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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13 AM

蝸牛くも -【GOBLIN SLAYER! 哥布林殺手.二】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可以請各位拯救的城市嗎?」

  某天,一份指名哥布林殺手的委託書,送到了冒險者工會。

  寄件人說水之都——邊境最繁榮的至高神之都——的大主教。

  大主教既是過去打過魔神王的黃金等級冒險者之一,也是人稱劍之聖女的英雄。

  根據她的說法,水之都內莫名地出現了小鬼(Goblin)的蹤跡。

  哥布林殺手與妖精弓手、女神官、蜥蜴僧侶、礦人道士組隊,

  共同挑戰水之都的地下迷宮!

  「這場小鬼浩劫——是人為引發的。」

【原日文書名】:ゴブリンスレイヤー2

【原所屬文庫】:GA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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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15 AM

  其名永世輝煌

  受至高靈祇所愛 劍之聖女

  六黃金 一聖女

  手握 正義天平 威武寶劍

  凡有言語者 盡皆愛濟

  故其祈禱 引發神之奇蹟

  偕六黃金 胼手奮戰 矢志誅討魔神

  守既功成 司掌律法 作庇護者

  其名永世輝煌

  受至高靈祇所愛 劍之聖女……

  ***

第一章 『冒險與日常』

  「不喜歡的話可以回去喔?」

  即使正值白晝,卻仍顯昏暗的森林裡,一道清新嗓音堅毅地響起。

  樹木、青苔與藤蔓。這個世界的主宰,是這些交纏於腐朽的白石建築殘骸上、錯綜複雜的植物。

  一座多半建立在神代——抑或是有言語之人的第一個時代——的都市遺蹟。

  雖說就連森人(Elf),也都承認無人敵得過流逝的歲月之沉重……

  如今壯麗的雕刻已然碎裂,有著精確正方形的路面石板也龜裂殆盡,呈現出一種悽慘的敗者模樣……

  有如穹頂般鋪天蓋地的茂密枝葉縫隙間,灑下若要稱為陽光、又未免過於微弱的淡淡光線。

  在取代了居民的草木摧殘下,如今已淪為不折不扣廢墟的、一座曾經的城鎮。

  五名各自穿著不同裝備的人組成隊伍,走在這樣的廢墟之中。

  不用說也知道,他們是冒險者。

  說話的人,是走在前面擔任斥候、著獵人裝束的少女。搖動的長耳,是上森人血統的證明。

  她是一名扛著大弓、以敏捷腳步不斷行進的妖精弓手。

  「因為用強迫的,對我來說就沒有意義了。」

  「你指什麼。」

  回答她的則是個極為平淡的無機質嗓音。

  是隊列中的第二人——身穿髒污鐵盔與皮鎧的凡人戰士(Hume Fighter)。

  他的腰間佩有一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手上綁著小圓盾,腰間掛著雜物袋。

  相信就連愛作夢而離開鄉下的年輕人,穿的裝備都還比他高級得多。

  他的模樣極其寒酸、靠不住。但無論腳步,還是舉止,都令人不敢小覷。

  這名戰士想必就是會給人這種奇妙的印象。

  「就是這場冒險啊。」

  妖精弓手不回頭。她的長耳朵忙碌地上下襬動。

  大部分森人,都是天生就具備獵兵(RAnger)技能。

  即使非正職,以擔任斥候(Scout)的人選而言,森人與圃人(RAre)並列為最合適的種族。

  她以彷彿沒有體重的輕巧動作,越過高高隆起的樹根。

  「不會不喜歡。」

  妖精弓手的耳朵立刻豎起。

  「既然有約在先,我不打算拒付酬勞。」

  妖精弓手的耳朵無力地垂下。

  他的態度,讓排在隊列第三位的人輕聲嘆了口氣。

  一行人之中最纖瘦、最嬌小、最青澀、最年幼的凡人少女。

  雙手握住錫杖,煉甲上披著聖袍——她是女神官。

  女神官一副拿戰士沒轍的模樣搖了搖食指,責怪他的態度。

  「真是的,不能這樣啦。我覺得這種態度不好。」

  「……是嗎?」

  「是啊,畢竟人家是出於體貼才特地問的。」

  「是嗎。」

  戰士喃喃自語,陷入沉默。看不出他鐵盔底下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將這張鋼鐵容顏轉向妖精弓手。

  「是這樣嗎?」

  「……別問我這個好不好?」妖精弓手說著鼓起臉頰。

  實際上,自從以牧場防衛戰酬勞的名義,討到了這場「冒險」以來,妖精弓手就一直歡天喜地。

  然而,要說到好不好意思當面承認,又是另二回事。

  「沒用的沒用的。」

  胖胖的礦人(Dwarf)極為愉悅地哼笑著,捻起鬍鬚。

  是走在隊列第四位,身穿東洋風服裝的術師——礦人道士。

  身高雖比女神官還矮,體型卻像塊圓滾滾的巨岩,實在不能說他個子小。

  縱然施法者的身材痩弱才是常態,但礦人本錢就是不一樣。

  話雖如此,手短腳短這點則無可奈何。只見他在獸徑上,費力地一步一步抬高腳跟行走。

  「畢竟他是『齧切丸』嘛,古怪也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也對,誰叫他是歐爾克博格嘛。」

  妖精弓手說著嘆了口氣。

  「雖然同意礦人的看法令人不悅。」

  「你就偏要多嘴這一句。」

  礦人道士自討沒趣地哼了一聲,接著笑咪咪地說:

  「這麼愛碎念,會覓不得夫婿的。難怪兩千歲了還嫁不出去。」

  「唔——」森人少女耳朵一震。「我才不需要什麼夫婿。再說我還很年輕。」

  「是嗎是嗎?」礦人道士得意地加深笑容。

  「的確,瞧瞧你的『鐵砧』,果真和幼兒沒兩樣呢。」

  「你這『酒桶』好意思說我……!」

  妖精弓手柳眉倒豎,轉過身來瞪著礦人道士。

  她雙手遮住平坦的胸口,張嘴正要回敬個幾句——……

  「雖說這城市屬於一群消失在歲月另一頭的人,但我等難道不該遵守禮節嗎?」

  ——咻一聲尖銳的呼吸制止了她。

  是名脖子上掛著護符的蜥蜴人(Lizardman)。

  身為隊伍尾巴的這名巨漢,搖動著——貨真價實的——尾巴,從雙顎之間洩出氣息。

  他身穿民俗服裝,以奇妙的手勢合掌,是名蜥蜴僧侶,侍奉著可怕的祖先——龍。

  「這裡終究是非人的領域,就算沒放鬆警戒,也不必打草驚蛇。」

  「……唔,有點鬧過頭了嗎。」

  「嗚,怎樣啦,還不都該怪礦人一再……」

  「獵兵小姐。」

  最後的「找碴」兩個字沒說出口,便消失無蹤。

  蜥蜴僧侶並非這支隊伍(Party)的頭目(Leader)。

  然而妖精弓手也沒那個膽量,面對他猙獰的面孔爭辯。

  「可以請你先行探路嗎?前方那棵大樹的樹根,翻越起來會很吃力。」

  「……好~」

  「術師先生,也請你避免讓斥候分心。」

  「我知道,我知道。」

  對這番語氣沉重的訓示,妖精弓手固然沮喪地垂下長耳朵,礦人道士卻顯得全不放在心上。

  蜥蜴僧侶一副拿他們沒轍的模樣,朝眾人轉了轉他的大眼睛。

  女神官不由得嘻嘻笑了幾聲。

  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的鬥嘴十分熱鬧,女神官很喜歡聽。

  ——即使好到會吵架,感情好仍是件好事呢。

  「嘿咻。」

  妖精弓手一步兩步三步,輕巧地登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大樹樹根,跳了過去。這種特技般的身手,實在超乎常人所能及。

  「你真熟練。」

  戰士看著她這一連串動作,低聲說道。

  「是不是?」

  妖精弓手自豪地回答,同時從大樹另一頭,拋來攀爬用的繩索。

  戰士拉了繩子兩三次,確定夠牢固後,一腳踏上樹根,用力把身體往上拉。他身手之輕巧、攀登之迅速,怎麼看都不像是穿著盔甲的人。相信他對獵兵的本事也有所涉獵。

  「好,行得通。」

  他站到了樹根上,鐵盔轉往身後,看向眼底。

  「下一個,上來。」

  「啊,好的!」

  女神官連連點頭,跟了上去。

  她把錫杖背到身後,生澀地握住繩索,小心翼翼把腳踩在樹根上,將身體往上送。

  「可是……嘿咻。這麼大的城市,竟然會變成遺蹟呢……呀!」

  「小心。」

  女神官踩到青苔,一腳打滑,戰士隨手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上去。

  被他以包覆在皮革護具之中的手一抓,她的手腕就顯得極為纖細,彷彿隨時都會折斷。

  「對、對不起……」

  女神官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脖子以上全都紅了,低下頭去。

  她輕輕揉著隱隱作痛的手腕,絲毫不打算抱怨。

  「既然沒受傷,我們就下去。」

  「……好的。」

  女神官就這麼任由戰士牽著,在他的支撐下,輕輕跨過大樹。

  兩人一下到樹根另一側,妖精弓手就歪著頭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是不是,多鍛鍊一下身體會比較好……?」

  「這個嘛,當然多少有幫助囉。」

  妖精弓手搖動耳朵,瞇起眼睛露出滿面笑容,若有深意地把視線往旁一帶。

  「要是變得像礦人那樣圓滾滾的,可就麻煩了。」

  「少囉嗦,長耳朵。別看我這樣,就說我在礦人當中體格算是標準了。」

  樹根另一側,傳來礦人道士用丹田發出的大吼。

  「再說誰也敵不過歲月流逝。不管是森人的居所,還是我們的地洞,所有的東西都一……樣!」

  被蜥蜴僧侶辛苦頂上去的礦人道士下定決心,直接從頂端一躍而下。

  伴隨一聲悶響,彷彿跌了一屁股似的重重著地。

  完全無法以漂亮來形容的窘態,讓妖精弓手露骨地皺起眉頭。

  「你就不能再優雅一點?」

  「早告訴過你腳的長度不同了嘛。所以說森人就是這樣,老愛以自我為中心。」

  「施展個下降(Falling Control)法術不就得了?要是你真那麼不甘心的話。」

  「啥!竟然為了這種小事不惜浪費法術,森人都沒有節約的概念嗎!」

  「好了好了……」

  女神官忍俊不禁,攔在他們中間當起和事佬。

  「要是太吵鬧的話,等等又會挨罵唷。」

  「我說啊,就算被你用像在哄小孩一樣的方式……」

  「哦——?」

  聽到這沉吟似的說話聲,妖精弓手的長耳朵猛然一震。

  「森人亦非永恆。想來真正堪稱永恆的,就只有『永恆』本身……」

  蜥蜴僧侶話到人到,用爪子與尾巴攀上了樹根。

  他以這巧妙的爬行動作登頂,隨即輕巧落地。即使聲響大了些,動作卻很利落。

  「你不覺得在此試試上森人(High Elf)是否永恆不朽,也挺有意思的嗎?」

  「……恕不奉陪。」

  相信對方是覺得自己正俏皮地露出慧黠的表情。

  但看在身上不長鱗片的人眼中,單純就是只大蜥蜴張開了血盆大口。

  妖精弓手錶情抽搐,連連搖頭。

  「所以呢,」戰士開口了。「哥布林在哪。」

  「……你們看吧。」

  根本沒搞頭——妖精弓手大大聳了聳肩,拿這人沒轍似的嘆了口氣。

  「虧我還特地為了歐爾克博格,挑了比較可能會有哥布林的遺蹟。」

  實在很希望他能至少表示一點謝意啊。聽她這麼一說,戰士便「唔」了一聲。

  「意思是,你在遷就我嗎。」

  「……啊啊,夠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是嗎。」

  戰士似乎是在等所有人到齊,微微頷首後,帶頭邁出腳步。

  妖精弓手趕緊跟上前去,追過了他,回到斥候的位置。

  然而戰士也並非無法勝任斥候一職。

  儘管他的腳步顯得大剌剌又粗暴,神奇的是鞋子並未發出聲響。

  他不踩任何一根樹枝,也不踢任何一粒石子,連獵兵也覺得他的本事不簡單。

  「小鬼殺手兄,不必這麼著急。」

  蜥蜴僧侶從懷裡抽出一大張紙捲軸,邊走邊攤開來給眾人看。

  這份飽經風化而破損,字跡模糊、可說已經接近殘骸的紙捲軸,似乎是這座城市的地圖。

  他為了避免弄破,小心翼翼地滑動指尖,來來回回地查閱地圖。

  「……看來裡頭有神殿啊。貧僧認為應該前往一探,各位意下如何?」

  「贊成。」

  戰士停下腳步,一邊用手指摸過路面——曾經的石板路,尋找足跡,一邊淡淡地點頭。

  「也許有哥布林。」

  「你滿腦子就只想著這個嗎!?」

  妖精弓手厭煩地發起牢騷。

  「還有別的嗎?」

  「有啊,像是探索神秘!秘密!謎團!傳說!」

  妖精弓手一邊警戒前方,一邊大大攤開雙手。

  「……難道你都不會有這種心情?」

  「現在不是時候。」

  「……你這人真的很誇張。」

  「是嗎。」

  戰士答得乾脆,讓妖精弓手噘起了嘴,一對長耳朵頻頻抽動。

  「喂喂,長耳朵。打磨原石這種事,要是太心急,可會把石頭給砸碎的。」礦人道士捻著鬍鬚,對像個小孩子一樣鬧彆扭的她大笑。

  「得花時間啊,時間。真是的,明明是森人卻這麼沒耐心。」

  「礦人就是這樣悠悠哉哉地吃喝個沒完,才會那麼胖。」

  「少囉嗦,酒有另一個肚子裝。你反而才應該再胖一點比較好吧。」

  礦人似乎不把她的反駁放在心上,從掛在腰間的酒囊灌了幾口火酒。

  「不過,也是啦,長耳朵說的話倒也沒錯。」

  他粗俗地打了個嗝,引來妖精弓手側目。

  「齧切丸,你就沒想過先讓自己出人頭地,很多事情都會比較好辦嗎?」「想是想過。」

  戰士放低姿勢,貼在牆上,窺看轉角的同時簡短回答。

  這個意料外的回答,讓礦人道士「哦?」了一聲。戰士接連觀察左右,往前踏出步。

  「立功升上黃金等級,去影響更大範圍的冒險者,也是個方法。」

  「那,為何你不這麼做?」礦人道士問了。

  「因為期間哥布林仍會攻擊村莊。」

  妖精弓手原本在他身邊警戒去路,這時忍著頭痛似的搖了搖頭。

  「我是聽說過凡人往往短視,是所有人都這樣嗎?」

  「我想只是他比較特別喔?」

  女神官微微一笑,彷彿在說拿這個人沒辦法。

  他們已經像這樣來往了幾個月,起初的確常讓她啞口無言。

  「可是他比以前更願意告訴我們各式各樣的事了吧。」

  「……」

  戰士仍然板著臉不吭聲,以粗暴的步調一步步進行探索。

  女神官從後跟去,不改臉上笑容。因為眼前的他——

  「再說這個人,還滿好懂的,不是嗎?」

  「啊,我懂我懂。」妖精弓手點了點頭,兩人相視而笑。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悄悄交換眼色,壓住聲音,嘴角一揚。

  不久,他們走過疑似遠古大街的道路,來到了目的地。

  樹木間空出的一大塊廣場。

  更深處有著地洞般的白岩入口,勉強露了出來。

  「看來沒有衛兵站崗。」

  戰士仔細檢查完樹蔭的暗處、草叢中與地面,深深呼出一口氣。

  自從踏進這片森林以來,別說怪物了,甚至完全找不到任何野獸的聲息與蹤跡。

  「啊,這應該就表示沒有哥布林在了吧!」

  戰士的低語顯得有些陰鬱,女神官從後排開朗地鼓勵他。

  「那也未必。」

  他的回答一如往常地無機質,然而她似乎並未因此氣餒。

  一步步跟在戰士身後行走的模樣,倒也有點像只雛鳥。

  「我不認為他們會放過這種巢穴。」

  「……既然沒看到不就好了?」

  哥布林這種東西不在最好。但戰士無視妖精弓手的這句話,說道:

  「有剛從別處巢穴挖通相連的可能。」

  「吶……不覺得,有種味道嗎?」

  想來也並非是要呼應戰士的說法,但妖精弓手皺眉發起了牢騷。

  蜥蜴僧侶緩緩搖頭。

  「不巧的是,來到這麼深的森林裡,貧僧等人的鼻子可就不靈了。是什麼樣的氣味?」

  「該怎麼說,就像……蛋腐敗的味道……?」

  「……看來是有啊。」

  戰士嘟囔了一句。其餘冒險者也呼應他的這句話,拿起了各自的武器。

  妖精弓手把樹芽箭頭製成的箭矢,搭上以赤柏松木系蜘蛛絲製成的大弓。

  蜥蜴僧侶對父祖祈禱,握緊了一把用法術將牙磨製成的刀。

  礦人道士把手伸進裝滿觸媒的小袋子,女神官雙手握住錫杖。

  冒險者們以敏捷的動作跑了起來,繞行一圈,包圍住地洞四周。

  「請問該怎麼做?潛進去嗎?如果要進去,我就事先幫大家準備守護的神蹟——……」

  女神官不安地問,戰士則不當一回事地搖頭說了聲「不」。

  「這座遺蹟——是神殿吧。有沒有其他出口?地圖上的標示。」

  「單從圖上來看,應該是沒有。」蜥蜴僧侶在腦中描繪出地圖,給出肯定的答案。

  「不過,這座遺蹟已十分古老,無法肯定構造並未產生坍塌。」

  「那,就把他們熏出來。」

  戰士用綁有圓盾的左手,在雜物袋裡翻找。

  他拿出的是一樣約莫手掌大小、像是由某種東西捆成的黃色物體。

  這些物質以繩子和點火用的木屑綁在一起,揉成球狀。

  女神官似乎見過,表情微微緊繃。

  「……這個東西——記得,是松脂……沒錯吧?」

  「沒錯。」

  「還有,硫磺……」

  「這玩意的煙很重,會往下沉。」

  戰士低聲說著,靈活地以單手拿著火石打火,點燃了熏煙球。

  球體轉眼間就冒起濃煙,他留意著不吸進這些煙,將球體扔進地洞之中。「而且會產生毒氣。雖然死不了……」

  戰士說著從鞘中拔出小把的劍。

  「之後只需要等。」

  從熏煙球冒出的煙,就像浪花翻滾似的一路沉向遺蹟深處。

  冒險者們以參雜傻眼與恐懼的表情面面相覷,嘆了一口氣。

  「……你出手可真狠啊。」礦人道士說。

  「是嗎?」

  「原來你沒自覺喔?」

  ——這招果然立即見效。

  伴隨一陣吵嚷聲,一個矮小的人影穿破煙霧屏障,衝了出來。

  是只體型約孩童大小,有著醜陋臉孔的怪物——「小鬼」,哥布林。

  「哼。」

  他看到小鬼穿著保護軀幹的皮甲,就以拿柴刀劈柴似的動作,當頭一劍砍去。衝擊。慘叫。濺血。

  他一腳踢倒劍刃埋進頭蓋骨的小鬼,從對方手上搶走武器。

  偏短的半月刀。戰士拿起這把有著紅黑色髒污的刀輕輕揮了幾下,點了點頭。不壞。

  這件多半是哥布林為了在洞窟中揮舞而打造的武器,他握起來非常習慣。

  「他們裝備很好,小心點。」

  「……做這種事,才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險。」

  「不是嗎。」

  「才不是。」

  妖精弓手皺起眉頭,同時拉緊弓弦,放箭。

  這枝由枝葉自然形成的箭,就像受到吸引似的飛進神殿之中。

  傳來三聲慘叫。

  從煙霧中試圖衝出的三隻哥布林,被一箭射穿,滾了出來。

  「既然要跟哥布林打,怎麼不至少進了遺蹟再打?」

  「但真說起來,的確和平常一樣啊。」

  蜥蜴僧侶跳向痛得打滾的小鬼們,揮刀終結他們的性命。

  「既然是和小鬼殺手兄前往探索,終究得做好這種覺悟。」

  「雖然我覺得這樣也不太對……」

  女神官傷腦筋似的朝戰士一瞥。

  戰士將反手握住的半月刀劃向小鬼的咽喉。

  拔出割開喉嚨的刀後,立刻飛擲而出。

  刀旋轉著飛向煙霧之中,又聽見了小鬼的慘叫。

  他的動作例行公事到了殘酷的地步。

  「照這樣看來,是用不著法術囉。」

  礦人道士一邊替投石索纏上石彈,一邊說道。

  想必是為了因應前鋒沒能殺乾淨的敵人,但他顯得非常悠哉。

  「對。」

  戰士拿起他剛割喉殺死的哥布林手上的短劍,一邊檢查劍身,一邊點頭。劍刃上塗有某種來路不明的漆黑毒液。

  戰士也不管一旁的女神官全身一震,用哥布林的衣服擦去了毒液。

  「法術之類的,留到闖進去後再用。」

  他把短劍掛到腰帶上,回答礦人道士。

  戰士瞪著神殿的入口。

  小鬼的屍骨已經堆了一地,但沒有新的敵人要從煙霧中現身的跡象。

  敵人是已經全軍覆沒,還是去避難了呢……

  「畢竟他們命很厚啊。」

  他從哥布林的屍骨拔出一開始砍到頭上的劍,擦去血脂,檢查刀刃。沒有問題。

  接著毫不猶豫地將劍往鞘內一插,點點頭:

  「等毒氣消散,我們就進去。」

  「我再說一次,這不是我所知道的冒險。」

  「是嗎。」

  「先說好,這不是冒險!不算數!」

  「知道了。」

  戰士簡短地說完,走向神殿入口。他的跟了過去。

  ——凡人戰士與神官、妖精弓手、礦人術師,以及蜥蜴人僧侶。

  從這群奇妙的冒險者聚集在一起以來,星辰的運行已經過了半輪。

  秩序與混沌之間無止盡的爭戰,分出不知道已經是第幾次的高下之後,又過了一陣子。

  他們就這麼四處探索鄰近邊境都市的遺蹟或洞窟。

  這世上存在許多於恆久的戰鬥中,被人們遺忘的堡壘、神殿、遺蹟與洞窟。

  也許有些投靠混沌者,就躲在這些地方蟄伏不出,靜候時機來臨。

  對此必須小心提防、戒備——但可怕的對手並非只有這些怪物。

  諸王重拾足以彼此牽制的餘力後,決定將這些都交給在野的人們去處理。

  這毫不稀奇——戰爭結束,冒險者們又回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既然會成為冒險者,對未知的領域多多少少都有些好奇心。

  打倒怪物,獲得財寶,就此出人頭地。這是冒險者的夢想。

  若為此出發前往探索,事後還能領到酬勞,可說是求之不得。

  只是對於在場的這名戰士而言,無論是躲著小鬼的洞窟,還是古代的遺蹟,都沒有太大差別。

  歐爾克博格、齧切丸、小鬼殺手。他們用各式各樣的外號稱呼這名戰士。

  如今正要果斷踏入洞窟的他,還不是個冒險者。

  「哥布林就該殺光。」

  ——!-他是哥布林殺手。

  §

  事情發生在通過天頂的太陽開始下沉後,過了一段時間的傍晚時分。最先注意到他回來的,是牧場主人。

  染上晚霞色彩的牧草地旁,有條通往鎮上的小路。

  他踩著大剌剌的腳步,慢慢走在這條路上。

  他一如往常,穿戴髒污的鐵盔與皮甲,佩掛一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手上綁著一面小圓盾。

  牧場主人本在修繕阻攔野獸的柵欄,聞到微微飄來的鐵鏽味而皺起眉頭,站了起來。

  「……回來啦?」

  牧場主人擠出這句話。

  他已經來到牧場主人身邊,靜靜地點頭回答。

  「是。因為工作結束了。」

  「是嗎……」

  他回答得很木訥,讓牧場主人默默搖了搖頭。

  接著把視線從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的鐵盔上撇開。

  明明從他還只是個小孩子就認識了——明明應該很瞭解對方,卻沒有話可以對他說。

  牧場主人很不擅長應付他。

  雖然能夠理解原由,也不想對他冷漠,但並不是個希望留在身邊的人物。

  也已經過了好幾年啦——牧場主人忍不住低喃道。

  故鄉遭到哥布林襲擊,不就像是一種天災嗎?

  從只能逃命的災難中,一度撿回性命,第二次更抵抗成功。

  這樣不就很足夠了?

  「是的。」

  他點點頭,彷彿在說他懂。

  「既然如此,就別太鑽牛角尖……不然那孩子太可憐了。」

  「……我會盡力。」

  他在少許的遲疑中,回答了牧場主人的這句話。

  牧場主人心想:真難相處。

  如果他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為所動的人,牧場主人也就沒必要費心了。也不知對方是否察覺了這點,只見他以平淡的語氣說下去:

  「不好意思,我要借用儲藏間。」

  「……老樣子。不必一一向我報告,愛怎麼用就儘管怎麼用。」

  他背對這句像是悻悻然撂下的話,從牧場主人身旁走過。

  踏入牧場的土地,繞到牛舍後頭,越過乾草堆,繼續往前走。

  前方有一棟十分老舊——已經久無人用,宛如廢墟的儲藏小屋。

  屋頂與牆上的破洞經過修補,但也就只是釘上木板。

  工法雖然粗暴,但這是他默默進行修繕的結果。

  只不過牧場主人的女兒——從小就認識的牧牛妹,始終堅持她要自己修。

  他覺得既然借用這裡,當然應該由他來維護。

  「啊啊!」

  當他的手伸到儲藏間的門上,背後就傳來孩子般活潑的叫喊聲。回頭一看,是伸手指著他的少女——牧牛妹。

  她以胸部會因此晃動的步伐跑到他身前,隨即大大擺動手臂。

  「歡迎回來!真是的,既然回來了至少跟我說一聲嘛!」

  「我不想打擾你。」

  「打招呼不算打擾啦。」

  「是嗎。」

  他不假思索地點頭,牧牛妹卻把食指筆直伸到他身前。

  細看才發現她正鼓起臉頰,像是在說:「我生氣了」。

  「既然知道,就要好好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點頭。

  「……我回來了。」

  「好的,歡迎回來。」

  牧牛妹露出盈盈微笑,就像太陽一樣耀眼。

  「剛才就聽過囉。」

  他淡淡地回答,拉開不好開關的門,走進儲藏間。

  牧牛妹跟著溜了進去。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這位兒時玩伴的臉。

  「……你的工作呢?」

  「算是休息時間……吧?」

  「是嗎。」

  「是啊。」

  他顯得不怎麼有興趣,就這麼以粗暴的動作,把雜物袋往地上一扔。

  接著用打火石,點亮了掛在橫樑上的一盞老舊提燈。

  ——火光下浮現的儲藏屋內,簡直像是一處地洞。

  地上鋪著草蓆,置物架設置得十分擁擠,排滿了琳瑯滿目、來路不明的雜貨。藥瓶與藥草、奇怪的卍型武器、用看不懂的字書寫的古籍、某種野獸的頭骨……

  此外還有許多牧牛妹連用途都猜不到的東西。

  相信即使是冒險者,也很少人能夠預測到,他打算用這些做什麼。

  「很危險。」

  「啊,嗯。」

  他對稀奇觀望的牧牛妹丟下這句話,接著就重重在地板正中央坐下。

  他從腰帶解開佩劍,連著劍鞘往旁一扔,然後喀嚓作響地開始脫護具。

  牧牛妹走到他身旁蹲下,從他肩膀後面湊過去察看。

  「欸,你要做什麼?」

  「修整頭盔的凹陷、更換鎧甲的扣具、修理煉甲、磨劍、打磨盾牌邊緣。」「其他就不說了……盾牌邊緣?打磨那種地方有意義嗎?」

  「遇到緊要關頭,派得上用場。」

  他的動作很例行公事,而且十分仔細。

  他揮動槌子,解除扣具並更換,彎曲鐵絲補強煉甲,用磨刀石打磨劍與盾。

  武器即使折斷或用過就丟,只要從那些小鬼身上補充就行,但護具就沒這麼簡單。

  那些哥布林極少會穿戴足以託付性命的盔甲。

  即使他們穿了這樣的盔甲,也不會有時間卸下來,穿到自己身上。

  況且一個弄不好,往往在護具破損時,自己也已經受到致命傷。

  對他來說,這是再關鍵不過的、重要的、攸關性命的工作。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開心,只見牧牛妹笑咪咪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有趣嗎?」

  「還不錯呀。我對於瞭解你在做什麼很有興趣。」

  牧牛妹說著得意地嘿嘿一笑,用戲劇般的肢體動作挺起豐滿的胸部。

  「那麼,這次的冒險怎麼樣呢?」

  接著她眼神閃閃發光,靠向他身旁。

  一陣牛奶般的甜美香氣飄了過來。

  他以格外冷淡的聲調說:

  「有哥布林。」

  「是嗎?」

  「對。」他持續工作,簡短地回答。然後補上一句:「數目很多。」

  牧牛妹盯著他說這句話時的背影……

  「嘿!」

  ——背上忽然傳來一種沉甸甸卻又柔軟的觸感,令他嘆出一口氣。

  是牧牛妹靠過來抱住了他,還在他頭上一陣亂搔。

  他停下手邊工作,狐疑地回頭看她。

  「……幹麼。」

  「沒有啦,就是說你辛苦了這樣。」

  牧牛妹臉不紅氣不喘地笑著回答。

  「很危險。」

  「沒關係沒關係。」

  「有關係。」

  「除了這個以外,有沒有遇到什麼有趣的事?那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於是他沉默了。也許是想通了不管說什麼都沒用。

  他先把打磨完的盾牌立到牆邊,然後在置物架上大肆翻找。

  他攬到手上的是幾個瓶子、手套以及翻倒在架上的搗藥缽。

  他戴上皮手套,接著開封的瓶子裡,裝著幹掉的奇妙長條蟲。

  他也不理會牧牛妹在正後方「哇……」了一聲,把蟲屍丟進搗藥缽。

  「別碰。會起疹子。」

  「嗯……那,呃——」

  「是座森林裡的遺蹟。」

  「遺蹟啊……去遺蹟打哥布林?」

  「不。」他搖搖頭。「其他人邀我去的。」

  他對問了聲「是喔?」的牧牛妹點點頭,接連把瓶子裡裝的東西倒進搗藥缽。

  長條狀的蟲,以及紅色粉末——某種香料。除此之外,還有乾燥的草和刺激性物質。

  他也不使用秤子測量,幾乎都是目測,但調合起來非常熟練。

  之後只要用搗藥杵梼碎、磨爛、混合即可。

  「……說是一座叫什麼來著的古代城市。」

  「你不記得名字了?」

  「抱歉。我沒興趣。」

  「也是啦,畢竟這一帶很多類似的,這裡又是邊境。」

  他確定蟲屍已經磨成粉末狀之後,在附近的架上又翻找了一番。

  接著拿出的是蛋。在牧場剛採收的蛋——的蛋殼。

  雖說牧場也有養雞,但並非每天都能定期產出。

  他把這頗為寶貴的蛋打破之後剩下的殼,仔細地黏合成原本的形狀保存。

  此刻他正將搗藥缽裡的東西,從蛋殼頂端開的小洞注入。

  小心翼翼地用粉末緩緩填滿蛋殼,注視著這樣的過程——「對了,」他忽然小聲說道。

  「有很大的。」

  「嗯。」牧牛妹點頭答腔。

  「很大的樹根,高高隆起。」

  「你說很大,大概有多大?」

  「相當於你的身高……翻越起來很吃力。」

  「是喔,好厲害喔!」

  她的感想像個小孩,佩服的模樣也像個小孩。

  從村落來到這個鎮上,在牧場生活已久的她,不曾見過那樣的事物。

  如今他想必遠比她更瞭解這世上有些什麼樣的景色。

  這讓她既寂寞,又高興。

  「此外,有哥布林。」

  過不了多久,蛋殼已經被粉末填滿。他一邊用油紙包起、加封,一邊自言自語似的開口。

  他的語氣冷淡,但始終顯得極為認真。

  「……不對勁。他們的裝備完善得不太正常。」

  牧牛妹「嗯?」了一聲,手指按住下巴思索。

  「我看是因為前陣子的戰爭,才逃到那邊去的吧?」

  「若是這樣,入口至少會有哨兵。」

  「唔唔唔……哎,既然連你都搞不懂,我當然也不會懂了。」

  她沉吟了一會兒後,哇一聲攤開雙手,整個人往後一躺。

  昏暗的天花板下,提燈的火苗發出滋滋聲燃燒。

  「會弄髒的。」

  「又沒關係。」

  牧牛妹傻笑著回答了他的話。

  「欸。」她翻了個身,滾到他身旁。「你明天會不會放個假呢?」

  「不。」

  他把完成的蛋殼收進雜物袋,靜靜搖了搖頭。

  「公會的櫃檯小姐,找我過去。」

  「這樣啊,好遺憾喔。」

  他短短嗯了一聲回應,說道:

  「也許是要剿滅哥布林。」

  §

  「不是的,不是剿滅哥布——啊,請不要因為這樣就回去!」

  哥布林殺手的手已經放到公會會客室的門把上,這才不起勁地回過頭來。

  豪華長椅、毛很長的地毯、掛滿整面牆的怪物與魔獸首級、老舊的武具。這名被往年冒險者得到的種種戰利品包圍的男子,淡淡地回答:

  「但是,與哥布林無關吧。」

  「這、也是啦,這個……話是這麼說沒錯……」

  櫃檯小姐坐在長椅上,以像是隨時都會淚崩的表情直視他。

  她用力抱緊一迭文件,小聲說道:

  「……果然,不是哥布林就不行……嗎?」

  哥布林殺手不說話了。看不出他鐵盔下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他靜靜嘆了口氣。

  然後轉過身來,大剌剌走到長椅前,粗暴地坐下。

  他看著坐在對面的她,說道:

  「請長話短說。」

  「——!好的!」

  櫃檯小姐的表情變得像個孩子一般燦爛。

  她迅速把文件弄整齊,再度排到桌上。

  這些用羊皮紙寫成的文件,似乎是一群冒險者的履歷。

  名字、種族、性別、技能,以及過去所接的委託內容,都詳細記載在上面。

  「我想拜託哥布林殺手先生擔任見證人。」

  「見證人。」哥布林殺手想通了似的點點頭。「升級審查嗎?」

  冒險者的等級,從白瓷到白金分為十階段。

  審查等級的基準,就是參考過去的酬勞金額、貢獻度以及人格。

  也有人稱這些為「經驗值」,大致上倒也沒錯。

  因為說穿了,這就是在審查每一位冒險者對社會大眾做出了什麼樣的貢獻。

  換個角度想,雖然理所當然,但所謂冒險者充其量就是一群擁有戰鬥技能的游民。

  單就冒險者這個身份而言,和實力同樣受到重視的,即是當事人的人格。

  因此會在高階冒險者的見證下進行審查——也就是面試。

  所以身家不詳但本領高強的流浪者,一口氣升上白銀或黃金……

  這類童話故事般的情形,基本上是不可能發生的。

  再舉個例子,悉數邀請女性成為同伴的男性冒險者,要晉級也十分困難。

  因為無論實情如何,很少人會想把重要的委託交給性好漁色的冒險者。

  無論多麼有實力,除了實力以外一無所有的愚昧之徒,一輩子都會停留在白瓷等級。

  愈是優秀的冒險者,就愈會留意旁人的目光,不讓自己的言行損及信譽。

  ——即使歷史上只存在過寥寥數人的白金等級中,有著極小一部分的例外。

  「……不過。」

  哥布林殺手狐疑地說了。這種情形在他身上十分罕見。

  「由我去不要緊嗎?」

  櫃檯小姐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哎呀?」

  「您在說什麼呀?要知道您可也是白銀等級耶?」

  「那是公會擅自決定的。」哥布林殺手回答。

  「這也表示,大家對您就是懷著這麼多的感謝。」

  櫃檯小姐充滿自信,說得像是自己的成就一樣自豪。

  哥布林殺手靜默下來,不說話了。

  他仰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然後一手抓起文件。

  「……審查誰?」

  「謝、謝謝您!」

  櫃檯小姐高興得甩動髮辮,滿臉喜色地點點頭:

  「是同一支小隊的成員,從鋼鐵升上藍寶石,也就是要審查是否可以由第八階升上第七階——……」

  §

  「這、這次一定,這次一定,千萬、千萬要,升級……成功……!」

  通往面試室的走廊上,一群等著參加面試的冒險者之間,傳出一陣嘟囔般的祈禱

  唸誦的人,是名身上僧衣滿是補丁的中年男子。

  看上去像個僧侶——不,相信不會單純只是僧侶。

  就他的年齡而言,體格十分結實。身旁放著一根使用多年的六尺棍,想來多半是武僧之流。

  他雖然剃了頭髮,卻似乎沒有抹香油,光頭上快要長出稀疏的發根。

  「吵死了,大叔!不要因為是僧侶就在那邊唸佛,聽了反倒煩躁起來啦!」

  回答他的是名眼神犀利、看上去就是一身戰士裝束的年輕人。

  他的語氣雖然強勢,卻浮躁地扭動身體。

  每次都讓一身用舊的鐵鎧與戰斧相互碰撞,發出金屬摩擦聲。

  儘管並未生鏽,但顯得十分陳舊,說不上是什麼精良裝備。

  「該死,至少應該打磨光亮再來的……」

  「沒辦法,大叔是我們之中唯一有妻小要養的人,當然會想求神拜佛。」

  對破口大罵的戰斧手出言安撫的,是一名法師裝扮的女子。

  「何況就算磨亮了,也差不了多少。」

  她一身坑坑洞洞的長袍底下,露出微尖的耳朵——是個半森人。

  這名妖術師忙著翻閱的魔法書,似乎也是十分老舊的抄本。

  快要剝落的封面,是用糨糊強行黏貼起來修復的。

  「好啦好啦,先冷靜下來吧。就算生氣,也一點幫助都沒有啊……」

  接著在一旁陪笑的是個個子矮小——不,是身高只有其他人一半左右的青年。

  他穿著完好無缺的皮甲,腰間掛著短劍,腳上穿著內裡有毛皮的靴子。

  是個圃人斥候——至少外觀上如此。

  「話是這麼說沒錯,」戰斧手應道。「可是鋼鐵跟藍寶石,不論委託或酬勞都完全不同級別耶?」

  「只要升級,就可以告別剿滅下水道大老鼠之類的工作。」

  妖術師一附和,戰士就用平常揮動斧頭的風速般繼續說下去:

  「到時我們就可以賺到比債務利息還要多的資金。這對大叔來說也是攸關生活,當然會很拼啊。」

  「我也一樣。魔法書很貴。如果祈禱就能升級,要我怎麼祈禱都行。」

  妖術師用帶著點達觀的口氣回答,她從長袍底下瞪著圃人斥候。

  「姑且不論這些,你倒是說得好像事不關己呢。」

  「沒有啦,啊哈哈哈……」

  圃人斥候搔著後腦勺,靦腆地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啊——就是很怕危險嘛。再說我又沒有欠債。」

  「窩囊廢。」

  「膽小鬼。」

  戰斧手與妖術師無奈地各自罵了一聲,圃人斥候卻只是聳聳肩。

  「下一位請進。」

  這時面試室傳來櫃檯小姐開朗的呼喚。

  「啊,輪到我們了。」

  圃人斥候以輕巧的動作起身。

  光頭武僧膜拜似的撾住他不放。

  「我求求你,求求你,振作一點……!」

  「就說我知道了嘛。你很煩耶。」

  圃人斥候嫌惡似的揮開他的手,打開面試室的門。

  「……嗚睦。」

  他當場瞪大眼睛。

  面試室裡頭有三個人等著。

  一名是公會職員,總是一臉風涼樣的櫃檯小姐。真想哪天打她一頓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

  另外還有一名身穿公會制服的苗條女子。

  然後……這會是誰呢?圃人斥候歪了歪頭。總覺得似乎看過,卻又想不起來。

  最後的審查員是名高階冒險者——問題在於這人異樣的風貌。

  廉價的鐵盔、髒污的皮甲。明明不是正要出發去冒險,卻穿著這樣的裝備。

  這人並未佩帶劍盾,但他不可能認錯。

  「哥、哥布林殺手……。」

  「有什麼不方便嗎?」

  「不、不會……。」

  圃人斥候討好地對他陪笑,關上身後的門。

  坦白說,圃人斥候並不討厭哥布林殺手這個人。

  這個人專做剿滅哥布林這種輕鬆的工作,升上了銀等級。

  想賺錢。想出名。想受人稱讚。可是對死亡既害怕又厭惡。

  圃人斥候一直認為,這個人的想法一定也和他大同小異。

  雖然那極端讀不出表情的鐵盔,讓他怎麼樣都沒辦法喜歡……

  哥布林殺手直視著在他正對面坐下的圃人斥候。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雖然不討厭,卻有點怕他。

  「呃、呃,這是要做那個什麼來著?是升級審查沒錯吧?」

  圃人斥候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雙手手掌快速互搓。

  「請讓我啪地衝破藍寶石、綠寶石,升上紅寶石……不,乾脆一路升到銅級吧。」

  「哎呀,這可不行呢。」

  櫃檯小姐笑咪咪地回答。

  她一邊翻閱手上文件,一邊說:

  「您身上的皮甲、靴子,都是全新的對吧?令人好好奇喔。」

  「啊,看得出來嗎!?」

  圃人斥候嘴角一歪地笑了,把他小小的腳放到桌上。

  整雙靴子沒有一丁點傷痕,擦拭得非常乾淨,卻又呈現出會吸收光線的黑色。

  「這是挺高級的貨色,而且我還請他們做了消光處理,跟我再相櫬不過了。」

  「是喔——」

  所以,圃人斥候並未察覺。

  「為什麼您和大家接了同一份委託,卻只有您最近手頭特別寬裕?」

  並未察覺到她的聲調變得極為事務性且平淡。

  「就算拿酬勞總額來比較,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但願不是計算錯誤。」

  圃人斥候全身一震,櫃檯小姐也不理他,淡淡地說下去:

  「而且您和您的幾位同伴不一樣,只有您的委託達成報告裡,有許多含糊不清的部分。」

  「啊、呃,那是因為,這個……」

  圃人斥候趕緊把腳從桌上放下。

  他看看右邊,看看左邊。無路可逃。

  情急之下絞盡腦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其、其實是我老家最近送了錢過來——……」

  「你說謊。」

  先前一直不說話的職員,斬釘截鐵地開了口,語氣不容質疑。

  圃人斥候試圖用笑容打圓場,內心卻啐了一聲。

  她胸口配掛的,是由天平與劍組合而成的至高神聖符。

  「以至高神之聖名宣示,剛才你所說的無庸置疑是謊言。」

  這是『看破(Sense Lie)』的神蹟。這個該死的偷窺狂!

  他沒見過她,也是當然的。

  眼前這女子可不是既任職於這所公會,同時又身兼司掌律法與正義之至高神的祭司——監督官嗎?

  怎麼會這樣?我被盯上了?為什麼?

  櫃檯小姐彷彿早就在等這一刻,嘩啦嘩啦地翻動文件開了口,說她早已知曉一切。

  「看來您是在前幾天的遺蹟探索後,買了新的裝備呢……啊啊,您犯了那條要命的禁忌嗎?」

  她露出滿臉微笑,雙手一拍,點了點頭。

  「以偵察的名義自己一個人先進去,找到寶箱就私吞裡頭的財寶,甚至拿去變賣掉了!」

  「嗚……」

  她說中了。

  遺蹟探索過程中,怪物自不用提,各種陷阱也是致命的威脅。

  圃人斥候自告奮勇擔任探路者,同伴們答應,在那樣的情勢下也都是理所當然。

  他慎重地踏入遺蹟,檢查幾個轉角,然後……

  就在那裡,發現了寶箱。

  寶箱並未裝設陷阱,鎖也輕鬆就能打開,裡頭裝的雖是古錢,卻有足足數十枚金幣。

  空空如也的寶箱並不稀奇,而他的背包還多得是空間可以放。

  「沒有啦,這、這、這個,我……」

  圃人斥候表情為難地笑了笑,然後就像挨罵的小孩一樣搔搔後腦,點了點頭。

  他已經算計過既然情勢弄成現在這步田地,還是趕快道歉比較明智。

  「我一時財迷心竅……對不起。」

  「實在是傷腦筋耶。」

  櫃檯小姐笑咪咪地回應。

  她不斷翻動手上的文件,也是一種肢體表現。

  是為了讓對方明白地瞭解到,這一切都瞞不過她的法眼。

  公會內部設有旅館與酒館,並非純粹只是為了支持低階的冒險者。

  無論什麼時候,金錢的流向都不會說謊。

  「就是因為有您這樣的人在,圃人和斥候才會被人用帶有偏見的眼光看待。」

  ——啊啊真是夠了。她就像是在呼喊這句話似的搖了搖頭。

  「哎,畢竟是初犯……大致上就是降格為白瓷,還有禁止在這個鎮上從事冒險者業吧。」

  「等、等一下!這太說不過去了吧!?」

  圃人斥候忍不住將上半身探到桌上大喊。

  「只不過是污走一個寶箱的東西,為什麼我就非得被趕出鎮上不可!?」

  「啥~?」

  櫃檯小姐的回答十分冷漠。

  她彷彿覺得傻眼——實際上也真的傻眼——地歪了歪頭。

  「『只不過』?您是白痴嗎,信用這種東西可不是用錢就買得回來的耶?」

  會辜負信用、信任的人,沒有資格當冒險者。

  當然了,這一行最主要的業務就是動粗。不問過往資歷。其中自然也有著一些素行不良的人。

  糾紛永遠都會存在——正因如此,才更必須儘可能保持誠實。

  所謂的冒險者,要是失去了信用、信任,也只不過是群游民。

  而冒險者公會所買賣的商品,正是信用與信任。

  這個冒險者是否還搞不懂,正因他的能力卓越到足以晉級,又念在是初犯,公會方面才基於溫情做出這種處置?

  「我們也可以公開發表你『因謊報酬勞之罪名處以降級處分』,讓你留在這裡喔?」

  「嗚……」

  圃人斥候說不出話來。他拚命轉動腦袋,試圖亡羊補牢。

  宣稱這是大家都在做的事——不行,到頭來還是會受到懲處。

  如果說是被人威脅才這麼做……

  「再怎麼編造藉口也沒用喔。」

  ……行不通。司掌正義的祭司正放亮了眼睛盯著。

  所以……他朝自己的同類,尋求唯一的活路。

  「算、算我求你了,哥布林殺手。看在我們是同一個城鎮的冒險者的情分上。」

  他露出哀求的眼神、討好的笑容,摩擦著雙手懇求。

  而這位始終雙手抱胸、不發一語的人物,以極不耐煩似的模樣回答:

  「與我無關。」

  他的回答清楚明白。

  「我只負責見證。此外什麼也不會做。」

  「可是、可是啊……。你不也是個冒險者嗎?」

  「那當然。」

  哥布林殺手將冰冷的視線,投往死纏不放的圃人臉上。

  「你不就是欺騙了冒險者嗎。」

  「……」

  圃人斥候實實在在地漲紅了臉,瞪著他們兩人。

  自己拿起腰間短劍撲向櫃檯小姐的情景,一瞬間從腦海中閃過。

  如果要動手,並非辦不到。

  ——然而,要做這件事,就先過哥布林殺手一關。

  這名戰士的實力,至少足以單獨(Solo)解決本來應該要組隊(Party)挑戰的獵殺小鬼任務。

  一個圃人斥候正面撲上去,能有多少勝算呢?

