工作,是由火護眾裡最年輕的見習生擔任.伊月還在這裡時,也曾央求沒差幾歲的見習生帶自己上去。

    ——被發現後好像就挨罵了?

    回想著過去的伊月笑了出來。

    「幹嘛笑得那麼詭異?」

    背後突然有人說話。伊月挺起腰轉頭,就看見白色著流打扮(註:「著流」為只穿和服沒穿袴,類似泡完溫泉的打扮)的童子站在走廊上。

    「喔,豐日大人,嚇我一跳。」

    他還是一樣沒發出腳步聲。

    「常和怎樣了?」

    「熱得暈過去了。」

    笑出聲來的豐日在伊月旁邊坐下。

    接著他仔細端詳伊月的瞼。

    「臉色好多了。妳這幾天老是皺著眉,真是糟蹋了難得的美貌。」

    「我那麼不友善嗎?」

    「妳自己沒發現嗎?」

    「啊,不,也不是沒有。」

    佳乃、常和與豐日都說了相同的話,使她威到非常羞愧。

    「對了,妳為什麼遺穿著白衣朱袴?阿琴不是拿了睡衣給妳?」

    「我們要在這裡過夜?」

    伊月驚訝地反問。

    「怎麼,難道妳打算露宿野外嗎?」

    「不是,我們必須回火垂苑,否則她們一發現我們失蹤就會引起大騷動」

    「不管今天或明天回去,女官們一樣會慌張尖叫。」

    「可是——」

    「夜路很危險。妳沒學過『聽到火護之鐘響起,就要快點鑽進棉被裡』嗎?」

    「這樣我會趕不上明天清晨的奉射。」

    「佳乃可以接手。」

    伊月沉默以對。

    「妳有什麼不想留在這裡的理由嗎?」

    有。

    她覺得自己要是繼續待在這裡,會愈來愈不想回去火垂苑。這裡太舒服,還有太多懷念的事物。可是這些不能對豐日說。

    「不用擔心.我留了字條,應該不至於鬧得太厲害。」

    「……原來並不是心血來潮,而是一開始就打算帶走我跟常和囉?」

    「這麼嘛……」

    豐日用笑容敷衍過去。

    「你不是說我的弓快失去活力了之類的話嗎,結果呢?」

    「那件事已經解決了。妳已經沒問題了,對吧?」

    「什麼意思,我根本完全聽不懂。一定有什麼原因,我才會射不出響箭吧?」

    「妳射出的箭不也發出樂聲了,」

    「那麼混濁的聲音怎能算數呢?常和與佳乃的響箭都是更尚、更美的……」

    「所以我才說這件事情已經解決了。」

    「什麼叫作解決了?」

    伊月不自覺地粗聲粗氣起來。

    豐日沒有回答,只是瞇著眼抬頭。

    伊月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向夜空。

    下弦月.

    「——鐘聲停了。」

    豐日突然冒出這句話。

    的確。火護之鍾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寂靜的黑夜裡只隱約聽見蟲鳴聲。

    豐日站起,並拍了一下伊月的頭。

    「快去睡吧。」

    *

    慌張的腳步聲吵醒了伊月。

    狹窄的寢室地上,數名女童和棉被糾纏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一個是常和。

    伊月小心地避免踩到遺在睡的孩子們爬到木門處,稍微打開一條縫。

    「——外頭有輛牛車……」

    「是哪裡來的大官嗎?」

    能聽見數名婦人的聲音。

    她探頭看向走廊,發現周圍已是一片明亮。究竟多久沒睡到太陽升起後才醒來了呢,而且她的腦袋依然是一片空白。

    兩名戈眾大步走過伊月面前。就在這時,一名婦人自走廊的另一側走來。

    「發生什麼事了?」

    伊月爬出走廊叫住婦人。

    「這個嘛,有大官來了。不曉得是為了什麼事,竟然一大清早就跑來。總之我得先去通知豐日大人。」

    婦人語畢便快步離去。

    這回又從走廊底端傳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說是弓削弘兼大人。」

    「弓削啊。那傢伙的耳朵遺是一樣靈敏呢。」

    還能聽見這番對話。

    ——弓削?

    好耳熟的名字,是佳乃出生的家。說到弓削弘兼,不就是佳乃的父親嗎?

    轉過走廊現身的是豐日,後頭跟著有些年紀的戈眾領頭二人。

    「喔,伊月,妳起來啦。快去換衣服,順便也把常和叫醒。因為弓削弘兼來找妳們了。」

    「我、我們,為什麼,」

    「別問那麼多,快去洗好臉就過來。不用太匆忙沒關係,但別用這樣子見客。」

    豐日交代完,便帶著三人消失在走廊另一頭。

    客人在昨晚伊月等人吃飯的大廳裡。火護眾的狗窩原本就又髒又亂,沒有可以用來捫呼客人的房間。

    大廳木門敞開著,旁邊就是庭院。伊月正跟常和在院子裡陪著女童們玩耍,同時注意著屋內情況。

    弓削弘兼也是個難以推測年紀的男人。雪白的窄臉配上一對細到嚇人的眼睛,在他身後的兩名小廝也有著類似、氣色不佳的長相。他們和白衣童子——豐日迎面對坐的景象,在視覺上感覺實在很詭異。

    「豐日大人,好久不見了。」

    話語剛落,弘兼便喝了一口溶了黃芥末的麥茶,豐日面前也有一碗一樣的東西。聽說那是貴族之間流行的飲料,豐日曾讓伊月暍過一次,然而咸想卻是相當令人反胃。

    「真難得你會親自造訪總部啊,弓削。很抱歉,這骯髒地方只有戈、斧頭和煤炭.沒辦法給你什麼像樣的招待。」

    「沒這回事,這杯黃芥末湯就夠好了。」

    接著舉碗又喝了一口。

    「我聽說豐日大人剛獵殺完白禰從西國回來。雖有所延遲仍特此前來問候,平安歸來真是比什麼都重要。」

    「那已經是六天前的事了,你竟然遺特地過來,真是令我高興啊,弓削。」

    「呵呵。只要能見到豐日大人,就算是藉口想起兩年前值得慶賀的事情,我也會照做。」

    常和正熱衷地和女童們打陀螺,只有伊月專心傾聽兩人的對話。這段對話讓她厭到一陣毛骨悚然,這兩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弓削弘兼官賜二位,在宮裡也是相當高階的公卿。而豐日是否有宮位都不確定,但光聽他們的遣詞用字,可以咸覺是弘兼那邊比較謙卑。

    「你不是來見我的吧。應該是你從安排在火垂苑的人那兒聽說了什麼,對吧?」

    「沒這回事,我哪有安排人在裡頭?」

    伊月看不清楚弘兼的表情,但從語氣聽來,她知道他正獰笑著。

    「插手管女兒競爭對手的閒事,這是弓削家的傳統嗎,」

    「武士家如何我是不知情,但我弘兼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不合禮教的事。」

    這兩個人到底在說什麼?

    ——火垂苑裡有弓削安排的人?

    「欸,欸,伊月姊也一起來玩陀螺嘛。」

    「像以前那樣,讓陀螺在繩子上轉,給我們看看。」

    女童們拉著伊月的衣襬央求,但她心顧著聽豐日與弓削弘兼唇槍舌戰。

    「聽說昨晚火垂苑裡出現老鼠。」

    「豐日大人不是一整晚都待在總部嗎?怎麼會一大清早就知道內宮裡的騷動?」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會知道我整晚都待在這裡。」

    「喔,這只要看火護眾們的臉就知道了。各位臉上還殘留著昨晚飲酒作樂的痕跡呢。這情況,除非豐日大人在場,否則不可能發生。」

    「真是好眼力。」

    豐日一口氣暍干碗裡的茶。

    「伊月、常和,過來這邊。」

    「咦?」

    突然被叫到,讓伊月有些畏縮。

    「啊啊,豐大人叫我,等一下再玩喔。」

    常和把玩具交給女童後,大步踏上大廳.伊月也連忙跟在她後面。

    「這這位小傢伙是長谷部家的常和。那邊那位冷漠的傢伙是伊月。」

    向弘兼如此介紹完後,豐日轉身面向兩人說:

    「老鼠的主人特地過來看看他手下沒抓到的獵物,快打招呼。」

    常和低頭鞠躬,伊月也輕輕點頭致意。

    弓削弘兼花了不少時間由伊月的頭細細打量到膝蓋。

    這時,伊月想起吃掉母親的赫舐那反射火光的晶亮大眼珠。那是見到食物當前、充滿喜悅的怪獸之眼。

    弘兼扭曲薄唇。

    「先不論豐日大人所言的老鼠是否存在——」

    弘兼的視線仍盯著伊月說:

    「我已經不介意她們擅自溜出來了。」

    「是嗎?」

    「火督寮正護役一職是聽從天意設立、具有獲賜高樓的身份,沒有山裡來的猴子能出來攪局的分。」

    弘兼仍舊看著伊月。

    「話雖如此,不過弓削,現任正護役就是山裡的村姑喔。是右大臣募集占星師時找到的。前幾任也是養女。」

    伊月知道豐曰正等著看熱鬧。

    「那只是碰巧,如今我弓削家出了個火目式力量強大的女孩,有她就夠了。證據就是火目的力量已經減弱,京都也亂得厲害。」

    弘兼終於重新看著豐日。

    「哈哈。有趣的論調,弓削。和你說話總會挑起我踩碎化生骨骸時的情緒。佳乃的火目式確實厲害,但猴子不見得贏不了她。」

    「天皇一定會選擇佳乃。在她八歲首次拿弓時,就射出響箭弄垮了房子圍牆。」

    伊月背後咸到一陣寒意。

    ——八歲就射出響箭,不會吧。

    「那是弓削家最棒的作品。」

    ——竟然把人、把自己的女兒說的像物品一樣.

    「既然你對自己的女兒這麼有自信,為什麼還要放老鼠?」

    「我沒有放什麼老鼠,所以不瞭解您在說什麼。」

    「伊月姊,老鼠指的是什麼?」

    旁邊的常和小聲問道,伊月則噓的一聲要她安靜。

    一回過神,才發現弘兼那雙蜥蜴眼再次看向伊月。

    「豐日大人,我聽說那個因火災而無家可歸的孤兒是您隨興飼養長大的,現在居然還讓她當上御明,這玩笑會不會開太大?」

    伊月擺在腿上的拳頭緊握。

    ——居然說是飼養?

    「你說這是我鬧著玩的興趣嗎?這話說得真嚴厲。」

    「我聽說她進入火垂苑二年,還未曾射出過響箭?」

    伊月渾身僵硬。

    弘兼窮追不捨的視線越過伊月看向院子。伊月能聽見背後傳來女童們嬉戲的聲音。

    「這種猴子屋不會出現火目也是合情合理。豐日大人,在教她們射箭之前,不如先教她們爬樹吧。」

    「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碗撞擊地上發出了聲音。

    弘兼身後的兩名小廝也準備起身,這是因為伊月氣勢洶洶地踢飛茶碗,準備衝向弘兼。

    「快住手,對方可是大納言大人!」

    火護眾的某人小聲地說道,但伊月依舊無視,只顧著從弘兼平板的額頭上方朝下瞪著他。

    弘兼完全沒把伊月看在眼裡,眉毛動也沒動地持續看著院子。那股冷靜更令伊月的憤怒火上加油。

    「大早精神就那麼好啊,伊月。」

    背後的豐日悠哉說道。

    ——你為什麼還能如此泰然自若?

    伊月轉頭怒目瞪著豐日。

    「射射看不就知道了?」

    「……咦?」

    「弘兼的老鼠情報似乎太老舊,居然不知道妳會射響箭。」

    「別鬧了,豐日大人。」

    弘兼以黏膩的聲音說道:

    「在天地開闢時,就注定了猴子不能碰火。」

    伊月咬牙切齒,接著又垮下肩膀低聲說:

    「我射不出來.再說這裡又沒有弓……」

    「佳乃不也是沒有箭就射出響箭了?既然這樣,沒有弓當然也行。」

    ——你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我……」

    「我昨天不是才告訴過妳沒問題了嗎?」

    「你憑什麼能夠肯定?」

    「我一直用這雙眼看著、這對耳朵聽著妳的響箭啊。」

    「可是那個不對……」

    「哪裡不對,」

    「和常和、佳乃的聲音完全——」

    伊月突然閉上了嘴。

    ——不一樣。

    ——和常和、佳乃的不一樣。

    這時冷不防響起鐘聲。

    這是直接用手拍鐘所發出的聲音.雖然聽來微弱沉悶,但的確是火護之鐘。

    接著就聽見年輕的斧眾一員怒罵:

    「搞什麼!我不是說過不准擅自跑上守望塔嗎?」

    「呀啊!被發現了!」

    是女童的聲音。

    似乎有人跑上火警守望塔上玩鐘。斧眾的人似乎又罵了什麼,但伊月已經聽不進去。

    腹側開始發熱,騷動竄上胸口、背部,由脖子竄出頭部。

    火目式在咆哮。

    伊月低頭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手心,又看向豐日。

    童子露出微笑指向院子。

    伊月穿過大廳走出院子,她的那股氣勢嚇到了女童們,所有人都害怕地退到一旁。

    她光腳踩在土地上.對著正面圍牆擺出射箭架勢,手上還能厭覺到這幾年每天握著的那把弓的觸感。

    她拉開不存在的弓弦。

    空氣發出嗶哩嗶哩的聲響燃燒起來。

    一道紅光隱約出現在她伸出的左手,以及抵住下巴的右手之間,並隨著每次鼓動愈發明亮。

    ——來了。

    箭離開的剎那,伊月失去了意識。

    厭覺像整個人投入深遂的水中,體內的熱由指尖進出、吸入黑暗。

    這一切僅發生在一秒種之間.

    鐘聲把伊月的意識拉了回來。

    鐘聲不斷響著。

    是火護之鐘。不像夜晚敲響時那樣有著間隔而是無數的、數十數百個鍾不間斷地響個不停,交雜碰撞出的隆聲震動著大氣。

    伊月不確定自己正站著還是倒下了,只能確實感受到腹側上五星火目式的熱度。

    隔了一拍,視覺才總算恢復。

    由伊月的胸口開始,有一道清楚延伸的紅光穿過院子,直到對面的圍牆中間。那道光就像遭到低沉的鐘響聲吞沒般,正逐漸消失。

    伊月原本緊繃的身體力道也像衝過熱水澡般,滲入地面消失。

    ——就是這個嗎?

    ——這就是我的聲音嗎,

    在弓場殿燒掉好幾支箭、聽過好幾次的聲音確實就是這個鐘聲。只是因為自己的腦子一片混亂,所以才沒發現。

    圍牆外頭突然騷動起來.似乎是聚集了不少人,可以聽見吵吵鬧鬧的說話聲.

    「豐日大人,外頭全是城裡的人——」

    伊月聽到聲音大驚回頭,正好阿琴跑進大廳來。

    「大家都在問剛剛的鐘聲是怎麼回事?是化生出現了嗎,」

    「思,我這就過去和大家解釋。」

    豐日連忙站起身來。

    正當他準備要往門口走去,卻又像突然想起什麼地對戈眾的領頭們說:

    「對了,弘兼要回去了,替我送客。」

    聞言的弘兼倏地站起,臉上表情雖然平靜,伊月卻看見他的細眼睛瞇得更細了。

    「這場猴戲還滿意嗎?」

    「黃芥末湯很好喝。」

    話裡也出現剛才沒有的敵意。

    躲在院子角落的女童們也跑了回來圍上伊月。

    「伊月姊,好厲害!」

    「那個是怎麼辦到的,怎麼做的?」

    「進宮後,我也能夠像妳一樣嗎,」

    伊月摸著鼓噪的女童們的頭,並看了常和一眼。兩人視線交會,常和打心底開心地笑著。

    「伊月!常和!妳們在這裡嗎?」

    此時,門口傅來熟悉的聲音。

    伊月和常和面面相覷。

    ——該不會是?

    腳步聲響起,大廳的門被打開。

    伊月、常和、正要離開大廳的豐日,以及弓削弘兼全都看向在門外手持枴杖的巫女。

    「伊月,妳們沒出事吧?」

    「佳……佳乃?」

    一聽見伊月的聲音,佳乃便推開站在門前的豐日往她跑去。

    「喂,危險……」

    想要從走廊跨下院子的佳乃這時一腳踩空。

    「呀啊!」

    說時遲那時快,伊月已經跑上前接住了她。佳乃的細手臂緊緊抱住伊月。

    「伊月平安無事,太好了!」

    佳乃把頭靠上伊月胸口。

    「妳該不會是從火垂苑走路……」

    「我一直在找妳們,伊月和常和都不見了,我在宮裡到處找,我、我已經、不曉得……」

    伊月第一次看到如此驚慌失措的佳乃。

    更工意識地摸了摸她背上的頭髮。

    「真丟臉,佳乃。」

    黏膩的聲音響起。

    伊月知道懷裡的佳乃身體僵住。

    弓削弘兼看著她們.那雙細眼睛彷彿蹲踞在冬天向陽處的蜥蜴。

    「弓削家出生長大的人居然會如此驚慌失措,直一可悲。」

    「父……」

    佳乃把頭轉向弘兼聲音出處.伊月知道她的身體正在發抖。

    「……父、父親大人,您為什麼在這……不對,果然、果然是這麼回事。」

    佳乃的聲音聽來像在說著囈語。

    看著這樣的佳乃,弘兼鼻子冷哼一聲,把頭轉向豐日。

    「豐日大人,御明們竟然一起溜出內宮,這監督也未免太過鬆散了,如果讓宮外的人知道該怎麼交待?」

    「什麼?我以為她們是出來賞花呢,只是季節不太對。」

    「哼。」

    弘兼再一次以那種眼神看向佳乃。

    接著仔仔細細打量伊月的臉後稍微一笑。

    向豐日行禮後,弘兼便帶著兩名小廝離開大廳。

    即使他的腳步聲埋沒在總部外頭的喧囂當中,佳乃仍持續顫抖著。

    「佳乃姊,妳的臉色好蒼白喔,還好嗎?」

    常和也過來抱住佳乃的腳。

    佳乃沒有回答。伊月知道她以沒有睜開的眼睛瞪著弘兼離開的門口。

    「佳乃,發生……什麼事了?」

    「……有賊。」

    ——賊?

    「昨天深夜,有無賴闖進火垂苑裡。我、於是、啊啊……」

    佳乃伸出細手臂把二芳常和的腦袋也摟過來。

    「妳們兩個都沒事……太好了。」

    「我也要抱抱!」

    常和擠進佳乃和伊月中間與她們抱在一起。

    伊月則越過佳乃的肩膀瞪著豐日。

    ——老鼠是指這件事?

