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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1 02:25 PM

川原礫 -【Sword Art Online 刀劍神域.十八】Alicization Lasting

本帖最後由 498700317 於 2016-12-12 11:35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是桐人。我的桐人,回來了……」

 《Under World》全境陷入混亂、“最終負荷試驗”的第二天。

  加百列打倒了“人類軍”最強的整合騎士貝爾庫利和擁有超級賬號·太陽神索爾斯的詩濃,追趕著以“World End Altar”為目的地愛麗絲。

 另一方面,在被壓倒性數量的“黑暗騎士”包圍的“人類軍”誘餌部隊的戰場上,亞絲娜的奮戰、來自莉茲貝特和西莉卡的援助化為泡影,失魂落魄的桐人最終落入微笑棺木的殘黨“PoH”手中。為報多年之仇,“PoH”將毒手伸向桐人——

 一瞬間。

 在桐人的內心,響起了一個聲音。那是,與他一同生活、戰鬥、歡笑過的摯友的聲音,唯一的、最棒的搭檔的聲音——。

  終於,桐人複活了。

  為了拯救生活在Under World的“一切”。

【原日文書名】: ソードアート・オンライン 18 アリシゼーション・ラスティング

【原所屬文庫】: 電撃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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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1 03:13 PM

「這雖然是遊戲,但可不是鬧著玩的。」

——《Sword Art Online》設計者 茅場晶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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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覺醒(承前)公歷二〇二六年七月七日/人界歷三八〇年十一月八日

    6

    「只有你……這混蛋……!!不能……原諒……」

    哢!!

    一聲鈍重的金屬聲響起,第二柄刀刃貫穿了克萊因。

    亞絲娜臉上一直流個不停的眼淚,不可思議地直到現在還完全沒有枯竭的跡象。

    即使被深深地釘在地上,克萊因仍以右手抓撓著地面。穿著黑雨披的煽動者——前殺人工會《Laughing Coffin》的首領PoH露出一副厭煩的表情俯視著他。

    「啊——真是礙眼。雜魚就該像雜魚一樣縮著,非要這麼跳,這下遭罪了吧。」

    他攤開雙手,搖了搖頭,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隨後對站在克萊因背後的紅色騎士裝玩家們下達了亞絲娜聽不清的指示。其中一名玩家點了點頭,準備再次將劍揮下。

    正當第三把劍閃著光芒,意圖剝奪克萊因僅存的HP時——

    「住手【하지마】——!」

    怒吼著大概是韓語的內容,從後方人群中跑出來的一名紅色騎士,用自己的劍擋住了向克萊因揮下的劍。

    * * *

    ——扯淡的吧……怎麼這麼疼。

    倒在地上的趙月生/Moonphase,忍受著背部被黑雨披男砍中的傷口傳來的疼痛。

    月生使用的AmuSphere,只能模擬相當弱的痛覺。他一直玩的《Silla Empire》內,就算巨龍一瞬間咬碎虛擬體的頭部,也只會產生如同麻痹一樣的感覺。

    然而如今,月生後背傷口的疼痛,劇烈到如同被火焰噴射器炙烤一般。

    不對,就算在現實世界里,同樣的傷口都不會產生如此嚴重的痛覺。黑雨披男以自認熟練玩家的月生都無法做出反應的速度,揮動了那把像是厚重的中式菜刀的兇惡武器。現實之中遭受這一攻擊的話,就算不是當場死亡,劇烈的痛覺也足以讓人昏迷,因此如今的痛覺也不過是虛擬的模擬感覺而已。

    可就算知道這一點,這份痛楚仍然讓人難以忍受到了還不如徹底放棄,立刻註銷的程度。

    然而,月生仍然縮在黑色的土地上,忍受著身體傳來的痛楚。

    這是因為,他怎樣都無法接受眼前的狀況。

    日本黑客們『攻擊』了美國、中國和韓國誌願者們共同開發的新VRMMO測試服務器,正在屠殺遊戲的開發人員。希望大家能夠為了阻止日本人的暴行而戰。

    月生等韓國玩家和中國玩家,看到了SNS上的這條消息後,進入了這個VRMMO。而且他們親眼看到日本玩家們攻擊大概是美國人的集團,並將他們殲滅了。

    然而——這真的是發出這條公告的人所說的情況嗎?

    在月生眼里,拼命攻擊的是日本人,而被攻擊的美國人倒更像是玩遊戲的那一方。而且這個印象,就算因為數萬中韓玩家的『救援』而逆轉了戰局,也沒有絲毫改變。縱使他們的裝備被破壞,HP瀕臨耗盡,仍然讓人覺得他們似乎在拼命的……沒錯,不是想要破壞,而是想要守護什麼東西。

    月生在被黑雨披男砍中之前,聽到了日本玩家集團中的一名女性用流利的韓語說出的話。

    ——你們被騙了。這個服務器是日本架設的,而我們也是正規的連接者。那個人用虛假的情報欺騙你們,想要阻止我們的開發進程。

    那個自稱修奈的女玩家的聲音和表情中,有著想要向月生傾訴的某些內容。他努力在混戰中接近修奈,問她「你有什麼證明自己的話的方法嗎」,正當她想用日語向同伴說什麼的時候,月生就被黑雨披男砍中,再也站不起來了。

    隨後的展開變成了一邊倒。日本玩家們被深紅軍團碾壓,大半因為HP歸零而強制註銷,剩余的不到兩百人,也被收繳武器後強制集中到了一個地方。

    而再次出現在最前線的黑雨披男,並沒有發表勝利宣言,而是做出了詭異的舉動。

    他從大概是日本玩家們的支援部隊中扯出了一個坐在輪椅上抱著兩把劍的黑衣玩家,用日語對他喊話。

    從這里開始,月生再次覺得非常奇怪。

    虛擬世界——VRMMO里居然有輪椅,這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在月生玩的《Silla Empire》里,不論是腿部遭受損傷,還是因封鎖行動的Debuff導致無法自由行走,都可以靠魔法和藥水,或是經過一段時間後完全恢複。而嚴重到無法長時間行走,必須依賴輪椅的話,就絕不可能是遊戲內的懲罰。

    那個黑衣年輕人看樣子連意識都遭受到了嚴重損害。他對黑雨披男的喊話和搖晃身體沒有任何反應,甚至讓人懷疑他是
不是NPC或是沒有玩家連接的空殼虛擬體。

    隨後,一臉嫌棄的黑雨披男毫不留情地踢翻了輪椅。在那個瞬間,月生倒吸了一口氣,忘記了後背傳來的痛苦。周圍的韓國玩家們中間也產生了一些困惑的聲音。

    倒在地上的年輕人,終於做出了自發性的反應。

    他的左手向之前緊緊抱著的兩把劍中的白劍伸了過去。月生過了一會才發現年輕人的右臂從肩膀往下都已喪失。

    然而他的手沒有夠到。搶先一步撿起劍的黑雨披男,如同逗小孩一樣把劍舉到了高一點的地方。只能在地上爬行的年輕人仍然拼命地想要奪回那把劍,可他的左臂卻被黑雨披男一下抓住,身體被粗暴地拉起。黑雨披男喊著什麼,右手打了年輕人兩三個耳光。

    這時,突然有人喊了出來。

    被圍困的日本玩家中,一個像是武士一樣穿著鎧甲,頭上綁著頭帶的男子,想要抓住黑雨披男。

    然而隨後,武士就被背後的韓國玩家用劍刺穿了身體。他忍受著比月生更為劇烈的疼痛,想要繼續前進,卻被第二把劍刺穿了。

    黑雨披男對著被穿刺的武士露出了扭曲的笑容,隨後用韓語向紅色騎士們下令:

    「殺掉那個礙事的家夥。」

    一名紅色騎士點了點頭,舉起了第三把劍。

    已經沒法再冷眼旁觀了。雖然不足以證明修奈的話正確,但黑雨披男踢翻輪椅的那個做法還是讓人厭惡,反倒是武士的動作,讓人覺得他想拼命守護同伴。

    月生對日本這個國家的印象也說不上好。姑且不論過去的歷史問題和領土爭端,日本也是一個在各方面對外封閉和蔑視,仿佛自己才是東亞的一等國家一樣的存在。The Seed連接體明明對歐美開放,卻禁止來自中韓的訪問請求。

    ——然而。

    作為一個整體的日本,並不等於每一個日本人。在VRMMO之前的電腦遊戲中,為數不少的國際服務器內,雖然有的日本玩家讓人不快,但也有能夠一起愉快享受遊戲的玩家。

    如今,月生對黑雨披男產生了厭惡感,想要相信修奈和那個武士玩家。這和那些人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沒有絲毫關系,只是聽到了自己應該這麼做的呼喚。

    身體一動,後背的劇痛再次傳到了腦海里,但月生咬緊牙關站了起來。他拔出劍,深吸了一口氣——

    「…………住手【하지마】————!!」

    月生怒吼著跑了起來。

    紅色騎士的各項參數較為平均,相比他在《Silla Empire》內使用的速度型《Moonphase》動作要緩慢一些。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各種力量的作用,讓月生如同疾風一樣穿越荒野,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劍擋住了那把想要殺死武士的劍。

    「你……這是要幹什麼!」

    面前的紅色騎士用韓語怒吼著,聲音里帶著驚訝和更在其上的憤怒。若是中國人的話就無法對他表達自己的思路了。月生帶著不願浪費這微小的運氣的想法,拼命想要說服他:

    「你難道不覺得這很怪嗎!?戰鬥已經結束了!那為什麼還要做這種近乎私刑的行為!?」

    聽到這句話的同胞一瞬間陷入沈默,看向腳邊的武士和倒在月生後面的那個癱瘓的年輕人。面罩後面的雙眼包含著動搖的目光,不停地眨來眨去。果然這個玩家也已經從戰鬥的狂熱中冷靜下來,開始陷入困惑之中。

    然而,在月生想繼續說些什麼之前,包圍了這里的人群里又傳來了尖銳的聲音:

    「叛徒【배신자】!」

    「把那個人也殺了!」

    面前的紅色騎士在同胞們的怒火壓迫下,再次握緊了劍。

    然而接下來他聽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話。

    「等等!先聽那個人說完!」

    「確實,那個雨披男幹的太過頭了!」

    一眼看去,人群中的韓國人們開始議論起來。火種瞬間就被點燃,主張殺死所有日本人的強硬派和等待詳細說明的穩健派之間開始爭吵。中國玩家們內部也產生了同樣的對立情緒,雙方用聽不懂的語言在荒野上爭執,聲音刺耳。

    這個情況下,指揮者會怎樣收拾局面?

    月生轉過頭去——

    站在倒在地上的獨臂年輕人身旁的黑雨披男,手指晃著厚重的菜刀型短刀,風帽下的嘴角歪了起來。

    那個表情不是憤怒,而是在忍耐不要大笑起來——過了一會月生才註意到這一點,整個身體感覺到的,是足以讓自己忘卻痛苦的顫栗。

    黑雨披男絕對不是中美韓開發的遊戲的相關人員。更何況,那樣一個遊戲的蹲在本來就很奇怪。雖然真相還不清楚,但這只不過是在這個有著真正的鮮血和痛覺的戰場之上,讓各國玩家交戰……不,是互相殘殺。他的目的就只有這一點。

    「…………惡魔【악마】…………」

    月生聽到了自己說出的嘶啞聲音。

    * * *

    瓦沙克•卡紮爾斯出生在舊金山田德隆區的貧民窟,母親是拉丁裔,父親則是日裔。

    美國辦理出生證明的機構,拒絕批準給孩子帶來不利影響的名字。因此他的母親並沒有使用惡魔【Devil】或是撒旦【Satan】,而是用了瓦沙克這個名字。辦事人員並不知道這是被稱為「地獄王子」的小眾惡魔,批準了這個名字。

    母親為孩子取惡魔的名字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是他的誕生本就不符合她的期望——更甚者,就是她憎恨這個孩子。

    瓦沙克並不知道雙親是怎樣認識的——或者說他也不想知道詳情。但簡而言之大概就是「花錢買的」。意外懷孕之後,母親打算墮胎,但在父親的命令之下生下了他。然而他的父親也並不愛這個嬰兒,只是偶爾檢查他的健康狀況,從未給他帶過什麼土特產或是玩具。他留給瓦沙克的,只有日語而已。

    父親沒有讓母親墮胎,而且只給了最低限度的撫養費的原因,瓦沙克直到十五歲才知道。

    父親家里有一個先天腎功能不全的孩子,需要為他提供一個器官捐贈者。瓦沙克無法拒絕,但他也提出了一個條件——希望能住在父親的祖國,日本。捐獻器官之後,瓦沙克在父親眼里就會失去利用價值,也不知道撫養費能給到什麼時候,未來只可能在這個貧民窟里販賣毒品。若是如此,還不如離開美國,重新開始人生。

    父親接受了這個條件。瓦沙克用左腎換來了護照和機票,他沒和母親打招呼,直接到了日本。然而等待著他的,卻是更為殘酷的命運。

    日本法律針對跨國收養,設立了複雜的手續和嚴格的審查制度,就算收養關系成立,六歲以上的孩子也無法獲得居留資格。因此瓦沙克從一開始,就只有黑道一條路可走。

    瓦沙克被韓裔犯罪組織收留,組織發給精通英語、西班牙語和日語的瓦沙克偽造的ID,將其教育為一名暗殺者。

    二十歲前的五年內成功完成了九次『工作』的瓦沙克接到的第十個任務,和過去的完全不同。

    那是在虛擬世界里,殺死現實世界內無法接近的暗殺對象。

    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瓦沙克還一頭霧水,直到他聽到對幾天前『SAO事件』的概述才好不容易理解。卷入事件的暗殺目標在戒備森嚴的自家內接受監護,絕不可能外出。就算深陷死亡遊戲,也不知他何時會死亡,甚至還有幸存的可能性。但只要同樣進入這個遊戲,將暗殺目標的HP清空,就可以用現實世界的Nerve Gear殺死了。

    但就算如此,仍有三個嚴重的問題。

    首先,身為暗殺者的瓦沙克在遊戲通關為止無法註銷。其次,由於遊戲內的死亡等同於現實世界的死亡,瓦沙克自己不能成為被暗殺的對象。第三,若是玩家攻擊玩家的行為被日誌記錄,就會留下暗殺的證據。

    任務極為困難,組織也提供了巨量賞金作為報酬。雖然瓦沙克覺得就算自己完成任務,也極難獲得這筆報酬,但他並沒有拒絕的權利。

    未使用的Nerve Gear基本都被警察沒收,然而組織不知從哪處弄來了一臺。之後只要有SAO軟件和自己進入這個死亡遊戲的意誌的話,警察和開發公司都沒有阻止他登錄的手段。最後一個意料之外的難關是角色名。從未玩過主機遊戲的瓦沙克花了一番功夫,最後根據母親給自己取的名字的緣由,用了PoH這個名字。

    初次體驗的虛擬世界,讓瓦沙克的人格變化——或者說是解放了。周圍的日本玩家們,讓他想起了忘卻數年之久的父親和他的家人,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憎恨他們——所有的東亞人。

    既然是工作,就要殺死暗殺目標。然而在這之外,還要盡可能的殺死更多玩家。

    下定決心的瓦沙克組建了SAO內規模最大的殺人公會《Laughing Coffin》,除了暗殺目標之外,還奪去了大量玩家的生命。後來,組織的規模過於龐大,瓦沙克自己也厭倦了當這個組織的頭目,就讓其與攻略組產生沖突最終潰滅。正當他打算將最高級的獵物《閃光》和《黑之劍士》殺害而親自行動的時候,遊戲被通關了。

    從死亡遊戲回歸現實的瓦沙克首先感覺到的,不是愉悅,而是空虛和失望。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個夢幻般的世界,打算回到美國追尋同樣的體驗。瓦沙克殺死了按照約定前來支付酬金的組織頭目,帶著錢回到美國,加入了據點設在聖疊戈的民間軍事公司的網絡行動部門。

    在以國民警衛隊和海軍陸戰隊為對手的VR戰鬥訓練中,發揮了SAO中鍛煉的技術的瓦沙克被提升為教官,但安定到過去無法比擬生活,仍無法滿足他的內心。

    他想再去一次那個世界——哪怕一次就好——去那個一切都是數字構造,暴露人類的本性的,遍布謊言的真實世界。

    在瓦沙克的願望之下,在名為Under World的真實到令人震驚的虛擬世界里,再次遇到《閃光》和《黑衣劍士》已經不是奇跡,而可以稱為命運了。

    雖然黑衣劍士因為尚不清楚的理由精神處於異常狀態,但只要將周圍的玩家逐個殺害的話,他一定會蘇醒過來。正因為他是這樣一個人,瓦沙克——PoH對他才比過去認識的任何人都要著迷——著迷到若是親手殺死他,隨後自己便被殺死就好的程度。

    首先讓被偽造消息拉入Under World的中國人和韓國人在自相殘殺中陷入血海。一開始他就沒覺得自己倉促制造的這個謊言能持續多久。如今已經有不少人覺得狀況不對,開始和仍帶著愛國情緒的人之間爭執起來。只要他們的緊張感達到極限,一個火星就能將其引燃。

    稍遠處的地方,之前被自己一擊倒地的韓國玩家正在拼命試圖說服他的同胞。只要自己喊出殺了那個男人,將膽怯的家夥全殺了的口號,那麼血氣方剛的愛國者們拔出劍來實在再容易不過了。

    「等會……馬上就醒了吧……?」

    瓦沙克對著一臉空虛地倒在地上的黑之劍士自言自語。這時他才註意到,年輕人的側臉和腎移植手術前見過一次的異母哥哥有點相似之處,心中傳來一陣疼痛。

    若是首先在這個世界里將《黑之劍士》和《閃光》殺死,讓他們被強制註銷,自己也要脫離這個世界。然後再找到躲在《海龜》內某個地方的二人,再次飽含愛意地殺死他們。

    光是想到這個瞬間,十五歲時被奪走腎臟以來左腹從未消失過的痛覺,就稍微緩和了一些。

    在風帽下露出微笑的瓦沙克對倒在腳邊的年輕人輕聲說道:

    「你再睡下去的話大家都要死了喲。拜托你早點醒吧。」

    他玩弄著右手上的愛劍《友切包丁》,慢慢走開了。

    * * *

    哢嚓。

    靈魂即將喪失動力的亞絲娜的耳邊,傳來了鞋底踩踏幹枯地面的聲音。

    哢嚓,哢嚓。無機質的聲音宛如機器,但卻帶著宛如跳舞的節奏感。那是過去在早已不複存在的浮遊城內數次聽到過的,死神的腳步聲。

    她擡起頭,看到黑雨披男的身影從倒在二十多米外的桐人身邊走來。

    不對,他的目標不是亞絲娜,而是右邊被兩把劍貫穿的克萊因。他是打算將拼命趕走死神的武士親自殺死嗎?

    一瞬間思考著這些的亞絲娜,立刻感覺到並非如此。

    倒在克萊因身旁的兩個紅色騎士,正在用亞絲娜聽不懂的韓語爭執著。當她註意到的時候,包圍幸存的日本玩家和Under World人部隊的規模上玩的軍團,各處都產生了激烈的對立情緒。

    仍然相信PoH的話的玩家和發現這是謊言的玩家之間大概產生了糾紛。這樣下去的話,稍微一點契機就會讓前者對後者拔劍,一旦這樣,憎恨的連鎖會傳到中韓聯軍的玩家之間。PoH大概是想要阻止……

    ——不對。

    不對。不對。

    那個男人打算親自向彌漫整個戰場的對立情緒投下火種。

    正如他將自己建立的殺人公會《Laughing Coffin》的據點所在之處密告給攻略組,導演了一場血腥的討伐戰的時候一樣。

    亞絲娜不知道PoH意圖將自己的力量減半是什麼用意,只知道他將會做出令人發指的惡行。

    PoH悠然走著,用韓語指示了什麼。

    剛才拖住克萊因的二人,一瞬間全無迷惘,抓住了另一個人的雙臂,剝奪了他的自由。

    身穿黑色雨披的死神,啪的一聲將厚重的菜刀重新握緊。

    他準備親自處決『叛徒』,舉起他的頭顱,煽動如今仍相信自己的話的中韓玩家攻擊同胞。

    這種行為不可原諒。也許為了保護Under World人這一最終目的應該放任紅色騎士們自相殘殺,但就算他們軍力減半,仍還有一萬多人。而且他們會被更為可怕的敵意支配,將其發泄到日本人和Under World人神傻姑娘。

    更何況被PoH煽動殺死的半數中韓玩家,正在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真相……換而言之,是相信日本玩家所說的話的人。絕不能眼看著他們被殺死。

    動起來。站起來,拿起劍,阻止PoH的處刑。必須這麼做了。

    然而,雙手和雙腿卻使不上力氣。連呼吸的時候都會感覺到全身無數傷口的疼痛,不斷削減自己的力量。

    ……不行了……站不起來。

    跪在地上的亞絲娜漏出軟弱的氣息。

    她慢慢縮起身體。染上汙垢,破碎不堪的頭發從肩膀上滑落,遮住了視線。

    她聽著逐漸接近的死神的腳步聲,想要閉上滲出淚水的雙眼——

    這時。

    沒事的。

    你能站起來的,亞絲娜。

    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微弱,但卻清晰地響起。

    一雙手溫柔而有力地抱住了她的雙肩。

    溫暖的光流入她的身體——流入她的內心。和風將全身的痛苦一掃而空。

    來,站起來吧,亞絲娜。

    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

    亞絲娜的右手動了起來,在地面上劃動,抓住了掉在那里的東西。

    創世神的細劍《Radiant Light》的劍柄。

    她擡起頭,身穿黑色雨披的死神,將閃著鮮血般紅光的菜刀揮向高空。被剝奪了自由的紅色騎士如同被恐怖支配一樣全身顫抖。周圍的喧囂也平靜下來,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毫無慈悲的刀刃上。

    屏住呼吸,咬緊牙關,將剩余的全部力量集中——

    亞絲娜猛地踩在了地面上。

    「嘿……啊——!!」

    隨著如同吐血一般的怒吼,右手拉動細劍,銳利的劍鋒上出現了白色閃光。那是自己曾使用過成千上萬次的基本劍技《Linear》。

    PoH以驚人的反應力註意到了亞絲娜的奇襲。

    「喲……」

    嘟噥著轉過了上半身。亞絲娜拼命將右手向不斷遠去的風帽深處的黑暗刺去。

    微弱的感覺。一撮黑色的卷發飛到空中,淺黑色的肌膚上飛散出數滴鮮血。

    ——被躲開了!

    發動劍技後產生的巨大破綻,在艾恩葛朗特和Under World里都會出現。PoH的菜刀嘶吼著,向陷入只會持續一瞬但足以致命的硬直的亞絲娜身體襲來。

    然而同時,亞絲娜將想象力集中在了PoH的腳邊。

    虹光從地面放射出來,一瞬間後便消散了。亞絲娜用創世之神絲提西亞的力量在PoH的中樞腳下生成了幾厘米寬的障礙。

    雖然地形操作的規模有限,但腦海里仍然傳來雷光一般的疼痛。在這樣的代價下,黑色死神的身體失去平衡,菜刀在亞絲娜的連衣裙上留下一道裂痕。

    「誒……嘿!」

    從硬直中解放出來的亞絲娜再次將細劍拉回。

    「喲!」

    雨披劇烈晃動的PoH將菜刀再次揮起。

    神速的突擊技和猛烈的斬擊技沖撞,迸散出純白和深紅的火花。

    亞絲娜一邊竭盡全力將交叉的雙刃向前壓去,一邊用嘶啞的聲音質問:

    「你……到底期望著什麼?」

    從風帽下窺視她的PoH嘴角歪了一下,用粗野的聲音回答: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那個《黑》家夥啊……從在艾恩葛朗特第五層第一次想殺又沒殺掉他的那個時候開始,我的期望就是幹掉那家夥啊。」

    「……為什麼你這麼憎恨桐人君?他對你到底做了什麼?」

    「憎恨……?」

    一臉意外地重複著這個詞的PoH突然將臉接近,低聲說道:

    「我還以為若是你的話肯定能明白我有多麼愛著那個家夥呢。那家夥可是在這個混賬透頂的世界里,我唯一能無條件信任的男人啊。他不論怎樣痛苦都沒有壞掉,不論怎樣被誘惑都沒有被汙染,隨時都能給我希望和愉悅啊。所以……他在我不在的地方變成這個鬼樣子我可接受不了啊。我絕對要讓那家夥醒過來,為此可以殺死任何人……成千上萬的人。」

    死神口中說出的恐怖言語化為黑色瘴氣包圍了亞絲娜,試圖奪去她的鬥誌。

    「居然說希望……?還有,愉悅……?因為你做的事情,桐人遭受了怎樣的……怎樣的……!!」

    雖然亞絲娜拼命反駁,但互相沖擊的菜刀和細劍的交叉點,帶著斷斷續續的火花不斷向亞絲娜接近。

    不對——讓亞絲娜的鬥誌動搖的不僅是這個。PoH右手握著的魔劍《友切包丁》,正像活物一般顫抖著,它的厚度和體積逐漸膨脹。

    PoH大概也察覺到了亞絲娜的驚愕,風帽深處的黑暗中傳來一陣獰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搞明白了這個世界的運作原理呢。這個地方流出的血和喪失的生命,都會被徹底轉化成能量——就像《光之巫女》一口氣將其轉換成激光掃射Dark Territory軍的時候一樣。」

    亞絲娜在潛入Under World之前,已經聽過了關於其系統的相關說明。換而言之,就算是《空間資源》,也必須通過詠唱複雜的術式【Command】或是裝備具備吸收資源能力的武器才能加以利用。縱使友切包丁的巨大化是由於空間資源的作用,但PoH並沒有詠唱術式,菜刀本身也是基於SAO內的玩家數據轉換而來,應該並沒有Under World內規定的資源吸收能力。

    然而PoH宛如看穿了亞絲娜的想法一樣繼續說道:

    「這把《友切包丁》在艾恩葛朗特里,有著殺死怪物時性能下降,殺死玩家……或者說是人類時性能上升的特性。嘛,要是殺夠一定數量Mob的話據說詛咒就會消除,進化成名字類似的長刀,不過我對那沒什麼興趣。重點就是,原本吸取人類的性命就能增強的這個性能,在Under World里一樣發揮了作用。你們幹掉的那群美國玩家,和被中韓聯軍幹掉的日本玩家們的性命,正在這個戰場上形成一個漩渦。接下來只要讓中韓兩國的那幫家夥自相殘殺,就會溢出更多的生命。」

    友切包丁在死神自言自語的時候仍在發出哢哢的聲音不斷膨脹,亞絲娜的GM裝備《Radiant Light》無法承受壓力而出現了聲音。一切其他聲音都在不斷遠去,耳邊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魔劍之主的身高似乎也隨之不斷增長,PoH以近乎壓倒亞絲娜的態勢說道:

    「等到將這些生命一個不剩的徹底吸光,我就要從頭開始殺掉這個世界的人工Fluct Light。那可不光是你後邊瑟瑟發抖的那幫人哦……?包括暗黑界的怪物,和人界的人類,雖然不知道一共有幾萬人,不過到了那個時候,那家夥肯定會醒過來吧——如果是我相信的那個《黑之劍士》的話,是吧。」

    黑皮兜帽在寒冷的風中搖晃,黑暗深處的雙眼有一瞬間露了出來。那是一雙發著暗淡光芒的,血紅色的眼睛。

    惡魔。不是人類,而是真正的惡魔。

    這才是這個名為PoH的男人的真面目。過去他在艾恩葛朗特帶上的『快活的煽動者』這一面具,和在這個戰場上戴上的『嚴厲的指揮官』這一面具,全都是偽裝的。真正的他,是追求讓所有人類陷入痛苦、煎熬和殺戮的,冷酷的複仇者……
亞絲娜的膝蓋失去了力氣。細劍再次發出呻吟,菜刀接近了她的喉嚨。