  視線從小鬼屠夫的鐵盔射了過來,圃人斥候吞了吞口水。

  他這斥候不是白當的,腦筋轉得夠快,而且不笨。

  「……給我記住!」

  他情緒激動地撂下這句話,隨即踹開椅子衝出了面試室。

  櫃檯小姐面對發出砰一聲巨響而關上的門,鬆了一口氣。

  「恕我拒絕……啊啊……嚇死我了……」

  櫃檯小姐卸下了貼在臉上的笑容,窩囊地趴到桌上。

  那名斥候最後狠瞪她時,櫃檯小姐忍不住發起抖來。

  要不是有哥布林殺手在,真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樣的事態。

  「……非常謝謝您,哥布林殺手先生。」

  她辮子無力地垂在桌上,仰望身旁的鐵盔。

  「不。」哥布林殺手靜靜地搖頭。「我什麼都沒做。」

  「怎麼會?以前我在王都參加公會研修時,審查情況可是慘不忍睹呢。」

  櫃檯小姐仍趴在桌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有生性下流、一開口就滿嘴猥褻話題的人;也有一看就是想來搭訕女生的

  「的確很多。王都那邊,真的很多。」

  監督官不敢領教似的嘆了口氣,輕輕摸了摸天平與劍的聖符。

  「當時我們必須獨自應付這樣的人,所以……嗯。」

  她微微一點頭,手撐在桌上,坐直身體。辮子跟著搖動。

  「光是有能夠信任的人願意當見證人,那種安心感就不一樣。」

  「是嗎。」

  「是啊,當然是了。」

  她每次談到哥布林殺手,都會露出充滿自信的表情。

  他見狀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站起。

  「……如果已經結束,我要回去了。」

  「啊,好的。酬謝金應該是到櫃檯就可以領取……」

  「知道了。」

  哥布林殺手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向門口。

  櫃檯小姐看著他的背影,下一瞬間忍不住叫出聲來。

  「還、還有!」

  搞砸了。忍不住出聲了。櫃檯小姐腦海中一陣後悔。

  哥布林殺手本已手握門把,這時慢慢轉身。

  「什麼事。」

  櫃檯小姐遲疑了。

  出聲喊他時的勇氣,似乎在喊完那刻就已經輕易地消耗殆盡。

  她一度想開口,卻又打消主意,最後只說出了該說的話:

  「……辛苦您了。」

  「嗯。」他轉動門把,低聲回應。「彼此。」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被留下的櫃檯小姐,再度趴到了桌上。

  「啊呼……」

  冰冷的桌面貼著臉頰,感覺很舒服。

  「辛苦了。」

  同僚監督官放鬆了緊繃的表情,輕輕拍著櫃檯小姐的背。

  「不過,剛才那圃人多半不會就這麼死心啊。」

  「……可是,能活下來的冒險者都是寶貴的人才。而且這也不是明確的犯罪行為……」

  若是撤下冒險者這框架,讓他真的成為游民,反倒更令人傷腦筋。

  「也對,畢竟冒險者也是五花八門,從守序善良到混沌邪惡都有。」

  「如果單純當成冒險者看待,其實還在可容許範圍內對吧……辛苦了。」

  「哪裡哪裡。身為至高神的祭司,這是應當盡的職責,不用放在心上。」

  監督官笑吟吟地輕輕揮手,但櫃檯小姐只是一再嘆氣。

  「從司掌律法的神之觀點來看,我剛才的對應怎麼樣?」

  「提到正義之神,人們多半都會誤解,像戲劇裡也常常這樣。」

  監督官自己擺出一副戲子的架式,清了清嗓子:

  「正義的真諦,並非處罰邪惡,而是讓人意識到邪惡的存在。」

  律法是工具,秩序則是為了讓大家活得更好才如此規範。不需眨低,也不需要哄抬。

  因此至高神不會給予天啟。

  也就是叫人們不要只會聽神說的話,要靠自己去思考、判斷。

  櫃檯小姐仍舊沒規矩地趴在桌上,只轉過頭,慵懶地看向朋友:

  「這個想法真了不起。」

  「能夠實踐的話啦。我還差得遠了,若是以劍之聖女大人為楷模,根本沒得比。」

  「那根本就挑錯比較對象了吧。」

  劍之聖女。

  從人們開始談起這個名號算起,已經有足足十年。

  是在櫃檯小姐十二、三歲——數尊魔神王其中之一復活的那年。

  白金等級的冒險者、勇者並未出現,由人們自己抵死抗戰時的傳說。

  一支由第二階級——黃金等級的冒險者組成的隊伍,勇敢迎戰魔神王,最終……

  「他們擊敗了魔神王。其中一名成員,就是偉大的至高神之僕從,劍之聖女。」

  監督官像個愛作夢的少女一樣臉頰緋紅,輕聲嘆息,「我好崇拜她喔。」一邊喃喃道。

  「況且我只負責『看破』,相較之下很輕鬆啊。你的工作應該還沒結束吧?」

  「畢竟有很多人都在排隊等著升級。降級處分也是要準備文件……」

  「加油加油。」

  朋友又拍拍她的背,但一點安慰作用都沒有。

  沒用歸沒用……還是稍稍能打起精神。她「嗯」一聲點頭,抬起頭來。

  「所以,剛剛那位就是你中意的他?」

  櫃檯小姐的視線,對上了她壞心眼的賊笑。

  「呃、呃……」

  『看破』的效果還在持續嗎?櫃檯小姐仰望天花板,至高神什麼也不說。

  她認命了。儘管視線微微猶疑,還是老實點了點頭。

  「……是、是又,怎樣?」

  「哼嗯~不過我也不是不懂。畢竟你從還待在王都的時候開始,就偏好硬派的人了。」

  「這……我以前的確是一直在想,不知道有沒有更……怎麼說,更嚴以律己的冒險者……」

  遺憾的是——現在想來則發現這其實是幸運——待在王都的時候,她並沒有遇到這樣的對象。

  他和她的來往,是從櫃檯小姐研修完畢,被分發到這個邊境小鎮以後才開始。

  他們分別以剛註冊的冒險者與新進職員的立場認識……之後就一直維持這樣的關係。

  他一心一意獵殺哥布林,對其他事毫不關心。

  對於受夠了王都那些獵豔冒險者的她而言,這樣的他顯得極為新鮮。

  「只是該怎麼說,太嚴以律己也有點……」

  ——能和他說到話,的確是很開心,但如果他能至少邀自己去吃個飯之類的……

  不對。

  櫃檯小姐搖了搖頭。

  冒險結束後,很陽光地跑來邀請共進一餐的他?

  這樣子,一點都不像他。

  但自己又沒有勇氣主動邀約,該怎麼說呢?如果能有個什麼機緣就好了。

  「看你這麼幸福實在是再好不過……所以,不用工作了嗎?」

  「……嗯,別再想這些傻念頭,得好好工作才行了。」

  她振作起來,慢慢坐起上身,整理堆在桌上的大迭文件。

  要做的事很多。

  包括圃人斥候的轉調,戰斧手、妖術師、光頭武僧的升級處理。

  此外還有一大堆日常業務等著。

  總之,應該先從眼前的進度開始消化。

  她下定決心,拿起筆,打開墨水瓶蓋,在羊皮紙上書寫——

  「喂。」

  「哇呀啊!?」

  ——忽然間從近處聽到的說話聲,讓她的筆實實在在地跳起舞來。

  按住怦抨直跳的心臟轉過頭去,看到的是一頂令人讀不出表情的鐵盔。

  她一邊小心不要打翻墨水,一邊慌忙梳理頭髮,調整呼吸。

  同時還暗自發誓,事後一定要對站在一旁賊笑的監督官報復。

  「哥、哥布林殺手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還用說。」

  回答的聲調儘管顯得無機質,卻似乎開朗了些。他的手上緊緊抓住一份委託書。是回程途中從佈告欄上撕下來的嗎?不,記得上面應該沒有哥布林的案子。

  ——而且,這種文件格式……是指名委託?

  是誰?從哪來的?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但委託書款式特別,是從遠方以郵遞馬車送達的。

  他也不管櫃檯小姐觀察出這些細節正歪頭納悶,斬釘截鐵地開口:

  「當然是剿滅哥布林。」

  櫃檯小姐露出了皺成一團的笑容。

  §

  「報酬是每人一袋金幣。來或不來,隨你們高興。」

  哥布林殺手大剌剌坐在公會附設酒館的座位上,用這句話做出結論。

  現在還是光天化日,但已有不少迫不及待的人跑來喝酒,讓酒館內十分熱鬧。

  冒險者的工作,晝夜的概念本來就很薄弱——儘管戰鬥是另當別論。

  在遺蹟或迷宮裡探索個沒完,出來時已經是深夜或黎明,這樣的情形也是家常便飯。

  還有人以為自己晝出夜歸,其實是跨了一整天,到隔日晚上才回來,也成了一件趣聞。

  若是接下商隊護衛任務,中午才出發的情形也是有的,而酒館的燈火始終不會熄滅。

  今天酒館也被這麼一群來享受午餐與美酒的冒險者,擠得水洩不通。

  女神官坐在正對面聽完事情全貌,按住太陽穴點點頭說:

  「……我大致瞭解了。雖然我自認早就瞭解,不過總之是瞭解了。」

  「是嗎。」

  「是的,沒錯。我瞭解到若要對你的每個行動都吃驚,自己會先吃不消。」

  圓桌旁還另外坐著三名冒險者。是他的隊伍,也是她的同伴。

  妖精弓手傻眼之餘,「嗯嗯」地連連點頭,對女神官表示贊同。

  蜥蜴僧侶瞇起眼睛,搖動尾巴,咬著奶酪。

  礦人道士一臉賊笑,似乎正忙著把寶石縫進背心內側。

  女神官就像在開導神殿的孩子們般,搖動她漂亮的食指:「請你仔細聽喔。」

  「之前我也說過,看似有選擇,其實沒有,這樣不叫作商量。」

  「不是有選擇嗎。」

  「只是逼大家從『一起去』、『不去』兩個選項裡面挑一個。」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唔。」

  哥布林殺手覺得不可思議似的歪了歪頭,也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

  女神官腦海中另外閃過一個念頭——他會不會其實什麼都沒在想?

  「反正就算我們說不去,你也會一個人去吧?」妖精弓手問了。

  「當然。」

  果然算不上商量嘛。妖精弓手這麼說完,笑了一笑。

  「不過,至少還會來找我們『商量』,齧切丸也算是變得比以前圓滑多啦。」

  「甘露、甘露……唔,這應該是種好的傾向吧。」

  礦人一邊把縫上去的寶石舉向燈光查看,一邊評論。

  接著蜥蜴僧侶也一邊發出咀嚼聲一邊說著。他手中捧著的奶酪,已經吃掉了八成

  左右。

  「既然如此,我們也各自隨自己的意思去做,可以嗎?」

  女神官用雙手牢牢握住立在一旁的錫杖。

  「無所謂。」

  哥布林殺手淡淡回應。

  女神官嘆出不知道是第幾口的氣,閉上眼睛,然後明白宣告:

  「那麼,我要跟去。」

  看到女神官平靜的微笑,他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後才小聲說:「是嗎。」

  「哎,畢竟上次也邀他參加了我的冒險,雖然到最後還是弄成在剿滅哥布林。」

  妖精弓手隱約有些得意,一雙長耳朵雀躍地上下襬動。

  急性子的她已經開始檢查大弓狀況,確認箭筒裡的箭矢數量,把包包背到肩上站了起來。

  妖精弓手哼笑一聲,自信滿滿地挺起平坦的胸部,眨了眨單邊眼睛。

  「幫你一次,你就得跟我去冒險一次。可以吧,歐爾克博格?」

  「嗯。」哥布林殺手點了點頭。「沒問題。」

  「還有,會引發毒氣的那個,禁止你再使用!」

  「唔……」

  「這是當然的吧?」被她指住鼻尖,哥布林殺手短短沉吟了一會兒。

  過了一陣子,他才含糊應道:

  「……那很有效。」

  「不行。還有像是火攻水攻之類的也不行,你要思考別的方法。」

  「可是——」

  到了這個階段,妖精弓手壓根是什麼都聽不進去。

  「算了算了。瞧她長耳朵搖得像狗尾巴似的,根本聽不進別人說的話。」

  蜥蜴僧侶聽礦人薩滿發起牢騷,愉快地瞇起眼睛,用舌頭舔了舔鼻尖。

  「看來小鬼殺手兄那毒蛇般的智謀,在獵兵小姐面前也是無用武之地啊。」

  「……沒辦法。」

  哥布林殺手也不做什麼像樣的反駿,就這麼陷入沉默。

  如果這就是妖精弓手答應同行的條件,想必不用多費唇舌。

  ——他這個人,其實還滿聽話的吧?

  女神官偷偷露出笑容,朝妖精弓手使了個眼色。兩人相視點頭。

  「不管怎麼說……」蜥蜴僧侶抓住空檔張開下顎。

  他彷彿要顯示自己思慮深沉,重重地、吊人胃口似的說道:

  「既然要去,施法者是多多益善啊。」

  「喂喂,長鱗片的。」

  礦人聽了捻起鬍鬚,以責怪似的語氣開口:

  「照這道理,我不就也變得非去不可了?」

  「噢,失敬失敬。」

  蜥蜴僧侶轉了轉大大的眼睛,礦人道士交情很好地用手肘頂了他側腹幾下。

  「實在是……真沒辦法。實在是啊,這樣一來我不就也無法拒絕了嗎?」

  礦人道士十分刻意地連連說著「實在是」,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收拾起工具。

  把笨重的金幣兌換成寶石,縫在衣服內側以免被偷走,並非什麼稀奇的事。

  由手巧的礦人來縫,更是足以讓人連寶石的位置都看不出來。

  他唰一聲穿上外套,用手捻了捻大把白鬍子,嘴角一揚:

  「正好盤纏也準備妥當了,我就奉陪吧。」

  「哎呀。」妖精弓手開口了。她像貓一般瞇起眼睛笑道:

  「如果不情願,不跟也沒關係喔?」

  「我才要說你呢,大可不用硬找理由黏上來啊?」

  「唔……!」

  妖精弓手一雙長耳朵倒豎,雙手撐在桌上逼向礦人。

  「愈聽愈火大……礦人,我們現在就來拚個輸贏!」

  「呵!挺有膽識的嘛,長耳朵。我就讓你幾分。」

  礦人道士剽悍一笑,從桌上掃了兩組酒瓶與酒杯過來。

  「我喝火酒,你喝葡萄酒,怎麼樣?」

  「正合我意!」

  一陣喧嚷,兩人將酒液倒進杯中,不約而同地一口喝乾。

  「怎麼?你們突然搞起這麼有意思的事情來啦?」

  「呵、呵呵……要不要,賭一把?」

  在場的這些冒險者,當然不會放過這種好玩的局面。

  長槍手開開心心地跑來搭話,魔女脫下帽子,毛遂自薦當起莊家。

  酒館內歡聲雷動,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冒險者接連鬆開了錢包。

  最先把金幣扔進帽子裡的,是女騎士。她身旁還站著一臉儍眼的重戰士。「好,我賭她贏。金幣三枚!」

  「喂。出手這麼凱,要不要緊啊?」

  「呵呵呵,我要賭黑馬大撈一筆。畢竟守序善良的我,有著諸神的加持…。「真要說起來,至高神應該會譴責賭博行為吧?」

  那我賭礦人。不對,我要賭小丫頭。多喝點,再多喝點!

  女神官看著一鬧之下開始拼起酒來的兩位同伴,為難地說道:

  「……不用阻止他們嗎?」

  「反正喝不了幾杯。」

  哥布林殺手極其理所當然地作壁上觀。

  畢竟礦人酒量很好,森人酒量很差。

  不用想也知道哪邊會贏。

  「不不不,獵兵小姐很倔強,這可難說喔?」

  蜥蜴僧侶開心地看著妖精弓手滿臉通紅,正要舉起下一杯葡萄酒。

  「再來一杯!偶還很~能喝咧啊!」

  「來啦。」

  她說起話來已經口齒不清,兩眼更是早就發直。

  葡萄酒咕嘟咕嘟地倒進她用力放到桌上的杯子裡。

  見她拿起來一口氣喝乾,週遭當然會發出喝採。

  沒有什麼可取之處,甚至不會留在記憶中——卻是一段很愉快的時間。

  妖精弓手醉倒而趴在桌上,礦人道士則在她身旁舉起拳頭,發出勝利的歡呼。

  拼酒拼贏森人有什麼好誇耀?這問題,對礦人是沒有意義的。

  女騎士意氣風發地說下個換我,重戰士趕緊阻止,直說「你酒品很差」。

  隸屬他們兩人隊伍的少年少女以及半森人青年,都只顧著在一旁笑著起鬨。

  長槍手本來只打算旁觀,也在魔女的煽動下捲起了袖子。

  女騎士見狀輸人不輸陣——把重戰士推了出去。

  接著開始的賭局是比腕力。儘管兩名當事人都不怎麼情願,但既然要比,就不能輸。

  旁觀群眾大聲喝採。礦人道士自告奮勇當裁判,魔女再度舉起尖帽。

  一旦弄成這樣,就再也停不下來。有人贏,有人輸。硬幣再度如驟雨般飛來飛去。

  長槍手贏了。重戰士也臝了。

  新手戰士說好下個換我,見習聖女頂了他一下,叫他別逞強。

  重戰士點點頭,誇他很有骨氣,拎住想跑的少年斥候脖子,把他拖了過去。

  兩名還不成氣候(Novice)的男生,認真地比起腕力。

  旁觀的冒險者任性地幫他們加油,比賽在礦人道士一聲令下開始——

  「……哥布林殺手先生。」

  應該差不多是時候了。女神官悄悄仰望他,鐵盔便緩緩點頭,「嗯」了一聲。

  哥布林殺手慢條斯理地起身,繞過圓桌,從旁抱起了妖精弓手。

  「嗚,咪嗚……」

  「……唔。」

  她的身體癱軟而放鬆,卻像樹枝一樣纖細,讓他輕輕鬆鬆就抱了起來。

  這種幾乎一不小心就會折斷的肢體觸感,令哥布林殺手沉吟了一聲。

  他朝女神官一瞥,只見對方一臉笑咪咪的——沒辦法。

  「之後可別對我發脾氣。」

  想來應該聽不見,但他仍先告知一聲,接著彎下腰,把身體挪到妖精弓手正下方。

  然後就這麼撐住她的屁股站起,以有點像是要把人來個過肩摔似的動作,背起了上森人少女。

  「嗚、嗚啊……」

  「完全聽不懂她想說什麼。」

  「對呀,呵呵……。」

  聽不出是共通語還是森人語,又或是夢中國度的語言。

  他粗暴地響應這不明所以的低語,妖精弓手於是露出恍惚的笑容。

  「我帶她回房。」

  他一邊像安撫小孩似的輕輕搖動妖精弓手,一邊淡淡說道。

  「換衣服可就要麻煩你了。」

  「好的!包在我身上。」

  女神官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用力握拳,點了點頭。

  「無須擔心,就讓她從現在好好歇息到明早搭馬車,然後開始工作……」

  蜥蜴僧侶完全打定了主意旁觀,伸長脖子輕鬆地說。

  「相信宿醉應該不至於嚴重到會影響行程。」

  「到時要是酒沒退,就灌她一瓶解毒劑(Antidote)吧。」

  「哥布林殺手先生,這未免有點……」

  女神官喃喃抱怨這樣太過分,哥布林殺手便若無其事地說:

  「開玩笑的。」

  女神官與蜥蜴僧侶對看一眼,相繼大笑。

  他們兩人不是被哥布林殺手的玩笑逗笑,是為他開玩笑這件事覺得開心。

  他極少心情這麼好。

  ***

間章 『神與神聊得熱絡的事』

  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一個很遠很遠,又很近很近的地方。

  設計好了!『幻想』的女神說完,擦去額頭上的汗。

  一大張滿載著『幻想』的紙上,畫著巨大得令人驚嘆的迷宮。

  是迷宮。貨真價實的迷宮。沒有迷宮,又怎能稱作冒險?

  『幻想』被喜悅沖昏了頭,在迷宮裡繞來繞去,忽然停下動作。

  糟糕了。沒錯,迷宮裡非得有怪物不可。

  說到冒險,就不能不提迷宮(Dungeon)與龍(DRAgon)、洞窟(Tunnel)與巨人(Trolls)!(《Dungeon and DRAgon》(中譯《龍與地下城》)與《Tunnel and  Trolls》,兩者皆為TRPG經典名作。)

  如果還有陷阱就更棒了,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幻想』決定把想到的先擺上去,於是放了哥布林看看。哥布林是最基本的。

  但是之後就想不出來了。那麼那麼,該怎麼做才好呢?

  對強大的冒險者就要派上強大的怪物,對弱小的冒險者,則該安排適合他們挑戰的怪物。不然冒險就不會有高潮,更重要的是這樣並不好玩。

  這時一名男性神靈來了,說他有個好東西。

  他是『真實』。「真的?」『幻想』狐疑地看著他。

  畢竟『真實』這傢伙,做事情有夠過分的。

  例如偷偷對委託人提些邪惡的點子,一次又一次背叛冒險者,試圖殺他們滅口。例如每當冒險者們用十呎棍檢查有無陷阱,他就把陷阱放在十一呎深。

  『真實』對表示懷疑的『幻想』說:先看看我怎麼做,接著從虛空中拿出一本書。

  他揭開封面,將翻不完的書頁一頁頁翻下去,只見無窮無盡的凶煞怪物與無數陷阱躍然眼前!

  『真實』一碰,這些彷彿活物似的畫像就迅速顯現在他手掌上。

  他以快得令人無暇阻止的速度,把怪物與陷阱塞進迷宮。

  『幻想』啊一聲大叫,但『真實』只是哈哈大笑說:

  之後只要再找個邪惡的教團,給出神諭(Handout)就完美了。

  「真的是這樣嗎……」『幻想』兀自低喃,但為時已晚。

  因為骰子已經擲出去了。

  「……!」

  「真的假的?」

  隨後,他和她,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17 AM

第二章 『水之都的小鬼殺手』

  水之都。

  從邊境之鎮在遼闊的平原上往東走上兩天路程,就會來到這座古老的城市。

  鬱鬱蒼蒼的森林裡,支配許多支流的湖泊沙洲上,聳立著白城池。

  這座奠基於神代堡壘之遺蹟的城市,由於地緣條件出眾,聚集了許多旅行者。

  船只來來往往,商人與商品擠得水洩不通,各式各樣的語言交雜響起,混沌而繁華。

  這裡是中央的西端,邊境的東端。水之都是這一帶最大的都市。

  馬車喀噠作響地彈跳著越過橋樑,來到湖中央,穿過了城門。

  門上所雕的徽章,是司掌律法之神的象徵。

  由天平與劍組合而成,律法與正義的象徵。

  即使處在這怪物與惡人橫行的邊境,律法的威信仍無所不在。

  即使只在檯面上管用,但只要擁有這些律法,人就可以放心活下去。

  石板上有著花上幾百年、幾千年刻下的車軌,馬車就沿著這些車軌持續行進。

  過了一會兒,馬車在廣場上的驛站停下,冒險者們接連從車篷跳了下來。

  「啊啊……屁股好~痛……」

  妖精弓手大大伸了個懶腰,以舒緩長時間乘車而僵硬的身體。

  高高昇起的太陽,想必就快去到正上方。當下正值中午時分。

  四周有著整排做旅客生意的攤販,散發出各種刺激食慾的氣味。

  有炙燒的肉滴出的油脂香氣,有烤栗子飄散出來的甘甜香氣。

  從隨處可見的食物,到從未見過的各種充滿異國情調的餐飲,可說五花八門。

  賣方也是一樣

  才剛看到礦人(Dwarf)大聲吆喝,接著就發現森人(Elf)以演舞吸引顧客。

  賣水果的圃人(RAre)敏捷地奔跑,到處找人兜售。凡人(Hume)則朗朗叫賣。

  在不遠處傳教的是蜥蜴人。而且竟然還有闇人(Dark Elf)在擺灘。

  「喔?那不也挺不錯的嘛。」

  礦人環顧這樣的氣氛,動了動鼻子,拍拍突出的肚子對妖精弓手說:

  「反正胸部是鐵砧,屁股再壓條車軌,這一陷下去就剛剛好啦。畢竟歲月會把東西削平嘛。」

  「……也不想想自己手短腳短。」

  「呵呵呵,別看我這樣,我在礦人之中可是個大帥哥啊。」

  礦人道士一如往常地用丹田發聲大笑,妖精弓手朝他翻白眼。

  女神官受到流箭波及,急忙伸手去遮扁扁的屁股。

  「別、別說這些了,我們是不是該去見委託人了?」

  「嗯。」

  她強行轉換話題的本事不下於師父(哥布林殺手)。

  他似乎也並未注意到這點,點頭應聲,然後從雜物袋裡拿出皺巴巴的羊皮紙。

  由於是隨手塞進袋子,整張紙弄得相當皺,但他似乎不放在心上。

  「上頭說去律法的神殿就見得到。」

  「那就走這邊!」

  妖精弓手沒了耐心,結束這場吵不出結果的爭論,以優雅的動作伸出手。「你知道路?」

  「之前我也來過這座城市嘛。」

  她說著心情開朗地笑了笑,瀟灑往前走。

  畢竟她就是在這座城市,耳聞了歌頌歐爾克博格——哥布林殺手的詩歌。

  妖精弓手踩著強而有力的腳步,走在熟門熟路的街道上。四人跟在她身後。

  腳下鋪了石板,馬車來來往往,運河縱橫交錯,渡船行駛其上。

  雖說是拜直接沿用遺蹟的結構所賜,但街景的確非常美觀。

  放眼望去的每一棟建築物,從商店到旅館或小小住家,全都施有華美的雕刻。

  而且走在路上的人們,穿著打扮也兼具邊境與中央兩方面的流行,非常時尚。

  完全符合都會這個字眼的形容,水之都就是有著這樣的氣氛。

  「可是,呃……這座城市裡,真的會有哥布林那種東西在嗎……?」

  女神官看看身旁走過的女性身上的禮服,再看看自己老舊的神官服,自慚形穢似的低下頭。

  她們穿得花枝招展、光鮮亮麗,很有少女的風格。相較之下,自己的服裝則因為冒險與日常的勤務而磨破不少。

  然而會因此忍不住顯得自卑,對她而言才正是最可恥的。

  「當然有。」

  哥布林殺手說得非常篤定,也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女神官內心的掙扎。

  不論他是否察覺,對女神官來說都值得感謝。無論什麼時候,這個人都不會表現出迷惘。

  蜥蜴僧侶興味盎然地伸出舌頭「哦?」了一聲。

  「小鬼殺手兄,敢問何解?」

  「空氣和那些被哥布林盯上的村子很像。」

  「……空氣?」

  礦人道士狐疑地用他圓滾滾的鼻子發出吸氣聲。

  他只嗅到水的氣味、石板的香氣,以及不知哪家店傳來的料理味道。

  嗅不到一丁點哥布林巢穴特有的那種刺鼻腐臭。

  「實在聞不太出來啊。」

  「因為礦人很遲鈍嘛。」

  「你自己明明也聞不出來。」

  礦人道士雙手抱胸歪頭納悶,妖精弓手對他嘻嘻笑了幾聲。

  正想反唇相譏——忽然間卻悶聲不說話了。

  因為蜥蜴僧侶在妖精弓手背後,尖銳地呼出一口氣。

  「兩位可別在街上大呼小叫喔。」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的,長鱗片的就是古板。」

  「是你太隨便了吧,礦人。」

  蜥蜴僧侶把舌頭彈得嗤嗤作響,這次兩人都閉上了嘴。

  看到這種情形,女神官輕聲一笑。

  看來就連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也不打算繼續爭吵下去。

  他們懷著幾分遊山玩水似的心情,悠哉地走在街景洗練的水之都裡。

  儘管來來往往的人們有時會朝他們瞥上一眼,但也只是如此。

  在這座城市,擁有凡人以外言語的人,以及冒險者,都不怎麼稀奇。

  只有哥布林殺手一個人,頻頻注意著週遭。

  「氣味我是聞不出來啦,但再怎麼說,也不至於會有哥布林跑到這種大街上吧?」

  「難說。」

  妖精弓手傻眼似的發起牢騷,哥布林殺手就尖銳地反駁。

  「我就曾遇過一次。」

  儘管並未拔出武器,但他的動作就和身在洞窟時沒有太大差別。

  他踩著大剌剌的步伐,卻未發出腳步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從他身旁走過的人們,也只會對他投以看著奇人異士的目光。

  畢竟有個身穿髒污皮甲、廉價鐵盔的冒險者,用一副彷彿走在迷宮內的模樣,在大街上前進。

  這光景就是如此異樣,即使被當成是新來的街頭藝人也無可奈何。

  無怪乎妖精弓手會難為情地遮起臉來。

  「……那,我們要前往的神殿在哪兒呢?」

  蜥蜴僧侶似乎也不怎麼想過問他的行動,悠哉地搖動尾巴問道。

  妖精弓手伸出纖細手指,指向一棟位於河畔的建築物。

  一座以無數根白大理石圓柱撐起的壯麗殿堂。

  相信即使是第一次來訪的人,聽聞這是神殿,也會深深折服、不抱疑問。

  刻有由天平與劍組合而成的意象,象徵律法與正義、光明與秩序的神殿。

  「哇啊……」

  女神官不由得發出讚嘆聲。

  她從小待到大的地母神神殿,也絕非寒酸的建築物,然而……

  眼前的殿堂實在太壯麗,是座實實在在不負天神居所之名的聖殿。

  她看得雀躍出神,笑逐顏開,興奮地紅著臉回頭:

  「哥布林殺手先生,這裡好棒喔!」

  「是嗎?」

  相較之下,哥布林殺手的反應極為淡然。

  不,毋寧說他從觀察的角度就不一樣?

  連站在一旁的人,都看得出他是把神殿當成小鬼的巢穴在窺看。

  「……真是的!」

  女神官不由得鼓起了臉。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很孩子氣。

  ——啊,說到這個。

  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忘了問最重要的問題。

  「哥布林殺手先生,請問一下。」

  「什麼事。」

  「這次的委託人,是至高神的神官嗎?」

  「不。」

  他若無其事地搖搖頭,說出了委託人的名號。

  「是至高神的大主教(ArchbisHOp)。」

  這一瞬間,火熱的興奮一口氣從女神官身上消散。

  「咦咦!?」

  想必她萬萬沒想到,委託人竟然會是她。

  女神官雙手用力握緊錫杖,忍不住發出驚呼。

  只因這號人物一肩背負起這西方邊境一帶的律法。不,還不僅是如此。

  畢竟如今人們是這麼稱呼這號人物的。

  ——劍之聖女。

  §

  來到律法神殿的人很多。

  這也是因為非得對至高神祈禱不可的,並非只有信徒。

  畢竟這裡會在至高神的聖名下進行審判,是名副其實的「司法」之地。

  從日常生活中的小小摩擦,到攸關生死的大事。

  無論到了什麼時代,永遠少不了希望能透過神的威嚴做出裁決的人。

  他們穿過擠滿這些人的等候室,往神殿更深處走去。

  穿過進行審判的法庭、有著成排書架的走廊,繼續往裡面走。

  走向一處有著成排白圓柱,充滿寂寥感的空間最深處。

  位於神殿最深處的禮拜堂裡,祭祀著以太陽為寓意雕成的神像。

  那無非是幅彷彿從神話中跳脫出來的光景。

  自成排圓柱間隙灑進的陽光,就像一條條金色的帶子。

  沒有任何突兀的聲響能夠存在,完美的靜謐。聖域。

  而祭壇上跪著一名女性,緊緊抓住長柄的令牌在祈禱。

  薄薄的白袍遮住了她豐滿的肉體。一頭金髮在日照下閃閃發光。

  這把像是將有著天平劍鍔的長劍倒過來的令牌,象徵的是正義與律法的公平。

  她就是這麼一位美麗的女子,讓人覺得若是將至高神畫成女神,就會化為她現在的模樣。

  要說有什麼可惜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用黑色的布條遮住了雙眼吧。

  但她的美貌絕未因此而打折扣。

  不,也許正因為有這條眼帶,反而將她襯托得更出眾。

  「——?」

  忽然間,她抬起了頭。

  因為聖域的寧靜,被一陣大剌剌的腳步聲踏破。

  「等、等一下,哥布林殺手先生,你安靜一點……」

  「這件工作很急。既然能進來,等就沒有意義。」

  「我常在想,歐爾克博格真的有點猴急說。」

  「要是跟你們森人比,其他人大概都算沒耐性唄。」

  「你們幾個,別太過吵鬧了。縱為異教,但這裡可是神的膝下啊。」

  嘈雜、熱鬧、狂野,充滿了生命力。

  這對她而言,是一種過分懷念的氛圍。

  「——————」

  女子嘴角微微一緩,薄衣的衣襬動得就像海浪流淌一般。

  她——侍奉至高神的大主教——劍之聖女,緩緩站起。

  「哎呀,請問……幾位是?」

  「我們來剿滅哥布林。」

  面對這平靜的微笑與堅毅而宏亮的嗓音,哥布林殺手淡淡丟出這句話。他的態度甚至有些不遜,但並非顯得不當一回事。

  說起來,是種實在太有冒險者風格的態度。

  「對、對不起,呃、還、還請您多多指教……!」

  他身旁的女神官慌了手腳,努力想擠出幾句問候。

  ——要知道她可是劍之聖女耶!?

  受至高神青睞的大主教。

  打倒十年前復活的魔神王,黃金等級——第二階的冒險者。

  不是受傳說引導的勇者,而是由人群中脫穎而出,名留青史的人物。

  和才剛升上黑曜等級的自己,根本比都不用比。

  舉例來說,這種差距就像哥布林和龍那麼大。

  如果換作還只是個侍祭(Acolyte)時的她,想必會萬分惶恐,根本不敢繼續待在這裡。

  「這個,那、那個,有、有幸拜見您一面,深感光榮……!」

  女神官臉頰飛紅,眼神閃閃發光,嗓子破音地說完,深深一鞠躬。

  「戰士(Fighter)先生……還有,可愛的女神官(Priestess)……」

  柔和的視線穿越眼帶,在女神官臉頰上輕撫而過。

  她小小的胸口,發出了心臟抨抨跳的聲音。但願沒被聽見。

  「以及,這幾位是?」

  「呣,我們是一同組隊的手足。」

  蜥蜴僧侶用鱗片接下她的視線,莊重地這麼回答。

  「貧僧雖侍奉駭人聽聞的龍,仍願盡綿薄之力。」

  他以奇妙手勢合掌的動作,自然顯現出一股威嚴。

  想當然,他的禮儀和至高神的神官們並不相同,但問題並不在這。

  最重要的是表達自己「具有以禮相待的意志」。

  一切都要從這點開始。劍之聖女不改臉上的微笑,手指在空中劃了個十字。

  「歡迎來到律法的神殿。我謹竭誠歡迎,長了鱗片的僧侶先生。」

  相較之下,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似乎對這些事情沒有興趣。

  畢竟他們雖在蜥蜴僧侶身後輕輕點頭致意,卻立刻把臉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哼,以凡人來說,還真漂亮啊。」

  「是啊……嗯,好美的畫。」

  他們的注意力,反而放在頭頂上高高的天花板。

  上面以壯麗的筆觸,描繪了神代之戰的故事。

  雖說他們先前在遺蹟地下,也看過一幅沾滿鮮血的壁畫……

  秩序與混沌、幻想與真實,相反的諸神驅使全身全靈全魂魄火拚的景象。

  以繁星為背景,只見神蹟與魔法翻騰呼嘯、炸裂、發光、燃燒。

  其後諸神將手伸向一種立方體,漸漸沉溺於擲出這些立方體來進行的遊戲當中。

  諸神的遊戲盤正是這個世界,諸神的棋子正是我們自身。

  因此,有言語的人們,會祈禱的人們,都會告誡自己要活得正確。

  他們兩人與充滿於這世上的精靈們同在,對他們而言,神也和精靈相去無幾。

  ……話雖如此,森人與礦人對諸神固然尊敬,但絕非盲目崇拜。

  他們是一群與諸神「共存」的人。會傾聽忠告,但絕不成為諸神的奴僕。

  姑且不論與鍛冶之神親近的礦人,森人當中鮮有神職人員,原因即在於此。

  「呵呵……各位真的,很有冒險者的風格呢。」

  孤僻的戰士,堅忍的神官、異教的僧侶、礦人的術師、森人的獵兵。

  大主教看著他們五人這各形各色的模樣,覺得逗趣似的嘻嘻一笑。

  ——……?

  女神官從她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種極為寂寞、懷念過往的神色

  「既然如此,各位就是我的同胞,我由衷歡迎各位。」

  但一瞬間就消逝了。

  劍之聖女慢慢張開雙手,像是要環抱住在場的幾名冒險者。

  這個動作宛如慈祥的母親,同時卻也像是勾引人進入被縟的娼妓。

  如果在場是個尋常的凡人男子,肯定已經吞了吞口水。

  「廢話到此為止。」

  但哥布林殺手無視這一切,開口說道。

  「我想知道委託的細節。」

  更不把在身旁臉頰抽搐的女神官放在心上。

  「等、等等,哥布林殺手先生……」

  說過分也的確是太過分了。

  女神官慌了手腳,抓住他帶著護手的手套,把他拉到自己身邊。

  「太失禮了啦,這樣對大主教說話……」

  「沒關係的。」

  但劍之聖女緩緩搖頭。

  「看樣子趕來幫助我們的,是幾位非常可靠的冒險者。我,十分高興。」「是嗎。」

  「這個問題純粹出於興趣——」她輕聲說。

  「假如您的親人投靠混沌,您忍心殺了對方嗎?」

  「不。」哥布林殺手立刻做出回答。「我沒有外甥。」

  哥布林殺手隔著鐵盔,盯著她紅豔而水潤的嘴唇輕聲說出一句:「這樣啊。」

  「所以,哥布林在哪。」

  冒險者們在他身後嘆氣。

  §

  「事情大約發生在一個月前。」

  她請冒險者席地而坐,自己也悄然在地上打座,開始說明情形。

  「深夜從神殿派出去洽公的侍祭少女……」

  「被殺害,被擄走?」

  「……當天晚上,她沒回來。隔天早上,被人發現陳屍在小巷子裡。」

  劍之聖女表情沉鬱。「唔」哥布林殺手抵著下巴,思索起來。

  「……看樣子是活生生被凌遲致死。發現屍體的人是這麼說的。」

  劍之聖女說話並不停頓,極為冷靜。然而,卻又隱約透出些許的顫抖。

  那是恐懼、害怕,還是沉痛、憂慮?女神官分辨不出。

  「這……這,好悽慘呢。」

  「說來可悲,但殺人這件惡行本身,的確不時會發生……」

  「活生生……」哥布林殺手低聲沉吟。「……當場嗎?」

  「……是。」

  「被吃了?還是單純被殺?除此之外呢……?」

  「等一下,歐爾克博格,你太沒神經了啦。」

  看到劍之聖女表情黯淡,妖精弓手皺眉噘起嘴唇,犀利地責備他。

  「……」哥布林殺手住口了。「……說下去。」只用這麼一句話催促。

  「……真的是一起,十分悽慘的案件。」

  沒錯,是樁慘劇。

  縱然處在律法神殿的保護傘下,這裡終究是邊境。

  這塊土地曾是沒有律法的荒野,有著怪物與游民徘徊,不可能與犯罪無緣。

  即使是至高神的聖光,仍不足以普照人們的內心。

  「我必須說……律法與秩序,從誕生在這世上以來,就一直處在劣勢。」

  ——這世上的邪惡即使不曾稱王,也不曾潰滅。

  劍之聖女說著雙手結印,對自己所侍奉的神獻上短短的祈禱。

  蜥蜴僧侶待她祈禱完,才警戒似的伸長脖子。

  「這麼說來,探索並未得出什麼成果了?」

  「……是。說來見笑……」

  不知道是有混沌的尖兵潛伏進來,還是邪神的信徒所為,又或者是……

  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推理鬧得滿城風雨之際,街上的衛兵們立刻開始探索。

  然而,即使考慮到這是個日夜都有大批人馬聚集的城市,證據仍然少得驚人。

  既然沒有證據,那麼不論如何做好與罪犯對抗的心理準備,終究無濟於事。

  官方束手無策下,水之都的罪犯也就因而遽增。

  「小小的竊盜案、隨機傷害案件,還包括對婦女施暴、綁架小孩子等等……」

  「哼。」

  哥布林殺手對表情沉鬱的劍之聖女哼了一聲。

  「不痛快啊。」

  「齧切丸『不痛快』根本是家常便飯吧。」

  礦人道士用已經習慣的口氣這麼說,對劍之聖女揮揮手,要她別在意。

  雖然不至於想喝酒,但他把手肘放到盤腿坐著的膝蓋上,拄著臉。

  「這小子相當乖僻。所以呢,你也不單是因為這樣才找我們來的吧?」

  「是……既然追蹤不出足跡,他們便決定要當場逮個正著。」

  於是不只是衛兵們,連冒險者也參加了夜間巡邏。

  他們分成許多組,慎重地巡邏夜間道路,一看到可疑人物就會展開跟蹤。毫無新意或巧思可言,是一種極為現實又枯燥的計劃。

  但這個計劃奏效了。

  一組冒險者發現了一個攻擊女性的小小人影,將之一劍砍死。

  被提燈(Kandolppr)照亮的這具屍體……

  「……千真萬確,是哥布林。」

  「哦?」

  一直默默傾聽的哥布林殺手,這時興味盎然地出聲。

  「哥布林嗎。」

  「小鬼啊……也就是說,應該不會只有一兩隻囉。」

  礦人道士若有所思地捻著自豪的長鬍子,呼出一口氣。

  女神官也將她漂亮的食指按到嘴唇上「嗯」了一聲,開始思索。

  「追根究柢,他們是從哪進到城市裡來的呢?應該不會是從城門進來的吧?」

  「照這麼說,不是地底,就是下水道唄?」

  「以偷溜進來而言,受害人數會不會太多了?」妖精弓手說。

  「你怎麼看。」

  哥布林殺手把鐵盔轉朝向蜥蜴僧侶。

  長了鱗片的僧侶,深思熟慮地轉了一圈眼睛,「小鬼的話——」接著雙顎微開。

  「應是鑽進地下無誤。這座城市建立於古都之上,因此地表下無異於一座遺蹟……」

  「那麼,錯不了。」

  哥布林殺手說得斬釘截鐵。

  「他們雖笨卻不傻。換作我,就會直接拿地下水道當巢穴;」

  「愈想愈覺得你的思維簡直是哥布林水平耶……」

  妖精弓手的話,令人分不出是拿他沒轍,還是傻眼。

  「當然。」

  哥布林殺手點頭回答。

  「不瞭解他們的思考,就無法和他們戰鬥。」

  劍之聖女的表情,顯得對哥布林殺手這句話有些不解。

  但她仍沉穩地點了點頭:

  「有你這樣的冒險者願意接下委託,也許是神在冥冥之中引導。」

  她轉而在臉上浮現微笑,聲音也變得堅毅昂揚。

  彷彿在強調她由衷放下心來了。

  「如各位所言。我們花了一個月,也得出多半是從地下入侵的結論。」

  「一個月嗎。」

  「是。一開始,我們是委託這座城市的冒險者……」

  「……這些人怎麼了呢?」

  女神官輕聲發問,劍之聖女便默默搖了搖頭。

  「這樣啊……」女神官說道。

  她不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這些人沒回來。

  就和許多前往剿滅哥布林的白瓷與黑曜等級冒險者一樣。

  就像過去與女神官一同闖進洞窟的三名同伴之中,斃命的那兩人一樣。

  忽然從腦海中閃現的陰鬱光景,並非這麼容易就能拭去。

  女神官覺得自己彷彿嗅出了籠罩在洞窟中的那種濕黏腐臭,微微低下頭去。

  「……就在此時,我聽聞了歌頌邊境勇士——哥布林殺手的詩歌。」

  「歌。」哥布林殺手不明所以,小聲發問。「是指什麼。」

  「哎呀,你沒聽說嗎?歐爾克博格,你的故事被人寫成歌囉。」

  妖精弓手豎起食指,在空中劃圈。

  「雖然得知現實後很令人幻滅。」

  「我不知情。」

  「話可不能這麼說。」蜥蜴僧侶瞇起了眼睛。「正因為有詩人,武勳才得以流傳。」

  「流傳了,會怎樣。」

  「怎麼?齧切丸竟然不懂嗎?」

  他似乎不是毫無興趣。

  哥布林殺手顯得由衷感到不可思議的模樣,讓礦人道士拍打著自己的大肚子。

  「功名傳開來,委託你剿滅小鬼的對象,勢必會跟著增加啊。」

  「唔……」

  劍之聖女那看不見的眼睛,與哥布林殺手被鐵盔遮住的視線,微微交錯。

  她用力咬緊嘴唇,以蘊含決心的表情低下頭。

  「——我鄭重請求。可以請各位拯救我們的城市嗎?」

  「救不救得了,我不知道。」

  哥布林殺手說得乾脆。

  「但,那些哥布林我會去殺。」

  對方好歹也是掌管邊境一帶的大主教,還是昔日的英雄,實在不該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

  「哥布林殺手先生——」女神官拉拉他的袖子,噘起嘴輕聲說道。

  「該怎麼說……講話方式,應該可以更……」

  「我說的是事實吧。」

  「正因為是事實,說法才重要!」

  「唔……」

  被她這麼拉開嗓子斥責,哥布林殺手也不得不沉默。

  那悶聲閉嘴的模樣,讓蜥蜴僧侶愉悅地甩動尾巴。他的語調始終極為正經:

  「但既然是地下水道……可就不能動用我們平時那些手法吶。」

  「說是平時的手法,也讓我有點討厭就是了……」

  總覺得怪怪的——妖精弓手一邊嫌惡地抱怨,用手肘輕輕頂了頂他。

  「你明白吧?」

  「嗯。」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我們闖進去,掃蕩乾淨。地下很大,有漏網之魚很費事。」

  「我不是說這個……城市的地底、水道,代表有各式各樣的人在上面生活。你懂嗎?」

  一回想起來就覺得,該怎麼說呢……歐爾克博格打從他們剛認識時就很過分。

  放火燒堡壘、拿內臟汁液當頭淋在別人身上、虐殺小鬼、發動水攻、使用人海戰術……

  「火攻、水攻、毒氣還有內臟,都禁止!」

  「我就是說不打算用這些方法。」

  妖精弓手學女神官的口氣喝斥,卻被很乾脆地擋回來,讓她「唔」一聲低吼。

  一雙長耳朵不滿地震動,最後說句「夠了」就妥協的人,仍然是她。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嘛——蜥蜴僧侶不理會她這句埋怨,沉吟著開口:

  「不過,為何不遣衛兵或軍隊之類的勢力前去掃蕩?」

  他把尾巴打在大理石地板上,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貧僧不清楚這座城市的情形,但此事應不至於不歸他們管。」