    「馬上要回火垂苑了,快去準備吧。」

    語畢,豐日便快步離開大廳。

    *

    回到火垂苑時已經接近正午了。

    「回來了!她們回來了!」

    在門外第一個遇見的女官勃然變色跑進宮內門,就有七、八個女官圍了上來。

    接著就聽見大批腳步聲走了過來,他們才一進門,就有七、八個女官圍了上來。

    「豐大人!您怎麼可以如此胡來,今天絶對饒不了您!」

    年長的女官高吊起眉毛說道。

    「反正沒釀成大禍,有什麼關係嘛。」

    童子優哉游哉地回應。

    「昨晚出大事了!有賊跑進來了啊!」

    「伊月大人與常和大人都不在,甚至連佳乃大人也……啊、啊啊、嗚嗚。」

    扯著刺耳嗓音大聲說的那個年輕女官,一臉蒼白地倒入身後女官的手臂裡。

    「也沒交待去哪裡就把她們帶出苑外,您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如果寫了去哪裡妳們就會來把她們帶走吧。」

    「廢話!」

    女官扯著嗓子大嚷。伊月縮起脖子等待暴風雨過去。

    「佳乃大人也是!明明眼睛看不見,居然還一個人跑出去……」

    「等一下。」

    常和從伊月背後探出頭說。

    「不要罵豐日大人和佳乃姊。」

    「常和……?」

    佳乃也驚訝回頭。

    「他們是擔心我,對吧?要處罰的話請處罰我。」

    「呃、這個、不、那個——」

    女官露出尷尬的表情,輕咳敷衍。

    「我們哪有資格說什麼處罰.我們只是一想到要是身為御明的常和大人、佳乃大人和伊月大人有個什麼萬一,我們……」

    女官們的眼睛像約好似的全泛著淚光。想起奔進「以」組總部的佳乃,伊月連忙說:

    「對、對不起,是我們不好。都怪我傻傻地跟著那個笨蛋走……」

    伊月的話說到這裡就停住。

    所有人的視線全部看向豐日——不對,是看向豐日原本在的地方。

    白衣童子的身影早已消失。

    「……又給他逃走了。」

    年長女官果然說道。

    「可惡,逃跑的速度總是那麼快。」

    伊月整個人目瞪口呆。這與其說是逃跑不如說是消失。豐日趁著所有人把注意力擺在常和身上的空檔消失無蹤。

    「總而言之——」

    女官再度輕咳。

    「今後請別再做出這種事了。各位是御明,是保護國家的重要人物。」

    「因為各位出了宮外,待會兒請務必仔細淨身。」

    女官交待完,三人便一起往東殿後側的浴場去淨身,換上白衣的三人圍著水井,不斷從頭頂澆下冷水。

    「嗯嗯嗯,好冷。」

    常和像弄濕的貓一樣邊說邊甩著頭。

    「怎麼,比較喜歡淋熱水嗎?」

    伊月壞心眼地說。

    「咿呀嗚!」常和聞言便縮起了脖子。

    「哎呀,熱水是什麼意思,」

    「跟妳說,豐日大人的家裡有這~~麼大箱的熱水,可是好窄,而且滿是水蒸氣所以好熱,伊月姊還啪沙啪沙的……」

    伊月遮住常和語焉不詳的嘴,跟佳乃解說總部浴室的事情。

    「咦,淋熱水,不會……燙傷嗎?」

    「用不著擔心,很舒服喔!佳乃姊下次也一起去洗吧!」

    「三個人要怎麼擠進去?」

    「我待在熱水裡面就可以了?」

    「笨蛋!」

    佳乃微笑。

    「好像很好玩呢。」

    「吶,我們改天再拜託豐大人帶我們去吧,」

    「那怎麼行,如果又溜出火垂苑,可不是挨挨罵就能了事的。」

    「是喔.那等火目交接完畢,大家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不曉得該說什麼的伊月看向佳乃,佳乃也正好往自己這邊轉過頭來,臉上更寫滿不解。

    常和不知道一旦確定新任火目,就會有一個人再也無法與其他兩人碰面了嗎,

    「佳乃姊一定也會愛上那個浴室喔!」

    「對,應該會。等哪天有空,我們一定要二人一起去看看。」

    回答的佳乃臉上浮現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讓伊月感到莫名不安。

    「佳乃姊,幫我擦背好嗎,」

    半裸的常和抱住佳乃背後。佳乃苦笑著用布擦拭常和的背。

    「咦?」

    佳乃撫摸常和背部、肩膀和胸

    「思思思,好癢喔。」

    細瘦的手指沿著變硬的燒傷痕跡移動。

    「妳的皮膚上好多疙瘩,是蟲咬的嗎……」

    沿著傷痕前進的手指來到火目式之星後停住。看得出來佳乃的表情緊繃。

    「火目式的……迫燒?不會吧?」

    她注意到燒傷痕跡是一個圖案。伊月原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卻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

    「這是在長谷部家被燒的嗎?」

    「……嗯。」

    常和垂下眼睛低頭。

    「怎麼會有這種事!」

    佳乃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

    「這有用水確實冷卻過,所以……不會太痛。」

    「問題不在那裡!」

    佳乃的口氣變得強烈。打顫的手臂由背後緊緊抱住半裸的常和。

    「妳從來沒有懷疑過嗎?他們對妳做出這種事,妳仍舊想當上火目嗎?」

    伊月厭覺到腹側一團猛烈燃燒的熱,忍不住呻吟蹲下。火目式正激昂著,因為佳乃那濁黑帶刺的憤怒情感流了進來。

    「……佳、乃、停……」

    「如果是我,絶對饒不了他們!」

    佳乃的黑髮在跳動。

    「饒不了!饒不了!我絶對饒不了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我們可不是道具,怎麼能、怎麼能夠原諒這種事情!」

    佳乃的手指深深陷入常和的上臂與腰,指尖也毫無血色地發白。

    「佳乃姊,好痛……」

    常和掙扎著,而伊月則毫不猶豫地走近佳乃,一巴掌打上她蒼白的臉。

    「——啊!」

    佳乃仰頭吐氣,突然渾身虛脫地倒在常和身上。伊月連忙抱起兩人。

    「佳乃,妳剛剛失控了嗎?到底怎麼回事,」

    佳乃纖細的身體仍在伊月的懷中顫抖。伊月以手指托起佳乃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看著那對不曾張開的眼皮,並在眼頭和眼尾隱約發現結痂的痕跡。

    疙瘩……火燒的痕跡……?

    常和胸前的燒傷。佳乃的激動。

    伊月突然想到。.

    「妳的眼睛……該不會也是被誰給……」

    「放開我。」

    佳乃推開伊月,雖然被腳下的小木桶絆住差點跌跤.但她仍扶著水井柱子支撐住自己。

    然後就這麼頂著濕淋淋的頭髮與白衣往東殿方向走去。她的背影看來像是被墨沾濕、隨處飄蕩的紙片。想要叫住她的伊月在走了兩三又停下腳步,因為她不曉得該說什麼.

    ——如果開口,佳乃似乎會化為灰燼碎裂。

    等佳乃消失在建築物暗處後,伊月仍站在原地好一會兒,連常和摟住她的腰部沒發現。

    「佳乃姊好可怕。」

    常和邊說邊緊緊抱住伊月的腰,伊月近乎無意識地抱住了常和的頭。腹側上的火目式已經冷卻。現在只能感覺到白衣濕淋淋的不舒服觸咸。

    ——佳乃。

    ——居然會毫不掩飾地如此憤怒。

    突然,一陣風吹過濡濕的身體,讓伊月打起冷顫。但是即使擦乾了頭髮和身體,顫抖依然停不下來。

    *

    那天夜裡,火垂苑的後側髮現兩個奇怪的東西.一個是燒得幾乎只剩下骨頭、死相慘不忍睹的焦屍。

    另一個,則是一隻燒得焦黑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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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1 AM


第一卷 四、火焙巡禮

    六天後的晚上。

    練習結束後,常和出去執行傍晚的奉射,弓場殿內只剩下伊月和佳乃兩人。今晚的風特別大,吹得圍繞火垂苑的竹林沙沙作響,照亮箭道的篝火也隨風搖曳。

    率先注意到烽火樓不對勁的人,是佳乃。

    「塔之火……快要消失了。」

    佳乃將閉著的眼睛面對夜空,並低聲說道。

    伊月停下正把弓弦捲回捲線器上的手,也跟著仰望內宮中心——烽火樓的黑影。

    確實,在樓頂燃燒的青焰顫動閃爍得厲害。

    「那實在不是什麼好現象吧。」

    「現任火目的力量正在減弱。這是注定會發生的。」

    佳乃的聲音十分平靜。

    「那麼,就快了。」

    「是的。」

    距離天皇選擇下任火目的日子不遠了。

    ——原本還以為沒有那麼快.

    但伊月進入火垂苑已經三年,加上最近化生頻繁出沒,不到三天就放一次響箭、灼箭,現任正護役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話說回來,佳乃,妳明明看不見.怎麼那麼清楚?」

    「莫名其妙就知道了,因為從烽火樓壓迫而來的力量逐漸減弱了。」

    「壓迫而來……?」

    伊月不曾有過那種感覺。

    是因為看不見,或是該說佳乃身為御明的能力高強呢?

    「因為我從小就看著烽火樓長大。」

    「原來妳不是天生就看不見啊。」

    說完,伊月連忙遮住嘴巴。她無意問提到了佳乃的眼睛。

    伊月想起與常和從「以」組總部回來那天.佳乃在浴場那副非比尋常的模樣。

    ——是我想太多了嗎?

    從那之後,佳乃就對眼睛或「那個男人」的事隻字不提,伊月也因為覺得尷尬而一直沒問。那天以來,佳乃的樣子始終不對勁,偶爾會陷入沉思,有時又突然變得多話。

    「我瞎掉是七歲時候的事,所以我曾親眼見過現任火目登樓時的熏淨儀式。」

    佳乃無視伊月的懷疑,以同樣平靜的語氣回答。

    「熏淨儀式?」

    「是的。火目交接時,會焚燒像山那麼高的青草淨化烽火樓。升起的灰色煙柱比樓身還高,從遠在京都外的村莊都能看到。我也是從弓削家大宅看見的.」

    「原來如此。」

    「那直的是……很可悲的景象。」

    「可悲?」

    佳乃不再仰望天空,轉向伊月無力地微笑.

    「妳不覺得,火目是個悲劇人物嗎?」

    「……為什麼?」

    「單獨肩負起護國重任.並忍受數年的孤單.」

    她的話,讓伊月陷入短暫的沉默。她不曾想過在烽火樓頂上的正護役有著什麼樣的感受。

    「……因為這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啊。」

    「沒錯。每個人都這麼說,沒有任何人懷疑過.太愚昧了,這個國家的人們都太愚昧了。」

    ——佳乃,妳在說什麼?

    「我也快要和伊月分開了呢.」

    不曉得該回應什麼好的伊月只好保持沉默。

    「幫眼睛上藥的時間到了,我先失陪了。」

    「啊啊……嗯.」

    語畢,佳乃便逕自從弓場殿離開。

    ——分開啊。

    ——如果我當上火目,就要和佳乃與常和說再見了。

    就算被選上的不是伊月,也會有一個再也見不到面的人。伊月差點跟常和一樣忘了這點。

    這時.注意到身後動靜的伊月轉過頭去,便看見白色身影自黑暗的箭道一步步走過來。

    「居然能注意到,妳變敏鋭了。」

    來者是豐日。

    「我不會永遠都是被嚇到的那個好嗎,話說回來」

    等豐日走進明亮的射箭處後,便看見他的白衣上又沾滿了煤炭,而且還佩帶著太刀,長髮也綁著火護眾證明的紅色綁繩.

    「獵殺結束就直接過來這裡嗎?」

    「嗯。連續五天不睡,對我這副老骨頭來說實在太吃力了。」

    豐日在射箭處地上呈大字躺下,太刀更撞出不小的聲響。

    「回總部去睡不就得了?」

    「我本來是打算和妳說完話就回去睡的力氣都沒了,讓我在這裡躺躺。」

    「笨蛋,這樣會咸冒!」

    伊月說完,瞥了眼佳乃離開的木門。

    「是不希望讓佳乃聽見的內容嗎?」

    「嗯,已經知道那具屍體的身份了。」

    豐曰說的是伊月與常和從「以」組總部回來那天,在火垂苑後側髮現的焦屍和斷臂。

    「果然是賊嗎?」

    「女官也說了賊有兩人,所以應該沒錯。再加上聽說那天黎明前,有個斷了一條手臂、重傷垂死的男人進入弓削家大宅。」

    豐日瞪著天花板低聲說道。

    「——佳乃的父親究竟打算做什麼?」

    「大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弓削家的女兒獲選為御明進入這裡,當時還有另一位優秀的御明在,她的響箭會發出鈐蟲般聲音,是位美人兒,發如黑蜜,肌膚雪白,眼角也充滿魅……」

    「夠了。那位御明怎麼了?」

    「進行清農奉射時,被人玷污了。」

    伊月說不出話。

    「那女孩回家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之後由弓削家的御明成為火目。」

    「……沒有什麼證據嗎,」

    「弓削沒那麼蠢。當時弓削家的當家是弘兼的父親,看來兒子也想用同一招再來一次。但是一方面我不想和他們牽扯,再者我也必須低調行動才行。」

    突然冒出某個想法的伊月開口問道:

    「殺了賊的人,該不會是你吧……?」

    豐日緩緩坐起上半身,蹙眉搖頭.

    「怎麼可能。但目前也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殺的。弘兼特地來到總部時,我就覺得事有蹊蹺,他似乎也沒料到自己的手下會讓人宰了,所以在被嚇到後就親自跑來試探我。又或許他認定人是我殺的,所以跑來找我算賬……」

    話說到後半時,豐日像自百自語般低下頭去,音量也小到幾乎聽不清楚。

    ——背地裡似乎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

    伊月的身體忍不住顫抖。

    何況,能把人燒到只剩骨頭根本就不尋常。

    到底是誰?

    「還有,那個殺人手法簡直就像——」

    豐日含糊其詞。

    直接看過屍體的伊月知道他想說什麼。

    簡直就像——

    化生干的。

    兇手當然不可能是化生。如果化生出現,響箭會飛過來。

    隨著太刀發出的聲響,豐日站起身來。

    「總之妳自己小心點。」

    「啊……嗯。」

    「收到『以』組的火焙巡禮通知了嗎?」

    「昨天收到了。」

    所謂的火焙巡禮,是指火護眾前往京都近郊村莊找尋擁有火目式的女孩的行事。依照慣例,御明也會隨行。

    「佳乃因為眼睛的關係沒辦法去,所以這次也是妳和常和兩人前往。我今晚得去趟東國,沒辦法象上次那樣照顧妳們,自己小心。」

    「今晚?你不是才剛回來?」

    「最近化生如雨後春筍般頻頻出現。」

    豐日無力地笑了笑。

    「因為火目的力量正在減弱,我也沒時間捉弄妳取樂了。」

    「笨蛋。」

    豐日下到庭院,拖著太刀尖端發出的煙霧,再次往黑暗中走去。

    「豐日大人——」

    伊月不自覺地叫住他。

    童子小小的背影緩緩轉身,頭髮上的紅色綁繩在黑暗中描繪出優美的曲線。

    「……別太逞強。」

    豐日沒有答話.只回以微笑,接著背對伊月走開。

    伊月把弓箭等道具收進倉庫後嘆了口氣。

    ——這股不安是怎麼回事,

    被燒死或被侵犯的都不是伊月,全都是傳聞罷了.伊月只是在懷念的總部住了一晚,吃了阿琴做的菜,和女童們一塊玩耍,外加找到自己的響箭後就平安地回來了,如此而已。

    ——不對,還有見到那傢伙。

    弓削弘兼。

    伊月想起那張白得恐怖的瓜子臉。

    另外,還有佳乃的事情。

    回想著當時那股不祥的厭覺.伊月拉開了弓場殿的木門。

    佳乃的臉就在門外。

    「哇!」

    伊月忍不住尖叫,嚇得正要伸手開門的佳乃縮回了手。

    「佳乃,妳、妳——」

    妳站在這裡多久了——伊月的這句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因為這樣問好像自己在背地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怎麼了,忘了什麼嗎?」

    「呃,是……我忘了香囊。不在這裡嗎?」

    伊月回頭環顧弓場殿。

    「沒看到耶。」

    「是嗎?這樣啊,大概是我記錯了。」

    乾脆地說完這句話,佳乃便轉身走向通往東邊對屋的走廊.

    ——佳乃聽見豐日說的話了嗎?

    豐日開始說話時,佳乃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所以應該是回到房間後才發現東西忘了拿.如果是這樣,那她應該沒聽到吧。

    想到這裡,伊月想起佳乃的順風耳。

    ——既然能聽出苑外的弦音,那要聽見隔壁棟的說話聲,也許並非難事。

    ——不對,搞不好「東西忘了拿」根本是撒謊。

    ——她早就注意到豐日在場……

    「怎麼了?」

    佳乃止步轉過頭問。

    「不……沒什麼。」

    伊月搖頭甩開胡思亂想。

    「我全都聽見了。」

    佳乃的話,讓伊月全身僵硬。

    「原來如此.另一個人……活著回去大宅了啊。」

    保持閉眼的狀態,佳乃的表情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早知道應該燒得更徹底一點才對。」

    伊月瞬間不寒而慄。

    正想開口,佳乃的身影已經自走廊轉角消失。

    「什麼是火焙巡禮,」

    大口吃著芋頭的常和對伊月問道。

    「常和大人,嘴巴有食物時開口說話有失體統。」

    伺候餐點的女官叮嚀道。

    晚餐時間,常和坐在伊月旁邊.佳乃則坐在對面。餐點是淡水魚、芋頭乾和當季山菜,但伊月沒有絲毫食慾,因為佳乃說的話直到剛才仍在她的腦中盤旋。

    ——是我聽錯了吧。

    伊月打心底如此希望。

    不好意思面對佳乃的她,就連抬頭也辦不到。

    「和『以』組一起的話,就又能夠和那些孩子一塊兒玩了嗎,」

    常和眼神閃耀地續道,似乎很喜歡和總部那些小女童一起玩鬧。伊月不禁嘆氣。

    ——真羨慕這傢伙水遠不會感到不安。

    「我們不是去玩,是去尋找身上有火目式的女孩,怎麼可能帶著那些孩子呢。」

    「什麼嘛,真無聊。」

    「因為事關緊急啊。」

    佳乃突然發言。

    「現任火目的力量突然減弱,所以火督寮和天文省也很緊張。」

    ——對喔,除了火目之外,還必須從現在開始補充新御明才行。

    伊月現在才注意到。

    如果火目是稻穗,御明是秧苗的話,那火焙巡禮就是在挑選種子。火目的位置絶不容許空缺,因此必須提早兩任前就先選定御明。

    「可是我們要怎麼找到有火目式的女孩呢?一家一家問?」

    「笨蛋,怎麼可能。」

    「常和,你不曉得嗎?是靠占卜喔。」

    「占卜?」

    「長谷部家也是透過這種方式找到常和的。」

    「耶,原來我是給占卜選中的啊。」

    說得彷彿事不關己。

    「所以才需要御明隨行,據說火目式會互相吸引。」

    貴族家裡自行占卜也能找到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事實上常和就是用這個方法找到的。但還是借助御明的力量執行火焙巡禮最為踏實。

    「那就一定能找到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並且把大家帶回火垂苑囉?這裡也會變得熱鬧起來,對吧?」

    「不。具備禦明資格的女孩子仍是少數。再說她們也有父母,不可能說帶走就帶走。火焙巡禮除了尋找御明之外,還有其他目的。」

    「咦?是什麼?」

    「——消滅化生。」

    聽到這句話,伊月身體緊繃。

    ——對了,那個時候。

    ——撿到我那時,豐日正是因進行火焙巡禮而來到我們村裡。

    ——沒趕上。

    佳乃的聲音空虛地迴響在伊月耳裡。

    「……據說火目式會呼喚化生靠近。特別是火目即將交棒這時期,眾多化生出沒。因此如果女孩身上的火目式力量太弱,沒有資格成為御明,就會用殺草蟲的藥封印住它,使它不能再呼喚化生。」

    「佳乃大人!」

    女官近乎慘叫的大聲說。

    「怎麼可以把禁忌說出來呢!」

    「是嗎……也對,我忘了。常和,把我剛才說的話忘了吧。」

    這麼說著的佳乃臉上如白牆般面無表情。

    「唔、嗯。」

    常和乖乖點頭。

    回過神來,伊月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深深陷入了膝蓋,手臂也不住打顫。旁邊的常和好像說了什麼,她卻一個字也沒聽見。

    ——沒趕上。

    伊月不斷重複著豐日過去經常告訴自己的話。

    晚餐結束後,伊月馬上又回到弓場殿練習弓箭。

    「伊月姐?」

    正要開啟弓場殿木門時,伊月突然聽到叫住自己的聲音,轉頭一看,常和正從走廊轉角露出上半身。

    「什麼事?」

    「那個、呃……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道歉?」

    「呃,我聽佳乃姐說了伊月姐的村子發生的事。都怪我胡言亂語……能原諒我嗎?」

    多管閒事——伊月心想。

    「別在意。那不是我的錯,所以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伊月撒了謊。

    「——那不過是,沒趕上罷了。」

    *

    大不諱——阿彌陀——如——來——

    烈焰化解——天——與地——

    突然——開展的天地——

    奉天——承運——斬妖——除魔——

    樹林間響起火焙巡禮的祭文聲。

    頌文者是二十幾名的火護眾們。他們排成兩列,一同將掛著白布的戈尖朝天剠去,同時走下緩坡。

    數隻山鳥被祭文聲音驚嚇,含怨振翅由樹梢飛往傍晚昏暗的天空。

    伊月騎馬定在隊伍的最後方。

    身上不是平常的白衣朱挎巫女打扮,而是無袖、稱為水晶聚的深藍色裝束,箭筒也直接綁在腰帶上。這打扮或許方便射箭,但在五月這個時節,只要太陽一下山就會感到涼意。

    頭髮以紅色和紫色繩子分綁成兩條辮子,綁繩由髮尾拖得長長地往下延伸,末端各綁著三個鐵環,就連坐在馬鞍上,頭髮的綁繩仍長得幾乎碰到地面,鐵環還隨著馬步移動發出鏘鏘聲。

    ——這樣不會卡在草叢裡吧?