    「安心吧,我還沒打算殺了你,只需要你別來擋我的道。你就老老實實在那看著吧……看著他醒過來,然後死在我的手上。」

    友切包丁的尺寸已經變成了原本的兩倍。Radiant Light發出高亢的呻吟,劍身各處出現了裂痕。

    右膝跪地的亞絲娜的視線,被兜帽散落的漆黑霧霾覆蓋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厚重的鋼鐵之刃和深紅的眼球發出不祥的光芒。

    在氣力全失之前,亞絲娜的後背——

    再一次被一個人纖細的手支撐住了。

    沒事的。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亞絲娜的胸口迸發出澄澈的藍光,撕裂了面前的黑暗。

    友切包丁反射出的自己的身體背後,伸出了純白的雙翼。

    她聽到了周圍的聲音。喧囂的戰場上,同伴們正在呼喊著:

    「亞絲娜!加油啊,亞絲娜!!」

    「亞絲娜姐!亞絲娜姐————!!」

    「站起來,亞絲娜!!」

    「亞絲娜————!!」

    莉茲貝特,西莉卡,艾基爾,克萊因。

    不僅是這些同伴。幸存的朔夜和艾麗莎等ALO玩家,修奈等瞌睡騎士,人界守衛軍的騎士雷恩利,緹卓、蘿涅、索爾緹莉娜等無數衛士和修道士的聲音也傳到了亞絲娜耳邊。

    ——謝謝大家。

    ——謝謝你,優紀。

    ——我還能戰鬥。大家的心聲,賜予了我力量。

    「————我不會輸…………我絕對不會,輸給你這種,被憎恨填滿的人!!」

    隨著這聲吶喊,亞絲娜的全身迸出白光,將PoH推了回去。

    她一邊站起,一邊將右手的細劍一口氣拉開,劍身上放出數道光芒,將整個世界染成百里香花朵般的淡紫色。

    「嗯…………!!」

    指向試圖站穩身體的死神的,毫無防衛的身體。

    亞絲娜發動了《絕劍》優紀教給她的原創劍技。

    首先是從右上發動的五連擊,超高速的突刺技,留下五個斜向的光點。

    隨後是從左上發動的五連擊,與之前的五連擊交叉的五道光束穿刺過去。

    「嗚啊…………」

    PoH一邊吐出一口血腥的空氣,一邊讓巨大的菜刀發出深紅色的光。一旦被他的反擊直接命中,剩余不多的HP必然會全部耗盡。

    然而,亞絲娜的攻擊並沒有結束。

    「嗚哦哦哦哦哦哦哦————!!」

    將剩余的全部能量集中在細劍尖端,向十字軌跡的中心,放出最後——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擊。

    十一連擊OSS,《Mother’s Rosario》。

    宛如流星的紫光,貫穿了PoH的胸口。

    身披黑色雨衣的死神被高高拋到空中,隨著一聲悶響落在了遠處的地面上。

    耗盡全部精力的亞絲娜再次單膝跪地,心中又呼喚了一次:

    ——謝謝你,優紀。

    已經沒有任何人回應了。也許那一開始,就只是從亞絲娜的記憶中產生的幻之手和幻之聲吧。縱然如此,全部由記憶構成的這個世界之中,它們也絕非偽造的存在。

    沒錯——原本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個Under World里使用《Mother’s Rosario》這一OSS的情況。就算舊SAO的劍技是比嘉和菊岡連同The SEED一起導入的,繼承Mother’s Rosario的也是ALO中的那個Undine亞絲娜,而沒有進行賬號轉換的,以絲提西亞身份存在的亞絲娜應該沒有這部分數據。

    然而OSS卻伴隨著光效正確地發動了。如果這是想象力的力量的話,從亞絲娜的記憶中一度蘇醒的優紀對她的鼓勵,也一定是真實的——這份思念,永遠不會消失。

    PoH的虛擬體仍橫倒在地面上。然而,被GM裝備的十一連擊全數命中,不太可能還活著了。他應該和其他的玩家不同,使用了STL潛入這個世界,所以死後大概也不會立刻迸散,而是如同人界人和暗黑界人一樣,屍體保留一段時間。

    亞絲娜好不容易用細劍撐起身體,轉過頭確認克萊因的情況。雖然他的腹部仍被利劍貫穿,但將他固定住的三個人已經撤到了一旁,和阻止了處刑的第四名深紅騎士一樣啞口無言地看著亞絲娜。

    雖然她想盡快趕到桐人身邊,但還是要先把劍從克萊因的身體里拔出來並進行治療。於是亞絲娜向那邊走去——正在此時。

    她發現地面在微微顫動。

    亞絲娜屏住呼吸,再一次回頭看去。

    倒在那邊的PoH一動不動。然而,他右手握著的友切包丁,正放出混雜了血紅與漆黑的詭異光芒。仔細一看,整個戰場的空氣,似乎正被吸入以菜刀為中心的漩渦之中。

    「糟了……它在吸收神聖力!!」

    站在人界部隊前方的索爾緹莉娜衛士長喊了出來。

    亞絲娜咬緊牙關,準備跑過去破壞那把魔劍。

    然而在那之前,黑衣死神以宛如被向空中漂浮的友切包丁拉起一般的動作站了起來。

    雨披前半身的部分出現了嚴重破損,露出了被黑色緊身衣包裹的身體。被OSS最後一擊擊中的胸骨開了一個大洞,整個胸腔都被貫穿。

    Under World人們看著心臟被徹底破壞的PoH站起來的樣子,發出了恐慌的聲音。將這里當成通常的VRMMO世界的中國和韓國玩家們也在低聲嘀咕著。

    恐怕是友切包丁吸收了大量的空間資源,並將其轉換成了PoH的HP。推測出這一結論的亞絲娜,已經無法抑制全身的顫抖。

    PoH使用的潛行用機是STL。

    那麼,他應該感覺到了和現實世界一樣的劇痛。縱使亞絲娜曾在被長槍刺穿側腹的時候險些因痛覺而喪失意識,也想象不出胸腔被開了一個大洞會有怎樣的痛苦。

    然而死神滴血的嘴唇上卻露出了獰笑——隨後以震撼整個戰場的氣勢高聲喊道:

    「同胞們啊!這就是日本人的本性!將軟弱的叛徒們……以及骯臟的日本人,一個不留,全部殺光!!」

    他明明說的是韓語,可亞絲娜不知為何卻明白他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哦哦哦哦……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占半數的中韓玩家,和他一樣舉起了劍,發出兇猛的吼聲。

    他們即將對意圖說服自己的穩健派玩家……然後其中的一部分,會向幸存的日本玩家,以及Under World人部隊發動攻擊。然而亞絲娜已經再無阻止他們的手段了。

    她突然被人從後面撞倒,滿是傷痕的細劍從右手滑脫,落在幹枯的泥土之上。

    前方,黑發的年輕人正向亞絲娜拼命地伸出左手。

    「…………桐人君。」

    亞絲娜低語著,向自己的愛人伸出右手,等待著最後一刻。

    =========================

    7

    明明只在教室里睡了一小會,我卻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那是一個包含了愉快、痛苦和悲傷的夢。我一邊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一邊試圖回想起夢的內容,可怎麼都想不起來。

    最終我放棄了回想,在樓梯口換下室內鞋。

    走出校門,幹燥清爽的秋風吹來,略顯過長的劉海隨風搖晃。

    左肩背著書包,雙手插在學生褲口袋中的我,低著頭開始前進。

    前面的同校學生正在愉快地聊著天。我不願聽到他們那充滿了夢想、希望、戀愛與友情的對話,將音頻播放器的耳機深深塞入雙耳,縮起身體走上了回家的路。

    在半路的便利店里,我翻閱了本周發售的所有遊戲雜誌,選出刊載有關一個月後正式開服的《Sword Art Online》特集內容頁數最多的一本並買了下來。隨後,又往網絡遊戲專用的電子錢包賬戶充了一些錢。

    若是有信用卡的話就無需這樣的手續,但我過去向母親試探的時候,就被「上大學前都不行」這一句話否決掉了。不過原本不是親生兒子的我也滿足於每月得到的那些零花錢,所以並不會對她的判斷產生反抗心理。

    還是趕緊廢除現金,將貨幣徹底電子化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穿過自動門離開了便利店。

    然後我發現,有一個當我進店時還沒有出現的五人小集團正坐在停車場的一角。大概是在我聚精會神地看雜誌的時候過來的他們發出粗魯的笑聲,點心面包和小零食的包裝袋在他們周圍散落一地。

    雖然一看校服就知道是和我同校的學生,但我卻一臉漠然地無視他們準備離開。正在此時——

    五人集團中的一人,投來了令人註目的視線。

    那個若不穿校服說不準會被誤認為小學生的矮個子男生,雖然並不是我的同班同學,但我卻一眼就認得出他——不,直到那個時候為止,我們還是朋友。

    他也參加了暑假時進行的《Sword Art Online》的β測試。

    來自同一學校同一學年的兩人穿越全國只有一千人的窄門當選為測試玩家,說這是奇跡也不為過,甚至到了毫無社交能力的我在聽到這個傳言以後就主動聯系他的程度。

    我和他的交流開始於暑假前不久,而在暑假——準確的說是SAO的β測試結束時宣告終止了。在正在測試的這個虛擬世界里,我們曾一起組隊三天,建立了良好的關系。然而當第二學期開始的時候,時隔一個月回到學校的我身上詭異的氣質——思考著面前的那個原本熟悉的人「到底是誰」這一怪癖卻散發了出來。
那就像是一種對面活生生的軀體中存在著自己不認識的某個人的感覺。一旦如此,我就無法再以真心與人和睦相處了。甚至在面對父母和妹妹的時候,也會偶爾出現這種狀況。

    他雖然想在十月份開始的SAO正式運營中,以及在現實的學校里也和我成為朋友,但最終還是發覺了我那不對頭的態度,離開了我的身旁。自那之後,我們之間再無一句對話。

    這樣的他,又為什麼會和原本完全不搭調的一群學生們一起在停車場晃蕩呢?

    我看到了他執著的視線,聽到了他身旁染成布丁頭的男生說出的話,才弄清了理由。

    「你他媽瞅啥呢?」

    緊接著其余三人也皺起眉頭,撅起嘴角,發出「啊?」「嗯?」等恐嚇的聲音。

    看樣子是班級上的「不良」集團盯上了他,正在騷擾和欺淩他吧。他看到我,是想尋求我的幫助。

    本來我是該說一句「一起回去吧」的。然而我的雙唇卻怎麼樣都動不了。

    從快要被粘住的喉嚨里好不容易擠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沒看什麼。」

    那是聲音沙啞的自言自語。隨後,我就拋棄了一個月前還是朋友的他,再次走了起來。在我的視線邊緣,他雖然一言不發,但那幼兒般的臉上卻露出了像是即將哭出來一樣扭曲的表情。

    我快速離開便利店門前的空地,沿著黃昏中顏色逐漸黯淡的道路,縮起身體啪啪地踩著步子。腦海里面什麼都不想,我就只是看著腳下的瀝青路面,一直走向前方。

    背後的夕陽以驚人的勢頭下沈,街道被染成一片暗紫。原本走慣了的下坡路,如今我卻感覺它通向我不熟悉的地方。在既無人也無車的路上,只有我的腳步聲不停響起。

    啪、啪、啪………………嚓、嚓、嚓。

    「誒……」

    我突然停下腳步。腳下的瀝青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短而纖細的草叢。我一邊想著「這段下坡路上居然還有沒鋪瀝青的路段嗎」,一邊擡起了頭。

    隨後我看到的,不是埼玉縣川越市的公路,而是貫穿一片深不見底的森林的小路。

    我環顧四周,隨後看向自己的身體。

    原本穿著的黑色學生服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色的襯衫和皮甲。雙手戴著露指手套,腳上穿的也是綴了金屬片的短靴。背在身上的也不再是上學用的單肩包,而是一把短而沈重的劍。

    「這是哪里……?」

    我自言自語,卻無人回答。於是我聳聳肩,開始沿著林中小路前進。

    記憶在一分鐘之內就被刺激出來。伸出虯結枝條的老樹和腳邊草叢的感覺。我如今正身處浮遊城艾恩葛朗特第一層《起始之鎮》西北的廣闊森林里。那麼,沿著這條小路前進,應該會到達霍倫卡村。

    趕緊到這個村子里找個地方住下吧。今天只想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就這樣再睡一次。

    我在被僅有的模糊月光照耀下一片湛藍的森林中一直走向前方。

    突然,前面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

    我停了一陣,隨後再次前進。藍色的月光,照在了右側前方沒有樹木遮擋的小路上。哀鳴再一次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怪物吱吱呀呀的低吼聲。

    我戰戰兢兢地前進,走向樹林里的空地。隨後我窺視著粗壯樹幹的另一端。

    那里是一片近似圓形舞臺的空曠地域。在藍白色月光的照耀下,一個奇怪的影子正在蠕動。

    五六個像是巨型豬籠草的植物型怪物正揮動著銳利的觸手。它們包圍了一個衣著和我很像的少年。他拼命揮動著劍,可怪物的觸手不論被砍斷幾次都會無止境地再生。

    我曾見過少年的側臉。

    他為了幫我收集那個植物型怪物掉落的物品和我組隊。名字應該是……柯貝爾。然而他為什麼會被那麼多怪物包圍了?
姑且不論理由,既然是同伴,就必須救他。

    雖然我這樣想,但雙腿卻再次動彈不得,宛如生根紮入地面一樣,無法前進一步。

    柯貝爾的腿被自後方襲來的觸手掃到,他倒在了草叢里。怪物們來回開合著生有宛如人類的牙齒的大口,向柯貝爾迫近。

    一臉絕望的柯貝爾,向我伸出左手。

    然而他的身影逐漸被怪物們遮住,不久後,從那里發出藍光和微弱的破碎聲音。

    「啊………………」

    我斷斷續續地呻吟著,深深俯下身體——正如在便利店門口拋棄朋友時一樣。

    我一邊緊盯著腳邊的草叢,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轉過身體,沿著窄路前進。月夜的森林中,只有我的腳步回響。

    嚓、嚓、嚓………………咚、咚、咚。

    我突然停了下來。腳邊的矮草不知何時變成了藍色的石磚路。

    擡起頭,面前已經不是艾恩葛朗特第一層的森林,而是一條深不可測的昏暗道路。大概是迷宮區的某一處……然而從外觀上看不出這是哪一層。總之,我只能繼續前進了。

    我在完全沒有意識到全身的裝備和背上的劍都已經換了一套的情況下,沿著通道無言地筆直前進。我宛如追逐著被墻上的燈籠映照出的影子一樣,只是一味地走著。艾恩葛朗特的迷宮區直徑最大不過三百米,絕不可能有這麼長的直線通道,但我既沒有停下,也沒有後退,只是驅動著雙腿。

    突然,我聽到前方有什麼聲音。

    那不是悲鳴,而是喜悅的聲音。隨後,響起了數人歡呼的聲音。

    是我曾經懷念的聲音。我略微加快腳步,向聲源所在之處趕去。

    左前方的墻上,有一個被溫暖的黃光照著的方形入口。我拼命驅動不知為何沈重起來的雙腿,走到了入口處。

    從通道窺視里面,那是一個略顯寬敞的房間。最里面的墻邊,四名玩家正背對著我。

    就算沒有看到他們的面龐,我也馬上想起他們是誰了。

    戴著遮住卷發的奇怪帽子的長槍使,笹丸。

    高大的持盾戰錘使,鐵雄。

    戴著針織帽的矮個子短刀使,達克。

    然後是裝備短矛的短發少女……幸。

    他們都是我所屬公會的成員。身為領隊的啟太去辦理購買玩家小屋的交易手續,而我們為了掙些用於內部裝修的錢,來到了這個迷宮區。

    太好了……大家都平安無事嗎?

    這樣想著的我想要向他們搭話,可不知為何又無法開口,腳也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擡不起來。

    在動彈不得的我的視線前方,四個人俯下了上半身。他們窺視的,是放在墻邊的一個巨大寶箱。我剛一註意到寶箱,身上便傳來一陣惡寒。

    身為盜賊的達克興高采烈地靠近寶箱,準備解開它的機關。

    ————別這樣。住手。別這樣。

    我在心中無數次吶喊,卻發不出聲音。縱使我想跑入房間,可雙腿卻一動不動。

    達克一口氣打開了寶箱的蓋子。

    隨後,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響徹整個房間,隱藏在左右墻內的門突然打開,無數渴求鮮血的怪物從里面一擁而入。

    「啊……啊………………!」

    我的喉嚨里擠出沙啞破碎的哀鳴。

    然而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一件事了。手指動彈不得的我只能看著同伴們被怪物包圍。

    最先死掉的是笹丸,下一個是達克,緊接著鐵雄也化作藍色碎片爆散,只剩下視線轉向我的幸。

    她那露出悲傷笑容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

    一瞬間後,怪物的武器和鉤爪便無情地落下,她那纖細的身體被藍光包圍。

    「……………………!!」

    在發出無聲慘叫的我的面前,幸也化作無數玻璃碎片消失了。

    幾十個怪物如同溶入空氣一般消失,房間里一片昏暗。

    身體恢複自由的瞬間,我當場跪了下來。

    不要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什麼都不想再看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塞住雙耳,緊閉雙眼。然而記憶卻一個接一個的化為冰冷的水無情湧出,將我徹底吞沒。

    鋼鐵浮遊城中,長達兩年不斷的戰鬥。

    妖精們的國度中,沖向無垠的天空。

    黃昏時分的荒野上,交錯而過的深紅子彈。

    我已經不想再回憶,也不想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

    我拼命地懇求著,可記憶的洪流卻仍然無止境地向我湧來。

    與現實世界的突然分離。

    在無盡森林包圍著的空地上蘇醒。

    我隨著斧子的聲音前進,和他在巨樹的根部附近相遇。

    與哥布林之間的戰鬥。被砍倒的巨樹。

    向世界中央前進的漫長旅途。在學院里生活和鍛煉的兩年時光。

    不論何時,他都在我的身旁,平靜地笑著。

    若是和他一起,什麼事情都能做到。

    並肩在白色大理石巨塔中奔馳而上,擊敗逐個出現的強敵。

    當我們終於到達頂層,與世界的支配者對抗,漫長而艱苦的戰鬥之後,他的生命——

    「嗚……嗚啊啊啊啊啊————!!」

    雙手抱頭的我發出慘叫。

    是我的錯。我的無力、我的愚蠢、我的軟弱殺死了他。讓他流了原本不該流的血,失去了原本不該失去的生命。

    只擁有虛幻生命的我才是那個該死去的人。就算將我和他的任務對調,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邊慘叫,一邊翻滾,一邊摸索著背上的劍——只為刺穿自己的心臟,斬下自己的頭顱。

    然而,手指卻什麼也沒碰到。我以為劍掉了下去,在身旁拼命摸索,摸到的卻只有不斷蔓延的漆黑黏液。

    我的雙手將黑色襯衫的胸口處撕的破碎不堪。

    如同鉤爪般彎曲的右手之間,刺入皮包骨頭的胸口中央。

    皮膚裂開,肌肉也被撕裂,可我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雙手在胸腔里不停穿梭。

    只為掏出心臟,將其捏碎。

    這是我能為他……以及為我一直以來背叛、拋棄的人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桐人君……」

    突然,有人呼喚了我的名字。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擡起空虛的視線。

    不知何時,一個栗色頭發的少女站在黑暗的彼岸。

    她那閃著淚光的榛色雙眼,正筆直註視著我。

    「桐人……」

    另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女隨著聲音在她的右側出現。鏡片後面的雙眼也一樣閃爍著淚光。

    「哥哥……」

    還有一個人。

    淚水從整齊剪短的黑發少女的大眼睛中潸然落下。

    三個少女的意誌和情感,化為光芒迸發而出,流入了我的身體。

    如同陽光一樣的溫暖,想要將我的傷痛治愈,將我的哀愁溶化。

    ————然而。

    然而……對,然而。

    我根本就,沒有接受這份原諒的權利。

    「對不起。」

    我聽到自己的口中,說出了這樣的話。

    「對不起,亞絲娜。對不起,詩濃。對不起,小直。我已經站不起來了。我已經無法戰鬥了。對不起…………」

    隨後,我將心臟從胸腔掏出,準備一口氣捏碎。

    * * *

    「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啊,桐人君!」

    盡管血液從傷口中不斷溢出,比嘉健還是拼命維持著好像要隨之一同消失的意識,喊出了嘶啞的聲音。

    結城明日奈、朝田詩乃和桐之谷直葉三人使用的Soul Translator正傳入用於補完桐之谷和人受損的Fluct Light的大量助記數據。傳入的數據量,已經達到了連重複大量實驗的比嘉都不得不感到驚愕的,足以被看作是奇跡的程度。

    然而,便攜終端的屏幕左上方,顯示和人Fluct Light活性的3D圖像,卻在恢複機能的界線前停下了。

    「這些居然……還不夠嗎……」

    比嘉呻吟著。

    桐之谷和人即將恢複的《主體》——自我形象,這樣下去將無法連接到現實,而只能連接到他那煎熬一般痛苦的記憶之中,再也無法回來。等待他的,將是無限循環的噩夢。其恐怖程度足以讓人斷言,Fluct Light機能停止反而是對他更好的結局。

    至少,再多一個人。

    只要再有一個與和人擁有深切的聯系,積蓄了足夠牢固的印象的人的話!

    然而,正如菊岡誠二郎二佐所說,目前正在連接的三名少女,無疑是全世界最為了解桐之谷和人,也最愛他的三個人了。更何況,不論《拉斯》的六本木分部,還是這個《海龜》,都已經沒有能用的STL了。

    「可惡……混賬……」

    比嘉咬著牙齒,握緊了想要砸在管道內壁的右拳。

    然而,他的手又慢慢的松開了。

    「…………怎麼回事…………?這個連接是……?」

    他自言自語著,視線透過被汗水和血液沾汙的眼鏡看向終端。

    這才發現,之前一直沒有註意到——顯示桐之谷和人的Fluct Light狀態的窗口,除了和少女們的STL連接的三條線外,還有一條——從畫面之外的下方連接過來的,一條細細的灰線。

    比嘉如同被吸引過去一般,右手食指按在觸摸面板上,隨後向上劃動。

    畫面隨之滾動起來,出現了灰線的另一端。

    「從M……Main Visualizer過來的!?為什麼…………!?」

    忘記自己身負重傷的比嘉喊了出來。

    Main Visualizer是位於容納Under World人的靈魂的Light-cube Cluster中央的,一個巨大的數據存儲空間。

    其中存儲的,只不過是構造Under World的地形、建築物和道具等各類對象,照理說並不可能有任何人的靈魂。

    然而——

    「Object……作為記憶存在的對象……」

    大腦全速運轉的比嘉無意識間說著:

    「Fluct Light們的記憶和Under World內的對象,在數據層面上其實是一回事……那麼,若是有人以自己的意識,將思念傾註到某個物體中的話……就連模擬出Fluct Light的功能這種事……都做得到嗎……?」

    比嘉對自己的推測半信半疑。如果這有可能的話,在Under World之中,沒有生命的物體居然可以只靠持有者意識的力量加以控制。

    然而,這條暗淡到難以依靠的連線,如今已經是唯一的指望了。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態究竟會好轉還是惡化,比嘉已經完全無法推測。但他還是下定決心,打開了Main Visualizer與和人的STL之間連接的數據通訊通道。

    * * *

    「桐人。」

    在心臟被徹底破壞前的那個瞬間——

    又有一個聲音呼喚了我的名字。溫暖,堅定,宛如包圍了我的聲音。

    「桐人。」

    慢慢擡起臉的我看到的是——

    直到一瞬間前,原本只有無垠黑暗的地方,他的雙腳正穩穩地站在那里。

    藍色的衣服上一塵不染。亞麻色的頭發在黑暗中放出鮮艷的光輝,嘴角露出安穩的微笑。

    他那深綠色的眼睛里,露出和往常一樣溫柔而堅定的光芒。

    我將雙手從不知何時傷痕已然消失的胸口上拿開後伸向他,站了起來。

    發顫的嘴唇中,漏出了呼喚他的名字的聲音:

    「……優吉歐。」

    再一次。

    「你還活著嗎,優吉歐?」

    身為我的摯友,也是最佳搭檔的優吉歐——

    露出了略帶悲傷的微笑,搖頭回答:

    「這只是你心中的我的思念。以及我留下來的,記憶的碎片。」

    「思……念……」

    「沒錯,難道你忘了嗎?那個時候我們不是深信著嗎。思念……」

    優吉歐張開右手,將其放在自己胸前。

    「就在這里。」

    我也做出了如同鏡像一般的動作,跟在他的後面說道:

    「永遠都在這里。」

    再次露出微笑的優吉歐身旁,亞絲娜前進一步說道:

    「我們和桐人君的心,永遠都連在一起。」

    另一邊走過來的詩濃,晃動著端辮子點頭說道:

    「就算我們離得再遠,就算……終有一天將會分別。」

    在她旁邊,一下子跳過來的直葉爽朗地接過那句話:

    「這份思念,這份感情,永遠都會連在一起。對吧?」

    熾熱透明的水滴,終於我的雙眼中決堤而出。

    「可以嗎……優吉歐。我再一次開始前進……真的可以嗎?」

    回答是那麼的迅速而毫無動搖:

    「就是這樣,桐人。有很多人,都在等著你啊。好了……我們一起出發吧,無論到什麼地方。」

    各自伸向對方的手相互觸碰,隨後,亞絲娜、詩濃、直葉的手也放在了上面。

    瞬間,眼前的四人化為一股白光的波動,流入了我的身體。

    隨後——

    =========================

    8

    一只包裹著赤紅裝甲的靴子踩在了亞絲娜伸向桐人的右手上。

    擡頭看去,面罩深處的雙眼被驚人的憎惡充滿的深紅騎士,雙手將反持的長劍高高揮起。

    隨後,長劍隨著刺耳的怒罵刺下。

    雖然已經沒有力氣戰鬥,但還不願閉上眼睛的亞絲娜,凝視著即將刺穿身體的劍。

    哢。

    伴隨橙色的火花,響起了沈重的金屬聲音。

    騎士的劍宛如被無色透明的刀刃擋住了一般,在空中被彈回。

    「唔……?」

    發出困惑聲音的騎士再次揮下長劍。然而橙色的火花再次出現,劍並沒有刺中亞絲娜。

    第三次,第四次。結果都是一樣。

    第五次攻擊並沒有發生。跑到亞絲娜身邊的索爾緹莉娜,用大劍劍柄發動的反擊用劍技《Torrent》打飛了深紅騎士。
索爾緹莉娜一邊幫亞絲娜站起,一邊用難以掩飾的驚愕口氣問道:

    「剛才那個《心意之太刀》……是亞絲娜使用的嗎?」

    「xinyi……?」

    這個從未聽聞的單詞讓亞絲娜搖了搖頭。

    「不,不是我。」

    「那……是雷恩利殿下嗎……」

    索爾緹莉娜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去,亞絲娜的視線也隨她一起轉動。但身受重傷的少年騎士正為了迎擊逐漸接近的深紅軍團而跑去向部隊下達指示,不可能有守護亞絲娜的空閑。

    然而如今,相比推測那一現象的理由,必須盡可能多的守護Under World的人們。

    在索爾緹莉娜的幫助下站起來的亞絲娜竭盡全力確認周圍的情況。

    隨後,她便感覺到新的絕望正如漆黑冰冷的水流,湧入自己的心臟。

    兩萬中韓玩家中超過八成的人已經開始與自己的同胞發生了戰鬥。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士氣上的差別,讓主戰派的氣勢壓倒了另一邊。各處都出現了虛擬體消失的藍色光柱特效,其間夾雜著兇猛的喊聲。

    不僅如此,主戰派的其中一部分——大約超過兩千人的部隊,正不斷向聚集在一處的日本玩家和人界守衛軍接近。日本玩家們的戰鬥力所剩無幾,整合騎士雷恩利以下的Under World人們也是滿身瘡痍。就算在神聖術和劍技方面占有優勢,也不可能擊退對面的部隊。

    在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能倚靠著索爾緹莉娜的手臂的亞絲娜耳邊——

    傳來的,是伴隨數重回響的,PoH的哄笑。

    倒在地上的桐人身旁,死神的胸口仍然開著一個大洞,但他握著巨大化的友切包丁的右手和五指張開的左手卻高高揚起,扭著上半身大笑著。上空不知何時出現的黑雲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散落於戰場各處的生命資源化為一道龍卷風垂下,被PoH的身體吸收了。

    正確來講,吸收資源的乃是右手的魔劍。若是將其破壞,就可以斷絕持有者的能量供給,失去心臟的死神便會當場死亡。

    然而如今已經不是殺死敵方指揮官就能解決的事態了。被PoH煽動性的話語和邪惡的光環驅動的主戰派,就算指揮官退場,也會將其化為更甚一層的憤怒食糧繼續戰鬥,直到將日本人和Under World人全部殺死為止。

    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因焦躁和絕望而垂下頭的亞絲娜,突然註意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直到不久前還被一片漆黑沙礫覆蓋的地面上,出現了純白的霧氣。

    霧氣如同薄絹制作的絲帶一般搖曳著穿過亞絲娜的腳邊,向後方不斷伸展。與此同時,可以聞到清爽而甜美的香氣。

    這是……薔薇的花香…………?