  「這……」

  「他們說區區哥布林,沒必要出兵?」

  見對方欲言又止,哥布林殺手淡淡地代她回答。

  劍之聖女微微低頭,嘴唇顫動。這反應比什麼樣的闡述都更明白。

  這也無可厚非。

  正因為事態不足以動用衛兵或軍隊,才有冒險者出頭的餘地。

  衛兵要花錢訓練、調度裝備,而且城市裡還有他們的家人在生活。

  一旦受傷或死亡,就得支付年金或撫卹金,錢又會大把大把飛走。

  和從頭到尾都自行負責的冒險者,調用起來完全不一樣。

  最重要的是,春天時發生的魔神復活事件,還令人記憶猶新。

  「沒辦法……畢竟惡魔(Deamon)的餘孽那麼多。」

  礦人道士捻著長長的白鬍子,嘆著氣說。

  「剿滅哥布林,才正是我們冒險者應該接的工作唄……」

  「傷腦筋。凡人之間的金錢、政治,實在麻煩得很啊。」

  「……說來慚愧,但就是如此。」

  聽蜥蜴僧侶這麼說,劍之聖女就像告解罪狀似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下去。

  這世上有著許多悲劇,而且永遠不會絕跡。

  就如她先前所言,律法與秩序,從誕生在這世上以來,就一直處於劣勢。

  沒有人能一舉顛覆這個狀況。

  即使是對眾生廣施救濟的地母神,對於渴求救贖而祈禱的人以外就……

  正因為這樣,那些怪物才會被稱為「不祈禱者」。

  話雖如此——

  「……我個人,對於那類事情,不太喜歡。」

  劍之聖女悄悄垂首之餘,仍喃喃開口。

  語氣就像個做出難為情之事的花樣年華少女。

  「我沒興趣。」

  而哥布林殺手很乾脆地將這些話題一刀兩斷。

  「告訴我們該從哪下去。」

  劍之聖女被遮住的眼睛,轉朝向他的鐵盔,像是要窺看些什麼。

  「喂。」

  「……啊,是,失禮了。」

  她聽到這麼一喊而回答的聲音裡,似乎帶著點熱意。

  劍之聖女把手伸進薄衣的衣襟,從豐滿的胸口拿出一張紙片。這張折起來的紙片相當老舊,似乎是地下水道的地圖。

  「從神殿後院的井,潛降到地下水道,我想應該比較妥當。」她纖細而白嫩的指尖,輕輕摸過圖的表面,把地圖往地上攤開。

  經過無數次折迭又攤開而磨破的羊皮紙,發出細小的聲響。

  「所以,探索期間,請各位就拿這間神殿當旅館。」

  「唔。」

  哥布林殺手一邊小聲答應,一邊仔細查看地圖。

  這張已經變色而且還有蟲蛀痕跡的地圖,如實述說著水道範圍有多麼寬廣。

  相信對古代的建築家而言是種有秩序的構造,但如今……

  「簡直像是迷宮呢。」

  女神官悄悄從哥布林殺手肩膀後頭湊過去看,說得有些困惑。

  在這座地下迷宮裡,小鬼無所不在,還會來到地上攻擊人們。

  她覺得要對抗這樣的敵人,似乎遠比去打其他怪物還困難得多。

  ——……雖然也可能,只是我自己在害怕。

  也不知他是否有注意到,女神官悄悄將視線轉向身旁的人。

  哥布林殺手把攤開的地圖拉到自己身前,輕輕用手一敲。

  「……這張地圖正確嗎。」

  「畢竟是神殿建立之初的陳舊地圖了……」

  劍之聖女緩緩搖頭,將一頭豐沛的頭髮帶出美妙的波浪。

  「只不過,街上的用水是暢通的。即使有毀壞的部分,猜想也並不嚴重。」「知道了。」

  他點點頭,隨手折起地圖後就是一扔。

  蜥蜴僧侶伸手去接,用尖銳的爪子靈活地抓住。

  「製圖人(Mapper)的工作就交給你。」

  「唔,明白了。」

  「那就走吧。時間寶貴。」

  哥布林殺手把要說的話說完,就踩著大剌剌的腳步往神殿外離去。

  被留下的冒險者們面面相覷,以拿他沒轍的表情相視點頭。

  「……也是啦,歐爾克博格就是要這樣才對。」

  妖精弓手第一個起身,輕快地笑了笑。

  她重新扛好大弓,一邊檢查剩下的箭與身上裝束,一邊快步追上。

  森人的腳步聲小得令人感覺不到她有體重,終究非蜥蜴僧侶能盡收耳中。

  他仔細攤開接下的地圖,檢查過後再度折好,小心翼翼放進懷裡。

  「照圖來看,深處與遺蹟相通,但實際情形還是要去過才會知道。」

  「我想也是。長耳朵應該沒辦法帶路吧,如果只有齧切丸也還罷了。」

  冒冒失失的,讓人看不下去——礦人道士捻著鬍鬚這麼說。

  兩人互相輕輕拍了拍肩膀,自在地站起。

  「那麼,貧僧等人就此失陪,先走一步。」

  「不必那麼急。我會叫齧切丸跟長耳朵等你的。」

  說著兩人也追向同伴而離開。

  女神官也沒有時間發呆了。

  她利落地檢查完裝備,快速把衣襬從膝下攤出來整理好,站了起來。

  「那、呃,大主教大人,我也出發了。嗯。」

  她用雙手牢牢握住錫杖,對劍之聖女一鞠躬。

  「如果……」

  女神官正要轉身離開,劍之聖女輕聲叫住了她。

  她伸出苗條的手朝女神官招了招。

  「有什麼事嗎?」女神官停下腳步,緩緩歪了歪頭。

  「身為委託人,我覺得這麼問很不妥,但……」

  女神官看不見說出這句話的劍之聖女,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是因為她的眼睛被眼帶遮住。

  是因為她的所有情緒,都像潮水退去似的,從她美麗的臉孔上消失……

  就彷彿是戴上了一頂面具。

  「……你,不怕嗎?」

  這句話問得堅毅而恬靜。

  女神官微微皺起眉頭,眼神遊移了一會兒。該怎麼回答才好呢……?「……這個,的確……要說怕不怕當然是會,可是……」

  所以她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從第一次闖進哥布林巢穴的那一天起,恐懼從不曾消失。

  然而,但是,即使如此。

  游移的視線,追上了已經先走遠的冒險者們背影。

  巨漢蜥蜴人,他身旁的矮小礦人,以及與身材修長的森人並肩行走的……

  那名戴著廉價鐵盔,身穿髒污皮甲,手上綁了一面小圓盾,佩著一把要長不長、要短不短的劍的——戰士。

  「……呵呵。」

  留到最後才走的女神官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笑容。

  她是侍奉地母神的人,但若要對至高神祈求,她只有一個心願。

  但願這些同伴,一個也不要少掉。就只有這樣。

  「……我想,一定不會有事的。」

  於是她輕輕地、緬靦地說出了這個祈求。

  間章 「當時兩人的談話」

  「……好的,文件沒有問題!謝謝你每次都搬運食材來!」

  「哪裡。這也是我們分內的工作。」

  「太客氣啦,不過你們牧場的貨物評價很好。好吃當然是最棒的,雖然如果能再便宜點,那就更令人高興了。」

  「啊哈哈哈哈……嗯,從春天那次以來,大家都對我們很好,幫了我們大忙……唉。」

  「哎呀,怎麼啦?看你這樣嘆氣。雖然價錢的事是沒辦法商量啦。」

  「啊,不是。呃,你也知道,畢竟他不在,所以有點……對吧?」

  「呵呵。不用擔心。哥布林殺手先生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是這樣嗎……說得也是,的確不太能想像他疏忽大意的情形。」

  「不過你還真是老神在在呢。我本來還以為你擔心的是別的事。」

  「別的事?」

  「他和兩個女生出遠門,而且是去大城市,要找可以玩樂的地方可多得是喔?」

  「……又、又不是只有女生在啊?而且,怎麼會呢,他……」

  「一點這樣的跡象也沒有……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問你喔,聽說啊,冒險者,不是常會和救出來的公主或是村姑結婚嗎?」

  「嗯嗯,這是最王道的劇情。像是戲劇啦、書本上啦,很多都是這樣演。」

  「那實際上,這方面,是什麼情形?」

  「還挺多的呢。反倒是因為這樣,害得女性冒險者很缺結婚對象就是了。」

  「……那,從被他救的女生眼裡看來,會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咦?這當然……畢竟人們都說邊境最棒的冒險者就是小鬼殺手,如果只用看的……」

  「……」

  「……要喝茶嗎?」

  「……我不客氣了。」

  「下次,有祭典對吧?秋天的收穫祭。」

  「沒有理由放過呢。」

  「上吧。」

  「上吧。」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18 AM

第3章 『隨機遭遇』

  一聲刺耳的尖叫聲,迴蕩在古代的人們所建造出來的石造水道之中。

  哥布林額頭上沒入一把柴刀,往後軟倒。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將這具遺骸踢進一旁流動的污水。

  小鬼噗通一聲,一瞬間從冒泡的污水間浮起,隨後又沉了下去。

  「看樣子是解決了啊。」

  拿著牙刀去把一隻隻哥布林確實殺死的蜥蜴僧侶,揮去了刀刃上的血。

  被丟在地上的火把火焰在搖曳。這一帶呈現出一片死屍累累的樣貌。

  火光照出了幾具哥布林的屍骨,以及快要腐爛的冒險者屍骨。

  而存在無數分歧的水道前方,有著來路不明的影子在蠢動。

  「不對,還沒有。」

  妖精弓手不會漏看這些影子。她短短地說了這麼一句,就將樹枝做的箭搭上大弓。

  她的長耳朵小幅度上下襬動,將蜘蛛絲製成的弓弦拉緊,放開。

  伴隨一聲上等琴絃似的弦鳴,箭拋下了破風聲,在空中飛馳而去。

  這枝箭畫出一道生物飛行般的弧線,消失在轉角另一頭,過了一會兒後——

  嘎的一聲尖叫傳來,接著微微有東西掉進去的水聲。

  「這樣,就結束了!」

  「呼……辛苦了。」

  妖精弓手歡呼道,雙手握緊錫杖的女神官鬆了一口氣,對她這麼說。

  她也一直在集中精神,以便隨時都能祈求神蹟。

  能夠順利省下奇蹟,真是太好了。

  「……不過,城市底下竟然有這麼多的哥布林……」

  「意料中的事。」

  哥布林殺手隨意拉起冒險者的屍骨,一些腐敗的肉片崩落。

  屍體被老鼠啃過,又嚴重腐敗,已經損傷到連性別都看不出來,但他全不放在心上。

  這具屍骨穿著有一層紅鐵鏽的煉甲、破掉的頭盔,十之八九是名戰士。雜物袋已經被搜括一空。

  哥布林殺手檢查他身上並未被小鬼帶走的裝備,連劍帶鞘佔為己有。

  一拔劍出鞘,發現劍身似乎還維持上了油的狀態,露出未生鏽的劍刃。

  「似乎是受到了奇襲。」

  推測多半是頭上挨了一記悶棍,還來不及拿出武器就被殺了。

  劍重得不適合小鬼使用,也比哥布林殺手愛用的長度要長,但貨色並不差。

  「好。」哥布林殺手將劍收入劍鞘,點了點頭。女神官嘆了一口氣。

  「……這一點都不好吧,真是的。已經可以了嗎?」

  「對。」

  哥布林殺手重重放下了冒險者的屍骨。

  表情黯淡的女神官,在屍骨旁跪下,對於一身白色法衣被污水弄髒,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啊,請以您的御手,引導離開大地之人的靈魂……」

  她雙手握住錫杖,閉上眼睛,以像是用嘴角哼歌似的方式輕聲述說、祈禱、詠唱、唸誦。

  祈求冒險者與哥布林那些已經失去的靈魂,能夠得到坐鎮在上天的諸神救贖……

  「如果可以,是希望能在地上讓他們歸於塵土……」

  蜥蜴僧侶依樣畫葫蘆,以奇妙的手勢合掌,祈求這些靈魂能夠投胎轉世。

  「至少能為老鼠或蟲子所食,運行不息,尚可說是幸福。」

  地母神與駭人的龍。兩人信奉的神不一樣,因此教義也不相同。

  但都同樣祈求死者的靈魂能夠安息。

  雖然不知道這些祈禱會傳到哪裡,但確實有著救贖。

  女神官與蜥蜴僧侶以認同的表情,對看了一眼。

  「嘿咻……」

  兩人祈禱之際,一旁的妖精弓手正從哥布林的屍體中拔出箭。

  她檢查樹芽箭頭,確定沒有缺損後,收回箭筒之中。

  「話先說在前面,我這可不是在學歐爾克博格。」

  她忽然朝向那名身穿鎧甲、讓人連在想什麼都搞不懂的冒險者瞪了一眼。

  長耳朵忽然一震,像是在體現她的感情。

  「這會是一場長期抗戰,不是嗎?我和歐爾克博格不一樣,可不想用小鬼的箭。」

  那種箭有夠粗糙——妖精弓手這麼一說,哥布林殺手就轉過來朝她瞥了一眼。

  「是嗎?」

  「是啊。」

  「是嗎。」

  「真受不了。」礦人捻著鬍鬚發牢騷。

  先前他也一直把單手伸進裝滿了觸媒的袋子,準備詠唱法術……

  他的視線指向連火把的火光都照不到的前方,望向深邃的黑暗。

  礦人生活在地下,因此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仍能視物。

  「……照這樣看來,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隻啊。」

  但即使靠著這種視力,仍無法找出哥布林的身影。

  他們開始探索地下水道,已經過了三天。光是今天,就已經第五次受到襲擊。

  §

  ——水之都的地下,已經徹底淪為哥布林的巢穴。

  當冒險者們下到水道之中,很快就會受到小鬼們的襲擊。

  這些錯綜複雜的水道……不,應該說是迷宮,站在哥布林那一邊。

  隔著不規律的間隔,反覆一場又一場的戰鬥。

  不容稍有鬆懈,沒完沒了的探索行動。

  「我是聽說過對迷宮都市的冒險者而言,這才稱得上日常吶。」

  一行人承受著這種消耗,甚至讓頑強的蜥蜴僧侶都忍不住發起牢騷。如果單純只是戰鬥,又或者只是潛入洞窟,並不會這麼嚴重。

  持續保持警戒,超乎想像地磨耗神經。

  「……」

  女神官的表情中,也帶著濃厚的緊張神色,腳步也有些虛浮。

  「放心吧。」

  哥布林殺手始終在毫無遺漏地檢查四周,這時小聲說了一句話。他從背包裡拿出新的火把,一邊點火,一邊敲打周圍牆壁。

  「這裡是石牆。不會受到破牆而出的襲擊。」

  「……請別讓我想起不好的回憶。」

  女神官打了個冷顫,噘起嘴說道。

  第一次冒險留下的恐懼,至今仍是一段揮之不去的苦澀記憶。

  「……抱歉。」

  對於哥布林殺手低沉的嗓音,女神官只回了一聲「不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他們兩人的這種氣氛——

  礦人道士壓低聲音笑了笑。

  「既然有這麼多垃圾,應該用不著消除氣味吧。」

  「……別讓我想起不舒服的回憶啦。」

  妖精弓手一副不敢領教的模樣搖了搖手。

  她拉撐獵人裝束的衣襬與袖子,嗅了嗅氣味。

  過去在探索地下遺蹟時,哥布林殺手就說過必須消除氣味,把小鬼的內臟當頭淋在她身上。

  衣服已經洗得乾乾淨淨,身體也清潔過,但她無法就這麼原諒他。

  「歐爾克博格,我話先說在前面。下次你再對我搞那招,我可真的會生氣。」

  哥布林殺手不說話,微微轉頭。

  想必是在確認四周的氣味吧。過了一會兒後,他回答了:

  「的確,這次應該不需要。」

  「唔……」

  妖精弓手筆直豎起一對長耳朵。

  半瞇起來的射手視線,直直刺在哥布林殺手身上。

  「我說啊,剛剛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

  「歐爾克博格,我還沒要你跟我道歉!」

  「因為那是非做不可的吧。」

  他回答得非常乾脆。妖精弓手「姆」一聲嘟起臉頰,開始鬧彆扭。

  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間。

  「……嗯?」

  她忽然把一對長耳忙碌地上下襬動,仰望上方。

  「怎麼啦?長耳朵。」礦人道士問。

  「總覺得剛剛,有點怪怪的感覺——……是水聲。上面?」

  下一秒,一滴水珠落下,激得水道上的水微微濺起。

  污水上掀起了漣漪。一次。兩次。三次。

  「唔……」

  蜥蜴僧侶狐疑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鼻頭。

  這時水仍不斷一滴一滴地流淌、灑落、濺開。

  已經錯不了了……

  「……是雨、吧?」

  女神官仰望遙遠的天花板,皺起眉頭。小河般的水道水面也漾起波紋。

  妖精弓手像要護住臉似的,無意義地伸手去遮,狐疑道:

  「可是,這種地底下,會下雨嗎?」

  「下雨的多半是上頭。應該是從排水口或運河之類的地方,一路滲到這邊來的唄。」

  礦人道士扯著鬍鬚這麼說。他看向哥布林殺手:

  「齧切丸,你怎麼看?」

  「光源消失對我們不利。」

  哥布林殺手用盾護著剛點燃的火把回答。

  要是火把這麼容易熄滅,就派不上用場了,但就這點而言是提燈比較好用。

  兩者各有優缺。哥布林殺手忿忿地啐了一聲。

  「而且,立足點不好。」

  「何況要是在雨中行進,身體也會受寒啊。」

  蜥蜴僧侶重重點頭,轉頭環視眾人。

  「貧僧提議我們小歇一會兒,大家覺得如何?」

  無論要前進還是回頭,都不應該強行在雨天行進。沒有人表示反對。

  既然議定,冒險者們的行動就很迅速。

  由於雨滴才剛開始落下,路面相對還算乾燥。

  要是他們優柔寡斷太久,相信就得坐在淋濕的地方而更加受寒。

  雖然並未帶帳篷類的裝備來,但隨時備妥雨具是冒險者該有的素養。

  他們把自己裹在毛料外套裡,圍成一圈坐下。

  接著女神官借火把的火,點燃事先備妥的提燈,放到中央。

  這點火很難用來取暖,不過聊勝於無。

  「……問你喔,歐爾克博格,你為什麼不用提燈?」

  妖精弓手覺得稀奇,用指尖輕戳提燈,然後拍掉指尖沾到的煤灰。

  「就算怕佔用一隻手,掛在腰間不就好了?」

  「火把可以當武器。」哥布林殺手說了。「提燈一打破就派不上用場。」

  「啊,是喔。」

  妖精弓手傻眼地回答完,抱著膝蓋坐定不動了。

  哥布林殺手也不管水滴在鐵盔上,始終望著水道的方向。

  女神官關心地看著他。

  「至少把頭盔給脫掉,比較好吧……我是這麼想。」

  「不知道敵人何時會來。」

  「我從以前就在想,齧切丸,你這傢伙用工具用得很凶啊。保養工作可別馬虎。」

  「嗯。」

  礦人道士盤腿坐著,從裝滿觸媒的袋子裡拉出酒壺。

  開封后將透明的火酒倒進杯子裡,迅速分發給眾人。

  潮濕的氣味裡摻進一陣飄然酒香。

  「來,喝個幾口吧。身體冰冷可是會動彈不得的。」

  「我……」

  「我知道。一口就好啦,一口。我也沒想挖苦你。」

  妖精弓手心不甘情不願——不,應該說是戰戰兢兢地接過了杯子。

  然後放到嘴邊輕輕一舔,立刻被辣得皺起眉頭。

  「嗚、嗚……」

  「你是小孩子啊?」

  「請問,你還好嗎?」

  「……嗯,沒事……獵兵要是因為喝醉而動作遲鈍,那可就白當了。」

  女神官說請別勉強自己,妖精弓手點點頭響應。

  只是話說回來,女神官也同樣喝不慣火酒。

  她被眼前的烈酒整慘,當作是吃藥,輕輕啜了一口。

  味道強烈得就像在舌頭上延燒開來。她也同樣喝得瞠直了眼。

  「好,那麼貧僧也來一杯。」

  「喔喔,喝啊喝啊!」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捲起尾巴坐下的蜥蜴僧侶。

  他把酒不停往礦人道士準備的杯子裡倒,用他大大的雙顎一口氣喝乾。「唔,這酒果然美味。真想一口氣暢飲個整桶啊。」

  「我再怎麼會變戲法,也沒辦法扛一桶酒來吧。齧切丸也儘管喝唄。」

  哥布林殺手目光不離水道,從鐵盔縫隙之間喝了一大口酒。

  毫不間斷灑落的水滴,很快地就轉強到傾盆大雨的地步。

  水道的污水也劇烈翻湧,化為一道奔騰濁流。

  好一會兒,沒有任何人說話。

  雨滴打在外套上的聲響。倒酒的聲響。各自輕聲呼吸的聲響。

  四周明明充滿各種聲音,卻伴隨著一陣奇妙的寂靜。

  「先往肚子裡塞點東西吧。」

  哥布林殺手低聲說道。

  「多少空腹,血液較不會積在胃裡,但現在這樣只會更遲鈍。」

  「啊,如果要吃些簡單的東西……」

  女神官急急忙忙把手伸進自己的袋子裡,拿出一個油紙包住的物體。

  「喔喔?」礦人道士聞到食物的氣味而動了動鼻子,滿臉甜笑用手肘頂了頂妖精弓手。

  「果然,我說長耳朵,你就是缺乏這種心思啊。」

  「唔、唔、唔……!」

  她無從反駁。

  「……是不是該學學下廚呢?」聽她這麼自言自語,女神官笑逐顏開:「我很樂意教你喔。」

  餐點是刻意烤硬的麵包,以及用水稀釋過的瓶裝葡萄酒。

  很保久,但沒有什麼滋味可言,就只是用來填飽肚子、滋潤喉嚨的「攜行糧食」。

  冒險者們儘管並未歡喜,卻也不會抱怨,紛紛嚼起了這硬麵包。

  「其實我本來是想……即使不那麼講究,多少也該烹調一下。」

  女神官把臉頰上的麵包屑沾到大拇指上舔掉,過意不去地端正坐姿說道。

  「不過在這種地方,實在沒什麼心情好好吃飯……」

  「也是啦……」

  妖精弓手故意動了動鼻子,隨即捏住,再聳聳肩膀。

  雨水打得污水漣漪層層交迭,開始像河水般流動。

  有人說味覺得大部分都是靠嗅覺彌補,而在這裡,實在是……

  畢竟就連葡萄酒的香氣,都會輸給青苔或黴菌,與其他各式各樣的異味。

  「雖然我對於要在地底下吃飯這種事本身就搞不懂了。」

  「喔,很敢講嘛,長耳朵。」

  等上去了你就知道。礦人翻白眼瞪她,但妖精弓手顯得完全不放在心上。「那麼熬過了眼前這一關,我們就用美食打打牙祭吧。」

  蜥蜴僧侶一邊交互享用葡萄酒與火酒,一邊在他們兩人之間打圓場。

  「說得也是」女神官用雙手捧著裝了葡萄酒的杯子,表示贊同。

  「說到這個,水之都附近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呢?」

  「唔,我想想。」礦人道士捻了捻鬍鬚。「這一帶的話——!——!--……」

  「油炸河魚、葡萄酒炒小牛肝臟。」

  哥布林殺手目光不離水道,淡淡地說。

  眾人的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這地區的小麥據說較粗,所以面衣好吃。」

  礦人道士表現的機會被搶走,用誇張的動作聳了聳肩。

  「……他都說完了。」

  「喔喔?小鬼殺手兄,你知道得真詳細。」

  「朋友說的。」

  蜥蜴僧侶興味盎然地探出上半身,哥布林殺手朝他微微點頭。

  「我說要來這裡,對方就告訴我這些。」

  ——朋友……?

  女神官腦海中浮現出幾個答案。會是櫃檯小姐、牧牛妹又或者是魔女?還是長槍手、重戰士……。

  跟幾個月前剛認識時相比,他的「朋友」增加非常多。

  女神官壓低嗓子,用喉頭輕聲一笑。

  冒險中的休息時間,就這麼平靜地度過。

  然而冒險字面上即是冒著風險,又怎麼會安全呢?

  事情發生在酒精各自行遍各人的身體,讓他們漸漸暖和起來時。

  「……唔。」

  哥布林殺手忽然低吟一聲。

  他迅速單膝跪起,目光始終不從水道上移開。

  「……哥布林殺手先生,怎麼了?」

  「沒有……」他說道。「……大家小心。」

  聽到這含糊的回答,女神官點了點頭。

  相信他是察覺到了某種跡象。她一邊窺看四周,一邊開始迅速收拾行李。

  即使真的只是虛驚一場,也差不多該開始移動了。

  「我來幫忙。術師兄,毛毯給我。」

  「拿去唄。」

  沒有人指揮,熟練的冒險者們動作很快。

  妖精弓手和哥布林殺手一樣蹲低身體,手伸向箭筒,同時動了動耳朵。這對忙著上下襬動的長耳,有著這支隊伍中最敏銳的聽力。

  「……有東西要來了。」

  冒險者們各自迅速拿起自己的武器。

  哥布林殺手握住剛拾獲的長劍,蜥蜴僧侶則拿起牙刀。

  女神官不安地握住錫杖,礦人道士備妥投石索,而妖精弓手抽出一枝箭。

  「齧切丸!」

  「好。」

  礦人道士扔出提燈,哥布林殺手用綁有盾牌的左手接下。

  沒有時間把火轉到火把上。提燈就用手持……不,應該掛在腰帶上。

  所有人都凝神看向雨幕的另一頭,形成一片淡淡霧氣的水道遠方。

  這一次,所有人都聽見了水濺開的聲響。

  不是波浪。

  有東西乘著水流,撥開污水,沿著水路過來。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將提燈的光照向躲在水煙後的影子。

  照出的朦朧影子,是艘由廢木材拼湊而成、宛如竹筏的簡陋船隻。

  「哥布林!」

  下一瞬間,船上的小鬼們拉緊粗製濫造的弓,射出了箭矢。

  灑出的箭雖然準頭七零八落,仍在狹窄空間內形成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箭雨和水滴奇蹟般的被逐退。

  一道淡淡發著磷光的隱形屏障,正中央有著雙手握緊錫杖的女神官。

  消磨靈魂的祈禱上達天聽,慈悲為懷的女神賜下了「聖壁(protecion)」的神蹟。

  「這撐不了、太久……!」

  「很夠了。」

  哥布林殺手回答額頭冒汗的女神官。

  他的右手已經拔出長劍,左手舉起綁在手上的圓盾。

  「數目多少。」

  「根本數不清啦。」

  妖精弓手彎弓搭箭,一邊拉緊弓弦一邊回答。

  「要怎麼做?」

  「那還用說。和平常一樣。」

  哥布林殺手在彈飛的箭雨中,說得若無其事。

  他將長劍在手掌上轉動半圈,反手握住。

  「哥布林就該殺光。」

  哥布林殺手將高舉的劍,以快得讓眼睛追不上的速度飛擲而出。

  只要沒有加害女神官的意志,這刀刃就不會受到『聖壁』的阻擋。這就是法則(Rule)。

  長劍撕開箭雨,陷進狀似頭目的一名小鬼頭蓋骨。

  哥布林連慘叫都發不出來,翻了個觔斗,滾落到污水之中。

  濺起的一陣盛大水花中,握在小鬼手中的杖,在水面彈跳了幾下。

  「GROOARRB!」

  「GAROOROROROR!?」

  小鬼們失去薩滿而發出的嚷嚷聲不停迴蕩,攻勢有了一瞬間的緩和。

  「先是一隻……法術還剩幾次?」

  「多得是。因為之前都省下來了!」

  礦人道士一邊把圓石捲到投石索上擲出,一邊回答。

  「……那就用『隧道(Tunnel)』。我們要挖洞。」

  他以平淡語氣接著說出的這個指示,讓礦人道士瞪大眼睛。

  「喂喂,別說傻話了。你想弄垮上面的城市嗎!?」

  「不是往上,是往下。」

  哥布林殺手將手伸進雜物袋。

  「往水路挖洞,連船帶水弄下去。」

  「你可知道都市這種東西,就像是精密的機關道具!」

  哥布林殺手說得理所當然,讓礦人道士用丹田發聲大吼。

  「只要出一點差錯,可是會弄得污水氾濫啊。」

  「這不是火不是水也不是毒氣。」

  換作平時,妖精弓手聽到他像這樣說得略顯困惑,多半會笑出來,此刻則忍不住大喊:

  「換一招!」

  「…………唔。」

  哥布林殺手不說話,一直在雜物袋中翻找。

  當然哥布林也並非只在一旁看著。

  他們持續一波接著一波的射擊,一邊慢慢將船靠向岸邊。

  女神官舉著錫杖,發出哀號。

  「我快要、撐不下了……!」

  「沒有上次那種『轉移(Gate)』的捲軸嗎?」

  「如果有,我會帶來。」

  這個男人消滅食屍鬼(Orge)時所用的手法,令人記憶猶新。

  然而「轉移」捲軸是寶貴的珍品,並非這麼容易就能入手。

  捨得毫不猶豫地將這張牌打出去,就是哥布林殺手這個人的特異之處。

  畢竟他本來就是打算用來對付哥布林的。

  他一邊回答,一邊從雜物袋中抓住了一樣物品。

  「那麼,計劃是?」

  蜥蜴僧侶發問,哥布林殺手回答。

  「『聖壁』一解除,就殺進去。」

  「明白了。」

  「小鬼,或船。你怎麼看?」

  「應該挑船。」

  「好。」

  哥布林殺手迅速討論好計劃後,轉頭看向女神官。

  少女拚命舉起錫杖,似乎根本沒有餘力轉頭看他。

  哥布林殺手瞪著空中一會兒。該說什麼呢?

  「……你重新架設『聖壁』,鞏固防守。」

  「好、好的!」

  女神官拚命點頭。哥布林呼出一口氣,將空著的右手輕輕握住、張開。

  他需要武器。哪怕只是一把小刀也好……

  「喔喔,小鬼殺手兄,慢著。」

  蜥蜴僧侶迅速從懷中取出獸牙,用奇怪的合掌手勢包住。

  「『伶盜龍的鉤翼呀,撕裂、飛天,完成狩獵吧』。」

  對異形的父祖獻上祈禱。對祖靈的懇求。

  長有齊全鱗片的雙手一揉,可怕的龍之力灌注在獸牙上。

  獸牙轉眼間就尖銳地伸長,轉化為一把漂亮的「龍牙刀(Sharp Claw)」。

  「我想刃長應該合你的胃口——啊啊,可以的話請別擲出去。」

  「我儘量。」

  哥布林殺手接住他拋來的小刀,用熟練的動作空揮幾下。不壞。

  「……只能,再一下子……了!」

  隱形的屏障承受毫不間斷的箭雨攻擊,開始擠壓變形。

  當變形化為決定性的龜裂聲後,終於粉碎四散。

  「閉上眼口,停止呼吸。要跳了!」

  下個瞬間,哥布林殺手把拿在左手上的蛋,往船上一扔。

  「GARARAOB!?」

  「GRORRR!?」

  慘叫。

  磨碎的辣椒和蟲屍粉末,混在碎蛋殼中飛散開來。

  這種痛楚太劇烈,讓小鬼們流著眼淚,一口氣喘不過來,開始胡亂掙扎。哥布林殺手與蜥蜴僧侶衝破這陣紅霧,跳上了廢木材船。

  加上兩人的重量,讓船身大幅搖晃,小鬼一隻、兩隻地摔進污水之中。

  沉重的水聲、激起的水柱、灑落的水花。

  「唔……」

  哥布林殺手一刀砍上因為立足點不穩而失去平衡的小鬼,然後微微沉吟一聲。

  一隻哥布林想趁機從背後撲上去,他以盾牌用力一砸。

  「GAROU!」

  「……穿著鎧甲嗎。」

  金屬聲響徹水道,哥布林殺手悻悻然丟出這句話。

  他立刻轉身,把被他一盾打得腳步踉蹌的小鬼,從木筏上踢了下去。

  「GROOROB!?」

  被踢進污水的哥布林拚命想游上來,但敵不過鎧甲的重量。

  醜惡的臉孔很快就沉入水面,留下一團泡沫,從遊戲盤上消失了。

  「哼!」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反手一刀,用力砍在手邊的一隻哥布林身上。小鬼滿臉都是骯髒的眼淚,身不由己地摔進污水之中。

  「GAROOARA!?」

  「打下水比較輕鬆啊。」

  「噢噢!令人敬畏的龍啊,請明鑑後裔的奮戰!」

  蜥蜴僧侶大吼一聲,唱出禱詞,跳向大群小鬼。

  這些從煙霧影響中恢復的哥布林,丟下了弓,急急忙忙拔出劍。

  但已經遲了。

  爪、爪、牙、尾。又或者是劍、盾、拳、踢。

  兩名戰士以敏捷的身手與徹底的戰術,在狹窄的船上縱橫肆虐。

  哥布林遭受他們的攻擊,轉眼間就被擊潰。

  畢竟,哥布林很弱小。

  平凡的哥布林,和熟練的戰士正面對敵,自然不可能打得過。

  一隻、兩隻,哥布林紛紛失神地掉進污水中,連游泳也辦不到,沉了下去。

  「十六。話說回來——」

  然而小鬼方並未喪失最大的優勢。

  「……實在很多啊。」

  那就是數量。

  打落一隻就會跑來兩隻,擊沉兩隻就會冒出四隻。

  四隻變八隻、八隻變十六隻、十六隻變三十二隻……

  甚至令人納悶這小小的木筏上到底載了多少小鬼。

  「GOOORRB!」

  「GROB!GOOBR!」

  兩名冒險者接二連三迎擊群起圍攻他們的小鬼。但沒完沒了。

  那麼,如果不是兩個人呢?

  「GRAB!?」

  一枝樹芽箭飛來。

  哥布林正忙著應付眼前的威脅,被射穿眼睛,摔了下去。

  「告訴你們,森人的箭,即使閉上眼睛也射得中……!」

  不用說也知道,是站在岸上的妖精弓手。

  她筆直豎起一雙長耳朵,以目不暇給的速度搭箭、放箭。

  快。總之就是快。

  尤其是在弓術上,有言語者之中,再也沒有別的種族能夠勝過森人。

  戰局明明十分混亂,她的箭卻始終瞄得奇準,只射中哥布林。

  儘管箭筒內的箭轉眼間就全部射完,射擊卻未停止。

  妖精弓手一邊咂舌,一邊撿起了先前這些哥布林射來的箭。

  「受不了,這些箭做得真差。」

  咒罵歸咒罵,哪怕箭頭換成石製,離弦的箭絕不會落空。

  一隻哥布林忍不下去,又拿起了本來已經拋下的弓。

  他悄悄蹲下去,奸詐地拿同伴當擋箭牌,躲在後面粗手粗腳瞄準。

  不,也許以小鬼而言,已經算是細心了。

  「ORGGGG……」

  他瞄準的是那個囂張的森人。

  這只小鬼搭上箭,把簡陋的弓弦拉得咿呀作響。

  森人。而且是女人。活捉下來會有樂子,殺掉也會很好玩。

  看我射穿她的眼睛。還是要射耳朵?小鬼在陰險的笑容中,射出了箭I「『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這枝箭自然射不到妖精弓手身上,發出叮的一聲彈開了。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不會拒絕信徒的懇求。

  下一秒,哥布林射手也成了妖精弓手的箭下亡魂。

  「謝謝你。」

  「哪裡,我總不能連這點忙都幫不上……!」

  妖精弓手對身旁的少女瞇起一隻眼睛。女神官堅強地微笑,維持祈禱。「總之,對後衛的攻擊我會擋住……進攻就拜託你們了!」

  「那當然!我這邊也準備好咧!」

  回答她的,是先前一直伸手在觸媒袋中翻找的礦人道士。

  他雙手抓起了一把黏土。

  妖精弓手的目光始終不離哥布林搭的木筏,揚起嘴角笑了笑。

  「別說那麼多,快點啦。礦人動作就是慢。」

  「少囉嗦。我們有我們的戰法。」

  礦人道士把手上的黏土用力一捏,揉成圓球。

  接著口中念念有詞,朝黏土吹一口氣,以丹田發聲大喊。

  「——齧切丸、長鱗片的!回來!」

  同時將黏土球拋往空中。口中迸出的,是一句句具有真實力量的言語。

  「『上工囉上工囉,土精靈們。哪怕只是一粒細沙,滾久了也會變成石頭』!」

  黏土球轉眼就化為巨大的石塊,一舉砸向船上。

  是『石彈(Stone Blast)』……而且是以精神力擴大的特大號。

  「……小鬼殺手兄!」

  「嗯。」

  船上的兩人迅速交換視線,打退慌了手腳的哥布林,奮力一躍。

  背後一陣轟隆巨響中,污水有如水柱般高高濺起。

  哥布林殺手與蜥蜴僧侶打著滾在岸上著地,污水水花灑往他們身上。

  轉頭一看,被石塊連著哥布林一起壓爛的船,不斷迅速下沉。

  儘管有幾隻小鬼勉強逃過一劫,卻承受不了鎧甲的重量,消失在污水之中。

  看著他們下沉時,每個人都不發一語。

  雨還在下,淋在因激戰而發燙的身體上,感覺十分冰冷。

  呼出來的氣是白的,四周籠罩著血腥味與污水的臭味。

  妖精弓手以略顯沙啞的嗓音說:

  「好了,接下來會是什麼呢?」

  「……饒了我唄。」

  礦人道士厭煩地回答,同時拿出酒壺,拔開瓶拴。

  「剛才那下大放送,讓我精神力不夠了。」

  女神官在他身旁腿軟似的坐下。

  「總之……我們休息一下吧。我也,有點……」

  「不」搖頭的是哥布林殺手。

  戰鬥明明剛結束,他卻毫無喘息跡象,目光直視水道深處。

  「我們應該立刻離開。」

  「咦……?」

  女神官茫然仰望哥布林殺手。

  他仍以雙手握住武器,並未解除警戒態勢。

  「我有同感吶。」

  蜥蜴僧侶以奇妙的手勢合掌,在他身旁點頭。

  「我們這麼一陣大鬧,縱使有雨聲掩蓋聲響……」

  也許已經有其他敵人察覺異狀。

  就在蜥蜴僧侶說出這句話的同時。

  又聽見了嘩啦一聲水濺開的聲響,妖精弓手以僵硬的表情望向水面。

  「……逃離了小鬼卻被狼逮住,我可敬謝不敏。」

  她搬出古老的諺語,打了個冷顫。

  污水緩緩搖動、產生波浪,漣漪慢慢接近。

  下一瞬間,巨大的雙顎分開渾濁的河流,撲了出來。

  「AAAAARRRIGGGGGG!」

  下一瞬間,冒險者們毫不猶豫地決定進行戰術性撤退。

  他們揮開雨滴,踏得地上水花四濺,奔跑再奔跑。

  雖是處在昏暗的下水道內,他們選路卻毫不猶豫。

  因為在前面領路的是妖精弓手與蜥蜴僧侶。

  無論光線昏暗,或多少有些障礙物,都奈何不了他們敏捷的身手。

  女神官與礦人道士,則跟著他們找出的路徑前進。

  嬌小的女神官自不用提,體格上吃虧的礦人道士腳程很慢。

  哥布林殺手腰間掛著提燈,緊緊貼在拚命奔跑的兩人身後保護他們。

  他背後的水面又激起大浪,水花四濺。

  回頭一瞥,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白色雙顎。

  細長、巨大,長了密密麻麻的尖銳牙齒。

  黑暗中浮現出的這個輪廓,要一口咬碎人類是綽綽有餘。

  空咬了一口後又沒入水中的雙顎,漸漸拉近了距離。

  「用看的,看得出一件事。」

  哥布林殺手呼吸絲毫未亂,沉重地說道。

  「那似乎不是哥布林。」

  「我看也知道啦!」

  妖精弓手頭也不回地吼了回去。

  是一種人稱沼龍(Alligator)的怪物。

  龍只是虛有其名,實際上是蜥蜴的遠親。不是會出現在傳說中的那些生物。儘管身體與雙顎很長,趴在地上爬行的模樣卻非常笨拙。

  但他們看著這種怪物扭動長尾巴,撕開污水游動的模樣,卻笑不出來。

  以這個場合而言,從背後逼近的白沼龍,比傳說的龍更為可怕。

  「喂,長鱗片的!那是你親戚吧!想想辦法!」

  礦人道士擺動短短的手腳笨重地奔跑,喊得口水亂噴。

  「不巧的是,貧僧自從出家,就不再和親戚往來。」

  「喂,偶爾總該回老家一趟吧!」

  「畢竟我的家鄉十分遙遠啊。」

  蜥蜴僧侶尖銳地呼出一口氣,迅速擺動長尾巴,往礦人道士腳下一掃。「唔喔!?」短短的腳離了地,飛上空中。

  眼看就要跌倒的瞬間,長了鱗片的強健手臂揪住他的頸子,將他扛了起來。

  蜥蜴僧侶順勢繼續飛奔,速度絲毫不減。

  蜥蜴人特有的眼睛轉了一圈。

  「先聲明,貧僧的親戚當中可沒有那種長蟲(wrom),術師兄。」

  「呵!這下我可輕鬆了!」

  礦人道士毫不在意,在蜥蜴僧侶的肩上哈哈大笑。

  「真、真不知道,是從哪裡,混進來的呢……?」

  女神官在他身後說得氣喘吁吁。

  對神祈求,會嚴重消耗精神與靈魂,並不比揮劍輕鬆。

  她早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腳步虛浮,眼看隨時都會跌倒。

  哥布林殺手小小嘖了一聲,一把摟住她的纖腰。

  「呀!?」

  「先把呼吸調整一下。」

  女神官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哥布林殺手淡淡地回應。

  如今女神官的姿勢,已經變成被他抱在脅下。

  羞恥心,加上厭惡自己變成名副其實的負擔,讓她雙腳亂踢,扭動身體掙扎。

  「我、我不要緊!不用這樣,抱住我跑——……」

  「別掙扎,小心我甩下你。」

  「嗚……」

  「你應該還剩一次奇蹟吧。」

  他的意思是,現在還不能讓你累倒。

  「也許,還要請你施展法術。」

  過了一會兒,女神官紅了臉,低頭小聲回答:「好的」。

  「應該從水道偏出去比較好吶。」

  蜥蜴僧侶一隻手扛著礦人道士,另一手靈活地從懷裡抽出地圖。

  雨滴落在地圖上,他從淋濕的圖面確立路徑,迅速往前跑。

  無論濕地或雨水,甚至連黏膩的空氣,都是以叢林為家的蜥蜴人之友。

  「就把礦人喂給它吃,我們趁機逃走吧!」

  妖精弓手彈開雨滴,以母鹿般的動作飛奔,正經八百地說道。

  「我想一定能讓它食物中毒!」

  「隨你去講!」

  「前、前面也,有東西過來了……!」

  女神官打斷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的對話,用錫杖指向前方。

  妖精弓手迅速讓一雙長耳朵上下襬動,仔細傾聽。

  ——水聲。拍打水面的聲響。而且,有三聲。船槳之類的。是有印象的音色。

  「……又是哥布林?」

  她說得不勝其煩。先前的擔憂應驗了。

  是小鬼們的船團,正從昏暗水道的深處朝他們駛來。「我、我們該怎麼辦……?」

  被抱住的女神官,以顫抖的雙瞳仰望哥布林殺手問道。

  他不說話,弄熄了提燈的火代替回答。

  「……喂,前面有岔路嗎?」

  「那當然。畢竟這地下水道別的沒有,就是岔路繁多。」

  蜥蜴僧侶一邊用爪子沿著地圖滑動,一邊表示肯定。

  「等等,我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麼,不過像是毒氣啦、放火燒的這種「不用。」

  哥布林殺手回答妖精弓手。他淡淡地說道:

  「用你的方法。」

  妖精弓手不可思議地歪頭納悶,和礦人道士對看一眼。

  §

  哥布林急急忙忙加快軍艦——對他們而言是軍艦——的速度。

  帶頭的薩滿嘰嘰叫,揮動手杖催划槳手快劃。從迴蕩在下水道中的戰鬥聲響平息,已經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

  先前在打鬥的同胞們多半已經被殺,但這沒關係。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們的敵人兼獵物——冒險者們,已經精疲力盡。沒有理由放過這個機會。

  這些哥布林已經忍不住了。

  濕答答的巢穴住起來極為舒適。

  然而,這場雨令他們再厭惡不過。

  小鬼們不把穢物和污水當一回事,但並不表示他們想弄濕自己。

  想要溫暖的窩睡覺,想要有好吃的東西吃。

  如果還有人可以折磨,那就更好了。

  自從將前陣子來到地下的那群冒險者凌虐致死以來,他們一直沒有新的獵物。

  所以,他們沒有理由放過這個機會。

  不知道這群冒險者當中有沒有森人?有沒有凡人?有沒有女人?相信一定有的。

  划槳手們齊聲哼著小鬼特有的刺耳吆喝曲子,也不拍手應和節奏,猛力搖動船槳。

  就像許多有言語者的船一樣,小鬼軍艦也是所有船員都身兼士兵。

  若是只有一艘也還罷了,既是多達三艘組成的艦隊,尋常冒險者隊伍根本不堪一擊。

  無論事實是否如此,這些小鬼就是這麼堅信,所以才更加棘手。

  哥布林絲毫不認為結黨成群的他們是弱小的。

  慾望讓他們表情猙獰、滴下口水,心無旁騖地加快船速。

  哥布林薩滿那能在黑夜中視物的眼睛,捕捉到了一個光點。

  這個光點緩緩搖曳,肯定是那些冒險者們的提燈。

  那些凡人很沒用,要是沒有燈,在黑暗中就看不見東西。

  這個沒有光線的地洞深處,正是能將哥布林的優勢發揮到極限的領域。

  因此他們得意卻又毫不大意地,慢慢接近這個光點。

  然而卻找不到冒險者的身影。

  而且接近之後才發現,這個光源在水面上搖曳。

  「ORAGARA!」

  「GORRR……。」

  哥布林薩滿狐疑起來,吼著用杖頂了頂一隻小鬼。

  這只小鬼運氣不好,只因為剛好待在薩滿附近就被叫到,心不甘情不願地用船槳往水中翻探。

  接著……

  「ORAGA!?」

  這只哥布林的頭,被一口咬去。

  白色怪物的雙顎濺起污水跳了出來。

  「GORARARARAB!」

  「GORRRB!GROAB!」

  這些哥布林發出刺耳的嚷嚷聲,進入臨戰態勢。

  有的陷入恐慌狀態,跳船逃命;有的挺身對抗。

  這隻怪物就從靠近水面的小鬼開始,一一咬死。

  §

  哥布林薩滿忿忿地舉起法杖,開始詠唱法術——

  「雖然數量是他們佔優勢,但看來很不利吶。」

  「是啊,倒也沒有同情的餘地。」

  ……冒險者們躲在岔路的暗處,看著這一切。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女神官讓哥布林殺手用盾牌為她遮蔽雨滴,對地母神獻上祈禱。

  慈悲為懷的神答應了她的請願,對白沼龍的尾巴賜予了「聖光(HOly Light)」的神蹟。

  「毒氣、火攻、水攻都不能用,頂多也只能做到這樣。」

  哥布林殺手悻悻然撂下這句話。

  妖精弓手拿他沒轍似的看著他,出言安撫:

  「再怎麼說,我們都度過了難關,這樣不就好了嗎?」

  這才是正常的冒險!她哼了一聲,挺起平坦的胸部。

  妖精弓手滿臉喜色。一雙長耳朵擺動的模樣,如實述說出她的好心情。

  「不過話說回來,竟然這麼容易就被光給騙了。」

  「以他們所學,冒險者會點燈移動。」

  「是這樣喔?」

  「我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但這已成為他們的『常識』。」

  哥布林殺手一邊瞪著在水道深處展開的戰鬥,一邊回答。

  「他們本來就是掠奪民族,不具備創作物品的思想。」

  沒錯,所謂的小鬼,所謂哥布林,就是這樣的生物。

  即使會動手製造,頂多就是棍棒或石器,再不然就是把其他武器削短。

  工具、糧食、家畜……需要什麼東西,都不用自己生產,去搶就好。

  畢竟,只要去那些胡塗凡人的村莊劫掠,要什麼有什麼。

  既然靠掠奪就足夠,也就不需要其他選擇。

  畢竟就連生產用的母體,都只需要去擄來女人、女孩或冒險者,就夠用了。

  「不過他們雖然笨,卻不傻。」

  哥布林殺手小心翼翼,毫不松懈地看著這些小鬼的戰鬥。

  「工具的用法他們馬上就會學起來。只要有人教他們怎麼造船,馬上就學得會。」

  「……你真清楚。」妖精弓手說。

  「我查過,研究過。」

  哥布林殺手回答得極為理所當然。

  「所以我,絕對不留給他們新的發想。會殺得乾乾淨淨。」

  礦人道士靠坐在牆邊,捻著鬍鬚說道:

  「……也就是說,有人把船的知識教給了那些小鬼?」

  「對。」

  女神官祈禱完,呼出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與水滴。

  「可是,如果只是扎木筏,也許薩滿之類的哥布林也會想到……」

  「也許。但若他們是在此處自然繁殖,那個……叫什麼來著。」

  「呃,你是指……沼龍嗎?」

  女神官低調地接上話,他便回答:「沒錯。」

  「為何會不知道有那個?要是知道,應該不會想用船。」

  畢竟他們很膽小啊。哥布林殺手喃喃道。

  「小鬼殺手兄,你想說什麼呢?」

  哥布林殺手若有所思地低語著。

  蜥蜴僧侶看得耐不住性子,靜靜發問。

  他得到的回答,是極為明白的一句話。

  「這場小鬼浩劫(Goblin Hazard),是人為造成的。」

  哥布林殺手等戰鬥聲響停止後,提議暫時撤退。

  沒有任何人反對。

  因為他們法術用盡、箭也射罄,裝備不足,體力也已經嚴重耗損。

  他們把小鬼與沼龍的戰鬥留在身後,在昏暗的地下道裡默默前進。

  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了梯子所在處,回到地表之後,迎接他們的是大滴的雨

  女神官本就已經濕透的全身被雨點打著,以疲憊的表情看向天空。

  然後細聲低喃:

  「——這雨,看來不會停呢。」

  ***

間章 『年輕國王的故事』

  很好。那麼,首先是之前被討伐的魔神王。

  據說有幾群餘孽創立了邪教,賢者已經展開調查行動。

  你就先去告知諸以便在等待報告期間,她如果有什麼要求才來得及因應。

  接著是……唔,價格高漲?