    打從一刻鐘(註:約兩小時)之前進入山區開始,伊月就一直很介意這件事。只有一名斧眾年輕人跟著她的馬後面,如果鐵環纏上草根,自己搞不好就會墜馬。

    這時,她斜眼看向隔壁馬上的常和,不知為何,常和在進入山區後話就變得很少。

    只見常和臉色一片蒼白,挺胸挺到背部快彎出個凹洞,握著弓和繮繩的手更爆出了青筋。

    「怎麼了?你要不要緊?」

    伊月輕聲問道。

    常和只微微轉動眼睛看著伊月。

    「……屁、屁……屁——」

    聲音聽起來就快哭出來了。

    「屁?」

    「……屁股——」

    「屁股怎麼了?」

    「……好痛,好像快裂成兩半了。」

    在聽懂常和的話語後,伊月差點笑了出來。

    「這可不是在說笑啊,伊月姐!」

    常和眼眶含淚地大喊。

    「欸、呀,抱歉抱歉。」

    伊月邊回答邊遮著嘴抖肩竊笑。

    「原來如此,常和是第一次騎馬啊。」

    「……我沒想到會顛得這麼厲害。」

    火焙巡禮已經進入第二天。這麼說來,在平地行進時,她也一直在忍耐吧。畢竟進入山區後路況就變糟了。

    「伊、伊月姐,你都無動於衷耶。」

    「因為在總部時常常騎馬。」

    幫伊月牽馬的戈眾聞言轉過頭說:

    「分明就是你擅自亂騎!還挨了好幾次罵。」

    「吵死了。騎個馬而已有什麼關係。」

    伊月嘟起嘴尖。

    常和則再度陷入沉默。

    頭部兩側掛著沉重的髮繩,所以不太能轉動,但斜眼都能清楚看見常和面色憔悴。

    「我去跟領頭說一聲,稍微休息一下吧?」

    伊月小聲說道。

    「不了,沒關係,我會忍耐。」

    常和哽嚥回應。

    「這大概是天譴吧。」

    「什麼天譴?」

    「因為,那個,我說了那個……禁忌之事……」

    「所以啊,不要又掛在嘴邊啦。」

    「呀啊嗚!」

    發出奇妙的聲音後,常和再度沉默。

    唱頌祭文的聲音開始溷雜沉沉的水聲。

    火焙隊伍來到流經山谷間的河畔。似乎進到山的深處了,岸邊處處是急流粗削過的岩石。

    他們一行人沿著急流,轉往下游的方向前進。群山的切口正好交疊,深紅色的落日出現在正前方。

    「常和。」

    伊月低聲說。

    「知道那為什麼是禁忌嗎?」

    「咦?呃,不是因為說了會遭天譴?」

    「笨蛋,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那件事火垂苑的所有人都知道,就連火護眾也知道。」

    火護眾高舉著戈,上面的白布在夕陽中猶如魚群緩緩游動。

    「如果世人知道火目式會呼叫化生,你覺得事情會怎麼發展?」

    隔了一拍後,就聽見常和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到時候像我或者常和這樣的孩子,大概一生下來就會被拋棄了。」

    「怎、怎麼會?」

    「你以為不可能嗎?」

    ——吃掉了。

    ——那傢伙吃了母親。

    ——那隻蜥蜴燒了我家,還把村子、森林、倉庫、神社全部燒光,除了我之外,全部。

    「如果捨棄了我……母親或許就不會死了。」

    「可是、可是——」

    「所以火目式要受到崇拜,非得受到崇拜不可。我要成為火目,把化生一個不留地燒死。不那麼做的話,我、我……」

    伊月乘坐的馬突然扭動了頭部。

    這讓伊月連忙放開繮繩,她似乎無意中用力扯緊了馬鬃。

    「乖、乖乖。」

    拉著馬的戈眾馬上安撫馬兒。

    「你在搞什麼啊,伊月?」

    他撿起繮繩遞還給伊月。

    「……對不起。」

    伊月顫抖的手接過繮繩。

    ——我在做什麼?

    ——明知道那只是沒趕上。

    她窺探常和的表情。

    在視線交會的瞬間,常和馬上把臉轉回正面。

    ——或許還是別說比較好。

    「……總覺得好奇怪。」

    常和說。

    「火目式會招來化生,又能打倒化生……好奇怪喔。」

    「……是啊。」

    伊月也覺得這是個奇怪的設定。

    不只是怪,還諷刺到令人毛骨悚然。早知如此還不如別擁有打倒化生的力量,若只是單純受到詛咒,伊月一出生就會馬上被棄置山林,成為野獸的食物,或許這麼一來襯裡的人就能千安無事地活下去。

    伊月搖頭甩開這些想法。

    這時候祭文的聲音突然中斷。

    隊伍停下腳步。戈眾、斧眾全都轉頭看著伊月。

    ——怎麼了?

    她這時才注意到。

    不斷有嘰嘰嘰嘰的金屬聲傳來。那是一種彷彿用巨大鋸子鋸著吊鐘般的刺耳聲音。

    ——後面?

    伊月也想轉頭,但編在頭髮上的髮繩卻來礙事。這時她才發現,發出聲響的原來是髮繩末端的鐵環。

    ——擁有火目式的女孩就在附近?不對……

    昨天造訪的村子雖然有著擁有火目式的女孩,但鐵環也沒發出這麼可怕的聲音。這是——

    「是回音……」

    「回音。」

    「有化生。」

    「附近有化生!」

    從火護眾之中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伊月先是感到顫慄,接著腹側突然發熱,害她差點跌下馬背,她只能拚命抓著馬鞍邊緣。

    「……伊、伊月姐、這是……」

    轉頭一看,常和也伸手按著胸口痛苦地扭動著。難聽的鐵環聲音愈加高亢。

    「頭兒,起火了!」

    有人大叫。

    是領隊的戈眾。所有人看向他所指的天空。正好是他們前進的方向,西方——溪流下游的天空冒著黑煙,污染了夕陽。

    ——燒起來了。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那一夜的回憶在伊月腦中甦醒。

    「疾!」

    隨著領頭大喊,火護眾全體蹬著河岸小石跑了起來。

    夕陽已經隱沒山腳,如木通果實般豔紫的夕陽蔓延西邊整片天空,但照耀山谷村莊的火焰比那更加明亮。

    零星散居田間的人家全部著了火。

    伊月軀馬率先進入村莊。一跳下馬鞍,便立刻扯下仍綁在頭髮上持續發出吵雜聲響的鐵環。

    「伊月,笨蛋!別一個人過去!」

    她無視背後的喊聲,拿起弓箭跑了出去。

    能看見河岸邊聚集了許多的人。

    也能聽見嬰兒的哭聲。

    伊月來到田埂時,差點和由對面衝過來的人影撞上。

    「咿咿咿咿啊啊啊啊!」

    那個人影雞貓子鬼叫著趺坐到地上。定眼一看,是個衣服燒得破爛的女子。她的頭髮散亂、從衣上破洞還能窺見被火燒得紅腫的胸部。

    「啊、啊啊啊。」

    「我是火護眾『以』組。火源呢?火源在哪裡?」

    伊月搖晃該女子的肩膀發問,卻只換來發燒似的呻吟。

    接著又聽見一大群人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看見更多人影跑下坡道。

    「怪物!」

    「那是怪物!」

    「咿咿咿,奸可怕好可怕……」

    老人們完全沒注意到伊月,全都遙自跑過她瞋前.映倒在河岸上。

    ——果然是化生。

    拋下倒地的女子,伊月跑上村民走過的斜坡。

    村莊的慘況一覽無遺。

    火焰吞噬著稻草屋頂噴出的大量火星、倒塌的倉庫、母親呼喚孩子的悲痛叫聲。焦臭的風更吹上伊月的臉。

    伊月麻痺般無法動彈。

    左手邊的房子在火中大大傾斜,發著吱嘎聲倒塌。煙霧向上升起,幾個變成火球的人影自屋裡滾出倒在路上。

    伊月全身僵住,動彈不得。

    戈眾引導村民的怒吼聲為何聽來如此遙遠?

    風聲變強了。

    還溷雜著鐵環嘰嘰的迴首。

    地面傳來巨響。

    伊月完全動不了。

    ——我的村莊也是這樣子燒掉的。

    ——我家也是。

    ——我的母親也是。

    ——當時的我也同樣無能為力。

    ——只是看著母親被吃掉、村莊被燒燬……

    「……月姐!伊月姐!」

    尖鋭的聲音打斷伊月的思緒。

    一轉過頭——

    常和手拿弓箭跑過來。水晶聚的深藍色融入黑暗中,只有白色手臂暴露在火焰光芒下。

    「下面,危險!」

    常和大叫。

    ——下面?

    才剛低頭,地面就出現裂縫,接著自伊月的雙腿中間隆起。伊月屏息往旁退開,但立刻失去平衡,一個觔斗以肩膀撞地跌倒。

    驚人的聲響襲向伊月,土塊往她身上撒落。

    伊月在爬著後退的同時仰頭,就看見剛才她站的地面生出了一個巨大黑影,不對——是那東西突破地殼現身地面。

    一根根猶如宮殿柱子般粗、毛茸茸且關節突起的腳踩上地面,拖著自己短胖的身體出到洞外。在頭部那如松林般茂密的體毛深處。有著一整排閃閃發亮的眼睛。

    是一隻大到驚人的——蜘蛛。

    「……是喰蔵……」

    某人如此低語。

    大蜘蛛化生——喰蔵吼叫著,並舉起無數隻腳再度踏在地面上。

    熱風隨著牠的動作捲起。

    伊月連忙以雙手掩面。在她旁邊的房子屋頂瞬間起火燃燒。

    「暫時撤退,這裡太窄了!」

    聽得見領頭的聲音,但伊月的四肢仍在發抖。

    「伊月姐,快點!」

    常和拉著她退到斜坡下。

    「這個光靠『以』組實在阻止不了。」

    「我們擋火隊也來幫忙。」

    「只有迎戰一途了。」

    「從上風處包圍牠!」

    「嗯!」

    「散!」

    留下領頭一人,十多名火護眾手拿戈散開。在此同時,山丘上又噴起新的火炷燒焦黑夜。

    「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還在裡面!」

    斧眾正強行把一位陷入半發狂狀態哭喊著的母親拖下斜坡。

    伊月無視常和在耳邊喊著什麼。

    地鳴不斷靠近。

    斜坡頂上出現短胖的黑影,那是大蜘蛛的頭部。無數眼睛閃閃發亮。

    牠正看著伊月。

    沒錯,正看著伊月。

    在那堆眼睛下方,兇殘的大口張了開來。在那不似蜘蛛,反倒像是野獸的嘴中,還能看見滿是口水的獠牙。

    ——牠在笑。

    燥熱瞬間充滿伊月全身。

    ——牠在嘲笑我。

    伊月憤怒地自腰後箭筒抽出兩支箭。

    ——殺了你。

    ——燒死你。

    ——要把你燒得連灰都不剩。

    一上箭,弓弦就冒煙。

    「伊月姐!住手!」

    常和大喊。但聽不進去的伊月依然故我地拉滿弓——放箭。

    伴隨著迴盪腦中的強烈鐘聲,伊月的響箭捲起紅光飛了出去,射入喰蔵口中。

    ——咕咻咧啊啊啊啊啊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駭人的聲音震得四周火焰猛烈晃動。牠高舉松樹樹幹般粗的腳,朝著夜空激烈揮舞。

    牠的腳重重一踩。

    地面震動,熱風甚至衝到了伊月的位置。房子發出的裂開吱嘎聲中溷著慘叫,屋子裡似乎還有人在。

    「伊月你這笨蛋,還沒用戈固定喰蔵的腳,你一射牠就會……」

    領頭低聲說道。

    大蜘蛛的腳開始胡亂舞動,將化為粉塵的房屋柱子碎片舞上夜空。

    「……果然狂暴化了。別靠過去!」

    「我要射到牠倒下為止!」

    伊月撂下話後,直接架上乙箭。

    「笨蛋,凡人再怎麼樣也只能射出響箭罷了!你再怎麼有幹勁也打不倒化生!只會讓牠變得更凶暴!」

    領頭大喊,伊月卻聽不進去;她的世界一片火焰,眼裡只剩下蜘蛛。

    ——臭怪物!

    ——看我用火制裁你,連你的魂魄都燒掉!

    狂暴的力量脹滿全身。

    拉弓,伊月感覺到火目式湧出的力量正一波波送進箭中。紅光不住高漲。

    放手,就在箭飛出去的瞬間——

    「……唔!」

    光芒四散爆開。

    扭曲的鐘聲持續不斷共鳴著,讓伊月忍不住伏下臉,弓也自手裡滑落。

    就跟爆開時一樣,光又突然地消失。

    伊月抬頭。

    常和就站著眼前。

    在她伸出的右手上,握著一支還在冒煙的箭。

    是伊月放出的箭。

    「常——和。」

    「……現在,不可以射。村民還在。」

    常和皺著臉啞聲說道,握箭的指尖滴下鮮血。

    「笨蛋,為什麼要直接以手抓箭!」

    「笨的人是伊月姐!」

    常和激動地喊著。

    「還沒壓制住就射箭,化生一定會狂暴起來!」

    「唔……」

    地鳴震盪得更厲害了。體重輕盈的常和連站都站不穩。

    喰蔵的巨大身體開始移動。

    牠行經的田地、倉庫、樹叢,全都在牠的腳下碎裂,被牠的肚子壓垮,在牠噴出的火焰中燒光。牠一步步往斜坡爬下來。

    「圍住!團住牠!」

    戈眾雖這樣大喊,火牆卻阻隔了一身白衣的他們,無法靠近大蜘蛛身體。

    「我也是第一次遭遇喰蔵,單靠『以』組是擋不下來的。」

    領頭咬牙。

    「那我們該怎麼辦!」

    伊月不耐煩地再度將手伸向箭筒。

    就在這時候。

    遠方傳來鈴聲。

    「唔!」

    「啊!」

    常和與領頭同時注意到。

    華麗的聲響一眨眼膨脹,接著——劇烈的光亮越過天空。

    ——是火目的響箭!

    光一口氣集合在喰蔵的巨大影子上。

    鈴聲捲入爆炸聲中。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火護眾齊唱。

    捲起大量塵土。

    但在塵土後方——八隻腳騷動著。

    「還、還在動!」

    常和也尖聲叫了出來。

    ——火目的響箭沒有奏效?

    一時停止動作的喰蔵再度移動巨大身體。

    「唔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蜘蛛的腳一瞬間就把站在正面的一名戈眾吞沒,伊月甚至覺得自己聽見肉碎骨裂的聲音。

    ——沒有奏效。

    ——現任火目的力量衰弱至此了嗎?

    ——不對,應該是戈眾沒有壓制住喰蔵的關係。

    她自責只能射出響箭,唯有灼箭才能殺掉化生。如果我是火目,如果我擁有火目力量。

    「可惡!」

    伊月轉身搶走領頭的戈。

    「你要做什麼,伊月!」

    完全不理會頭領的伊月朝喰蔵跑去。

    戈十分沉重,不是弓所能比擬的重。原來戈眾總是拿這麼重的東西在和化生——和死亡危險對峙嗎?

    她的背後是領頭的聲音。

    「暫時撤退!退下!」

    原本團團圍住大蜘蛛的白衣們散開。

    ——為什麼要撤退?灼箭馬上就要到了呀。

    伊月在心中咒罵著,但當她接近到能看見蜘蛛腹毛一根根蠢動的距離時,忍不住停下腳步。

    熱宛若一道牆,包覆著喰蔵的身體。

    光觸碰到那層厚厚的熱氣,皮膚就開始發出慘叫,瀏海就被燒焦。

    ——不能停住。

    ——衝進去。

    ——殺了牠。

    ——殺了牠!

    伊月緊握著戈深吸一口氣,灼熱的空氣使肺部差點著火,她的眼睛盯著討人厭的蜘蛛腳根部,屏住呼吸,邁進一步——

    「伊月姐,住手!」

    有人自背後撲上來阻止她。

    嚇了一跳的伊月怒氣衝衝地想把對方甩開,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摔進燒得焦黑的屋子殘骸裡去。

    手上的戈也被搶走。一抬頭,只見擺出一臉凶神惡煞表情的領頭。轉過頭去,旁邊是哭喪著臉的常和。

    「為什麼阻止我!」

    「笨蛋!伊月姐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會死掉啊!」

    「誰管死不死!我要把那傢伙碎屍萬段——」

    領頭在抓住伊月衣領用力拉起的下一秒,又用狠狠地一巴掌將她打倒在燒焦的地面,更打得伊月眼冒金星。

    「你當這是兒戲嗎?小孩子去旁邊發抖睡覺!別在戰場上礙事!」

    老練的眼睛裡燃燒著怒火。

    「我們可不是為了找死才迎擊化生!」

    話一說完,他便重新握好了戈。

    「不妙,牠往河邊去了。」

    「可惡,不能讓牠逃往下風處!斧眾到底在搞什麼?」

    領頭低頭跑開。常和也跟了上去。

    伊月搖搖晃晃站起身。

    ——我……

    ——我到底在做什麼?

    ——既沒有力量……

    ——又如此愚蠢。

    伊月拖著受傷的腳追上兩人。田埂的雜車因為蜘蛛發出的熱而枯萎,踏上去就沙沙作響。

    或許是受了兩次響箭多少造成的影響,喰蔵的行動很遲緩。但目前最大的威脅是火勢會囚為風而蔓延到周圍森林,另外還有恐慌的村民。

    ——化生為什麼往河邊移動?

    在喰蔵繞了一大圈來到河邊時,伊月想到了原因。

    滿是石頭的地面上有一個年約九、十歲,比常和還小的小女孩蹲著發抖哭泣。村民們全都遠遠地圍觀她。

    女童額頭上——有東西發出青白色光芒。

    五顆星的印記,是火目式。

    「這孩子的母親呢?父親呢?」

    站在女童身邊的常和大喊。但村民們只以厭惡的視線看著女童。

    「喂!不在嗎?」

    背後傳來的地鳴聲吞沒常和拚死的喊叫聲,不吉利的呻吟逐漸靠近。村民們的臉上瞬間全爬滿了恐懼。

    轉過頭。

    喰蔵就在眼前。

    連咧開的下顎裡成排閃著紅黑溼潤光芒的牙齒也全看得一清」楚。

    「咿咿咿咿!」

    「會被吃掉!」

    「來來來了、來、了了!」

    「呀啊!」

    村民們連忙四故竄逃。只剩下常相與伊月,以及擁有火目式的女伎。

    「伊月姐!」

    常和緊拉住伊月的袖子。

    「背著這孩子到對岸去!」

    「那你呢?」

    「我用弓!必須把戈眾叫來才行!」

    伊月總算注意到常和的打算。

    「——辦得到嗎?」

    「非辦到不可。」

    伊月猶豫著,看向迫近河邊的火勢,接著對女童發問:

    「你叫什麼名字?」

    女童眨了眨婆娑的眼睛,顫抖著聲音回答:

    「……茜。」

    「好,茜,聽好了,接下來我們要到對岸去。冷靜點,不要驚慌。」

    「咦?啊!」

    伊月左手抱起抽抽搭搭的茜,右手抱住常和躍進河裡。四周很黑所以看不清楚,不過水流比想像中湍急。常和差點被水流弄得跌倒,她的弓碰到伊月的腳。

    「呀嗚!」

    伊月連忙抓住快被水沖定的常和衣領。

    轉頭一看,喰蔵的龐大身軀像團巨大火球般。正從最後的斜坡滾過來。

    伊月站穩腳步忍受衝撞來的水流。開始往河中央一點一點邁進。

    「戈眾!集合!快集合!」

    聲嘶力竭地大喊出聲,眼角能看見零星的白色人影。然而,大蜘蛛詭異的影子矗立在視野中將一切都遮掩住,八隻腳胡亂舞動,還不斷吐著溷雜血煙的氣息。

    「伊月姐!快點!」

    「你先走!」

    伊月搶過常和手裡的弓,把揮舞手腳掙扎的茜交給常和。

    「咦,可、可是——」

    「你的身高在水裡沒辦法拉弓吧!」

    這裡的深度已經到達常和的胸口了。

    「可是、可是很危險喔!」

    「你也一樣危險啊!好了,快點過去!我來做!」

    「伊月姐,會、會死掉喔?」

    伊月往常和的屁股踹了一腳。

    常和將茜的手臂繞上自己肩膀,往漆黑的水流深處前進。

    伊月抽出兩支箭,轉身。

    大蜘蛛張開的血盆大口已經來到旁邊。

    ——是火目式把牠引來的。

    蜘蛛的腳一踏入水裡,立刻發出宛若撕裂獸皮的可怕聲響,同時還揚起大量水蒸氣,那股熱氣甚至噴到了伊月臉上。

    「唔……」

    ——不行,不可以閉上眼睛!