    亞絲娜和索爾緹莉娜的視線追逐著霧氣產生的絲帶。

    當她們看到其來源時,兩人一瞬間都發出了微弱的吐息:

    「啊……」

    然後,再一次的:

    「啊。」

    白霧的來源,是倒在幾十米外的,一個瘦弱的青年。

    準確的說,是他左手握著的,染成近乎青色的白劍。雖然劍身被折斷了一半,但如今卻纏繞著霧氣,宛如正在發出淡淡的光一樣。

    「桐人……君。」

    當亞絲娜用顫抖的聲音呼喚比他人更加愛著的這個名字的同時。

    「那是……桐人的心意……」

    索爾緹莉娜也百感交集地自言自語著。

    白霧不知何時已蔓延到了包圍著她們的中韓聯軍腳下,而且還在繼續擴張。雖然還在戰鬥的他們尚未察覺,但已蔓延到膝蓋下方的純白絲帶正將他們不斷吞沒。

    仍在哄笑著的PoH,這時才註意到了這個異常情況。

    他先是俯視腳邊,隨後如同被彈過去一般看向背後的桐人。高大的身體一瞬間劇烈顫抖,右手將握著的友切包丁轉了一圈後緊緊握住,大步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

    然而,他卻沒有走出第三步。

    如同輕語,如同詠唱……但卻清晰無比的聲音,響徹整個戰場。

    Enhance Armament.

    亞絲娜腦海中響起的,確實是桐人的聲音,但卻又讓她覺得還有另一個從未聽過的聲音與其重疊。

    隨後——

    規模無比巨大——巨大到足以與絲提西亞的第性操作相匹敵的超規模現象,覆蓋了整個戰場。

    藍色的透明藤蔓從白霧中伸出,纏住了兩萬多中韓玩家和PoH的身體。藤蔓看上去纖細到一碰即折,但仍在激戰中的玩家們,卻宛如中了時間停止的魔法一般瞬間停下了動作。

    短暫的靜寂後,響起了夾雜著驚訝和憤怒的聲音,但這些聲音的速度也不斷下降。被冰藤纏住的玩家們被白霜逐漸覆蓋,幾秒鐘內便被凍結。

    亞絲娜看向背後救了克萊因的深紅騎士,他也化作了一尊冰雕。然而他面罩後的雙眼安詳地閉著,看不出一絲痛苦。那是毫不讓人覺得痛苦,只是讓人不能活動的技能——

    她再次回頭,PoH也被凍成了一片純白。隨後,亞絲娜對索爾緹莉娜點了點頭:

    「謝謝你,莉娜小姐……我已經沒關系了。」

    她輕輕放開女衛士長的手,腳踏覆蓋地面的寒霜,拼命跑向桐人。索爾緹莉娜和從人界軍中跑出來的少女衛士蘿涅也追了過去。

    左手握著斷劍的桐人仍然俯倒在地面上。然而亞絲娜知道,他的心如今正在蘇醒。只要碰到他的手,將他緊緊抱住,拼命呼喚的話,一定就能恢複過來。一定可以。

    不過十幾米的距離宛如地平線一般遙遠,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宛如永恒一般漫長。然而,每當亞絲娜拼命動起疲憊至極的雙腳,愛人的身影就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沒錯,只差一點,手就能碰到了——

    亞絲娜拼命伸出的右手,想要觸碰懷念的黑發的那個瞬間——

    宛如震動鼓膜般刺耳的破碎聲音突然轟響。

    亞絲娜大驚之下將臉轉向右邊,看到的是——

    粉碎了白霜與冰藤,踏出一大步的死神的身影。

    黑色雨披宛如惡魔之翼般飛舞的PoH用破鐘一樣的聲音喊道:

    「真讓我好等啊……來啊,要不要起舞啊……桐人!!」

    在亞絲娜的記憶中,自SAO時代以來第一次喊出這個名字的PoH,右手將友切包丁揮向空中,宛如怪鳥一般跳起。

    厚重到可怕的巨刃帶著深紅與漆黑的死亡之氣落下,瞄準的目標不是桐人,而是亞絲娜她們。

    「糟了……!」

    索爾緹莉娜搶到前面,將傷痕累累的長劍舉到頭頂,意圖擋下死神的一擊。

    然而,變為原本三倍大小的魔劍,無需雙刃相交,只靠纏繞其上的氣場就將索爾緹莉娜的劍攔腰斬斷。

    沖擊波將衛士長向後打去,亞絲娜和蘿涅拼命接住了她。

    隨後,致命的斬擊向聚在一處的三人襲來——

    哢——!!

    驚人的沖擊讓三人跌坐在地。

    然而菜刀並沒有砍過來,而是像在空中與透明的屏障碰撞一般顫抖著。那是和之前從深紅騎士的攻擊下保護了亞絲娜時一樣的現象。

    這次連亞絲娜也感覺到了——那被溫暖、可靠而懷念的雙臂守護著的感覺。

    屏障前方不遠,有什麼東西正在發光。金色的光之粒子在空中描繪出的,是伸開五指的右手。

    傳來了「哢嚓」的聲音。亞絲娜宛如被吸引了一樣,向左看去。

    俯臥在地上的桐人,將折斷了一半的白劍用左手撐在地上。

    在劍的支撐之下,瘦弱的身體一點點開始擡起。

    黑襯衫上,空無一物的右袖在風中搖曳。不,並非如此,袖子正逐漸膨脹,向前——向著支撐屏障的幻之右手逐漸接近。

    當袖口碰到幻之右手的瞬間。

    炸裂開來的金色光輝透過屏障,赤紅與漆黑的漩渦瞬間四散開來。隨後,PoH的身體也被屏障一口氣卷向了後面。

    金光消散之時,亞絲娜看到的,是完全取回了實體的右臂。亞絲娜的視線沿著略顯瘦弱的右臂,轉過肩膀,隨後看到的——

    是在微風中搖晃的長劉海,露出沈穩笑容的雙唇,和從同樣高度註視著自己的漆黑雙眼。

    他的雙唇中,傳來了呼喚名字的聲音:

    「我回來了,亞絲娜。」

    亞絲娜已無法抑制從雙眼中零落的淚水和嗓子里漏出的尖銳聲音。她將雙手緊握胸前,拼命地將心中滿溢而出的感情化為話語:

    「…………歡迎回來,桐人君。」

    隨後,索爾緹莉娜和蘿涅也一起喊了出來。

    「桐人……」「桐人前輩。」

    桐人微笑著向二人點頭,隨後看向正面。他的側臉上一臉嚴肅。

    在那邊,被打出十米開外的PoH再次以讓人感覺不到重力的動作搖晃著站了起來。

    即將全面進入自相殘殺狀態的中韓玩家們如今被冰藤纏住,全部凍結,因此不會產生新的空間資源,但上空的黑雲仍如活物一般卷起漩渦,不斷被吸入PoH的菜刀之中。果然,若不破壞那把魔劍,死神的動作就不會停下。

    比PoH晚了一步站起的桐人的身體晃了一下。亞絲娜拼命忍耐自己想要跑過去支撐他的沖動。在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的情況下,莽撞地沖進去,只會形成對桐人的阻礙。如今她相信桐人,這種信任本身就能成為力量。

    桐人擡起再生的右臂,隨後落在遠處的漆黑長劍一下子脫離劍鞘,無聲地落入右手手掌。

    雖然形狀和過去的愛劍《Elucidator》略有差異,左手的白劍也折斷了一半,但手持黑白雙劍的那個樣子,無疑是自相遇以來守護、引導、給予亞絲娜戰鬥的力量的那個《黑之劍士》。

    他左手握著的白色長劍如今仍在放出如同碎鉆一般發光的冷氣。雖然桐人還在維持著將兩萬多玩家瞬間凍結的超強技能,但他平靜的側臉上卻並沒有這樣的感覺。就像是有人陪伴在他的身旁,給了他力量一樣。

    風帽下的雙眼露出紅光的PoH盯著桐人垂下雙劍緩緩走近的樣子。他一副歡迎的樣子攤開雙手,露出胸口的大洞說道:

    「……終於醒了啊。上次像這樣面對面說話是啥時候來著……」

    對著發出銹蝕金屬般聲音的死神,桐人用宛如艾恩葛朗特時代一樣,飄然中夾雜著冷酷的尖銳聲音回答:

    「誰知道,我早忘了。不過我可以確定,這是最後一次了。」

    PoH「咻」地吹了個口哨。

    「不錯嘛……果然你才是最棒的啊,桐人。來吧……要不要繼續在艾恩葛朗特被打斷的Show Time啊?」

    他的右手輕輕將膨脹到原本的三倍大小,已然化為巨鍥的友切包丁擡起。上空的黑色漩渦劇烈旋轉,厚重的鐵塊上不斷有暗紅色的火花遊走。

    與他對峙著的桐人,也用右手將黑劍筆直架起。

    然而,桐人剛把劍舉到頭頂,瘦弱的身體就如同承受不住武器的重量一般再次搖晃了一下。

    這個名為Under World的世界,並非單純基於《The SEED》規格的VRMMO世界——這一點亞絲娜早已明白。所有的對象都是《助記圖像》——換而言之就是記憶,可以通過想象力加以幹涉。

    根據整合騎士愛麗絲所說,在時間加速的這個世界里,桐人有半年時間處於精神喪失的狀態。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這段時間的記憶,但應該知道自己一直處於癱瘓狀態。恐怕是身體衰弱的想象力讓現實中的桐人的身體也弱化了吧。

    不,恐怕還不止這麼簡單。

    《拉斯》的比嘉健曾這樣解釋桐人的主體——自我形象被破壞的理由:

    ——估計他是得到了一些人,當然是人工Fluct Light……也就是同伴的協助。在與教會的戰鬥中,那些同伴幾乎都死了,其結果,在成功打開這邊的線路時,他感到深深的自責。可以說,是他自己攻擊了自己的Fluct Light。而就在這時,因為黑衣人切斷電源線而產生了浪湧,STL的輸出瞬間上升。結果,桐人君的自我破壞沖動被強化為現實,使他的『自我』喪失了活性。

    雖然是難以瞬間接受的話,但總而言之,桐人在這個世界失去了重要的人。由於這份悲傷太過強烈,最終讓他的心壞掉了。亞絲娜已經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在帳篷中和愛麗絲、蘿涅、索爾緹莉娜談話的那個晚上,無數次提到的名字:上級修劍士優吉歐。

    縱使桐人通過某個奇跡取回了自己的心的現在,還是無法接受和優吉歐的死別。難以治愈的悲傷,在他的心中……也在他的身體上,投下了陰影。

    ——桐人君。

    亞絲娜一邊註視著架起黑劍的身影,一邊在心中呼喚著。

    ——你到底有著怎樣痛苦,怎樣悲傷的想法……如今的我也難以想象出來。但是,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一句話。

    ——你最重要的朋友,如今仍然活在你的心中,正如優紀活在我的心中一樣。這份思念,一定能給你力量,為了能夠讓你重新拿起劍,再一次戰鬥下去。

    宛如亞絲娜的思念化為聲音傳達過去一般——

    右手架著黑劍的桐人,擡起了握著折斷的白劍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發現了破綻的PoH動了起來。

    高大的身體前傾,隨後宛如在遍布瓦礫的地面上滑行一般穿過了十米的距離,PoH以看不出重量的動作,將厚重的巨鍥揮下。

    桐人沒有後退回避,而是想要用右手的劍迎擊過去。然而亞絲娜一眼就看出,他放出的斬擊失去了往日的銳氣。

    與巨鍥相交的長劍好不容易才沒被彈開,但卻沒能做到互角,而陷入了被從正上方壓下的狀況。桐人彎下膝蓋,上半身宛如弓一樣向後仰去。踩在地面上的鞋子向後滑動了三十多厘米。

    「……餵餵,這可一點勁都沒有啊。我為了這一天可是等了快兩年啊……?」

    身著黑色雨披的死神陰惻惻地說著,將左手放在與刀身一樣膨脹的友切包丁的柄上。

    雙刃相交之處嘎嘎作響,桐人的膝蓋不斷下沈。如果和PoH一樣變成雙手持劍的話……然而,桐人的左手還握著白劍。而且白劍已經從中折斷,無法用其進行攻擊。

    死神的兜帽深處,厚重的嘴唇施虐性地扭曲了。不斷一點一點下降的巨鍥之刃,接近了桐人的脖頸。

    「……桐人……!」

    沙啞地喊出聲的索爾緹莉娜,手握折斷的長劍想要站起。

    亞絲娜按住了她的左肩:

    「沒事的,莉娜小姐。」

    她強壓心中的恐慌,對在人界的劍術學校中指導過桐人的女衛士長輕聲說道:

    「桐人沒關系的。絕對……不會輸給那樣的家夥。」

    桐人曾在學校中指導過的蘿涅,也眼含淚水點了點頭:

    「對,桐人前輩不會輸的。」

    「……沒錯。」

    索爾緹莉娜回答著,握緊了仍放在肩膀上的亞絲娜的手。

    然而緊接著,宛如嘲笑著三人祈禱般的確信一樣,PoH的友切包丁砸了下去。桐人的左膝蓋碰到了地面,支撐黑劍的右臂不斷顫抖,讓人預感到他已經瀕臨極限。

    PoH將臉靠近咬緊牙關的桐人臉邊嗤笑著:

    「……還不把那把破劍扔了用左手嗎。被你凍住的那幫中國和韓國的家夥們會把你的同伴全傻了哦?那幫人陷入廝殺的話,你知道會怎麼樣吧?」

    對著惡魔的低語——身抗重壓的桐人冰冷地回答:

    「我很清楚你的手段。讓人們陷入爭鬥,種下憎恨的種子,然後引發下一次爭鬥。雖然SAO時代你這麼搞了好幾次,但在這個Under World里,絕對……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哦……那你要怎麼做呢?一旦寒冰融化,那幫人就會把幸存的日本人和你重要的Under World人們全都殺掉了喲?要避免這種情況的話只能把他們殺掉了,趁著他們還被凍著的時候單方面的屠殺掉。如果是你的同伴們的話做得到吧。來吧,下命令啊……把中國和韓國的那幫人都殺了。」

    「…………」

    桐人沒有對這毒辣的挑撥做出回應。

    就算是亞絲娜,也能察覺PoH邪惡的企圖。

    被冰藤纏住的中韓玩家,雖然現在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但殺死他們的話必然會感覺到劇痛。隨著痛苦而來的憤怒,會讓他們對日本玩家們的敵意變得難以挽回。

    與此同時,PoH也可以用友切包丁吸收中韓玩家死亡後散發到空間中的大量資源——這份力量強大到他可以贏過桐人,之後再將剩余的日本玩家和Under World人獨自屠殺的程度。

    明白這一點的桐人不可能被PoH煽動。然而為了避免這一決定性的破局,必須維持左手的劍放出的大規模凍結術式,這樣一來與宿敵間的戰鬥就會變得更加困難。

    每當擋住巨鍥的右手顫抖一下,雙刃的接點就會迸出火花。巨鍥的利刃不斷下降,距離桐人的左肩已經只有兩個拳頭的距離。

    「……嘛,你這麼強撐著掛了也行。」

    PoH哢哢大笑著說道:

    「安心吧。殺了你之後,我會把《閃光》和其他的家夥一個不剩的塞到棺材里的。」

    兜帽深處的死神雙眼閃著鬼火般的紅光。咧到臉頰骨的大口里露出了尖牙。

    「來啊……讓我嘗嘗你的鮮血和生命的味道吧,桐人。」

    PoH如同爬行動物一般尖銳的舌頭舔著嘴唇,向握著友切包丁的雙手繼續施力。黑劍發出了悲鳴,致死之刃以每秒一厘米的速度不斷接近——

    突然,從亞絲娜的身後,傳來了微弱的祈禱聲音。

    「拜托了,優吉歐前輩。幫一幫桐人前輩吧。」

    回過頭的三人看到的,是雙手握在胸前的紅發少女——緹卓。

    瞬間,亞絲娜感覺到了。緹卓的頭發突然飛揚起來,宛如清風一般搖曳著。

    她再次向前看去。

    化為巨鍥的友切包丁,眼看就要命中桐人的左肩。

    光是這樣,黑襯衫的布料就被波及到而裂開了。亞絲娜在預感到緊接著桐人就要流血的光景之下,屏住了呼吸。

    然而——

    友切包丁的下降停住了。

    不僅如此,它還被一點一點的壓回去。纖細瘦弱,疲憊不堪的桐人的右臂到底是哪來的力量……

    「啊……」

    發出微弱聲音的,不知是蘿涅,還是索爾緹莉娜。

    與此同時,亞絲娜也看到了。黑劍的劍柄,被另一條金色透明的手臂握住了。

    隨後桐人似乎也註意到了這條手臂。他睜大雙眼,隨後表情扭曲了起來。他的眼角滲出淚水,化為光之粒子飛散開來。

    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可卻聽不清聲音。

    然而緊接著——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桐人發出裂帛般的怒吼,將友切包丁一下子彈回。雙臂被打向上方的PoH怒罵著向後踉蹌了幾步。

    單膝跪地的桐人一下子站起,左手高舉斷劍,大聲喊道:

    「Release Recollection!!」

    令人目眩的閃光將世界染成一片雪白。PoH也仿佛厭惡著光芒一樣,單手遮住雙眼繼續後退。

    瞇起眼睛的亞絲娜看到的——

    是被從中間淒慘地折斷的白劍劍身,宛如光在上面凝結成晶體一樣不斷再生。

    不過數秒間便恢複原狀的白劍上放出強光——

    隨後,閃光啪的一聲擴散開來。

    一瞬間的靜寂後,整個戰場上響起了宛如成千上萬個鈴鐺震動一般清麗而宏大的聲音。亞絲娜等四人轉動視線,驚呆地睜大了眼睛。

    被凍成白色的中韓VRMMO玩家們的身體上綻放了無數花朵,那是宛如琉璃雕刻出來一般,閃著清亮藍光的薔薇。

    盛放的薔薇花心,開始釋放銀色的粒子。亞絲娜的直覺明白,那是純粹的生命資源——也就是玩家們的HP。

    十幾分鐘前還被憤怒席卷,正準備互相廝殺的玩家們,宛如沈睡了一般閉上眼睛,隨後一個一個被光柱包圍消失。這是沒有任何痛苦的,能夠想到的最為平穩的強制註銷。

    PoH在中韓玩家中植入的憎惡之種,這樣一來便無法發芽了。

    「混賬……居然幹了這麼扯淡的事……!」

    被破壞了計劃的死神怒罵著,但隨後就露出了毫無畏懼的笑容,右手揚起了巨鍥。

    亞絲娜一看到那個動作,就明白PoH的目的了。

    如今在這個戰場上,無數青薔薇放出的生命資源——按照Under World中的說法,就是神聖力——正在不斷聚集。PoH想要用資源吸收能力,將其據為己有。

    「桐人君……!」

    顫栗著的亞絲娜忘我地呼喚著愛人的名字。

    光是吸收了之前被殺的近兩千日本玩家的生命,PoH的菜刀就已經膨脹到了原本的三倍,發揮出了等同——甚至超過了絲提西亞的GM裝備的威力。那麼若是吸收了兩萬個生命的話,PoH將會化為真正的惡魔……不,是魔王。桐人正因行使大規模術式而無法行動的話,亞絲娜必須上去幫助他——

    然而,正當她想拼命站起來的時候。

    沒事的……你看。

    原本以為已然消失的優紀的聲音,再次在耳邊如清風般吹過。

    與此同時,亞絲娜也註意到了。在空中聚集成數道絲帶的銀光完全無視了PoH的友切包丁,不論死神怎樣揮動魔劍,絲帶都沒有接近的跡象。

    微弱的聲音再次響起。

    亞絲娜也說過吧。生命可以傳達自己的心聲。

    聚集在這個世界的各國人,不會真的期望殺戮的。

    大家的願望都一樣。想要去令人怦然心動的世界……就像是在我和亞絲娜相遇的妖精之國一樣的,美麗,愉悅,開心的世界……就是這樣而已。

    「……嗯,是啊,優紀。」

    宛如回應了亞絲娜的自言自語一樣——

    桐人將右手的黑劍,和左手的白劍一樣筆直指向天空。

    PoH召喚而來的漆黑漩渦逆時針旋轉著擴散了。從中央略可窺視的藍天中灑下一道金色陽光,讓黑劍的劍身宛如黑水晶一樣閃耀。

    「Release Recollection.」

    桐人像是緊咬著一樣,再一次說出了和剛才一樣的命令。

    隨後——

    在戰場上空不斷流動的銀色絲帶纏繞起來,被黑劍不斷吸收。

    「Suck!!」

    用英語怒吼著的PoH揮動友切包丁,想要與之對抗。然而絲帶卻像是有著自我意識一樣避開了魔劍,不斷和桐人的劍融合。

    「優吉歐前輩曾經說過。桐人前輩的黑劍,原本是生長在人界北方邊境的一株巨大黑杉。」

    亞絲娜身後的緹卓顫抖著說道。隨後,索爾緹莉娜也像是領悟了什麼一樣點了點頭。

    「這樣啊……所以才擁有吸收神聖力的力量……」

    這些話語和之前優紀的話在腦海中融合後,亞絲娜才明白,面前的景象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

    縱然桐人的黑劍擁有吸收資源的能力,但為何原本擁有同樣力量的PoH的友切包丁卻完全無法吸收青薔薇放出的資源呢?那是因為菜刀的力量,並非『吸收生命』而是『吸收死亡』。

    PoH自己也說過。友切包丁越是殺死玩家……殺死人類,力量就會越強。如果說持有者將這一想象力加諸魔劍,使其擁有了資源吸收能力的話,就算能夠吞噬淒慘的廝殺放出的『死亡資源』,也無法吸收在白劍的力量下不經死亡直接放出的『生命資源』。

    然而桐人的黑劍則完全不同。若說它原本是大地和太陽之力培育的樹木的話,那麼不論是劍還是劍的持有者,其想象力中都有著吸收生命的力量。

    左手的白劍,將廣範圍內的對象凍結,將其生命釋放到空中。

    右手的黑劍,從周圍空間內吸收生命力,將其轉換為能量。

    相當簡單,但卻強力無比的疊加效果【Synergy】。完美的一對。最強的複合體。

    吸收了巨量絲帶的黑劍中心開始放出金光。資源通過劍柄,流入桐人的手臂。

    如同棍棒一樣瘦弱纖細的身體,快速恢複成原本的強壯模樣。而且複活現象不僅限於肉體,連激戰中創傷不斷的黑襯衫也瞬間複原,手上出現了露指手套,腳也穿上了帶有釘子的皮靴。

    不僅如此,從雙肩到雙臂和背後,隨著金色光線的流下,黑色的反光皮革也一並實體化了。最終出現的,是SAO時代商標一般的黑色大衣。翻飛的衣角落下後,落在遠處的兩個劍鞘也飛了過來,交叉裝備在了背後。

    「……桐人君……」

    百感交集的亞絲娜透過滿溢而出的淚水,註視著雙手持劍的《黑之劍士》桐人完全複活的樣子。她右邊的索爾緹莉娜和左邊的蘿涅的臉上,淚水反射著光芒。背後的緹卓也發出了輕微的嗚咽聲。

    幾秒鐘後,將生命之絲全部吸收的桐人慢慢垂下了兩把劍。

    將整個戰場覆蓋的中韓玩家們似乎大半都已註銷了。亞絲娜轉過頭,向救下克萊因的深紅騎士以視線致謝。緊接著,他的身影也消失無蹤,寸草不生的荒野一片寂靜,仿佛之前的一場場激戰都是幻覺一樣。

    耳邊響起的,只有幹枯的風聲,和如同高溫金屬軋過的哢哢聲。聲音的來源,是積蓄了龐大能量的,被黃金光輝纏繞的黑劍。

    這時才放棄吸收資源的PoH沈默著垂下了友切包丁。

    他胸口處被亞絲娜的OSS《Mother’s Rosario》開出的大洞還在。當魔劍的資源耗盡之時,他的生命也將終止。

    理應領悟了這一點的死神卻沒有發出怒罵,就這樣靜靜站著。但他卻並不打算承認自己的失敗,全身放射出極寒之氣一般的氣息。亞絲娜光是在遠處看著,就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兜帽深處,一端歪起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果然你才是最屌的啊,桐人。讓我想在自己的意誌下這樣殺掉的,不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只有你一個啊。雖然感覺有點可惜,但比這更好的舞臺大概也沒有第二個了……」

    他用右手架起巨鍥,左手向前突出。細長的手指垂下,就像是故意要露出刻在手背上的《微笑棺木》圖案一樣。

    「……來啊,讓我開心點麼,黑之劍士。」

    對這將惡意壓縮到極限的引誘言語,桐人只回答了一句話:

    「是啊,結束掉吧。」

    他張開雙腿,沈下腰,白劍在前,黑劍在後。

    對峙著的雙方的鬥氣迅速膨脹,在兩人間冒出激烈的火花。

    正如兩人所說,下一擊便是終結了。預感到這一點的亞絲娜睜大雙眼,屏住了呼吸。

    幹枯的風再次吹過,當其停下之時,黑之劍士與黑之死神同時動了起來。

    PoH揮下的友切包丁被粘液質地的暗紅色光包圍了。緊接著,以驚人的速度跑動的死神的身體分裂成了三個。這是亞絲娜從未知曉的劍技。

    與此相對,桐人垂下右手的劍,左手的白劍上出現了紅蓮色的光。單手劍劍技《Deadly Sins》。

    桐人用連續技迎擊PoH從前方和左右不斷放出的斬擊。每當染成血紅色的巨鍥和閃著紅寶石般光芒的長劍相撞,地面和大氣便隨之顫抖。

    三個PoH各自進行了兩次攻擊之後,左右兩側的分身消失了。剩下的本體將厚重的劍刃從上段兇猛地斬下。桐人用左斜斬接住,火花伴隨著爆炸,與沖擊波一起迸散。

    《Deadly Sins》是七連擊技。這樣一來,桐人必然會陷入硬直狀態,一旦PoH還有一擊,他完全無法防禦。

    上段斬被彈開的反作用力讓死神的風帽向上反動,露出了里面的臉——自SAO時代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有點不像是日本人的精雕細琢的臉上露出了粗野的笑容——PoH將仍被暗紅光芒纏繞的巨鍥再一次向桐人斬下。第八擊。

    然而,在這個瞬間。

    桐人右手握著的黑劍迸出深紅色的閃光。那是比《Deadly Sins》的光效更深、更灼熱的,近乎火焰的赤紅。

    黑劍跳過了原本持續一秒以上的硬直時間,神速發動了突進技。這是只有桐人能使用的,左右手連續使用單手劍技的絕招——《Skill Connect》。

    轟鳴著如外燃機般金屬質聲音的單發重攻擊《Vorpal Strike》與PoH的分身八連擊技的,大概是最後一次的攻擊在空中碰撞。

    之前從未有過的大規模沖擊波讓地面出現了放射狀的裂痕。盡管被沙塵和帶著熱氣的爆風幾乎壓倒,亞絲娜還是微微瞇起眼睛,想要見證激戰的最後一幕。

    爆風散去之後,那里只有黑劍與紅色巨鍥劍尖互相接觸之下,兩人靜止的樣子。

    戰鬥還沒有結束。兩人都將龐大的能量集中在微小的接點上,全力想要將對方的攻擊推回去。

    若是比較武器中蓄積的資源量,吸收了兩萬人生命的黑劍無疑勝過PoH的友切包丁,但情況並非如此簡單。這個世界里,想象力……也就是騎士們所說的《心意》,有可能覆蓋一切數字層面的性能。

    PoH的心意十分簡單,但卻相當強力。那個死神是為了殺戮……為了讓世界充滿不和與不信任、敵意和惡意而戰。

    那麼桐人又是為何而戰呢?