  啊啊,需求增加,導致供給跟不上啊?這個問題很重大。

  好。就把王室的御林,開放給隸屬於施療院或是受到院方委託的藥師。

  畢竟事態嚴重,這也無可奈何。但狩獵限制我可不開放。

  對於盜獵者的入侵,要比以往更嚴加防範。除了自衛以外的戰鬥,要處以嚴正的懲罰。

  那麼下一件……唔,冒險者公會送來了定期活動報告書啊?這個應該可以挪到之後再說吧。

  大臣,麻煩精簡出一份限定金、銀等級等高階冒險者的報告。

  當中有無和魔神或邪神相關的事例,通讀工作就交給手邊不忙的人。

  接著是森人、礦人和蜥蜴人的同盟啊。

  真受不了……跟亞人——失禮,我失言了。和異種族的外交,每次都很麻煩。

  雖非不信任他們,但文化也不一樣,要是他們在我國領土裡為所欲為,那我們可傷腦筋了。

  要儘可能寬容,但也別疏於提防。我可不想鬧出什麼爭執。

  對了,補給呢?也別忘了顧好對我方士兵的物資補給與支持。

  輜重隊的編組進度怎麼樣了?雜兵裡應該也有很多人是自己帶便當的吧?

  不管這些士兵是農民還是貴族,千萬別讓他們缺少溫暖的餐點和寢床。

  那麼,下一件是……啊啊,關於因應哥布林災害對策的上奏嗎?

  來自劍之聖女。真拿她沒轍,雖然已經是老樣子了……

  倘若每次有大群野狗攻擊村莊就派兵去解決,有多少兵力都不夠。

  魔神王、邪神等等,威脅可謂多不勝數。

  況且,他們不是已經自力應付過來了嗎?

  好,那麼就按這個方針行動吧……嗯?大臣,關於冒險者的報告就晚點再

  …………什麼?賢者送來的……哦——這可不得了。

  唔,看樣子賢者已經掌握住了邪教陰謀的蛛絲馬跡。

  信上還說已經前往討伐。了不起,實在太可靠了。

  相信這件事,已經不需要我等擔心。

  畢竟,喏,你瞧。出馬的可是白金等級的冒險者——勇者大人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0 AM

第4章 『冒險與冒險之間的空檔』

  「哇……」

  淋雨後全身冰冷的裸體,籠罩在溫暖的水氣中,讓女神官笑逐顏開。

  打開門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以白砌成、施加的雕刻不至於太華美的大廣間。

  有著淡淡芬芳的熱汽瀰漫的室內,有著成排可以坐下來好好休息的椅子。

  最深處則安置有浴槽神——一位美麗女神——的石像。

  而且還隨時有熱水從獅子像的嘴注入浴桶中。

  這是何等奢侈?想必是從街上縱橫交織的運河把水引來。

  地母神的教義以清貧為尊,在神殿裡頂多只能用熱水擦拭身體,無法這麼享受。這裡是律法神殿的大浴場——也就是蒸汽浴場。

  在教義中包含司掌律法者應該潔淨己身的至高神之殿堂,才能有這樣的設施。何況是邊境一帶最大的律法神殿蒸汽浴場,那更是美妙無比!

  「……嗯,只有今天。只有今天這樣。」

  女神官一隻手用毛巾遮住胸口,另一隻手劃了劃地母神的聖印。

  她那平常受到神官服與煉甲保護的肢體,白得晶瑩剔透。

  女神官讓蒸汽將她的肌膚滋潤得水嫩柔滑,興奮地踏進浴室。

  幸虧夜已經有些深了,看不見其他入浴者。

  所以她一前往浴桶,就不客氣地S了滿滿一瓢熱水。

  「啊,這是……」

  這柔和的芬芳,想必是來自滴在浴桶中的精油。

  既然想當個神職人員,她倒也不會特別想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但幾天前在路上看到的少女們華美的模樣,仍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畢竟,機會難得。應該沒關係吧,嗯。」

  女神官悄悄看了看左右,把熱水潑向用香花石(Sauna Stone)打造而成的浴槽神像。

  石像已經加熱到高溫,轉眼間就讓熱水蒸發,以玫瑰的熱汽漸漸溫暖浴室內的空間。

  浴槽神像有著裸婦的造型,但由於神像是雙面的,所以聽說男浴場放的是老人像。

  說來理所當然,之所以說「聽說」,是因為女神官當然不曾進過男浴場。

  有人說浴槽神會將吉凶告知入浴者,但並沒有神殿,也沒有信徒。

  反而應該說,所有浴室都是神殿,所有入浴者都是信徒。

  女神官盡了身為信徒的禮儀,讓滿滿的熱汽撲向身體,覺得心滿意足。

  她扁扁的臀部發出啵的一聲,坐到了椅子上。

  接著拿起的,是所有浴室都會放的白樺樹枝。

  她拿這些樹枝以撫摸似的力道,輕輕拍打身體。

  「……嗯!」

  她就用這種方式,將因為長時間進行地下探索而僵硬、疲勞的肌肉給舒緩開來

  。揮完了白樺樹枝後,女神官的裸體已經微微透出櫻紅色。

  她靠在長椅的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大家不來洗多可惜啊……」

  女神官試著邀過妖精弓手,但她連連搖頭表示排斥。

  『總覺得火、水和空氣的精靈魂雜在一起,我很怕這樣。』

  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也一副「喝酒吃飯比洗澡重要」的樣子上街去了……

  還有哥布林殺手。

  他則說出「我要寫信」這種奇妙的話,匆匆離開了。

  妖精弓手之所以會喊著『啊!我也跟去!』這種心情,她也不是不懂。

  ——哥布林殺手先生。

  沒錯,女神官想的就是他。

  「已經……半年了呢……」

  從她在哥布林的巢穴險些喪生後。從被他救了一命後。

  直到現在,她都還會夢到那一天的冒險。

  有時,還會覺得當下的自己,其實是被囚禁在小鬼巢穴中的可憐少女腦中的妄想。

  又或者反過來,是和他們三人一同完成冒險後所作的夢。

  就可能性而言,兩者都存在。

  那一天,那個時候,自己到底應該怎麼做才好呢?

  到底該做什麼呢?

  如果。

  如果,自己成功完成了第一場冒險。

  相信就絕對不會認識現在這群夥伴了吧。

  這樣一來,地下遺蹟,還有和小鬼王(Goblin Lord)那場戰事,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的結果?

  鎮上呢?牧場的人呢?交到的朋友呢?結識的人呢?其他的冒險者呢?

  他——哥布林殺手,是否能夠平安活下來?

  雖然女神官絕非傲慢到會以為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但……

  「……他不是壞人,只不過……」

  她輕輕摸了摸剛才被他抱住的腰身。

  和他的手臂相比,自己的腰痩弱得像是隨時都會折斷。

  他像個英雄,也像個復仇之鬼,想來這兩者或許都不對。

  「……」

  不知不覺間,女神官在長椅上抱住膝蓋,縮成一團。

  被蒸汽烘過的腦袋暖呼呼的,幾個念頭浮出後又隨即破開。

  委身於這種泡沫般的思考當中,有種奇妙的舒適與焦躁。

  和在假日的早晨卻比平日更早醒來時的心情,十分相似。

  就這麼睡下去也行,但是不是起床比較好?

  得做點什麼才行,非得這麼做不可。想是這麼想,然而……

  「該怎麼做,才好……。?」

  「什麼事呢?」

  「呀!」

  她在喃喃自語,卻有個柔和的嗓音回答,讓女神官的泡沫破裂消失。

  她嚇得幾乎跳了起來,仰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有如成熟果實般豐滿的美麗肉體。

  「呵呵,你這樣一直待在裡面,會昏頭的喔?」

  「對、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女神官趕緊對佇立在眼前的大主教——劍之聖女低頭行禮。

  她說聲「無須多禮」,搖了搖頭,帶得一頭美麗金髮搖出平緩的波浪。

  「是我不好,不該嚇你一跳。我忙到太晚……」

  她的模樣讓女神官不由得看得出神。

  美麗的身軀毫不遮掩,不吝惜地裸露出來。

  美豔得讓女性看了都移不開目光。

  全身上下只有眼罩遮住了眼睛,反而讓人覺得有種淫靡感。

  在陽光中曾窺見一斑的神秘氣息,換了個形式,將她的肉體妝點得多採多姿。

  不僅如此,她被蒸汽吹得全身水潤,肌膚泛紅,連女神官都看得倒抽一口氣。

  只是……

  「請問……這是……」

  女神官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

  劍之聖女所擁有的那理應完美的軀體上,留著淡淡的白色痕跡。

  條條交會、層層重迭。有細有粗,有長有短。

  有的筆直竄過,有的則像痙攣似的形成奇妙的紋路。

  仔細一看,她全身上上下下,沒有這種白線……沒有傷痕的地方反而少見。白天在神殿見到時,女神官並未發現。

  是因為現在肌膚染成了桃紅色,才看得見。

  會是刺青嗎?不,怎麼想都不這麼覺得。這應該是……

  「啊啊,這個啊……」

  大主教以細而白的指尖,輕輕撫過手臂上竄過的曲折白線。

  女神官本來只在書本中看過這種情形,難為情地低下頭。

  她實在不忍心看下去。

  「以前,我小小失敗過。」

  劍之聖女說著微微一笑,彷彿絲毫不把全身被刀割當一回事。

  她的笑容會令人不由得暈頭轉向。

  「我被人從身後,往腦袋敲了一記……雖然已經是超過十年以前的事了。」

  「啊,呃,這個……」

  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的女神官當然不會不懂。

  該說什麼才好,又該用什麼方式說?她音調破碎,視線游移。

  「……您已經,不要緊了,嗎?」

  劍之聖女的動作一瞬間停住了。

  她——若不是遮住了眼睛——肯定會眨眨眼。

  「你是個體貼的人呢。」

  她細聲說話,變得像尊雕像,所有表情都從臉上剝落。

  「大多數人聽我說出這件事,都會對我道歉。」

  「這……」

  ——我只是找不到其他話說——女神官閉上了嘴,低下頭去。

  這句話她實在說不出口。

  「呵呵……你不必放在心上的。」

  劍之聖女的手迅速一伸,抓住了白樺樹枝。

  她的動作優美而正確,一點都不像是遮住了眼睛。

  接著她就像揮鞭似的以樹枝一揮,小小的「嗯」一聲,從她唇齒中洩出。女神官想撇開目光,但仍忍不住頻頻瞥向她。

  劍之聖女似乎很快就察覺到她這樣,停下了鞭打自身的手。

  「我用我這雙眼睛。」

  劍之聖女輕聲開口,把臉湊到女神官面前。

  女神官吞了吞口水,喉頭微微發出聲響。

  「看過了各式各樣……真的目睹過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細微的呼氣如嬌喘般,擾動女神官的鼻子。

  和聞到甜而令人發膩的花香時那種酩酊感,也有點像……

  「那是你作夢也想像不到的……」

  「啊……」

  劍之聖女終於留下恍惚的女神官,退到熱汽的煙霧當中。

  她就像個害羞的少女一樣,用煙霧遮掩住自己。金色的頭髮在影子裡搖曳。

  「那位先生。」

  「咦……?」

  女神官揮開被火熱沖昏頭,彷彿罩上一層霧氣的思緒,歪了歪頭。

  「他叫哥布林殺手是吧……這個人,十分可靠呢。」

  「啊,呃……是。真的。」

  女神官的表情,就像透露自己擁有寶物的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她也看出了劍之聖女正輕輕揚起嘴角,露出魅人的微笑。

  不,還不只是這樣。

  「探索似乎很順利,我也覺得非常高興。」

  「可是。」她以濕潤的嘴唇,就彷彿他說話時那樣,淡淡地開口。

  「相信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消失吧。」

  女神官小聲倒抽一口氣。

  ——她在看。

  劍之聖女那被遮住的眼睛,牢牢看著女神官的肢體,這點她感受得就像皮膚被針刺一般真切。

  她的眼睛看不見,然而,自己卻覺得彷彿連胸中、連內心深處,都被她看透了。

  「這、這個,我、我……」

  「是啊,還是趁蒸昏頭前,先出去吧。」

  女神官忍不住站起,劍之聖女陶然對她點了點頭。

  像要逃離她的視線似的,儘管腳下被滑溜的白石絆住,女神官仍衝出了浴室。

  她搞不清楚自己在更衣室裡,是如何擦拭身體、換穿睡衣。

  就只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待在有著夜風吹拂的神殿走廊。

  不知不覺間,雨已經停了,漂亮得幾乎令人發寒的美麗星空露了出來。

  明明是夏天,雙月的光芒卻十分冰冷。

  女神官看著這幅光景,抱住自己嬌嫩的肩膀,微微發抖。

  ——她知道。

  那是一種天啟般的靈光閃現。

  ——她,都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哥布林的……………………

  她身體火燙,五臟六腑卻冰冷得幾乎凍結。

  §

  「啊,是這裡吧。」

  歐爾克博格——哥布林殺手選為會合地點的場所,是冒險者公會。

  這間公會分部也同樣蓋在城市入口,比邊境之鎮的分部要大,但比起律法神殿則

  比較小……

  兼設公所、酒館、旅館與工房等設施,這點是一樣的,但內容大相逕庭。

  這棟分部也因為是以白石砌成,顯得寧靜而清潔,就像銀行之類的設施。

  不過妖精弓手也不曾去過銀行,所以只覺得很寬廣。

  「……喂,你看看,那可是上森人(High Elf)啊……!」

  「真的假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耶……」

  「咻~還挺漂亮的嘛,真不錯。」

  之前她也來過幾次,但或許是太稀奇,周圍冒險者的目光都集中到妖精弓手身上。

  他們各自胡說八道,好奇與好色的視線,毫不留情地刺在她身上。

  「……」

  妖精弓手微微皺起一雙柳眉。

  以前她對這種情形完全不當一回事,但習慣了那個待得自在的邊境小鎮之後……

  ——總覺得,不舒服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比起還在開拓中的邊境小鎮,這裡是已經充分發展過的大城市。

  聚在這裡的冒險者人數很多,妖精弓手搖動一雙長耳朵,目光往四周掃了一圈。

  「呃,歐爾克博格……啊,有了有了。」

  那廉價的鐵盔與髒污的皮甲,讓人不可能會看錯。

  哥布林殺手,穩穩坐在大廳角落的長椅上,雙手抱胸。

  即使換了地方,他的姿勢還是一如往常。然而,有一些地方和平常不同。

  一支隊伍離他遠遠的,用嘲笑似的表情竊竊私語。

  他們多半以為旁人聽不見,但聽在森人的長耳朵裡,甚至覺得他們太大聲了。

  「……那是怎樣?穿得那麼髒。」

  「哪裡來的游民啊?真的是饒了我吧,水之都的格調都被拉低了。」

  妖精弓手睥睨這一切,小小哼了一聲。

  這一切她都看不順眼。

  她撕開冒險者們的視線,跨出腳步走在大廳裡。

  一邊威嚇似的將平常絕對不會發出的腳步聲踩得噠噠作響,一邊走向長椅。

  「久等了,歐爾克博格。」

  接著親熱地來到他身旁,在近得幾乎相依偎的位置輕巧坐下。

  五花八門的冒險者之間掀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聲浪。她像隻貓似的遠望這一切,

  笑了一笑。

  活該。妖精弓手喉頭轉出嘻嘻幾聲輕笑。

  「抱歉抱歉,我睡過頭了。怎麼樣,信寄出了嗎?」

  「嗯。」

  哥布林殺手板著臉點了點頭。

  看樣子他並未針對自己睡過頭而生氣。

  這讓妖精弓手微微鬆了口氣。既然如此,看來也就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出她的這種心境,只見他把委託書收執聯攤開來給妖精弓手

  看。

  信封上蓋有蠟印,顯示已經受理。

  「有冒險者要去那個鎮,所以我委託他們送信。款項已經付清。」

  郵遞——哪怕是邊境,只要城鎮間有道路相連,就會有驛馬車往來。

  郵件一般都是交由驛馬車運送,但只要有錢,肯定是委託冒險者比較妥當。

  畢竟冒險者就是一群孑然一身,卻又經過武裝、有戰鬥力的游民。

  緊急郵件當然不用說,連驛馬車不會經過的偏鄉僻壤,只要肯付錢,他們就願意幫忙投遞。

  而且既然是透過冒險者公會委託,公會方面就有義務查證委託是否確實執行。

  私吞郵件、或是毀棄信件而謊稱已經送到的疑慮,也就低得多了。

  公會不會把重要的委託發給來路不明的小夥子,無論多麼有實力都不例外。

  能夠交付重要的貨物與文件,正是冒險者等級制度的優點。

  「說到這個,我都沒寫過信呢。」

  妖精弓手嗯~了一聲,瞇起眼睛對委託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

  接著以森人特有的優美動作,揉成一團。

  「你信上寫了什麼?報平安之類的嗎?」

  「屬於報告這點沒錯。」

  ——哼哼~

  她想通了。妖精弓手笑逐顏開,把收執聯扔還給他。

  ——這也就表示,信是寄給牧場那女孩了吧,一定是。

  「怎麼,歐爾克博格,你也學會關心別人了嘛。」

  「是嗎?」

  「是呀。」

  「是嗎。」

  妖精弓手擅自認定,連連點頭,一對長耳朵也跟著開心地搖動。

  「好~!」妖精弓手心情一新,輕巧地從長椅上跳了下來。

  她迅速一轉身,頭髮拖出一道長長的尾巴,有如流星般在半空飛舞。

  「倒是買東西,我記得歐爾克博格是要添購武器之類的?」

  「對。」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慢條斯理地站起,一手輕輕拍了拍腰間。

  平常腰間的鞘裡,不是插著要長不長的劍,就是搶來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武器。

  而他在昨天的冒險中,一如往常地用過就丟,結果現在鞘裡空空如也。

  「只有短劍不太踏實……你,要買衣服?」

  「那當然。下水的臭氣多糟糕啊,會附著在衣服上,想到就討厭。」

  大概也只有歐爾克博格絲毫不會在意吧。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著他。

  「雖然之前被你拿髒血當頭淋下來還更過分。」

  「唔……」

  哥布林殺手站在妖精弓手面前不動,低聲沉吟。

  「……如果你覺得不快,是否我道歉會比較好?」

  「不用了啦。」

  妖精弓手輕快地一搖手,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要是你道歉了,以後我不就不能拿這件事來捉弄你了?」

  「……是嗎。」

  哥布林殺手的回答,還是和平常一樣。

  公會內的氣氛,也沒有兩樣。

  五花八門的冒險者與員工,以稀奇的目光朝他們看過來。

  相信其中包含了妒意。

  那麼窮酸的冒險者,和上森人一起?

  是不是弄錯了?還是被他拐騙了?眾人說的儘是些不懷好意的猜測。「說到這個。」

  哥布林殺手小聲說出的一句話,讓四周的人們都豎起了耳朵。

  「這裡有下水道,卻沒看到剿滅巨鼠的委託。」

  「啊,聽你這麼一說……的確是呢。」

  妖精弓手踮起腳尖,探頭想看公佈欄,看到的卻是眾人失笑的模樣。

  兩個鄉巴佬。即使沒說出口,仍然感覺得出這種充滿惡意的高姿態視線。

  這個美麗城市的下水道裡,又怎麼可能會有老鼠這種東西呢……

  然而,妖精弓手得意地一笑,牽起哥布林殺手的手,週遭的喧囂聲浪變得更大了。

  這讓她覺得開心得無以言喻,而他那粗獷的皮革護手觸感又很有意思,讓她的笑意更深了。

  「欸,我從以前就一直很好奇。」

  兩人瀟灑地沿著先前才走過的來路折返,一路走向街上,這時妖精弓手問了。

  「什麼。」

  「內衣這種東西,真的有需要嗎?」

  我還不太清楚說。

  妖精弓手無意間吐露的心聲,讓哥布林殺手難得深深嘆了一口氣。

  「別問我。」

  這個自由奔放的上森人,當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

  她感到稀奇地握著皮護手,輕巧湊過來打量哥布林殺手的臉。「那,歐爾克博格要買的只有劍?」

  「不,還需要其他東西。」

  「哼~?」

  妖精弓手想起了哥布林殺手雜物袋裡所裝的東西。

  種種來路不明的道具、看也沒看過的物品、想摸摸看的裝備。她平坦的胸中,轉眼就充滿了好奇心。

  「欸欸,你要買些什麼?」

  這好奇心毫不客氣,從她的笑容中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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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1 AM

第5章 『邁向死亡』

  「所以,這是什麼?」

  翌日,妖精弓手再度來到地下後,手扠著腰,看了哥布林殺手一眼。他新買了一把要長不長的劍,佩掛在腰間,劍鞘旁掛著一個小小的籠子。裡頭有只淡黃綠色的小鳥,發出輕快的啾啾聲鳴叫。

  這明亮的音色,在污水流動的地下水道裡十分突兀。

  哥布林殺手不可思議似的歪了歪頭。

  「……?你不知道鳥嗎?」

  「我當然知道。」

  「這是金絲雀。」

  「就跟你說我知道……!」

  妖精弓手豎起長耳逼問。

  一旁的礦人道士發出壓低的哼笑聲。

  「從昨晚就一直這樣,真虧他們都吵不膩。」

  「你們都不會覺得好奇嗎?是小鳥耶,小鳥!金絲雀!」

  妖精弓手在水道深處,緩慢而安靜地朝著黑暗深處前進,怒氣卻始終不消。

  她擔任斥候(Scout),一雙長耳忙碌地上下襬動。

  細長的眼睛,朝背後的哥布林殺手一瞥。

  「應該不會像上次的捲軸那樣,一碰就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吧?」

  「你認為金絲雀也能殺人?」

  妖精弓手的長耳朵猛一跳,礦人道士壓抑不住而哼笑出聲。

  「哥、哥布林殺手先生,事情不是這樣啦……」

  女神官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她雙手握住錫杖,畏畏縮縮地從隊列中段開口……

  「不然呢。」

  但一看到哥布林殺手轉過來的鐵盔,話卻卡在喉嚨。

  在那之後,過了一晚。

  整晚完全沒睡著,睜開眼睛一看……沒有什麼異狀。

  多半純粹只是自己太緊張,想太多吧。

  劍之聖女出現在早餐的場合,對隊伍的眾人一鞠躬,然後離開。

  昨晚淫靡的模樣,已經從她的舉止之中消失得乾乾淨淨。

  ——不對。相信這一切……一定都沒發生過,從一開始就什麼事也沒有。一切都是自己會錯意。應該是這樣,不然……

  「怎麼了。」

  「啊,沒有。」

  哥布林殺手低沉而平淡的嗓音,讓女神官驚覺過來,全身僵硬。

  她輕輕吸氣,呼氣。

  「呃,也就是說,大家想知道你為什麼帶著金絲雀……」

  她朝鳥籠瞥了一眼。鮮綠色的金絲雀,很有活力地在棲木上跳動。

  「……雖然我覺得,是很可愛沒錯。」

  但眼前這個人是哥布林殺手,不是那種會為了耍帥或賣弄而跑來剿滅哥布林的人。

  「金絲雀一察覺微弱的毒氣,就會開始吵鬧。」

  「毒氣、是嗎?」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一如往常,淡淡地開始解釋。

  「這個巢穴的哥布林,受過教育。即使懂得操作遺蹟機關,也沒什麼不可思議。」

  「說到這個,我記得凡人的礦工都會帶上小鳥,以防範地下的毒氣啊。」

  礦人道士抱著裝滿觸媒的袋子,想通了似的點點頭。

  「雖然咱們礦人比起挖到毒氣,反而更害怕覬覦財寶的龍。」

  「……是這樣喔?」

  妖精弓手露出一臉壞心眼的賊笑表情,窺看轉角另一頭,然後朝後方招了招手。

  哥布林殺手跟著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他手按要長不長的劍,綁有盾牌的左手舉起火把,模樣一如往常。

  「我還以為有個礦人王國,就是挖到了地下的惡魔(Deamon)才滅亡的呢?」

  「……也是啦,有時也會有這種事。」

  礦人板起臉孔,不說話了。看來是被戳到了痛處。

  古今東西,有各式各樣的原因,會讓國家毀滅、繁榮、戰爭、又毀滅。

  從來不缺繁榮的國家,也不缺滅亡的國家,這才是不變的常態。

  「原來如此。」蜥蜴僧侶點頭稱是,緩緩搖動尾巴。

  「倒是小鬼殺手兄,你是從哪得到這樣的知識?」

  「煤炭礦工。」他回答得理所當然。「這世上,大多數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

  前進了一陣子,通道中斷了。是死路,但並非死巷。

  不知道石橋是崩塌還是被沖走,道路被河流般的水道截斷。

  妖精弓手豎起大拇指,伸出手臂,用手比划來測量距離。

  「我覺得不至於跳不過去。」

  「其他路線的情形呢。」

  「我看看……」

  哥布林殺手要求下,蜥蜴僧侶攤開了僵硬的舊地圖。

  在原本的圖面上,加注各式各樣的說明,是冒險者應有的素養。

  蜥蜴僧侶用爪子描過水道與通道,接著緩緩搖了搖頭。

  「似乎都一樣有這條大水道流過啊。雖然別的橋也許沒崩塌。」

  「我看希望渺茫。」

  礦人道士小心翼翼地往水路探出上半身,戳了戳崩塌的石橋斷面。

  「等等,你可別摔下去。」妖精弓手說著幫忙抓住他的腰帶。

  「不好意思……嗯,看這樣子,應該是經年累月的劣化後,被大水沖斷的。」

  應該不是這幾天才崩塌的吧。礦人道士說完,回到了通道上。

  他把握在手中的碎片拿給眾人看,同時用力一握,碎片就被捏成了粉末。「我想其他橋應該也差不了多少。」

  「那,就跳過去。」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做出決斷。

  「一個人先跳過去拉繩,做為以防萬一的救命索。」

  「啊,有的,繩子。」

  女神官慇勤地從背包裡拿出一捆繩子——是鉤索。

  這捆繩子繞得整整齊齊地收納著,充分體現她的個性。

  只不過,道具本身沒有用過的痕跡,也就述說出她的實力。

  「啊啊,是『冒險者工具包』吧。」

  妖精弓手滿臉甜笑,瞇起眼睛笑著湊過去看包包,懷念地說出感想。

  有鉤索一捆、幾根木樁與小槌、打火盒、背包和水袋、餐具、白粉筆、小刀等等。

  是考慮到初出茅廬的冒險者所需,將種種繁雜工具整理成一組的裝備。

  「先不說鉤索,這套裝備裡其他東西都意外地沒機會用上吧?」

  「可是冒險的時候不能忘了帶喔。」

  妖精弓手「哼~?」了一聲,握緊了沒裝鉤爪的一端。

  她退後一兩步,拉開距離,以母鹿般輕快的動作跑了起來。

  「那麼,我說歐爾克博格——」

  跳躍。著地。

  妖精弓手無聲無息地落到對岸,把繩子綁在箭上,插進石板的縫隙裡。

  「那個『轉移』的捲軸,也是別人教你那樣用的嗎?」

  「我聽說有群人想用『轉移』前往被淹沒的遺蹟,結果被水壓爛了。」

  聽那女人說的——想來應該就是冒險者公會的魔女吧。

  看妖精弓手打手勢,哥布林殺手抓住鉤索,縱身一跳。

  他終究穿著整身鎧甲,著地聲不免悶而沉。

  「真拿你沒轍。」妖精弓手將從他手上接過的鉤索扔回對岸。

  「只要是為了打倒哥布林,你真的不擇手段耶。」

  「這是當然的吧。」哥布林殺手果斷承認。

  他似乎判斷問答已經結束,板起臉孔不說話,瞪向通道四方。「來,跳得過去嗎?我是打算要長鱗片的幫忙啦……」

  「啊,可以的。呃,那下一個換我。」

  女神官茫然看著他,被礦人道士一催,才趕緊握緊了鉤子。

  她拉開距離加上助跑,「嘿!」一聲跳起,表情微微黯淡下來。

  設置陷阱、連小孩也毫不猶豫地照殺不誤,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她覺得,他的作風簡直活像只哥布林。

  只是最清楚這一點的,想必就是他自己。

  ——相信遲早有一天,他也會消失吧。

  這句甜美又渾濁的耳語,忽然在腦海中閃過,隨即消逝。

  §

  地下水道的探索,進行得比昨天來得迅速。

  他們已經掌握住概略的路徑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方針轉換也是重要因素。

  因為哥布林殺手轉而徹底避免遭遇哥布林。

  他腳步大剌剌的,卻舉起火把,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走著。

  妖精弓手也很有一套,步調就像羽毛一樣輕。

  時而躲起來等小鬼的巡邏隊離開,時而選擇沒有小鬼的通道。

  他們用這種方式找出行進路線,女神官、礦人道士、蜥蜴僧侶再從後頭跟去。

  「該說稀奇還是難以置信?歐爾克博格竟然會放過哥布林。」

  小聲說出這句話的,是妖精弓手。

  「我並非放過他們。」

  他一邊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查看轉角另一頭,一邊短短回答。

  「我要先解決帶頭的,之後再殺光。」

  「……不知道會不會又是哥布林王,或是巨魔?」

  女神官不安地說起,哥布林殺手搖搖頭回答:「不知道」。

  小鬼是怪物之中最低等的種族,任何怪物當然也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君主。

  也有可能是闇人(Dark Elf)、惡魔之流,抑或是龍(DRAgon)……

  「也罷,這件事現在想了也沒用啊。」

  蜥蜴僧侶從懷裡拿出折起的地圖,靈活地用爪子攤開。

  即使沒有燈光,他擁有來自祖先遺傳的夜視能力,黑暗對他不成問題。

  「算起來,我們連幕後黑手尾巴的影子都還沒抓住呢。」

  「換言之,非得往深處前進不可囉。」礦人道士應聲。

  「正確來說,是往上游。」

  哥布林殺手站起來,舉起燈光查看地圖。

  他伸出被簡陋皮護手包住的手指,順著道路摸過去。

  指到昨天發生遭遇戰的地點,順著流過那裡的水道,往上走。

  「他們的船,是從污水上游划來的。可以視為上游有據點。」

  「既然要往上游……也就會超出這張地圖的範圍呢。」

  女神官白嫩的手指,追著哥布林殺手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

  劍之聖女交給他們的地圖,終究是都市下水道的地圖。

  也就是說,只包含了水之都地下深處展開的巨大遺蹟當中,極小的一個角落。

  「這樣,要不要緊啊?」

  「我們不逞強。」

  女神官略顯不安地重新握好錫杖,哥布林殺手以斷然的語氣這麼說。

  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安撫女神官。

  但他一如往常的模樣,讓女神官放鬆了僵硬的臉頰,微微一笑。

  「……說得也是。我們就不要逞強,也不亂來地前進吧。」

  她雙手牢牢握好錫杖,喝斥快要發抖的膝蓋,看向前方。

  「要去上游的話,應該是這邊。」

  妖精弓手震動耳朵,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一行人從後跟上。

  過不了多久,差不多就在即將來到地圖邊緣的位置,通道的氣氛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從尋常的石造水道,變成刻有壁畫的走廊。

  從長青苔的石板路,變成正逐漸腐朽的大理石。

  連流動的水,也從污水換成了清水。

  這裡顯然……不是下水道。

  「有煤炭的痕跡。」

  哥布林殺手舉起火把,仔細檢查牆面好一會兒後,用手指抹了抹靠近天花板的一處。

  妖精弓手湊過來看,踮起腳尖,把臉往牆上靠。

  「你是說,這裡曾經掛著燈?」

  「很久以前。」

  哥布林殺手拍掉手指上沾到的煤灰,對妖精弓手點點頭。

  「哥布林晚上看得見東西,不會用燈。」

  「唔……」

  蜥蜴僧侶在牆邊彎下腰,用指尖在壁畫上用力抓了抓。

  凡人、森人、礦人、圃人、蜥蜴人、獸人——以及其他所有擁有言語之人。

  他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武裝過的身影,在牆上畫得密密麻麻。

  「戰士或士兵……不對。」

  要說是士兵,他們的裝備未免太不統一。是傭兵,或是……

  「十之八九、是批冒險者吧。」

  「畢竟聽說這一帶,以前也打過一場大仗啊。」

  礦人道士從旁湊過來窺看牆壁,瞇起眼睛,仔細查看運筆的痕跡。

  歷經漫長歲月而風化的塗料,只消輕輕一碰就紛紛崩落。

  「這種畫風,應該比近四、五百年的風格更早期……」

  「啊,這裡,該不會是……」

  女神官驚覺地抬起頭來,朝四周看了一圈。

  細心建造的通道、畫有人們的壁畫、清澈的水流。

  這和她所知的某種場所,氣氛非常相似。

  一種平和、寧靜,不應冒犯的場所。神殿?不——

  「…………會不會是,墳墓呢?」

  地下墳墓(CatacomBE)。

  女神官怎麼看都覺得不作他想。

  她用小小的手,輕輕摸了摸壁畫上人們的身影。

  很久以前,在神代的戰爭中,做為秩序方的勢力而參戰的人們……這裡就是他們的墓。

  女神官像要哀悼諸多先人似的跪下來,輕輕用雙手握住錫杖。

  她為了鎮魂而祈禱,妖精弓手站到她身旁,放亮了眼睛護著她,聳聳肩膀說:

  「如今卻成了哥布林的巢穴,是吧。」

  這幾句落寞的話,微微迴蕩之後,逐漸消失。

  對於能活幾千年的森人而言,神代並非那麼遙遠的時代。

  面對父母述說往昔時提到的戰士們之墓,相信她也心有慼慼焉。

  「強者也終將滅亡……嗎。」

  「現在這些都不重要。」

  但哥布林殺手卻把兩名少女的多愁善感給一刀兩斷。

  他迅速檢查四周,確定眼前沒有哥布林存在的跡象後,毫不猶豫地踏出腳步。

  這種應對的確很有他的風格。妖精弓手和女神官忍不住對看一眼。

  「他那副樣子,你覺得如何?」

  「……還好啦,畢竟是哥布林殺手先生嘛。」

  這句話摻進了一半放棄,卻又蘊含了親密感。

  妖精弓手輕巧地站起來,邁開步伐,女神官小跑步跟上。

  「真是的,齧切丸就是這麼性急。」

  礦人道士一副想搖頭嘆氣的模樣,踩著笨重的腳步跟向他們三人。

  「那些小鬼看到你,大概會被嚇跑吧。」

  「傷腦筋。」哥布林殺手靜靜地說道。「被他們逃掉很麻煩。」

  這個正經八百的回答,讓冒險者們微微一笑,繼續進行冒險。

  這裡是地下墳墓。

  比起區隔清楚的地下水道,這裡不只宗旨不同,連構造也完全不一樣。

  道路複雜地轉向、彎折,岔路也多,呈現出迷宮般的樣貌。

  如果能夠俯瞰這座墳墓的構造,相信會像一團複雜交纏的棉絮。

  「這種安排,應該是要讓怪物迷失,以免死去的戰士受到來自他們的侵擾吧。」礦人道士發出讚歎,對同伴們這麼說明。

  如此美妙的石造走廊,即使是礦人石匠,也無法輕易建造出來。

  「要是被執念所困,成了亡者四處徘徊,那樣的下場就未免太殘酷了。」

  「而且也偏離了輪迴吶。不過,這裡已然落入了小鬼手中。」

  這無庸置疑,是混沌在萌芽。

  「最重要的是——」蜥蜴僧侶一邊用木炭在攤開的羊皮紙上書寫,一邊說下去。

  「描繪地圖這件事非同小可,各位必須打起精神應付。」

  「首先就從這個房間開始,對吧。」

  女神官雙手牢牢握住錫杖,仰望厚重的門。

  這扇在夜空般的黑檀木上鑲嵌了金框的門,確實在抵抗時光的流逝。

  考慮到這裡是充滿水氣的地方,門卻並未腐朽或損壞,這種狀態簡直是奇蹟。

  一看就知道,門上顯然施加了遠古的魔法。

  因為除了鑰匙孔微微生鏽外,整扇門毫無腐朽跡象。

  「……沒上鎖啊。似乎也沒有陷阱——雖然只能確定門上沒有。」

  妖精弓手窺看著鑰匙孔檢查了好一會兒,然後靜靜地點頭,往旁退開。

  「先說好,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失敗了也別恨我。」

  「我們走。」哥布林殺手短短宣告一聲,毫不猶豫地踹開了墓室的門。

  冒險者們一個接著一個衝了進去。

  所有人都踏進去後,礦人道士在門的下方釘上木樁。

  這是為了防範不測的事態,而他動作非常熟練。

  蜥蜴僧侶保護礦人道士,舉起武器,以防有敵人突襲。

  這段期間搜索房內,就是妖精弓手的職責。

  墓室內有著一〇呎(約三公尺)見方的地磚,縱三塊、橫三塊,一共九塊。妖精弓手把箭搭到大弓上,睥睨著往墓室內掃過一圈……

  「你們看那個!」

  「好過分……!」

  ……妖精弓手與女神官不掩飾厭惡的表情,倒抽一口氣。

  排列著好幾副石櫃、空空蕩蕩的墓室正中央。

  一片昏暗之中,火把的光勉強照出的一個影子。

  就像行刑示眾一般,有個人雙手雙腳大大儺開,被綁在上面。

  這個垂著頭的人物,似乎是名有著長髮的女子。

  她身上穿著褪色的金屬鎧甲。會是先前來探路、卻失去音訊的冒險者嗎?「……哥布林殺手先生!」

  「沒辦法。」

  女神官得到哥布林殺手的許可,立刻跑向女俘虜。

  她單膝跪下,連聲呼喚:「醒醒,醒醒啊,你要不要緊?」但得不到響應。女子始終低垂著頭,甚至沒有要看他們一眼的跡象。

  是太衰弱了,還是說……

  「……!我馬上幫你治療……!」

  女神官揮開最壞的想像,對地母神祈求治癒的神蹟……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御手撫平此人……咦?」

  女子的頭髮發出啵的一聲,掉了下來。

  就在伸出手,正準備懇求奇蹟的女神官面前。

  一雙空洞的眼窩,仰望著茫然若失的她。

  人——不,以前的確是人。

  是過去式。

  一具披上了活剝女子人皮的,腐朽的骷髏。

  「不對……!這個,不對勁!」

  女神官愕然發出慘叫似的聲音。

  這一瞬間,他們的入侵路線在一道強勁的聲響中關上。

  木樁被扔進室內,彷彿在嘲笑他們似的,滾動得喀啦作響。

  「唔……!」

  蜥蜴僧侶立刻沖上去,施加全身體重用肩膀衝撞,但門動也不動。

  「大事不妙!被拴上門栓了嗎!」

  「長鱗片的,讓一讓!我也一起撞撞看……!」

  蜥蜴人與礦人肩並肩,使出渾身力氣嘗試破門。

  門被撞得伊呀作響,但也只是如此,沒有撞得開的跡象。

  「GROOROOROROB!」

  「GORB!GORRRB!」

  石牆後頭傳來的尖銳嘲笑聲迴蕩在室內,笑他們白費力氣。

  妖精弓手咬緊了嘴唇。

  「哥布林…………」

  「被擺了一道,是吧。」

  哥布林殺手忿忿地丟下這句話。

  這種事態他理應要料到。

  冒險者潛入巢穴,那些小鬼不可能沒發現。

  當獵物千方百計避免被逮到,要用追趕的方式來解決,就會變得非常費事。

  既然如此,就該用埋伏的——也就是設下圈套,而且要安排周到。

  這些小鬼很清楚,冒險者只要看到女子倒在地上,就無法不上前救她。

  哥布林的小腦袋裡所裝的毒辣,有時凌駕在凡人之上。

  這一點,與繁殖力並列為小鬼之所以能夠存續到現在的兩大要因。

  「怎麼會…………」

  他們被關住了。這個事實讓女神官呆然杵在原地。

  她雙膝顫抖,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幾乎就要當場軟倒。

  過去的慘狀——第一次探索行動的慘狀,歷歷在目地在她腦海中復甦。「冷靜點。」

  喝斥她的,是個一如往常的平淡嗓音。

  這句話並不是在鼓勵害怕的女神官,有種要聽不聽隨便她的語氣。

  女神官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的緊抓這句話不放,拚命點頭。

  她臉色蒼白,血色盡失,眼角透出了會反光的水珠。

  要不是有他在,又或者換作是獨自一人,想必她已經嚇得昏了過去。而這就是通往死亡——或是比死亡更悲慘之命運的入口。

  然而在她身旁,有哥布林殺手毫不松懈地拿著武器戒備。

  「我們,還活著。」

  不知不覺間,金絲雀已經吵鬧地叫個不停。

  §

  「毒氣!」

  第一個喊出的是誰呢?