    ——弓再拉開點!

    她邊嗆著煙邊後退,舉弓、並把箭搭上弦。

    能在蜘蛛後方看見一點一點的白色人影。雙叉戈尖反射火光閃閃發亮。

    是戈眾。

    喰蔵的身體也浸入河水,並引起更濃厚的水煙包裹牠毛茸茸的龐大身軀。伊月的眼睛陣陣刺痛,光要保持眼睛睜開就很痛苦。不過河水確實帶走了一些蜘蛛的熱氣。這樣一來,戈眾應該就能靠近了——伊月在水流中一邊後退一邊想著。

    「圍住!」

    「兩個人壓制一隻腳!」

    「捉起來!」

    火護眾的聲音——

    這時,有個東西突破厚厚水蒸氣揮中伊月,那股衝擊讓她站不起身,翻了個觔斗後全身沒入水中。

    她掙扎著拚命把臉伸出水面。

    無數顆炯炯眼睛正由上方俯視著伊月。

    「啊啊啊……」

    左邊臉頰有東西刺刺的。

    伊月的左邊有東西矗立著。

    毛茸茸、又粗又黑——是大蜘蛛的腳。

    ——差點被殺。

    ——只偏了一點點。

    ——不對。

    ——牠正準備殺了我。

    俯看伊月的眼睛滑稽地眨了眨。

    ——會被殺。我會死在這裡。

    ——和那時候一樣,我什麼也辦不到。就像那晚的母親一樣。

    啪答。熱熱的液體滴在伊月的臉頰上。

    是喰蔵的唾液。

    ——會被吃掉。

    ——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會被吃掉。

    「伊月姐——!」

    常和的聲音讓伊月的左手反射動作往上擧,把陷入水中的弓架了起來,握住箭的右手跟著拉開弓弦。

    「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力量注入箭矢,視野染上一片紅光,而光的前方,是喰蔵準備吞下伊月的兇殘大嘴。

    放箭。

    深紅色光芒貫穿蜘蛛。

    伊月四周的水瞬間化為蒸汽。

    在拖著長長尾音的鐘聲中,蜘蛛的腳、眼睛、獠牙,甚至每根毛都在痙攣打顫。

    伊月背朝下地倒進水裡。狂亂的水流自失去力氣的左手奪走了弓。

    蜘蛛呢——

    蜘蛛還在動。

    雖然能聽見火護眾的聲音,伊月卻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水幕覆蓋住伊月的視線,只見喰蔵的腳再度撥水蠢動。也看見白衣人影被甩開。

    ——沒制伏嗎?

    ——我的能力果然還是不夠。

    ——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笛聲清晰地傳入耳中。

    伊月手腳撐著河匠尖石自水中起身。空氣中充滿幾乎撕裂耳膜的清冽笛聲。

    喰蔵的腦袋正中央插了隻燒得通紅的東西,循著紅光,伊月往河的對岸看去。

    她看到身穿水晶聚的小身影站在滿是石子的地面上。

    ——是常和。

    她應該沒有持弓。伊月卻能看見常和握弓放出響箭的震動餘韻。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按理只配合火目響箭唱和的戈眾們也開了口。幾個抵擋住蜘蛛掙扎的人反手持戈,朝毛茸茸的腳刺了進去,然後一起仰望天空。

    伊月腹側的火目式沸騰。

    ——啊啊。

    ——來了。

    ——火目回應常和的響箭了。

    伊月以近乎祈禱的心情仰望夜空。

    黑夜塗抹成一片雪白。

    過於高頻而幾乎聽不見的清澄樂音攙雜著大蜘蛛難聽的呻吟,從遠處烽火樓飛來的強烈灼箭一擊貫穿蜘蛛頭部,覆蓋在毛下的肉迸開,火焰與光飛散,喰蔵的龐大身軀化為高溫的白色光塊與空氣融合。

    光消失。

    以燒焦的夜空為背景,被青燄包圍的大蜘蛛身體逐漸變形,痛苦喊叫並揮舞的腳就像讓火燒到的毛髮般輕易扭曲熔化,露出白骨。

    伊月這時看到了。

    硬毛被燒掉後,大蜘蛛露出了腹部。

    在快要熔解完的青白色嘻心肥嫩皮膚表面,刻划著五角形的紅斑。

    ——火目……式?

    ——怎麼會?

    ——那是化生啊。

    在伊月看仔細前,青燄已將那五顆星的斑點也吞沒,熔解裂開的皮膚流出駭人的內臟,呼吸般的溫熱臭氣跟著溢出。

    伊月無法轉開視線。

    著火的腳再也無法支撐身軀,蜘蛛龐大的身體倒落在滿是石子的河岸邊。骨頭碎裂的聲音連續作響。手執戈的火護眾們口念祭文,同時縱身火中。

    伊月仍舊無法轉開視線。

    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堙飄過來。

    「伊月……姐?」

    背後傳來常和的聲音。

    伊月此刻仍無法自整堆如山一般的化生骨骸挪開視線。

    「太好了,你沒事。」

    嗯——伊月自喉嚨發出聲音回答。

    無數戈眾的身影在火焰中舞動。踏碎骨頭的聲音聽來就像鼓的節奏。

    或許是現任火目的力量已衰退,蜘蛛的身體直到天黑才完全熔解完畢。

    因平息不了環繞村莊的森林火勢,於是斧眾和戈眾來回砍伐樹木阻止大火蔓延。在人手不是的情況下,伊月也擔起斧頭揮汗如雨地來回奔走。

    等火勢開始消退時,東方天空已經出現一絲微白。伊月癱坐在俯瞰村莊的高台草地上喘息。並眺望著黑暗中零星燃燒的火堆。手已經麻痺到沒有感覺,腳也沉重如鉛。

    「火已經滅得差不多了。」

    說話的是來到她身邊的領頭。黝黑精幹的臉上看不見半點疲憊的神色。

    「你先去睡吧。如果御明因為幫忙救火而累癱,我們會被宮裡的人罵死。」

    「不,我還要幫忙……」

    伊月逞強想要站起來,腳卻完全無法動彈。領頭的笑聲自頭上落下。

    她不禁感到丟臉。

    看著水泡破開、弄得紅黑的雙手,伊月忍不住哭了出來。

    「原來斧頭也那麼重啊……」

    「常和大人的那個……真是漂亮的響箭呢。」

    領頭說。

    「讓我們忍不住唱和了。」

    ——原來我的力量薄弱到這種地步啊。

    伊月癱坐地上任由疲勞發酵,淚水一滴滴掉落,止都止不住。明滅的火焰模糊了黑夜。

    ——想到讓人能靠近蜘蛛的方法以及射出響箭的,都是常和。

    ——我只是早早就妨礙了戈眾辦事。

    ——只知道絆手絆腳。

    想忍住淚水,喉嚨卻開始發出嗚咽聲。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哭聲,領頭拍拍伊月的頭之後。便下坡往河岸方向定去。提著水桶的村民和火護眾們正不斷往返河岸興起火點滅火。

    「伊月姐!」

    聽見聲音,看見白色的小身影跑上斜坡。

    「伊月姐,找到小茜的母親了!」

    常和氣喘吁吁地開心說。頤著常和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坡下有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應該是母親的大人影朝這邊鞠了好幾次躬,小影子則不斷揮手。

    不曉得該怎麼回應的伊月只能點頭。

    來到她旁邊的常和偏頭。

    「伊月姐……你在哭嗎?」

    伊月愣了一下,轉開臉用充滿煤臭味的衣袖擦臉。

    ——第二次讓她看到我在哭了。

    覺得難為情的伊月想逃跑,腳卻仍不聽使喚。

    常和在伊月身邊蹲下。

    她俯瞰著火焰明滅的村莊開口低語。

    「這個村子應該沒問題吧。等明天火滅了之後,就能夠再次重建家園、重新耕作。應該能夠恢復原貌吧?一定能恢復的,對吧!」

    伊月低頭。

    ——我老是只擔心自己的事。

    她又快哭出來了。

    「……常和。」

    「什麼?」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伊月沉默地搖頭。

    常和一點一點靠近伊月身邊貼著她。嚇了一跳的伊月則全身僵住。

    「我也一直想向伊月姐道謝。」

    伊月看著常和的側臉。她的臉上正綻開大口吃下蜜漬芋頭時的笑容。

    「進入河流時的伊月姐真的好像姐姐,所以好怪喔,我一點也不害怕了。」

    「你有姐姐?」

    「嗯,有三個。可是現在只剩下伊月姐是我的姐姐了。」

    用頭蹭著伊月上臂的常和還真像隻貓啊——伊月心想。常和的喉嚨似乎就要發出呼嚕聲了。

    ——可是,我一點忙也沒幫上。

    ——結果是常和救了大家。

    ——我……

    「伊月姐……」

    常和把頭擺在伊月肩膀上說。

    「我要成為火目,要成為最強的火目,保護伊月姐。」

    伊月過了一會兒才點頭。

    火焰煽動起來,風開始變強了。

    *

    火焙巡禮被迫中斷,一行人即刻返回京都。一方面是因為太多人受傷,再者是可以確定火目力量已急速減弱。

    五天後,現任正護役——火目決定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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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2 AM


第一卷 五、火渡之紅弓

    「伊月大人,腰帶的交錯順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頭髮亂了!」

    「伊月大人,側綁帶要綁緊!」

    著裝順序每出一個差錯,女官嚴厲的譴責就會傳遍寢室,這已經讓伊月失去耐性了。從動手換上正式服裝開始,就不斷受到兩名幫忙更衣的女官糾正。

    「明明已經待在宮裡三年了,您多少也該熟悉了才是啊。」

    「這麼誇張的打扮,我只有進火垂苑當時穿過嘛。」

    女官快手將釵子——綴有花飾的頭冠——戴到鼓著臉的伊月頭上。單衣外披上長袖的萌黃向蝶花樣的千早,手上還必須拿著神樂鈴(註:舞神樂時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顆鈴鐺的有柄搖鈴),實在沒有比這更難以行動的打扮了。

    「今日是賜火儀式。要拜見天皇。」

    「我知道。」

    「不對,你不知道。聽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門而前,由下往上看著她教訓道:

    「天皇之上沒有其它人,他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物,然而只有在今天這個賜火儀式上,天皇必須對獲選為火目的御明磕頭,並獻上神弓火渡。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覩宮呼火命要降臨在火目身上。」

    「沒錯。呼火命和皇祖。高御名宜日神是夫妻。當人類還不曉得火時,高御名宜日神帶著稻八千、稗七千、杉樹苗三千、老鷹蛋三千,入贅成為觀宮的夫婿,人類因此得到了火。賜火儀式是把這個……伊月大人!不准睡著!」

    「嗯嗯,我醒著,別擔心。」

    由於話題太無趣,站著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這可是連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儀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禮節也不容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訓斥的輦首左耳進右耳出。

    ——獲選的人,應該是……

    鏘啷。神樂鈴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一轉頭,正好看見佳乃走進寢室。她身上穿著和伊月同樣的巫女正式服裝,但有著一頭還是黑髮的佳乃還是比較體面。

    只可惜眼睛上纏著的繃帶稍微破壞整體形象。

    「眼睛……怎麼了?」

    「咦,這個嗎?」

    佳乃嘴邊綻出笑容,手摸摸蓋在眼睛上的布。

    「前幾天開始換新藥了。」

    「……眼睛的狀況惡化了嗎?」

    「不是。應該說快治好了。但還是趕不及在賜火儀式前復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將來還有機會看到——原本想這麼說的伊月把話吞了下去。

    ——不對,這是最後一次了。

    無論誰被選上,伊月都不會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裝的機會了。

    「伊月才是。你的傷好了嗎?」

    「……啊啊,嗯。已經沒事了。」

    火焙巡禮是十天前的事。當時的扭挫傷、撞傷和燒傷都已經幾乎痊癒。

    唯獨在蜘蛛腹部上看見的火目式——只有那個烙印在伊月眼裡消之不去。為什麼具有消滅化生力量的火目式會出現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搗什麼俞喚來化十呢?

    為什麼火目和化生都與火有關呢?

    為什麼——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進房間來的人是常和。

    嬌小的身軀跟袖子過長的千早及有著大大裝飾的頭冠完全不搭,讓常和看起來好像尺寸弄錯的人偶。

    「我也把頭髮留長好了。」

    她摸著佳乃背上的頭髮說道。

    「常和很適合及肩的長度喔。」

    佳乃轉過身回答。

    「是嗎?」

    「是啊。再說——」

    佳乃摸摸常和的臉頰。

    「——也已經沒有機會留長了。」

    常和不解偏頭。

    「為什麼?」

    佳乃沒有回答。

    伊月訝異地看著佳乃的側臉。

    ——你在說什麼,佳乃?

    ——只是遮住眼睛,就讓人完全無法判讀表情了嗎?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總覺得佳乃看起來很悲傷。

    年長的女官自門口探頭進來。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準備好的話,我們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內宮的正殿。

    走進內宮南邊的正門「承明門」後,就會看到鋪滿卵石和沙子的寬廣中庭,中庭底端那棟莊嚴肅穆的建築物。就是處理國家大事的紫宸殿。

    這天,身著正式服裝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們整齊劃一頭戴垂纓冠(註:文官帽。「纓」指帽後帶子),威風凜凜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兩側。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階處的外側走廊上,背後是華麗絢爛的帝座——高御座,但只有這天,天皇不會坐在位子上,因為這是敬拜比國家最高位的天皇還要高階層的唯一儀式,賜火儀式。

    在鋪滿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面對面坐著的公卿中間有個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並非原本就建在那裡,平常是拆開來收納在倉庫內,等到耍舉辦賜火儀式的前三天才拿出來組裝。

    迎接覩宮呼火命時,天皇必須待在祠堂內淨身。

    堂門朝著伊月等人的方向,門前有張八腳桉(註:長方形小桌,兩短邊各有四支桌腳),桉上放置各種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面鹿角上的那張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時,就會準備一張新的弓,因此伊月現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硃紅色的美麗和弓。

    木階底下的神祇官以沉悶的聲音唸著祝詞。

    「如科戶之風吹散天上八重雲,如朝風夕風吹散朝霧夕霧。如解開停靠岸邊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諸大海,如執火與敏掃除遠方的茂林,殲滅清除還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烏雲密佈。

    無風。

    舊木頭的味道隱約溷雜著橘花香。

    鳴鼓。祝詞聲調改變。

    五角堂的門發出吱嘎聲。

    腦袋幾乎放空的伊月連忙挺直背脊。

    ——天皇。

    ——統治國家的人。

    ——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門打開了。

    公卿一齊低頭,彷彿黑色池水揚起漣漪。

    一個嬌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長髮在左右耳際紮成大環,頭上結著草花髮飾,但沒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樣。

    天皇一出門就跪地,以複雜的動作揮舞左右衣袖,然後雙手捧起火渡。

    女宮靠近把原本擺放弓箭的八腳桉收到一旁。

    在變成喃喃自語的祝詞聲中,天皇雙手執弓安靜地往這邊慢慢走來。

    逐漸能看清楚臉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沒發出腳步聲的天皇緩緩走上木階,當他抵達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後,祝詞聲停止。

    伊月的視線無法離開那張臉。

    「笨蛋,現在正舉行儀式。別發呆,嚴肅點。」

    熟悉的聲音滑稽地說。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別說話了嗎?」

    豐日高舉手上的火渡微笑。

    「懇請拜見觀宮呼火命。」

    凜聲高喊。

    他的雙腿走過伊月面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頭,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臉呆滯地看著遞向自己面前的紅弓好一會兒。

    「敬呈。」

    豐日雖然低伏著臉,聲音仍然迴響整個紫宸殿。中庭的公卿們應該全都聽見了。

    過了一段差點令人昏厥的時間後。

    終於——

    常和的小手從豐日的小手上輕輕接過弓。

    *

    夜晚。

    內宮宣耀殿——後宮的一角。

    房間面對稱作「後榊之圖」的大型庭圖。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掛起簾子避暑,附近樹叢間也能隱約聽見夏蟲的聲音。

    這裡正好位在反方向,無法從這個房間看見烽火樓,因此伊月只能坐在緣廊上看月亮。

    除了發呆,也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並非腦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曉得該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豐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邊站了個白色身影。

    她懷疑地拾起頭,接著立刻低下頭去。

    是豐日。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畢恭畢敬的?感覺好奇怪啊,不要這樣。」

    開心地笑著的豐日也跟著坐在緣廊上,雙腳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復成高高紮在後腦勺的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雖說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過去對這個統治國家的神人有多麼粗魯隨便,伊月就變得提心吊膽。

    她仍難以置信。

    「像以前一樣就好。如果連你都那麼拘譁,那我該捉弄誰找樂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難以配合。」

    「用那種不習慣的這詞舌頭可是會打結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為止罵過我多少次笨蛋了嗎?現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這麼說,伊月就愈抬不起頭。

    「吶,伊月。」

    豐日的聲音稍微變得低沉。

    「我變了嗎?」

    ——咦?

    「賜火儀式後,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嗎?」

    ——這個……

    「你不也是儀式之前的伊月嗎?」

    ——他說的沒錯。

    「我不是叫你別對一國之君低頭行禮。那是必要的禮儀沒錯。因為有天為蓋,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該低頭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聽他這麼說,伊月想起了——

    豐日在白天賜火儀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沒有差別。不管儀式或者禮儀都是這麼回事。有必須徹底執行的時候也有無須那麼做的時候。現在的我只是火護眾『以』組的豐日,所以不必跪拜。」

    豐日摸摸伊月的頭髮。

    「——否則我會很寂寞喔。」

    伊月輕輕抬頭。

    豐曰那張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臉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話說回來,你,嗯……該怎麼說,怎麼會這麼不適合這身打扮呢。」

    「不准笑!」

    伊月不自覺甩開豐日的手揮出拳頭。豐日雖然坐著,但仍以不可嗯議的敏捷度後退閃開。

    「我、我又不是因為喜歡才穿這種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華麗的五衣唐衣(註:別名十二單。平安時代女性貴族的正式服裝)——這正是後宮妃子的打扮。紅幸菱(註:紅色的花邊菱形紋樣,女性貴族的象徵)的單衣外有五衣(注。五層單衣)、白小葵地(註:白底葵紋樣)的唐衣,背後還拖著長長的衣襬。

    依月本人覺得這與其說是穿衣服,還比較像是在一堆步裡頭。

    「這身衣服實在礙事到很難走路。」

    「也只能去習慣它囉,畢竟你往後每天都要穿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豐日逼近。

    「御明將會直接進入後宮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豐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說。我是、你你的——」

    「怎麼,不墜葸嗎?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從年輕的老婆開始疼愛起。」

    「笨蛋!問題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臉紅了。

    ——這傢伙明知道會有這種結果,還把我撿回家養大,

    一想到這,伊月心裡就莫名覺得怪怪的。

    「不喜歡的話,不入宮也行喔。」

    「咦?」

    「之前電有御明選擇回家的前例,就選你喜歡的方式吧。如果無法成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麼?」

    被這麼一問,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無法成為火目。

    ——這個問題……

    「我不曾想過。」

    伊月將視線自豐日身上移開,接著輕聲回道。

    「我不曾想過沒當上火目後的事情。我一心只想著要成為火目,把那些傢伙一隻不留地燒個精光。」

    ——如今連這件事也辦不到了。

    「所以我現在,該怎麼說……腦袋一片空白。」

    「這樣啊。」

    豐日光著腳跳下庭院裡,在草地上走了兩三步。

    「不甘心嗎?」

    他背對著伊月問。

    「啊啊……嗯。」

    某處傳來笛與笙的聲音。在舉辦宴會嗎?

    「很不甘心。」

    就連自己也覺得不思議,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隱約明白自己不行。至於為什麼知道,我還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禮那件事嗎?」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禮。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顆星。

    「豐日,到目前為止你見過幾隻化生?」

    伊月突然發問。

    童子轉身蹙眉。

    「平白無故地問這種問題是怎麼回事?」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為止見過的化生嗎?不下一、兩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個比較罕見。我以前也曾過過,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個村子都滿倒楣的——豐日補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會兒。

    ——可以說嗎?