    他在這個世界里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再加上外部因素,讓他體會到了精神喪失長達半年程度的哀傷。然而就算如此,他還是再次站起來,握住了劍。到底是怎樣的心意給了他力量……

    亞絲娜無法用語言回答這個問題。不過,她覺得也沒有回答的必要。直到現在為止,桐人都一直背負著很多東西戰鬥。不論舊SAO、ALO還是GGO都是如此。而且,如今這個瞬間也一定是這樣。

    就算是迷惘、痛苦和哀傷,也都能成為力量。淚水也可以化為光芒。這道光芒,絕不會輸給PoH的黑暗。

    對吧……桐人君。

    沒有人知道亞絲娜的祈禱有沒有傳給桐人。但緊接著,就響起了微弱而決定性的聲音。

    哢。

    PoH的魔劍,為殺人而生的兇器《友切包丁》,閃著紅光的裂痕從劍刃到根部如閃電般蔓延。

    隨後,巨鍥化為四散的碎片——

    桐人的《Vorpal Strike》將握著菜刀的PoH的右臂粉碎,就這樣伸長了五米多。

    被再次出現的爆風遮住視線的亞絲娜不由得站了起來。一旁的緹卓等人,和後方擺脫束縛的克萊因、西莉卡、莉茲貝特他們,也都一同站起。

    塵埃散去之後,露出了緊貼的原SAO玩家們的身影。

    失去武器,垂下雙臂的PoH的胸口,被桐人的黑劍深深刺穿。但那里原本就被亞絲娜開了一個大洞,看上去身體並沒有遭受新的傷害。

    不知是不是失去了友切包丁供給的能源,大洞和口中流出鮮血的PoH仍然露出無所畏懼的笑容說道:

    「……果然不這樣不行啊。不過……可沒完喲。就算從這個世界註銷,不管幾次我都會出現在你的面前。在割斷你和《閃光》的喉嚨,掏出你們的心臟之前,不管多少次……」

    宛如詛咒一般的宣告。

    桐人以聽不出任何感情的聲音回答:

    「不,這樣就結束了。你無法從這個Under World註銷。」

    隨後,黑劍瞬間放出了閃光。

    閃光消失之後,桐人將劍從PoH胸口的洞中緩緩拔出,後退了幾步。

    縱使失去了支撐,PoH的身體仍未倒下。露出淒慘笑容的他還想說些什麼。

    然而他一張口,就吱呀一下僵住了。

    四肢也是一樣。以不自然的姿態僵住的四肢,帶著吱呀吱呀的聲音,質地逐漸改變。艷麗的黑皮革化為布滿纖細裂痕的纖維質,金屬鉚釘也變成了長在上面的瘤。

    桐人對即將完成詭異變身的死神再次說道:

    「……這把劍原本是露莉德村被稱為《惡魔之巨杉》的大樹。村民花了兩百年都沒能把它砍倒。這個《樹的記憶》,流入了你的身體。」

    正如桐人所說,PoH身體表面已有一半多都變成了木炭般漆黑的樹皮。雙腿也融合為一,在地面上紮下了根。雙臂變為形狀扭曲的枝條,頭發化為尖銳的樹葉……雙眼和嘴則變成了三個並排的小洞。

    「一旦確認中韓玩家全都註銷,你的同伴應該會再次讓時間加速吧。雖然不知道到他們把你從STL里拉出來要幾年……還是幾十年,但你還是祈禱時間短一點吧。說不準有一天開拓者在這建了個村子,就有拿著斧頭的孩子們過來把你砍了呢。」

    已經不知道這段話能不能傳到PoH的意識中了。桐人面前的,已經不是人類,而只是一棵高約兩米的,形狀別扭的杉樹。

    桐人註視了一會杉樹,隨後轉過頭,看向了亞絲娜。他微笑著點點頭,隨後將視線移向傷痕累累的日本玩家和Under World人們。

    他將刀身中仍有著金光的黑劍再次揚起。

    「System call. Transfer durability, light to area.」

    沙沙……

    微弱但卻無限擴展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戰場。

    雨開始降下。

    從劍中解放的資源在上空實體化,化為發出淡光的水滴傾註而下,治愈著遍體鱗傷,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的日本玩家們,和在連續作戰中疲憊不堪的人界守衛軍的衛士們。

    或者說,是治愈了他們的心——

    桐人將耗盡了儲藏資源的黑劍與左手的白劍輕輕收起。

    亞絲娜只是註視著在治愈著一切的雨中慢慢地、慢慢地踏步走近的黑衣劍士的身姿。

    無論是站起來也好、還是向他搭話也好都做不到。因為她覺得只要一動彈,這一切就都會化為幻影。所以,唯有張開著雙眼,在唇上浮現出微笑,亞絲娜如此等待著。

    代替她走到前面的,是克萊因。

    被斬落的左臂和被貫穿的身體上的傷口都已被完全修複。然而刀使宛如仍能感覺到疼痛一般緊緊抓著胸口,蹣跚著向前走去。

    「桐人……桐人喲。」

    響起了和平常一樣快活,可卻帶了一點苦澀的聲音。

    「總是……總是這麼帥是怎麼回事啊,你這家夥喲……」

    他的話語已經幾乎都是哭泣聲了。

    高個子的刀使抓住黑衣的二刀劍士的雙肩,沒了頭帶的額頭向比他稍矮的對方的肩膀壓去。他的後背顫抖著,發出粗重的嗚咽聲。

    「嗚喔……嗚喔喔喔喔嗚嗚嗚…………」

    桐人的雙臂也繞過了號哭的友人背後。閉上眼睛,用力地緊咬牙齒,桐人的臉頰上也有著發出光亮的東西。

    「……前輩。」

    蘿涅在亞絲娜身旁自言自語著,站起來跑了出去。她的淚滴在空中飛舞,整個人撞在了桐人的右肩膀上。索爾緹莉娜也追在她的後面。

    艾基爾的眼睛也濕潤了。莉茲貝特和西莉卡相擁而泣。周圍的日本玩家們——ALO的朔夜和艾麗莎,尤金,瞌睡騎士團的修奈、約翰等無數人的臉上,都有混雜著光之雨和眼淚的水滴流下。

    周圍的人界軍衛士和修道士們的眼睛也紅了。他們一起跪下,右拳放在胸口,深深地低下了頭。

    「…………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那個人,和他的兩把劍,會拯救大家。」

    突然,從背後傳來沈穩的聲音。

    亞絲娜回過頭看到的,是少年騎士雷恩利,以及跟隨在他身後的飛龍。原本瀕死的重傷,如今只能從鎧甲上看到痕跡。

    亞絲娜只能深深的一下、兩下地點點頭。雷恩利也點了點頭,走向跪倒在不遠處的緹卓,在她身旁彎下腰。

    她再次環視周圍,兩萬多名中韓VRMMO玩家,已一個不剩的消失了。

    確認他們註銷的襲擊者應該會放棄從現實世界投入戰鬥力,而再次將時間加速倍率提升到上限吧。用AmuSphere潛行到這里的克萊因他們,到時候也會自動斷線。

    桐人大概也註意到了這一點,拍了拍克萊因的肩膀後輕輕抽身離開,向周圍的日本玩家們放眼望去。

    隨後,他深深低下頭說道:

    「各位……謝謝你們。大家的意誌,以及流下的鮮血和淚水,我決不會讓其白費。真的是,非常感謝大家。」

    沒錯——

    這場戰鬥還沒有真正結束。

    雖然排除了強敵PoH,以及來自美國、中國和韓國的攻擊者們,但身為敵方頭目的皇帝貝庫塔仍然活著。綁架了身為Alicization計劃精髓的整合騎士愛麗絲的他,如今仍在向遙遠南方的《World End Altar》不斷飛去。

    深吸一口氣的亞絲娜終於站了起來。

    從被各自的感情支配下呆站著的玩家們中間穿過,慢慢走近桐人。

    擡起頭的桐人,筆直地看向亞絲娜。

    瞬間,極度強烈的沖動讓她屏住了呼吸。

    現在就想撲到愛人的懷中,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釋放壓抑已久的感情。

    但亞絲娜還是拼盡全力壓抑自己滿溢而出的感情,說出了目前自己擔心的事:

    「桐人君……皇帝貝庫塔,把愛麗絲給……」

    「嗯。這些情況,雖然有點模糊,但是我還記得。」

    桐人也收緊了表情,然後伸出右手。

    「去助她一臂之力吧。幫個忙,亞絲娜。」

    「………」

    這已經是極限了。

    亞絲娜小跑過去握住了那只手,將它放到臉上。

    桐人的左手,緊緊繞過她的後背。

    盡管擁抱了不過一瞬間,但是,亞絲娜感覺到用言語無法表達的大量信息在兩人的靈魂間快速交錯。

    桐人一邊以近距離的視線相交,一邊再一次點頭,眼瞳望向南方的天空。

    他的右手向那個方向伸去。五根手指像是尋找著什麼一樣劃動著。

    「……找到了。」

    「哎……?」

    亞絲娜眨了眨眼,但是桐人沒有回答她,而只是輕輕地微笑了一下。

    他再一次環視周圍的眾人,輕輕拍了拍克萊因的肩膀和蘿涅的頭,說道:

    「那我們就出發了。」

    然後——

    * * *

    然後莉茲貝特就目睹著桐人與亞絲娜的身姿,被鮮艷的綠光包圍,向南以驚人的速度飛去。

    把睜大的雙眼用力地眨了幾下後,莉茲貝特哈地一聲,呼出了長長的嘆息。

    「真是的……該說他一如既往地亂來好還是該說他放縱好啊……」

    旁邊的西莉卡噗嗤一聲笑了。

    克萊因則是啪的一下把雙手合起叫道:

    「餵餵,真是可惡啊……——那個混球。這不是無敵嘛。可惡,這也太爽了吧,總是這樣喲……」

    雖然克萊因的話里帶著自己推崇並時常加以標榜的,過去的少年戰鬥漫畫中說出主人公名字時的那種毫不留情的口氣,但他的臉上卻鮮明地帶著淚水。估計對他來說,從在SAO中相遇以來就迷上的名為桐人這個存在,簡直就是那樣的吧。無敵的、絕對的、永遠的英雄。

    ——而且,對於我來說也是。

    莉茲貝特也用被無盡的眼淚所濕透的瞳孔,望向遙遠南方的天空。

    為了把即將強制註銷,也許再也無法到訪的這個世界,深深地刻在記憶當中。

    為了向在劇痛和屈辱之中被強制斷線的眾多玩家,傳達『我們的戰鬥並沒有白費』這一句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1 04:32 PM

第二十二章 決戰

    公歷二〇二六年七月七日/人界歷三八〇年十一月八日

    1

    「Damn!!」

    身為《海龜》襲擊小隊中負責信息戰隊員的克里特,緊盯著控制臺正面的大型顯示屏,發出了短短的咒罵聲。

    最大達到了三萬的紅點群,從中心向外被急速消滅。

    也就是說,基於瓦沙克的策略而投入Under World的中國和韓國VRMMO玩家們,被通過某個手段殲滅並自動註銷了。

    黑色圓環的中央部位,用藍色表示的人界軍和用白色表示的日本人部隊大概還剩余一千人左右。就算想無視他們這個數量也太多了,而且如果這一千人有著擊破三萬中韓聯合軍的力量就更加危險。

    「……瓦沙克那個笨蛋到底幹了什麼啊……」

    吐著舌頭的克里特又看向顯示屏。

    在日本人部隊的近處,還殘存著一個閃著強光的紅點。是從旁邊的STL室使用自己的帳號轉換進去的瓦沙克。明明敵人就在身旁,可別說戰鬥了,連移動都沒有。

    是因為被捕獲或是別的情況而動不了了嗎?還是說,他還有單獨一人能夠對抗上千敵軍的什麼手段呢?

    克里特忍住自己跑到隔壁STL室把搖著瓦沙克的衣領把他叫起來的沖動。

    在對Under World的管理員權限被鎖定的現狀下,無法將帳號重置。也就是說,如果瓦沙克被強制註銷,現在這個帳號就無法再次使用了。唯一可能做到的,就是進行與The SEED程序分離的時間加速倍率操作,但就算采取這個措施,也需要慎重考慮時機。

    克里特深深呼吸了一下,看向顯示屏上地圖的下方。

    在Under World的最南端,還有一個紅點正在高速移動。是襲擊部隊的隊長加百列•米勒。

    現在需要考慮的,是人界軍追上並阻止目前正打算捕獲或是正在追蹤愛麗絲的米勒隊長的可能性是否依然存在。

    將美國、中國、韓國的大量玩家轉換進去的結果,大大阻礙了人界軍向南前進的步伐。如今米勒中尉已經在內部離他們有數百英里了。雖然這是噴氣機一瞬間就能飛過去的距離,但很難想象Under World有這樣的工具。恐怕最多就是有翼生物Unit的級別而已。

    ——他們不會追上去。

    克里特思考了三秒後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他看向左手手腕上的表。七月七日上午九時四十分。

    護衛艦預定在下午六時派遣自衛隊員突入,目前還有八小時二十分鐘。雖然米勒隊長指示在剩余八小時的時候——也就是上午十時再次啟動加速,但在從外部投入的玩家集團幾乎全滅的現在,維持等倍速率的意義已經沒有了。

    那麼,就應該再次讓內部進入一千倍的加速模式,為米勒隊長捕獲愛麗絲的任務提供充足的時間。

    「沒辦法……瓦沙克,就讓我們看看你的膽量好了……」

    對著如今在主戰場上仍然一動不動的紅點低語後,克里特將手伸向了FLA操作的操縱桿。

    擡頭看向和操縱桿聯動的主顯示器上的滑塊窗口時,他的視線突然停在了水平刻度上。

    現在滑塊的指針位於最下方×1的位置。在那上面跨過×100的刻度,在×1000的位置出現了第一個紅色的分隔線。

    其實再將視線向上看去,可以看到×1200的位置又有一個分隔線。這似乎是人類通過STL潛入Under World的場合時的安全上限。

    然後,滑塊窗口繼續延伸到了×5000的位置。如果沒有人類潛入——也就是世界中只有人工Fluct Light的話,可以將內部時間加速到這個倍率。

    時間加速倍率是通過操作控制桿,然後按下旁邊的開閉式保護蓋下的按鈕加以確定的。克里特盡量讓自己不要碰到按鈕,輕輕將控制桿向上推去。

    隨著顯示器上滑塊的上升,他同時將視線切換到旁邊的數字。

    在×1000的位置,感覺到了一點抵抗感。

    加上力後,控制桿再次動了起來,在×1200的位置停下了。之後不管怎麼用力,都沒有一點動起來的跡象。

    「呼嘸…………」

    被好奇心刺激到的克里特,仔細觀察者金屬制的大型控制桿。

    然後他註意到,在確定按鈕的旁邊,有一個閃著銀色光芒的鑰匙孔。

    「原來如此。」

    克里特用一根手指撓著平頭輕輕笑了出來。

    安全限制是一千兩百倍,也就是說實際的危險區域在稍微更高一點的倍率。在以防內部時間所剩無幾的場合下,試著解除安全裝置也不算壞事。

    連同椅子一起轉過去的克里特,對剛回到控制室的隊員啪地打了個響指:

    「餵,你們有沒有開鎖專家?」

    * * *

    怎麼這麼軟……味道好香……

    這無疑是幾個月來睡的最舒服的一覺了,所以比嘉健拼命地抵抗著搖著他想要讓他醒來的外部刺激。

    「……餵,比嘉君!稍微睜開眼睛啊,餵!!」

    ——但這麼做也太過分了吧。簡直不就是像我快死了一樣嗎。

    ——不管怎麼說也太誇張了。我怎麼可能被人刺中或是開槍擊中……

    「——嗚哦!?」

    隨著意識醒來,記憶也一口氣複蘇。比嘉睜開眼睛叫了出來。

    在他面前的,是黑框眼鏡反著強光的三十多歲的男人的臉。

    「嗚哇!!!」

    比嘉又喊了出來。

    雖然想要條件反射地退後,但身體卻動不了。代替這個動作的,是比嘉因右肩感到一陣劇痛而第三次發出的怪聲。

    ——對了。

    我在電纜管道里被那個男人開槍打中了。

    不把大量出血當一回事,只以STL操作為優先事項。雖然將三個女孩子的Fluct Light輸出和桐之谷君的STL直接連接但他還是沒醒……然後,發生了什麼來著……

    「……桐,桐人君怎麼樣了?」

    比嘉避開近處看著他的眼鏡男的臉問道。

    回答他的女性,用帶著清涼感的聲音說著:

    「桐之谷君的Fluct Light活性已經完全恢複了。不如說精神的過頭了。」

    「這……這樣,嗎……」

    比嘉呼地嘆息了一下低聲說著。

    從那種狀態恢複過來簡直可以說是奇跡。而且自己在大量失血的狀態下活著也算是奇跡般的——

    這時他才想到確認自己所處的狀況。

    自己睡在副控制室的地面上。上半身一絲不掛,右肩纏著繃帶。左臂連接著輸血導管。

    然後,醒來時見到的戴眼鏡的菊岡二佐和脫下白大褂的神代博士各自坐在自己身體的左右位置。導管的另一端,持有護士資格的安岐夏樹二等陸曹正在更換輸血包。無疑是她對傷口進行了處理。

    比嘉轉回視線,一直沈默著的菊岡嘆了口氣說道:

    「真是的……居然這麼亂來……不,沒能發現在技術人員里有間諜的我也有過錯……」

    一直仔細梳好的劉海如今一片淩亂,眼鏡的鏡片里也可以看到汗珠。仔細看去,神代博士似乎也滿頭大汗。看樣子是兩人對比嘉做了急救措施吧。那麼,如同夢中一般感覺到的那種感觸,那時候是……

    ——嗯?

    是誰做了心臟按摩,誰做了人工呼吸呢?

    雖然比嘉不禁想要發問,但還是把話停在了嘴邊。在世上還有著不該去知曉的真相。

    他問出的,是更重要的問題:

    「Under World……愛麗絲怎麼樣了?」

    菊岡輕碰著比嘉的左肩回答道:

    「來自美國、中國和韓國的連接者已經全部註銷了。——而且,雖然中韓玩家接近三萬人,但將他們……」

    「誒……還有從中國和韓國來的人嗎!?不是作為援軍……而是作為敵人!?」

    比嘉不禁想要坐起身體,但卻因為從右肩到指尖傳來的劇痛而開始喘氣。耳邊傳來安岐二曹的叱責聲:

    「餵,別這麼亂來!就算是貫通傷,也好不容易才止住血。」

    凜子對失去力氣的比嘉說明了情況:

    「——關於中國和韓國的玩家,似乎是因為入侵者使用SNS輕而易舉地煽動網遊玩家的不滿和對立才會被誘導過來。」

    「是……這樣嗎……」

    比嘉輕輕嘆了口氣。原本在他參加這個《Alicization計劃》的原因中,為了回報在服兵役期間死在伊拉克的炸彈襲擊的韓國朋友這一點就占了相當的部分。然而,襲擊者們的做法卻加強了日本和韓國玩家間的對立情緒,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無意識間搖了搖頭,收起沈痛的表情繼續問道:

    「從中國和韓國……來了多少人?」

    「似乎超過了三萬人。從日本本土前來支援的兩千名玩家幾乎全滅……」

    菊岡用苦澀的聲音低聲回答。

    「當時中國和韓國的玩家大概還有兩萬多人,幸好桐人君覺醒後,將他們一瞬間……」

    「誒,你說什麼?」

    比嘉不禁打斷了指揮官的話。

    「桐人君一個人把兩萬大軍……而且是一瞬間將其無力化!?……這不可能。Under World里根本就沒有能發動如此大規模和高威力攻擊的武器或是命令。應該是……不存在,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比嘉才徹底想起,在電纜管道里被柳井開槍打中前後時的對話。

    原本是須鄉伸之部下的柳井似乎在成為襲擊者們間諜的同時,就被那個名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的Under World人徹底控制了。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事情,才會變成那樣的事態呢。

    而且還有那個和桐之谷和人的STL連接的『第四個人』——Main Visualizer內的異常Fluct Light。雖然它——不,是他或她成為了桐人複活的關鍵,但沒有自我意識的對象,卻有著模擬人類意識的功能,之前根本就沒有設想過這種情況。

    「……那個……菊先生…………」

    比嘉感覺到有別於大量失血的寒氣襲向身體,向指揮官低聲說道:

    「莫非……我們……做出了,什麼不得了的……」

    這時,從控制臺傳來的尖銳的警報聲響徹房間。

    那無疑是比嘉設置的時間加速倍率變動警報。

    * * *

    灰色的雲朵正以驚人的速度在我和亞絲娜周圍向後流去。頭上的血紅天空與眼下的漆黑荒野向遠方無限延伸。

    整個人界內能使用空中飛行術的人,只有最高祭司大人一人——整合騎士愛麗絲曾這樣說。而這位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如今已和與她『相對』的賢者Cardinal一樣離開了Under World,因而根本不知道飛行術實際上是怎樣的術式。我如今在Dark Territory上空飛行,並非依靠術式,而是基於想象力對事象的直接操作……也就是整合騎士們所說的《心意》的力量。

    自從離開露莉德村後一直註視著我的Cardinal的使魔——大蜘蛛夏洛特的話在耳旁複蘇了。

    ——一切術式,都不過是在引導心意……或者說是想象力的道具而已。式句和媒介都並非必需。

    ——來,擦幹眼淚,站起來吧。然後,去感覺花兒們的祈禱。

    ——感覺世界的運行之理。

    自從在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頂層與Administrator戰鬥後陷入自閉狀態,到幾十分鐘前恢複為止,看樣子我和這個世界的『原理』建立了相當緊密的關系。

    既能明確地感覺到漂浮在周圍空間中的神聖力,也能輕易將其不經術式便變換為元素。雖然之前在恢複克萊因和莉茲貝特他們的天命時詠唱了術式,但說不準光靠想象力就能達成同樣的效果。

    如今,在包圍了我和亞絲娜的風元素克服空氣阻力的同時,我在後方讓風元素如噴氣發動機般連續炸裂,推動兩人飛行。雖然這比飛龍快上數倍,但要追上乘著雨緣在遙遠的南方飛行的愛麗絲,至少也要花上五分鐘。

    想要在這段時間里,向亞絲娜說出的、道歉的、感謝的話已經多到數不清了。然而,我卻不論怎樣都無法直視牽著我的手在右側飛翔的亞絲娜的身影。

    而其理由——

    在覺醒後那如同全身的血液都變為光的萬能感慢慢平靜下來後,近期的記憶開始一點一點經過整理而鮮明地顯現出來。

    問題是在昨天的深夜。

    亞絲娜、愛麗絲、蘿涅和索爾緹莉娜前輩圍坐在睡在帳篷中央的我的旁邊,一個一個將我的回憶……正確的說是惡行——揭露出來的那一幕,不稱其為地獄又該稱為什麼好呢。

    ——桐人前輩經常從學院里跑出去,去跳鹿亭買蜂蜜派,去向日葵店買樹果餅幹然後送給我和緹卓呢。

    ——這麼說來我畢業的時候那家夥還把只有在西帝國才會綻放的賽菲莉亞花送給我不少呢。他說只花了一年就發芽了。

    蘿涅和莉娜前輩透露了這樣的事情。

    ——沿著大教堂外墻爬上去的時候,桐人從口袋里掏出了蒸包子分給了我一半。他想一下子用熱元素烤一下,可那樣不就烤焦了麼。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給我吃了沾著奶油的黑面包。之後還有藍莓餡餅和超級大的年輪蛋糕,一起吃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愛麗絲和亞絲娜不知道為什麼也用食物捏他加以對抗。之後我做了什麼,我說了什麼,這種事情一個一個地暴露出來……

    「嗚…………」

    高速飛行中的我不由得雙手抱頭,發出了喊聲。

    「呀————」

    緊接著意識不再集中,風元素的生成和釋放也停止了。強烈的風壓敲打全身,我一下子陷入了繞著圈子下落的狀態。

    雖然低聲說了一句糟糕,但總之還是將大衣下擺變成翅膀形狀,從而控制身體的平衡,然而——

    「……呀啊啊啊啊啊啊!!」

    亞絲娜從上空筆直落了下來,我慌忙伸出雙手。

    好不容易將她接住的一瞬間,亞絲娜那大大睜開的榛色眼睛,一下子盯住了我。只能在這里謝罪了。

    「亞絲娜……不是這樣的!!」

    這根本不是謝罪而是借口吧。然而已經沒法回頭了。

    「我和莉娜前輩以及愛麗絲和蘿涅之間真的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我向絲提西亞神發誓,絕對什~~~麼都沒發生過!!」

    聽著我拼命辯解的話的亞絲娜的臉——

    慢慢緩和了下來。她那小巧的雙手揪住我的臉頰,像是被驚呆了一般說道:

    「……桐人君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呢。明明以為你在這里努力了兩年,好歹也成熟了……一點……呢…………」

    亞絲娜的雙眼突然溢出了透明的淚珠。她的嘴唇如同發抖一般顫動著,擠出了沙啞的聲音:

    「太好了……桐人君……一點都,沒變啊……我的,桐人君……」

    這句話刺中了我的心底,一股熱流洶湧而上,我好不容易將其壓在喉嚨中回答:

    「……我就是我啊。怎麼可能會變啊。」

    「因為……那簡直就像神一樣啊。將那麼多人的軍隊,一瞬間就解決掉了……又把兩百人一下子回複過來……而且,還飛在天上……」

    聽她說到這里,我不禁苦笑著回答道:

    「只是比別人稍微熟悉一點這個世界的機制罷了。像飛行這種程度的,亞絲娜只要習慣了很快就能做到了。」

    「……就算做不到也沒什麼。」

    「誒?」

    「能這樣抱著我飛就好了。」

    笑臉上帶著淚光的亞絲娜這樣說著,將雙手從我的臉移到背後,緊緊抱住了我。臉頰被她松開的我也緊緊抱住她,重新開口說道:

    「真的……謝謝你,亞絲娜。明明受了那麼重的傷,還保護了Under World的人們……明明那麼痛……」

    這個世界內痛苦的現實程度,我在兩年前的終結山脈里被哥布林隊長砍到的時候就了解了。那時,只不過是左肩被劃到而已,就已經痛到讓我一段時間內站不起來了。

    明明如此,在被PoH拉入的大軍包圍之下,亞絲娜帶著全身那淒慘的傷口仍然戰鬥到了最後。如果亞絲娜沒有這麼努力的話,緹卓和蘿涅她們所在的人界部隊,大概早就被殲滅了吧。

    「嗯……不光是我哦。」

    聽到我的話的亞絲娜,將緊靠著的臉頰稍微轉動了一下。

    「詩諾諾、莉琺、莉茲、西莉卡、克萊因先生、艾基爾先生……還有,瞌睡騎士團和ALO的各位,都已經非常努力了。而且還有整合騎士雷恩利先生、人界軍的衛士們、索爾緹莉娜小姐,蘿涅小姐和緹卓小姐也……」

    說到這里,亞絲娜像是吃驚了一般,突然伸直了身體。

    我在聽到她的下一句話前,就明白她這樣做的理由了。

    「啊……對了,桐人君!騎士長……貝爾庫利先生,為了追趕敵人的皇帝,一個人……」

    「…………」

    我無言地點點頭,然後慢慢搖了搖頭。

    我已經感覺到,到頭來連對話都沒能做到的,最古老的整合騎士——貝爾庫利•Synthesis•One那宏偉的劍氣,已經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我曾和他在這戰爭開始之前,僅有一次以想象力之刃——《心意之太刀》——互相交手。在徐徐複蘇的我的記憶中,貝爾庫利在那時已經預感到自己會死去了。

    他在三百年人生的終點,選擇了為保護愛麗絲而戰鬥。

    領悟到我動作中的含義,亞絲娜的雙臂抱的更緊了。她輕輕啜泣著,但很快就停下嗚咽,向我問道:

    「……愛麗絲……沒事吧……?」

    「嗯,還沒有被抓到。很快她就會到達世界的盡頭……第三個系統控制臺了。不過,有一股巨大的氣息正在追逐她……」

    「這樣啊……那麼,我們一定要保護她。為了貝爾庫利先生。」

    輕輕和我分開的亞絲娜的臉上,雖然全是淚水,但卻充滿了強烈的決心。我也慢慢點了點頭。然而,亞絲娜的眼睛,卻稍微搖動了一下。

    「不過,現在……這一會,就這一會,只做我一個人的桐人君吧。」

    隨著她的輕聲細語靠近過來的嘴唇,將我的嘴唇塞住。

    異世界的血紅天空之下,緩緩拍動著黑翼的我,和亞絲娜交換了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吻。

    這一瞬間——我終於想起,自己為何會在兩年半前落入這個世界了。

    現實世界中,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

    在送亞絲娜回家的路上,我們被《死槍事件》的第三名主犯,《微笑棺木》的幹部Johnny Black襲擊了。由於被槍型高壓註射器註射了肌肉松弛藥物,記憶完全中斷了。恐怕我因為呼吸停止,腦部受到了相當的損傷,為了治療我才動用了STL和Under World吧。

    而不知為何混在《海龜》襲擊者中間的《微笑棺木》的首領PoH如今也已被變為像是小型的基加斯西達的小樹形態束縛在Dark Territory的地面上。如果時間加速再次啟動,他在被外部強制切斷連接前都會在感覺被阻斷的狀態下度過幾天或是幾周的時間,精神上應該會受到不小損傷。至少也和這半年間的我一樣。然而我絕對不會認為這是殘酷到做過了頭的事情。

    因為他想要殺死亞絲娜……殺死對我極為重要的人們。

    在經過足以讓存在融為一體的令人目眩的時間後,我和亞絲娜的嘴唇分開了。

    「想起那時候的事情了呢……」

    亞絲娜剛一說出話就突然停了下來。我馬上就明白她這麼做的理由了。

    那個時候——是SAO被攻略後,浮遊城崩毀的時候,晚霞下的那個吻。沒錯,那是別離之吻。

    我微笑著,如同要將這不吉利的預感趕走一般堅定地說道:

    「那就出發吧。打到敵人,救下愛麗絲,大家一起回到現實世界……」

    我的話沒能說完。

    從我的腦海中響起緊張的大聲呼喊:

    『桐人君!桐之谷君!!聽得到嗎!?桐人君!!』

    這沙啞的聲音是——

    「誒……是你嗎,菊岡先生?明明沒用系統控制臺,你是怎麼……」

    『沒時間說明了!出大麻煩了!!時間加速倍率……那幫混蛋,把FLA限制給……!!』

    * * *

    克里特帶著些微不安,註視著額頭上迸出血管,用兩根電線插進鑰匙孔里來回轉動的布利格留著胡子的臉。

    雖然他很有氣勢地說著「開鎖就交給我好了」,但時間加速的安全機關和廉價公寓的舊式轉筒鎖可不一樣。他指尖的動作越來越粗暴,而嘴里吐出的臟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站在布利格後邊的漢斯,看著左手上帶著的表,像是很開心的說道:

    「餵——,過了三分鐘了哦。再過兩分鐘就要給我五十刀了呢~」

    「煩死了,給老子閉嘴!給我兩分鐘……把這貨開了之後,去夏威夷一起遊泳,然後再回去……」

    雖然電線戳動的聲音與其說是開鎖還不如說是破壞行為,但克里特還是把「果然還是算了吧」的話停在了嘴邊。從這兩個人打賭開始,到決出結果之前誰都沒法阻止他們。

    「還剩一分鐘了~差不多可以準備錢包了哦~」

    「Holy Shit!!」

    隨著一聲大喊,布利格突然站了起來,將電線被切斷的一端扔在了地上。

    克里特安心下來,想到他果然還是放棄了嗎,這時——

    臉上一片通紅的士兵,無言地從腰間的槍套里拔出巨大的手槍,將槍口指向鑰匙孔。

    「餵……等等…………」

    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

    布利格在啞口無言的眾人面前將手槍收回腰間。接著他先看向漢斯,接著又看向克里特,聳了聳肩說道:

    「開咯。」

    克里特張大嘴巴,將視線移向如今變成了直徑兩英寸的黑洞的鑰匙孔。

    在黑暗的深處,閃起兩三次火花後,停在傾斜狀態的操縱桿再次動了起來。操縱桿動了大約五英寸後,帶著哢的一聲輕響停了下來。克里特看向顯示器上的數字,比之前設定的1200倍稍微往上——的位置,被設定為上限的×5000的數字閃著明亮的光芒。

    「……五,五千……」

    克里特反射性地開始心算現實世界的一秒鐘對應Under World的多少分鐘的時候——又響起沈悶的金屬聲音。

    本應停在極限值的操縱桿,向更深處傾斜。

    「餵……騙人的吧…………」

    在自言自語的克里特面前,顯示的數字超過了5000——超過了10000……

    ——不,還沒什麼。只要不按確定按鈕,實際倍率就不會發生變動。還是可以輕輕將操縱桿拉回,當成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的。

    「餵……別碰!!誰都別碰!!」

    克里特喊著話,揮手將漢斯和布利格從控制臺邊趕走。

    接著他輕輕走到操縱桿邊,伸出右手。

    砰。

    還沒等他的手碰到操縱桿,就響起了輕微的爆炸聲。

    在黑客面前,紅色的確定按鈕連同透明的保護蓋被一起炸飛。

    主控制室正面墻上的大顯示器染成一片紅色,從揚聲器里傳來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剩余十五分鐘的倒計時顯示,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開始下降。

    * * *

    比嘉在聽到時間加速機能被再次人為操縱的警報的瞬間,就再次想要坐起來,因劇痛而扭起了臉。

    「比……比嘉君!都說了叫你不要亂來……」

    神代博士跑過來用手撐住比嘉的身體。緊接著——

    副控制室的主顯示器被染成一片紅色。

    「什……什麼!?」

    喊出聲音的是菊岡。越過跑向控制臺的指揮官的肩膀,被支撐著站起來的比嘉拼命凝視著屏幕。

    顯示器上用巨大的字體顯示的,是通知對時間加速機能加以限制的三段限制器全被解除,Under World整體將進入《極限加速階段》的十五分鐘倒計時。

    「什麼…………」

    代替無言喘息著的比嘉,神代博士尖銳地問道:

    「極限加速是怎麼一回事!?FLA的倍率上限不是一千二百倍嗎!?」

    「那……那個,是有人潛入Under World時候的限制倍率……只有人工Fluct Light的時候,上限是……五千倍……」

    聽到如同自動回答一般的比嘉的話,神代打了個冷戰睜大了眼睛。

    「五千!?也就是說……這邊的一秒,對應內部的八十分鐘……這邊的十八秒在那邊不就是一天了嗎!!」

    聽到神代的聲音,比嘉和菊岡對視了一下——然後一起機械地搖了搖頭。

    「誒……有什麼不對的嗎?」

    「一千二百倍是考慮到現實世界的人類靈魂壽命設置的安全上限……五千倍是從外部可以觀察Under World的上限……哪個都不是硬件層面上的極限倍率……」

    比嘉從喀拉喀拉快要幹枯的喉嚨里拼命擠出了話。支撐著他的神代博士的手臂顫抖了一下。

    「那,那麼……硬件層面的上限……到底是……」

    「就像你已經知道的一樣,Under World是用光量子構築並計算出來的。通信速度事實上沒有限制……也就是說上限,是由下位服務器搭載的架構規定的……」

    「趕緊說啊!到底是多少倍!?」

    比嘉閉上眼睛說道:

    「在《極限加速階段》……FLA的倍率,會稍稍超過#五百萬倍#。通過衛星線路連接的位於六本木的兩臺STL,沒法對應那樣的速度,所以會自動斷線……但對在這里使用STL的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

    現實世界的一分鐘——對應Under World的十年。

    瞬間心算出這個對應關系的神代博士睜大的雙眼輕輕地痙攣了一下。

    「怎麼會……這樣……快點……不讓明日奈小姐和桐之谷君趕緊從STL出來的話!!」

    這次比嘉緊緊按住了打算站起來的博士的手臂。

    「不行,凜子小姐!在已經進入初期加速階段的情況下,隨便把他們從機器里拉出來,Fluct Light會受損的!!」

    「那就趕緊開始斷線處理啊!!」

    「我剛才就想過為什麼要刻意從電纜管道下去了!STL操作只能在主控制室進行!!」

    比嘉反駁著,視線轉向控制臺前的指揮官。

    菊岡立刻察覺到了他想說的話。

    「……菊先生。我要再下去一次。」

    聽到他的這句話,安岐二曹露出一副擔心的表情想要說些什麼,但馬上就閉上了嘴。她走進比嘉,只說了一句「那我把導管拔了」。

    指揮官帶著一副苦澀的表情點點頭回答道:

    「明白了,我也去。背著你從梯子上下去的體力我還是有的。」

    「不……不能去,二佐!!」

    擔任護衛隊隊長的中西一尉喊了出來。面無血色的他踩著靴子向前走了幾步。

    「太危險了。這個任務就由下官……」

    「不,你們必須完成保護樓梯的任務。隔墻還要再開一次……而且市右衛門已經無法使用,仁右衛門又動不了。」

    聽到他的話,大家一起向副控制室的左邊角落看去。

    被衣架般的支架支撐的人影,並非真正的人類。比嘉作為Alicization計劃的一環研究丙開發的人形身體,Electroactive Muscled Operative Machine二號機,通稱《仁右衛門》。相比之前隔墻開放作戰中作為誘餌使用並被破壞的一號機【1EMOM】精細得多的外表,是因為這個仁右衛門是用於搭載Light-cube的型號。

    當然,如今它的頭部插槽中空空如也,就算接上電源也不會有絲毫動作。換而言之,它無法象市右衛門一樣成為能夠自力行走的盾牌。

    從無魂的機器人身上轉回視線的菊岡,露出從未有過的銳利表情對中西下達了指示——不,是命令。

    「將會與敵人實際作戰的你們這邊危險度更高。然而必須要完成這個任務。」

    聽到指揮官的話,中西一下子張大下巴,然後短促地敬禮回應:

    「明白了!」

    比嘉一邊聽著自衛官之間的對話,一邊戰戰兢兢地擡起右手,確認還很痛的指尖還能正常活動。

    顯示屏上顯示的,距離進入《極限加速階段》的倒計時已經不足十分鐘了。

    然而就算現在再度開放耐壓隔墻,從那長長的梯子上降下,通過接口進行STL切斷操作不管怎麼算也要三十分鐘。

    在這二十分鐘的時間差里,Under World內的時間要經過——二百年。

    這是遠遠超過人類靈魂壽命——一百五十年的歲月。

    在此之前,Under World度過了這近乎無限的年月……但現實世界的人,到底還是沒法承受……

    在Under World的內部……

    「對……對了!!」

    比嘉喊出了聲音,左手向著菊岡揮動。

    「菊,菊先生!!剛才操作STL的時候,我保留了和桐人君間的通信頻道!請呼叫C12號線路!!」

    「可,可是……要說什麼……」

    「讓他們從內部脫離!!在剩余的十分鐘內到達系統控制臺,或是HP歸零的話,STL會自動開始斷線!!但是,控制臺在進入了《極限加速階段》之後會無法運轉,如果死掉就會變成最糟糕的情況!!在全部感覺都被阻斷的狀態下度過二百年……只有這個事情要強烈警告他們!!」

    * * *

    「二…………」

    二百年!?

    我好不容易才將到了嘴邊的話收回去。

    眼前的亞絲娜帶著緊張的表情看著我。她聽不到菊岡的聲音。

    『聽好了,桐人君,還剩十分鐘!在時間限制前到達控制臺,然後自行註銷!!如果不管怎樣都做不到的話,也有讓自己HP全損的方法……但這既無法確定,而且也非常危險,理由……』

    因為可能不得不在近乎死亡的狀態下度過二百年的時光。

    領悟到這一點的我,打斷了菊岡的話說道:

    「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從控制臺脫離的!當然,我們會帶上愛麗絲,所以請做好準備!」

    『……抱歉,但是,現在相比確保愛麗絲的安全,你們兩個人的脫離更為重要!聽好了,就算在註銷後刪除記憶,二百年的時間也遠超過人類靈魂的壽命了!意識恢複正常的可能性……接近於零……』

    我平靜地回答聲音中帶著苦澀的菊岡:

    「別擔心,一定會回去的。然後,菊岡先生。半年前……不,是昨晚,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抱歉。」

    『不……我們早就把被指責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了。考慮到會被你打一頓,這邊已經準備好藥膏了……貌似比嘉君做好準備了,我也要走了。』

    「好的。那就十分鐘後再見了,菊岡先生。」

    之後,通話就切斷了。

    我拍著將大衣下擺變成的翅膀浮在半空,註視著臂彎里的亞絲娜。

    「……桐人君,和菊岡先生取得聯系了嗎?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慢慢搖了搖頭——我回答道:

    「不……他只說十分鐘後會再次啟動時間加速,讓我們趕快註銷。」

    亞絲娜眨了眨眼睛,露出淡淡的微笑點點頭說道:

    「是呢,要是一直這樣子的話就對不起愛麗絲了呢。那就去救她吧!」

    「嗯。那就要再飛了呢。」

    我緊緊抱住亞絲娜,再次生成大量風元素。閃著綠光的風將我們二人包圍。

    捕捉到前往遙遠南方的愛麗絲,和追逐著她的巨大的異樣氣息——我們再次飛了起來。

    2

    被追上了。

    在雨緣的鞍上回頭看向後方的愛麗絲輕輕咬住了嘴唇。

    在血紅色天空的背景下,漂浮在空中的不祥黑點,比五分鐘前變得更大了。相比逐漸加速的敵人,雨緣和滝刳的力量則已經消耗殆盡。

    雖然是在幾乎毫不休息的情況下一直飛行,但努力到這個地步也近乎奇跡了。只花了半天時間就飛過了相當於央都聖托利亞到終結山脈——也就是人界半徑的數倍的距離。兩頭飛龍無疑是消耗著自己的天命持續著極限飛行。

    然而這樣一來,那個追蹤者為何沒有筋疲力盡呢?

    通過生成晶體元素進行遠視術的確認,那個人似乎坐在和飛龍不一樣的奇怪生物的背上。然而,那種生物在人界和Dark Territory根本就沒有見過。

    名為詩濃的弓使曾說,有和桐人一樣的《Real World》人來到了這個世界。追蹤者應該就是作為Dark Territory皇帝君臨的暗黑神貝庫塔本人,而他的真實身份,則是與桐人和詩濃處於敵對立場的Real World人。

    皇帝貝庫塔曾經被騎士長貝爾庫利的舍身之劍——恐怕是時穿劍的記憶解放術殺死了。但他卻再次獲得了新的生命進入這個世界,追逐著愛麗絲。

    對這宛如嘲笑著貝爾庫利的死亡一般的恐怖的《複活》,讓絕不可原諒他的憤怒在愛麗絲的腦海中盤桓不已。

    然而,愛麗絲在這數個小時的飛行中,終於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如果敵人在這個世界是不死的存在的話——

    那就在《Real World》里殺掉他。

    為此,無論怎樣都要到達《終結之祭壇》。

    愛麗絲將視線轉回前方,看著透過正前方血紅色的天空,那有著驚人規模的伸向天空的薄薄的斷崖絕壁。那就是創世神話中《世界盡頭的絕壁》。和可以乘坐飛龍越過的人界山脈不同,環繞Dark Territory的斷崖,有著幾乎無限的高度。

    在那斷崖近處,和乘坐飛龍的愛麗絲幾乎相同的高度上——

    有一個小小的浮島飄浮在空中。

    底面是尖腳杯的形狀。推測不出它是憑借怎樣的力量才能在空中漂浮的。

    集中視線,在平坦的浮島上面中央,可以看到人工建築物。恐怕,那個就是自己所趕赴的《終結之祭壇》吧。世界的出口。通向《Real World》的入口。

    雖然剩余的距離不足十Kilol,但可惜的是,相比愛麗絲到達浮島,背後的皇帝貝庫塔追來的速度更快。

    愛麗絲緩緩吸了一口氣,然後呼出。

    她用右手輕輕撫摸愛龍的頭,命令道:

    「謝謝了,雨緣,還有滝刳。到這里就可以了,降落到地面吧。」

    兩頭飛龍鳴著微弱的聲音,一起開始螺旋降下。

    下面的地形,在稍微一點時間前,變為了寒冷的暗灰色沙漠。在似乎是神也懶得創造的荒涼沙海中劃出長長的軌跡,兩頭龍以近乎倒下的姿勢著陸了。

    愛麗絲立刻從喉嚨深處發出呼嚕嚕嚕嚕的沙啞聲音,身體橫躺在地上的雨緣背上下來。她摸索著腰間的口袋,取出最後一小瓶靈藥。

    將藍色的液體一半註入飛龍半張著的嘴巴,然後將剩下的一半一滴不剩地註入旁邊的飛龍。就算是公理教會制作的靈藥,也完全不夠回複飛龍巨大的天命,但卻足以讓它們再起飛一次了。

    愛麗絲的雙手,輕輕撫摸著兩頭飛龍生長著軟毛的下顎。

    「雨緣,滝刳。」

    愛麗絲呼喚著,兩眼間自然地浮出了淚水。她拼命忍耐著,繼續說道:

    「就在這里分開吧。這是最後的命令……飛到人界,回到西域的龍巢,雨緣去尋找丈夫,滝刳去尋找妻子吧。生下小孩,將它們茁壯地養育起來。去生下總有一天馱著騎士飛翔的,強大的孩子吧。」

    突然,雨緣擡起頭,舔舐著愛麗絲的臉頰。

    滝刳將鼻子貼近愛麗絲的腰部,聞者垂在那里的艾爾德利耶的神器——霜鱗鞭的味道。

    在兩頭飛龍的頭離開的同時,愛麗絲下了命令:

    「去吧!!不要回頭,筆直地向前飛吧!!」

    咕嚕嚕嚕!!

    兩頭飛龍同時擡起頭,發出高聲的鳴叫。

    如愛麗絲所命令的一般,它們沒有回頭,開始筆直地向西助跑。

    在咚咚咚咚的沈重腳步聲後,伸展開來的雙翼卷起了沙漠之風,巨大的身體漂浮在宇宙中。

    兄妹龍以雙翼幾乎碰到的距離拍打著空氣,一口氣提升了高度。

    然後——

    雨緣那長長的頭轉了回來。

    它那水晶般綺麗的眼睛,筆直地註視著愛麗絲。在飛龍的眼角,一顆大大的淚珠流過,閃著光輝在空中消散。

    「雨……緣……?」

    沒等愛麗絲的話說完——

    將頭轉回前方的飛龍和它的兄長,一起將身體急速右轉。

    響起猛烈的鳴叫的同時,兩頭飛龍開始全速升空——不是向西,而是向北。它們筆直地向著已經接近到可以用視覺確認的距離的漆黑追蹤者直線飛翔。

    「不可以……不可以!雨緣,不可以!!」

    愛麗絲尖叫著跑了起來。

    然而,沙漠中的細沙纏住了她的長靴。

    在倒在沙漠中,伸出手的愛麗絲的視線前方,雨緣和滝刳劃著兩道螺旋,向不死之敵即將到達的高空突進。

    銀色的龍鱗反射出赤紅色的陽光,如同火焰一般閃耀著。

    排列著尖銳牙齒的龍顎大大張開。

    兩頭飛龍毫不考慮追蹤者是否進入了射程,拼命吐出了熱線。愛麗絲看到了貫穿長空的純白光芒,仿佛飛龍的生命在燃燒一般。

    坐在怪物背上的敵人,雖然看到了襲來的超高熱量,卻一點也沒有改變行動軌道。

    他只是毫不掩飾地伸出左手,張開五指。

    他防禦不住的。飛龍的熱線,乃是除了整合騎士的武裝完全支配術和高位術士的集合多重術式之外在這個世界有著最高優先度的攻擊。而且還是兩條。不管怎樣他都不可能有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詠唱能夠與之對抗的防禦術的余地。

    愛麗絲推測著——或者是祈禱著。

    然而。

    伴隨高亢的共鳴襲來的兩條熱線將敵人的身體吞沒燒盡的瞬間之前,發生了超出愛麗絲理解能力的奇怪現象。
以追蹤者的左手為中心,漆黑的暗之漩渦擴散開來。

    周圍的景色如同落入黑暗一般開始歪斜。連包含了驚人的威力的飛龍的熱線都不例外。以直線軌道前進的熱線被扭曲,就這樣被吸入了那個男人的左手——

    只有數道光芒飛散,連聲音、閃光和爆炸都沒有,兩條光線被黑暗吞沒了。

    雖然那個男人在不論怎樣的術式或劍技都無法夠到的高空中飛行,從地面上看過去只是一個黑點,但愛麗絲卻看到了敵人的嘴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緊接著。

    哢!!隨著如同磨動沙子一樣刺耳的響聲,從男人左手中盤旋的黑暗中,迸出數道漆黑的閃電。

    簡直就像是將飛龍的熱線吞噬後變為自己的力量後吐出的攻擊,無情地貫穿了正在飛翔的雨緣和滝刳的雙翼和四肢。飛龍們的身體劇烈搖晃,比天空的赤紅更為濃重的鮮血在空中彌漫開來。

    「雨……雨…………」

    喘息著的愛麗絲,盡力將手伸向高空喊道:

    「雨緣——!!快逃!!已經夠了,快逃——!!」

    愛麗絲的悲鳴確實傳到了飛龍們的耳邊。然而兩頭飛龍宛如聽到愛麗絲的聲音重新下定了決心一般激烈地拍打著雙翼,再次開始突進。

    飛龍的嘴巴大大張開。從牙齒的縫隙間,出現如同陽光一般的熱氣,白焰閃耀著光芒。

    劈啪!!

    第二次放出的熱線在空中灼燒。

    這一次男人再次展開了暗之盾,將光之箭擋了下來。

    明明知道和之前一樣的反擊會再次襲來,兩頭飛龍仍然果敢地向前突進。飛龍們的雙翼猛地拍動著空氣,向敵人直線飛去。

    從貫穿兩頭飛龍的身體的傷口處飛散的鮮血化為火焰,逐個剝落下來的銀色鱗片變為閃光的粒子在空中飛舞。

    兩頭飛龍,將自身的存在轉換成了光元素。

    飛龍燃盡生命放出的熱線,填滿了暗之漩渦,使其漸漸飽和了。男人的左手,開始因無法承受熊熊熱氣而湧出白煙。
然而——這時。

    敵人的全身被藍黑色的暗之面紗包裹住了。從左手放出的虛無漩渦逐漸增強,緊接著,從漩渦中央放出的黑色閃電開始將白色的熱線推回。

    互相沖突的白色與黑色的力量,僅僅持續了一秒左右,然後一下子逆轉。

    無數的黑色閃電,向著因力量耗盡而減慢了拍動雙翼的速度的雨緣和滝刳飛去——

    「雨緣!!雨緣——!!」

    愛麗絲的尖叫,隨著淚水在沙漠的空氣中散去的這一瞬間。

    星辰從天上墜落。

    兩個閃光,從血紅色的天空中以驚人的速度降下。

    其中一個就這樣落向地面。

    而另一個,在飛龍和追蹤者的中間,毫無緩沖地停了下來。白光一下子飛散,露出了藏在里面的身影。
是人。

    是個劍士。

    略長的黑發和同樣一片漆黑的大衣在風中搖擺。後背上則裝備有交叉著的黑白兩把長劍。他將雙臂抱在胸前,傲然地註視著襲來的暗之閃電。

    啪!!啪!!