  「GROB!GORRB!」

  「GROOROB!GORRB!」

  金絲雀叫個不停,門後則有一群小鬼大聲嘲笑。

  牆面上開出的幾個洞,噴出了白色的瘴氣。

  四面圍攻之下,冒險者們集中到了墓室的正中央。

  他們正一步步被逼得無路可逃。

  「這可不成,我們會被一網打盡的。」

  「雖然不見得會死於毒氣……但想來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吧。」蜥蜴僧侶舌頭彈得嘖嘖作響,礦人道士額頭冒汗地喘息。

  視線瞥向之處,只有那具披著女人皮的悽慘骷髏。

  妖精弓手拚命凝神觀看,想找出逃脫路線,結果發出了哀號。

  「……不行!找不到其他出口!」

  「哥布林殺手先生,我們,該怎麼辦……」

  女神官尚未領受「解毒」的神蹟。

  不,即使已經領受這項神蹟,也只能應付極短暫的時間。

  效果很快就會消失,一旦法術用盡,就沒戲唱了。

  既然不知道毒氣會持續噴到什麼時候,也就只能用來爭取時間。

  女神官抬起透出一層淚光的眼睛,以求救的眼神看著他。

  而他,並不回答。

  「……哥布林殺手、先生?」

  「……」

  哥布林殺手默默翻找雜物袋。

  女神官悄悄湊過去看,他就把拿出的一個黑色塊狀體湊到她鼻子前面。

  「用手帕包住這個,掩住口鼻。」

  「這是……炭嗎?」

  「多少可以防住毒氣。手邊如果有藥草,就一起塞進去。動作快,不然會沒命。」

  「啊、是!」

  女神官急急忙忙接過,當場坐下來攤開自己的行李。

  等她抽出六條清潔過的手帕,一條長滿了鱗片的手臂從旁伸了過來。

  「貧僧也來幫忙。因為毒氣對貧僧不太管用。」

  「不、不好意思……」

  將木炭與藥草用手帕緊緊包住而成的簡易防毒面罩。

  女神官一邊讓蜥蜴僧侶幫她捲上防毒面罩,一邊製作同伴們要戴的份。

  「哥布林殺手先生!」

  「不好意思。」

  「還有,這個也給你……!」

  防毒面罩有兩份,其中一副是用大塊的布包成的。

  哥布林殺手猜出她的意圖,先用大的一副迅速包住整個鳥籠。

  接著一邊從頭盔縫隙把自己的防毒面罩塞進去,一邊再度往雜物袋裡翻找起來。他的雜物袋裡,塞滿了各式各樣來路不明的雜貨。

  「……你這小子,還真的是什麼都有啊。」

  礦人道士一邊勉強把鬍鬚套進女神官遞過去的手帕裡,一邊這麼說。

  「只有最低限度而已。」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裡抓出兩包東西,小聲這麼說。

  「其實希望能有黑死病醫師的防毒面罩,但實在太佔空間……」

  「那麼,齧切丸,我該做什麼才好?」

  礦人道士露出讓人覺得可靠的笑容,他於是把兩包東西扔了過去。

  趕緊用雙手接住的礦人道士只覺沉甸甸的,不禁歪了歪頭。

  「這什麼玩意?」

  「石灰,還有火山土。」

  哥布林殺手一如往常,淡淡地說道。

  「摻在一起,把洞塞住。」

  礦人道士不由得一拍膝蓋。即使隔著防毒面罩,也看得出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混凝土(Concrete)嗎!」

  「沒辦法速乾就是了。」

  哥布林殺手發愣似的點點頭,礦人道士朝他拍拍胸膛。

  「這沒什麼,齧切丸,我會風化(Weathering)之術!,」

  聽見他這麼說,妖精弓手一把從礦人道士手上把袋子搶走。

  「喂,長耳丫頭,你做啥?」

  「雖然讀風向不是森人的專利啦……」

  她用防毒手帕遮住嘴邊,臉上漾出笑意地瞇起眼睛,搖動一雙長耳朵。

  「我負責把洞一個個找出來!礦人,你再來施法!」

  「沒問題!」

  他的回答就像槌子打鐵,一拍即合。

  礦人道士追著飛身衝出的妖精弓手,踩著笨重的腳步在室內跑來跑去。

  妖精弓手利落地捏好混凝土就往洞裡塞,接著礦人道士手朝洞穴一伸。

  「『滴答滴答,時鐘的針(Chronos)繞啊繞,用發條鐘擺快快動起來』!」

  接著在呼喝聲中吹一口氣——黏上的泥土可不是轉眼間就凝固了嗎?蜥蜴僧侶在一旁看著,眼睛轉了轉。

  「唔,術師兄的把戲真多。」

  他用手帕還不夠,加上繃帶綁在下顎上,開口這麼說。

  蜥蜴僧侶悶聲說話的嗓音和平常並無二致,甚至顯得很悠哉。

  對於住在南方叢林的蜥蜴人而言,戰場無異於第二故鄉。

  「所以,小鬼殺手兄,接下來你打算走哪步棋?」

  「搬動門前的一副石櫃,當成路障。」

  哥布林殺手回答得若無其事,完全不慷慨激昂,就和平常一樣。

  「等毒氣消散,他們就會衝進來。」

  「啊,我、我來幫忙!」

  女神官趕緊收拾好背包,迅速起身說道。

  哥布林殺手點頭響應,蜥蜴僧侶挑了個合適的石櫃撲過去。

  女神官也跑到他身旁。真的推得動嗎?不,非得推動不可。

  「隨時可以開始。」哥布林殺手說。

  「那我們一起使勁。」

  蜥蜴僧侶用他粗壯的手臂,從兩人背後用力推向石櫃。

  「一、二、推……!」

  「唔……!」

  「……嘿——咻……!」

  女神官也配合他們兩人,嬌小的身軀卯足了渾身的力氣,踏穩腳步往前推。她纖瘦的手臂與身體,柔弱得和兩名同伴沒得比。

  但她仍滴著汗水,持續拚命推向石櫃。

  「嗯、嗯嗯…………」

  不知不覺間,她不再顫抖了。

  過了一會兒,石櫃發出摩擦的悶響,緩緩動了起來。

  石櫃被他們推動,在地磚上留下白色痕跡,撞在門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又推了兩、三次之後,蜥蜴僧侶滿意地點點頭。

  「這樣,似乎就沒問題了吧。」

  「這邊也弄完了!」

  蜥蜴僧侶點頭稱是。妖精弓手蹦蹦跳跳地跑回來。

  礦人道士踩著虛浮的腳步,擦掉額頭滲出的汗水。

  「只是話說回來,我的法術也用光啦。」

  「那就——拿起武器。」

  哥布林殺手從鞘中拔出一把短劍。

  他解開腰間的鳥籠,把終於安靜下來的金絲雀放在墓室正中央。

  他確認綁在手上的盾牌狀況,檢查雜物袋的情形,調整好備戰狀態。

  「呵,我這邊似乎是不用擔心石頭扔完啊。」

  礦人道士也抽出了投石索。接著撿起腳邊石頭,一顆顆塞進口袋。

  妖精弓手也依樣畫葫蘆,檢查弓箭的情形,仔細把弓弦重新拉好。

  「貧僧也叫只龍牙兵(DRAgon Tooth Warrior)出來嗎?」

  「啊,我也發動聖壁(Protecion)……!」

  「拜託了。」

  聽他這麼回答,兩名神職人員各自對信奉的對象開始祈求。

  「『禽龍之祖角為爪,四足,二足,立地飛奔吧』。」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可怕的父祖龍所賜予之恩寵,讓灑在地上的獸牙轉眼間就化為士兵。

  而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則將「聖壁」的神蹟,賜予了包括骷髏士兵在內的整群冒險者。

  因為地母神允應了女神官雙手拄著錫杖獻上的祈禱。

  妖精弓手得到隱形的屏障守護,迅速舉起大弓,搭上箭瞄向門口。

  「……外面,靜下來了呢。」

  「他們發現了吧。」

  哥布林殺手深深蹲低戒備,慢慢靠近門口。

  「既然堵住噴氣口,毒氣就會逆流。應該是死了幾隻,但……」

  他的推測沒錯。

  這時傳來一陣像是在地底深處迴蕩的轟隆鼓聲,令人聽了就毛骨悚然。接著是大群活物跑來的吵鬧腳步聲,更有武器裝備發出的金屬摩擦聲。大批哥布林已經逼近此處。

  用石櫃堵住的門軋軋搖動,接著傳來東西砸在門上的沉重聲響。

  第一次動也不動的門,在反覆第二次、第三次的衝擊下,也開始變形。最後門板的一部分,終於在破裂聲中翻開,露出中間略帶髒污的黃色木紋。「小心!」

  妖精弓手在警告聲中放箭。

  「GRAB!?」

  樹芽箭頭穿針引線似的,從撞壞的門縫隙間飛出,貫穿了哥布林的眼球。

  小鬼在刺耳的慘叫聲中往後倒下斃命,但立刻有同伴補了上來。

  「腳步聲聽不出數目,但是裡面混了怪東西!」

  當然小鬼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會只是呆呆站著被射。

  一看到裡頭有反擊跡象,下一秒就有箭從半毀的門縫射入。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但地母神為了保護虔誠信徒而賜予的庇佑仍然存在。

  和先前那種箭雨不同,只憑零星的射擊,很難射穿「聖壁」。

  只要女神官雙手拄著錫杖持續祈禱,箭就不會射到冒險者身上。

  「要來啦要來啦……密密麻麻的一大群!」

  礦人道士皺起眉頭說道。他雙手迅速動作,從投石索擲出石彈。

  箭與石彈齊飛、慘叫與怒吼交錯——然而,隔著一扇門進行的攻防,並未持續太久。

  哪怕是神代的黑檀,終究抗拒不了粗獷的鈍器與暴力。

  靠著石櫃支撐住的門板,終於也發出了垂死的哀號。

  「GORORB!」

  「GROOROB!」

  木材碎裂四散,小鬼也跟著滾雪球似的撲了進來。

  儘管裝備粗獷,但他們手上拿著劍、槍與弓,身上穿著皮甲或煉甲。

  「裝備很好。」

  哥布林殺手,注意到了有個體型格外高大的敵人,率領著這群哥布林。

  「鄉巴佬(HOb)……不。」

  他在低呼聲中右手一閃,擲出了短劍。

  短劍精準地穿過鎧甲縫隙,插上這個大個子的肩頭,但並未造成致命傷。

  這只哥布林身軀極為高大,已經不能稱之為哥布林。

  深綠色皮膚內側的肌肉緊繃,隆起得像是隨時都會爆開。

  手上拿著棍棒,陰險得意的樣子,實實在在就是一隻哥布林,然而……

  「GORAORARO!」

  「小鬼英雄(Goblin Champion)……是嗎。」

  小鬼英雄原地踏了幾步頂住箭勢,拔出短劍,露出猙獰的笑容。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拔出了要長不長的劍。

  「我們衝鋒。」

  「好,開路先鋒就交給貧僧!」

  蜥蜴僧侶勇猛地吼叫,舉起小刀,領著龍牙兵撲了上去。

  刀光劍影、怒吼、慘叫。不怎麼大的墓室內,轉眼間就瀰漫起血腥味。但哥布林多如潮水,不斷湧向這個戰場。

  要擊破這樣的陣容,最最重要的就是非得先打倒頭目不可。

  哥布林殺手再度穩穩舉好劍盾,毫不猶豫就要沖上前。

  「等、等一下……!」

  有人從背後叫住了他。

  是牢牢把錫杖擁在胸前的女神官。

  她在礦人道士與妖精弓手這兩名射手的保護下,仰望著他。

  她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

  哥布林殺手不回頭。

  他就這麼衝進戰鬥之中——轉眼間就再也看不見身影了。

  他持續走位,不讓小鬼來到背後,同時朝小鬼的喉頭出劍,反手一劍再解決一隻。

  面對砍不完的就用盾牌猛擊放倒,他並非孤軍奮戰,龍牙兵撲上去解決了這只獵物。

  對叼著短劍爬到腳邊的就一腳踢飛,先用腳尖踢碎下顎,然後一腳踏扁。

  轉身同時,朝一隻挺槍刺來的小鬼擲出劍,從腳邊撿起棍棒。

  「ORARAGA!?」

  「五。」

  面對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的小鬼,如果你一刀我一刀地對砍,相信轉眼間就會被亂刀分屍。

  雖然不確定哥布林群體數量有多少,但要是老老實實互搏,體力一定會先耗盡。

  那麼,只要別跟他們老實就好了。

  哥布林殺手的戰法執行得非常徹底。

  「放手大鬧吧。」

  「明白了!」

  蜥蜴僧侶發出吼叫般的回答。

  「噢喚!我等的父祖啊,還請明鑑!」

  他用尾巴重擊從背後撲來的對手,對抱上來扭打的小鬼則猛力一甩,摔到牆上去。

  「GORARA!?」

  「GROOROB!?」

  爪、爪、牙、尾。蜥蜴人全身都是武器,戰法勁烈之極,有如一陣旋風。

  畢竟敵人那麼多,而他往四面八方見到小鬼就揮出的四肢,無比強悍。

  他伴隨龍牙兵,在戰場上殺出破口,接著哥布林殺手再闖進去,把隊形衝亂。

  「真是,數目太多了……!」

  「抱怨也無濟於事喔!」

  對於他們兩人與一隻龍牙兵沒清理乾淨的敵人,有妖精弓手確實射殺,還有礦人道士的石彈伺候。

  「你還行嗎!?」

  「勉……強,可以!」

  在女神官的祈禱下獲得的地母神神蹟,仍然存在。

  面對從門口湧來的大群小鬼,冒險者將戰鬥進行得頗為有利。

  ——然而,不會一直是這樣。

  這點哥布林殺手比誰都清楚。

  他一邊用右手的棍棒擊碎哥布林的頭蓋骨,一邊在戰場上飛奔。

  用盾牌放倒接著揮動長劍撲來的哥布林,再用右手棍棒擊碎。

  擲出棍棒再解決一隻後,他從哥布林的屍體上搶走了長劍。

  「十七……」接著舉起盾牌蹲低,躲在石櫃後面沿著牆邊奔跑。

  他的視線,筆直望向有部下保護的哥布林英雄。

  這個小型巨人在朦朧鉛灰色的皮膚上披了鎧甲,揮舞棍棒大聲吼叫。

  巨大的身軀有哥布林的三倍,即使和人相比也將近兩倍。

  「HOb」這個單字,本來是意味流浪者、巨大、長老,又或者是惡魔的古語。

  而這種不愧對HOb名號的頑強肉體,是小鬼透過返祖得到的。

  此外還遊歷過各式各樣的巢穴,歷經與各式各樣的冒險者之間的戰鬥,飽經鍛鍊。

  說起來就是天賦異稟的小鬼,累積「經驗值」,成長為小鬼當中的白金等級。

  這就是小鬼英雄。

  據說在先前牧場的那場大戰中,就有小鬼英雄面對重戰士與女騎士,打得平分秋色。

  身為戰士的本領,多半相當高強。

  「雖然行動終究還是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絕不可能輕視他。

  當然,他至今一次也不曾輕視過哥布林。

  「ORGOORORB!」

  哥布林英雄威嚇沒出息的部下,揮舞棍棒督戰。

  哥布林殺手順利繞到他背後,慢慢重新握好劍。

  以前有個老故事,說一名圃人以棍棒,一棒打飛了哥布林王的頭。

  哥布林殺手不清楚這個傳說是真是假,但他的目標一樣。

  一擊,斃命。

  他的計劃是從身後偷襲(backstab)。目標是小鬼英雄露出的延髓。

  哥布林殺手在這樣的決心之下,使勁將劍尖捅了出去。

  「OROAGA!?」

  接著就是一陣紮實的手感,以及噴出的鮮血——

  「唔……!」

  ——哥布林殺手不由得低呼一聲。

  他手上的劍刃,確實插進了肉裡,只不過,命中的是被打飛的其他小鬼。

  「GORAGAGA!?」

  拿自己人當盾牌。

  這一點都不值得驚訝。對哥布林來說是非常理所當然的。

  這片大地之上,還會有任何生物比小鬼更自私嗎?

  他們只要能贏就好。管他是否得犧牲同伴,只要群體、種族能贏就好。

  就這一點而言,有言語者與小鬼之間,想法上存在決定性的差異。

  但小鬼卻又會因為自己的同伴被殺而遷怒攻擊者,所以實在很惡劣。

  「GOROROROB!」

  哥布林被一劍從鎧甲縫隙間刺穿腹部,口吐血沫,大聲嚷叫。

  「嘖……」

  哥布林殺手立刻拔出劍,準備進行下一次攻擊。

  小鬼英雄渾濁的黃色眼睛,捕捉到了試圖偷襲他的冒險者。

  或許是發現這人就是先前用短劍傷他的人,嘴角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GROOOOORB!」

  他的鋼臂從下往上撈,揮出了棍棒。

  「……嘎、唔!?」

  金屬、肌肉與骨頭變形碎裂的聲響,迴蕩在四周。

  飄浮感、衝擊、虛無。從五臟六腑上衝的滾燙、痛苦。

  哥布林殺手連人帶著情急下舉起的盾牌被打得飛起,花了一瞬間才掌握住狀況。

  他被打得離地,整個人就這麼重重砸在墓室內成排的石櫃之一上。

  石櫃在轟隆巨響中崩塌,掀起了大片塵埃。從腰間飛出去的提燈破裂,火焰飛散出來。

  「哥布林殺手先生!?」

  在後方俯瞰戰場的女神官,忍不住發出驚呼。

  「歐爾克博格,被幹掉了……!?」

  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聽到她的叫聲,也跟著朝哥布林殺手看去。

  ——然而,他沒有回答。

  「怎麼會,咦、啊,哥布林,殺手先生……?」

  腳下一懸,就像待在大幅度搖動的船上一樣。

  應該沒事的。想也覺得太離譜,當初挨了食人巨魔的一擊,他不也站起來了嗎?然後他一定會向平常那樣說:「我不會徑強,也不會亂來。」

  但飛揚的塵埃後頭,只見他就像被丟掉的人偶一樣,一動也不動。

  泥土般的血糊!從鐵盔面頰部分噴了出來。

  這顯然是致命一擊(Critical Hit).

  「咿……」

  從她手上滑落的錫杖,無力地發出喀啷一聲。

  她顫抖的雙手伸向嘴邊,纖細的臉龐皺得變形。

  「不要啊啊啊啊!?哥布林殺手先生!哥布林殺手先生——!」

  「GORB!GRROB!」

  「GROROB!」

  少女的哭喊聲迴蕩在墓室內。這種聽慣的哭喊,讓小鬼們下流地對看而笑。

  前鋒負傷、施法者陷入恐慌狀態。這同時也意味著可恨的「聖壁」消失。

  最重要的是,身為這支隊伍頭目的人物脫離戰線。

  哥布林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因為他們早已透過這樣的方式,埋葬了無數的冒險者。

  「竟有這種事……」

  蜥蜴僧侶以蜥蜴人特有的臂力奮戰之餘,發出了驚呼。

  儘管砍倒了群起圍攻的幾隻哥布林,但龍牙兵立刻就被打得稀爛。

  這樣一來,蜥蜴僧侶根本無法動彈。

  畢竟先前是以三個人應付攻勢,現在卻只剩他一人。

  即使撐在原地,全身並用地奮戰,仍無法阻擋小鬼進軍。

  「冷靜點,要專心——!嗚啊!」

  因此,最先淪為犧牲品的就是妖精弓手。

  先前她毫不間斷地放箭,不讓小鬼越雷池一步。

  而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一瞬間,這麼短短一瞬間的空檔,就被小鬼撲了過來。森人原本就是嬌貴而纖細的生物,身手雖然敏捷,力氣卻不如人。

  她想甩下撲到背上的小鬼,但在湧來的大群小鬼面前,這種抵抗沒有意義。

  「放開我!走開、走——!?不要——不,啊啊!?」

  她被拖倒的身影,以及慘叫,轉眼間就被小鬼堆成的小山給淹沒。

  只勉強看得見她苗條的腳,掙扎著踢向空中。

  「長耳丫頭!」

  對這樣的事態,最先、也是唯一成功做出反應的,就是待在她身旁的礦人道士。他扔開投石索,拔出掛在腰帶上的短斧大喊:

  「滾開!這些臭小鬼!快給我滾!」

  他的這個判斷,相信已經沒有對錯可言。畢竟他根本沒有時間施展法術。

  而要不是礦人道士撲上去,等待著妖精弓手的命運也就不難想像。

  但支援戰士們的射擊中斷後,對小鬼攻勢的壓制力也就此喪失。

  這無疑是致命的。

  也就是說——

  「啊……啊、啊啊…………!」

  ——女神官與哥布林英雄之間,再也沒有任何事物阻擋。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渾身發抖,因恐懼而咬得牙關作響,再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倒,一陣溫熱的感覺透到下半身,緩緩擴散開來。

  「GROB!GROORB!GORRRB!」

  這股氣味,讓小鬼英雄露出嘲弄的奸笑。

  要是乾脆點昏死過去,真不知道會有多輕鬆。

  但諷刺的是,她累積了相當的經驗而成長的精神,不容她陷入暈厥。

  小鬼英雄巨大的手臂一伸,握住了女神官的纖腰。

  「嗚嗚……!?喀、哈……!」

  內臟受到壓迫的痛苦,讓她發出呻吟。

  眼看就要被他一把捏扁、脊椎斷裂,讓她心生恐懼。

  「咦……!?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但這種情形並未發生。

  一張散播腐肉臭氣的嘴,朝她直逼而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她肩頭的血肉,連著神官服與煉甲,實實在在地被咬下了一塊。鮮血直流,將女神官雪白的肌膚染成紅色。

  「嘎啊!?嘎啊啊!?」

  這輩子第一次嘗到的劇痛,讓女神官的精神也終於屈服了。

  視野忽白忽黑地閃爍,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像個嬰兒似的號啕大哭。

  眼睛滲出豆大的淚水,鼻水直滴,口水直流,模樣十分難堪。

  「住手!?……該死,滾、開,滾開啦——啊嗚!?啊……!」

  另一邊被壓在小鬼山下的妖精弓手,也發出了尖叫。

  衣服破裂的聲響。毆打聲。慘叫聲。呻吟聲。

  「這可不成!術師兄,得即刻救走他們三位,否則鐵定會全軍覆沒!」

  「說得簡單——臭傢伙!你們這些混賬小鬼,給我滾開!冒個沒完沒了,嘿!」

  蜥蜴僧侶與礦人道士持續奮戰,但這些抵抗想必也很快就會結束。

  「GOROROB!」

  「GORRB!GORB!GOOB!」

  無論小鬼英雄,還是小鬼,都指著他們哈哈大笑。笑聲大得連亡者的耳朵都聽得見。

  敗給小鬼的冒險者,以及受到小鬼襲擊的村莊,都只會有一種命運。

  命運——宿命。偶然。骰子擲出的數目。

  ——去他的狗屁。

  「————————」

  這一切,都和他內心深處的一幅光景重合,破裂四散。

  他手撐在石階上起身,注意到這裡是通往更地下樓層的樓梯。相信這應該說是一種幸運。

  要不是摔落的石櫃裡,為了隱藏階梯而保留了空洞——

  要是和其他石櫃一樣,塞滿了死者與陪葬品——

  想必他將無法減緩重重落下時的衝擊,已經當場死亡。

  但,現在他無視了這一切信息。

  重要的是自己還活著。既然還活著,首要之務就是挺身戰鬥。

  他手插進雜物袋,抓住了一瓶勉強沒打破的藥水瓶。

  他以扭往奇妙方向的手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瓶栓,像當頭澆下似的一飲而盡。

  靠藥效帶來的治療效果微乎其微。和轉眼間就能治好傷勢的諸神神蹟不一樣。

  不過只要痛楚得到緩合,就能動。能動,也就表示能戰鬥。

  那麼,就沒有任何問題。

  接著他用右手摸索四周,找到了能夠當武器——能夠成為武器的東西。

  他緊緊握住這樣物體,鞭策幾乎癱軟的膝蓋,站了起來。

  有幾隻哥布林發現他還活著,還在動,於是聚集過來。

  手上各自拿著武器,露出下流的笑容。多半是打算來補上幾刀,要他斃命的。

  即使、如此、又、怎麼樣。

  「…………!」

  他卯足渾身力氣,先用左手圓盾擊殺了一隻哥布林。

  「GORARO!?」

  磨得鋒銳的圓盾邊緣,本身就足以成為一樣凶器。

  他劈開哥布林的額頭,揮開濺出的鮮血與腦漿。往前,再往前。

  他到最後關頭都不出聲。萬萬不能出聲。就和那個時候一樣,不可以被發現。哥布林英雄正專注於凌虐他得到的獵物。

  完全沒注意有個理應已經被他解決的妨礙者,在背後站了起來。

  被這巨大妖鬼緊緊捏著的女神官,已經全身癱軟無力,只能反覆地微微痙攣。

  溢出的血從她白而細的頸子流過,染紅的嘴唇喘息似的小幅度動了三、四次。聽不見聲音。

  是「救命」?

  是「神啊」?

  還是「媽媽」,或「爸爸」?

  應該不是「快逃」。那個時候也不是。因為這會讓他躲藏著的情形被拆穿。

  於是他——

  哥布林殺手他——

  「喔、啊……啊!。」

  從背後飛撲到了哥布林英雄身上。

  起初,小鬼英雄肯定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有東西圍上他的頸子,繞了一圈。

  是戰鬥中被他一棍打飛而死的女子人皮,以及折斷的骷髏脊椎。

  小鬼英雄厭煩地想揮開這些先前用來當作圈套的東西……

  「……!」

  ——結果下一瞬間,這些被人以渾身力氣絞緊。

  「GO、RRRRBBBB!?!?!?」

  他發出了不成聲的哀號。

  哥布林英雄的呼吸被截斷,雙手猛力亂抓喉頭。

  幾根頭髮接連崩斷,但束縛絲毫不見放鬆。

  他根本沒有心思去顧及本來正準備凌虐的女神官。

  她像玩膩的玩具一樣被拋出,在地上滾了幾圈。

  「啊……」

  微弱的嗓音。

  她,還活著。

  知道這件事,對哥布林殺手而言就已經夠了。

  「喔、喔喔…………」

  他用自己的右手抓住骨頭,把女子的頭髮往左手繞上一圈又一圈。以渾身力氣握住的頭髮,陷進護手,撕開了皮肉。

  然而,這對哥布林英雄也是一樣的。

  有傳言,暗殺者喜歡用凡人頭髮編成的繩索做為絞殺工具。

  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解開。

  小鬼英雄扭動自己的身體掙扎,把背往石牆上撞去。

  「……!嘎……!」

  哥布林殺手的頭盔再度溢出鮮血。

  彷彿整個人要從身體最深處散掉似的悶哼。

  但他仍不放開抓住頭髮的手。

  「GOROROB!?GROORB!?」

  哥布林英雄陷入了恐慌狀態。

  當然,他那些小鬼部下不會坐視頭目受苦。

  幾隻哥布林各自拿起武器跑過去,想先殺了這個敵人再說。

  接著有東西陷進一隻小鬼的頭,打得他當場身首分家,鮮血飛濺。

  是被小鬼英雄胡亂揮舞的棍棒給一棍打爛。

  失去頭部的小鬼屍體,無力地軟倒。

  就連這些哥布林,都很難上前攻擊。

  只要有勝算,相信他們會不怕死地往前衝。

  勝利之後的凌虐與掠奪,再有魅力不過了。

  然而——這情形——贏得了嗎……?

  「咿啊啊啊啊!」

  小鬼們的這份遲疑,這一瞬間的躊躇、發愣,實實在在地成了勝敗的分水嶺。

  一聲讚頌父祖的戰吼中,擺脫糾纏的蜥蜴僧侶跳了過去。

  染上小鬼鮮血的獸牙小刀,在長了鱗片的雙手揮舞下,有如風暴般肆虐而過。

  「GRAB!?」

  「GORORB!?」

  每當刀光一閃,就有手、腳或首級飛起。想逃命的小鬼被尾巴打扁,被牙齒咬碎。這些陷入混亂狀態的哥布林,急急忙忙從四面八方湧向蜥蜴僧侶。

  這時樹芽箭灑了過來。

  「——快去!。」

  清新的嗓音。

  妖精弓手遮住被撕破衣服的胸口,即使被小鬼們的血弄髒,仍堅毅地站起。

  她單膝跪地,拉緊大弓,大聲呼喊。

  「這邊我來想辦法!」

  「多謝!」

  蜥蜴僧侶喊話響應,以爬行般的低姿勢飛奔,滑溜地在攻擊之間穿出。

  他要去找的,是倒地的女神官。蜥蜴僧侶應該還有法術可用。

  妖精弓手鬆了一口氣,心想她應該已經不要緊了。

  「……謝謝。」

  「你沒頭沒腦講些啥啊?」

  小心回應這句話的,是守候在她身旁的礦人道士。

  他全身沾滿了敵人濺出的血,喘著大氣,仍舉穩短斧不放。

  礦人道士用斧頭,砍倒逼近過來想殺死射手的哥布林。

  「雖然欠礦人人情,是會傳到末代的奇恥大辱……」

  她煞費苦心地想遮住平坦的胸部,撇開臉去。

  一雙長耳朵微微搖動。

  「但不道謝,對森人來說更是可恥。」

  「看你都快哭了,自尊心還那麼高啊?」

  礦人道士低聲哼笑,妖精弓手閉起一隻眼睛說:

  「總比低要好吧?」

  她強顏歡笑地回嘴,朝小鬼英雄發射弓箭,同時扯開了嗓子大喊:

  「歐爾克博格,幹掉他!」

  「喔、喔喔……。!」

  哥布林殺手就像拉扯馬的韁繩一般,用力絞緊發繩。

  不能把其他人牽連到這巨大哥布林的抵抗之中。

  他就像在駕馭悍馬,身體被左右甩動,在小鬼英雄上身上彈跳。

  起初每次碰撞,都產生了讓他彷彿全身快要散掉似的劇痛,然而…

  現在他已經完全不覺得痛苦。

  只剩下一種像是飄在水上似的奇妙浮游感。

  哥布林殺手腦海中客觀的部分,敲響了警鐘。

  痛覺是活著的證據。但痛覺消失了。也許是神經承受不住痛苦了吧。

  是做錯了選擇嗎?

  邁向死亡吧。要死得像敵人棺材上的釘子。

  他覺得自己甚至聽見了這樣的耳語。

  然而,此刻的他不會疼痛。這是多麼天時地利的情況。

  ——如果逞強或亂來就能贏,要我多亂來都行。

  「喂……!」

  他發出了像是用力擠出的聲音。

  也不知道這句在耳邊傳來的話,是否確實送進了哥布林英雄的腦。

  無論是否真的聽懂,小鬼英雄扭轉頸子,想回頭去看抓在他肩頭的敵人。渾濁的黃色眼睛,照出了被血糊弄髒的鐵盔。

  「給我看清楚了,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將折斷的右手,插進小鬼英雄的眼窩,用力一挖。

  他緊緊握住這團軟得令人作嘔的物體,順勢用力在裡頭攪動。

  「GRORARARAB!?GROOROROROB!?!?!?」

  過度的劇痛,讓哥布林英雄發出令人不明所以的叫聲,身體往後彎折。哥布林殺手並不抗拒他的這個動作,順勢滾落到石板地上。

  未被撞出地鳴聲倒下的巨大身軀壓扁,可說萬分驚險。

  哥布林殺手喘著大氣,抓住一根腐朽的骨頭當枴杖,站了起來。

  一名全身沾滿了血,受了多處重傷,性命垂危的戰士。

  其餘哥布林只是離得遠遠地看著。

  沒什麼了不起的。若是想殺他,相信輕易就能辦到。

  但是,他們——顯然在害怕。

  「……下一個,是誰。」

  一道像是從谷底吹過的風一般冰冷、無機質、平淡的嗓音。

  「你嗎……?」

  哥布林殺手,丟下了握在右手上的肉塊。

  被哥布林殺手挖出的眼球,在地上摔爛,發出濕潤的聲響。

  「GORB……!GARARARAB!」

  小鬼英雄腳步虛浮地站起,發出嚷叫聲。

  黏稠的血,像瀑布似的從他失去的左眼往下流。

  「GOB……。」

  像凍僵了一樣呆呆站住不動的哥布林當中,有一隻不小心讓手上標槍落地。

  他的目光,在血海中掙扎的小鬼英雄與小鬼殺手之間,忙碌地來來去去。

  而這就成了導火線。

  「GORROROROB!」

  小鬼英雄發出了意味著撤退的咆哮。

  「GORARAB!GORAB!」

  「GROOB!GROB!」

  哥布林紛紛慘叫,開始一心一意、動如脫兔地逃走。

  撤退時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小鬼英雄。即使是英雄,終究還是哥布林。

  他們這個種族,就是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好,只要能逃過當下的劫難就好。

  因此小鬼們的腦子裡,不存在沒有勝算卻留下來奮戰的選擇。

  一旦有第一隻逃走,就再也停不下來。

  兩隻逃完四隻逃,四隻逃完八隻逃……

  這群哥布林哭號嚷叫著,接連殺往入口,一個個衝了出去。

  最後只剩下堆積如山的小鬼屍體,以及一群氣喘吁吁的冒險者。

  沒有人試著去追擊哥布林。

  處在每個人都負傷,筋疲力盡,根本不可能想進一步行動的情勢下……

  「……」

  只有哥布林殺手一個人不同。

  他搖搖晃晃地拋開骨頭,拿撿起的標槍當枴杖,隨即在室內走動起來。

  儘管像是拖著腳步的模樣十分狼狽,但他仍想去一一檢查屍體。

  鮮血一滴滴落在他走過的地上,就像拿刷毛在畫布上拖過。

  「…………嗚、咕。」

  一步,兩步。只走到這裡,哥布林殺手的身體就忽然傾斜。

  「歐爾克博格……!」

  這時妖精弓手才立刻飛身而出,從旁撐住他的身體。

  無論是身上破爛的衣服,還是從衣服破洞露出的肌膚沾到血,她都不放在心上。

  「你還好嗎。」哥布林殺手用極為茫然的聲音說。

  「勉強……算還好啦……」

  妖精弓手回答的嗓音,十分沙啞。

  「我看你才不好吧——」

  一種大麻布袋裡裝滿了破銅爛鐵似的觸感,沿著她的手傳了過來。

  儘管身體已經傷成這樣,哥布林殺手仍點點頭:「你說得對。」

  「那丫頭,怎麼樣了。」

  「……這邊。你能走嗎?」

  「我試試。」

  哥布林殺手的身體像是隨時都會軟倒,妖精弓手拚命攙扶。

  莫名覺得臉頰發燙,仔細一看,淚水正從眼角流個不停。

  她咬緊了嘴唇。

  「……來,振作點行嗎?」

  兩人幾乎像是用爬的在行進,礦人道士的手臂從另一邊伸了過來。

  他的模樣也十分悽慘。

  從頭頂到一把自豪的鬍鬚,都被敵人的血染紅,用來裝法術用觸媒的皮袋帶子也斷了。

  但礦人道士仍然用他的大手,牢牢撐住哥布林殺手的身體。

  「畢竟不管怎麼說,咱們還是得從這裡走回去才行啊……」

  「……嗯。」

  於是他們拼了命,在這彷彿漫長得無窮無盡的短短一段距離中行進。

  過了一會兒,三人總算來到了墓室正中央,那個碎裂石櫃的旁邊。

  蜥蜴僧侶把折斷的獸牙小刀插著,癱坐在那兒。

  「哎呀呀……還好,總算是撐過去了。」

  女神官被他用尾巴圍住,橫躺在腳邊。

  只有打破的提燈裡燃燒的火光,淡淡照出了她的身形。

  被血染紅的神官服與煉甲掀開,蒼白的上半身綁著繃帶。

  沾黏著髮絲的額頭上冒出汗水,眼睛仍然閉著。

  微微起伏的平坦胸口,是她活著的證明。

  「……她怎麼樣?」

  蜥蜴僧侶瞇起眼睛,尾巴一動,輕輕撐起了女神官的臉。

  「……還好,不會有生命危險。要是傷再深一點,貧僧就應付不來了。」

  「是嗎。」

  「啊,等一下,我馬上讓你坐下。這樣應該比較輕鬆吧?」

  看到哥布林殺手顯得奄奄一息,妖精弓手輕聲對他耳語。

  「礦人,你扶那邊。」

  「好。」

  兩人合力讓哥布林殺手坐到石櫃側邊,女神官的身旁。

  他搖搖晃晃的身體看起來非常無力,令人覺得一放手就會倒下。

  他重重坐下的動作,也和倒地沒有太大的差別。

  「啊……」

  大概是這個聲響叫醒了她吧,只見女神官微微睜開眼睛。

  她動了動失去血色的嘴唇,輕輕呼出一口氣。

  「對、不……。」

  「別放在心上。」

  哥布林殺手伸出手。

  皮護手破裂、髒污,本來就已經很寒酸,現在更是殘破不堪。

  女神官用纖細的手指,無力地握住他輕輕放到身旁的手。

  「……哥……手、先……生。」

  「也是會有這樣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回應出這句話。

  「我們馬上回上面去吧。要是不快點,他們可能又會回來。歐爾克博格,你站得起來嗎?」

  「別說這些,你趕緊披個外套還什麼的都好。齧切丸有我扶著。」

  「這邊這個也只能背著走了。來,振作點。我們馬上去安全的地方……」

  聽得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但哥布林殺手的意識,就這麼滾落到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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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2 AM

第6章 『猜謎』

  「你這個笨蛋,要睡到什麼時候!」

  轟在腦門上的叫聲與劇痛,催促他的意識覺醒。

  他整個人彈了起來,戒備著環顧四周。刺骨的寒冷幾乎令人凍僵。

  ——白。

  一整片的白。

  一如往常的白色黑暗。一個已經比陽光更熟悉的世界。

  被冰與雪覆蓋的,寬廣的洞窟——多半就在最深處。

  當他對自己的所在有了這種認知的瞬間,腦袋又被狠狠敲了一記。

  就像被火鉗按上似的滾燙又疼痛,搭配上週遭的寒氣,令他有苦難言

  「你發什麼呆!既然醒了,好歹也打聲招呼!」

  尖銳的斥罵迴蕩在石窟內。然而,看不見人影。

  找出這個人存在的跡象……這種事他從不曾嘗試過。

  要是四處張望,想也知道又會被對方趁機敲上一記。

  要揭穿忍者的隱形,終究是辦不到的。

  長達幾個月來——不,是幾年嗎——的鍛鍊,讓他清楚瞭解到這一點。

  在這一片白茫茫的黑暗中,時間的感覺這種事情也就變得極為含糊。

  宛如呼嘯而過的細雪,想抓也抓不住。

  這個被人以「往返者」等各式各樣綽號稱呼的老爺爺,喜歡別人稱他為「忍者」或「老師」。

  「是,老師,還請多多指教。」

  他乖乖對連待在哪兒都不知道的對象,深深一跪拜。

  只聽見哼一聲細微的呼氣聲。這是令他緊張的一瞬間。

  要是有什麼地方惹得忍者不高興,可不是教訓幾下就能了事。老爺爺會不肯教導他。

  這對他而言是攸關生死的大事。

  「算了,也罷。」

  眼前似乎算是讓忍者接受了。

  他跪伏在地不起身,不鬆一口氣,把雪含進嘴裡,緊抿嘴唇。

  要是貿然呼氣,溫暖的氣息會顯得白濁,三兩下就會被敵人發現。他已經不知道為此被教訓了幾次。

  「老師,請問今天該做什麼才好呢?」

  「做什麼?」忍者發出哼的一聲嘲笑。

  「受不了,你這個蠢材!要做什麼?哪有這麼蠢的問題!」

  忽然間,有東西從黑暗深處飛來。

  這完全是出其不意,讓他無從閃避,雪球在他臉上碎開。

  嘩啦一陣濕答答的觸感,一瞬間就化為抽搐般的痛楚。

  忍者特意柔軟地握住雪球,讓冰冷的雪灑滿他整臉,這是多麼狠毒?

  「你被打了!所以要打回去!去打那些小鬼!」

  「是。」

  他也不擦去密密麻麻佈滿臉上的冰霜,直視前方。

  腦海中甚至並未浮現出擔心凍傷的懸念。

  無論疼痛、苦楚,還是小鬼,這一切對他而言都理所當然。

  已經不需要別人來告訴他。

  但他聽見忍者說:「我看無法吧」。

  「他們腦子可好得很。而且殘忍、數目又多、又下流。你殺得了小鬼嗎?」

  「我會殺。」

  「當你的寶貝姊姊被小鬼當玩具玩弄時,只會默默旁觀的你,行嗎?」

  忍者發出異樣的、擠壓般的笑聲。

  他感覺到自己的丹田迅速失去熱氣。

  同時也感覺到一股像是被人把燒紅的煤炭塞進腦海深處的滾燙。

  「這是因為你沒有力量。沒錯吧?」

  他咬緊了嘴唇。

  「是。」

  「不~對!不對,不對!」

  這次濕答答的感覺中,混進了強烈的悶痛。

  忍者出手毒辣。在柔軟的雪球中,塞進了石塊。

  額頭隨著心臟跳動,發出一陣陣脹痛。

  他感覺到血從破皮的傷口流出,一邊融化沾在臉上的雪,一邊滴落。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學習過頭蓋骨是最堅硬的骨頭之一,沒這麼容易碎裂。

  也不去擦掉流出的血,他將目光固定在他認為忍者所在的方向不動。

  「是因為你什麼都不做!」

  這句話罵得一針見血。

  他將凍得像是手形石頭的拳頭,握得更緊了。

  「咦?你為什麼不衝出去痛毆小鬼?為什麼不和姊姊一起趕快跑掉?」

  細微的空氣流動。想必是忍者故意把臉湊到他面前。

  帶有酒味的氣息噴到臉上,但看不見人,甚至連個影子都找不出來。

  「那當然是因為你——『不去救你老姊』。什麼死活成敗,都是其次!」

  我沒有力量,所以什麼都做不到~!

  可是神給了我力量,所以我能夠消滅哥布林~!

  我被選為傳說的勇者,所以打得倒哥布林~!

  我得到了很厲害的聖劍,所以解決得了哥布林~!

  我有力量,所以什麼都做得到~!

  忍者這段刻意挑釁似的打油詩,在冰室中迴蕩不絕。

  「你覺得沒有力量就什麼都不做的人,會一獲得力量就辦得到什麼事嗎?」

  「即使辦得到,那也只是鍍金!三兩下就會剝落,被拆穿!」

  搖晃。風又動了。他不轉動目光,專心感受空氣的流動。

  「你聽好了。」忍者說。

  「沒有才能,沒有能力,連名字都配不上的平淡無奇的凡人,就只是『路人甲』。」

  他的胸口被人輕輕槌了一記。

  他趕緊抬頭一看,發現眼前有雙眼睛。

  精光暴現的小小眼瞳,就像熊熊燃燒的火把一般,有著異樣的金色。

  「可是,做決定的是你自己。」

  他吞了吞口水。

  「決定要有所做為,揮舞起拳頭的那一刻,贏的就是你。」

  只是一旦失敗就會被人說是傻子,不成功就會變成笑柄。

  忍者的說話聲突然變低。聽見啪一聲彈響手指的聲響。

  這瞬間,不知不覺準備好的營火燒得豔紅。

  白色石窟被火焰的顏色微微照亮。

  但就在注意力被分散到火舌上的瞬間,忍者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運氣、智慧,還有毅力!」

  取而代之的,是這句扯開嗓子、令人不舒服又不斷迴蕩的吶喊。

  他緩緩調整呼吸,同時慢慢站起。

  夾緊腋下、雙腳微微張開,沉腰,擺出架式。

  「要做還是不做,第一個要決定的就是這件事!總之就是要做!」

  「是。」

  他一點頭,血就滴了下去,把腳邊染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要想的是不在雪上打滑。

  「順利的話,就能拿巨人當石頭,射穿大蜘蛛,殺死龍,連冥王都能消滅!」

  「是,老師。」

  「你運氣不好。也沒有智慧。那毅力你有嗎!我要全部一起鍛鍊啦——看上面!」

  他乖乖往上看。閃閃發光的危險光芒,停在他的視野中。

  那是雪地的洞窟頂上,生長得密密麻麻的成群鐘乳冰柱。

  這尖端整整齊齊朝向正下方的模樣,甚至令人覺得像是可怕的騎士團。

  或許是受到營火的熱力烘烤而融化,水滴落到他身上。

  距離這槍尖大軍往正下方展開衝鋒的時間,似乎已經所剩無幾。

  「猜謎時間到了!Riddle!沒別的了!不想死的話就給我趕快回答!」

  「是,老師。」

  「好……」

  忍者舌頭舔動的聲響,連他的耳朵都聽見了。

  所謂猜謎,正是從神代就延續到現在的一種歷史悠久的戰鬥方式。

  神聖,不可侵犯,絕對的事物。據說諸神早在開始擲骰前,就已經開始猜謎。

  當然了,這和他無關。

  總之——就是要做。就只有這樣。

  在空中縱橫馳騁,

  啄食血肉的殘忍尖喙。

  你的仇敵!你的怨敵!

  殺了就會流出你的血!

  這是誰!

  他最先想到的是哥布林。

  但小鬼不會飛天,也沒有尖喙。

  他正要雙手抱胸思索,就有一顆雪球迅速擲來。

  他不及細想,往旁一跳,在冰上打了個滾閃過。

  額頭滴下的血落到冰雪上,混在融化的水裡,透出了桃紅色。看到這景象,他的腦海中閃過了答案。

  「是蚊子。」

  「答對了!」

  忍者覺得沒趣似的哼了一聲。

  「但這還只是牛刀小試!下一題要來啦!」

  海水乾涸,

  川流停止,

  森林的樹木枯萎,

  鎮上的建築崩毀,

  城裡的人們消失了!

  這是哪!

  他完全沒有頭緒。

  歷史上、傳說中,各個滅亡的國家名稱,在他腦海中浮現又消失。

  這些全都是從姊姊以前唸給他聽的種種故事中聽來的。

  就沒有哪個國家變得如此悽慘嗎?

  「哈~!怎麼啦!別發呆!動起來!不然會死的!」

  忍者的嚷叫。他尚未思考,就反射性地讓身體往旁一滾。

  重重落下的冰錐,砸在地上碎裂四散。

  他一邊用手遮臉,免得被冰的碎片擊中,一邊拚命思索。

  現在他並未戴著頭盔,應該優先保護的是頭部。

  就在這時,他兀自想起了以前和姊姊玩過的猜謎遊戲。

  雖然當時他也敵不過姊姊。

  「是地圖上吧。」

  「哈哈!答對啦!但是太慢啦太慢啦!」

  啪啪幾聲嘲笑似的掌聲響起。

  這些聲響不停迴蕩,聽不出來源。

  他並不執著於傳進耳朵的聲響,目光往前後左右,以及天花板觀看。

  不能大意。不能讓思考斷絕。要調整好呼吸。

  這個房間理應冷得徹骨,但不知不覺間,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

  他用手擦掉血與汗,以免流進眼睛,結果這個動作讓傷口劇烈生疼。

  「來喔,還多得是題目呢!」

  比諸神更正義!

  比邪神更邪惡!

  富翁需要!

  窮人不需要!

  這是啥!

  對他而言,這是相當艱澀的難題。

  即使想靜下心來思考,忍者卻不容他如此。

  雪球從四面八方飛來飛去,他以在冰與雪上打滾的動作閃躲、防禦。

  凍寒透骨的四肢失去血色,已經越過藍,正漸漸轉變為紫。

  但他不能花時間。上方滴下一滴水。

  「來喔,小心啦!會被砸扁的!」

  因為融化的冰柱再度灑下,眼看就要將他刺穿。

  「……。」

  忍者沒錯過他為了閃避而向後跳開的瞬間。

  不知道是第幾發的雪球撞上肩頭,雪花四散,石塊陷進肉裡。

  他拚命咬牙忍住痛苦的呻吟。

  沒有時間。無法思考。根本想不出答案。什麼都沒有。

  就在略帶憤恨地想到這裡時,他忽然驚覺不對。

  他抬起頭,大喊:

  「——什麼都沒有!」他將雙腳牢牢踏在地上,端正姿勢後又說了一句。「答案是,『沒有什麼』。」

  「沒錯!但比邪神更邪惡、更狠毒的東西可是存在的啊!」

  忍者看來不打算讓他喘息,接二連三拋來題目。

  他在白色的黑暗中,肩膀與額頭流著血,繼續抗戰。

  黑之中的、

  黑之中的、

  黑之中的、

  黑!

  他立刻吶喊出答案。

  「洞窟中的,被捉進小鬼牢籠裡的,少女胎裡的——小鬼!」

  他不曾有一刻忘記那些哥布林。

  毫無疑問,不用想也知道。他瞪著肉眼不可見的師父,頂了回去:

  「太簡單了。」

  「喔?是嗎?那麼,這一題如何!」

  無論什麼時候,

  他都一定會來到你身邊!

  你絕對逃不掉!

  連和他說話都辦不到!

  看,來啦,就在你身旁!

  真是遺憾啊!放棄吧!