    ——這個。

    ——這個會不會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紅色的——五顆星斑點。」

    豐日的臉色愈發嚴肅。

    「那個——」

    伊月轉開視線才續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回答。

    這才突然發現他已經坐到了伊月身邊。

    笙無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補著沉默的時間。

    「你也看到了嗎?」

    豐日輕聲脫。

    「每雙化生都有。火護眾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這表示……

    「這是禁忌,不可以說出去啊。」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化生……」

    豐日的手指輕輕抵住伊月的唇。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視著伊月。

    「等燻淨儀式結束後再告訴你。」

    ——燻淨儀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後。

    豐曰起身。

    這時走廊另一頭聽見拖曳衣襬的聲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現身。

    「哎呀,沒想到陛下會在這裡。」

    來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兒,穿起這身正式服裝十分合適。

    眼睛上同樣纏著布的她理應看不見才是,卻準確地在豐日面前兩步的距離處優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還是適合這身打扮啊,佳乃。」

    豐日愉快地說道。

    「是嗎?感謝陛下讚美。不過我還滿喜歡巫女裝扮的。咦?」

    佳乃才把頭抬起來,就一臉不解地說。

    「您穿著火護裝扮嗎?從味道就能聞出來了。那我可以不客氣地直呼豐日大人囉?」

    「看吶,伊月。」

    轉過頭來的豐日得意洋洋地笑著。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賜火儀式上的表情實在非常精采吶。」

    「哎呀,我直恕親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為什麼完全不覺得驚訝?就只有我一個人像笨蛋一樣。」

    「我一開始就知道豐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驚訝要起身,腳步卻因為踏到衣角而一個不穩,讓豐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麼啊?」

    「對、對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說過火垂苑是後宮的一部份嗎?」

    確實是有聽過這件事的記憶。還有男賓止步——

    「能夠進出男賓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還會有別人嗎?」

    佳乃掩住嘴竊笑。

    「等、等、給我等一下!所以說大家都知道囉,女官們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們只是裝作沒看見。」

    「那、總、總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聲音已經是帶著哽嚥了。

    「『以』組的年長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我。

    火目式的熱度算什麼,她現在難為情到滿臉通紅、幾乎快燒起來了,於是伊月動手揍了眼前的豐日腹側好幾拳。

    「好痛!你幹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麼時候!放開我!」

    豐日呵呵笑著退開,往走廊邁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會以你的夫君身份前來。勸你做好心理準備。」

    「笨蛋!你敢來我就放火燒你屁股!」

    「開玩笑的。」

    笑聲轉過走廊的轉角遠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來。

    「伊月看來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著衣擺走進房間,在衣裳屏風前落坐。

    「我原以為妳會情緒低落呢。」

    「我為什麼要情緒低落?」

    伊月忍不住氣沖沖地回應,看來她還沒脫離和豐日說話時的凶巴巴口吻。

    「為什麼不會情緒低落?」

    佳乃馬上反問,她的唇仍不改微笑;雖然遮住而無法判斷,不過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緒低落嗎?」

    「畢竟妳是以若沒獲選就會去上吊的氣勢,跟我說著妳絶對要成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說現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遙自在地活著。

    ——害村子被燒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來化生。

    ——火目式會呼喚火目式。

    「我的腦子已經一團亂了!」

    伊月才剛說完,佳乃已經自地板上滑行靠了過來。

    接著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伊月的頭。

    「咦?」

    伊月的臉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溫柔地撫摸著伊月的頭髮。

    「妳在做什麼啊!」

    雖然伊月想甩開擁抱,卻因為穿不慣的唐衣而無法如願行動。

    「到底怎麼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憐愛耶。」

    「少說蠢話!放開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懷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與佳乃拉開距離。

    「頭腦清醒了嗎?」

    「怎麼可能清醒!」

    「伊月妳總是這樣默默沉思,要是妳獲選為火目,一定仍會不發一言地沉思。」

    ——是這樣嗎?

    ——或許吧。

    兩人的對話突然陷入沉默,就隱約聽見笛、笙和歌謡的聲音。佳乃皺起眉頭。

    「到底有什麼好慶祝的?居然還不知羞恥的舉行宴會。」

    「不值得慶祝嗎?新任火目就要登樓就任了。」

    「連伊月都說這種話!」

    佳乃誇張地嘆了口氣。

    「把護國大任全部推給一名巫女,其他人只負責通宵酒池肉林,這實在令人作惡。」

    佳乃為什麼對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對,不是針對火目——而是針對這個國家把護國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擔的設定。

    「……佳乃依舊無心成為火目嗎?」

    「是的。」

    那麼為什麼要來火垂苑?

    這時伊月想起那張纖細陰鬱的瓜子臉。

    「啊啊,是妳的父親弓削——弘兼要妳來……」

    「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佳乃的語氣中充滿著敵意。

    伊月緘口看著佳乃冰冷的側臉。

    「不要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

    那個男人。

    這句話,那天在浴場露骨表現出憎惡的佳乃也曾說過。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見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但伊月在這時真的看見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亂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毀了我雙眼的,就是那個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過來。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濕了。

    掀開棉被,因為今年的梅雨季節遲來的關係嗎?六月還這麼悶熱。

    季節象徵的蚊子還沒出現,所以走廊的門開著。隔著簾子可隱約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聽不見一絲蟲鳴聲。

    ——居然在這種尷尬的時間醒來。

    她想起現在應該睡在隔壁房間的佳乃。

    在那之後,佳乃似乎是察覺到伊月想要發問,於是快步離開。

    ——早知道當時應該追上去問清楚。

    佳乃在分開前說的話仍在伊月腦中迴響著。

    「……到底怎麼搞的,喂,這算什麼?」

    伊月喃喃自語地打了好幾次枕頭。

    突然——

    她感覺走廊上有人。

    腳步聲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確定有人在走廊上。

    ——從隔壁房間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離開棉被,探頭看向走廊。?通往西邊渡殿的走廊上有個人影,但對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陰影看不見了。

    黑色的長髮。是女性。

    伊月感覺背後一陣涼。

    ——是佳乃。

    ——那個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裡?

    伊月這才注意到自己也溜出了房間。她避免發出腳步聲地往穿廊前進。滿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讓她覺得好冷。

    來到能在左手邊看見中庭的穿廊,前面的人影突然消失。

    樹叢傳來了沙沙聲響。

    ——下去中庭了嗎?

    因為伊月光著腳。

    她扶著穿廊的扶手猶豫了一會兒。

    人影斜越過中庭,直接朝烽火樓前進。如今在動的,只有那個人影,以及在烽火樓頂端燃燒的青燄。

    四週一片寂靜。

    下定決心後,伊月越過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會讓對方發現,於是伊月壓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樹叢中間。

    ——我幹嘛偷偷跟蹤啊,直接出聲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當做什麼也沒看見,回去蓋上棉被早點睡覺好了。

    雖然轉著這些念頭,但伊月仍選擇偷偷跟隨那個看來像是佳乃的人影。因為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預感,讓她無法選擇回房或出聲喊住對方。

    人影繞到烽火樓的另一側。

    ——烽火樓應該有夜哨駐守才是。

    那一側是樓的入囗,那裡有派兩名衛兵不眠不休地輪班看守。一旦給那些衛兵發現,恐怕會引起騷動。

    於是伊月停下了腳步,躲在樹叢裡窺探情況。

    這時——

    伊月定睛注視的烽火樓暗處冒出兩、三次閃光。

    接著傳來了呻吟聲。

    ——呻吟?

    伊月跳出樹叢跑過去。

    ——是什麼?

    一接近高樓的陰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湧了上來,令人不禁作嘔。

    伊月掩口繞到烽火樓正面。

    篝火倒在地上,燒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只篝火。

    還有黑色的巨大物體躺在地上。

    一個。兩個。

    仍冒著煙。

    ——這是。

    那股味道的源頭。

    前方傳來嘰的一聲。

    伊月猛然抬頭,只見烽火樓的門扉開了一條縫。牢靠的門鎖——遭到扭斷——掛在門上。

    遲疑了一會兒,伊月打開大門。

    黑暗中,她看見朦朧的白色身影。

    「——佳乃。」

    聽到伊月的聲音,人影回頭。

    因為眼睛上纏著布,一開始還以為對方臉上光滑得沒有五官,不過那確實是佳乃。

    「妳在……做什麼?這裡是禁區啊。還有——」

    「果然是伊月。來得正好,我也正想讓伊月看看烽火樓呢。」

    佳乃只有嘴上掛著笑容。

    伊月的腦裡捲起大量詞彙漩渦。

    她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她不曉得該從哪裡開始表達起好。

    「這是棟很有意思的建築物吧?現在的我雖然看不見,但從聲音就能知道。這裡一直到上面都是中空的,沒錯吧?」

    伊月跟著佳乃抬頭。

    烽火樓是五角錐形的中空塔,這個由五面木頭牆壁包圍的空間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約需三名大人張開手臂才能勉強環抱的粗大木柱聳立。

    梯子就裝設在木柱的正面。

    「來,我們上去吧。」

    佳乃搖動著衣擺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連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釘固定凋花木頭打造出的這座堅固梯子,兩人同時攀爬還是搖晃得厲害。一下子就看不見地面了,黑暗中只能聽見木材的吱嘎聲與自己的喘息聲,讓伊月感到極度不安。

    要不是隔個幾層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個採光用的缺囗不斷往下,她實在無法確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面的事情。

    她凝神注視,看著在上方相隔頗遠的佳乃搖曳的睡衣下襬和黑髮。

    ——火目就在這上面。

    ——佳乃到底打算做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連我也爬上來了?

    要是讓人發現可少不了一頓嚴厲處罰。

    早知道發現倒在入□的那東西時,就應該大聲呼叫了。

    為什麼我沒那麼做?

    為什麼?

    ——因為——

    前方有著某樣東西逼近。

    即使在黑暗中仍可感受到陣陣滲來的存在感。

    ——屋頂?

    ——梯子到底了。

    上方是五角形的天花板。眼前是從柱子左右延伸出的細長踏腳處。

    佳乃正從踏腳處低頭看著伊月。不對,她應該看不見,但在伊月爬到踏腳處旁邊時,她馬上察覺到並伸出了手。

    「小心點,這裡很窄。」

    伊月才想要提醒眼崝看不見的佳乃小心呢。這踏腳處的確狹窄,梯子也正好斷在到達踏腳處的地方。伊月抱著柱子跳向踏腳處。就連她也有些腳軟。

    「入口……在哪裡呢?」

    佳乃起身,以看不見天花板的眼睛搜索著。踏腳處和天花板之間的距離幾乎正好等於佳乃的身高。

    「找到了。」

    走到距離柱子兩、三步遠的地方,佳乃摸了摸天花板。

    伊月也藉著由採光窗囗射入的些微月光看見了,厚重的正四邊形鐵板嵌入天花板內,鐵板表面似乎刻著什麼複雜的紋樣,卻因為太暗而看不清楚。

    「哎呀,這是封印吧。」

    伊月也湊過去凝視。

    那片看來是鐵板的東西,是一扇單開門。

    正如佳乃所說,蝴蝶鉸鏈的反方向——貼著泛黃的封條遮住門鎖。看起來似乎很舊了,硃砂寫的文字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楚。

    伊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要封印起來?」

    由紙的老舊程度研判,應該不是昨天或今天貼上的東西,怎麼看都像已經貼了好幾年。

    也就是說,這幾年來這扇鐵門都不曾開過。

    「火目——不是在上面嗎?這樣要怎麼送食物進去?」

    「啊啊,那個啊——」

    佳乃撕下封條揉成一團丟開。紙團一下子隱沒在踏腳處下方的黑暗中。

    「火目不用吃東西喔。」

    聲音聽來帶著笑意。

    「這扇門從現任火目登樓之後,就沒再開過了。」

    ——不用吃東西?

    ——什麼意思?

    佳乃細白的手碰著鐵門邊緣。

    這時伊月的腹側突然聞始發熱。伊月呻吟一聲,腳差點踏出踏腳處。她的手靠著柱子盡全力忍住。

    沉悶的聲音響起,踏腳處跟著搖晃。

    佳乃的腳邊落下了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燒紅的——門鎖。

    伊月不住屏息。

    ——以火目式力量熔開門鎖?

    伊月的火目式和佳乃的產生共鳴。

    ——這……

    ——這做法。

    ——這麼誇張的做法,就算是化生也辦不到啊。

    金屬和木頭摩擦發出難聽的聲音。

    細木屑不斷掉落到踏腳處上並散出刺鼻味。

    鐵門發出類似勒住烏鴉頸部時的叫聲後落下。

    佳乃手抓住洞開的四角洞穴邊緣,靈巧地跨入門內消失在天花板上。

    伊月好一會兒動不了。

    ——火目。

    ——在這上面。

    「怎麼了?」

    佳乃的聲音悶悶地響起。

    「伊月是為了知道答桉才上來的,對吧?」

    伊月嚇了一跳。

    ——是嗎?

    ——因為我想看嗎?

    ——因為我想看看在這上面那個不准人看的東西。

    ——火目式召喚火目式,火目式引來化生。化生與火目式都是會帶來火的不正常東西。

    ——我想知道答桉。

    伊月靠近門。

    抓住洞穴邊緣,一踢踏腳處跳了上去。

    上面是五角形的房間。房間正中央矗立著貫穿地面的圓柱,支撐著低矮的天花板。牆上一道道如箭窗般的縱長形間隙緊密羅列,射進來的月光讓人能夠對屋內一目瞭然。

    地面上那個讓兩人進出的門,以及柱子。

    其他什麼都沒有——不對,柱子的另一邊有座很陡的樓梯。

    「這裡是……?」

    「這裡只是緩衝用的房間。舉行熏淨儀式時,這裡會鋪滿大量青草。窗戶很多吧?還有……天花板上也開了洞,看見了嗎?」

    抬頭一看。

    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有好幾條黑色切囗以柱子為中心成放射狀散開。那就是洞嗎?

    「火目就在這上面的天台上。」

    佳乃繞過柱子朝樓梯走去。

    「等、等等。隨便靠近火目的話,會被燒死。」

    ?這雖然是口耳相傳的禁忌,但擁有火目力量的話,燒死違反禁忌的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然而佳乃只是轉過頭來笑了笑,又繼續上樓。

    「啊啊,這裡也做了封印。」

    樓梯延伸到天花板為止,前面也和剛才一樣有道鐵門,只不過這道門是往上推。門上也用老舊封條封住。

    「與其說烽火樓是祭拜火目的地方,不如說是監禁火目的地方。」

    「這話是……什麼意思?」

    「伊月,妳已經隱約知道話中含意了吧?」

    佳乃扯掉封條。

    手指觸碰門鎖。

    火花四散。

    門鎖變成燒紅的鐵塊熔化、鬆脫、掉落在樓梯上。四周蔓延著一股木頭燒焦的味道。

    佳乃的細手臂把鐵門往上推。

    冷風灌了進來。

    這上面就是——風吹雨打的天台。

    ——火目就在這裡。

    天台的天花板很高,由六根柱子——中央一根,五角形頂點位置上各一根——支撐著。

    建築的樣式有點像沒有牆壁的涼亭,四周是一片清澄的夜空。佳乃的黑色長髮在夜風吹拂下隨風舞動著。

    伊月的眼睛盯著中央的柱子。

    有個奇怪的東西用鎖鏈綁在柱子上。

    有頭、兩條手臂,兩隻腿勉強支撐身體。

    左手握著硃紅色的弓——是火渡。

    但是否要稱那個是人,實在令人遲疑。

    乾燥的皮膚在月光下透出可怕的黑色,幾乎沒剩多少肉,骨頭的輪廓清晰可見,頭髮全部脫落得一根不剩,低垂的眼窩深處只能看到一片潻黑。

    原本應是色彩繽紛的服褮殘骸燒焦、褪色,只能勉強掛在腰際和脖子上。

    完全感覺不到生氣的那副骸骨胸口上有個東西正發出斑斕的青白色光芒。

    五顆星——火目式。

    「這是……什麼?」

    伊月的聲音沙啞。

    「現任正護役——火目。」

    佳乃說。

    「她……死了……嗎?」

    「雖稱不上死了,但是也算不上活著。」

    佳乃一步又一步走近被鎖鏈束縛住的火目。

    「所謂熏淨儀式——我提過吧,就是焚燒大量青草淨化烽火樓。儀式進行時,成為火目的御明已經被綁在這裡了。」

    ——熏死嗎?

    伊月的腦海中清楚描繪出那副場景。

    白煙充滿天台,灼燒肺部。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人類無法射出灼箭。要淨化身體,以煙驅趕走生命,這麼一來觀宮呼火命的神靈才能入駐身體。」

    這樣子——人類才能成為火目。

    「所以明天,常和就要死了。」

    ——死了。

    ——常和會死。

    ——常和會被殺。

    伊月的嘴唇顫抖。

    弄錯詞彙的話,原本壓抑的東西搞不好會一起爆發出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反應,或許會立刻從這裡跳下去,或許會打倒佳乃也說不定。

    「佳乃、早、就、知道二這一切了?」

    「是的。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為什麼?

    ——這是禁忌之事。

    ——絶對、絶對不能被知道的事。

    「我有能力看見。」

    佳乃轉身。

    她解開遮住眼睛的布,布滑落臉上,和讓風吹拂的頭髮糾纏在一起。

    伊月初次看到的佳乃雙眼——正發著青光。

    「我還沒提過我進火垂苑的理由,是吧?」

    在笑。

    佳乃正在笑。

    燃燒青白色火焰的雙眼正在笑。

    「我是爲了治療眼睛才進入內宮的。因為宮裡有足不出宮的藥師。我從來就不曾想過要當上火目。」

    「治療……眼睛?」

    「那個男人聽信我的話,以為我想成為火目。如果他知道我的眼睛其實早已治癒——不曉得他會露出多麼可笑的表情。」

    佳乃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那個男人。

    ——是指弓削弘兼嗎?

    「為什麼弘兼要把妳的眼睛……?」

    「因為我的火目式能力過於強大——的緣故吧。」

    佳乃攏起後面的頭髮。

    「看不出來嗎?這就是我的——火目式」

    佳乃大大扭轉的側頭部、耳朵後方正燃燒著青白色光點。是跟雙眼一樣的青白色光芒。

    「我雖然看不見,但在左耳、後脖子上也各有一顆。」

    雙眼。

    兩耳。

    脖子正後方。

    五角的星——火目式。

    「那個男人害怕力量過於強大的我,於是連續七天七夜在我眼睛塗抹殺死草蟲的藥,奪走了我的光。那是七歲時的事。不過,我是在六歲時看到熏淨儀式,所以我看見了。」

    ——看見了。

    ——什麼?

    「看見悶死的現任正護役……」

    在白煙的包圍下悶死——

    「以及降臨的神靈。」

    被神奪去了身體——

    「我用這雙眼睛,看見了。」

    佳乃雙眼的火焰更加閃亮。

    伊月往後退。

    全身毛骨悚然。

    ——這……

    ——這不是人類。

    ——是怪物。

    「吶,伊月。」

    佳乃的聲音黏膩地流入耳裡。

    「看看地上。」

    雖然她這麼說著,但伊月仍不敢將視線自佳乃臉上挪開。

    「注意看包圍火目的紋樣,看得出來嗎……那是鎮火之印。」

    伊月已經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了,只是頻頻搖頭。

    「火目並非受到供奉,而是遭到封印。伊月應該也明白火目式之所以能夠召喚化生、火目和化生都與火有關的意義——」

    「……住口,別說出來。」

    「那是因為火目和化生——流著相同的血。」

    夜空突然一片朱紅。

    嚇了一跳的伊月看向四周。

    那是火焰的顏色——正吞噬沉浸黑暗中的格子狀街道。

    京都起火了。

    黑暗中,四條大道和四座城處處發生火災,並乘著風勢以肉眼能看見的速度吞沒每戶人家,逐漸蔓延擴散。

    佳乃的聲音響起:

    「所以這種京都化為灰燼算了。」

    「妳做了什麼!」

    伊月逼近佳乃揪住她的睡衣前襟。燃燒著青白色火焰的眼睛就在面前,但伊月已經不害怕了。火焰瞬間燒光了她心中的膽怯。

    伊月勒緊佳乃的脖子,可是佳乃只是笑著,沒有回答。

    這時候——

    背後響起嘈雜難聽的吱嘎聲。

    一轉頭。

    綁著火目的柱子吱吱嘎嘎動了起來。

    柱子正在旋轉。

    火目也慢慢跟著轉動。

    伊月腹側上的火目式發出高熱。

    「……!」

    伊月悶哼一聲放開原本抓住佳乃的手。

    火目抬起頭,胸口的五顆星燃燒得更加明亮,只剩皮包骨的雙手用力張開弓弦,應該要有箭的雙手中間隱約浮現鮮紅色的光束,那道光之中又生出色彩更深的光塊,凝固,最後具體成箭的形狀。光芒強到幾乎灼燒眼睛,而且還在繼續增強——

    天台上充滿足以讓人暈眩的驚人鈴聲。

    伊月差點要昏倒了。

    放出的箭拖曳著紅光,帶著鈴聲穿過夜空。

    ——響箭。

    「妳……」

    伊月拉起倒在地上的佳乃。

    「是妳把化生叫來的?」

    佳乃笑彎了腰。

    「是!沒錯!是我叫來的!上千隻赫舐!上萬隻白禰!還有刃回!喰藏!破國!我要讓這座京都化為灰燼,要牠們把人民一個不留地吃光,燒掉森林,乾枯河流,在焦土上撒鹽,連空中的鳥和蟲都變成麈土。最後我的眷屬們會不斷繁殖,直到互相殘殺!」

    佳乃伸出雙手推開伊月。她的纖細手臂擁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伊月的背部猛烈撞向其中一根支柱,體內的空氣全從嘴巴擠了出去。

    咬牙忍住背上的痛,伊月抬起頭。

    當走向火目的佳乃踏過地上的鎮火紋樣時,火目乾癟的右手突然彈起,朝佳乃打出一掌。

    青燄突然包圍佳乃的身體。

    「哈!不過是這種程度的火!」

    佳乃大笑。她身上的睡衣逐漸著火,但火焰幾乎碰觸不到她的頭髮和肌膚。

    佳乃朝火目伸豐。

    接著響起折斷某種東西的致命聲音。

    站在中央柱子旁邊的佳乃手上,握著火渡之弓。

    不對——她握住的不是弓本身。

    佳乃握住的是乾癟的手臂。

    是火目仍握著弓的手。

    ——她把手摺斷了嗎?