    隨著沖擊聲,閃電打到了劍士身上。不,正確來說,是還沒碰到就被彈開了。在那抱著雙臂站在空中的身影前方,被不可見的障壁阻擋,徒然散發著威力消失了。

    愛麗絲只是屏住呼吸,睜大眼睛仰望天空。

    黑衣的劍士慢慢回頭,看向地上的愛麗絲。

    雖然還留有少年的痕跡,但那銳利的容貌上卻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漆黑的雙眼閃著強烈的光芒。愛麗絲感覺到,內心深處散發出劇烈的火花。熱度瞬間擴散,在愛麗絲的心中猛烈地燃燒起來。愛麗絲意識到從自己的雙眼又流出了新的淚水,低聲說道:

    「桐……人…………」

    從長達半年的沈睡中蘇醒的劍士,一瞬間露出可靠但又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點了點頭,接著轉過身體筆直擡起右手。

    在他的背後,瀕死的兩頭飛龍正用最後的力量拍動翅膀。飛龍雙翼的末端,和長長的尾巴尖端,宛如被光溶解一般開始消失了。

    雨緣看著在露莉德郊外的家中一起住了半年的桐人,歪著頭,輕輕發出咕嚕嚕嚕的聲音。

    桐人向它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突然,虹色的光膜覆蓋在兩頭飛龍上,簡直就像是用巨大的肥皂泡包裹住了一般。

    然而兩頭飛龍卻毫不害怕,折起雙翼,彎下了頭,將身體縮了起來。

    兩個光球開始慢慢向著愛麗絲的頭上飛舞而下。

    在忘記了呼吸,只是擡頭仰望的愛麗絲的視線前方,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被七色光芒纏繞的雨緣和滝刳的巨體,一點一點變小了。不,與其說是變小——不如說是變得越來越幼小了。

    銳利的鉤爪變圓了。厚重的銀色鱗片變成了柔軟的絨毛。尾巴和頭部也一點點變短,雙翼從皮膜變為長長的羽毛。

    等到被愛麗絲伸出的雙手輕輕接住的時候,兩頭飛龍的身體全長已經不足50Cen了。有著藍白色毛皮的滝刳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沈睡。

    然後,如同綠色軟毛球一般的雨緣——變成了和過去在中央大教堂初次見到愛麗絲時一樣的姿態的愛龍,筆直地仰望著愛麗絲,從珍珠一般的牙齒間發出了短短的聲音:

    「啾嚕」

    「雨……緣……」

    從低語著的愛麗絲臉頰上流下的眼淚,彈在飛龍的皮毛上閃著光芒。

    緊接著,包裹兩頭幼龍的虹色光開始一口氣增加了亮度。愛麗絲的手臂,被切實的硬度壓住了。在她眨了眨眼睛後,臂彎間的兩頭幼龍已經變成了兩個龍卵。

    白銀色的龍卵一點點變小,直到最後變成可以在手掌中並排的大小後,七色的光輝這才消失。

    愛麗絲將兩個小小的龍卵輕輕放在臉旁,模糊地推測著這個現象的意義。判斷出雨緣和滝刳的天命最大值大到無法通過術式回複的程度的桐人,將兩頭飛龍的天命上限降到了最低限度——也就是將它們還原成卵,使其免於被消滅。

    就算是如今已經成為世界最強術士之一的愛麗絲也無法想象要通過怎樣整合術式才能實現這樣的效果。然而,她已經不會對此感到不安了。總有一天能再次見到兩匹龍的確信,讓她的心中充滿了溫暖。

    雙手溫柔地抱著龍卵的愛麗絲,筆直地仰望天空,帶著嗚咽低聲說道:

    「謝謝你……歡迎回來,桐人。」

    雖然聲音無法傳到遙遠的高空,但黑衣人仍然點了點頭,露出了微笑。

    愛麗絲的耳邊,傳來了懷念的聲音。

    ——我才該道謝……這麼長時間,讓你擔心了。謝謝你,愛麗絲。

    ——之後就在《Real World》見面吧。

    接著,桐人慢慢轉過身體,面對被黑暗纏繞的追蹤者。

    二人之間的空間,因無法承受壓迫空間的心意而發出斷斷續續的火花。

    「……桐人……」

    那個敵人,就算是你,也無法用尋常的攻擊擊斃。

    恐懼著的愛麗絲咬緊了嘴唇。

    突然,從旁邊傳來了聲音。

    「沒事的,愛麗絲。」

    愛麗絲回過頭,看到穿著珍珠色裝備的一名從《Real World》來的少女站在那里。

    「亞絲娜……」

    柔軟的茶色頭發在空中飄舞。亞絲娜微笑著拍了拍愛麗絲的後背。

    「相信桐人君吧。我們要趕緊去《終結之祭壇》了。」

    「誒,誒誒……」

    雖然點了點頭,但愛麗絲知道這已經沒那麼容易了。

    重新轉向正南方的愛麗絲,仰望著屹立於遙遠的地平線上的《世界的盡頭》的斷崖,和在斷崖近處漂浮的白色浮島。

    「我想《終結之祭壇》大概就是那個浮島了……已經沒法乘坐飛龍的現在,不管怎麼樣都到不了那種高度……」

    「沒關系,交給我吧。」

    亞絲娜點點頭,從腰間拔出華麗的細劍。

    她將細劍筆直指向遠處的浮島,閉上長長的睫毛。

    「啦————」

    突然,和昨夜被暗黑界軍奇襲時一樣聽到的,天使們的合唱響徹高空。

    七色光芒從天空向灰色沙漠直線降下。

    隨著沈悶的聲音,面前的沙海中,浮現出白色的石板。

    咚!咚咚咚!

    在石板的另一端,出現了更高的一塊石板,接著又是一塊。

    在屏住呼吸的愛麗絲面前出現的伸向遙遠天邊的白色大理石階梯,僅過了十幾秒就與浮島連接起來。

    完成地形操作垂下細劍的亞絲娜,一下子跪在了沙漠上。

    「亞、亞絲娜!!」

    「我……沒事的。快走吧……距離祭壇關閉,只有不到八分鐘了……」

    關閉?

    愛麗絲倉促間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在她想要提問之前,右手已經被緊緊握住了。

    站起來的亞絲娜以驚人的速度在階梯上奔馳,被她拉著的愛麗絲也跑了起來。在前進的途中,愛麗絲又一次回過頭,仰望在高處與敵人對峙的黑衣劍士。

    ——桐人,想要對你說的話,想要對你問的話,已經數也數不清了!!

    ——一定要贏啊。戰勝那個敵人,然後再一次回到我的身邊吧。

    * * *

    漆黑沙漠中的大理石浮空階梯,和在階梯上飛奔著的兩位少女劍士的身影,美的令人嘆息。可以說是詩一般的象征了。

    我將這一景象印入腦海,在心中自言自語。

    ——愛麗絲,亞絲娜。

    ——在此……永別了。

    我沒有將下次時間加速倍率將到達五百萬倍,以及如果在此之前不能自行脫離的話就要在這個世界度過二百年的事情告訴亞絲娜是有原因的。

    如果知道了的話,亞絲娜也好,愛麗絲也好,一定會選擇和我一起戰鬥的吧。哪怕這意味著無法在時限內脫離這個世界。

    我在感覺到追逐愛麗絲的敵人氣息的那個瞬間,就為其異樣感而大為戰栗。

    不。已經不能用氣息來表達了。位於那里的,只有虛無。將一切信息吞沒的,連光都不放過的黑洞。

    在時間限制前將這樣的對手擊敗,然後三人一起平安脫離的可能性相當低。因此,我自然而然地確定了行動的優先順序。

    讓亞絲娜和愛麗絲確實地從Under World註銷。

    此外的優先事項就沒有了。一個都沒有。

    我將這如同畫一般美麗的景象深深刻入記憶,接著轉過視線,筆直看向浮遊在面前的敵人的身影。

    終於與我相遇的『那家夥』,可以說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存在。

    是一個男人。這點我知道。

    然後,我也只知道這一點了。

    臉部的外形,如果說這是自己制作的虛擬形象的話,恐怕是意圖再現『白人男性普通的容貌』吧。雖然非常幹凈,但卻沒有任何特征。只能表現出白皮膚藍眼睛,以及淡金色的頭發而已。

    體格在白人中也相當普通。既不胖也不瘦的身體上,穿著類似軍服夾克的衣服。但也不能就此說這個男人就是軍人。因為在夾克上下塗抹的黑色和灰色迷彩,如同某種粘液一般不斷流動。而且,左腰裝備的也是近乎神器級別的長劍。

    在移動中,我已經從亞絲娜那里知道這個男人是襲擊了《海龜》的特種部隊的一員。那麼,他應該是被打算奪取人工Fluct Light相關技術的組織或企業重金雇傭的傭兵了。然而,我無法想象這個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用如同玻璃一般的眼睛看著我的男人,只是個尋求現實利益的人。不,甚至感覺不到他像是個人了。

    在大約一秒鐘的思考與觀察結束後,我開口說道:

    「……你是什麼人?」

    即刻傳來了回答。男人用順滑而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說道:

    「追求、盜取、掠奪之人。」

    纏繞男人全身的藍黑色的暗之蠕動的勢頭又增強了。我的臉頰可以感到微弱的風。空氣……不,是構成世界的信息被吸進了黑暗中。

    「追求什麼?」

    「靈魂。」

    隨著問答的一來一去,吸引力也在增強。不僅是構成世界的信息。感覺我的意識也在一點一點被虛無的重力吸取。

    男人嘴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和感情毫無關系的,如同稀薄的氣體一般的笑容。

    「你又是誰?為什麼會在這里?又是基於什麼權利站在我的面前?」

    我——是什麼人?

    降臨Under World的勇者?——怎麼可能。

    守護人界的騎士?——不對。

    腦內浮現出否定的話語,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身體里被吸出來奪走的感覺。然而,不知為何思考就是停不下來。

    通關死亡遊戲SAO的英雄?——否。

    最強的VRMMO玩家?——否。

    《黑之劍士》?《二刀流》?——否、否。

    不論哪個,都不是我所期望的存在。

    那麼,我又是什麼人呢……?

    意識逐漸淡薄的瞬間。

    一個讓人懷念的聲音,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將不知何時低下的臉擡起,叫出那個被呼喚的名字。

    「我是桐人。劍士桐人。」

    啪!!

    飛出的白色火花,將纏繞著我的暗之觸手切斷。思考立刻恢複了清醒。

    剛才的現象到底是什麼!?

    這個男人——通過兩臺STL,可以直接幹涉到這邊的意識嗎?

    我展開想象力的防禦壁,凝視著男人的眼睛。那眼中只有虛無。將他人的心靈吸收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的名字又是什麼?」

    我無意識地大聲問了出來。

    男人稍微思考了下,說出了名字。

    「加百列。我叫加百列•米勒。」

    我憑著直覺明白,這既不是角色名,也不是假名,而是這個男人的真名。

    因為,說出這句話時男人的容貌發生了變化。目光變得異常銳利,帶著如同寒冰一般的冷酷感。嘴唇稍微變薄,臉頰也變得瘦削了。

    在容貌變回原本做出的樣子的同時,從全身噴出的暗之氣氛一口氣增加了厚度。

    直到這時,我才第一次註意到男人的右臂從肩部向下都有所缺損。到剛才都如同手臂一樣蠕動的不定形的黑暗,開始慢慢伸長,碰到了腰間的劍。

    隨著滑膩的聲音拔出的劍,並沒有實體的刀身。

    只有虛無的暗如同一米長的黑色火焰一般燃燒著。正所謂非存在的存在。

    男人揮動從右肩伸出的影之手臂握著的暗之劍,發出了奇怪的震動聲。

    我稍微拉開距離,將背後的雙劍同時拔出。左手握著青薔薇之劍,右手則是握著夜空之劍。

    如果說是暗色的話,切削基加斯西達的樹枝作出的夜空之劍絕不在那把劍之下。然而,與夜空之劍如同黑曜石般反射著陽光相反,男人的劍簡直就像要將空間切開一般。絕對不是資源吸收屬性這樣的等級。

    然而,就算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底細,我也絕不可能後退。在亞絲娜和愛麗絲跑完數百米高的階梯之前,必須阻止這個敵人。

    「——看招,加百列!!」

    我勇猛地喊出敵人的名字,拍動變形成雙翼的大衣下擺。

    飛向高空的同時,將雙劍在身體前方交叉。

    「Generate All Element!」

    將全身的體表想象成末端,並同時將全部屬性的元素各自生成數十個,我在急速降下的同時將它們一口氣發射出去。

    「Discharge!!」

    元素化為炎之劍、冰之槍、風之刃,以及有著其他色彩的幾種光線在空中疾馳。

    如同要追上術式一般,我揮動手上的雙劍。

    加百列•米勒沒有做出任何回避行動。

    他仍然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輕輕張開雙手。

    八色光芒向著被藍色的黑暗纏繞的身體突刺。

    我沒有放過他上半身稍微搖晃了一下的空隙,將右手的劍揮下,左手的劍貫穿過去。黑暗砰的一聲飛散,在交錯而過的我的體表留下寒氣。

    就這樣繼續全力飛翔,在上升的同時回頭的我看到的——

    是將流出的暗一點點收回,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回頭看向這里的加百列的身影。在包裹著他的身體的黑夾克上,沒有留下一個傷口。

    果然。

    那個男人的屬性,是對斬擊、突刺、火焰、凍結、旋風、水彈、鋼箭、晶刃、光線、暗咒的吸收【Drain】。

    在交錯的那一瞬間,被虛無之刃劃過的我的右肩,大衣和肌肉如同被撕裂一般消失,鮮血飛散開來。

    * * *

    加百列•米勒確認到了正在漫長的空中階梯上奔跑著的《光之巫女》愛麗絲和另一位少女的身影。根據他的估算,二人距離到達系統控制臺還需要五分鐘時間。

    因此,已經沒有讓自己纏身於和突然出現的礙事者間的戰鬥的余地了。雖然將其立刻無力化後趕往浮島是合理的判斷,但他卻因對新出現的敵人起了些微興趣,而停在了空中。

    敵人一眼看過去不過是個小孩子而已。

    相比先前戰鬥過並同歸於盡的中年騎士,他的威懾感可以說幾乎沒有。雖然他大概是和《詩濃》一樣協助拉斯的日本VRMMO玩家,但在給人造成的壓力上還不如那個少女。

    要說原因的話,眼前這個黑發的年輕人,幾乎沒有散發出任何鬥氣。

    只在詢問他是什麼人的時候,吸出了相當少量的意識,然而這個通路很快就被切斷了。此後,他就像被透明的殼包圍了一般不斷彈開加百列的思考搜索。和無法體會到心的敵人戰鬥,實在太過無趣。

    加百列也考慮過立即將他排除,然後繼續追趕愛麗絲。

    然而在看到年輕人將大衣下擺變成了蝙蝠翼的形狀,而且還同時操縱各種屬性的魔法後,他的想法稍微改變了。加百列感覺到,他已經適應了這個世界。

    在確保愛麗絲到手,帶著STL技術逃到第三國後,還留著將那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從每一個角落開始一點一滴的構築成符合自己口味的工作。為了提高這個工作的效率,將年輕人的操作技術奪過來倒也不壞。

    為此,就需要破壞那個想象力之殼。

    加百列帶著淡淡的笑容向黑衣少年用日本語說道:

    「三分鐘。讓我好好享受一下吧。」

    * * *

    「……還真是夠大方的呢。」

    我用指尖輕撫了一下右肩,塞住傷口低聲說道。

    然而,加百列•米勒如此遊刃有余也有著相當多的原因。不管怎麼說,他可以無傷應對所有屬性的攻擊。

    ——不對,只對唯一一種傷害不適用。將那家夥的右臂從肩部打斷的,恐怕是先行出發的詩濃吧。她通過想象力做出了愛槍Hecate II,擊中了那家夥。也就是說,加百列無法吸收《槍擊》屬性的攻擊。

    理由恐怕和那個男人穿著時髦的軍服姿態有關。因為他基於身為士兵的經驗所知的大口徑槍支的威力,所以在自己被擊中時無法將損傷無效化吧。

    然而,詩濃能在Under World內具現出槍支的這一特技,是因為她將愛槍當作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才能做到的。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點,就算做出一把手槍,也不會有與其相應的威力。

    因此我需要找到,能讓那個奇怪的男人認為會對自己造成損傷的,槍擊屬性以外的攻擊類型。

    也就是,要了解這個名為加百列的人。必須看破他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期望著什麼,又為何會在這里。

    架起手上的雙劍,我的嘴邊露出了笑容:

    「也好,就讓我享受下好了。」

    * * *

    那個態度的來源到底是什麼。

    雖然可以確定那個人在長時間潛入Under World後已經適應了這個系統,但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遊戲玩家而已。明明他知道兩手誇張地握著的劍也好,華麗的魔法攻擊也好都會被無力化,為什麼還能露出那麼厚顏無恥的笑容。

    加百列帶著淡淡的不快感思考後,得出了他只是為了拖延時間而虛張聲勢的結論。

    就算在這個世界死掉,現實世界的肉體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那麼,他大概是只想要在另一位同伴確保愛麗絲的安全前盡量延長戰鬥時間。

    到頭來不過是個愚蠢的小孩。跟他戰鬥用三分鐘時間都太長了。

    用意誌力做出的右臂晃著手中握著的虛無之刃——加百列將它毫不掩飾地刺入了自己乘坐的有翼生物的後背。

    原本這個怪物是和劍及石弓一樣的,將原本名為《沙多拉撒》的帳號所有的飛行用噴氣背包轉換到Under World時的產物。雖然可以通過自己的意識控制,但只用雙腳站在上面還是缺乏安定感。和那個少年一樣,將其變為自己的翼才更為合理。

    身體被貫穿的怪物,發出了短短的悲鳴,一點點被吸入了虛無。加百列將通過劍流入右臂的數據轉到後背,開始集中意識。

    啪嚓。

    與翅膀張開的聲音一起,和少年一樣的黑翼從肩胛骨上伸出。然而,黑翼並非如同蝙蝠一樣的皮膜型,而是生有尖銳羽毛的猛禽之翼,可以說和持有天使之名的自己更為相稱。

    「……這樣就拿到一個了呢。」

    將虛無之刃筆直指向年輕人的加百列低聲說道。

    * * *

    原本打算將下一次攻擊指向被敵人乘坐著的圓盤形飛行生物的我,因被搶了先手而一瞬間判斷力下降了。

    加百列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展開黑色的猛禽之翼,滑過了我們之間的這段距離。

    毫無動作便突入進來的刀刃速度相當驚人。之前還打算瞄準他不了解劍技系統這點的策略,根本就太天真了。為了擋住這一下,我將交叉成十字的雙劍從下方揮上擋住。

    嘎咻!

    隨著一聲異樣的聲響,藍黑色的暗之劍停在了我的鼻尖。

    青薔薇之劍和夜空之劍承受著激烈的碾壓。這僅僅比被虛無吞噬掉要好上一點,簡直可以說是在和虛無撞在一起的狀況。不難想象,這對劍的天命會增加巨大的負擔。

    然而,不通過後退來回避,而是冒著危險擋住他的攻擊也是作戰的一部分。我利用將從下面揮上的劍被再次斬下的勢頭,盡量將身體右轉,全力使出一記高踢腿。

    「哈!!」

    隨著一聲大喊,拖著橙色光芒伸出的腳尖捕捉到了他尖銳的下顎。隨著黑暗「嘣」的一聲飛散,敵人向後仰去。

    ——怎麼樣!?

    雙翼拍動著空氣拉開距離的我確認著敵人的情況。如果槍擊不行的話,就用《打擊》——如果那家夥真的是特種部隊的士兵的話,應該受過格鬥術的訓練,將打擊認知為會造成損害的攻擊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然而,哢地一聲轉回頭的加百列,身體的表面卻毫發無損。

    從下顎處飛散的黑暗,立刻凝集回原處變成了光滑的皮膚。用左手撫摸著那里的敵人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原來如此。很遺憾,那只不過是用來在電視上作秀的技巧而已。真正的體術……」

    砰!!

    加百列說到一半,拍動空氣,以如同要讓身體化作一道黑霧般的速度突破。我反射性地用青薔薇之劍彈開從左上方揮下的劍,同時用右手的夜空之劍反擊。雖然砍進了敵人的肩膀,卻感到了如同被高濃度的粘液包圍的手感,連動都動不了。

    伸直的右臂被緊緊纏住。是加百列的左臂。他如同巨蛇一般卷住我的右臂,將它慢慢向反向扭轉——

    哢。

    隨著這令人不快的響聲,我的腦海中傳來如同電流一般的劇痛。

    「嗚啊……」

    加百列在近距離窺視呻吟著的我的眼睛,低聲說道:

    「……就是這麼一回事。」

    緊接著,他開始發動猛烈的連續攻擊。

    虛無之劍以近乎無限連發的連續技進行超高速打擊,雖然用右手的劍不斷將攻擊彈開,但偶爾會突破防禦的一擊,還是淺淺地打中了身體。已經根本沒有空余的時間來集中精神恢複被折脫臼的右臂了。

    「咕……哦……」

    雖然不禁漏出呻吟,我還是為了拉開距離而拼命拍動雙翼。

    全力後撤後,用右手的兩根手指在拼命握著劍的左臂上滑動。

    白光開始聚集的時候。

    加百列一下子擡起左手,將五指如同鉤爪般彎曲,然後一口氣張開。

    十余根漆黑的閃電如放射狀伸出,在途中折了個銳角筆直地向我襲來。

    我咬緊牙關展開想象力的防禦壁。雖然在彈開襲向愛麗絲的飛龍們的同樣技能時有著強烈的確信,但現在的精神卻有一半被用於治愈了——這樣的認識,使得盾的強度下降——

    身體的數個部位發生了沈悶的震動。

    貫穿了防禦壁的三根暗之光線,穿透了身體和雙腳。在感覺到疼痛之前,有劇烈的冷氣傳入身體。仔細看去,藍黑色的虛無糾纏著被擊中的部位,正吞噬著我的存在。

    「咕……!!」

    我再次發出呻吟,深吸一口氣,大聲喊了出來。這才將虛無剝去,從新的傷口出流出了大量鮮血。

    「哈哈哈。」

    我聽到清脆的聲音而擡起頭,加百列•米勒空虛的臉扭曲著露出了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對,他沒在笑。雖然嘴唇揚起,但眼睛卻一動不動,在如同玻璃球一般的藍眼睛里湧起了饑渴的漩渦。

    加百列將雙臂慢慢交叉在身前,做出如同要讓力量集中的動作。

    讓人不寒而栗的黑暗,如同火焰一般劇烈搖晃,厚度不斷增加。

    「哈——!!」

    他大聲喊叫著,將雙臂向左右打開。

    嘶。新出現的兩枚翅膀,從已經存在了的雙翼上方伸展開來。然後下面又是一對。

    加百列從上向下拍動總計六枚的巨大翅膀徐徐上升。頭上出現了漆黑的光環,迷彩服也失去了形狀,化為蠕動的暗色薄布。

    兩眼不知何時也已不是人類的眼睛了。只有藍黑色的光充滿眼窩。

    簡直就是——死亡天使。

    狩獵並奪取人類靈魂的超越者。面對有著如此自我印象的人,到底怎樣的攻擊才會奏效。

    我從如同恐怖的具現化一般的這個身影上移開視線,確認拉著手在空中階梯上奔跑的亞絲娜和愛麗絲的身影。她們才跑到了一半。到達終端還需要兩分鐘,不,還需要三分鐘。

    我已經無法確信,自己能夠拖過這短短的時間了。

    * * *

    這是何等的全能感。

    在遍布全身的強大力量下,加百列第三次哄笑出來。

    這就是這個世界里存在著的想象力——也就是那個中年騎士所說的《心意》嗎。

    和溯行時間斬殺加百列的那個騎士,以及將自己變為龍卷巨人的暗黑將軍的力量一樣……不,如今自己獲得了比他們更加強大的力量。加百列一直以為他們的技能都存儲於未知的系統命令之中,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只需要能確信自己有著強大的力量就可以了。這都是靠了那個小孩在眼前這樣那樣演示的啟發。

    ——在感謝的意義上,就再給你一分鐘吧。

    加百列大大張開六枚翅膀,將暗之劍揮向高空。

    在一分鐘的時間里,將這個小鬼的肉體粉碎,抽出他的靈魂並加以吞噬。為了將這更強大的力量變為自己的東西。

    加百列帶著藍紫色的閃電,進入了突擊態勢。

    * * *

    我擡頭看著已經無法稱為人類的敵人的身影。

    已經沒法將那個男人認知為恐懼和威脅了。而且如同要證明槍擊已經無效一般,應該已被詩濃打斷的右臂,不知何時也已經完全再生了。

    換而言之,我的覺悟還不夠。

    並不是低估了加百列•米勒這個人。那異樣的氣息足以讓人進入最高戒備狀態。但正是如此,我說不準在這戰鬥開始之前,或許已經放棄了勝利的想法。如果拖延時間——也就是在愛麗絲和亞絲娜脫離之前延長戰鬥的話,我和敵人都會被囚禁在兩百年的時間之牢中,無法再次回到現實世界。

    啊……這樣啊。

    難道說我是在期待著嗎?

    超越了艾恩葛朗特的,真正的異世界。茅場晶彥期望的,他所要創造出的理想之國。Under World實在和它太相稱了。

    我在過去被囚禁在死亡遊戲SAO內的兩年間,經常會為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想要離開而迷惑著。能夠在這迷惑中作為攻略組的一員在前線不斷戰鬥,是因為我認識到在那個世界里的生活也是存在著嚴厲的時間限制。因為躺在醫院的床上的,通過註射而延續著生命的肉體不知何時就會突破衰弱的極限。

    然而,有著時間加速的Under World並非如此。特別是在倍率變為五百萬倍的情況下,沒有必要去考慮現實中肉體的事情。我直到靈魂的壽命耗盡為止,都會一直留在這個異世界。雖然是無意識中的想法,但我真的能斷言自己沒有這麼想過嗎?