  先前那道題目,十之八九是為了想到下一道題目而用來爭取時間的手法。

  忍者經常會玩這樣的花招,因此他學到了很多。

  然而忍者拋出的問題,對他而言是意想不到的。

  他呼出粗重的氣息,在地上不停打滾,低身鑽過雪球,躲過冰錐。

  雪撕開皮膚,冰擊打肉體,全身上上下下都擦傷滲血。

  從額頭傷口流下的血與汗水進到眼睛而阻礙視野,肩膀的傷一陣陣抽痛。

  但他仍拚命思考。他絞盡腦汁,連連眨眼,卯足了智慧,尋找答案。

  直到他察覺某個已經離他非常近的事物存在,並未花上太多時間。

  他輕輕咬緊嘴唇,明白地說了出來。

  「是死亡。」

  「很~好,答得好!」

  忍者震耳欲聾的大笑聲迴蕩在石窟內。

  由於笑聲連連迴蕩,讓水滴又從冰錐下紛紛滴落。

  「你沒有運氣,也沒有智慧。但你至少有毅力。所以你要思考,拿出你的毅力去思考!」

  「是,老師。」

  他乖乖點了點頭。他不明白忍者為何這麼照顧他。

  然而,對於村子遭屠滅,獨自被放逐出來的自己而言,就只剩下一個目的。

  而忍者則把用來達成這個目的的對策與教誨,傳授給他。

  拒絕老師的話語,是他想都不曾想過的念頭。

  「還有要正直——這你倒是已經做到了啊。憑你這塊料來說,做得很好。那麼,最後一題來啦!」

  忍者就像從虛空穿出似的,忽然在他面前現身。

  是個身高只有他一半左右——像影子一樣皮膚黝黑的矮小男子。忍者是名握著閃閃發光的短劍、身披白金煉甲的圃人(RAre)老爺爺。老爺爺以閃閃發光的雙眼瞪著他,露出一口泛黃的亂齒嘲笑。

  「我的口袋裡,有什麼!」

  這是個不遵照猜謎正式規矩的、卑鄙的問題。

  他對此拚命動著腦筋想回答,但毫無頭緒。

  就在他開口要說至少讓我回答三次的下個瞬間——

  頭部再度傳來一陣悶痛,他的意識消融在黑暗之中。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至今仍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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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3 AM

第7章 『耳語、祈禱與詠唱』

  當他醒來,眼中所見仍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柔軟的床、潔淨的床單。房間被溫暖得很舒適,天花板很遠。

  成排的白石圓柱,從中往外看去,即是令人眼睛一亮的藍天。

  從庭園裡繁茂的樹木間灑落的陽光,覆上了他的眼瞼。

  「……唔。」

  他——哥布林殺手,慢慢坐起上身。

  視野很輕,很寬廣。他轉動脖子兩三次。沒有頭盔。

  也不知道裝備是什麼時候被卸下的,其他裝備以及衣服,也全都被脫下了。

  這裡是哪裡?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水之都神殿內的房間。

  至少,不是那個淪為骯髒小鬼們巢穴的地下。

  既然如此,應該可以當作其他隊員也都已經平安地完成撤退。

  「……」

  他先認知到這個事實,然後微微點頭。

  因負傷而失去意識,這樣的失態是不應該發生的。

  但只要活著,就還有下次。

  最後能贏就好。這不是問題。

  ——只是話說回來,可真做了個令人懷念的夢。

  他是在十歲被撿去扶養,十五歲時告別,所以已經至少是五年前了。

  雖然不覺得那個狡猾到了極點的老圃人會死,但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些什麼。

  某天早上,老爺爺說「我要出去旅行」,接著就這麼消失,之後再也不曾見到……

  「……好。」

  掌握住狀況後,接著他慢慢伸出右手。

  理應被拆散的骨頭已經接上,若無其事地正常運作著。

  他從拇指開始,一邊檢查關節一邊彎曲,握緊拳頭,又張開。再對左手也進行一樣的檢查。

  感覺不到任何痛楚或不適。

  即使是靠治癒的神蹟治好,仍可說極為出色。

  「……唔。」

  他正要接著檢查肋骨,卻覺得腰間不太對勁。

  轉頭一看,是一絲不掛的裸體少女。

  「嗚、嗯……」

  這稚氣的睡臉——是女神官。

  苗條、嬌嫩,彷彿一折就會斷的手臂。

  繞在他腰間不放。

  哥布林殺手嘆了一口氣。

  一個沒長什麼肉,就像纖細玻璃工藝品的少女。

  這樣的少女竟然在當冒險者,對此他並非麻木不仁。

  他小心翼翼掀開床單,檢查她從頸子到肩頭的部分。

  一身白嫩的肌膚當中,只有這個部位特別白,但並沒有傷痕。「嗯、嗚……」

  她微微動了一下,睡臉十分安詳。

  哥布林殺手幫她把床單蓋回去。

  自己想必是個很不成材的徒弟吧。

  告別後五年,至今仍未能殺光哥布林。

  而且,還弄成這樣。

  自己一個人的失敗,已經不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合計五人組成的隊伍。哥布林殺手呻吟似的喃喃說道:

  「這種情形,老師可就沒教我了啊……」

  「呵呵,看來您醒了呢。」

  這時忽然有個魅人的嗓音對他說話。

  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場的呢?只見床邊佇立著——一名白衣女子。

  身上只披著一件可以看見肌膚的半透明薄布,有著幾乎令人錯以為是女神像的美

  「那麼,不知道您感想如何?」

  劍之聖女用水潤的嘴唇輕聲說著,同時將手撐到床上,探出上半身。

  一名身上只披著一件薄布,手持天平劍令牌、司掌律法的——聖女。

  「跟我,還有她,同床共枕……」

  「不壞。」

  她輕輕把手按到他臉頰上,他點頭回答。手指碰在臉頰冰冰涼涼的。

  哥布林殺手的聲調一如往常,十分平淡。

  「這就是處女同床的神蹟……『蘇生(Resurrection)』嗎。」

  「哎呀,原來您知道?」

  「知識上知道。」

  劍之聖女噘起嘴唇,彷彿在表示真沒意思,退了回去。

  『蘇生』——凌駕在『小愈(Heal)』與『治癒(Refresh)』之上的治癒神蹟。

  為了溫暖受到惡寒侵襲的古代勇者。

  又或者是為了冷卻亢奮的大英雄身上的熱。

  為了保護重傷斃命的蠻族王不受死靈侵害。

  於是讓侍奉神的清純聖女與之同床——自古以來就有很多這樣的傳承。

  而這些不只是傳承,同時也是事實。

  侍奉神的聖女捨身祈禱,諸神才終於肯聽她的請願。

  只是話說回來,這當然並非從死亡復活。

  憑人力終究無法顛覆世界的定律。

  若不是受到諸神庇佑的「勇者」,不是化成灰,就是靈魂會消散……

  即使用上死者術師們的睿智,一般仍認為完全的死後復活是不可能辦到的。

  所謂的『蘇生』,是一種將流落生死邊緣的人,綁在這個世界,將他拉回來的神蹟。

  但實際上,冒險者很少有機會能得到這種恩賜。

  理由有三,都很單純明確。

  首先,由於必須在神殿之類的聖域睡眠,冒險中幾乎不可能施展這種神蹟。又因為一旦發展成淫穢行為,就會失去意義,血氣方剛的冒險者們很容易受到神職人員忌諱。

  基於以上這些情形,請求施術之際都必須繳納高額的捐款。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僅達黑曜等級的女神官施展不了的、神的作為。

  既然如此,除了劍之聖女以外,也就不會有人對諸神請願這項神蹟。

  她似乎察覺到哥布林殺手的視線,微微透出「呵呵」幾聲笑。

  「記得捐款從酬勞裡扣除,是冒險者的老規矩吧?」

  「雖然我認為這種事和尋常冒險者無緣。」

  「呵呵,還以為您要說什麼呢。先生不就是高居第三階的白銀冒險者嗎?」

  「……唔。」

  聽她這麼說,現在的哥布林殺手無從反駁。

  『言行舉止應該要像個銀等級』,是經常有人對他說的話。

  劍之聖女見他沉默不語,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嘻嘻一笑。

  「只是話說回來,我已經不能算是清純了……」

  這句話說得若無其事,大主教的雙眸露出笑意。

  哥布林殺手初次見到她解開黑眼帶而露出的眼睛。

  一雙帶著點茫然,無法聚焦的眼睛。

  以神的忠實僕人而言極為完美的造型當中,就只有這一點。

  她的美貌,被人以殘酷的手法破壞了。

  「哥布林嗎。」

  「是啊。」

  劍之聖女回答,顯得不怎麼在意地點了點頭。

  「已經是足足十年以前的事了吧。畢竟當時,我也是個冒險者……」

  這雙眼睛終於動了,朝哥布林殺手拋了個媚眼。

  「我被哥布林捉住,在洞窟裡——您打算問他們對我做了什麼嗎?」

  「……我知道。」

  哥布林殺手簡短回答。她聽了後不由得發出「呵呵」幾聲低笑。

  「我像個孩子似的,一直哭著說好痛,好痛。」

  她對自己那留有泛白傷痕的白嫩手臂,以及豐腴的雙腿——

  宛如要向他人展示似的,以纖細手指輕輕撫慰。

  「可是啊。」她開口,水潤有光澤的嘴唇,吐出稚氣少女似的嗓音輕聲說道。

  「我看得見。雖然很模糊,但你那影子般的模樣,我都確確實實看見了。」

  女性的玉手緩緩從自身的肉體上挪開,在虛空中比劃了幾下。

  瓷器般的手指,在空中逐漸描繪出哥布林殺手的輪廓。

  「彷彿隨處可見,只不過一旦移開目光,就隨時會消失似的……」

  「……」

  「影子般的人。」

  哥布林殺手不說話了。

  他轉頭環顧四周,檢查自己的裝備。

  整套盔甲、劍與盾牌,乃至於雜物袋,全都收在一起放在床邊。

  這些裝備被血與污泥弄髒,已經是家常便飯,但鎧甲已經損壞得相當嚴重。出發冒險前才修繕過,看來是需要買一套新的了。

  「我想修繕裝備。這裡有工房或武具店嗎?」

  劍之聖女不回答。

  她以那對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凝視著她所謂「影子般的人」。

  「人這種生物,女人這種生物,是很脆弱的。」

  柔軟的床被微微壓出聲響。

  劍之聖女悄悄探出上身,來到哥布林殺手身旁,依偎著他。

  豐滿的乳房一震。

  「相較於邪惡的強大,眼看隨時都會被壓垮……」

  柔軟而豐滿的,肉的觸感。溫暖。

  「……我,很不安。很害怕。這樣很奇怪吧?」

  飄蕩在空中的——是玫瑰香氣嗎?有著淡淡的甜香,令滿室芬芳。

  「人稱劍之聖女的女人,每晚、每晚,都擔驚受怕、恐懼得難以自持。」

  說著她輕輕抓住自己的肩膀與胸部。

  薄布被撥亂、鬆脫,露出衣衫不整的模樣。

  只要是男人——且知道她是什麼人的話,即使喪失理智也不奇怪。

  她是劍之聖女。

  十年前與魔神奮戰,拯救了世界的女人。

  一個即使眼睛被燙瞎,仍持續保有如此強大魅力與美貌的女人。

  一旦被她用水汪汪的眼睛凝視,相信不會有人抗拒得了。

  「畢竟這世界就是這樣。無論獲得多少幫助,都……」

  「只不過,相信其他人都不可能會懂。是吧?」

  「是嗎。」

  但哥布林殺手答得很簡短。

  用平淡的,一如往常的聲調。

  「『是嗎』……呵呵。」

  大主教笑出聲音來。笑得像是覺得滑稽,又像感到遺憾。

  「什麼地方,好笑?」

  「您不覺得這樣很可笑嗎?要知道,我可是過去曾討伐過魔神的女人呢。」

  ——而我竟然害怕小鬼。

  說著她迅速退開,整理好弄亂的薄布。

  她手上拿著劍與天平的令牌,不知從哪兒抽出黑色眼帶,遮住眼睛。

  她堅毅佇立的身影之中,已經讓人絲毫感覺不出先前那種淫靡。

  「響。」

  忽然間,這雙被遮住的眼神,求救似的望向哥布林殺手。

  「請問您,願意拯救我嗎?」

  他什麼話都不說。

  也許應該說,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因為等到他開口想響應,大主教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柱子後。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過了一會兒,是沉重的門扉開啟、關上的聲響。哥布林殺手重重呼出一口氣。

  他將女神官繞在他腰上的苗條手臂輕輕解開,下了床。

  用力扭轉僵硬的身體舒展了一會兒,此時她的眼瞼微微動了。

  「嗚、嗯……嗯……?」

  女神官揉著惺忪的睡眼,慵懶地起身。

  她茫然看著四周,但當眼睛一對焦,瞬間就滿臉通紅。

  「咦,啊,哇、啊,這,呃…………」

  她慌張得手忙腳亂,抓起床單纏在露出來的平坦胸口遮掩。

  哥布林殺手對她這副窘態看也不看一眼,拿起了自己的衣服。

  「你、你你、你看了嗎!」

  「對。」

  女神官一張臉立刻窩囊地皺在一起。

  見她一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模樣,哥布林殺手想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放心吧。」

  女神官苗條的肩膀忽然一震。

  「沒留下傷痕。」

  被他這麼一說,這次女神官只能萬分懊惱地低下頭去。

  哥布林殺手連該說什麼話都想不到,默默穿上衣服。

  在內衣外穿上鎧甲內襯,再套上煉甲。所幸,煉曱並未破損。

  但皮甲多半已經不能用了。雖說也不是多麼有感情的東西……

  只是覺得購入新的皮甲後,要花時間讓新品服貼,會很麻煩。

  「你、你的傷,已經好了嗎?」

  應該是終於鎮定下來了吧。

  她用手按住遮在胸前的床單,也輕輕下了床。

  「嗯。」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女神官和他背對背,也穿起了衣服。

  先套上樸素的內衣褲,裹住沒什麼肉的胸部與屁股,上頭再披件襯衣。她遺憾地看著肩頭開了一個大洞的煉甲,穿上了神官服。

  侍奉以質樸儉約為宗旨的地母神,她已將破損的部分修補得十分工整。

  扣掉這一點,她本來就是個從不曾化過妝的少女。

  和一身重裝備的哥布林殺手相比,整裝起來快得多了。

  「哥布林殺手先生……」

  「什麼事。」

  哥布林殺手聽到女神官在背後戰戰兢兢叫他,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他一邊聽著後方的衣物摩擦聲,一邊穿上皮製綁腿,再纏上護脛。

  小鬼的身高很矮,不能疏於足部的防備。

  「那個,你是不是……在逞強?」

  「為何這麼想。」

  「總覺得,你和平常不太一樣……」

  這句話讓他短暫地停下了穿戴裝備的動作。

  「……不。」

  一瞬間的沉默之後,他毫不遲疑地斷言。

  拿起凹陷得更嚴重的鐵盔,牢牢戴在頭上。吸一口氣,呼出。

  「完全,沒有兩樣。」

  哥布林殺手一邊感覺女神官有話想說的視線射在背上,一邊站起。

  他非得去購置武器裝備不可。

  糧食、醫療品、其他種種。要剿滅哥布林,裝備再重要不過。

  「請問,哥布林殺手先生……?」

  「什麼事。」就在他聽見細微的喊聲而轉過身去的時候——

  「就是這裡吧!」

  厚重的門被人以彷彿要撂倒殺父仇人似的勢頭,一腳踹開。

  「聽說你們兩個都醒啦!還好嗎?要不要緊?」

  不用說也知道,這名在堅毅又清新的叫喊聲中瀟灑跑來的,就是妖精弓手。

  她甩著綁在腦後的頭髮、搖動長耳朵的模樣,就像是把「好心情」畫成了一幅畫。

  一張伶俐的臉孔像小孩子似的亮了起來,身後則跟著一副拿她沒轍模樣的礦人道士與蜥蜴僧侶。

  「看來你們不要緊啊,齧切丸,還有小丫頭也是。」

  「哎呀呀,真是萬幸。還好施術總算沒太遲。」

  眾人都一樣笑逐顏開,說話也變得雀躍。

  哥布林殺手「唔」了一聲,目光在三人臉上轉了一圈,點點頭說:

  「……所有人都沒事吧。」

  「這句話輪得到歐爾克博格說嗎?」

  「金絲雀怎麼樣。」

  「沒事沒事。我反而要說,最危險的就是歐爾克博格你自己啦。」

  好大的床!妖精弓手輕盈地跳上去,讓平坦的屁股陷進床墊,微微噘嘴:

  「她呀,一醒來就『哥布林殺手先生!?』地哭喊個不停,安撫起來可辛苦了呢?」

  「哇、哇、哇,等、等一下,不是講好,不說的……!」

  女神官被妖精弓手揶揄,又紅了臉,高高舉起手抗議。

  但妖精弓手只應了句:「不說出來他怎麼會懂?」顯得全不放在心上。

  蜥蜴僧侶愉悅地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尖。

  「但不管怎麼說,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必再擔心,可以重啟探索了啊。」

  畢竟先前也放過了那群小鬼。聽完蜥蜴僧侶的話,哥布林殺手點了點頭。

  凹陷的鐵盔微微摩擦作響,蜥蜴僧侶「囉」的一聲,眼睛轉了轉。

  「看來在這之前,先去備好武具才是上策……」

  「長鱗片的,你傻了唄。在這之前得先去吃飯。我的肚子都要縮進去啦。」

  「哎呀,這話有理。」

  聽礦人道士插科打譯,蜥蜴僧侶刻意伸手在自己額頭上一拍。

  看到女神官被他們的互動逗得嘻嘻笑了幾聲,妖精弓手像隻貓似的瞇起了眼睛。

  「話是這麼說啦,不過礦人要是不凹下去一點,我看腰帶都要繃斷了吧?」

  「哈!別看我這樣,和某個鐵砧不同,體型可算得上英俊挺拔呢。」

  你說什麼鬼話!?妖精弓手豎起一雙長耳朵反問,吵得不可開交,熱鬧非凡。

  哥布林殺手看著這與平常沒有兩樣的互動,看著這幅光景。

  他的視線,就像旅行者見了某種幻影時那樣,像是為了辨明真假而看。

  「……每個人都,還沒進食?」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這個並未針對誰而問的問題——「是」女神官率先回答。

  「啊,我有一部分是因為要幫忙進行『蘇生』啦。」

  「為什麼。」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他不懂。聽見這種聲調,女神官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說了:

  「約好等過了眼前這一關,大家要一起吃頓飯。」

  「唔……」

  「既然約定了,就要遵守喔?」

  她的微笑,就像一朵暖陽中綻放的花。

  ***

間章 「一名冒險者對其他冒險者多管閒事的故事」

  啊啊,可惡,屁股好痛。果然馬車這種東西,搭起來就是不對勁啊。

  我也和這女人到處冒險過,不過冒險者還是徒步最好。

  我?我們是去……算是送貨吧。偶爾啦。偶爾也會接這種的……畢竟有人拜託我。

  幾位小姐們呢?像你們這樣全是女生,冒險方面也有很多地方很辛苦吧?

  哪裡辛苦?你們想想,又不能騎馬,還有月事之類的啦,得調整休假——

  ……噗啊!喂你給我等等,哪有人劈頭就往隊友身上發『黏絲(Spider Web)』的!

  「他說話,沒分寸,對不起,喔?」

  ……呃,好好好,是我不對……

  可是啊,只有三個女生的隊伍,多防著點總是不會吃虧吧。

  畢竟危險的不是只有怪物或盜賊,同為冒險者的人類裡頭,惡劣的傢伙也大有人在。你們是初學者嗎?需不需要幫忙?哎呀你們冒險順利成功了呢,那就跟你們收點學費吧。然後付不出來的話,裝備被剝走已經算客氣了,搞不好還會弄成債務,綁得你們脫不了身。

  不管什麼時代,都有可能碰到「壞前輩」。

  雖然比起以前是有變好啦。之前就有個裝壞耍帥的新人,在酒館被圍毆,被剝得乾乾淨淨……。

  「這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你是叫我別拿老故事嚇唬她們?沒關係啦,只要先嚇到,之後不就會小心點了?

  當然不是說所有人都壞,但不壞的也未必是什麼好傢伙。

  我們不都是具有語言可祈禱的人(pRAyer)嗎?

  爭執的時候就是會爭執;不合的時候就是會不合;討厭的時候就是討厭。不都是這樣?

  啊啊,偶爾會看到,有的隊伍裡只有一個男人,剩下全是女的,爭得可陰險了。

  我追求的是更單純的交往啊。是愛啊,愛。愛就得自由才行。

  「…………」

  喂,我說了什麼會被人瞪的話嗎?

  總之,不管怎麼說,小姐你們最好還是小心點。

  聽說最近這個水之都也鬧得沸沸揚揚,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件。

  ……哎,不過既然他會待在這座城市,想必就是跟哥布林有關吧。就算帶著不得了的劍,要是還來不及揮就被偷襲,可就沒戲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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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5 AM

第8章 『夾上書籤』

  溫暖的陽光,以及清涼的水邊清風。

  人們開心喧囂。熱鬧的市場。

  在這有著無數異鄉人與諸多種族聚集的城市裡,冒險者根本不稀奇。

  但一名年輕的神官少女,和一名光天化日仍戴著鐵盔遮住臉的男子——這樣的兩人並肩走在街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還好天氣放晴了呢!」

  「是啊。」

  女神官臉頰微微發燙,輕快地跟在哥布林殺手身後。

  她珍而重之地抱著一個包裹,腳步也很輕快。

  「……我來拿嗎。」

  「不用,我拿就好!」

  女神官笑咪咪地回應。

  哥布林殺手點點頭說是嗎,悄悄放慢了步調。

  過了一會兒,女神官的側臉來到他肩膀旁,仰望鐵盔,窺看他的情形。

  模樣就像為了第一次散步而高興的幼犬。

  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與商人,從他們身旁走過時,無不朝他們瞥上一眼。

  女神官開口想跟他談談這點,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就閉上了嘴。

  哥布林殺手就是這樣,想也知道他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要是其他同伴看到這種光景會怎麼想?女神官不明白。

  畢竟妖精弓手、蜥蜴僧侶、礦人道士等三人,現在——就在他們的腳下。

  『吶,歐爾克博格你們就好好休息吧!』

  『畢竟前鋒和施法者都少了一位,我們沒打算魯莽行事。』

  『反倒是沒有裝備的戰士,未免太脆弱咧,根本不敢帶上。』

  用餐時三位冒險者做出了提議。

  女神官感到過意不去,但由於狀況尚未調整好,只低頭說了聲:「對不起」。

  但連哥布林殺手都老實答應,讓他有點吃驚。

  『拜託了』雖然當時女神官不明白他短短說出這句話時,是什麼心境……

  但到了現在,她自認對於他的思考,大致上能夠理解。

  與小鬼英雄那一戰,查出有一處階梯暗藏在石櫃中。

  而哥布林把那間墓室用來埋伏,就表示該處是哥布林已經侵佔的領域。

  那麼就非得調查一番不可——畢竟,他們讓哥布林英雄給跑了。

  雖說先前的戰鬥,大大削減了哥布林的戰力,但冒險者這一方也元氣大傷。

  而時間永遠站在小鬼那一邊。

  既然如此,沒有理由讓本領紮實的獵兵、武僧與術師閒著。

  在這期間,留下的戰士與神官則應該調整好身心狀況與裝備,因應下一趟探索。

  ——不過,這當中有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顧客太多,冒險者公會分部的工房,表示不接太小筆的訂單。

  哥布林殺手只是要買皮甲、盾牌與劍,就被對方以苦澀的表情搖頭拒絕……

  到頭來,他只能去外頭採買,女神官毫不猶豫地說要一起去,於是就發展成了現在的情形。

  女神官雀躍地跟他說話,雖然每次都得到了明確的響應,但是……

  「雖然也很擔心大家,不過相信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嗯。」

  「你的傷,已經好了嗎?」

  「嗯。」

  「畢竟跟我比起來,哥布林殺手先生受的傷才重呢。」

  「嗯。」

  「不可以,逞強喔。」

  「嗯。」

  女神官不高興地嘟起臉頰,停下腳步。

  哥布林殺手察覺不對,已經是又繼續走了幾步以後的事了。

  他歪頭納悶,心想有什麼問題嗎?

  「怎麼了。」

  「……真是的!還『怎麼了』呢——」

  女神官食指筆直指向他,逼近過去說:

  「我是在生氣!」她儘可能豎起眉毛,但總覺得少了點魄力。

  畢竟,周圍人們的視線讓她無法忽視。

  他們想必覺得這是冒險者之間的打情罵俏——不,多半以為是兄妹吵架吧。

  起初一臉狐疑注視的行人,也像看見令人莞爾的光景似的瞇起了眼睛。

  「哥布林殺手先生,你從剛剛就一直只回我『嗯』!」

  「是嗎?」

  「是啊!」

  「……是嗎。」

  「還有,『是嗎』也很多。」

  「……唔。」

  哥布林殺手雙手抱胸,沉吟起來。

  人來人往的大街喧囂。抬頭看去是一片藍天,小鳥悠哉地飛在天上。

  他煩惱了好一會兒後,以緩慢的動作點點頭。

  「……我儘量。」

  「請你儘量。」女神官說著嘻嘻笑了起來。

  這個正經八百的冒險者一旦說了「儘量」,就真的會盡力去做。

  雖說他們只有短短幾個月的交情,但這點她還懂。

  隨著她以輕快的步調跨出腳步,哥布林殺手也同樣跨出腳步。

  沒多久,兩人的步伐再度對齊,女神官的臉也再次並列到他肩膀旁。

  只是這麼一件小事,卻讓她莫名開心。

  「那麼,你說要買東西……」

  「嗯」他回答後,伸出手掌,像是要她「等一下」。

  看樣子似乎是還有話要說。

  這種笨拙的客氣法,讓女神官又忍不住嘻嘻笑了幾聲。

  「我要去看武器,還有護具。因為壞了。」

  哥布林殺手的鐵盔,朝向女神官不動。

  他的臉被遮住,看不出表情,只見一雙藏在影子裡的紅色眼睛微微發亮。

  「你要,怎麼做?」

  「我想想……」

  女神官將纖細的手指按到嘴唇上,歪了歪頭。頭髮往旁灑下,乘風飄動。

  其實她覺得,不用問也知道。

  「……這個,是在跟我商量嗎?」

  「我是這麼想。」

  「真是的……」

  聽哥布林殺手說得理所當然,她傷腦筋地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的煉甲也破了。」

  女神官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特意說得像是公事公辦。

  「所以想說,希望找間可以修好的店——這樣。」

  「買新的比較快吧。」

  哥布林殺手的回答極其乾脆。

  這個人真的什麼也不懂。女神官半翻白眼地抬頭看他。

  「……我才不要呢。」

  「為什麼。」

  這次輪到哥布林殺手歪頭納悶了。

  「因為啊,」女神官抱緊了她小心翼翼捧著的包裹——抱住裝在裡頭的煉甲。

  「這個,不是我被哥布林殺手先生第一次稱讚時的東西嗎?」

  哥布林殺手停下腳步,看著她的臉。

  女神官像是要把寶物拿給他看似的,重新抱好胸前包裹,難為情地撇開視線。

  「你不記得了?你說雖然煉孔大了點,但有了這個就擋得住他們的刀刃。」

  「是嗎。」

  他用有點像是硬擠出來的聲音,說道。

  「……的確是呢。」

  §

  兩人來到的武具店,生意似乎還算興隆。

  裡頭有火在燒大釜,聽得見揮動槌子的聲響,昏暗的店內雜亂地陳列出各種武器與盔甲。

  這種一目瞭然的武具店風格,是公會裡的工房所沒有的。

  「哇……」女神官會看到眼神發亮,也無可厚非。

  從不曾見過的武器,到連怎麼穿戴都不知道的護具,每一件都是那麼稀奇。

  女神官從中發現她認得的武器,「啊」一聲叫了出來,輕輕拿起。

  「原來也有賣連枷錘(FlAIl)呢。」

  這種用鎖鍊把秤鉈接在棍棒前端而成的煉錘,據說是從脫谷機發展出來的武具之一。

  由於侍奉地母神的神職人員當中也有人在用,女神官便挺起她平坦的胸膛表示:「這個我知道」。

  「要買嗎?」

  「不……」

  被哥布林殺手冷淡地一問,女神官眼神亂飄。

  她實在沒有勇氣站上前排。如果只是要拿來護身,她還有錫杖可用。

  「……我就不必了。」

  到頭來女神官輕輕將連枷錘放回架上,快步走向一名狀似店員的男子。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啥?」

  這人瞪了她一眼。女神官被他一盯,不由得低下頭去。

  是名年輕男子,推測大約二十歲上下,卻又有幾分像是剛滿十五歲成年的感覺。

  他絕非粗人。衣服很乾淨,頭髮與鬍子也都剃得整齊。

  然而那難以言喻的……鬆懈、懶散的反應,硬是讓她覺得一股寒氣往上竄。

  「喔喔,歡迎光臨——有什需求嗎~?」

  「呃,我想修理護具……修理這件,煉甲。」

  女神官戰戰兢兢遞出煉甲,店員隨手灘了開來。

  「啊,這已經破洞咧。買新的會不會比較省事?」

  「不,麻煩修理……」

  「好好好,修理是吧。」

  男子說著,視線在女神官苗條的肢體上掃過。

  他的視線老實不客氣,很沒規矩,在她身上舔拭似的上下游移。

  「設計有沒哪裡要改?」

  「不、不用了…………」

  女神官覺得臉頰一陣火熱,連連搖頭。

  店員這樣招呼客人是正常的嗎?這在邊境鎮上完全無法想像。

  還是說其實正好相反,是因為自己一看就是個菜鳥,才被對方給看扁了?

  一想到這,的確有些懊惱,但……

  「我要修理。」

  是哥布林殺手。

  女神官把低垂的視線拉起,看到眼前有道披著煉甲的背影。

  店員從另一頭被骯髒的鐵盔湊近,發出「嗚」的一聲怪叫。

  「銀、銀等級……」

  店員想必是看清楚了在他胸前搖曳的銀色識別牌,嗓音有些顫抖。

  「好、好的。要修理是吧?呃……」

  「皮甲,還有圓盾。麻煩動作快。跟她的煉甲一起。」

  「呃,像是清理髒污……還有這個,盾牌——沒有握柄……?」

  「清理就免了。握柄是我拆掉了。」

  「還有,費用……呃,如果要特快,就必須加價……」

  「我有。」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裡取出一隻皮袋,扔到櫃檯上。

  皮袋發出沉重的唰一聲落下,摔得形狀都垮掉了。是金幣。

  「謝、謝謝惠顧…………」

  「劍我也要看看。」

  「啊,呃、現在的話店裡連真銀(Mithril)的劍都有備貨!」

  「不需要。」

  他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走向雜亂插在木桶裡的一叢劍,抽出一把。

  是把非常非常平凡的雙刃長劍。劍柄也很長,算是所謂的半手劍吧。(即混種劍(Bastard Sword)。約略等於握柄加長的長劍,單手或雙手握持皆可。)

  「啊,如果喜歡這類款式,店裡有礦人打造的好劍……」

  「太長。」

  他唰的一聲,隨手將劍插回木桶,翻了幾下,接著抓出的是一把小把的單刃劍。「啊啊,您偏好短劍嗎?那麼我們有從遺蹟發現、上頭附加了法術的貨色喔。」

  「法術。」

  「是啊!」店員拉高了聲調。

  「讓刀刃更銳利不在話下,而且敵人一接近,就會發出聲響警告……」

  「不需要。」

  他的回答堪稱名副其實的一刀兩斷。

  「就這把。雖然長了點,我會自己磨短。等候修理期間,借你們的磨刀石一用。」「不、不好吧,這位客人,這種東西,頂多只能拿來殺殺小鬼……」

  「我就是要拿去殺小鬼。」

  店員臉上擺出的已經是一種無法言喻、難以形容的表情。

  但哥布林殺手絲毫不放在心上,顯得一如往常。

  ——他的意思,大概是在叫店員別在意吧。

  實在是,有夠難懂。

  女神官臉頰一緩,悄悄吐出一口氣。

  §

  「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怎麼了。」

  「誰叫哥布林殺手先生你……」

  待修理結束,走出店門後,一陣午後的風輕輕吹過。

  天空很藍。初夏的陽光令人舒暢,運河潺潺流動的水聲十分悅耳。

  「雖、雖然不可以笑,可是……」

  女神官發出鈴鐺滾動似的聲音笑個不停,同時輕輕用指尖擦去了眼角滲出的眼淚。

  他把劍刃磨得短了一大截,店員看不下去而開口,接著……

  「你說『我會拿來投擲用過就丟所以不成問題』……!」

  「是事實吧?」

  「那個店員表情有夠誇張的耶?」

  「是嗎?」

  是呀——女神官在發笑的空檔,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儘管覺得身為地母神的信徒,不應有這樣的舉止,但她就是覺得心情很好。

  一直在內心告訴自己要反省之餘,卻也會偷偷祈禱:「稍微笑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就在這時……

  「來喔來喔,讓人臉頰都要融化的『艾思克林』!好吃得不得了的『艾思克林』喔!」

  穿透大街上喧囂而迴蕩的喊叫,以及手搖鈴喀啷喀啷的聲響。

  「艾思克林……?」

  女神官想看看是什麼東西而停下腳步,結果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小的灘販。

  孩子們大聲歡呼著,跑在石板路上湧向這個攤販,接連朝店員遞出硬幣。

  「那間店賣的是什麼東西呢?」

  從遠處看不清楚,但從孩子們的模樣來看,會不會是點心類的東西?

  女神官朝哥布林殺手頻頻瞥了幾眼,他便點了點頭。

  「無妨。」

  「啊,好的!謝謝你!」

  女神官滿臉喜色,深深一鞠躬,然後頭髮一甩跑了過去。

  要混在孩子們當中排隊,的確有點令人難為情,然而……

  ——要知道,我也才十五歲呢?

  她說服自己只不過是兩、三歲的差距,總算獲得了這種點心。

  而這『艾思克林』是一種彷彿快要融化的白色冰塊似的物體。

  或許是意識到要配色,上面放著一顆小小的紅色櫻桃。

  這種點心裝在堅硬的餅乾盒上,女神官用湯匙舀了一匙,送到嘴邊。

  「——哇、哇、哇啊!」

  緊接著立刻笑容滿面,表情亮起。

  她瞪圓了眼睛,興奮地轉頭去看哥布林殺手。

  「好棒!這個,又冰又甜——!--」

  「好吃嗎。」

  「是,非常好吃!因為我在神殿,都不太吃得到什麼甜的東西——」

  她嘻嘻笑了幾聲,露出緬靦的微笑。

  「今天有一點點,自己耍詐了的感覺。」

  「是嗎……姆,這就是所謂的冰品吧。」

  哥布林殺手覺得稀奇似的,仔細打量著攤販。

  冰得很冰的金屬容器裡,裝著滿滿的『艾思克林』。

  店員用大匙舀起這種點心裝盤,但就他所見,並沒有魔法的痕跡。

  皮膚曬黑的店員,看來也並非魔法師。

  「……不藉法術之類的手段,這冰是怎麼弄的。」

  「是,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原理就是了。」

  店員並未放在心上,笑咪咪地蓋上容器的蓋子。

  「是有個學士大爺發現說,只要把水灌進火的秘藥,就會變得十分冰涼。」

  「喔?」

  「然後做出冰之後,再放進另一種秘藥,就會變得更加透心涼!」

  「原來如此。」

  「拿來冰酒也很好喝,冰水果也很好吃。」

  「唔。」

  「於是才想到說,如果把牛奶冰起來試試看,會不會變美味——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聽到了一項有用的情報。」

  他的聲調興味盎然,就像個聽人揭曉戲法謎底的孩童一般。

  從沒看過他表現出這種語氣與態度,至少足以讓女神官忍不住連連眨眼。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裡取出一枚大金幣,朝店員扔去。

  「不用找了,給我一份。」

  「好的,謝謝惠顧!」

  店員以爽朗的聲調響應完,用熟練的動作舀出了『艾思克林』。

  哥布林殺手觀察店員的動作,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

  女神官忍不住發出笑聲,哥布林殺手不可思議地回過頭去。

  「怎麼了。」

  「沒有,因為我現在明白哥布林殺手先生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情了。」

  「……是嗎。」

  與其站著吃,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品嚐比較好。

  在女神官的提議下,兩人一起走向設置在路邊的一整排長椅。

  兩人並肩而坐,舀起冰品,一邊用舌尖感受冰涼與甜蜜,一邊看著周圍景色。

  女神官不由得往旁仰望,發現他也一邊從鐵盔縫隙間一口一口吃著,一邊凝望。

  葉隙間灑下的溫暖日照。從運河上吹過的涼風。人們開心的談笑聲。

  鋪得整整齊齊的石板上,馬車喀噠作響地駿過。

  「真是不可思議呢。」

  女神官瞇起眼睛看著這片景色,小聲吐露心聲。

  「誰也沒想到,自己腳下有哥布林……」

  「……嗯。」

  「當然了,畢竟已經有人受害,我想,大家一定覺得很害怕。」

  可是,誰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剛才的武具店店員就是這樣。

  賣冰品的小販也是。

  現在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都是如此。

  之前在邊境鎮上——是什麼情形呢?

  記得是感覺怪物的威脅離自己很近,不過……

  「……小時候。」

  他小聲開了口。

  「我以為只要踏出一步,地面就會崩塌,讓我掉進洞裡死掉。」

  「咦……?」

  哥布林殺手喃喃說起,女神官停下了小匙子的動作。

  「有一陣子,我總這麼覺得,連走路都會遲疑。」

  櫻桃從快要融化的『艾思克林』頂點,往山腰滾落。

  女神官也不去管,只顧著凝視哥布林殺手的臉。

  雖然有鐵盔遮住,讓她看不見底下的表情。

  「這並非全無可能,但,誰也不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然而,他——似乎微微笑了。

  「姊姊,還有她,都取笑我……我花了好一陣子,才發現即使害怕,也非走不可。」

  「就是這麼回事……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

  風伴隨著婆娑聲,從兩人之間吹過。

  「但我……現在還是怕得不得了。」

  怕什麼?他沒說。為什麼?他也沒說。

  女神官不想追問。

  他們認識到現在,只有短短幾個月。

  不過這幾個月來,她始終待在他身邊。

  她不可能……會不明白。

  「你們願意幫忙,我很感謝。」

  哥布林殺手用平淡的、盡力裝得一如往常的平靜聲音說了。

  「可是,你們沒有必要幫我。」

  女神官不回答。

  她低下頭,無意義地用小匙子在開始融化的『艾思克林』上亂插一通。過了一會兒,她摘起櫻桃,放進嘴裡。

  酸酸甜甜之中,有著籽堅硬的感覺。

  她鬧彆扭似的,刻意嘟起了臉頰。

  「……我不是說過,我會隨自己的意思去做嗎?」

  「是嗎。」

  「就是呀。」

  「……」

  「……你這個人,真的是教人拿你沒辦法耶。」

  哥布林殺手仰望藍天,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女神官沒規矩地把叼在嘴唇上的櫻桃梗蕩啊蕩的。

  到頭來,他選擇的是一句簡短的話語。

  「抱歉。」

  「這種話,我不想聽。」

  「……抱歉。」

  「……雖然,是沒關係啦。」

  ——我還不是一樣,對害怕的東西就是會感到害怕。

  也不知道這句低喃,他是否有聽見。

  「……好冰!?」

  融化的冰品滴到手上,讓女神官驚叫出聲。

  她尷尬地看向哥布林殺手,用手帕仔細擦拭。

  拿來當盤子的餅乾盒,也已經沾得濕透,變得軟綿綿的。

  「……嗚嗯!」

  她把冰品連著餅乾盒一起大口吞下。吃完最後一口後,冰得她頭部一陣陣刺痛。

  女神官遮掩著輕輕擦掉眼角流出的眼淚,站了起來。

  「那麼,我們走吧,哥布林殺手先——……」

  「哥布林殺手,原來你在這啊!」

  這個充滿霸氣的嗓音,女神官也聽過。

  然而,這嗓音照理說是不可能在這座城市聽見的。

  抬頭一看,出現在眼前的是名身穿藍色盔甲、背著長槍,面貌精焊的冒險者——長槍手。

  「你這小子,寫信把人叫來自己卻……小心我跟櫃檯小姐告狀啊!」

  「告什麼狀。」

  「告訴她說你跟這女生在到處玩耍!」

  「只是購物。」

  就像待在邊境鎮上時那樣,長槍手強硬地逼上前來,哥布林殺手嫌麻煩地擋開。

  一旁的女神官則紅著臉,莫名地匆匆整理起服裝儀容。

  因為既然長槍手出現在這裡,就表示她也會出現。

  「嘻、嘻、嘻嘻。」

  魔女擺動豐滿的肢體,如影隨形地依偎在長槍手身邊。

  她的目光流轉到女神官身上,嫵媚地瞇了起來。

  女神官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啊,呃……」

  「你看來很有精神,呢。太好了。」

  「啊,是的!」

  女神官趕緊從長椅上彈起來,朝魔女一鞠躬。

  神官帽一歪,她伸手按住,重新戴好。

  因為女神官覺得,魔女真個是個非常迷人的女性。

  她不想在魔女面前露出太見笑的模樣,於是小小清了清嗓子:

  「呃,請問兩位怎麼了呢?來這裡……是為了工作?」

  「是、吧。工作。你這麼猜,就對,了。」

  嘻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捉弄她,魔女的微笑與回答都讓人難以捉摸。

  魔女手一轉,就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了長煙管,用『印夫拉瑪拉耶(點火)』點著。

  一陣甜香飄了過來。繞上這層香氣的她,輕輕用手肘往長槍手背上一頂,說聲:「快啊」。

  「……嘖。」

  但長槍手仍瞪著哥布林殺手好一會兒,才露骨地啐了一聲。

  「……拿去吧。」

  「唔。」

  「受不了,我可不是搬運工,別叫我送這種東西來好不好?」

  他說著交給哥布林殺手的,是一隻裝滿東西的麻布袋。

  哥布林殺手將這看上去就顯得很沉重的麻布袋,牢牢塞進雜物袋裡。

  然後將鐵盔朝向長槍手,淡淡地說道:

  「不好意思。多虧你幫忙。」

  「……咕!」

  「因為就我所知,最靈活又能信任的冒險者,就只有你了。」

  「咕嗚嗚嗚嗚嗚……!」

  「……嘻、嘻、嘻嘻。」

  魔女忍俊不禁地發出笑聲,長槍手於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只是魔女當然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他的視線也就被四兩撥千斤了。

  「……你們人手夠嗎?如果有酬勞,我也不是不能幫幫你。」

  「不用,勉強夠。」

  女神官跟著魔女露出笑臉。

  雖然只是隱隱約約,但自從上次的剿滅小鬼大戰以來,她覺得好像漸漸搞懂這兩人的關係了。

  「倒是啊,這種東西……這邊明明也有在賣吧!自己買啊!」

  「這邊的貨色不行。」

  是在遮掩害羞、懊惱還是兩者都有?

  長槍手吠叫似的抱怨著,哥布林殺手朝他搖搖頭。

  「得要夠細的才行。」

  「……喔是喔?」

  長槍手一副厭煩的模樣,聳聳肩膀,彷彿在說隨便啦怎樣都好。

  「不過,這種東西,你打算用來做什麼啊?」

  「那還用說。」

  女神官恍然加深了笑容。沒錯,那當然了。他不管什麼時候都正經八百。

  雖然也就是因為這樣,才令她擔心,沒辦法丟下這個人不管……

  「當然是剿滅哥布林。」

  真的是拿這個人沒轍呢。

  §

  女神官與哥布林殺手和他們兩人道別,到處採買了許多東西,然後踏上歸途。縱使夏季白天很長,但太陽已經快要西沉,火紅的夕陽,人影拉得長長的。

  雖說無論夕陽把影子拉得多長,女神官的背影還是只到他的肩膀。

  她不經意地抬頭,看看他位於自己上方的臉。看看這張被鐵盔遮住、讀不出表情的臉。

  ——我,追得上他嗎?

  在自己胸前搖動的識別牌,是黑曜,第九階。遠遠不及他的白銀。

  一個只管剿滅哥布林,被稱為哥布林殺手的人。

  從認識他以來,已經過了幾個月。

  有瞭解的事,也有不瞭解的事。

  有他教會的事,也有不是靠他而學會的事。

  「……啊。」

  她神遊物外時,腳步仍然在前進,目的地已經近了。

  潺潺水聲變大,忽然間抬頭一看,眼前就是律法的神殿。

  還有三名各自身穿不同裝備,模樣各不相同的冒險者——

  女神官染上晚霞色彩的臉孔,就像紅花綻開似的露出笑容。

  「原來大家都回來啦!」

  「對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呢!」

  妖精弓手面容疲憊,卻露出豁達的笑臉,輕輕揮手。

  「回到地上一看,才發現你們兩個不都還沒回來嗎?所以……」

  「我們就討論說難得有這機會,要不要一起去迎接你們。」

  她身旁的礦人道士,用捻了捻白鬍鬚的手,在突出的肚子上一拍。

  「此外我們查到了幾個有點棘手的問題,就一邊吃飯一邊商量吧。」

  「等等,礦人!禁止把工作帶進用餐場合啦,禁止!」

  「你什麼都『禁止』,小心沒男人要喔?」

  「唔……!」

  妖精弓手豎起長耳朵,反過來逼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礦人道士當然又嗆回去,一如往常,鬧哄哄地吵了起來。

  「真受不了,你們兩位感情可真要好呢。」

  女神官剛認識時還會試著勸架,但現在已經習慣了。

  哥布林殺手朝熱鬧的景像一瞥,立刻又轉開了視線。

  「情況如何。棘手是指什麼……哥布林嗎?」

  「不,這說來話長……」

  蜥蜴僧侶喉頭發出咕嚕聲,尾巴大動作一甩,打在地上。

  「並非站著三言兩語就能說完,我想在神殿內召開作戰會議。」

  「啊,如果是這樣——」

  女神官表示想到了好主意,在他們兩人的對話中插了嘴。

  她把抱在手上的行李,交給了伸出手來的蜥蜴僧侶。

  姑且不論個人裝備,糧食等等則是屬於全隊的共有物資,必須所有人都檢查過。

  「今天由我來做飯,之後大家再一起商量吧?」

  「貧僧沒有異議,但不知道小鬼殺手兄意下如何?」

  「我也無所謂。」

  他的回答很冷淡。

  女神官噘起嘴唇,抓準了時機反將他一軍。

  「那麼,哥布林殺手先生,吃飯的時候,請你要講些哥布林以外的話題喔。」

  「唔……」

  「哈哈哈哈!」

  蜥蜴僧侶愉快地轉動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尖給眾人看。

  「對旅行同伴(party)的意見可不能不尊重啊。好啦,二位,該動身囉。」

  被他尖銳地呼氣一吹,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就乖乖閉嘴,也是一如往常的光景。

  兩人被高大的蜥蜴人推著走進神殿,女神官正要跟上……

  忽然間卻注意到,身旁的哥布林殺手呆呆站在原地不動。

  在火紅的夕陽照耀下,延伸出長長的陰影,形單影隻,孤身一人。

  就像個玩得忘我,不知不覺間朋友都已經回家去,被獨自留下的小孩子。

  雖然女神官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

  「哥布林殺手先生,來,我們走吧?」

  「……嗯,也對。」

  聽見她的呼喚,他小聲回答。

  「是嗎。」

  同伴。他在口中復誦了一次這個舌頭還轉不習慣的字眼。

  「……就是這麼回事嗎。」

  於是哥布林殺手與女神官,一起慢慢跟上同伴們的腳步。

  ***

間章 「邪教教團遭到屠殺(Slay)的故事」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混賬Gygax!

  這是何等的大失敗(Fumble)(指在TRPG中以擲骰方式判定行為是否成功時,擲出最差的點數。往往會造成比單純不成功更糟糕的後果。),是何等的可惱!

  我等祭祀堂的位置竟然會曝光!

  我等在都市地下設置據點,暗中滲透,讓那些小鬼去收集活祭品,準備進行復活儀式。

  讓那些小鬼盡情去撒野,多擄些女人來就好了。

  只要有那件咒具,明明連魔神都能夠呼喚出來……!。

  問題果然出在沒把那個可恨的大主教給解決掉嗎?

  第一個應該遭到報應的,就是十年前,妨礙了我等神蹟的那個該死的劍之聖女……

  她連胎內都染黑了,算哪門子的聖女?為此——可惱啊!

  為什麼那些小鬼被殺光了!?哪裡出了錯?

  我等的計劃應當是天衣無縫,且充滿決定性的……!

  『不。你的計劃既不周全,也沒有決定性。』

  噢、噢噢,這個聲音,是我偉大的神啊……!

  還請您對我這個可憐的信徒降下慈悲!施捨一丁點您的力量!

  『不,你看清楚。』

  呶……!?

  「哈囉哈囉!到此為止。我一直很想講一次這種台詞試試看說!」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主動放棄奇襲的優勢。」

  「這沒什麼,報上名號可是很重要的。只要挑釁(Provoke)成功,就可以吸引攻擊。」

  黑髮的小丫頭——加上兩名女子……是那些冒險者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會知道本教團潛伏的場所!?

  「只是碰巧運氣好(Critical)(指在TRPG中以擲般方式判定行為是否成功時,擲出最佳的點數。與Fumble相反,往往會得到比單純成功更好的結果。)啦!」

  ……這!?

  「你們的計劃已經拆穿了。」

  「別以為還跑得掉!」

  嗅?難不成是,賢者……還有、劍聖?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原來啊!你就是——就是你這傢伙嗎!

  可惡,魔神大人的死敵!我要在此為魔神大人報仇!