    ——怎麼會有這種事!

    「我不可能讓我叫來的那些孩子們被灼箭所傷。」

    佳乃呵呵笑著。原本要灼燒佳乃的火目火焰已經完全消失。

    她把手裡的手臂和弓胡亂丟在地上。

    「吶,伊月。」

    佳乃背對伊月說。

    「火焰很美吧?」

    伊月背靠著柱子站起。

    「妳身上也流著相同的血喔。」

    佳乃轉身。

    她雙眼的火焰已經消失。

    深邃的黑瞳中映著伊月的瞼。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聲音好甜。

    「竟然拿繼承火之血的人常做活祭品擊退火之血,用以延續人類的生命。這個國家絶對有問題,人類最好毀滅算了。」

    而且好溫柔。

    「我跟伊月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站到吃人的那一邊去吧。」

    佳乃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她的雙眼濕潤。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嘴唇∣

    「伊月,離開她!」

    突然,一道聲音傳來。

    跳開退避的是佳乃。伊月能做的只有看向出聲的人。

    在敞開的地板鐵門前,一名童子拿著鋭利的太刀站在那裡。

    白衣包裹著身體,火謹的紅色綁繩高束起長髮。

    眼裡帶著憤怒的顏色。

    「豐日大人,您還真慢啊。」

    佳乃站在天台邊緣,手倚柱子露出笑容。

    「唉呀。」

    她眯起眼睛盯著豐日。

    「這是我第一次以這雙眼睛拜見尊容呢。」

    伊月知道,那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不是人類吧。」

    豐日完全沒有回應。

    佳乃以手背遮口笑說:

    「您這位身為神人的天皇還真是愚笨吶。」

    「我無法否認,畢竟沒發現妳的真面目是我的疏忽。」

    又有一、兩個人從鐵門爬上天台。不是火護眾,他們雖帶著刀,但不是兵部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是神祇官。

    「唔、唔。」

    看到手臂被扯斷的火目,其中一名神祇官大喊:

    「主上二這、這是,正護役的手臂——」

    「閉嘴!」

    豐日整個人往下一沉。

    「——不要!」

    伊月不禁大叫。但豐日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縮短與伊月相隔的四步距離。白風吹過伊月面前。

    佳乃的身體一蹴天台邊緣飛上空中。

    太刀刀尖朝天一揮。

    伊月覺得佳乃好像暫停在空中。

    她朝伊月伸出手。

    黑色長髮如羽翼般展開——

    下一秒。

    佳乃的身影沒入黑暗中。

    高亢的笑聲逐漸往下遠去。

    「抓住她!別讓她逃了!」

    豐日大喊。樓梯下發出嘈雜聲,大批腳步聲、怒吼聲,以及戈與刀互相碰撞的聲音。

    「神祇官!」

    豐日轉身面對背後的兩人。

    「準備熏淨儀式。」

    「是。」

    「動作快!」

    「遵命!」

    神祇官消失在鐵門下。

    沉默籠罩四周。

    更加強勁的風聲,與束縛火目的柱子空洞的轉動聲交疊。

    豐目一直瞪著佳乃跳下去的漆黑方向。

    終於,太刀入鞘,他轉向伊月。

    「伊月——」

    「那是真的嗎?」

    伊月打斷豐日問道。

    豐日的眼神依然嚴肅,只是稍微偏著頭。

    「火目和化生是同樣東西嗎?」

    他沒有回答。

    比任何話語更能證實這點的沉默降臨。

    ——『準備熏淨儀式。』他剛剛這麼說了。

    「你要殺了常和嗎?」

    沒有回答。

    「你要用煙悶死常和,讓她成為下一任火目嗎?」

    豐目一直注視著伊月的臉。

    「回答我——」

    「沒錯。」

    豐日仰望背後的柱子。

    被鎖鏈束縛住的乾枯骨骸正低頭看著比自己矮的童子。

    「常和也會被鎖在這根柱子上,讓她嗅一嗅藥,接著和鎮火封印及青草一同焚燒、熏淨。這個國家——」

    ——『這個國家』

    「就是這樣守了三百年。」

    ——『本身就有問題。』

    「讓我成為火目。」

    伊月抓住豐目的雙肩。

    「為什麼要殺常和?選我不就好了!我早在那天就該代替母親被吃掉了!」

    豐日不發一語冷冷仰望伊月的臉。

    「殺了我!」

    豐目沒有回答。

    「為什麼是常和?殺了我!」

    「因為常和能成為比妳還優秀的火目,只有這個原因。」

    豐日甩開了伊月的手。

    以平板的聲音冷靜地說道。

    「沒有其他理由了。」

    「開什麼玩笑!」

    能聽見火焰劇烈翻騰的聲音,也能聽見木頭爆裂的聲音、人們逃跑的聲音。

    「常和不是死不足惜的孩子!讓我、讓我當火目!」

    伊月突然淚溼的視線裡,豐日的身影變成模糊的白影。

    「我來當……」

    她雖然緊抱白影不放,但又被甩開。

    伊月跌在冰冷地上。

    焦臭的風吹過天台。伊月聽見樓梯下神祇官的聲音。

    「把草運到烽火樓!」「準備滑車!」「動作快!」

    伊月跳起,躍入地上敞開的門內。

    一出烽火樓,正面就是下任火目閉居的常寧殿。黑暗中大批身著白色小忌衣並點綴各色裝飾繩的神祇官已經集合完畢;成堆的青草發出沉悶的草臭味。

    伊月推開神祇官們跑向常寧殿的大門。與後宮其他宮殿完全不同的厚重雙開大門上,也貼著和烽火樓梩相同的硃砂封條。

    ——不是受到供奉。

    ——而是遭到封印。

    「常和——」

    伊月跑上木頭階梯,握起拳頭敲門大喊。

    「伊月大人,請別這樣!」

    兩名神祇官自左右抓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拖離門扉。

    「常和!聽見了嗎?出來!」

    「伊月大人!」

    神祇官想用衣袖塞住伊月的嘴,但伊月揮著手腳掙扎,並朝門繼續喊叫:

    「妳會被殺掉!出來!快出來!」

    「伊月大人∣那是禁忌之事!」

    因為臉被一把抓住,讓伊月沒能把話說完。她大口咬下塞住她嘴的手後,繼續大喊:

    「火目根本不是在保護京都!只是人偶!妳會被殺——」

    「伊月姊。」

    門後傳來稚嫩的聲音。

    伊月頓時喪失全身的力氣。朝門伸出的手在空中瞎揮,從背後壓制她的神祇官把她壓在木頭階梯上。

    「佳乃姊……已經離開了對吧……」

    「佳乃她——」

    「這裡,一片漆黑……所以我能看見好多東西。」

    常和的聲音冷靜到令人害怕。

    「佳乃姊她哭了。」

    伊月覺得毛骨悚然。

    這真的是常和嗎?會不會只是能夠發出常和聲音的其他東西?

    「妳——會被殺掉。」

    「伊月大人,請謹慎點——常和大人也是!」

    伊月扭動身體,不耐煩地想甩開神祇官的手。

    「嗯。在那之後我就聽豐大人說過了。不過我不要緊,別擔心。我很習慣煙熏。」

    「笨蛋——妳在胡說什麼!妳不用死沒關係,我來,我來當火目——」

    「因為我比較強啊。」

    伊月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到現在還說這種話?這點我早就明白了,但問題不在此——這些想法湧上心頭,卻哽在喉嚨說不出口。

    「伊月姊一定無法動手殺了佳乃姊,所以這是我的工作。」

    「妳、妳在說什麼大活!笨蛋!把門打開!」

    「不可以耍任性。」

    常和的聲音還帶點笑意。

    「開什麼玩笑!我、我怎能接受妳這種傢伙成為火目!死到臨頭還無憂無慮地笑什麼!」

    「伊月姊才是笨蛋!妳為什麼就是不懂呢!」

    話裡攙雜著淚聲。連神祇官也愕然放鬆了抓住伊月手臂的力量。

    「我不想看見伊月姊死掉啊!」

    這時伊月感覺到腹部傳來強烈的灼熱,她淌著口水趴在地上。火目式鼓動著,如熔鐵般的激情流入她的身體。

    「……唔唔!」

    她忍不住呻吟。

    ——這是……

    ——常和的感情。

    她知道常和在哭。

    「我說過我要保護伊月姊了。」

    透過大門傳來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但常和的心此刻正在傾盆大雨中凍著。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見妳。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想讓妳死——

    「妳,這個笨蛋,為什麼……」

    常和的心意連綿不絶地湧入,幾乎快要突破伊月的腹部滿溢而出。伊月已經逐漸搞不清楚,這股感情究竟是來自常和,還是發於自己的內心。

    「我沒問題的。」

    說完,伊月感覺到常和離開了大門。

    「我一直很開心。如果伊月姊是我的親生姊姊就好了。」

    「常和!」

    「真希望還有機會三個人……一起泡熱水澡。」

    火目式的熱突然消失。伊月趴在地上。

    「常和!喂,常和!妳別鬧了!常和!」

    伊月對著仍舊沒有回應的大門喊了好幾次。

    「請伊月大人安靜!」

    伊月揮開神祇官伸過來的手,衝向大門、撕掉封條,拳頭不斷地不斷地敲打厚重的門板。

    「開門!常和!」

    立刻有人伸手抓住她,但伊月拚命地掙扎。

    這時,那個抓住伊月肩膀的人以驚人力量扭過她的身體往後扳倒。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白色小小人影——在還沒來得及認出來者,強烈衝擊已經貫穿穿伊月的胸口。

    「喀……」

    低頭一看,童子握在手上的太刀刀柄正深深陷入自己的胸口。

    「……啊。」

    無法呼吸,手腳喪失知覺,眼前一片純白。溺水般的耳鳴徹底掩蓋過伊月的意識。

    「原諒我。」

    豐目的呢喃感覺非常遙遠——

    伊月暈了過去。

    那是一場這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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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5 AM


第一卷 六、火目的巫女

    溫暖的紅色渲染著空氣。

    那是一整片紅梅。無論眼睛看向哪裡,都只能看見如紅雲般的梅花,以及如老婆婆的手指,支撐住花朵的枝幹。

    接過佳乃幫大家盛起的甜湯,伊月喝了一口。

    二旁,常和正大口吃著糯米丸子。

    糯米丸子、裝著甜湯的水壺、芋頭乾、胡桃、水果等各式各樣的甜點擺在草坪的涼蓆上。

    「偶爾像這樣悠哉點也不錯。」

    佳乃邊以湯勺舀著甜湯邊說。

    「我每天都想這樣!」

    聽到常和的話,伊月笑了出來。

    「每天都這樣的話,恐怕會連拉弓的方法都不記得了。」

    「弓?弓是什麼?」

    常和不解偏頭。伊月驚訝反問:

    「妳在胡說什麼啊?」

    常和瞪大了眼睛:

    「弓要怎麼用呢?」

    佳乃也說:

    「武藝還是交給熟悉的人就行了。」

    「咦?也是……」

    ——奇怪?

    ——我為什麼會想到弓?

    ——算了,別管那麼多了。

    「伊月,妳怎麼了?」

    佳乃靠近伊月看著她的臉。

    那雙眼睛有著青白色的火光。

    正燃燒著。

    這時——低沉的叫聲傳來。

    ?伊月抬頭,瞬間一陣顫慄。

    開心地大口吃著柿子的常和背後,不曉得什麼時候突然出現象小山一樣的黑影盤據。在如鐵般閃耀黑光的鱗片底下,濁黃色的雙眼正發著光芒。張開的大口裂到肩胯,還可以窺見毛骨悚然的獠牙。

    伊月想要大喊。

    聲音卻發不出來。

    飛濺的鮮血噴到了伊月臉土。

    常和從胸部以上全部消失,失去肩膀的右手臂滾落在座墊,鮮血白通紅的斷面猛烈噴出。

    「慢慢吃喔,赫舐。」

    佳乃笑著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的喉嚨發出不像自己聲音的慘叫。

    這才發現視線範圍內的梅樹全陷入一片火海。不對根本打一開始就沒有梅樹。那是不屬於這世界的樹,在扭曲的枝幹上緊密綻放的,是火之花。

    火花飄落。樹木燃燒的味道,讓伊月的胸口也差點著火。

    「全都變成灰燼吧。」

    佳乃在笑。

    「火焰很美吧?」

    佳乃在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在笑。

    佳乃在笑。

    佳乃——

    *

    伊月跳起。

    全身緊繃,心跳如同在頭上敲響的鐘聲一樣刺耳,氣也快喘不過來。

    「啊、啊——」

    想要說話,喉嚨卻發出奇怪的聲音,接著是激烈的嗆咳。從胸口到背部都感到陣陣疼痛,甚至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總算能正常地呼吸。?喘著氣看看四周。

    這裡沒有燃燒的樹木,也沒有化生。

    是後宮的房間。門窗全部緊閉,燭台的火在牆上朦朧投射出伊月巨大的影子。

    ——怎麼會作這麼恐怖的夢……

    火焰翻騰的光景照理說應該是夢境,但為何覺得週遭的空氣仍有焦臭味。

    內心一團混亂。

    ——到底怎麼了?

    ——我穿著睡衣。

    ——追上離開房間的佳乃……

    ——烽火樓。

    開門的聲音傳來。

    一轉頭,白衣童子正好走進房間。

    「醒啦,聽妳一直在大叫,還好吧?」

    「啊啊……嗯。」

    伊月茫然看著豐目的臉。

    「我……睡了多久?」

    「半刻(註:約一小時)左右。」

    半刻。那現在還沒天亮。

    夜——

    夜晚的烽火樓。

    手臂被扯斷的火目屍骸。

    佳乃。

    記憶如白紙吸到墨水般一點一點恢復。

    「佳乃……呢?」

    豐目沉默搖頭。

    ——怪了,我應該已經從夢境中清醒了啊。

    ——為什麼會有那麼濃的煙味?

    伊月瞬間看向在豐日背後敞閞的門外,房間面對著外廊,遮雨板也開著,所以一下子就能看到外面。

    夜晚的天空隱隱發白。

    有東西正污染著清新的黎明時分。

    是朝天空一角升起的粗大灰色煙柱。

    伊月撞開豐日,跑向庭院。

    ——怎麼會……

    烽火樓的影子矗立在更黑暗的夜空中,因為那周圍滿是濃煙。無風的夜晚正逐漸吸收升起的灰煙,還能看見烽火樓處處是零星火光。

    ——常和。

    烽火樓頂端雖然濃煙密佈,但有著能讓人一眼看見的青燄閃耀著。這不是伊月最後見到的無助、不斷閃爍的火焰,而是生氣蓬勃、脈動強烈的火焰。

    伊月的背後竄上一股寒意。

    止不住吐意。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自新生的火目之燄轉開視線。

    「妳應該再睡久一點的。」

    豐日冷漠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伊月轉身。

    童子的視線正看著地上。

    「你殺了常和嗎?」

    伊月以黑暗、低沉的聲音問道。

    「是的。」

    在聽到回答的瞬間,伊月知道自己血液沸騰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動起,她奔進走廊、抓住豐日的衣襟順勢撞向柱子。感覺整座宮殿似乎在搖晃。豐日只是稍微皺起臉。

    「為什麼要殺她?」

    她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把豐日的腦袋撞向柱子。

    「為了京都嗎!為了保護國家嗎!這個國家如此重要嗎?犧牲一名女子讓大家安穩生活,真有那麼好嗎!」

    伊月勒起童子的細脖子,不斷將他撞向柱子。豐日的臉上沾滿淚水,但伊月已經不知道那是豐日的淚水,還是自己的淚水。

    「說話啊!只要為了國家、為了救更多的人,死掉一個常和根本無所謂嗎?你不是很喜歡常和嗎?居然還能動手殺她!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說啊!回答我!」

    「不是為了國家。」

    伊月停手。

    豐日如夢似幻的稚嫩臉龐就在眼前。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不是為了國家。一切都是為了我。」

    伊月放手。

    豐日小小的身體差點跌坐在地,但還是用手扶著背後的柱子撐住。

    ——為了……自己?

    「你在說……」

    「伊月,妳對我的外表有什麼想法?」

    豐目仰望伊月。

    初次相遇時,他的外貌還像哥哥般,但在不知不覺間伊月的身高已經追過他。伊月凝視著那張不可思議的童子臉龐。

    「我——不會老。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生的了。看著。」

    伊月往旁邊站開,豐日拔出腰間的太刀。

    刀刃抵上左手睕。

    「什!」

    一划。

    白色的肌膚上出現紅色絲線,鮮血自太刀刀尖滴下。

    接著——

    就在太刀甫離開手腕的瞬間,血色的痂已經完全覆蓋傷口,泡沫不斷出現又破裂,來回蠕動後隆起,蔓延,變細——最後讓皮膚昅收、消失。

    豐日以手指擦去殘留的血跡,露出光滑的新生皮膚。

    傷口不見了。

    伊月掩口往後退。

    ——剛剛那……是什麼?

    「我和你們是不同的生物。就像這樣,想死也死不成。」

    ——『你也……』

    ——『不是人類吧。』

    這是佳乃說過的話。

    豐日收刀入鞘。

    「人類尊稱我為神人,崇拜我、供奉我,為我建祠堂,獻上供晶給我——接著被偶爾出現的化生吃掉,一個個死去。人真的很脆弱。」

    豐日看著天空。

    他的視線是看著比烽火樓的煙更遙遠的地方。

    「人類真的好脆弱,大家全都留下我一個人死去。那時,人類還沒辦法擊退化生,一旦化生

    出現,人類只能捨棄家園、拋棄老弱逃跑。)這樣下去——人類總有一天會留下我一個人滅亡。留我一個——」

    豐日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不想變成一個人。沒有人交談,沒有人一起歡笑,只是不斷累積歲月,一千歲、八千歲,我不葽這樣。」

    所以——豐日嘆氣。

    他的側臉現在看來好像快哭出來了。

    「所以我創造了這個國家。」

    豐日轉過頭來。

    含淚的眼睛,無助的嘴唇,嬌小的肩膀。

    他不是天皇,不是神人,只是個年幼的小孩。

    「人類女子有時會混到化生的血。我創造出引出這股血脈、降下神靈、討伐消滅化生的架構。併為了保護京都和村落組織了火護眾,又為了強化架構,制定出八省、二十五寮、十二官位。這一切——」

    ——這個國家的一切。

    「全都是為了我。」

    不是為了國家。

    豐日如此反覆說著。

    「妳問我為什麼喜歡常和又殺了她是嗎?」

    倒映在伊月眼中的豐日白影,因為淚水而扭曲變形。

    「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總是天真無邪地笑著。」

    「既然這樣,為、什麼、為什麼——」

    「無論我喜歡誰,對方一定會先我一步老去、死去。愛一個人實在——太空虛了。」

    空虛、空虛。

    豐日不斷喃喃說著。

    「所以無論我多愛哪個御明,只要那個御明最有能力成為火目,我都會把她熏殺。」

    是為了我。

    豐日又說了一次。

    「要恨的話,就恨我吧。」

    伊月想回應什麼。

    卻只能發出混雜哽咽的沙啞聲音。

    「饒不了我的話——殺了我。」

    豐日的細手臂再度拔出太刀,並遞到伊月面前。

    「我自己試過幾次,卻還是死不了。如果有人能夠殺了我,我會很開心地迎向刀刃。」

    豐日露出疲憊的笑容,把太刀收回刀鞘。

    伊月忍不住緊緊抱住豐日小小的身體。

    用盡手臂的力量,不斷握拳敲打豐日的背部。

    「為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

    她把臉貼在豐日的肩膀上,夢囈般不斷地反覆呢喃。

    淚水逐漸沾濕白衣的肩頭。

    ——所以常和也是我殺的嗎?