    結果——

    直葉、媽媽、爸爸。

    小唯、克萊因、艾基爾、莉茲、西莉卡……還有那眾多拯救了我的人。

    還有愛麗絲。

    亞絲娜。

    他們會怎樣嘆息,怎樣痛苦,怎樣流淚,我都沒有想過。

    到頭來,我仍然是個無法理解人心的人。

    從初中時拋棄了尋求我的幫助的那個朋友開始,一點都沒有改變……

    ——不是這樣的,桐人。

    懷念的聲音。

    冰冷的左手,傳來微弱的溫暖。

    ——你不想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因為你愛著在這個世界認識的那些人們。

    ——賽爾卡、緹卓、蘿涅、莉娜前輩、露莉德村的村民們、在央都和學院里認識的人們、整合騎士和衛士們……Cardinal女士、說不準還有Administrator……而且,大概還包括了我。

    ——你的愛,如此宏大,如此寬廣,如此深遠,足以背負整個世界。

    ——然而,那個敵人卻不一樣。

    ——那個男人,不知道人心,也無法理解人心。所以他才會去探索,想要奪取,想要破壞。也就是說……

    他在害怕。

    * * *

    加百列•米勒看到黑衣少年的臉頰上流下細細的淚水。他握著劍的雙手,如同膽怯一般縮在胸前。

    終於陷入了恐懼嗎。

    瀕死者的恐懼與絕望正是加百列唯一能感覺到的他人的感情。

    自從年幼時在自家後院的森林里殺死了艾莉西亞•克林格曼的那一天以來,加百列為了追求靈魂的光輝,向相當多的人下了毒手。然而,他再未見到過像艾莉西亞那時一樣,從額頭穿過的光之雲一樣的東西。取而代之能夠滿足他的饑渴的,只有體會恐懼而已。

    那樣充滿自信的少年臨死前的恐懼,有著怎樣的味道呢。

    感覺到了從體內湧上的巨大的饑渴,加百列的舌尖舔著嘴唇,揮動左手的指尖。

    漸漸出現的無數黑球,如同蠅群一般嗡嗡叫著。

    加百列將指尖指向那個小鬼的同時,黑球全部變為極細的激光,刺穿了少年的身體各處。不久後鮮血便噴發而出,在空中宛如霧一樣漂浮著。

    「哈哈哈哈哈!!」

    哄笑著一口氣接近到零距離的加百列,將虛無之劍向後拉去——

    一口氣貫穿了少年的腹部。

    黑衫和大衣覆蓋著的身體,被暴走的虛無撕裂,一下子分斷開來。

    血肉、骨骼、臟器一起飛散。

    加百列將左手刺向如同紅玉一般美麗的光輝。

    抓住了懸在少年上半身上的,還在跳動著的最大的寶石——心臟,將它扯了下來。

    加百列將掌中似乎想要抵抗著咚咚跳動的肉塊慢慢放到嘴邊,向帶著空虛的表情漂浮在空中的瀕死的少年低聲說道:

    * * *

    「你的感情、記憶、心靈和靈魂的一切……我現在可要吞噬掉了。」

    我只是從半閉著的眼皮下註視著說出這句話的死亡天使的身姿。

    加百列將紅唇大大張開,如同咀嚼成熟的蘋果一般,對著從我這里奪走的心臟露出了純白的牙齒。

    ……嚓。

    響起了如同恐懼在搖晃著一般的聲響。

    白皙的臉龐扭曲起來,從嘴里流出了大量的鮮血——那無疑不是我的鮮血。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他被我在自己的心臟里用鋼元素生成的無數利刃刺到了。

    「咕……」

    我對呻吟著按著嘴後退的加百列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心也好,記憶也好,怎麼可能……在那個地方啊。身體什麼的……不過是容器罷了。回憶……永遠都在……」

    在這里。

    和名為『我』的意識融合,化為一體,永遠不會分開。

    心臟被扯出撕裂的痛楚已經劇烈到無法用痛楚形容的地步了。然而這一瞬間,是最大也是最後的機會。如果放過的話,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優吉歐哪怕身體被打斷了,也還在戰鬥。

    我將雙手中的劍張開——飛濺著鮮血喊道:

    「Release Recollection!!!」

    純白與漆黑的光芒同時炸裂。

    從指向前面的青薔薇之劍上,流出數株冰之藤蔓,將加百列的身體捆住了十幾二十層。

    然後,從筆直指著的夜空之劍上——

    巨大的黑暗之柱劃向長空。

    伴隨著轟鳴聲向上延伸的漆黑之光,貫穿深紅色的天空到達高處——然後如同與太陽激烈地沖撞了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

    天空被覆蓋了。

    血色以驚人的速度被抹去,白晝的陽光消失了。

    黑暗在數秒內到達了地平線,然後繼續向遠處延伸。

    不,這不是虛無的黑暗。而是有著光滑的質感和些微溫度的——

    無垠的夜空。

    * * *

    詩濃一個人躺在在無人的荒野上林立的亂石堆的底部,等待著HP歸零的那一刻。

    被打斷的雙腿的傷口不斷傳來的疼痛,讓意識有一半以上都模糊起來。雖然右手如同握著生命線般緊握著留在胸口的項鏈被打斷的那一端,但也已經慢慢使不上力了。

    在逐漸模糊不清的思考,已經無法分辨是註銷的預告還是真正的失神的那一刻。

    天空的顏色變了。

    明明是正午卻被怪異的血色鋪滿的天空,被從南側襲來的黑暗以驚人的速度覆蓋。太陽光也被遮住,灰色的雲彩全都消失——之後,黑暗徹底包圍了詩濃。

    不對。不是徹底的黑暗。

    從各處流下的淡淡磷光,將頭頂的石山,枯萎的樹木和脖子上的鎖鏈映成一片藍色。吹來的溫暖微風搖晃著她的劉海。

    夜晚。將這廣闊的世界,溫柔而平穩地包裹並治愈的夜色帳幕。

    詩濃突然想起了往昔的情景。

    在和這里不一樣的異世界的沙漠中的一夜。詩濃將被幼年時遭遇的事件的記憶折磨的痛苦吐出,敲打著他,哭泣著呼喚著他的事情。那時輕輕抱住她的後背,將之承受的手臂的堅強和溫暖,正充滿了頭頂的夜空。

    ——這樣啊。這個夜晚,就是桐人的心啊。

    那個人絕對不是眩目的太陽。他從沒有站在人們的前方,發出燦爛的光輝。

    但在痛苦和難受的時候,他無論何時都會在背後支撐著自己。治愈自己的悲傷,擦幹自己的淚水。就像那發出微弱但確定無疑地存在的光輝的星星一般。就像這夜晚一般。

    如今,桐人正在這個世界,為了守護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們,與身為皇帝貝庫塔的沙多拉撒決戰吧。他正在竭盡最後一絲力量,不斷抵抗著太過強大的敵人。

    那麼,拜托了——將我的心,傳達過去。

    詩濃閃著淚光的眼睛拼命仰望著夜空,祈禱著。

    在她頭頂的正上方,一顆水藍色的小星星閃爍了一下。

    * * *

    莉琺躺在無數半獸人和拳鬥士們圍成的空地上,等待著最後的時刻。

    連為了使用泰拉利亞的回複能力而踏出右腳的力量都沒有了。被劈砍和貫穿的全身如同被冰凍一般寒冷,指尖根本無法動彈。

    「莉琺……不要死啊!絕對不要死掉啊!!」

    跪在旁邊的半獸人族長利爾皮林,如同吼叫著一般喊道。莉琺帶著淡淡的微笑仰望從他的小眼睛里流出的透明的淚水,低聲說道:

    「不要……哭啊。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莉琺看著聽到這句話的利爾皮林縮起身體顫動著肩膀的樣子想著。

    ——雖然沒能直接幫到哥哥,但是這樣就已經很好了。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任務了。對吧……?

    就在這一瞬間,如同回應了莉琺的心聲一般——

    天空一下子褪去了顏色。

    Dark Territory正午赤紅色的天空突然變成黑夜,讓半獸人和拳鬥士的人群中出現了驚訝的聲音。利爾皮林擡起已經濕潤的臉,睜開雙眼看向天空。

    但是,莉琺既不驚訝,也不害怕。如同要追隨黑暗一般從南方吹來的,溫柔地拂過臉龐的夜風,讓她感覺到了哥哥的味道。

    「哥哥……」

    她低語著,深吸了一口氣。

    桐人對莉琺——直葉而言,可以說是最近也是最遠的存在。

    哥哥大概在自己發現真相前,就在無意識中察覺到如今的父母並不是自己真正的雙親了吧。在莉琺剛剛懂事的時候,桐人就已經被孤獨和隔絕的色彩重重包圍了。他絕不和任何人結下深刻的羈絆,從產生了些許友情時起就不斷將自己摧毀。

    雖然正是因這個性格讓他沈溺於網絡遊戲,也正是這份沈迷將他導向了『將SAO攻略的勇者』的結果,但莉琺並不將這當成偶然的諷刺,也沒有當成預定中的救贖。

    那是哥哥自己選擇的道路。選擇了這條道路,拼命地背負著什麼。這才是名為桐人的他的強大之處。

    頭上的夜空一定是桐人將這個世界和世上所有人都背負起來的決心的證明。因為——

    ……哥哥比我還更像一個劍士。

    莉琺用最後的力量動起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臂,如同握住竹刀一樣將雙手緊緊握在胸前。

    然後,她祈禱著。

    將我的心的力量,傳達到哥哥的劍上吧。

    頭上的遠處,一顆綠色的星星正發出強光。

    * * *

    莉茲貝特緊握著西莉卡的手,無言地仰望太陽已經消失的天空。

    血色天空被黑夜覆蓋的這不可思議的景象,無疑讓她想起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

    那是SAO開始運營後兩年的,初冬的一個下午。

    跑出店鋪的莉茲貝特,看到了將上層的底部鋪滿的系統信息上顯示著的,死亡遊戲終於被攻略的通告。那一瞬間,她想,一定是桐人做到了。桐人揮舞著我鍛造的劍,打倒了最終Boss。

    在回到現實世界後,桐人對莉茲貝特說了這樣的話。

    ——我那時其實已經輸了。被希斯克利夫的劍貫穿的我,HP確實變成了零。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立刻消失。在僅剩的幾秒鐘內我動起右手,刺穿了希斯克利夫。我想賜予我那短暫時間的,是包括莉茲、亞絲娜、西莉卡和克萊因在內的大家吧。所以,在真正的意義上,攻略了SAO的人並不是我。包括莉茲在內的大家都是勇者。

    那時,雖然自己笑著說這是什麼謙虛話,還敲了敲他的後背,但那大概是桐人的真心話吧。他曾經這麼說過,真正強大的力量,就在人們的心與心的連接之中。

    「……吶,西莉卡。」

    莉茲貝特將視線從夜空移開,看向旁邊的友人。

    「我……果然,還是喜歡桐人啊。」

    西莉卡也微笑著回答:

    「我也是呢。」

    然後二人一起回頭看向閃著微弱的磷光的黑夜。

    閉上眼睛之前,她看到了在稍遠處高高舉起拳頭的克萊因,和雙手叉腰低聲說著什麼的艾基爾的背影。

    莉茲貝特聽到了,和他們一樣,以各自的方式祈禱著、許願著的日本玩家們的低語。

    ——雖然我們只是通過AmuSphere潛入這個世界……但是,一定會傳達給桐人的。因為我們的心連在一起。

    在他們頭頂,同時出現的數百顆星星一下子遍布夜空。

    * * *

    整合騎士雷恩利左手撫摸著騎龍•風縫的頭,右手握著緹卓的左手,連呼吸都忘記,就這樣註視著突如其來的黑暗。

    白天變成黑夜,這是教會留下的任何史書上都沒有記載過的恐怖現象。然而,雷恩利已不再害怕了。

    在身體被兩柄長槍貫穿,正要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時,從空中降下的光之雨將致命傷毫無痕跡地治愈了。如今的這個夜晚,有著和那場雨幾乎一樣的溫暖。

    雷恩利既對身為最弱的上位整合騎士的自己活到了最後感到不可思議,也無法原諒這個事實。他堅定地認為,像騎士達琪拉或是騎士艾爾德利耶一樣在戰鬥中英雄般地死去,才是報答已經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舊友的唯一一條道路。

    然而,雷恩利在那光之雨中感受到了。

    連從輪椅上站起來都做不到的黑發劍士,他也失去了唯一的朋友。之後,他以這死亡責備並折磨著自己,封閉了自己的心。

    明明這樣,那個人還是站起來了。然後,操縱著和雷恩利的神器《雙翼刃》一樣的身為自己和朋友分身的雙劍,發揮出驚人的力量將數萬敵軍送回了外界。他的背影讓雷恩利明白了。

    活下去。將生存、戰鬥、生命和心靈連接的東西。那是——只有那才是……

    「那才是,強大的證明。」

    雷恩利自言自語著,向握著緹卓的手中輕輕註入力量。

    用另一只手牽著衛士長索爾緹莉娜和練士蘿涅的手的紅發少女,擡頭註視著雷恩利。她眼中閃著的紅葉色光芒緩和下來,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四人再次筆直仰望漆黑的夜空,以各自的方式祈禱著。

    在瞬間出現的數百個星星中,變為四個閃著強光的星座。

    * * *

    拳鬥士團長伊修凱恩,在稍遠處註視著被跪在地上的半獸人們包圍的如今正逐漸走向死亡的綠衣少女,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慨。

    那個少女的戰鬥方式,驚人到連鬼神都望之莫及。看到她的樣子,伊修凱恩覺得自己似乎終於可以明白為何半獸人們會背叛皇帝的命令前來救援拳鬥士團的理由了。也就是說,半獸人族人相信那個少女比皇帝還要強大。

    然而他錯了。

    半獸人族長利爾皮林告訴他,所有半獸人服從她——不,是歸順她的理由只有一個:她說他們也一樣是人類。帶著驕傲向伊修凱恩說出這句話的利爾皮林的單眼中,那過去如同漩渦般的憎恨之色已經如同幻覺一般消失無蹤。

    「餵,女人……不對,是謝塔。」

    伊修凱恩呼喚著站在旁邊的灰衣女騎士的名字。

    「力量……或是強大,到底是怎樣的東西呢……?」

    已經成了無刀之騎士的謝塔,搖了搖紮成一束的長發歪起了頭。她那冷淡的眼睛,先是看向站在背後的飛龍,又看向雙肩纏著繃帶的巨漢丹帕,然後才回到伊修凱恩身上。她輕輕開口說道:

    「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比憤怒和憎惡還要強大的力量。」

    這個瞬間——

    已經看慣的Dark Territory的血色天空,沈入了黑暗之中。

    在屏住呼吸向上看去的伊修凱恩正面,一個綠色星星無聲地閃爍著光芒。

    謝塔伸出手指向星星說道:

    「就是那個。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光芒。」

    「……對……對,是這樣啊。」

    伊修凱恩自言自語著。星星閃耀著的綠光,滲入了他從左眼流出的淚水。

    拳鬥士長將遍布傷口的拳頭,第一次不是想要毆打他人而握緊,他為了勝利以外的什麼東西而祈禱著。

    在離綠色星星稍遠一點的地方,紅色的星星如同火焰一般燃燒著。旁邊,灰色的光如同緊靠著一般浮現出來。

    緊接著,隨著活下來的拳鬥士們低聲唱和著戰歌的聲音響起,數百顆星辰遍布天空。

    三千名半獸人軍人和他們一樣仰望夜空祈禱著。

    在他們背後站著的暗黑騎士們也在祈禱。他們中的一部分,和半獸人軍團一起從謎之軍隊手中守護了拳鬥士團。

    星星的數量逐漸增多,達到了數千,達到了數萬。

    * * *

    留在東之大門的人界守衛軍本隊、整合騎士法娜提歐和迪索魯巴特,見習騎士莉涅爾和菲傑爾,還有幾名下位騎士,也都無言地註視著夜空。

    雖然在他們心中遊走的思緒各自不同,但祈禱和許願的想法卻是一樣的。

    法娜提歐為已然離世的整合騎士長貝爾庫利所愛著的這個世界,為還在體內孕育的新生命即將誕生的世界祈禱著。

    迪索魯巴特用右手輕輕包住左手手指上閃著光輝的小戒指,為和過去曾戴上同樣戒指的什麼人一起活在的這個世界祈禱著。

    莉涅爾和菲傑爾為能再次見到教會二人什麼才是真正的強大的劍士而祈禱著。

    其他的騎士和衛士們,為他們所愛的世界能夠回到和平而祈禱著。

    Dark Territory東北的山區中,山地哥布林在祈禱。西方的荒野中,平地哥布林在祈禱。

    中部的濕地中,等待丈夫和父親歸來的半獸人在祈禱。西南方的高臺上,巨人們在祈禱。

    帝城奧布西蒂亞的街區內,有著淺黑色皮膚的人們,和東南部草原地帶的食人魔都閉上眼睛祈禱著。

    夜空的前端,越過了終結山脈,一瞬間到達了人界。

    在諾蘭高爾思北帝國的北方邊境,露莉德村的教會里,正汲取用於洗澡的井水的見習修女賽爾卡,被從東南角方向來的黑暗覆蓋清澈的藍天的景象奪走了視線,呆立在那里。繩子從手中滑落,落到水面的桶激起輕輕的水聲,但她並沒有聽見。

    她的嘴邊漏出顫抖著的低語:

    「……姐姐…………桐人……」

    現在,就在這個瞬間——

    賽爾卡通過夜風感覺到,自己比任何人都愛著的二人,正拼命地戰鬥著。

    也就是說,桐人再次醒來了。從失去了優吉歐的悲傷深淵中,再一次站起來了。

    賽爾卡跪在矮草坪上,將雙手握在胸前。她閉上眼睛低聲說道:

    「優吉歐,拜托了……請保護姐姐和桐人吧。」

    她隨著祈禱而再次擡頭看去的夜空中,有一個藍色的星星閃耀著。

    在藍色星星的周圍,出現了各種顏色的星星。一眼看去,之前還在院子里遊玩的孩子們,也無言地跪在地上,緊握著他們的雙手。

    在教會前的廣場上,商人和主婦們在祈禱。

    在牧場和麥田中,勞作著的男人們在祈禱。

    在村長辦公室里,愛麗絲的父親加斯胡特在祈禱。在森林的邊緣,加里塔老人在祈禱。沒有一個人因這景象而恐懼或慌張。

    露莉德村上空,被無數的星星覆蓋。

    同樣,在位於南方的紮卡利亞鎮的上空,也遍布無數的星辰。近郊的沃爾德農場里,農場主夫婦和他們的雙胞胎女兒——特琳和特露露,站在窗邊祈禱著。

    在四帝國各地點綴著的村莊或城鎮中,居民們也一樣無言地祈禱著。

    在位於人界中央的巨大都市聖托利亞,市民們和修劍學院的學生們也在祈禱。
連隸屬公理教會的修道士和祭司們都不例外。

    負責操縱大教堂第50層到第80層的升降臺的的少女,做出了在漫長的人生中第一次做的事情。在工作中的她將手從玻璃制的風元素生成筒上放開,仰望天窗另一端無限的星空,握住了雙手。

    她並不了解大教堂之外的世界。最高祭司的死亡也好,暗黑界軍隊的侵略也好,對少女的人生從未造成過任何變化。

    因此少女只為一件事情而祈禱。

    祈禱著能和那兩位年輕的劍士再一次見面。

    在包圍了廣闊的Under World全部領土的正午的夜空中,閃著各種顏色光芒的星辰超過了十萬個。

    這些星辰,從最遠方的邊境起,一個個奏響如同鈴音一般的聲音向著一個位置流動。

    向著世界的最南端。

    向著距離名為World End Altar的浮島近處,筆直指向天空的一把長劍。

    * * *

    正在好不容易可以看到盡頭的階梯上全速奔馳的愛麗絲,發現腳邊映在大理石板上的影子,突然被更巨大的影子覆蓋了。

    她一邊跑著一邊向後看去,飛入她的視野的,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景象。

    揮舞著不定形的虛無之劍的,有著六枚黑翼的敵人。

    將那身體重重纏繞,封住動作的冰之藤蔓。

    而握著冰藤的來源——閃著藍白色光輝的長劍的,是有著飛龍之翼的黑衣劍士。

    劍士的身體從胸部往下的部分都已經不在了。在瞬時間就會天命全損的狀態下,還能繼續戰鬥的意誌力讓人震驚。
然而,真正的奇跡卻並非僅此而已。

    從向空中高高揚起的劍士的右手握著的漆黑長劍迸發出巨大的暗之奔流,屹立著,覆蓋了天空和廣闊的世界。
不,那並不是毫無光明的黑暗。

    在遙遠的北方閃爍的無限的色彩、無數的光點——那是星星。發出靜謐的光輝的星群,讓夜空染上了色彩。

    隨後——

    星星開始移動。

    奏出如同銀鈴又如豎琴版清澈的重奏,筆直地向世界南端集中。拖著白色、藍色、紅色、綠色、黃色的長長細線,在夜空中描繪出巨大的彩虹。

    愛麗絲感覺到了,那所有的星星,顯現出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心意之力。

    人界人。

    暗黑界人。

    人類。

    亞人。

    如今,整個世界在祈禱中化為一體。

    「桐人…………!!!」

    愛麗絲呼喚著他的名字,高高舉起左手。

    把我的心也傳過去吧。哪怕是這人造的騎士的,僅僅經過了短暫年月的偽造的心,但這份感情——在這心中洋溢著的感動,一定是真實的。

    從左手出發的,閃著令人目眩的光輝的黃金之星,向著桐人的劍直線飛了過去。

    * * *

    亞絲娜沒有回頭。

    她知道,唯一能做到的能夠回應桐人的奮鬥的事情,就是不浪費一分一秒,向著系統控制臺前進。

    所以亞絲娜只是拉著愛麗絲的手,用從心靈到身體的全部力量拼命奔跑著。

    然而,洋溢在胸中的這份熾熱的感情,卻怎樣都抑制不住。

    感情化為兩滴淚珠,劃過睫毛,漂浮在空中。

    隨著夜風飛舞的兩滴淚珠融為一體,變成了閃著七色光輝的星辰。

    亞絲娜一瞬間擡頭看著在黑暗中拖著極光的痕跡筆直飛上天空的星星,毫不回頭地奔跑著。她相信桐人可以做到。

    * * *

    加百列•米勒沒能理解為何自己會被拘束的如同寒冰一般。

    難道剛才不是將所有屬性的魔法攻擊和劍的斬擊都完全無效化了嗎。

    確實,嘴被埋伏在心臟里的無數利刃傷到了。但這也只是口腔將咀嚼的動作實體化了而已。如今他的全身已經被暗之防禦重重包圍了。

    ——吾乃收割之人。吾乃奪去一切光、一切熱、一切存在之人。

    ——吾乃深淵。

    「NU……LLLLLLLL!」

    加百列的喉嚨中,迸發出已經無法形容為人聲的異質咆哮。

    從後背伸出的三對黑翼,全部變為和右手的劍一樣的虛無之刃。

    虛無之刃發出劇烈的沖擊聲,將周圍的空間全部割裂。終於將藍白色的藤蔓切開,讓身體恢複了自由。

    「LLLLLLLLLLLLL!!」

    加百列伴隨著口中發出的不協和音,將翅膀和劍——總計七把虛無之刃伸展開來。

    空著的左手筆直指向前方,為從這一邊將那個小鬼綁住而打算放出暗之線的時候——

    加百列這才註意到,空中的紅光已然消失。

    以及從頭頂一個個降下的,無數的流星。

    * * *

    在解放夜空之劍的時候,我並沒有想象出任何具體的事物。

    心中只有優吉歐為這把一直被叫做《黑家夥》的劍取名字時候的話語,在遠處回響。

    ——對了。桐人的黑劍,就叫《夜空之劍》吧。怎麼樣。

    ——將這個,小小的世界……如同夜空一般……溫柔地……覆蓋……

    從劍中迸發出的黑暗將白晝變為了黑夜,如同其名字一般,創造了夜空。

    在夜空中突然從北方流來的無數星辰化為虹色光柱流入劍身的時候,我察覺到了發生的事情。

    夜空之劍的力量,是從廣泛空間內吸收空間資源的能力。

    而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空間資源,絕對不是太陽和大地在系統上供給的空間神聖力。是人們心靈的力量。是祈禱、許願、希望的力量。

    降下的近乎無限的星光的最後一枚,終於也被吸入了劍身。

    然後,僅有兩顆的從地面飛舞而上的,金色和虹色的星星與劍刃融為一體的這個瞬間——

    夜空之劍發出了映照無數人的思念的,七色光芒。

    強光從劍柄流入我的手臂,充滿了身體。之前已然破碎的下半身,也在溫暖的光輝中一瞬間再生了。

    在被星光包圍的左臂前端握著的青薔薇之劍也發出令人眩目的光——

    「哦……哦哦哦哦哦哦!!」

    我將兩把劍打開,喊出了聲音。

    「LLLLLLLLLLLLLLL!!」

    在我面前,打破了青薔薇的束縛的加百列•米勒也一樣發出了奇怪的咆哮。

    加百列的身形,已經完全不能稱作是人類了。如同漆黑的流體金屬般閃著不自然的光輝的裸體被藍黑色的光暈覆蓋,從眼窩里放出的紫藍色的光簡直就像從地獄中發出的業火。

    他將右手握著的,狹長的虛無之刃揮向高空,將變為同樣刀刃的六枚翅膀全方位張開。

    緊接著,從筆直地指向我的左手中出現了無數稠密的冰冷細線,向我飛了過來。

    「……哦哦!!」

    我大喊一聲放出光之壁,將它們全部彈回。

    接著,用力將長大衣變形成的翅膀張開。

    左劍向前,右劍向後,一下子踢向天空。

    敵我的距離僅差毫厘,全速的突進不過一秒。然而,圍繞著我的加速感,讓我感覺這段時間已經近乎永恒。

    我的右邊,出現了什麼人的身影。

    蓄著黑色的髭須,帶著巨大長刀的黑鎧騎士。抱著淺黑肌膚的女劍士的男人,看著我說道:

    『年輕人啊,舍去殺意吧。那人的虛無之魂,以殺之心意的話是無法斬落的。』

    之後,左邊出現了威嚴的短發男人。全身青藍,佩戴著鋼色的長劍。整合騎士長貝爾庫利那剛毅的容貌上露出了粗野的笑容:

    『少年,無需恐懼。你的劍上,承載著世界的重量。』

    在貝爾庫利的身邊,出現了膚色純白,披著長長的銀發的少女。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帶著謎一樣的銀色眼瞳向我微笑著說道:

    『就讓我看一下吧,從我這里繼承的,你全部的神威之力。』

    最後,我的胸前,出現了戴著學者帽,穿著披風的年幼的女孩子。披著茶色卷發,肩上有一只小小的蜘蛛的,是另一位最高祭司Cardinal。

    『桐人啊,去相信吧。汝所愛的,愛著汝的,無數人的心靈。』

    小小的眼鏡里,深褐色的眼睛溫柔的眨了一下。

    之後,他們的身影就消失了——

    與最後的強敵,加百列•米勒接近到最近距離。

    我將全身的力量充滿雙臂,放出過去修煉最久,也是最為信賴的二刀流劍技。《Star-burst Stream》。十六回連續攻擊。

    「嗚……噢噢噢噢噢噢噢!!」

    充滿星光的劍,以眩目的軌跡擊出。

    同時,加百列的六枚翅膀和虛無之刃,從全方位向我襲來。

    光和虛無發生激烈碰撞,巨大的閃光和爆炸震蕩世界。

    快一點。

    再快一點。

    「噢噢噢噢——!!」

    我發出咆哮,將與意識一體化的肉體不斷加速,揮舞著雙劍。

    「NULLLLLLLL!!」

    加百列發出吼叫的同時以七枚虛無之刃還擊。

    十。

    十一。

    互相攻擊放出的能量灼燒著周圍的空間,化作轟鳴的閃電。

    十二。

    十三。

    我的心中,已經再無憤怒、憎惡與殺意。只有充滿全身的祈禱之力驅動著我。

    ——去承受、

    十四。

    ——這個世界中的、

    十五。

    ——所有人的心之光輝吧!!加百列!!

    最終的第十六擊,慢了一步從左上段全力斬下。

    用眼睛確認了攻擊的加百列的藍色眼睛,如同確信勝利般眨了一下。

    比直接放出的斬擊快了一步,敵人左肩伸出的黑翼,將我的左臂從根部斬斷。

    充滿了光的左臂在一瞬間爆散,空中只有青薔薇之劍飛舞。

    「LLLLLLLL——!!」

    發出高聲哄笑的同時,加百列右手握著的虛無之劍,直接向我的頭上揮落。

    啪。

    響起讓人信賴的聲音,一雙白色的手握住了空中漂浮的青薔薇之劍的劍柄。那並不是我的手。

    與淒厲的炸裂音一起,無數的星辰飛散——

    青薔薇之劍與虛無之劍相擊。

    握著劍的優吉歐,搖了搖短發看著我說道:

    『去吧——就是現在,桐人!』

    「謝謝,優吉歐!」

    我以堅定的聲音回應。

    「嗚……噢噢噢噢噢——!!!!」

    我的第十七擊以右上段斬的態勢,帶著全身的力量揮向加百列的左肩。

    漆黑的流體金屬飛散,深深斬入的劍,在到達心臟的位置後停了下來。

    瞬間——

    我和優吉歐、充滿了夜空之劍和青薔薇之劍的所有星光,化為虹色的波動,流入加百列的心臟。

    * * *

    加百列感覺到,有著無限色彩的能量瀑布流入了體內寬廣而空虛的深淵。

    視線被無數虹光覆蓋,耳邊聽到了一個個聲音。

    ——神啊,願那個人……

    ——願那個孩子平安……

    ——讓戰爭結束吧……

    ——我愛你……

    ——將這個世界……

    ——將這個世界,

    ——將這個世界守護吧……!