  「勇者,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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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5 AM

第九章 『不可以說出名稱的怪物』

  「我說的棘手,就是指那件事啊。」

  這天重新啟動的探索,就從礦人道士的這句話開始。

  地下墳墓——的最深處。

  那兒是一處禮拜堂般的場所。

  小而工整的室內,有著成排用石頭砌成的長椅,最裡頭則設有祭壇。

  牆上高處埋著一面穿衣鏡似的大鏡子,鏡面會如水面般搖曳。

  一言以蔽之就是大。

  這面鏡子大得說是戰爭用的塔盾也不稀奇。

  既然如此,此處就是祭祀這面鏡子的那麼應該稱之為神殿,又或者是聖域囉?

  他們走下從石櫃裡頭延伸下去的樓梯,從樓梯末端又轉為爬升,來到盡頭的盡頭。

  而問題——棘手的原因,就坐鎮在那兒。

  「那、是,什麼……」

  女神官悄悄從通道後窺探,發出僵硬的聲音。

  妖精弓手垂下長耳朵表示肯定。

  「不知道……可是我想,應該是眼球吧。」

  飛天眼球。這可能就是她的第一印象。

  一顆直徑幾乎和人身高同等的巨大眼球。

  這個微微飄浮於半空的眼球,就坐鎮在室內正中央,等著冒險者們。

  怪物那有著幾何形狀的瞳孔佈滿血絲,四處張望,瞪視週遭。

  而且還從眼瞼——也不知道這麼形容是否合適——伸出許多根觸手,不停蠢動。

  所有觸手的前端,也都長著眼睛。

  形狀與本體相仿的這一顆顆難以名狀的眼睛,全都精光暴現。

  搭配上貓科猛獸般長滿獠牙的嘴,怎麼想都不覺得會是什麼友善的生物。

  他們從通道窺視的模樣,應該已經被怪物看在眼裡,但怪物沒有反應。

  應該不會是沒發現,而是沒把他們當成威脅來認知。

  無庸置疑的就是只不應存在於這世上,在聖域撒野、褻瀆常理的怪物。

  「一看就覺得……是混沌的眷屬啊。」

  蜥蜴僧侶不悅地瞇起眼睛。

  「至少,應該不會是秩序之神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只要打倒,應該會是一筆功勛,但……實在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啊。」

  「不可以叫出名稱……應該就是那一類的怪物吧。」

  礦人道士聳聳肩膀發牢騷,女神官擔心受怕地眼睛直髮顫。

  冒險過程中,再也沒有什麼行為,比挑戰未知的怪物更危險。

  既然前鋒與後衛都缺陣,那就更是如此。

  昨日,在遺蹟中進行探索與偵察的三人,就直接面臨到這異樣的怪物。

  能夠果斷決定避免交戰而撤退,是能征慣戰的蜥蜴人指揮得宜。

  這已經不屬於剿滅哥布林的範圍了吧?

  又或者,是否該先去請示委託人劍之聖女?

  「我才不管。」

  然而,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撂下狠話。

  「這是剿滅哥布林。」

  被他這麼一說,那就沒辦法了。他們這支隊伍,本來就絲毫不打算在這個關頭退出。

  不敢挑戰未知的危險,算什麼冒險者——只是要儘可能安全地挑戰。

  於是哥布林殺手來到祭祀堂,實際面對巨大的眼球怪物後,說道:

  「名稱不重要,叫個大眼球什麼的都行。」

  「你這小子的作風還真的是一點都不會動搖啊……」

  「既然是巨大的眼球怪物(Big Eye Monster),乾脆就叫大眼球(BEM)?」

  礦人道士傻眼似的笑了笑,蜥蜴僧侶則愉悅地轉動眼珠。

  「不錯啊,我贊成。」

  妖精弓手點點頭,同時搖動一雙長耳朵,她將樹芽箭搭上大弓,慢慢拉緊弓弦。

  「所以,要拿這個大眼球怎麼辦?」

  「呃,不管怎麼說『聖壁』當然都要架,對吧?」

  女神官一邊把錫杖擁進懷裡雙手握住,一邊問。

  沒有一個人反對她的提議。

  「既然如此,那就照往常,由貧僧上前排吧。畢竟屏障愈多愈好。」

  「我也——和平常一樣,射箭就可以了,對吧?」

  「我該怎麼做呢……」

  礦人道士捻著鬍鬚,瞪向天花板。

  古老的石造天花板上,曾幾何時已經爬滿了樹藤。

  相信這些樹藤另一頭大多都穿過了水之都的地基,一路通往外界。

  是生長在曠野上的草木,歷經漫長的歲月,將末端延伸到了這地下吧。

  再過不了幾百年,這個遺蹟想必也將受到樹木支配。

  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勝過時光。就是這麼回事。

  「……怎麼看都覺得,它會用眼球瞪,然後變出些花樣來。」

  「礦人,你這是在說笑嗎?」

  「少囉嗦,長耳丫頭,我正經得很。」

  聽妖精弓手取笑,礦人道士厭煩地揮揮手。

  龍噴火,鳥身女妖(Harpy)歌唱,蛇有毒……照這樣說來,眼球怪物就是用瞪的。

  那隱沒在大量蠢動觸手當中的凶煞眼球,絕不容輕忽。

  「……應該要遮住它的視線。」

  哥布林殺手小聲說了。

  「不擇手段,辦得到嗎。」

  「是不至於辦不到啦。」

  礦人道士點點頭,翻找裝滿觸媒的袋子,接著用手掌摸了摸腳下的地板。

  「況且土精靈(Gnome)我很拿手。不然造個『靈壁(Spirit Wall)』如何?」

  「就用這招。」

  礦人道士點頭答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哥布林殺手也一副已經討論完畢的模樣,逐一檢查自己的武具。

  儘管修繕過的部分是全新的,但用久了的皮甲非常服貼,狀況良好。

  小圓盾牢牢固定在左手上,新買的劍也很適合在密閉空間揮動。

  雜物袋裡的裝備也很充足,再來就是那頂一如往常、髒污的鐵盔。

  若是看在尋常的一介冒險者眼裡,會覺得他的裝備未免太寒酸。

  就連初出茅廬的菜鳥,應該也穿得比他像樣點。

  然而,換作是知道他是誰的人,就絕對不會小看他。

  哥布林殺手已經徹頭徹尾完全武裝。

  「你真應該花點心思打扮一下。」

  看到他這身行頭,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幾聲。

  女神官也若有所思地說:「就是說啊」忽然間一拍手。

  「對了,哥布林殺手先生,要不要在頭盔上插根羽毛之類的試試看?」

  「沒興趣。」

  他冷淡地拒絕兩個女生的提議,站了起來。

  看到他腰間掛著提燈,妖精弓手眨了眨眼。

  「奇怪了,歐爾克博格,我現在才想到,你今天不用火把嗎?」

  「我有東西想試,火會礙事。」說著他把燈窗關小。「我們上。」

  他一打信號,冒險者們便一起衝進室內,以熟練的動作組成隊形。

  哥布林殺手與蜥蜴僧侶擔任屏障,擋在前面,妖精弓手則衝進去扮演游擊兵。

  後方則有礦人道士與女神官,為了施展法術而集中意識,獻上祈禱。

  大眼球起初只把眼睛轉過來,看著這群不禮貌的入侵者。

  最先察覺這完完全全就是攻擊動作的,是女神官。

  她雙手求助似的握住錫杖,對慈悲為懷的地母神獻上祈禱——……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啊!?」

  「BEBEBEBEBEBEHOOOO!」

  接著她驚愕地瞪大眼睛,整個人就像受到一股隱形力道衝擊,整個人飛了起來。

  妖精弓手發現她在空中全身痙攣似的一癱後摔落地面,發出了驚呼。

  「你還好嗎!?」

  她一邊為了確保射線而飛奔,一邊大聲呼喊。女神官聽見叫喚,一口氣喘不過來地起身。

  「還、還好……!」

  女神官縮在地上不動,臉色蒼白地點點頭。

  她接往天上諸神的精神絲線,被強烈的視線粗暴地切斷了。

  這種像是靈魂直接挨了一記重擊的痛苦,狠狠折磨了她的精神一番。

  但拄著錫杖站起的她,擔心的卻不是這件事。

  「……施展不了,法術…………」

  趕在其他人施法前所發出的這明智而拚命的警告,全隊的人都確實聽見了。

  僧侶兩人、術師一人,這支隊伍有一半以上都是施法者。

  法術的行使,對他們而言無庸置疑是生死攸關的問題。

  「那個臭眼球!」礦人道士咬緊牙關叫嚷。「齧切丸,麻煩擋個一陣子。」

  「知道了。」

  哥布林殺手一應聲,就從雜物袋拿出一顆蛋,朝怪物扔去。

  催淚彈劃出犀利的曲線,砸在怪物身上而破裂。同時一陣紅黑色的煙立刻蔓延開來。

  「OOOOODEEARARARA!?!?」

  刺激物質滲進無數眼球,大眼球立刻痛得慘叫掙扎。

  當然它身為怪物的位階就和小鬼不同,這樣並不至於造成傷害。

  是不至於,但……

  「好,包在我身上!」

  已經足以確保行動(回合)。

  礦人道士一個打滾跑出來,接著就從袋子裡抓起一把土,往空中一灑。

  「『土精唷土精,防風擋水,牢牢凝聚形成保護!』」

  他一念誦,立刻掀起一陣塵土。

  礦人道士接連把這小孩玩具般的石壁扔向地板上。

  結果轉眼間這些小石壁就高高隆起,化為堅固的土牆。

  『靈壁』——不同於『聖壁』,屬於物理的屏障。

  用屬於隱形力場的『聖壁』遮不住的視線,以『靈壁』遮起來就輕而易舉。

  「怎麼樣……!?」

  但這些行為,似乎讓揮開催淚彈現身的大眼球起了興趣。

  它將無數蠢動的觸手眼朝向『靈壁』,發出危險的光芒。

  「BEEEHOOOOLLL!」

  就在下一瞬間,一陣強得刺眼的閃光,淹沒了聖域。

  「唔……!」

  「不妙!」

  「唔、喔!?」

  哥布林殺手與蜥蜴僧侶驚呼後跳,礦人道士發出呻吟。

  在『靈壁』上透出了一滴紅色光點,轉眼間就高溫沸騰,開始融化屏障。

  「好燙……!」

  「這可不成啊!」

  礦人道士一邊撐住受到餘波衝擊而慘叫出聲的女神官,一邊趕緊從『靈壁』後頭跳了出來。

  轉頭一看,『靈壁』已被貫穿,射出的光線在禮拜堂的石板地面上留下燒焦的痕跡,隨即消失。

  高熱視線——不。

  那是從大眼球的小眼睛射出的,強烈的『分解(Disintegrate)』術。

  「竟然是會施展『解咒(Dispel)』和『分解』的邪眼麼!」

  就連蜥蜴僧侶,也找不出好的手段進攻,只能隔得遠遠地估算距離。

  無論有著多麼強韌的鱗片,也不敢誇下海口說擋得住那『分解』。

  他想叫出龍牙兵來當屏障,但顯然會被大眼球一瞪而當場遭到『解咒』。

  但要驅使天生的武器——爪爪牙尾攻擊,那熱線又太可怕。

  「等、等等,這下要怎麼辦啦……!?」

  「先退再說!」

  妖精弓手無從下手,後退的哥布林殺手朝她尖銳地呼喊。

  他右手拔出劍,舉起了左手的盾牌,把礦人道士與女神官護在身後。

  「知道了…………」

  妖精弓手看出他所在的位置是安全圈,幾乎用飛的跑完了最後幾步。

  「BEBEBEBEBEEEEHOO!」

  「呀!?」

  攻擊打在腳下,她驚險地跳起閃過。熱線烤焦了幾根頭髮。只聽得一兩句用森人語說出的咒罵。

  沒怎麼看清楚就選定的翻滾落地點,就在哥布林殺手身邊。

  「還好嗎。」

  「喔……!?」

  妖精弓手一雙長耳朵一震,嚇一跳似的微微跳開。

  「我沒事……謝謝。」

  「是嗎。」

  「哎呀,不過,這可傷腦筋了……」

  蜥蜴僧侶用爬的鑽過熱線,搖晃著回到眾人身邊,忙完一場似的喘著氣。

  「BEEHOHOHO…………」

  把這群冒險者趕出禮拜堂外,似乎就讓大眼球心滿意足,很乾脆地停止了攻勢。他們隔著入口和飄起的眼球對峙,就像又回到了起點。

  「只要不進去,就不會攻擊……似乎是這樣。」

  女神官靠在牆上,喘著大氣說道。

  「想必是在保護這裡,但……」

  「別說了,你先休息一下……來,喝水。」

  「啊、不、不好意思…………」

  妖精弓手從水袋喝了一兩口,沾濕嘴唇後,把水袋遞向女神官。

  她雙手接過,輕輕含住一口水,嚥了下去。

  「我想大概,只要不被眼睛看到,就能引發神蹟。」

  「……可是靠近就會被瞪。這下該怎辦?」

  礦人道士重重坐下,毫不掩飾不悅的心情說道。

  「法術不能用,熱線閃亮亮,比行動數又是對方佔優勢,根本無計可施。」

  「不。」哥布林殺手一邊翻找雜物袋一邊回答。「我有想試的方法。」

  「……話說在前頭,火攻啦、水攻啦、放毒啦,這些可不准用。」

  「我們是這麼約定過。」

  妖精弓手半翻白眼瞪著他,哥布林殺手回答得若無其事。

  「所以火攻或水攻用的工具,我都沒帶。毒我也不覺得會有效。」

  她小小哼了一聲,說聲:「那就好」,微微搖動長耳朵。

  「先確認,這裡已經算都市外了吧?」

  「我想是這樣。」礦人道士歪著頭仔細聆聽。

  「我們走了很遠,而且感覺上也已經離了一大段距離。」

  「那就沒問題。」

  「看來是定案了。貧僧等人也沒有其他妙招,而這傢伙非消滅不可。」蜥蜴僧侶一拍手。

  「……既然如此,理當該採用小鬼殺手兄的計策吧。」

  「拜託了。」哥布林殺手點點頭,鐵盔轉向妖精弓手。

  「我想引開它的目光一瞬間,要有人進去奔跑。能拜託你嗎。」

  「包在我身上!」

  妖精弓手長耳朵彈跳,很有精神地點點頭。

  「可以施展『酩酊(Drunk)』嗎。我不想讓它發射熱線。」

  「從這裡?」

  礦人道士捻著鬍鬚沉吟,豎起大拇指,閉上一隻眼睛。

  他就這麼像在瞄準似的,將手臂伸向禮拜堂裡的大眼球,估算距離。

  「從石板片數來算……很好很好,這種距離的話總會有辦法的!」

  礦人道士剽悍地嘴角一揚,在肚子上自豪地拍了一記。

  好。哥布林殺手點點頭,接著將鐵盔轉向蜥蜴僧侶。

  「只要一隻就好,我想要龍牙兵。辦得到嗎。」

  「實在有點擔心『解咒』的邪眼吶……」

  「它的視野由我來遮住。」

  「只要沒有邪眼,沒理由辦不到。儘管交給貧僧。」

  蜥蜴僧侶高興地轉動眼珠。

  「還有。」

  哥布林殺手看向女神官。

  「我一打信號,就請你在入口架設『聖壁』。」

  她吞了吞口水,拚命轉過來面向他。

  「辦得到嗎。」

  「……是!沒問題、的。」

  她雙手牢牢握住錫杖,重重點頭回應。

  「我們就來試試看吧!」

  於是戰鬥開始了。

  「如果只要不被射中就好……!」

  妖精弓手有如野兔一般,從門口跳了進去,大眼球瞪向她。

  她驅使著強健的雙腳,在禮拜堂的石椅上飛躍。

  大眼球飄在空中,用眼睛追向她的身影。

  從眼瞼長出的多根觸手一晃,發出危險的光芒。

  「BEBEBEBEBEBEhOHOOOOOL!」

  「來啦,來啦來啦來啦……!」

  妖精弓手發出分不清是尖叫還是嬌喘的輕快喊聲,跳了起來。

  當然了,無論森人身手再怎麼敏捷,都快不過光的速度。

  但如果只是要從瞄準的視線上逃開,就又另當別論。

  閃光無聲地亮起,在歷史悠久的牆面與地板上,燒灼妖精弓手的影子。

  ——其實,我也並非都不會感到不滿啦。

  妖精弓手以表演雜耍般的靈活身手躍動之餘,臉頰一緩。

  換做是她的族人中經驗豐富的姊姊或同輩親戚,相信一定可以做得更漂亮。

  要一邊躲過大眼球的『分解』邪眼,一邊射穿一顆顆小眼球,對他們而言應該易如反掌。

  自己的火候還差得遠了。話說回來,想必這些同胞也並非獨自達到那樣的領域。自己多得是時間。時間站在森人這一邊。只要不死。

  既然如此,與其去想未來,還不如全心全意投注在當下。

  妖精弓手不著急,不害怕,大膽地在禮拜堂裡滿場飛奔。

  對大眼球來說,她這種行動再棘手不過。

  「OOOOOLLDER!」

  為了更多、更正確地用熱線射中她,怪物轉動中心的大眼球……

  「呵,長耳丫頭看來狀況很好啊。」

  礦人道士在禮拜堂入口愉悅地一笑,撇開了目光。

  他從裝滿觸媒的袋子裡,抽出注滿酒的紅色酒壺。

  再將這有著難以言喻香氣的酒,一邊不小心滴了幾滴到長鬍鬚上,灌了一大口。

  接著在口中漱了一陣子,用力往空中噴出。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靈(Spirit)],讓人作個唱歌跳舞睡覺喝酒的好夢吧』!」

  結果將會如何?

  酒精飛沫可不是轉眼就化為一陣淡淡的霧,籠罩住了大眼球嗎?

  「BE……DERRRR…………?」

  大眼球搖搖晃晃,連飄浮的軌道都開始不穩定。

  雖然不知道混沌的眷屬究竟陷入了什麼樣的夢幻之中……

  「只要沒被瞪,就這麼簡單。」

  礦人道士自豪地說,手背用力在嘴上一抹。

  「……好。」

  哥布林殺手點頭響應,下一瞬間已經衝進禮拜堂之中。

  雖說和妖精弓手沒得比,但他的腳力強健得一點都不像是全副武裝的人。而他一邊奔跑,一邊把從雜物袋拿出的袋子裡所裝的東西,撒了出去。

  哥布林殺手身後拖出一條尾巴,轉眼間就掀起了一陣白色粉塵。

  「歐爾克博格,你這是什麼?」妖精弓手問了。

  「是麵粉。別吸進去。」

  「……雖然有點搞不清楚你在想什麼,但這句話你應該先說啊。」

  她皺起眉頭遮住口鼻,哥布林殺手也不理會,接連撒出麵粉。

  要讓麵粉瀰漫整間狹小的禮拜堂,花不了太多時間。

  如今別說要看見中了『酩酊』的大眼球,四周甚至伸手不見五指。

  「喔喔,齧切丸!長耳丫頭!法術差不多要失效啦!」

  他尚未回應礦人道士的呼喊,妖精弓手已經輕快地跑了起來。

  「歐爾克博格,這邊!」

  森人五感敏銳,即使視覺被癱瘓也不成問題。

  哥布林殺手在她清新的嗓音引導下,也衝出了禮拜堂。

  「呶!」

  他們前腳剛出,蜥蜴僧侶後腳就踏了進去,從門口朝裡頭扔出無數獸牙。

  這些獸牙轉眼間就膨脹起來,相互組合、聳立,變成一名佩帶劍與盾的骷髏士

  兵。

  這群冒險者已經很眼熟的精焊骷髏兵,默默踏進了禮拜堂。

  蜥蜴僧侶瞪著身影消失在粉塵煙霧中的背影,開口說道:

  「不過,小鬼殺手兄,龍牙兵再怎麼堪用,可也敵不過『分解』吧?」

  「沒有問題。」

  哥布林殺手說完,回頭去看妖精弓手與女神官。

  「朝它射箭,只要射中就好。」

  「『酩酊』是快要解除了沒錯,但射中就會立刻失效吧?」

  「無所謂。然後,立刻對入口架設『聖壁』。」

  接著她對女神官平淡地說下去。

  「關鍵在你,出了差錯會死喔。」

  「……好、好的!」

  她雙手用力握緊錫杖,拚命點頭。

  妖精弓手一邊發著牢騷:「你說話總可以委婉點吧」,一邊把箭搭上大弓。

  她拉緊蜘蛛絲做的弓弦,將用樹木枝葉製成的箭對準了目標。

  森人射手瞄準時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

  這枝箭甚至甩開了風切聲,朝著粉塵中蠢動的影子射去。

  結果不用看也知道。

  「——會中!」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以您的大地之力,保護脆弱的我等』……!」

  這次地母神確實回應了虔誠信徒的祈禱,賜下了守護的神蹟。

  隱形的屏障,將禮拜堂入口完全封鎖。礦人道士眨了眨眼。

  「粉——密閉…………。喂、喂喂喂、這難不成……!」

  哥布林殺手大喊。

  「搗住耳朵,張開嘴,蹲下!」

  §

  「BE……。HOOLLLOO0H0HOHOH!」

  突如其來的悶痛,讓大眼球從幻夢中清醒。

  仔細一看,眼瞼上插著樹芽箭頭,四周佈滿粉塵,視野很狹窄。其中有個手拿武器的人影,正朝自己接近。

  看來又有學不乖的入侵者來了。

  如果他有情緒之類的感覺,想必已經覺得不耐煩。

  大眼球睜大眼睛轉向,用觸手眼瞄準了入侵者。

  『分解』的邪眼蘊含具有致命威力的熱能,開始發光「LDEEERRRRRRRR!」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

  女神官起初還以為是落雷劈了下來。

  §

  爆炸。

  §

  女神官起初還以為是落雷劈了下來。

  接連響起爆裂似的聲響,下一瞬間,室內被火球吞沒。

  膨脹的火焰一口氣淹沒禮拜堂內部,伴隨轟隆巨響與高熱被釋放出來。

  「!啊……!?」

  即使隔著『聖壁』仍讓皮膚燙得宛如火燒似的熱風吹過通道,她立刻護住頭臉。所剩不多的視野角落,看得到縮起身體的妖精弓手,拚命按住長耳朵。

  沙土從上方灑落,震動大得令人懷疑是不是整座遺蹟都要坍塌了。

  過了一會兒,待籠罩四周的煙淡去幾成。

  「……看。」

  哥布林殺手小聲開了口。他只彎下腰,顯得若無其事。

  聽他一說,妖精弓手探頭張望,禮拜堂內還有沒有大眼球——有了。

  在上面。

  想必是被往上噴,重重撞在天花板上了吧。

  燒焦的怪物,掙扎著讓觸手眼蠢動。

  它一瞬間停滯住,但終究無法抗拒,就像受到吸力拉扯似的,從天花板上剝離、落下……

  啦啦一聲。

  禮拜堂的正中央,響起了肉砸爛的噁心聲響。

  燒焦的肉塊灑出黏液痙攣,過了一會兒,就不再動彈了。

  這就是這只混沌的怪物——被從異界叫出來的『凝視者』的下場。

  「——……你還真敢這樣搞啊。」

  礦人道士茫然地說出心聲。

  蜥蜴僧侶一邊伸手去拉慢吞吞起身的他,一邊頻頻伸出舌頭。

  「小鬼殺手兄,方才聽聞那是麵粉……你做了什麼?」

  點

  「我向礦工聽來的。」

  哥布林殺手一如往常,踩著大剌剌的腳步,踏入了禮拜堂。

  「說是如果有細小粉塵在狹窄場所散開,而火花落到粉塵上,就會延燒、爆炸。」

  他拔出劍,往倒斃在地的大眼球插下去,確定它沒有反應。

  「……但,準備工作意外麻煩。走火、提前引爆的可能性也很高,危險到了極點。」

  哥布林殺手搖搖頭,覺得沒趣似的喃喃道。

  「這樣無法用來對付哥布林。」

  「等等,你說爆炸!」

  妖精弓手豎起一雙長耳朵,整個人湊過去逼問哥布林殺手。

  這也難怪。我們不是講好了嗎?他被這種目光瞪視,仍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不是火攻、水攻,也不是毒氣吧。」

  「問題不在這……啊啊,夠了,不理你了。」

  妖精弓手一邊嘆著氣說,一邊小心翼翼地也踏進了禮拜堂。

  ——偏偏他又肯試著遵守約定,所以才更是麻煩得不得了。

  所幸大眼球一死,這個房間裡就沒有其他的生命跡象。

  想來這混沌的眷屬,就是這地下遺蹟裡的頭頭了。

  在它出現前,也許那只一副唯我獨尊模樣、在地下水道游來游去的沼龍,才是這裡的主人。

  不管怎麼說,坐在王座上的人都變了,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

  「請問……要是沒爆炸,你本來打算怎麼辦?」

  女神官小跑步跑到哥布林殺手身邊。

  「叫什麼來著……總之,這傢伙腦子裡,似乎只想把守這裡。」

  聽到她的疑問,他用下巴指了指腳下的屍體回答。

  「從通道發射弓箭,趁它恢復神智前逃走。重複這樣的方法直到它死為止。」

  哥布林殺手說完,極其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費事,但很穩。」

  「我才不要。這樣最累的可不是我嗎?」

  妖精弓手在四周探索完畢,確定安全無虞後,發牢騷叫他別太過分。

  一旁的礦人道士見她一副已經完全死心不想再說的模樣,一邊壓住笑意,一邊摸了摸鬍鬚。

  「畢竟這對你來說是事關死活的問題啊。況且要是不吃胖點再死,就會一直是副鐵砧。」

  「礦人才應該痩一點。」

  「說什麼蠢話,體格夠寬才叫礦人。」

  蜥蜴僧侶愉悅地聳聳肩膀,轉動眼珠;女神官手按住嘴,嘻笑出聲。

  妖精弓手也跟著笑了出來,礦人道士發自丹田的大笑也接著響起。哥布林殺手不笑,但……

  「……」

  他呼出一口氣,將握在右手上的劍,往劍鞘內用力一插。

  因探索而變僵的氣氛,不知不覺間放鬆開來,讓眾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奇妙的自在。

  他們贏了。

  §

  「好了,這樣一來……最令人好奇的,莫過於這玩意了啊。」

  笑聲在昏暗的禮拜堂內迴蕩了一會兒後。

  那個物體,還好端端地留在蜥蜴僧侶輕輕一指的祭壇上。

  一面有如巨大穿衣鏡的鏡子。

  鏡子表面彷彿水面般搖曳,反覆著奇妙的反射。

  縝密而細膩的外框雕工固然美輪美奐,但更驚人的是歷經這場大爆炸,卻毫髮無用看的也知道,這顯然不是尋常貨色。

  「會是聖體……之類的嗎?」

  女神官說著,靠近祭壇探出上半身。

  「貿然去碰,是不是不太妥當呢?」

  「不過話說回來,不檢查,也不是辦法吧……」

  「畢竟我等的隊伍裡,沒有正職斥候(Scout)或盜賊之類的人才吶。」

  就在女神官白嫩的指尖,觸到柔軟的鏡子表面那一瞬間——

  噗通一聲響,她的指尖沉入了鏡面。

  「……!?」

  她不由得縮回手指,鏡面有如水面般起了漣漪。

  漣漪從她碰到的地方擴散開來,傳遍整個鏡面。

  「啊,呃,這……」

  「備戰。」

  女神官趕緊後退,緊接著就聽見哥布林殺手的號令。

  眾人各自舉起自己的武器,進入臨戰態勢,但期間鏡子的異狀仍未停止。

  過了一會兒,蕩漾的鏡面開始紊亂、旋轉、扭曲,又等了一陣子後,映出了一片奇怪的光景。

  看不出是哪裡,只看到一片荒野上,鋪滿了乾枯得反常的綠色沙子。

  澱濁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傍晚天空中,有泛黃卻又刺眼無比的太陽在發光發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巨大、令人不明所以的機械裝置。

  這個就像磨粉機一般搖晃運作的物體,有著小小的人影在拚命推動。

  不,這些狀似人影的東西不是人。看在哥布林殺手眼裡,答案非常明顯。

  「——哥布林嗎。」

  有著醜惡面貌的——小鬼。而且數量成群。

  拿著鞭子的哥布林張開大嘴——多半是在吼叫——催促其他哥布林加快動作。

  小鬼們是為了什麼,又在做些什麼呢?光想像就覺得毛骨悚然。

  因為這機械裝置、這巨大的齒輪,顯然是用人骨拼湊成的。

  「這個,到底是……」

  「也許應該當成這些小鬼的棲身之地吧?」

  女神官害怕得顫抖,蜥蜴僧侶在她身旁緩緩點頭。

  他輕巧地上前,用長滿鱗片的爪子前端,再度碰觸鏡子……

  結果,鏡面的景象忽然亂了。

  多層景象重重迭合,縱向流動,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像沙塵暴似的被抹去。

  「啊……!」

  就在影像消失的過程中,一幅勉強窺見的光景,讓妖精弓手驚呼出聲。

  「我剛剛看見了。是上次那座……在叢林裡的遺蹟!」

  「叢林。」哥布林殺手沉吟了一會兒。「那個有群裝備好得不像話的哥布林待的地方嗎。」

  「我覺得你這種記憶法很怪,不過說對了。」

  妖精弓手有些興奮,朝哥布林殺手搖動長耳朵點點頭。

  「我猜說不定,那裡的哥布林,就是從這裡被傳送過去的?」

  「……所以這是能製造『轉移』的古代遺蹟囉?」

  礦人道士說得似乎不敢置信。

  這也難怪。能將不同空間連接起來的『轉移』法術,失傳已久。

  要不是有哥布林殺手先前用過的那種捲軸(Scroll),多半連親眼一見的機會都沒有。就連這種捲軸,實際上也得從遺蹟深處找出來,或是用高額買下才行。

  能夠自由自在發動這夢幻法術的——魔法道具。

  雖然冒險者們並不知道正確的用法,但只要成功啟動……

  真不知道能夠創造出多大的價值。

  他們甚至無法估量。

  「有人用這個,把哥布林叫來——……」

  妖精弓手像要遠離可怕事物似的,悄悄從鏡子前面退開。

  「給他們武器,讓他們住在這地下……」

  礦人道士閉起一隻眼睛瞪著鏡面,低聲驚呼。

  「換言之,是有人讓那怪物在此守護鏡子,是吧?」

  接著換蜥蜴僧侶甩動尾巴點點頭。

  「……怎麼辦?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露出不安的表情,抬頭看著他。

  哥布林殺手不回答。

  不。

  他緩緩搖頭,然後大剌剌地跨出決斷的腳步。

  他把大眼球的屍體踢到一旁去,抽出了底下一條若隱若現的破布。

  想必是被爆炸炸開的吧。這塊破布燒焦、沾滿煤灰,弄得髒兮兮的,但……

  攤開來一看,就發現這甚至是一種彷彿品味極差的軍旗似的東西。

  用深紅色顏料——血液塗上去所繪成的,拙劣的塗鴉。

  一隻眼睛。

  塗鴉未免太過幼稚,然而,顯示的意圖卻明白得令人毛骨悚然。

  這旗幟上的圖案,是說要報被奪走一隻眼睛的仇。小鬼們的旗幟。大本營的證明。

  「果然是哥布林嗎。」

  這時地底深處傳來低吼聲,彷彿是在回應哥布林殺手的低喃。

  怨慰的聲音。羨慕、嫉妒,想要奪取、侵犯、殺害的聲音。充滿了慾望的——醜陋的叫喊。

  骯髒的地洞深處,從只可能存在於惡夢中的黑暗傳來的叫喊。

  「……咿!」

  女神官雙手牢牢握住錫杖,全身一震。

  她聽過。聽得不想再聽。這個是、這聲音是,哥布林的……!

  「啊啊……畢竟方才的爆炸聲很大吶。」

  蜥蜴僧侶猙獰地咻一聲吐出舌頭,轉動他的脖子。

  叫聲的源頭,來自四面八方——來自通往禮拜堂的好幾條迴廊。

  腳步聲、武具碰撞的聲響,層層迴蕩,漸漸接近。

  沒有太多時間了。

  「既然小鬼們的出入口在這,就不能放過。」

  「也就是說……」

  礦人從袋子裡拿出裝了火酒的酒瓶,喝了一口。

  他僵硬的臉上泛紅,奇妙地豁出去了似的扭成笑容。

  「這些傢伙,是來奪回這裡的囉?」

  「拜託,夠了……饒了我吧……」

  但妖精弓手無力地在原地癱坐下來。

  先前的興奮已經不知跑哪兒去了,長耳朵沒出息地軟軟垂下。

  她纖細而美麗的面容,也已經皺成一團。不知道距離痛哭流涕還有多遠。

  而湊過去陪伴的女神官,樣子也差不了多少。

  她發抖、害怕,僵硬的雙手緊緊握住錫杖不放,握得手都發白了,眼神也在動搖。

  然而,她看著哥布林殺手。

  不是向他求救,也不是依賴他,就只是直視他。

  「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這細小的呼喚聲成了導火線,所有人的視線都自然而然聚集到哥布林殺手。

  先前與食人巨魔的對決,與哥布林王的那一戰,還有這次的冒險——

  每當陷入絕境,都一定會搞出不得了的事情來,這才是他。

  這種想法也許已經近似某種灰心,但並非只有灰心。

  不然,相信誰也不會想奉哥布林殺手為頭目(Leader)。

  若要不解風情,特地將這種想法化為言語,那麼這就是一種應該稱之為信任的感情吧。

  「…………」

  哥布林殺手默默地環顧室內。

  半崩塌的禮拜堂。

  蘊含了可怕的『轉移』之力的鏡子。

  從四面八方逼近的哥布林。

  我方則是五名精疲力盡的冒險者。

  已經走到窮途末路——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口袋裡有什麼?」

  他並未尋求答案,只是單純的獨白。

  過去他無法理解的猜謎。

  如今是否能說自己已經瞭然於心,也還是個問號。什麼都沒有。

  方法是有的。

  有的是方法。

  無論何時都有。

  既然如此。

  「……」

  他看了看雖然害怕卻不打算逃的妖精弓手。

  看了看喝酒壯氣勢的礦人道士。

  看了看為即將來臨的鬥爭而熱血沸騰的蜥蜴僧侶。

  看了看願意直視著他的女神官。

  接著,靜靜地點點頭,開了口:

  「放心吧。」

  哥布林殺手的臉被鐵盔遮住,看不見表情。但看在女神官眼裡……不。

  看在這群他僅有的夥伴們眼裡。

  「根本不成問題。」

  就是會滿心覺得——他似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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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6 AM

第10章 『魔鬼陷阱的廢都』

  如果要體現死亡的腳步聲,相信再也沒有比這更貼切的了。

  一陣彷彿從地獄底部傳來的戰鼓。

  一群碰響武裝、往前邁進的怪物。

  呼出來的氣息裡參雜的腐臭污染了遺蹟空氣,滴下的口水弄髒了石板地。

  嘈雜的交談聲、叫嚷聲,只有慾望與自私的怒氣充斥其中。

  要如何把這些囂張的冒險者們撕開、蹂躪、凌辱呢?

  咚的一聲響。在地動聲中帶頭的,是一名高壯的小鬼——小鬼英雄。首先挖掉每個人的一隻眼睛。要殺、要吃、要上、都等挖了再說……

  「嗚、嗚……。」

  這一切聲響,妖精弓手敏銳的長耳朵全都接收到了。

  她血色退去的臉上一片蒼白,全身一震,忍不住呻吟。

  她用力把大弓上的蜘蛛絲絃重新拉好,檢查剩下的箭,深呼吸一口氣。

  「行嗎。」

  「……當然!」

  哥布林殺手以一如往常的平淡語氣發問,她挺起平坦的胸膛回答。

  強打起精神也是精神,愈是害怕就愈要多話。要是連玩笑話都說不出來,一定會死的。

  「我才要叫你別像上次那樣,被人一棍打飛了呢。」

  「我是這麼想。」

  她半翻白眼一瞪,哥布林殺手就板起臉孔點了點頭。

  他把四根點燃的火把放在四個角落,做為光源,然後目光朝聖域四方環視一圈。

  除了他們入侵的入口以外,還有好幾條不知道通往哪裡的迴廊延伸出去。

  「聽得出是從哪來嗎?」

  「四面八方。」說著妖精弓手聳了聳肩。「別問我數目。」

  這時蜥蜴僧侶慢吞吞地探出頭來。

  「小鬼殺手兄,路障的準備已經完成了。」

  當然其他人在這時候也並非閒著。

  蜥蜴僧侶搬來先前的爆破中崩塌的瓦礫土石,堆高圍住祭壇。

  雖說只是簡易設置,但陣地的有無,將大幅左右防衛戰的成敗。

  因為敵人試圖跨越掩體時,全身就會空門大開,行進速度也會變慢。

  礦人道士指揮完工程,一邊拍掉手上的塵土一邊回答:

  「不過這是急就章,你可別太指望。」

  「很夠了。你這邊呢?」

  「是,準備——完成了!」

  女神官堅毅地出聲回答。

  此刻,她站在以自己嬌小身體攀上的祭壇上。

  把投擲用的小石子、備用短劍、箭矢等等排列在四周的地板上,就是她的工作。是為了方便隊友在緊要關頭,能夠立刻拿起下一件武器。這個準備工作不起眼,但很重要。

  「好。」哥布林殺手點點頭。

  現在,憑他的耳朵,也已經能將小鬼們的行軍聲聽得清清楚楚。

  沒有空檔,也沒有時間慢慢說明。哥布林殺手不會猶豫。

  「法術還剩下幾次。」

  「我,呃……」

  女神官用她纖細的指尖按住嘴唇,仔細思量。

  自己的靈魂,還能承受幾次向天上眾神請願的消磨?

  雖然終究只能從經驗法則判斷……

  「失敗一次,用了一次,所以……還剩一次。」

  「留著。」哥布林殺手說得斬釘截鐵。「我有地方要你用。」

  「好的!」

  由他這麼吩咐,女神官毫不猶豫地點頭。

  她雙手牢牢握住錫杖,從祭壇上環視四方的黑暗。

  也就是說,在施展法術之前,要由女神官替大家肩負起掌握整體戰況的職責。責任重大——不對,她並非一個人扛,是和大家一起扛。

  「我會努力的……!」

  「哈哈哈哈。我們的巫女小姐也變得十分可靠了啊。」

  蜥蜴僧侶在祭壇旁邊甩動尾巴,愉悅地用舌頭舔了舔鼻尖。

  「沒有……這回事啦。」

  他朝難為情的女神官轉了轉眼珠,然後握住一把做為觸媒的獸牙。

  「貧僧還剩兩次。如果不再召喚一次『龍牙兵』,就是三次。」

  但你應該不會想省這個吧?蜥蜴僧侶露出牙齒,笑容十分凶焊。

  「讓龍牙兵持盾。」說著哥布林殺手用下巴朝女神官一指。「保護她。」

  「瞭解、瞭解。貧僧則負責鏡子,這樣行嗎?」

  「好。」

  蜥蜴僧侶緩緩點頭,以奇妙的合掌姿勢答應。

  他輕巧地上了祭壇,迅速擲出獸牙,讓精神集中。

  有人說,這世上再也沒有別的種族比蜥蜴人更善戰。

  身為眾人參謀的他,似乎已經多少猜到哥布林殺手的計策。

  「『禽龍之祖角為爪,四足,二足,立地飛奔吧』!」

  礦人道士朝著唸誦禱詞的蜥蜴僧侶與建構完成的龍牙兵一瞥,用手指梳理鬍鬚。

  「我呢,剛才架了『靈壁』,用了『酩酊』……大概還剩兩次唄。」

  「留著。你是決勝的王牌。」

  「呵!這可真是至關重大……既然如此,在等到施展法術前,我就負責幫忙齧切丸吧。」

  說著礦人道士一拍肚子,已經回到平常的調調。

  要是少了他,也許這團隊就無法運作得這麼圓滑。

  妖精弓手發出鈴鐺般的笑聲。

  「我們隊伍可真是得天獨厚,足足有三名施法者。」

  「喔?原來長耳丫頭偶爾也會老實啊?」

  「真沒禮貌,我一直都很老實啊。」

  有人先笑,接著眾人相視而笑,他們彼此頷首,這樣就夠了。

  小鬼們飢渴的目光,已經映入眼簾;小鬼英雄的吼叫,已經清晰可聞。

  妖精弓手瞇起一隻眼睛,估算與這些小鬼的距離,緩緩搖動長耳朵。

  「……那,我該做什麼才好?」

  「先等他們靠得夠近再解決。要一邊減少數目,一邊儘可能多引誘幾隻進來。」

  「總覺得你這要求有夠強人所難的……」

  「是嗎?」

  哥布林殺手以空著的右手握住投石索,纏上石頭。

  同時將從雜物袋拿出的投石索交給礦人道士,對準備下一發的工作也心無旁騖。

  妖精弓手「哼~?」了一聲,搭箭上弦,拉滿弓。

  「好,我就做給你看。」

  她露出的微笑僵硬卻又優美,同時——

  「GOROORORRRRRB!」

  哥布林英雄的戰壕(War Cry)。

  獨眼的小鬼英雄揮舞棍棒大吼,小鬼的士氣自然會上升。

  這些哥布林各自拿起長槍、棍棒、斧頭、生鏽的短劍等各式各樣武器。

  大批小鬼排山倒海似的湧來,有一隻衝在最前面。

  「一。」

  「GROB!?」

  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以石塊殺了這一隻。

  這世上有史以來,最適合投擲物體的的種族就是凡人。

  哪怕是龍,也無法像凡人那麼擅長投擲。

  小鬼力氣不夠,森人愛用弓箭,礦人、圃人則只是聊備一格地在用……

  能將石彈擲出比馬匹更快的速度、正確命中目標的生物,除凡人之外不作他想。

  「GOROB!?」

  「GROOORRB!?」

  「呵,這下連瞄都不用瞄,可方便了。」

  況且投石索這種武器,是只要身邊有石塊,就不擔心無彈可發。

  礦人道士的粗手指就像魔法似的閃動,接連將石頭纏到投石索上,交給小鬼殺手。

  「齧切丸,儘管擲!既然這樣,乾脆一個個全部砸死!」

  「我是這麼打算……這樣就是,三。」

  石彈虎虎生風地飛出,又有一隻哥布林被擊碎頭蓋骨而斷氣。

  兩隻、三隻,接二連三。哥布林殺手就像在獵鴨一般,一一擊殺小鬼。

  這些哥布林跨過石彈陷入頭蓋骨而倒斃的同胞屍體,持續逼近。

  「GROB!GOOOROBB!」

  哥布林們絲毫不覺得是他們在攻擊冒險者。

  他們是被襲擊的一方。

  在所有狀況下,這些哥布林始終都認為自己是受害者。

  他們隨時隨地在推卸責任,認為因為自己受到攻擊,也就可以痛毆敵人。

  因此若有同胞被殺,他們便會怒氣沸騰,燃起復仇心。

  用瓦礫堆起的屏障又有什麼了不起?

  飢渴的眼神尋求的目標,是祭壇上那些有其他冒險者保護的小丫頭——

  「右側,爬上路障了!」

  「交給我!」

  剛聽見兩名少女的呼喝聲交錯,轉眼間就有箭矢接連射穿了這些小鬼。

  女神官額頭冒汗,監看四周,妖精弓手配合她的指揮拉弓。

  一雙長耳朵頻頻顫動,乘著地下的風發出必殺的射擊。

  區區小鬼又如何能躲得過?