    ——因為我的力量不足才害了她。

    ——又一個人因我而死嗎?

    ——該怎麼做?

    ——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該撕裂誰才好?

    ——我該憎恨誰才好?

    ——誰……

    豐日的體溫突然離開。

    「如果妳不殺我,那我要走了。」

    「走……?去哪?」

    「妳忘了我是火護眾『以』組的首領嗎?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豐日晃著紮成馬尾的黑髮自走廊上離去。

    把伊月獨自留下。

    天空已經染上白色。

    ——天就快亮了。

    這時,一道光束自烽火樓頂飛出。?

    高亢清澄的笛聲拖曳署長長的尾音,響徹黎明前的夭空。

    ——啊啊。

    眼底又開始發熱,但伊月緊咬下唇忍住。

    ——那是常和的響箭。

    如同螢火蟲般的光矢一道接著一道,在一點一點改變射擊角度的同時,不斷地從高塔頂端往夜空飛去。

    常和稚嫩的笑臉,與在天台上見過的皮包骨屍骸的臉交疊。

    不願相信。只看見包裹烽火樓的黑煙和火目的火焰,伊月仍舊不願相信常和已經死了。

    但那的確是屬於常和的笛聲,不可能會聽錯。

    常和成為了火目,永遠見不到她了。

    她的聲音、笑容、開心時的誇張動作,全都一個不留地被奪走了吵

    在那個高塔頂端的只是空殻。

    常和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打贏了就逃走嗎?」

    伊月哽咽地自言自語。

    「笨蛋。笨蛋。找還有好多活想對妳說啊。」

    ——『呃,伊月姊,對不起。』

    ——『因為自從我來了以後,妳總是在生氣。』

    記憶中的常和是這樣回答的。

    伊月在冰冷的走廊上蹲下,一張臉靠在膝蓋上,黑暗吞噬著黎明的空氣,只剩下鐘聲空虛地響著。

    彷彿什麼都已經無所謂了。

    如同佳乃所說,這種國家全部燒光算了,京都、內宮、人民全部化為灰燼算了。

    這個國家殺了常和,使佳乃發狂。

    大家全都死了算了。

    一個不剩地化成灰——

    鐘聲不斷響著。

    伊月緩緩抬頭。

    昏暗的天空倒映著火焰的顏色,沉重粗大的鐘聲正從那邊傳來。在停了極短一段時間後又響了一次。再響了一次。

    是火護之鐘。

    數度響起的鐘聲殘響交疊。震撼著伊月的意識。

    ——我……

    她緊握顫抖的雙膝,背靠著柱子慢慢站起。

    ——我在想什麼?

    火護眾正拿著戈和斧於遭火焰侵襲的京都來回奔走。

    豐日也再度揮舞太刀趕赴戰場。

    常和成為那寒冷天台上的機關,透過火目式施展神靈的力量,源源不絶地施放著箭矢。

    ——我呢?

    ——只知道待在後宮鬧彆扭。

    ——既愚蠢……

    ——又無力。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確這麼說了。

    伊月感覺再度聽到了當時的聲音。

    擁有無與倫比力量的佳乃,為什麼希望帶我一起走?我不可能成為她的助力,也沒有能力與她為敵。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正呼喚著。

    正從火焰的另一頭呼喚著伊月。

    佳乃呼喚的聲音透過側腹的五顆印記流入伊月體內。

    ——走吧。

    ——必須阻止佳乃。

    *

    騎馬來到巽京的伊月——在皇城東南部的矢作大路上把馬丟下。這條寬敞到可容納三台牛車並行的大路,已經被躲避大火的京都居民擠得水洩不通,實在沒辦法騎馬前進。

    大火蔓延到近在眼前的街坊,在漸強的風勢下捲起的火星落在伊月肩膀上,火紅的焰色粗暴地將城鎮的夜色驅離。

    「有大猿猴妖怪出現在六條大宅。」

    「太恐怖了!」

    能從背著家財逃亡的人們之間聽見這樣的對話。

    「有幾隻血紅色的鳥往北邊飛過去了。」

    「有很多摸到狐狸的人被燒死!」

    「咿!」

    「京都要完蛋了。」

    與人潮的行進反向,伊月正往火勢最烈的地方跑去。其實她並不曉得該往哪裡走,只是聽著佳乃的呼喚前進。

    離開內宮時換上巫女裝束,還順手帶了弓與箭筒出來,但伊月立刻就感到後悔。帶著弓箭在混亂的人群中逆向行走實在是很礙事。

    ——早知道直接穿著睡衣出來就好。

    ——再說,我的弓幫不上任何忙。

    她在群眾中發現了白衣與紅色腰帶。

    「快往五條大路逃!不快點化生就會抵達這裡了!背著孩子快走!」

    那是年輕的火護眾斧眾。他正聲嘶力竭地大喊。

    在這人口特別多的京都,比起化生,因火災而陷入狂亂的民眾還更加恐怖——豐日經常這麼說著。

    所以斧眾在這裡平息火災與人心。

    就算他們不像戈眾那樣直接面對化生——但這些人仍在戰鬥。伊月是這麼想的。

    「喂,別去那邊!會讓火舌捲進去喔!」

    伊月正要跑過斧眾成員身旁,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我是『以』組的人,奉豐日大人的命令前往!」

    伊月馬上撒了個謊。現在沒時間多做解釋了。

    「豐日大人的命令?可、可是……」

    年輕的斧眾感到一陣困惑。

    「我在趕時間,快放手!」

    就在這時——

    轟然響起的爆炸聲撼動了大地。

    伊月和斧眾男子同時看向爆炸方向。混雜了粉塵的熱風猛烈吹上他們的臉。讓伊月忍不住以手臂護住頭部。

    黑色的天空下屹立著巨大的火炷,並將夜染成朱紅。火炷逐漸崩解,化為無數的火團四散,降落在巽京一帶。

    「那是什麼……」

    斧眾喃喃說著的聲音發著抖。

    逃難途中的民眾也紛紛停下腳步,看向如同深夜太陽般淒美絶倫的火焰。

    ——是佳乃。

    ——佳乃在那邊。

    「……那裡不是弓削家的大宅嗎?」斧眾成員說。

    「弓削?你說弓削?」

    「咦?啊啊,嗯。」

    ——沒錯。伊月推開佇立的人群邁步跑去。

    弓削大宅毀壞的程度叫人看得蹙眉。

    越過完全燒燬、化為焦黑瓦礫堆的大門,就看見簡直像是耕作前的開墾地般荒涼的庭院。池水乾涸,土地處處是胡亂翻起的痕跡。

    空氣中充滿足以稱為瘴氣的刺鼻氣體,讓伊月只能掩口穿越庭院。

    中殿的屋頂裂成兩半,露出的樑柱也著了火,從外頭實在感覺不出裡頭有人在。

    「佳乃!」

    伊月大喊。

    黑夜將這股聲音吸去。

    附近的居民應該一個不剩地避難去了吧!這裡死寂到讓人覺得大街的騷動像在作夢,只能隱約聽見遠處的火護之鐘。

    「佳乃!」

    伊月再一次發出呼喊。

    沒有響應,於是伊月緊握著弓進入大宅。

    屋頂滿是破洞,加上牆壁也到處著火,讓伊月能勉強看清昏暗的屋內。

    愈往屋子深處走去,自己的火目式也愈激昂。

    ——有什麼東西在。

    ——佳乃嗎?

    ——只是那樣的話……

    尖鋭的慘叫聲劃破黑暗。無法分辨是男是女——應該說根本無法肯定那痛苦的叫聲是否為人類的聲音。

    伊月加快腳步。

    途中發現好幾具燒焦的隨從屍體。一看就知道這不是火災造成,因為宅邸本身沒有太嚴重的火災災情,屋頂和牆壁雖然嚴重破損,但主要是爆炸的衝擊所造成。如果沒有足以整地的烈火,不可能出現那樣的屍體。

    他們是被殺的。

    遭非比尋常的火焰所殺害。

    再度聽見那陣慘叫。

    宅邸深處崩塌嚴重,走廊在中途突然斷裂,沒入打穿地面的大洞中。

    慘叫聲從大洞的底端衝擊著伊月的臉。

    ——這是……什麼?

    往洞底的黑暗窺探後,伊月不由得嚇呆了。

    她看見黑暗中——零星的青光正一點一點的閃耀著。

    「佳乃!你在吧!」

    光點搖曳。

    伊月踏上洞穴邊緣的斜坡。

    滑下脆弱易崩的土斜坡。彷彿正遭到巨大怪獸給吞沒的妄想,促使伊月忍不住迸出莫名其妙的叫聲。

    背部撞上了堅硬的地板。

    這股觸感不是土。

    忍痛站起的伊月凝視著黑暗。

    ——石階?

    ——這裡是地下倉庫嗎?

    眼睛逐漸習慣黑暗。

    伊月的雙手邊就是土牆。在天花板上那個大洞出現前,這裡應該是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

    洞穴深處——黑暗中出現傾倒的格子牆。

    ——這不是倉庫。

    ——是地牢……

    堅固的格子牆由粗木頭組成,因為原本固定它的天花板崩塌,所以才會倒下,有一半更埋進了土裡。

    接連不斷的慘叫聲由洞穴深處傳來。

    還能看見零星搖曳的青焰。

    伊月舉弓架箭,謹慎越過格子牆踏入黑暗中。

    空間很寬。因為幾乎沒有光,所以無法判斷空間有多深。空氣凝滯沉悶,還能聞到野獸體臭般的味道。

    注意到右手牆邊有個白色人影的伊月轉過頭。

    兩朵青火正凝視著伊月。

    「……佳乃。」

    「你來了。」

    佳乃微笑。

    原本美麗的黑長髮凌亂不堪,在臉頰上形成詭譎的陰影,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

    「我開心到好想抱住你呢,呵呵,可是我的手臂變成這樣,只能作罷了。」

    ——手臂?

    伊月這才注意到佳乃的手臂不見了。

    不對——手臂還在,只是那已經不是人類的手臂了,好幾條黑色海藻般的東西從衣袖垂下。柔軟濕潤地漂浮在佳乃身體四周,偶爾還會發出鼓動。

    「唔……」

    伊月不禁往後退。

    仔細一看,不只是手臂如此。

    從衣領露出的脖子也出現鱗片般的東西。

    腳也是,腳的形狀變成了類似鳥的鉤爪。

    ——佳乃她……

    ——已經逐漸不再是人了嗎?

    「墮落為化生嗎?呵、呵呵。佳乃,你還真是醜陋啊。」

    一道沙啞的聲音從佳乃的後方傳來。

    佳乃轉頭。

    眼裡的青光照出牆壁,讓伊月看見那裡有個人影蹲伏在黑暗中。

    燒焦的狩衣上沾滿烏黑血漬,手臂和肚子也全露了出來。伊月記得那張蒼白的窄臉。

    ——弓削弘兼。

    「看來光毀掉眼睛,你還是能活下去。呵。早知道應該斷你雙腿的。」

    「你還是不改賤嘴呢。真叫人欽佩。」

    佳乃的右手——可怕的觸手——咻地破風伸出,刺向弘兼的肩膀。

    弘兼痛苦的慘叫聲迴蕩在洞穴牆壁和天花板,讓伊月忍不住掩耳。

    「住、住手!」

    幾乎和伊月的叫聲同一時間,弘兼的慘叫突然中斷。

    觸手拔出,鮮血自弘兼的肩膀噴出。

    伊月跑到佳乃身邊,並抓住她的肩膀。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佳乃依舊瞪著弘兼併問道。

    觸手尖端撫過弘兼蒼白的臉。靠近一看,發現觸手上滿是突起的青筋與濕潤黏液,而且——上面還滿佈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他是你父親啊!他……」

    「那東西才不是我的父親。」

    觸手尖端一甩弘兼的臉煩。

    一道血痕接著出現在他臉上。

    即使如此,弘兼仍瞇起眼睛冷笑著。

    「我的父親,在那邊。」

    佳乃以下巴指指洞穴深處的黑暗。

    ——什麼?

    伊月凝神注視。

    這時——

    黑暗中出現兩隻發亮的眼睛。

    青色的五顆星火焰——火目式浮現在額頭。

    某種巨大的東西蹲在黑暗中,而且那東西在此刻醒了過來。

    一股全身的寒毛都豎立起來的感覺襲上伊月,令她發出了呻吟。

    鼓動高亢到刺痛耳朵,心臟幾乎要從耳朵流出。

    ——這是,什麼?

    那東西如松樹根般粗大彎曲的前腳踏上石階,並緩緩站起來。生鏽的粗鎖鏈將那東西固定在岩壁上,一拖動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音。

    那東西張開裂到眼尾的大口,吐出腐臭的氣息,上下顎都能看見如伊月手臂般粗的獠牙。

    那東西的體毛倒豎。

    當那東西的身體抖動,整個洞穴都搖了起來。土塊啪啦啪啦地自天花板上掉下來。

    ——是狼嗎?

    那東西與非化生的野獸相比實在太過奇怪,鼻子和嘴巴長長突出的頭部的確類似狗或狼,但它腹毛之間又隱約可見光芒黯淡的鱗片,四肢前端和佳乃一樣是樹枝般的觸手。

    纏繞那東西的鎖鏈深深打入地板、天花板和另一處地板,束縛住它。

    「天狼——人類這麼稱呼它的。父親其實也有名字,只是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念出來。」

    ——父親,她說這是父親?

    「佳乃,你在說什麼……」

    伊月說到這裡就突然緘口。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弓削的血脈多次出現火目。

    佳乃的力量恐怖到必須毀掉眼睛。

    人類身上流著化生的血。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嗎?

    「佳乃,你——」

    自己的想像讓全身的寒毛直豎。

    ——怎麼可能?因為這種事情……

    ——這根本,不是人類的思考方式。

    佳乃轉過頭。

    低垂著眼睛的那張臉,是屬於伊月所認識的佳乃。

    「是的……我就是這個天狼和人類女性所生下的孩子。我的身上流著色彩濃厚的火之血,因此——」

    佳乃再度看向縮在牆邊的弘兼。

    「我是那個男人拿自己的妻子和化生配種創造出的東西。」

    那是充滿了唾棄的語氣。

    「……呵、呵。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極了。」

    明明全身泊泊流著鮮血,但弘兼仍大無畏地笑著。

    「弓削家就是這樣創造出最強的御明,就是這樣累積榮華富貴,就是這樣維護都城、國土安寧。哈,天皇的作法太沒效率了,居然特地到處尋找出現火之血特徵的女孩,實在愚蠢。」

    弘兼的聲音發狂般變得尖鋭。

    「這個天狼是由擁有火之血的人們交配創造出來的東西。只有我弓削能以人類的手創造出如此的化生,只有我弓削能夠透過層層咒術束縛住它,以躲避正護役的眼睛。呵、呵,這個京都、這個國家,全靠我弓削支撐,全靠我弓削守護!」

    「閉嘴。」

    佳乃伸出手臂的觸手捲上弘兼的脖子。

    咳噗——弘兼的嘴邊流下唾沫。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笑話。好了,快說——」

    高舉弘兼的身體直到接近天花板之處,他短小的手腳正無力地掙扎。

    「解放天狼的咒語。」

    「愚蠢的東西……你想、想解放那個做什麼?」

    「佳乃,住手!」

    伊月抓住佳乃的背,但——

    她的腹部挨上一記驚人的衝擊。

    她突然感覺不到腳下的地面,天地在黑暗中顛倒。

    「——!」

    才剛喊出聲,伊月的背已經撞上牆壁。

    就像要逃離這股劇痛般。意識逐漸遠離。

    拚命想抓住殘留意識的伊月,心境上彷彿正以一隻手臂吊在絶望深谷邊緣掙扎。

    那個慘叫聲不斷刺入朦朧的耳朵。

    伊月咬牙睜開眼睛。

    黑髮女孩正低頭看著在地上痛苦打滾的某人。

    沒多久,地上的男人不再動彈。

    女孩拖著手臂往洞穴深處走去——

    ——弓呢?

    ——我的弓在哪?

    ——可惡,動啊。

    ——站起來!

    伊月強忍全身的疼痛起身,並舉起正緊握著弓的左手。

    擺出架勢。上箭。

    佳乃轉頭。

    「……要攻擊嗎?」

    冰冷不帶感情的聲音迴蕩在洞穴中。

    「你打算攻擊我嗎?」

    ——這個是——

    ——化生。

    ——是殺害母親的怪物。

    ——攻擊吧。

    ——射殺她。

    ——殺了她!

    眼前的箭尾在顫抖。

    佳乃半閉起眼睛,以伊月熟悉的笑容面對她。

    「呵呵。」

    側腹炙熱到像要熔化掉似的。

    兩手突然失去力氣。

    弓從伊月手上滑落,自弓弦上彈出的箭撞上石階折斷,弓則翻滾到地上。

    「你真的很溫柔。」

    佳乃說。

    「就是這樣,我才對你……」

    佳乃像要揮開最後的話,轉身背對伊月。

    ——為什麼下不了手?

    ——她走掉了。

    ——佳乃要走了。

    沉沒在黑暗深處的巨大野獸將佳乃嬌小的身體吸了過去。

    能聽見佳乃的聲音。

    配合著咒語,巨獸——天狼的身體陣陣痙攣。鎖鏈互相摩擦發出哀鳴——一根又一根地扯斷束縛。洞窟開始轟隆作響。

    「啊啊……」

    神智不清的佳乃發出聲音。

    朝天狼伸出的雙臂觸手像藤蔓一樣纏上天狼的雙臂,並與之融合在一起。

    「佳乃!」

    天花板崩塌,土砂如雨般掉落,覆蓋佳乃和天狼。地盤的崩裂聲吞沒了佳乃尖鋭的笑聲。

    弓削大宅大半受到巨大陷落牽引而坍塌。

    當伊月好不容易爬上瓦礫堆、接觸到地面的空氣時,背後的寢殿和北邊的對屋正好裂成兩半沒入地底。

    「喔喔,這太誇張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

    伊月聽見了人的聲音。

    庭院中聚集了好幾個白色人影,各個手裡的長刀刀正閃閃發光。

    ——火護眾……是「以」組。

    「大家快逃!」

    伊月對著熟悉的面孔大喊。

    「伊月!伊月嗎!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別問那麼多!快逃!那東西來了!」

    下一秒,自背後傳來的強烈衝擊撞開了伊月的身體。

    染得血紅的夜空和瓦礫堆在伊月的視線範圍內旋轉。

    手撐著冰冷地面挺起上半身,口裡滿是鮮血的味道。伊月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不知道,腹部更幾乎要被扭斷了。

    她咬牙凝視貫穿天空的巨大火柱。

    「這是化、化生干的嗎?」

    「簡直跟火山一樣……」

    熊熊火焰從陷落的大洞裡噴出,而它的源頭——

    ——來了。

    黑影現身。

    火炷轟然一響後四分五裂,無數的火焰碎片往四面八方噴濺,化為火焰冰雹降落都城。

    黑影嘶吼。

    那已經不再只是狼的樣貌了,而是長著毛的柔軟肉塊。疑似腳的部分伸出觸手抓住瓦礫,從洞里拉出自己龐大的身體。

    肉塊前端張開露出獠牙的大口足以吞下一整頭牛。

    閃閃發光的雙眼之間——長出了什麼東西。

    ——佳乃。

    是裸女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和手肘前端都溶入肉塊當中。

    「好、好不祥。」

    戈眾的年輕小隊長呻吟。

    「地形不利於我們。要圍上去嗎?」

    「直接把它推進洞穴會不會比較快?」

    「太大了!」

    「總之先圍起來!」

    「嗯!」

    「散!」

    白衣人影手拿戈踩過燒焦的柱子、爬上燒過的石頭,準備包圍天狼。

    「住手!你們會被殺!」

    伊月的聲音沒能傳達給任何人。

    伊月很清楚。

    ——那並不是……

    ——普通的化生。

    化生不會因憎恨而殺人,只是因為遇到了食物,於是燒死他們並吃掉罷了。可是。眼前這個不一樣。

    ——必須阻止才行。

    伊月鞭策著疼痛的手腳撥開宅邸殘骸準備爬向火源,身體卻是動彈不得。轉過頭去一看,就連伊月自己也嚇了一跳。崩落的瓦礫將她的右腳深深埋住。她雖然拚命撥著地面,下半身卻沒有絲毫動靜。

    「可惡!」

    一抬頭。只見無數白影——戈眾們正團團圍住膨脹的天狼。

    「捉起來!」

    天狼的肉體炸開,無數觸手像蛇般扭動撞開靠近的戈眾。戈眾雖然渾身是血,仍努力地攀上瓦礫。眾人發出吶喊聲,數支戈朝化生的肉刺去。戈尖戳入黏土般的肉裡。

    天狼的肉塊繼續隆起,將佳乃的身體高高舉起。觸手激烈揮舞,手持戈的白衣男人們像快要凋零的落葉般搖曳著。

    「喔喔喔喔喔!」

    「不准放手!撐住!」

    年輕小隊長大喊。一人,又一人。他們握著戈的手臂遭到扯斷,接連撞上瓦礫堆。伊月左腳踢著瓦礫,一面仰望天空祈求。

    ——常和!

    ——拜託,快點!快點射箭!

    這時候——高亢的笛聲劃破黑暗。

    鮮紅的光芒掃開火焰、煙霧和腐臭,在天狼背上收束成一支箭並射了進去。佳乃甩著頭髮發出慘叫。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戈眾唱和。在笛音的殘響中,被朦朧的紅光環繞的天狼肉塊抽搐著。伊月因腹部突如其來的炙熱而扭動身體。這是灼箭要來的徵兆。

    ——這下子終於能夠鎮壓……

    這時,肉塊突然彈開。

    無數觸手橫掃、攻擊,讓好幾名白衣像風吹羽毛般飛向天空。

    佳乃的哄笑掩蓋過響箭的笛聲,環繞肉塊的紅光彈開——

    地在搖晃。

    伊月腳下的瓦礫又一次崩塌,解開束縛的身體摔在焦土上。

    光消失了。

    伊月邊嗆咳邊抬頭一看,天狼的巨大身體高高矗立在瓦礫堆頂端,佳乃燃燒的雙眼正俯視著伊月。

    從肉塊隆起無數的粗手臂——或者該說是角。其中一根上面還插了個戈眾的男人,就像伯勞鳥把獵物插串在樹枝上一樣。

    「呼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開始發白的天空,佳乃發出尖鋭的嗤笑。

    ——戈眾壓制不住它嗎?

    再度響起的高亢笛聲撥動伊月的意識,讓她忍不住摀住耳朵。強烈的光線更令她睜不開眼。

    ——灼箭過來了!

    土地碎裂的聲音衝擊著腹部。

    飛來的正青色光芒沒射中天狼,只貫穿了宅邸的屋頂。

    佳乃嗤笑得更厲害了。

    「可惡!振作點!抓住它!」

    年輕小隊長這麼大喊。但連他自己也要撐著斷戈才能勉強站起,更別說其他白衣全像濕紙般貼在瓦礫堆上,沒有動靜。

    「呼呼呼呼。真沒用。白白浪費了常和的兩支箭。」

    佳乃的聲音混雜著黏液通過管子時那種不舒服的聲音。

    「來吧,來吧,走吧,讓火焰充滿京都,讓人類回歸塵土,將焦土上發芽的種子全部剷除,使平靜沉睡的風也燒焦吧——」

    肉塊一邊冒著泡,一邊緩緩走下瓦礫堆。

    佳乃眼睛裡的火焰突然消失。

    「伊月。」

    沒有弓也沒有戈。

    伊月孑然一身站在天狼前面。

    她仰望著如觸角般突出烏黑巨塊上的佳乃。

    看著火焰席捲她那頭黑玉般艷麗的頭髮。

    看著她在火焰映照下的蒼白肌膚。

    還有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妳要殺所有人對吧?那麼先殺了我。」

    伊月輕聲說道。

    害怕與疼痛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啊啊,我……

    ——好渺小。

    伊月邊傾聽聳立在面前的天狼醜惡身體發出的疼痛,邊思考著。

    「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在火垂苑時,不殺了常和?」

    佳乃沒有回答。

    她的臉因為背對著逐漸亮起的東方天空而陷入影子裡。

    只有自肉塊伸出的數根觸手不斷蠕動。

    「妳應該知道她遲早會當上火目、成為妳的阻礙。為什麼不殺了她?」

    佳乃低著頭,臉部陷入黑暗當中看不見表情。

    「別這樣,快停手。我已經不是人類了。如果妳不跟我來,就讓我走。」

    「我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把妳交給『那傢伙』!」

    佳乃發出慘叫。

    熱風打在伊月身上把她撞開。

    ?火焰覆蓋在天狼身上、弓削宅邸、黎明的天空,還有全世界。

    「沒錯!沒錯!我應該動手!在和妳相遇的第一天!在和妳說話之前!」

    熊熊吹拂的熱風中,隱約傳來佳乃的叫聲。伊月用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地面卻像火燒般灼熱。倒在旁邊的戈眾白衣、自地面聳立的戈柄全都燒起來了。

    眼睛也幾乎無法睜開。

    在席捲而來的火焰中,佳乃和天狼看來就像一小撮黑影。

    ——無法靠近。

    ——一瞬間也好,若能讓牠出現空隙。

    伊月左手上的感覺甦醒。

    ——辦得到嗎?

    伊月退後半步、閉上眼睛。

    她告訴自己,我的手中的確有弓。

    拿著按理說不存在的弓和箭、拉開弓弦。執意玩弄伊月的風聲逐漸遠離。

    拉緊弓弦。

    雙手間高漲的力量深深蔓延。

    ——我只有這個。

    感覺到側腹火目式的激昂。知道在體內流竄的血即將沸騰。

    ——既然我什麼都辦不到。

    ——那麼,至少……

    ——要傳達到……

    放箭瞬間——

    數萬鐘聲壓過其它一切聲響。

    音波相互激盪、碰撞。在樂音的豪雨中,伊月睜大雙眼。

    火焰裂成兩半,火焰後頭可清楚看見抖動著數百隻觸手的天狼輪廓。

    伊月拔起插在身旁的戈,腳一踹地。

    穿過由左右逼近的爆炎火牆中間,逐漸往天狼的血盆大口和發光雙眼靠近。佳乃瞪大眼睛。

    伊月揮起反手握住的戈——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舉戈全力刺向肉壁。戈尖輕易就插入肉裡,深入至柄。無數觸手像瀕死的蟲拍打翅膀一樣激烈舞動。

    一腳踏上戈柄——

    跳起。

    伊月抓住了那白皙的肩膀。

    天狼發出不成聲的聲音,並渾身顫慄著。

    「放……放開我!」

    佳乃在耳邊大叫。

    「怎麼能放!」

    繞上佳乃肩膀的手臂用力,抱著她全裸的胸部靠近自己。

    「為什麼!妳為什麼要阻止我!妳根本!妳根本!妳根本完全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麼也不瞭解——」

    佳乃扭動著身體想掙脫擁抱,她的雙眼流出鮮血弄濕了臉頰。

    「我是不懂!我怎麼可能會懂!我只是——」

    ——既然無法親手燒死化生,那至少——

    「想抓住化生。」

    ——至少要做到我辦得到的事,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只是想把人從火中救出來。」

    「妳為什麼不明白我已經不是人類了!放開我!妳想死嗎!」

    右肩一陣劇痛,天狼滿是荊棘的觸手捲上伊月。左手臂也感到疼痛,想拉開伊月的觸手正拍打著她。巫女服的白衣沾滿了血,腦袋裏能聽見骨頭發出討厭的糾結聲。伊月咬唇忍住不叫。

    ——擋得住嗎?

    側腹受到一陣強烈的衝擊。口中充滿血味。

    「放開我!」

    佳乃的聲音震得耳朵好痛。伊月咬緊牙根,將全身力量注入繞在佳乃背上的雙手。血紅的視

    線在搖晃。手臂幾乎就葽脫離肩膀,意識更逐漸模糊。

    ——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突然,一陣耀眼的光芒包圍住兩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的喉嚨擠出尖鋭的叫聲。那是伊月期望、等候許久的光。

    「灼箭到!」

    ——來了。

    「妳快走!」

    伊月只是緊抱住佳乃。

    ——常和,看見了嗎?

    ——就是這裡。

    ——貫穿!

    在一片白光的世界中——飛來的光矢插入天狼背部。溫熱的血液噴出、大地跟著翻騰。倒豎的粗毛縮小、熔化、蒸發,消失在光裡。不待毛熔解完,表皮便跟著著火,肉塊發出吱吱聲響逐漸被光吸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痛苦掙扎。

    包圍兩人的壓倒性光亮終於轉成青白色火焰。腳下的獸肉熔解,可以感覺到骨頭正在粉碎。

    「唔啊、啊啊、啊——」?伊月更用力地抱住佳乃。

    ——不要緊。

    ——火目的灼箭不會傷害人類。

    ——所以……

    腳下的肉塊逐漸化為一灘爛泥,發著啵啵聲冒出大泡泡接著破掉,天狼的肉體還原成了火焰。腥臭的血味玷污空氣,灼燒伊月的肺。

    懷中的佳乃放鬆僵硬的身體,並且失去了力氣。埋在化生肉塊中的身體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重量。

    呻吟變成了嗚咽。

    在搖曳的青焰中,伊月低頭看著佳乃的手。這是當時抱住伊月的手臂,當時撫摸伊月頭髮的手掌,是當時開著玩笑拉扯伊月臉頰的手指,細白的——人類手指。

    熔解的化生血肉沿著佳乃的腰和腳的肌膚滑落。

    伊月更加緊抱住佳乃的身體。

    「已經沒事了。」

    並在她耳邊細語。

    她支撐著幾乎要癱坐在地的佳乃。踩在腳下的骨頭發出了碎裂的聲音。

    佳乃舉起手臂。

    手指纏住伊月的脖子。

    「我、我根本——」

    她低著頭說。

    「……就不希望被救。」

    ——可是我……

    ——想救妳。

    伊月無聲地回答。

    青焰逐漸淡去。

    兩人腳下的化生骨骸發出聲音逐漸崩解。伊月用可說使不上力氣的手臂抱住佳乃,倒在青焰的殘渣裡。在緊張的情緒放鬆的瞬間,她幾乎就要直接昏過去了。

    能遠遠聽見火護之鐘的聲音。

    手指埋在佳乃的黑髮裡,牢牢抱著她的脖子。?好溫暖。

    沾滿血液的白衣胸口感覺到佳乃的呼吸和眼淚的濕氣。

    鐘聲再一次長長響起。

    越過佳乃的肩膀看向天空——太陽總算由灰色的雲層間露臉,並射下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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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6 AM


第一卷 七、火刑

    受京都大火所召喚的雨連續下了五天未曾停歇。仁慈的大雨浸濕京都、平息大火、洗去煤炭,也將火刑延後了五天。

    雨停之際,六月已快結束。

    *

    灑落下來的陽光已經帶著夏天的熱度,混雜著工人們揮舞木槌聲的蟬鳴讓人聽得昏昏欲睡。

    自京都陷入火海那夜已經過了五天。原本美麗的四道四京街道在大火的焚燒下已不復見,但重建工作已經展開。

    萬里無雲的蒼天中,清楚立著一條黑色煙柱。

    伊月從火垂苑的釣殿看著它。

    雙腳在地上伸直,轉過身軀將手腕攀在欄杆上望著那道煙柱整整半刻了。

    伊月一直看著煙柱升到比烽火樓還要高的天際,最後飄散在無風的藍天裡。

    感覺到旁邊有人。

    伊月沒看向對方就直接發問:

    「結束了?」

    「早就結束了。」

    童子冷冷地回答。

    他把某樣東西遞到了伊月面前。

    豐日手上握著的,是用白色紙帶束起的一綹黑髮。

    伊月把它接了過來,並仔細觀察。

    ——是佳乃的、頭髮?

    對於她縱火的行為,已經下了處以火刑的判決,那為什麼還能留下頭髮?

    「她的火之血過於強大,火刑傷不了她。」

    看透伊月想法的豐日解釋。

    伊月抬起頭看向豐日後,就因為童子的服裝而感到困惑。

    「……這打扮,是怎麼回事?」

    豐日穿著她不曾見過的服裝。以亮橙色為基調的華麗布料上舞著金線刺繡的鳳,還難得戴著頭冠,唇上更點了朱紅。

    「這個?這是婚禮的服裝。」得意洋洋地說完,豐日便現場轉了一圈讓伊月也看看背後的花樣。

    「婚禮?」

    「因為她也算是我的妻子。既然不能殺她,那只好幽禁在地下,到死都不得出來。能夠會見的人只有我。」

    羨慕嗎——豐日笑著說道。

    伊月嘆口氣,把視線轉回天空的煙柱。

    ——要在地牢中度過一輩子啊。

    佳乃再也無法沐浴陽光了。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想到這裡,伊月便感覺一陣寒意。

    ——都是我害她陷入這種情況。

    伊月想起佳乃最後所說的話。

    「我——」

    話才出口,喉嚨深處就一陣熱。

    伊月緊咬下唇忍住。

    「……我所做的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她重新看向飛入空中的煙。

    「妳是在問我嗎?」

    豐日的聲音聽來帶著怒意。

    「那可是妳做的決定啊。當然只有自己背負這個結果往前走了。」

    伊月也覺得他說得沒錯。

    ——為什麼人類……

    ——會拿自己回答不出的問題去問別人呢?

    當時。

    伊月問了佳乃。

    ——『那麼先殺了我。』

    ——『為什麼不殺了我?』

    可是伊月也一樣。

    在烽火樓頂時,在弓削大宅地下室時。

    看著發狂的佳乃——伊月同樣什麼也做不了。

    ——為什麼不殺佳乃?

    或許和佳乃的答案相同。

    煙在空中擴散消失,彷彿那裡最初就只有一片藍色。伊月確認著手心裡的頭髮觸感。

    「伊月,要來後宮嗎?」

    豐目突然說道。

    伊月挺起靠在欄杆上的身體,仔細凝視豐日。

    「這句話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

    豐日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

    伊月的語氣不自覺粗暴了起來。

    「我恐怕會一輩子恨你。你不是——」

    心中的某種感情差點隨著話語湧出。

    「你不是要我這麼做嗎?」

    「所以啊,妳不想當我的皇后嗎?這樣隨時都可以殺了我喔。」

    伊月把話嚥下去。

    站在眼前的,不是天皇,不是神人,也不是火護眾的首領。

    只是有雙快哭出來的眼睛的孩子。

    「……笨蛋。」

    伊月轉開視線。

    「這個國家是你創造的不是嗎?所以你到死之前都要背負著它——沒錯吧?」

    豐日笑了笑。

    不是平常那個得意洋洋的笑聲,而是帶著哽咽的纖細聲音。

    「妳已經決定今後的打算了嗎?」

    「看到我這身打扮還不明白嗎?」

    感到意外的伊月伸手拍拍自己全新的白色裝束胸口。腰帶是鮮血般的紅色。

    「明天起,我就是『止』組的一員了。」

    「不,知道是知道,我只是不想相信。」

    如此說著的豐日將身子探出欄杆外,望著池面。

    「既然沒當上火目,妳就沒有待在火督寮的理由了。火護是很危險的工作啊。」

    「你是在擔心我嗎?」

    抬起頭來的豐日臉上充滿驚訝和困惑。伊月繼續說:

    「殺了常和的你,擔心我嗎?」

    隔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得到響應。

    豐日再度屈身看向水池。紮起的長髮垂在欄杆外側,碰到水面的發尾激起漣漪。

    「原諒我。」豐日喃喃說。

    伊月突然覺得,這傢伙今天怎麼老低著頭。

    「我——」

    伊月在開□的同時,回想起母親被吃掉那夜的事,回想自己看著母親渾身是血的身體消失在蜥蜴口中時的事。

    「只要能殺掉化生,往後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原本認為只要能站在高處不斷射出火矢……一隻不剩地燒死牠們,到了那時腦子裡的焦黑就能煙消霧散。」

    我真是個笨蛋。

    伊月的話語一句句落在地上。

    「現在呢,想法改變了嗎?」豐日問。伊月苦笑著點頭。

    「現在我決定做自己能做的事……我雖然幫不了常和,但至少讓佳乃活下來了。我只要做火目無法做到的事就好。」

    「這樣啊。妳很堅強。」

    豐日說了和七年前同樣的話。

    「我原本希望妳能遠離戰場,平靜地生活。」

    ——不就是你把我帶進戰場的嗎?

    伊月把這句話嚥下。

    *

    豐日離開後,伊月仍坐在欄杆上望著天空發呆。天空已經看不見半點煙霧了。

    伊月將手中那綹一直握住的頭髮投入池中。

    紙帶鬆開,黑髮在水面展開成扇形後沒入水底。

    ——佳乃會恨我吧。

    佳乃最後的話語仍在耳邊迴蕩。

    那樣也好——伊月心想。

    伊月不希望佳乃死掉。

    常和也同意了。

    ——這是我的選擇。

    ——我到死之前都會背負那句話繼續往前走。

    好想見佳乃。雖然一二人已經無法團聚,但至少想和佳乃說說話。

    說說火目、說說常和。

    聊聊自己,談談這個國家。

    雖然豐日說無法再見面了,但伊月不那麼認為。

    她想起在那一夜,佳乃的聲音透過火自式傳來。既然她們藉著遭詛咒的血得以相連,那應該還有機會聽到佳乃的聲音吧?

    ——佳乃,聽見我的聲音了嗎?

    突然——

    尖鋭高亢的聲音響徹天空。

    ——是佳乃的……響箭?

    伊月把上半身大大探出欄杆,視線在天空遊走。

    只見兩個小小的影子展翅飛過上空。

    ——是鳥。

    啼叫聲也被天空吸收。成對的小鳥緩緩滑過天空,最後消失在烽火樓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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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5040 發表於 2012-10-26 12:56 AM

本帖最後由 dr.nokia 於 2012-10-26 10:20 PM 編輯

第一卷 後記

    我的這部作品最初架構來自朋友川上,但當時川上提出一個「某個」角色的名字必須另外取的條件。川上所說的「某個角色」,就是這部作品中的佳乃。至於理由,則是佳乃這個角色原來的名字是川上的(幻想)情人。換言之,他不希望我污染那個角色,因此要求我改名字。事實上不只是佳乃,這部作品大多數登場人物的名字和設定早已和川上原先的構想不同了,不過我姑且還是遵守約定。所以川上現在應該正在遙遠的西方城鎮與(幻想)情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在過一陣子應該就會聽到他(幻想)結婚、(幻想)生子的消息了吧。既然紅包可以幻想已經包了,那貧窮的我也姑且可以放心了。

    另一位在我寫這部作品時給予諸多協助的,是我那位學過弓道的哥哥。我纏著他,請他無論什麼內容都好,務必教我弓道。那時哥哥借我一本書——弓道教科書第一集射法篇。我也因此暗自竊喜。我相信這本書不但能當作參考數據,對於用來解決公園裡的鴿子也很有幫助。當時的我窮得不得了,已經好幾個月不曾吃肉,所以這本書來得正是時候。

    問題是,當我翻開借來的弓道教科書後便頓時啞然。內容從弓道精神、歷史演進開始,到真善美思想、站姿與坐姿、步法、禮法,甚至是關於禮儀之心,全都做了冗長的描述,但無論我怎麼翻,仍然沒看到弓的製作與獵鴿子的方法,晚餐更因此告吹。後來當我做了調查後,才知道未經許可就在公園射鴿子會被逮捕。對不起,鴿子兄。說到缺乏常識,個人可是十分有自信,更得過不少評價,但再怎麼沒常識也該有個限度。其實我也不希望在書末寫些惹人非議的事情,我實在比潮蟲子更應該深深反省。

    回到正題。必須道謝的人實在太多,終究無法全部列在這裡。因為許多人的努力,才能讓這部作品出版成書,身為作者的我能夠做的,只有拚命寫文章、刪除又增添,接下來就是當個不負責任亂生、卻不懂何謂育兒的差勁家長。除了要感謝照顧我的責任編輯湯淺大人,以及描繪絶贊插圖的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師外,更要感謝諸位相關人員。誠心誠意感謝大家。

    二OO五年十一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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