  「只是話說回來,數目也太多了吧……!」

  「從左邊來的,三……!從前面來的,四!」

  「好好好!」

  妖精弓手跳舞般在祭壇上飛來躍去,一箭快似一箭地接連攻擊。

  她的額頭冒汗不是因為疲勞,而是出自緊張與迫切。

  她早已失去一枝枝抽箭的耐心,射中當賺到,一次抓起三枝箭,射個不停。

  箭筒裡的箭當然會用盡,只能不斷拿放在地上的箭來補給。

  但只要箭還沒射完,這些哥布林就無法逼近,不得不以他們自己的屍體堆成小山。

  「GOROROROB!GROB!GOORB!」

  既然如此,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小鬼英雄一聲令下,一隻小鬼撕開了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壺蓋。

  是哥布林用他們醜惡腦袋想出來的——有毒黏液。

  拿著簡陋弓箭的小鬼射手,把石箭頭泡進去,沾滿了黏液,接連射出毒箭。

  「GOORB!?」

  極其草率的準頭,讓幾隻小鬼被自己人從背後射殺。

  沒被射中要害的小鬼,也反覆痙攣抽搐、口吐白沫,過不了多久就死了。

  但重要的是,這些箭射得到待在後方放箭的森人與下指令的凡人少女。

  只要射中,就會中毒。能讓她們動彈不得就好,死了也沒關係。多得是方法可以找樂子。

  「————」

  然而,這時候可不能忘了還有忠勇的龍牙兵在。

  經主人賜予盾牌的骷髏士兵,默默舉起武具擋開弓箭,保護兩名少女。

  即使有箭穿過盾牌的抵禦,毒對沒有血肉的身體也不會管用。

  「呼嗯——」

  妖精弓手喘口氣,擦去額頭的汗水,一邊撿起腳下的箭,一邊拍拍龍牙兵的背。

  「這傢伙,還挺可愛的。」

  「是、是嗎?」

  女神官表情抽搐地點點頭,但看到矢石交錯,又趕緊低下頭。

  她按住帽子,調整呼吸,趁額頭的汗水流進眼睛前擦掉,在黑暗中凝神觀看。

  身旁則有蜥蜴僧侶驅使自己高大的身軀,矗立在鏡子前面。

  「哈哈哈,承蒙誇獎實是惶恐之至,只是話說回來……」

  這面神秘的鏡子,以古代的技法裝設在石牆上。

  蜥蜴人尖銳的爪子,抓上了圍繞漣漪鏡面的金色鏡框。

  「這可傷腦筋了,這面鏡子,究竟是怎麼嵌進去的……!」

  咻一聲呼氣聲中,覆蓋住手臂的鱗片,被肌肉從內側擠得賬起。

  「『喔喔,高尚而惑人的雷龍(Brontos)啊,請賜予我萬人力』!。」

  這是向可怕的龍、偉大的祖靈請求加持的『擬龍(Partial Dragon)』神蹟。

  膨脹的肌肉所產生的力氣,接近遠古時代在大地昂首闊步的可怕巨龍。

  爪子抓得石牆竄出裂痕,卻未擠破鏡子,而是使勁把縫隙慢慢拉開。

  怎麼看都不覺得三兩下就能把鏡子剝下來。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GOROOOOBB!GOOROOROB!」

  遠方的路障被一擊擊碎,瓦礫化為原本的殘骸四散。

  是獨眼的小鬼英雄踏出低沉的腳步聲,猛力舉起棍棒,開始進擊。

  「GORRB!」

  「GORB!GOORB!」

  擁擠的小鬼們大聲嚷嚷,表露出喜悅。

  與英雄同在。光是這樣就覺得自己贏了,這點無論人類還是小鬼都沒有太大的分別。

  聽到哥布林們刺耳的嚷嚷聲,女神官苗條的身體微微發抖。

  她用力咬緊嘴唇,握住錫杖,拚命扯開嗓子呼喊。

  「大只的,來了……!」

  「我來應付。」

  哥布林殺手並不猶豫。

  下一瞬間,他抓起地上的短劍,插在腰帶上,越過路障跳了出去。

  「別離開祭壇!」

  礦人道士接下他扔來的投石索,應了一聲:「好唷來唷」擲出石子。

  哥布林殺手在他的掩護下,有如一枝箭似的飛奔而出。

  眼前有各自拿著不同武器進逼的哥布林,數目是三隻。那又如何。

  「十九……二十!」

  「GROOB!?」

  右手劍抽出就往正面砍去,割開小鬼的咽喉,形成致命傷(Critical)。

  當小鬼口吐血沫,他已經一腳踹上去拔出劍,擊碎了從右進逼的另一隻小鬼頭蓋骨。

  他判斷用劍應付不完,對左邊的小鬼以盾牌重重一擊,順勢撞飛到身後去。

  緊接著礦人道士的石彈飛來。

  「GOR!?」

  小鬼胸部被擊中而腳步踉蹌,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一劍刺死。

  他看準咽喉突刺,小鬼連垂死哀號都發不出來就當場斃命。他順勢放開了陷進去的劍。

  「GOROOB!」

  「二十一…………」

  為了不被小鬼繞背,他再擲出掛在腰帶上的短劍,貫穿了想衝鋒的哥布林咽喉。

  哥布林殺手已經同時起步,從雙手憑空亂抓的小鬼手上搶走武裝。

  棍棒。這也許是凡人史上最早拿起的武器。不壞。

  「二十二……三。」

  以鈍器揮出的原始一擊,又擊碎了一隻小鬼的頭蓋骨。

  哥布林殺手辨識出後方有弓箭手,於是將棍棒擲了過去。

  「GORARA!?」

  這當然無法造成致命傷。解決小鬼弓兵的,是妖精弓手的箭。

  「漂亮!」妖精弓手歡呼。不用看也猜得到她的長耳朵在甩動。「歐爾克博格,箭!」

  「唔……!」

  即使還不到心有靈犀的地步,但這支隊伍的默契已經十分合拍。

  哥布林殺手衝亂小鬼群,在戰場上飛馳而過,搶走了小鬼弓手的箭筒。

  然後一回身,順勢靠著離心力將箭筒擲向妖精弓手。

  由於很有份量,又是情急之下隨手一擲,實在沒辦法擲到那麼遠。

  「來囉!」

  但只要礦人道士立刻跳出去撿起箭筒,朝後方回傳,就不成問題。

  「拿到了!」

  「……好!」

  女神官擁在懷裡似的接住,再朝妖精弓手一扔,之後就看她一個人表演了。

  一陣箭雨。有月有箭的森人,火力絕不在魔法師之下。

  高度熟練的技能(Skill),會令人錯以為是魔法(Spell)——這句話說得很妙。

  不過若要詢問礦人道士的意見,他會說以為「魔法師就只能丟閃電」的傢伙根本是個大傻瓜。

  「GROORB!」

  一群哥布林沖上前,想圍毆越過路障跳出來的礦人。

  「可惡,長鱗片的,還沒好嗎!」

  已經不是進行射擊戰的距離了。礦人道士扔開投石索,拔出短斧用力劈了下去。畢竟礦人生來就皮粗肉厚。

  他魯莽地揮舞短短的手腳又踢又打,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陣地內。

  「就差、那麼……一點!」

  蜥蜴僧侶穩穩踏住的祭壇,被他腳上的爪子踩得龜裂,濺出少許碎屑。

  蜥蜴人不會排汗,但若他有著和凡人同樣的肌膚,想必已經汗流浹背。

  鏡子發出骨碌作響的怪聲,漸漸從牆面被扯下,但顯然還得花些時間。

  「……!我來幫忙……!」

  「慚愧!」

  女神官一瞬間環顧四周,迅速靠到鏡子旁單膝跪下。

  寡不敵眾。

  哥布林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們的數量,冒險者最大的劣勢也在於人數。靠近祭壇的小鬼逐漸不減反增。

  女神官判斷縮短時間,比監控全場更重要。

  只是話說回來,憑她苗條又嬌嫩的手臂,又有什麼辦得到的事?當然有。她毫不猶豫地將錫杖插進鏡子與牆壁間的縫隙,以槓桿原理灌注力道。

  「嗯、咻…………」

  「……還需要時間嗎。」

  把背後交給同伴的哥布林殺手低喊一聲。

  前鋒只剩他一個人。

  雜七雜八的小鬼紛紛斃命,期間哥布林殺手空手拾起小鬼的劍。

  一把只是用石製刀刃埋進棍棒、稱不上是劍的劍。

  但哥布林殺手從不抱怨武器。

  「GORARAB……。!」

  「哼。」

  接著,眼前出現了高大得需要仰望的巨大身軀——獨眼的小鬼英雄。

  被殘忍挖空的眼窩。以及有如鬼火般精光閃閃的眼睛。臉上掛著醜惡的笑容。憤怒。

  「GORARARABOOBOBORIIIIN!」

  下個瞬間,哥布林殺手往後一倒似的跳開。

  「GORAB!?」

  也不管被牽連進去的一隻哥布林發出慘叫,用後滾翻的要領卸力,把姿勢調整回來。

  就在單膝跪地的他眼前,持續掙扎的哥布林被棍棒砸得稀爛。

  「GORARARAB!」

  哥布林英雄大聲怒吼,眼中似乎只剩哥布林殺手一個。

  揮下的棍棒一棍擊碎地面石板,造成地動聲,沙土從上方紛紛崩落。

  「空有蠻力的蠢貨。」

  哥布林殺手咒罵一聲,下一棍毫不間斷地揮向他。

  威力和他們先前對峙過——雖然他已經連名字都不記得——的食人鬼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無論是被致命一擊(Critical),或自己大失敗(Fumble),都極需避免。

  哥布林殺手全神戒備著舉起盾牌後,毫不猶豫地跳進哥布林群體中。

  「GORAB!?」

  哀號、慘叫,其中參雜骨肉潰爛的聲響,骯髒的血花四濺。

  這一切都是小鬼英雄的棍棒造成的。

  想把哥布林殺手一擊砸得稀爛的棍棒,肆無忌憚地揮舞,即使打到自己人也毫不留情。

  可憐的小鬼們被哥布林殺手當成盾牌,性命紛紛凋零。

  「蠢貨。」

  「GORAB!?」

  哥布林殺手將劍砸在擔驚受怕的小鬼腦門,放手,搶走武器。

  一把狀似從冒險者手上奪去的生鏽鐵劍,隔了幾天後,再度回到了冒險者手中。

  他測試似的揮出一劍,刺中一隻小鬼咽喉,讓小鬼口吐血沫,就此斃命。

  他將這把刺得小鬼溺水般口吐血沫的劍回身一甩,再將小鬼往後踹倒。

  「GOORORORB!」

  致命的一刀……不,應該說一棍,是由小鬼英雄補上的。

  相信比被自己的血弄得窒息而亡,要來得痛快。

  「這死法算是便宜小鬼了。」

  「GORARARAB!GORARARA!」

  一棍。小鬼稀爛,衝擊撼動遺蹟,沙土從天花板灑落。

  一棍。小鬼被打飛,在轟隆巨響中,沙土從天花板灑落。

  一棍。一棍。再一棍——哥布林殺手躲過了每一棍。

  哥布林不懂反省兩個字。

  即使親手殺了同胞,那也是同胞不好,再不然就是拿同胞當盾牌的人不好。

  這人類是多麼卑鄙!就算挖出他眼珠,打碎他手腳,在他同伴面前殺了他,也還不足以洩憤!

  小鬼英雄怒火中燒,選擇性遺忘自己以前也曾拿同伴當盾牌。

  對眼前這名不好好打一場的冒險者所產生的不耐煩,蓋過了先前他們使用過毒氣的事實。

  哥布林雖笨,卻不傻。哥布林殺手總這麼說。

  換言之雖然不傻,卻都很笨。

  而既然有笨蛋胡亂揮動武器,就沒理由不加以利用。

  有什麼理由不去活用場上最強大的火力呢?

  於是哥布林殺手筆直穿過戰場,小鬼英雄從後追去……

  「既然歐爾克博格拖住了大只的……!」

  妖精弓手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她一邊用修長的美腿踹開進逼的小鬼,一邊爬上祭壇,啐了一聲。受不了,竟然會搞到非得用小鬼的箭不可!

  「真教人不敢相信!」

  半出於遷怒的她搖動長耳朵,讀取風向而射出的箭,自空中飛過。

  她瞄準的當然不是哥布林英雄,而是許許多多的跟班。

  「GROB!?GOORB!?」

  雖說是簡陋的箭,插進去還是會要了小鬼的命。

  哥布林們遭到掃蕩而紛紛倒下,但畢竟他們數目很多。

  礦人道士自豪的白鬍鬚被敵人的血弄髒,又擊碎了一隻小鬼的頭蓋骨。

  「喔!長耳朵!你就不能多射幾隻嗎!」

  「少囉嗦!那你就給我拿更好的箭來啊!」

  「乾脆投石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

  喧喧嚷嚷。一如往常的互動,也許是出於刻意?

  要是連玩笑都開不了,那才真的沒戲唱了。冒險者就是這樣的生物。

  譬如手握錫杖、用力撬得滿臉通紅的女神官,此刻正是如此。

  「嗯、嗯嗯…………。」

  她苗條的手臂用力到發抖,咬緊嘴唇,加上體重持續和鏡子搏鬥。

  遠比自己嬌弱的凡人少女都這麼盡力了。

  勇猛果敢,欲成一世之雄的蜥蜴人,更不可能保留餘力。

  「來,再撐、一下………………。」

  蜥蜴僧侶身上宿有可怕的父祖龍加持,將渾身沸騰的熱血充分燃燒。

  就在他從露出的牙齒縫隙間吐氣,從爪子到尾巴,整個身體都成了力量結晶的那刻……

  「嘰咿咿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神秘的鏡子終於啪啦一聲響,屈服在他們的臂力之下。

  儘管上面還沾著石牆碎屑,但這面大鏡已然收進蜥蜴僧侶懷中。

  「哥布林……。!殺手、先生——!——!」

  女神官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個不停,累得癱在地上,仍以沙啞的聲音呼喊他。哥布林殺手立刻回頭,在進逼的小鬼英雄身上踹了一腳,拔腿飛奔。

  「把鏡面往上舉……鑽到鏡子底下!」

  「明白!」

  蜥蜴僧侶悶哼一聲,把大鏡當屋頂似的撐住,在祭壇上踏穩了腳步。

  相信蜥蜴僧侶已經明白,一切就賭在這一把。

  他單膝跪地來增加支點,把鏡子扛在肩胛,擺出不動如山的姿勢。

  「來啊!」

  撐起另一邊的,是忠實的僕人龍牙兵。

  「ORARARAG!」

  小鬼英雄使出渾身解數的一棍。

  這些小鬼不可能理解事態。然而已經發生了異狀,這是顯而易見的。

  不容他們再活片刻而揮來的棍棒,又讓幾隻小鬼腦槳四濺。

  哥布林殺手往後跳開之際,把從小鬼手上搶來的標槍砸了過去。

  槍尖將小鬼英雄的幾根手指削下來,飛上天空,換來大聲的哀號。

  「GARAOR!?」

  「『石彈(stone Blast)』術!大顆的,往上!」

  「往上!?——來啦!」

  礦人道士一瞬間吃驚,但並未犯下繼續遲疑的大錯。

  他從袋子裡抓出一把土,在手掌上搓揉吹氣,灌注意念。

  「『上工囉上工囉,土精靈們。哪怕只是一粒細沙,滾久了也會變成石頭』!」

  接著以渾身力氣擲出的黏土球,在空中轉眼間就化為一顆巨大的岩石……

  「光!」

  「好的!」

  女神官不被這一切所惑,毫不猶豫地響應了。回應他的指令,他的信賴。

  她的自豪與心意,足以讓她挺起小小的胸膛,相信這就是自己待在這裡的意義。

  將這一切念頭合而為一,一心一意地把靈魂連結坐鎮天上的諸神。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呀,請將神聖的光輝,賜予在黑暗中迷途的我等』……!」

  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消磨自己靈魂來獻上的清純祈禱。

  慈悲為懷的地母神,又如何會不賜下『聖光』的神蹟呢?

  「GORORB!?」

  太陽爆炸!

  女神官(用來當槓桿)的錫杖,發出耀眼白光,燒灼整個空間。

  這座想來從遠古神代就存在的遺蹟,或許從來不曾亮起這麼強烈的光輝。

  小鬼們就像陷入火海似的悉數發出哀號,按住臉往後一仰。

  他們的視網膜被燒傷了。

  即使是想也不想就低下頭的哥布林殺手,也不例外。

  「……!」

  「歐爾克博格,這邊!」

  然而這純白的黑暗中,傳來了堅毅的清新嗓音。

  妖精弓手——有著高超獵兵本事的她伸出的手,握住了哥布林殺手。

  「抱歉。」

  「別說了!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

  他靠著這隻手指引,跑完最後的一步、兩步、三步。

  妖精弓手優雅地跳上去,哥布林殺手則爬上了祭壇。

  蜥蜴僧侶的尾巴伸了過來,用力將他的身體拖到鏡子下面哥布林殺手大喊:

  「施展『降下(Falling Control)』——砸下去!」

  「啊啊真會使喚人!『土精唷土精,甩桶成圈,一甩再甩,甩夠放手』!」

  「……這樣一來。」

  哥布林殺手想轉身,卻腳步踉蹌,蜥蜴僧侶的尾巴撐住了他的身體。

  女神官牢牢抓住他的右手。她的手微微顫抖。

  而左手仍緊握在妖精弓手手中。力道強得即使隔著皮護手,仍然會覺得痛。

  礦人道士在他背上拍了一記。即使精神力耗盡,他還是一如往常。

  哥布林殺手用他那依舊被強光餘波佔據的視野,捕捉到了哥布林的身影。

  捕捉到了這些混亂、害怕、退縮,發出嫉妒與仇恨叫聲,胡亂揮動手腳的小鬼

  「GO!?GROB!?」

  「GRAROORORORORB!?」

  當巨石撞上天花板而碎裂,礦人道士才剛接連把複雜的法印結完。

  天花板稍早受到爆炸衝擊,被眼球怪物重重砸上去,又被小鬼英雄的力氣撼動多次。

  這從遠古時代就一直存在的石造天花板,是靠樹根持續支撐。

  然而,這世上不存在能夠勝過歲月的事物。

  而以這個情形來說,歲月除了質量,還伴隨著精靈之力。

  司掌大地的土精靈不顧一切施展力量,最後朝下方松了手。

  首先是樹根的一部分啪一聲龜裂、碎開,承受不住重量而折斷、掉落。

  接著——

  「一共……五十,又三隻嗎。」

  小鬼英雄大聲咆哮,到了下個瞬間,他的臉就被驚濤駭浪般落下的砂石掩埋,再也看不見了。

  這就是,他的末路。

  §

  片刻之間,一切都已經結束,彷彿萬物盡皆死滅。

  這個籠罩著土色煙塵的空洞——曾經是一處禮拜堂。

  如今卻已然被土石、瓦礫、岩塊、碎片所埋沒,完全沒有了禮拜堂的影子。

  曾經有天花板的地方,如今縱橫來去地爬滿了生長茂盛的樹根。

  初夏的夜晚。有人說閃閃發光的燦爛繁星,就是高高坐鎮在天上的諸神之眼。

  他們照看的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了過去的居民所留下的痕跡。

  頂多只能說,瓦礫的縫隙間,可以窺見一些死狀悽慘的小鬼屍骨。

  ……不。

  有一面,鏡子。

  在這處化為了亂葬崗的廢墟正中央,狀似曾是祭壇所在的地方,有著大堆瓦礫。

  一面巨大的鏡子平躺在山頂,反射星光而閃閃發光。

  接著,喀啦一聲響。

  「噗、哇。」

  隨著這兩聲可愛的聲音,大堆瓦礫微微崩落。

  從細小的縫隙推開岩石,拍落泥土,爬了出來的……是一名森人少女。

  臉被粉塵弄髒的妖精弓手。

  「……真、真的、真的是喔!你、你到底在想什麼啦,歐爾克博格!」

  她就像落水的貓一般用力抖動身體,一雙長耳朵倒豎。

  看來除了弄髒以外,她並未受到任何傷害,接著爬出來的女神官也鬆了一口氣。她短促地連續咳了幾下,把跑進嘴裡的土給吐了出來。

  「嚇、嚇我一跳……」

  「只是嚇一跳!?」

  「總覺得,已經有點……習慣了。」

  「啊啊夠了……!」

  妖精弓手伸手拉她起來,但心中的怒氣仍舊未消。

  蜥蜴僧侶一邊轉動眼珠看著她們,一邊爬出來,重重癱坐下來。

  「受不了……真的是多虧有這『轉移』之鏡啊。」

  他疲憊地喘著氣,巧妙的是連身旁的龍牙兵也隨主人搖頭表示受不了。

  祭壇仍然存在。所以他們才能活著……但有個奇妙的現象。

  周圍明明堆著高高的沙土,卻只有正中央的祭壇一片空白。

  理由就在如今由龍牙兵獨自抱著的鏡子上。

  因為這面由蜥蜴僧侶與龍牙兵撐住的鏡子,將砸下的沙土盡數『轉移』走了。否則此刻,他們肯定已經和屍橫遍野的哥布林一樣,被砂石壓得稀爛而斃命。

  「瓦礫盡數被吸走,但,還是重得險些支撐不住。」

  「也是啦,這次出了最多力的就是長鱗片的。」

  接著爬出來的礦人道士呵呵大笑,在蜥蜴僧侶身旁重重坐下。

  「要拿來當盾牌用,實在大了點就是。」

  總算可以開懷喝酒。礦人道士毫不猶豫地取出酒瓶,灌了一口。

  他精神力嚴重消耗,導致臉色蒼白,但只要攝取點酒精,相信很快又會轉紅。

  「不過,另一頭的那些傢伙可就教人同情了吶。」

  完全熟悉古代遺物操作方式的,就只有古代的人們。

  雖然不確定是誰帶來的,但多半是誤觸了『轉移』功能。

  本來應該從小鬼巢穴接到這座城市的地下,不知怎地卻連到了另一頭的古代都市。

  「搞不好,這玩意是古早時代的旅行裝置啊。齧切丸,你說呢?」

  「我沒興趣。」

  接著是哥布林殺手。

  他最後一個從瓦礫堆中現身,也不顯露疲態,淡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身上沾滿塵土、沾滿敵人的血,一身廉價鐵盔與骯髒皮甲——說起來的確和平常一樣。

  見他這副模樣,拄著錫杖才總算站起的女神官噘起了嘴。

  「……真是的,還好不是在城市底下。」

  「就算在城市底下,我也會想別的辦法。」

  你唷——就算嘟起嘴唇,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哥布林殺手的鐵盔,朝四周轉了一圈。

  從女神官無奈的表情,到顯得愉悅的蜥蜴僧侶,以及礦人道士喝了酒的紅臉。

  最後轉向半翻白眼、恨不得瞪穿他的妖精弓手。

  「喂。」

  「……怎樣啦?」

  「我沒用火、沒用水、沒用毒,也沒用爆炸。」

  如何?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帶著幾分得意。

  月下只見妖精弓手臉上露出了笑容。一種晶瑩剔透,有如玻璃工藝品似的美麗笑容。

  「歐爾克博格?」

  「幹麼。」

  哥布林殺手被罵著「臭小子」的妖精弓手,一腳踹下瓦礫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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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7 AM

第11章 『前往,歸來』

  對她而言,這個世界是純白的。

  充滿了光明,清一色為白色的空間。

  溫暖的空氣、爽朗的風、樹木的婆娑聲,連赤腳踩著草的感觸都不例外。

  一切都是那麼清涼,充滿光明,沒有混沌趁虛而入的餘地。

  平靜的舒適之中,她踩著強而有力又故作端莊的腳步行走著。

  沒錯,很舒適。這是值得驚訝的。

  這幾天來,她一直覺得胸中有股奇妙的溫暖。

  雖然不知道這溫暖是怎麼回事,但她能夠想像是什麼機緣造成的。

  她心想,應該是因為——抱過了身受重傷的他。

  沒有才華的平庸戰士所擁有的,就只是鍛鍊過的身體。

  正因如此,她才覺得這比任何英雄的身體都更加可貴。

  甚至覺得重合的肌膚上所感受到的每一道傷痕,都有其價值。

  ——這時,她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一陣踏在神殿庭園草地上行走的小小腳步聲。

  一片全白之中,滲進了黑。一道朦朧的——黑影。

  她嘴角綻開,嘴唇露出淺淺的笑容。

  她不可能忘記這個身影。

  「您平安無事,令我喜不自勝。」

  她看得到黑色——他,微微點了頭。

  雖然他身穿皮甲與鐵盔,佩帶一把不長不短的劍。

  她將心中多次描繪出來的武者身影,重合到眼前朦朧的影子上,夢想他的模樣。

  「我來問個清楚。」

  他說著大剌剌走到她身邊。

  她小小煩惱了一下,想著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

  是該採取堅毅的態度,還是該老實微笑呢?

  要是顯得太歡喜,就會像個孩子似的,令她難為情。

  「好的,您要問什麼呢?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事,請儘管提出……」

  到頭來,她還是選擇了一如往常的平靜微笑。

  因為她覺得這樣最像自己,更希望能讓他也這麼覺得。

  不知道他臉上有著什麼樣的表情?只看輪廓,實在看不出來。

  雖然他戴著鐵盔,所以縱使眼睛看得見,還是讀不出表情。

  這讓她覺得……有點遺憾。

  他以寧靜的聲調開了口:

  「你早就,全都知道了吧。」

  心臟微微一跳。

  臉頰開始發燙。

  她把手上的劍秤令牌拉近,挺直了腰桿。

  啊啊,但願聲音沒有發抖。

  「——是,如您所言。」

  聽得見他應了聲:「是嗎。」

  他的聲調很平淡,就和第一次見面時,還有在床鋪上交談時一樣。

  這讓她莫名不可思議地,感到懊惱得不得了。

  事到如今,她才察覺自己期待他有些什麼變化。

  這是她第一次體驗到這麼不可思議的感覺。

  「可是,您是怎麼會察覺得呢?」

  「我沒有察覺。」

  他對歪著頭詢問的她回答。

  「我本來打算,對所有立場上可能知情的人都問過一遍。」

  「所有人……」劍之聖女欲言又止地說了。「……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啊。」

  她覺得有些失望,不由得鼓起臉頰。

  啊啊,真沒規矩。虧自己本來還想著別做出孩子氣的事。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該多少含糊其詞……?」

  她輕聲嘆了口氣,看著他——那黑色的身影。

  「不過,您第一個就來問我……這種感覺,我不討厭。」

  她嘴唇微微一緩,揚成弧形。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舉動是有意識的,還是自然而然。

  「可以請教您懷疑我的理由嗎?」

  「有好幾個。」

  黑色的影子在她視野中緩緩動了。

  他的腳步大剌剌,又雜亂,卻未發出聲響。

  她喜歡他這種走路的方式。

  「那個白色的……叫什麼來著。」

  「沼龍?」

  他說對。還說,記得的確是叫這名字。

  「我怎麼想都不覺得那是隨機遭遇(Random Encount)。」

  「那麼,您認為是預謀遭遇(Symbol Encount)囉?」

  「至少是要逼退我們,同時攻擊小鬼。」

  「這會不會有點被害妄想(Paranoia)?」

  「如此大規模的遺蹟沒有地圖,也沒有剿滅老鼠的委託,被冒險者置之不理。」

  他不回答她的提問,緩緩搖了搖頭。

  「若非有監視者,這種情形不可能發生。」

  「您真清楚呢。」

  「……對。」

  哥布林殺手說了。

  「我對冒險者,很清楚。」

  嘻嘻。聽他答得冷淡,她從喉頭發出了笑聲。

  「這就表示,地下有東西在監視吧……那玩意是使徒(Familiar)。」

  「……」

  她什麼話都不說,就只是把笑容貼在臉上,盯著他看。

  要承認是不甘心——但要否認,卻又難為情。

  他說得沒錯,那隻沼龍是侍奉至高神的秩序守護者,是水之都地下的守護獸。

  被雨打濕的冰冷、戰鬥的火熱、小鬼的惡臭、穿刺在鱗片與皮肉上的生鏽刀刃。

  為了將與沼龍共有的感覺沖淡而進行的入浴。

  這時,她想起自己在那個女神官面前露出的醜態,臉頰上傳來一陣毫不含糊的滾燙。

  「很諷刺吧。」她震動喉嚨。

  「至高神的使者會保護的,竟然就只有城市本身。」

  「憑你,應該察覺到了。」

  ——無論是殺死女人、當場抽出內臟、還是放著屍體不管。

  「都不是哥布林的手法。」

  他說得沒錯。

  哥布林是一群膽小、醜陋,狡猾得無以復加又殘虐的生物。

  在人類的領域悠哉地支解獵物來吃,相信是小鬼們作夢也沒想過的念頭。

  被囚禁的可憐少女,總是被抬進他們的巢穴,尊嚴與貞操都在那兒受到蹂躪。又或者,如果他們已經備有足夠的俘虜,就會被當成玩具玩弄到死。

  對,他們不會輕易殺了女子。

  這一切,她都知道。

  「……是啊。」

  到現在,她還是會想起這實實在在烙印於眼中的光景。

  被關進昏暗的岩屋、被那些小鬼和自己的排泄物弄髒,悽慘地哭泣著……她的雙眼,被火把燒爛了。這已經是超過十年以前的事。

  「幕後黑手……那魔神的餘孽,企圖用那面鏡子,執行某種陰謀。」

  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一切都已經在和他們完全無緣的地方,輕而易舉地解決乾淨了。

  她靠在柱子上,明明眼睛看不見,卻仍望向外頭的景色。

  「因為——」

  滲進了水,讓世界變得朦朧、泛白。她看著這一望無際的景色,呼出一口氣。

  就像村裡的年輕姑娘,聽人提起無聊話題時會有的模樣。

  「因為,要是受到哥布林攻擊,我一定,會哭啊……」

  劍之聖女自身也曾於過去對抗過的某個邪教的動向,早已傳進她耳裡。

  悽慘的活人獻祭儀式。既然查出了這種儀式的痕跡,也就猜得到他們有所圖謀。

  向她復仇。如果只是這樣,多得是辦法可以應付。然而……

  ——哥布林。

  她雙腿發抖。握住天秤劍,才勉強站得住。還好表情已經用眼帶遮住。

  這種話她能對誰說呢?

  被譽為劍之聖女的英雄——

  又怎麼說得出,還請從哥布林手下拯救我這種話呢?

  「相信誰也料想不到吧。」

  她一邊說,一邊嫵媚地掀開身上的薄布,輕輕摸著自己的肩膀。

  嘴角慧黠地揚起,用捉弄人的口吻問他:

  「您打算,拿我怎麼樣?」

  「不怎麼樣。」

  但他的口氣依舊不變。始終例行公事、平淡、無機、冰冷。

  「因為你不是哥布林。」

  她噘起了嘴唇。彷彿在鬧彆扭——不,她心想,這的確就是在鬧彆扭。

  「所以您才不問理由是吧?」

  「你要說,我就聽。」

  喔?她的嘴慵懶地呼出一口氣。

  「我一直想讓大家瞭解。」

  風搖動枝葉、搖動草木,發出窸窣聲吹過。

  好害怕、好難受、好痛、好可怕,束手無策。

  這世上存在這樣的情形,這世上有東西會做出這樣的惡行。

  「……我就只是,想讓大家瞭解。」

  ——在城市的地底下肆虐的小鬼。

  每到夜晚時分,就從下水道爬出來,攻擊路上行人。

  送冒險者去調查,他們就不會回來,連何時會有誰犧牲都不知道。

  哥布林就藏在床底下、門板後。一旦想睡,就會受到攻擊。

  她就只是想到,這樣大家應該會害怕。

  就和她一樣。

  「不過到頭來,沒有任何人,願意去理解……」

  沒錯,這一切終究『不過爾爾』。

  沒有人活得心驚膽顫,怕自己會被小鬼殺害。

  因為會死的是『某人』,不是自己。

  「……那面『轉移』的鏡子,可以奉送給您。」

  她盡力露出討好的笑容。

  這種笑容極為無力,連自己都知道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消失。

  「我覺得如果是您——是您的話,一定能夠理解……」

  他以堵上對方的嘴似的語氣,打斷了這句話。

  「那玩意,我扔了。」

  「咦……?」

  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以外的表情。是驚訝,以及微微的不解。

  「……那可是古代遺物,千金難買的財寶喔?」

  「其他哥布林未必學不到用法。」

  但他這麼說了。就像在表示自己沒興趣似的冰冷,又乾脆。

  「我用混凝土封住鏡面,沉進水裡。對那個,叫什麼——那隻白色傢伙,應該是張不錯的床。」

  他——的黑影,顯得絲毫不動搖。口氣理所當然。

  「……呵呵。您真的…………真的,好有意思。」

  他實在太始終如一,反而令她覺得好笑起來。

  有種輕飄飄的、難以言喻的舒暢。

  「想必您……已經脫韁了吧。」

  「也許。」

  「欸,我也可以請教您一些問題嗎?」

  我未必能夠回答,他說。

  「請問,剿滅小鬼後……有沒有產生什麼改變?」

  她攤開雙手問道。就像個稚氣的少女,透露小小的秘密。

  勇者——勇者不一樣。

  勇者透過消滅邪教教團,讓正義、世界,或是和平之類的東西得以獲救。

  只拯救一名害怕小鬼的可憐少女,絕對不會演變成那樣。

  人們若無其事地生活,川流不息,什麼都沒變。毫無例外。

  所以,才不會有任何人前來救她。

  哪怕有個默默無名的神官,一時大意受到小鬼襲擊、凌辱。

  哪怕她在洞窟中如何哭喊,受到何等欺侮。

  哪怕被譽為劍之聖女的這名女子心中,有個十五歲的少女在求救。

  沒有一個人,會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不然,又如何忍心提出『剿滅哥布林』的委託?

  「什麼都……這豈不是,什麼都沒變嗎?」

  「我覺得這樣就好。」

  他沒有一瞬間的遲疑,立刻回答。

  「你說,你有過悽慘的遭遇。」

  是。她點點頭。

  「我,一直看著,從開始,看到結束。」他接上了一句所以。

  「你的心情,我不懂。」

  他——哥布林殺手,斬釘截鐵地斷言。

  「——————」

  而她——劍之聖女,茫然呆立。

  她朝白色世界中浮現的朦朧影子,求救似的,輕輕伸出手。「……您不願意,救我嗎?」

  「對。」

  他並未牽起她的手。丟下這句話後,冷淡地轉身背對她。她就像被推進無底深淵似的垂下頭,無力地笑了。

  ——每次都是這樣。

  聖女的靈魂,曾被擊碎得體無完膚。

  她的眼睛直到現在,仍烙印著最後看見的可怕光景。每當夜晚來臨,這幅光景就歷歷在目,折磨著她。

  持續受到成群的小鬼玷污、侵犯、搶奪、蹂躪。

  沒有一個人,會從那兒把她救出來。

  所以,這一定永遠也不會結束——……

  畢竟沒有人,願意拯救她。

  無論何時。

  無論到何時。

  「不過。」

  聽到這低沉的說話聲,她驚覺而抬起頭。

  「要是哥布林出現,就來找我。」

  黑色的影子,他的背影,已經十分遙遠。

  但這淡淡而無機質的嗓音,卻聽得清清楚楚。

  「那些哥布林,我會負責殺光。」

  「啊……」

  她當場軟倒似的跪了下來。

  美麗的臉皺成一團。

  按住的嘴發出嗚咽聲,止不住接連從眼角流落的淚水。

  上一次在作夢以外的時候哭,真不知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即……即使,在…………夢中?」

  「對。」

  「您也願意,前來嗎……?」

  「對。」

  為什麼?雖然問出這句話的嗓音在發抖,從喉頭滾落消失。

  他卻回答得清清楚楚。

  「因為我是哥布林殺手。」

  專殺小鬼之人(Goblin Slayer)。

  人稱哥布林殺手的黑影走遠了。漸漸消失。

  為了去消滅小鬼。

  「啊……」

  劍之聖女不由得緊緊抱住自己豐腴的胸部。

  她絕對稱不上冰清玉潔。

  然而,自己作夢也不敢奢望會有這麼一天來臨。

  沒想過自己還能再度擁有這樣的心意。

  她將自己以為永遠都不會再得到的事物,確確實實掌握在手中。

  這沒什麼。

  壞掉的女子與壞掉的男子,對彼此說了幾句話。想來也就只是這樣。

  然而,此刻她知道自己胸中燃起的溫暖,是怎麼回事了。

  那就像是團一直悶燒的慍火,忽然轉為熾紅。

  若要舉例說明,就像是與人共享的暖爐火焰。

  能夠把一切都交出去,不必擔心任何事,就只是放心地睡著。

  這當中沒有不安,也沒有恐懼。

  不必為黑暗發抖哭喊,也不會被惡夢嚇得驚呼而起。

  她等得多麼心焦?等這能夠放心沉眠的夜晚。

  她是如何盼望?盼望不必害怕黑暗的夜晚。

  「我、小、小女子、我……!」

  她一邊啜泣,一邊開口。

  拚命用手擦去從看不見的眼睛不停溢出的淚水。

  她在一陣幾乎撕裂胸膛的喜悅中,呼喊出了自己的心意。

  「為您傾心……!」

  這句話他是否聽見——只有天知道。

  §

  雨過天晴,遠方捲著雲的天空下。

  馬車喀噠作響地走在筆直通過曠野的大道。

  從中央往邊境。從東往西。

  有去行商的人,有去見家人的人,又或者是相反的人。

  前往開拓的人,窮酸得像是在都城待不下去的人。

  馬車似乎是讓各方乘客共乘,眾人表情悲喜皆具。

  在這些人之中,還包括了五名冒險者的身影。

  他們坐在座位上,各自以不同的姿勢休息。

  相信有人會從他們的模樣看出:「喔喔,剛完成一件工作啊?」

  然而沒人猜想得到,他們歷經了一場什麼樣的冒險。

  這些事情,和當事人以外的閒雜人等沒有什麼關係。

  屠龍只是童話故事中的情節,沒有人認為自己會受到龍的襲擊。

  冒險者的職責,往往就是這麼回事。

  「嗯嗯……!啊啊,好開心的說…………。」

  背靠在行李箱上的妖精弓手,像要舒展僵硬的肩膀似的伸了伸懶腰。

  一雙長耳開心地豎起,表情也很柔和。

  盤腿坐著手撐在膝蓋上拄著臉的礦人道士,儍眼似的說道:

  「也不想想你被小鬼壓在底下時哭得有多慘,還真敢講。」

  「哎呀,我們贏了也活下來了,這樣不就好了嗎?」

  再說也拿到了酬勞。她說著把皮袋拿在手掌上把玩。

  袋子的重量,是裝滿了金幣才會有的。

  只是話說回來,酬勞對她而言並非問題。只是附加的。

  「不過,那面『轉移』鏡倒是有些可惜吶。」

  回答的是把尾巴捲成一圈圈的蜥蜴僧侶。

  他一邊用舌尖舔著鼻尖,一邊翻動某種賬冊。

  在將那『轉移』之鏡用混凝土封住並沉進水中前,他儘可能詳細記錄了鏡子的調整。

  「但得到了有價值的數據,也累積了消滅異端的功績。貧僧已是十二分滿足了。」

  「也對,我只要能拿這筆錢去吃點好料,就沒什麼好抱怨。」

  「礦人就知道嘴饞。」

  「礦人本來就是這種生物嘛。」

  妖精弓手與礦人道士,兩人之間的互動一如往常熱鬧。

  癱坐在遠處的女神官,開心地聽著他們鬥嘴。

  ——相信,這起事件已經可以當作結束了吧。

  雖然存有不知道是誰動用『轉移』,引發這場小鬼浩劫的疑念但那想必已經是和她們冒險無關的另一個故事。

  「……」

  她將視線往旁一瞥。

  他就靠在馬車貨斗與蓬子上癱坐著。

  手上抱著劍,戴著鐵盔的頭低垂。

  馬車剛駛出水之都,他就睡著了。

  「……真拿他沒辦法呢。」

  女神官嘻嘻一笑,從袋子裡拿出一件薄毛毯。

  至少在休息的時候,總可以脫掉鎧甲跟頭盔吧。

  她幫他用毛毯從肩膀往下蓋,然後重新在他身旁輕輕坐下。

  把交握的雙手放到膝上,挺直腰桿,將錫杖立在一旁。

  沒錯,他是哥布林殺手。既然如此,這也就是無可奈何的事。既然要和小鬼對敵,就不會有能鬆懈的時刻。

  所以女神官也不想追問他什麼。

  他去和劍之聖女報告回來後,只簡短告訴她:「結束了」。

  她心想,這樣不就好了嗎?

  既然結束了,就非得讓他休息不可。

  「哎呀?」

  女神官注意到他除了劍以外,還抱著另一樣東西。

  小小的鳥籠——是金絲雀。

  籠子裡的金絲雀站在棲木上,和主人一樣在睡覺。

  他似乎有確實在喂食、照顧金絲雀。

  在這種地方一板一眼,很像他會有的作風。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想過名字。」

  他這人就是如此。明明有照料他人的習性,卻一定沒放在心上。

  等回到邊境鎮上,他醒來後,得好好跟他問清楚才行。

  要是他回答:『叫金絲雀不就好了。』那就太可憐了。

  「呵呵……」

  女神官悄悄伸出手,小心不把他和金絲雀吵醒。

  纖細的指尖拈起的,是一根從金絲雀身上脫落的羽毛。

  她從籠子的縫隙輕輕抽出這根羽毛,舉到從馬車篷子縫隙間射進的陽光下。淡淡的嫩綠色,顯得閃閃發光。

  女神官輕輕地將這根羽毛,插進了他的頭盔縫隙。

  嫩綠色的羽毛和骯髒的鐵盔不搭調,但她並不在意。

  因為他是多少打扮一下也會得到允許的凡人。

  「辛苦你了,哥布林殺手先生。」

  「回去以後,」

  忽然間,鐵盔底下傳出小小的說話聲。

  女神官連連眨眼,微微噘起嘴唇說:「真是的——」

  「既然醒了,就請你說一聲啊。」

  「剛剛才醒。」

  他慢吞吞地坐起,嗓音比平常要顯得鬆弛了些。

  女神官一邊想著他說睡到剛剛應該是真的,一邊抱怨:

  「因為你戴著鐵盔,才會看不出來。」

  「是嗎。」

  哥布林殺手從雜物袋裡抽出水袋,喝了一兩口。

  當然他還是戴著鐵盔,巧妙地從面罩的縫隙喝,所以似乎是聽不進去。

  ——還是說,不直接叫他脫掉,他就不會聽懂呢?

  他對用食指按住嘴唇發出嗯嗯聲思索的女神官瞥了一眼,說道:

  「回去以後,」他把剛才說過的話又說了一次。「我有東西想試。」

  「有東西想試,是嗎?」

  「冰品。」

  「啊……」女神官想到是怎麼回事,笑逐顏開,身旁最先有反應的是蜥蜴僧侶。

  「竟然是冰品!貧僧也可以一起嗎?」

  「想吃的話,無所謂。」哥布林殺手想了一會兒後,加上一句:「我會用牛奶。」

  「喔喔,甘露啊!」

  他翻動的尾巴感動至極似的拍在馬車車鬥上,御者探頭過來看看出了什麼事。

  「不、不好意思,什麼事都沒有。對不起。」

  女神官急忙低頭道歉,御者說聲請安靜,把頭轉回前方。

  她總算放下平坦胸中的一塊大石,輕舒一口氣。還好沒被趕下馬車。

  礦人道士根本不理她,呵呵大笑,拍著大肚子。

  「喔喔,齧切丸!吃飯的事怎麼可以不來找礦人幫忙?」

  「是這樣嗎。」

  「當然是了!」

  哥布林殺手將頭盔朝向空中,沉吟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那,拜託你了。」

  礦人道士問起要怎麼製作,他就用手畫出轆轤,解釋做法。

  蜥蜴僧侶的爪子也伸過來提議,哥布林殺手採用他的提議,加進方案之中。

  雖然哥布林殺手沉默寡言,絕非容易讓人推心置腹的對象……

  「真是……受不了。」

  但現在場上的核心,無疑就是他。

  光是想到這,就有一陣暖洋洋的熱流,填滿女神官小小的胸口。

  她以不如言語那麼堅毅的和緩表情,下定決心舉手說了聲:「好。」

  「哥布林殺手先生,到時我也可以分一杯嗎?」

  「無妨。」

  他說無妨呢。女神官壓住嘻笑聲,朝妖精弓手瞥了一眼。

  她坐在正對面撇開臉,只讓耳朵頻頻顫動。

  猜想應該不是注意到她在鬧彆扭,但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

  「你呢。」

  「……」妖精弓手耳朵一震。「要是要啦。」

  「是嗎。」哥布林殺手喃喃說到這,「就算失敗,也別踹我」尖銳地補上這句。

  「姆……」

  ——他在記恨?

  不,應該不是吧。妖精弓手小小哼了一聲。

  他該怎麼說呢……嗯,是那種即使被發脾氣的森人踹下去,也不會記恨的類型。

  當然照常理來說應該會生氣,但這點就先不管。

  過了一會兒,妖精弓手輕舒一口氣,輕巧探出上半身,轉過來面向他。

  「好好好,知道了啦。不踹就是了。我不會踹你,所以分我一杯。這樣行嗎?」

  「嗯。」

  鐵盔往垂直方向動了洞。

  不知要到何時,他才會發現頭盔上插了一根嫩綠色的羽毛?

  是會在馬車上,是到了鎮上,還是要等脫掉才會發現呢?

  他發現時會有什麼反應?會生氣?會笑?還是不放在心上?

  一想到這,妖精弓手就滿心期待,不知不覺像貓似的瞇起了眼睛。

  「雖然任務是剿滅哥布林,這點要扣些分數。」

  潛入地下遺蹟,進行探索,中了圈套,最後度過危機。

  和未知的怪物戰鬥,將之打倒,發現寶貴的古代遺產。

  馬車載著眾人,喀噠作響地行進。

  從中央往邊境。從東往西。

  為的是結束冒險後,一起回家。

  「……不過,也還不壞吧。」

  森人不老實地說完,金絲雀微微睜開眼,啾啾啾地歌唱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8 AM

後記

  大家好,我是禍牛。

  真的非常感謝各位讀者願意拿起《哥布林殺手》第二集。

  第一集似乎也大獲好評,讓我滿心都是對各位讀者的感謝。

  從閒聊中誕生的一個有點怪的冒險者,超越了我的想像,自己闖出了一條路。

  這也全是拜大家對他還有他的夥伴們,給予了超乎我想像之上的支持所賜。

  他以後也會繼續剿滅哥布林,還請大家繼續給予支持與愛護。

  那麼,不知道各位覺得《哥布林殺手》第二集如何呢?

  這是個因為出現了哥布林,所以哥布林殺手就去剿滅哥布林的故事。

  只是話說回來,與進行多次單趟冒險的第一集相比,這次則是長篇的迷宮攻略。

  說起來跑長期團最精髓的樂趣,還是在於迷宮吧?我是指TRPG裡的情形。

  和同伴一起走遍迷宮,施展智謀,和怪物戰鬥,得到財寶,這種喜悅是沒得比的。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邊想著這些,一邊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塞進去,一路寫出了這些故事。

  如果能讓各位讀者也感受到這種樂趣與趣味,那就再令人欣喜不過了。

  接下來我想致上謝辭。

  首先,網路版第一集與第二集的讀者,謝謝你們的支持。

  今後我也會繼續努力,還請多多指教。

  繼第一集之後,繼續為本書畫出美妙插畫的神奈月升老師,非常謝謝您!

  每次拜見您的插畫,都會在屏幕前高興得手舞足蹈的作者就是我。

  然後負責漫畫版的黑瀨浩介老師,還請多多指教。

  漫畫版會配闔第二集的出版曰,同步在《Big GanGan》上開始連載。超厲害的!還請大家務必去看!呀喝!

  創作相關的朋友們,還有一起玩遊戲的好友們,托大家的福,我正在往前邁進。謝謝你們。

  責任編輯、編輯部的各位、出版宣傳銷售相關的所有人士,非常謝謝你們!

  還有就是從本作出版前,還在網路作品時代就一直支持我的統整網站管理員yar-uok。

  在我與出版之間牽起緣分的無疑就是您。每次都非常謝謝您。

  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在這裡感謝不完的人,多虧有各位的幫助,我才能走到

  這一步。

  真的非常謝謝各位。

  接下來的第三集,預計要在邊境鎮上舉辦收穫祭。

  是個有哥布林出現,所以哥布林殺手前往剿滅哥布林的故事。

  我會盡我所能,讓各位讀者看得開心,還請大家繼續給予支持與愛護。

  蝸牛く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裘斯特 發表於 2017-3-24 01:29 AM

鎮上的雜貨店三套賣兩枚銀幣與都城的雜貨店賣一枚金幣的故事

  「嗯!今天的天氣真適合洗衣服呢。」

  女神官站在公會內側的庭院,臉上浮現不輸給太陽的燦爛笑容。

  她的腋下夾著裝了衣物的洗衣籃,腳邊則放著注滿水的木桶與洗衣板。

  這身行頭一看就知道是要來洗衣服。雖然也可以委託洗衣店處理,但節儉是種美德。

  ——說是這麼說,能夠交付工作給他人,無疑也是種美德吧。

  不過洗衣服對她而言是件開心的事。於是女神官興致勃勃地拿起肥皂,開始一件一件搓洗。

  由於冒險途中總是會被汗和灰塵弄髒,能夠替換的內衣褲怎麼準備也不嫌多。

  然而,過去她在神殿時總是穿著簡單的亞麻布,如今則是在雜貨店買的可愛內衣。

  女神官心想,這點程度的奢侈——嗯,應該能被原諒吧。

  「嗚、嗚唔……不過,會不會稍微太孩子氣了呢……」

  包裹平坦胸部的布料上,只添加一點點荷葉邊與緞帶做為裝飾。

  從水桶裡撈出來瀝乾、攤開後,不免令她感到有點羞恥。

  要說為何,畢竟在她週遭,滿溢著女性魅力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牧牛妹、櫃檯小姐還有魔女,大家肯定都穿著比她更加具有成熟韻味的內衣吧。

  不經意地抬頭一看,曬衣繩上此刻也掛著其他冒險者的衣物。在那之中……

  女神官忍不住「哇」了一聲,臉蛋瞬間翻紅——上頭有件足以令她產生如此反應、 近乎透明的內衣。

  以讓人臉紅心跳的大膽角度裁切而成的領口,以及那碩大尺寸……

  「哇、哇、哇……」

  肯定沒錯,是那位魔女的貼身衣物。女神官起身,左顧右盼一下,接著伸手摸了摸。

  應該是絹布制的吧。一碰就能感受到令人心情平靜的柔順。

  她接著輕撫自己平坦的胸脯。

  兩者之間有著教人鼻酸的壓倒性差距。

  「……唉……」

  她才十五歲,但換個角度想,她也已經十五歲了。自己會成為一個怎麼樣的大人呢?

  ——好想變成有魅力的女性啊。

  會有這樣的想法,想必誰也不能夠責備她吧。

  「不用多久,就能實現、囉?」

  「哇呀!?」

  女神官不由得嚇了一大跳。不知從何時起站在背後的魔女,對她露出盈盈微笑。

  一如往常的禮服打扮,唯獨袖口部分捲了起來。憑這點不難猜到她應該也正在洗衣服。

  「你一定可以、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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