    「……哈,哈,哈。」

    雖然心臟被少年的劍貫穿,加百列卻張開雙手和六枚翅膀哄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毫無意義。

    竟想將我的饑渴,將這無盡的虛無填滿。

    這到頭來不過是想要用人手溫暖宇宙這樣的不敬之舉。

    「那我就一滴不剩,全部吸幹——將它們全部吞噬!!」

    加百列的雙眼和口中閃爍著藍色的虛無之光喊道。

    「你做得到嗎!!單純恐懼著、害怕著人心之力的你做得到嗎!!」

    全身被黃金波動纏繞著的少年也一樣喊了出來。

    一層強光覆蓋在劍上——產生進一步的熱和光,刺入了冰凍的心臟。

    視野逐漸白熱,聽覺也被切斷了。

    即使如此,加百列仍然大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 *

    我已經不再恐懼。

    就算敵人深處的虛無如同無邊的黑洞,在我心中由人們的心靈和祈禱產生的巨大的銀河正閃著光之漩渦。

    加百列眼窩和口腔中的藍紫色光,開始一點點變了顏色。

    從紫到紅,到橙,再到黃——最後是純白。

    劈。

    隨著微弱的聲音,吞沒了夜空之劍的流體金屬身體,出現了一道小小的龜裂。

    又一道。然後又是一道。

    從龜裂中溢出了白光。後背上的六枚翅膀,也從根部被火焰包圍。

    仍然哄笑著的嘴大大張開,肩部和胸部都開了大洞。

    即使身體各處都出現了銳利的光柱,加百列的嗤笑卻毫無終止的跡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的頻率逐漸上升,最後變成金屬質地的高頻率聲波。

    漆黑的大天使被遍布全身的白色龜裂纏繞——

    一瞬間,開始向內崩潰、收縮。

    然後解放。

    有著令人恐懼的規模的爆炸光,描繪出螺旋形狀向天邊飛馳。

    * * *

    「————哈哈哈哈哈哈哈!!」

    加百列•米勒在哄笑中一下子坐了起來。

    映入視野的,是鋪著灰色金屬板的墻面。接線和管道上貼著幾張日語寫的註意事項貼紙。

    「哈哈哈,哈,哈…………」

    帶著混亂的呼吸收起笑聲,加百列眨了幾下眼睛,向左右看去。

    這里毫無疑問是《海龜》的第一STL室。似乎是因為預料之外的原因自動註銷了。

    何等美中不足的結局。要是就那樣吞噬近乎無限的靈魂之流的話,明明最後就能將那個小鬼的心也一起吞噬掉的。

    現在立刻再度登錄的話還趕得上嗎。

    苦笑著回過頭的加百列看到的。

    是躺在STL的座椅上,閉著眼睛的高個頭白人男性的樣子。

    ……誰啊。

    他一瞬間想著。

    襲擊小隊里有這個隊員嗎?而且這個家夥,在我用來潛行的機器上做了什麼……

    想到這里的時候,他才註意到。

    ——那個人,那張臉,是他自己。

    是格羅金防衛系統的首席作戰官,加百列•米勒。

    那麼,看到這幅場景的我到底又是誰?

    加百列眺望著自己擡起的雙手。他看到的,是有著半透明感的,發著朦朧的光的東西。

    這是什麼啊。發生了什麼。

    這時——

    從背後傳來了輕輕的聲音。

    「……你終於來到這里了呢,蓋博。」

    加百列一下子回過頭。

    站在那里的,是一個穿著白襯衫和深藍色百褶裙的幼小少女。

    有著長長的柔軟金發的頭深深的低了下去,所以看不到她的臉。然而加百列立刻就明白了那個少女是誰。

    「……艾莉西亞。」

    他呼喚著二十多年沒有叫過的名字,笑了出來。

    「什麼啊,你在這嗎,艾莉……」

    艾莉西亞•克林格曼。加百列為了自己探求靈魂的崇高目的,而殺死的第一個人——身為他青梅竹馬的少女。

    加百列一直為沒能捕獲當時看到的有著清亮光輝的艾莉西亞的靈魂而痛恨不已。然而,那個靈魂從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好好的呆在他的身邊。

    加百列忘記了自己面前這奇怪的現象,微笑著伸出了右手。

    咻。艾莉西亞的左手快速伸出,用細小的五指緊緊握住了加百列的手。

    好冷。簡直就像冰一樣。冷氣像是尖針一樣一點點刺進了手里。

    加百列反射性地想要將手拉回來。然而,艾莉西亞的左手如同鉗臺一般動也不動。加百列的笑容消失了。

    「……好冷啊,放開我的手,艾莉……」

    聽到加百列的低語,金發突然左右搖擺了起來。

    「不可以哦,蓋博。從此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啊。來,我們走吧。」

    「去是……要去哪里啊。不行,我還有要做的事情。」

    加百列低聲說著,全身使勁想要將手拉回。然而根本就動不了。反過來,右手還被一點點往下拉了。

    「放開我……放開我,艾莉西亞。」

    在加百列稍微嚴肅地出聲的同時。

    艾莉西亞一下子擡起了頭。

    在那仔細梳好的劉海下面的臉進入視野的瞬間——

    加百列感覺到心臟一下子收縮起來。

    內臟在翻滾。呼吸變得混亂。身體開始起雞皮疙瘩。

    這是什麼啊。這個感情到底是什麼啊。

    「啊……啊,啊,啊……」

    發出奇怪呻吟的加百列,慢慢搖了搖頭:

    「放開我。住手。放開我。」

    雖然他無意識中擡起左手,但艾莉西亞卻如同飛過來一般將那只手也緊緊抓住了。如同冰冷的金屬一般的手指,一點一點嵌了進去。

    嗚呼呼。

    艾莉西亞笑了。

    「這就是恐怖哦,蓋博。就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正的感情哦。怎麼樣,很厲害對吧?」

    恐怖。

    在至今為止探求靈魂的實驗中殺死的人們,在瀕死之時露出相同的表情的來源。

    然而,這種感覺實在沒法說讓人感到很舒服。不如說相當讓人不快。可不想知道這種東西。趕緊結束吧。

    但是——

    「不可以哦,蓋博。從現在起要一直繼續下去呢。你只會永遠感覺到恐怖哦。」

    隨著吱的一聲,艾莉西亞小小的皮靴沈入了金屬地面。

    接著,加百列的腳也陷了進去。

    「啊……啊……不要啊。放開我……不要啊。」

    雖然加百列神誌不清地說著,可沈陷卻根本停不下來。

    突然,從地面上砰地飛出一只白色的手臂,纏住了加百列的腿。又是一只。然後又是一只。

    加百列的直覺告訴自己,這是至今親手捕獲的獵物們的手。

    恐怖感開始不斷上升。心臟以驚人的速度跳動,汗水從額頭上流下。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加百列終於開始慘叫。

    「快過來,克里特!起來,瓦沙克!!漢斯!!布利格!!」

    雖然呼喚著部下們,但面前的大門卻依然保持沈默。躺在旁邊的STL上的瓦沙克也沒有起來的跡象。

    不知何時,半透明的身體從腰部以下都已經沒入了地面。拉著自己雙手的艾莉西亞,已經只能看到肩膀以上的部分了。
少女的『臉』在完全沒入地面前的一瞬間,大笑了一下。

    「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

    加百列發出了哀鳴。

    一次,又一次。

    肩膀,脖子,然後連臉都被白色的手纏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隨著咚的一聲,視野陷入了黑暗。

    加百列•米勒因領悟到了自己的命運——將被永遠流放而迸出高聲的哀鳴。

    * * *

    之後——

    Under World的時間流,開始再次加速。

    在與此同時切斷信號的瞬間,通過AmuSphere進入Under World的幾百名日本人也被自動切斷了連接,在各自的房間或網吧單間里,在浸染胸中的各自的感慨中醒來。

    他們都無言地回味著、思考著、在心中刻入在異世界體驗到的事情。然後拭去眼角的淚水,操作著攜帶終端或AmuSphere。為了向在之前的戰鬥中倒下並註銷的友人們,傳達在那個世界發生的一切。

    詩濃和莉琺在再次加速的瞬間前,就因天命全損而離開了Under World。

    在《拉斯》六本木分部的STL上醒來的二人,等待仍飄在神經中的痛楚的余韻散去,互相對視著,深深點了點頭。

    詩乃和直葉都毫不懷疑桐人會蘇醒、打倒敵人、拯救世界,很快就會回到現實。

    下次見到他的時候——

    就算無法傳達過去,也要好好地將這份感情說出來。

    下定了決心的兩人意識到對方的想法,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然而。

    完全解除限制的FLA功能,正將Under World內流動的時間脈搏,向遠超過去的高速領域加速。

    超過了一千倍。超過了五千倍。

    向著名為《極限加速階段》的,相當於現實世界流速五百萬倍的時間之壁的遠方前進。

    * * *

    隨著星光的散去,充滿全身的能量也消失無蹤,我疲憊的身體在空中仰倒漂浮著。

    應該已被斬斷消失的左臂不知何時已經再生了。我以僅存的力量拼命握著手中的青薔薇之劍,忍住要從眼中滲出的淚水。

    我明白,烙印在劍中的,至今為止無數次拯救了我、激勵了我的優吉歐的靈魂,在那個瞬間——毫無動搖地擋住了加百列的劍刃的那一剎那,終於徹底燃盡了。

    不論在現實世界,還是這個Under World,死者都無法複生。

    所以思念才如此珍貴,如此美麗。

    「……是這樣的吧,優吉歐……」

    雖然我低語著,卻並未聽到回應。

    我將手中的雙劍慢慢收回後背上的劍鞘。

    隨後,頭頂夜空的顏色開始變淡。

    黑暗逐漸溶解流去,光芒在另一端蘇醒。

    ……藍色。

    然而,再次出現的Dark Territory的天空,卻並非之前的血色。

    只有清澈透明的湛藍色,向周圍蔓延。

    我無法確定,這是因終於開始的《極限加速階段》的影響而導致的結果,還是十余萬人的祈禱引發的奇跡。

    不論哪一個理由,透明的藍天都美麗到令人想要落淚。我感到自己被強烈的鄉愁和感傷浸染,將這湛藍一口氣吸入身體。

    閉上眼睛,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然後將身體轉向另一個方向。

    睜開眼睛後看到的,是從下方開始無聲崩壞的白色大理石階梯。

    我張開雙翼,如同要追趕崩解的階梯一般緩緩向浮在空中的小島降落。

    圓形的浮島上,有無數有著近乎溢出的鮮艷顏色的花朵在開放。穿過花田的白色石板路,向中央如同神殿一般的建築物延伸。

    我在石板路的中央著地,將雙翼變回大衣的下擺,接著環視周圍。

    鼻子里聞到了甘甜而清爽的蜜香。幾只琉璃色的小蝴蝶輕飄飄地飛舞,小鳥在樹梢上鳴叫。在蔚藍的天空與柔和的陽光下的這幅景象,顯得如此美麗,簡直就是一幅名畫。

    然後——浮島的上面空無一人。

    不論是小路上,還是小路前方排列著圓柱的神殿中,都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太好了。趕上了嗎。」

    我孤零零地自言自語著。

    我靠著感覺,知道了隨著加百列•米勒被吸入光之螺旋中消失,這個世界再次基於FLA的倍率開始加速。對於亞絲娜和愛麗絲,能否平安從控制臺脫離,可以說是微妙的時間點。然而,二人在時間限制內還是跑過了漫長的階梯,到達了那里。

    愛麗絲——身為這個世界產生的理由的靈魂,突破Fluct Light極限的少女,終於踏上了通向現實世界的旅途。

    從此以後,大概還有無數的苦難等待著她吧。她必須和被完全不同的法則和常識支配的世界、不自由的機械軀體、以及可能將真正的人工智能用於軍事領域的勢力戰鬥。

    然而,愛麗絲一定能做到的吧。因為,她是最強的騎士。

    「…………加油…………」

    我擡頭望向天空,為再也無法相見的黃金的整合騎士祈禱。

    沒錯——

    《極限加速階段》開始的現在,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從內部自行註銷的手段。這個世界內的三個系統控制臺已經全部喪失了功能,如果天命全損,就只能在沒有感覺的黑暗中等待加速階段結束。

    如今,雖然身處外部的菊岡等《拉斯》工作人員正為關閉我的STL而奮鬥,但最短也要二十分鐘才能完成。

    在這二十分鐘內,我要在這個世界度過兩百年日月。

    我不知道自己是會因靈魂壽命耗盡而意識消失,還是因無法長時間忍受五百萬倍的加速而在更早的時間點消失。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我已經回不到現實世界了。

    父母、直葉、詩濃、克萊因、艾基爾、莉茲、西莉卡。

    學校里的朋友們,ALO內的玩家好友們。

    愛麗絲。

    還有,亞絲娜。

    已經再也見不到我愛著的人了。

    我的雙膝緩緩跪在白色的石板上。

    用雙手支撐著無力的上半身。

    視線開始模糊,搖動著無數閃爍的光,一次又一次落到磨光的大理石板上。

    大概——我只有現在,才有稍微哭泣一下的權利吧。

    為了已經失去的,不會再次回來的,重要的東西而哭泣。從緊咬的牙齒間漏出嗚咽,淚水變為淚珠落下。

    啪。

    啪啪。

    耳邊傳來了水滴落在石板上的聲音。

    啪。

    啪。

    ——叩。

    叩、叩。

    突然,響起了有著確切的密度的和聲。

    叩、叩。離我越來越近了。從指尖傳來微弱的顫動。

    空氣在搖曳。在濃密的花香中,傳來了淡淡的,讓人懷念的香氣。

    叩。

    ……叩。

    聲音在我的眼前停下。

    之後,有一個人,呼喚了我的名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1 08:53 PM

第二十三章 歸來

    公歷二〇二六年七月七日/人界歷三八〇年十一月八日

    1

    神代凜子坐在副控制室的操作席上,屏住呼吸註視著控制臺位於正面偏左位置的小型玻璃艙門。

    艙門上面的液晶窗口,閃爍著『EJECTING...』的紅色文字。

    抽出壓縮空氣的聲音,在耳邊低聲回響。

    終於,窗口的另一端,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正方形。液晶窗口變為綠色,閃耀著『COMPLETE』的光芒。

    凜子伸出顫抖的手,打開玻璃艙門將它拿了出來。

    堅固的金屬封裝。邊長約六厘米的正方體。相當沈重。被毫無縫隙地封閉著的一個面上刻著六位數編號,還有一個超微型接口。

    《愛麗絲》的靈魂——就沈睡在里面。

    從設置在《海龜》基部的巨大Light-Cube集群內,依照系統命令彈出了一個晶體立方體,自動封入金屬封裝後,又被傳送到長長的傳送帶上,終於到達了這里。

    這同時也是從名為《Under World》的內部世界,通向名為《Real World》的外部世界的旅程。

    凜子在一瞬間因不知何以言表的深切感慨而失聲,但很快就恢複意識,緊握著金屬封裝喊道:

    「明日奈小姐,愛麗絲的彈出工作結束了!接下來是你和桐之谷君了,抓緊時間!!」

    她瞬間瞥向染成一片紅色的主顯示器上的倒計時。

    「距離極限加速開始只剩下30秒了!!快點註銷!!」

    一瞬間的沈默。

    接著,從揚聲器里傳來的——是意料之外的話。

    『對不起,凜子小姐。』

    「誒……?為,為什麼……?」

    「對不起。我要……留在這里。一直以來都非常感謝你。凜子小姐所給予我的幫助,我絕對不會忘記。」

    從揚聲器中傳來的結城明日奈的聲音,安穩而溫柔,卻已下定了決心。

    『愛麗絲就拜托你了。愛麗絲,是個很溫柔的人。她有著無數的愛,也被無數的人愛著。為了那些為她而消失了的靈魂們……還有,為了桐人君,請絕對不要將她用於軍事用途。』

    在無言以對的凜子耳邊,又傳來了明日奈最後的話:

    『請告訴大家。抱歉……謝謝……再見了……』

    緊接著,倒計時變成了零。

    * * *

    隨著長長的警報聲音,無數機械的運轉聲在狹窄的電纜管道內回響。

    七月七日上午十時。十五分鐘的倒計時結束,管壁另一端的冷卻系統開始全速運轉。幾個大型風扇正拼命將支撐Under World的系統群放出的大量廢熱吸收並排出。如今如果從海上眺望《海龜》的話,大概可以看到金字塔頂端附近的微弱蒸汽在搖晃吧。

    「…………開始了……」

    比嘉健低聲說道。

    「啊。」

    以簡短的話語回答的,是背著比嘉沿著細長的梯子下降的菊岡誠二郎。

    二人在判斷無法避免進入《極限加速階段》的時間點就立刻開始準備,潛入了檢測用電纜管道,可光是用安全繩固定負傷了的比嘉的身體就花了八分鐘。

    Under World的極限加速在菊岡以汗水如同要噴出來一般流下的勢頭在管道中降下到達耐壓隔墻之前,就已再度開始。

    比嘉以祈禱一般的心情按下對講機上的開關,呼叫位於副控制室的神代博士。

    「凜子小姐……怎麼樣了?」

    在噪音和線路連接音後,另一端卻保持著沈默。

    「……凜子小姐?」

    『……對不起。已經確保愛麗絲平安無事了。只是……』

    神代博士拼命忍住聲音,說出了後面的話。

    比嘉屏住呼吸後,緊緊閉上了眼睛。

    「……明白了。這邊也會盡力的。開放隔墻艙門的時機,會在之後聯絡。」

    掛斷通話後,比嘉這才將屏住的氣一口氣吐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察覺了狀況的菊岡並沒有問什麼。只是以他那全是肌肉的身體拼命地跳躍著。

    「……菊先生……」

    幾秒鐘後,比嘉才終於低聲向指揮官傳達了神代博士的話。

    * * *

    克里特呆呆地看著主顯示屏上新出現的窗口以及上面的信息。

    上面所顯示的,是從集群內排出了一個Light-Cube,並將其運送到耐壓隔墻另一端的副控制室的消息。

    也就是說,愛麗絲已經落入了拉斯手中。

    換句話說,從Under World內部發現並奪取愛麗絲的,長達十多個小時的作戰徹底失敗了。瓦沙克和米勒隊長親自潛入Under World,率領暗黑界的軍隊侵略人界,展開如同好萊塢電影一般宏大的戰爭,還欺騙數萬美國、中國和韓國網遊玩家卷入的努力全部化作了泡影。

    克里特哢哢撓著板寸頭,發出一聲鼻音後將思考切換到別的方向。

    在剩下的八小時里,有沒有能夠從物理上再次奪取愛麗絲的可能性呢?

    用極為堅硬的複合材料制成的耐壓隔墻沒法從這一邊破壞。但是,像之前那樣拉斯開放隔墻的情況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說,之前打開隔墻到底又是搞什麼?難道他們真的認為讓那樣一個詭異而笨拙的機器人搭載煙霧彈,就能壓制住這邊呢?

    如果那是佯動作戰呢?如果有其他開放隔墻的目的的話,那個目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克里特回過頭,向再次開始打牌的隊員們說道:

    「餵,之前從上面突入的那個機器人有沒有裝什麼炸彈啊?」

    隨後,高個子的漢斯捏著嘴唇上的胡子回答:

    「我們早就確認過了。別說爆炸物了,連固定武裝都沒。他們大概是想拿這東西擋住我們的彈道,不過我們一直對著它開槍然後它就不動了,後面的那幫士兵也一口氣撤了回去。」

    「哦……——順帶一提,自衛隊那幫人不叫士兵,叫隊員。」

    克里特加上了這個沒什麼用處的小知識,然後將椅子轉了回去。

    果然那個機器人可能只是佯動作戰。然而就算用上了煙霧彈,在狹窄的樓梯里不被漢斯和布利格他們註意到就擦身而過也不可能做到。

    這樣一來——

    克里特拿起放在桌上的平板終端,將《海龜》的全圖顯示出來。

    「嗯……?這里是主軸……耐壓隔墻在這里橫斷……機器人突進的樓梯是這里吧……」

    此時,顯示器上的倒計時變成了零,整個房間都響起了高亢的警報聲。Under World的時間加速再次開始了。然而,因為一根筋的布利格的亂來破壞了操縱桿,倍率正變成不得了的數值。

    然而,Under World變成什麼樣已經沒有關系了。愛麗絲回收作戰失敗就等於瓦沙克和米勒隊長大概在潛行中『死亡』,他們現在應該在旁邊的房間中進行註銷處理吧。

    現在,在米勒隊長回來之前,需要先行確定下一個作戰選項。

    克里特將視線中的全圖放大拖動,終於註意到了。

    「哦,這里也有一個小艙門……這什麼啊,電纜管道……?」

    * * *

    向比嘉健傳達完情況的凜子,在沈痛的嘆息後將後背靠在操作席上。

    為了已確定不可能在加速開始前脫離的桐之谷和人,自己也留在了Under World的結城明日奈的決心,是如此的年輕而直率——又是如此的寶貴而美麗。

    凜子無論怎樣都無法讓自己不想起,過去她曾愛著的那個男人,將她留在現實世界,消失在電腦空間中的事情。

    如果那時,有自己可以一同前往的機會的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會選擇是和他一樣,在原型STL內將大腦灼燒殆盡,只留下意識的複制體這條道嗎?

    「晶彥……你…………」

    閉上眼睛的凜子,以不能稱作聲音的聲音自言自語。

    當初他的願望,應該就是創造由浮遊城艾恩葛朗特,以及被囚禁在其中的五萬名玩家構成的《真正的異世界》。

    然而,在長達兩年前的浮遊城內的日子里,他發現了什麼,知道了什麼。這『什麼東西』改變了他的想法。

    在前方——更前方,存在的東西。

    他註意到,SAO世界並不是終點,而只是一個起點。所以,他才在長野被原始森林包圍的山莊里,將Nerve Gear的信號輸入輸出元件加以高密度化,終於完成了將自己殺死的試作機。

    被他托付了基礎資料的凜子,開發了醫療用高精度完全潛行機器——也就是《Medicuboid》。

    《拉斯》和比嘉健又在與這Medicuboid連續連接了長達三年的一位少女提供的龐大數據的基礎上,完成了STL。

    這樣想的話,可以說名為Under World的終極的異世界,就是以他——茅場晶彥的想法而誕生的。

    那麼,Under World的完成,就是茅場所期待的那個終點嗎?

    不,一定不是。

    因為,他所留下的另一個種子,名為《The SEED》程序包的碎片還有著未解之謎。

    確實,可以說正是因為《The SEED》規格的VRMMO已經標準化,在之前的外部勢力襲擊Under World時,日本玩家們才能通過帳號轉換加以對抗。

    然而,就算是茅場也不可能在幾年前就預料到會有這等事態。基於轉換機能的救援,只能說是一個副產物。

    要是這樣,目的又是什麼呢……為什麼有必要讓全世界的VR世界,以共通規格相互連接呢……

    控制臺上放著收納愛麗絲的Light-cube封裝的杜拉鋁制保管箱。

    雖然身為光子門元素集合的Light-cube本身並沒有揮發性,但封裝內的門電路需要電力加以驅動,因此保管箱中的愛麗絲的靈魂無法活動。

    凜子的右手撫摸著銀色的保管箱,視線看向站在副控制室左邊角落里的人影——機器身體《仁右衛門》。

    如果將愛麗絲的Light-cube封裝放入那個機器人的頭部插槽,仁右衛門就會成為愛麗絲的身體,做出動作,並且可以說話。

    想要將這個想象付諸實施,和愛麗絲對話——凜子搖了搖頭,讓這一瞬間產生的沖動散去。在和人和明日奈處於危機中的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場合。更何況,就算相比市右衛門更為靈活,但毫無女性特征的仁右衛門的身體仍然會讓在其中醒來的愛麗絲感到震驚吧。

    她打斷短暫的冥想,將右手從杜拉鋁保管箱上松開的時候——

    「神代博士。」

    聽到背後的聲音,凜子急忙轉過身去。

    站在那里的,是不知何時回到了副控制室的中西一尉。

    「針對隔墻再開放的對應準備已經完成了。隨時可以啟動。」

    「啊……知道了。非常感謝。」

    凜子看向顯示器確認時間。從進入《極限加速階段》後,已經過了一分鐘。內部時間則是……十年。

    令人難以置信。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的《靈魂年齡》,已經超過了凜子。

    快一點……一分一秒也好,早一點註銷。如果,能在靈魂壽命徹底耗盡前脫離的話,還可以刪除《極限加速階段》開始後的全部記憶。然而,為了能這麼做而剩下的時間,理論上已經不足十二分鐘了。

    ——比嘉君……菊岡先生。

    ——快一點!!

    凜子緊咬著嘴唇,在心中說道。

    * * *

    菊岡二佐從喉嚨里吐出的呼吸聲音,已經如同快要壞掉的風扇一般。流下的汗讓上衣變色,連比嘉的衣服都濕透了。

    比嘉好幾次將「從這里我就自己下去」的話咽了下去。

    被柳井射出的子彈擊中的右肩,雖然註射了極限劑量的鎮痛劑仍然極為疼痛,身體因大量失血也如同灌了鉛般沈重。不管怎樣都沒法自己抓住梯子。

    就算這樣——比嘉想著。

    在這種事態之下,菊岡二佐還如此拼命,實在不讓人不感到意外。

    身為Alicization計劃精髓的,突破極限的Fluct Light《A.L.I.C.E》,已經確保在手中了。之後只要解析愛麗絲的構造,發現其與之前的Fluct Light間所存在的差異,就可以做到真正Bottom-Up型AI的量產。在即將到來的無人兵器時代,能夠創立日本獨有的技術基礎,從美國軍事生產系統中脫離——這一《拉斯》的設立目的也終於達成了。

    這就是,名為菊岡誠二郎的這個人的夙願。

    在轉到總務省前就埋頭於SAO事件也好,創造自己的角色《克里斯海特》和VRMMO玩家們交流也好,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因此,要說菊岡的行動優先順序的話,現在應該會選擇徹底關閉耐壓隔墻,在宙斯盾艦突入前都死守愛麗絲的Light-Cube吧。哪怕這等於被困在Under World里的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靈魂崩壞,把一定會激烈反對的神代博士軟禁在房間里也在所不辭。

    「你肯定,覺得……這,很意外……吧。」

    菊岡二佐在急促的呼吸中突然說出的話,讓比嘉漏出了奇怪的聲音。

    「不,不是,那個……嘛,總覺得這麼做一點都不像菊先生你啊……」

    「真……是的。」

    菊岡全力向只剩幾米距離的艙門降下,喉嚨里嘿嘿笑出了聲。

    「但是……我說過,的吧。這也是……有,打算過的,行動……啊。」

    「誒……誒?」

    「我……平常是,考慮到最糟糕情況,的人。現在……敵人,還有,再次奪取……愛麗絲的,可能性,還是這麼想比較好。」

    「最,最糟糕……嗎。」

    還有著比敵人註意到這個電纜管道,在耐壓隔墻開放的情況下從下面突入還要糟糕的情況嗎。

    然而,在比嘉想要推測下去之前,菊岡的靴底終於碰到了鈦合金艙門。

    代替停下動作,只是劇烈呼吸著的指揮官,比嘉按下了耳機上的通話鍵:

    「凜子小姐,我們已經到了!請解除耐壓隔墻的鎖定!!」

    * * *

    「啊……居然真開了!」

    克里特看著主顯示屏上顯示的耐壓隔墻開放警告喊道。

    到底為什麼。為了什麼。

    怎麼想都不對頭。已經確保愛麗絲在自己手中的現在,拉斯居然故意讓防禦出現破綻,到底有什麼理由。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想這想那的時間了。克里特回過頭,揮手向隊員們喊道:

    「……那個,啊,布利格留下,包括漢斯在內的所有人到樓梯那邊!一口氣射擊,確保隔墻另一側!」

    「還真是簡單啊……」

    漢斯咋著舌扛起了突擊步槍。十幾名隊員跟在他的後面。

    「餵餵,我又要怎麼辦……」

    克里特看向一臉不服地撅著嘴唇的布利格長著胡須的臉,打了個響指說道:

    「好好地有工作呢——需要你的手腕的,重要的任務啊——」

    當然他的腦子里想著別的事情。最好別讓這個笨蛋離開自己的眼睛比較好。

    「聽好了——我們兩個去看看這邊的電纜管道。不管怎麼樣我都覺得這里才是敵人最重要的地方——」

    「哦……哦,這樣啊。是這樣沒錯。」

    看著笑了一下,以大剌剌的動作確認突擊步槍的彈倉的布利格,克里特忍住自己輕輕的嘆息。

    經過漢斯他們出去的主控制室的門,準備跑向另一個方向之前,克里特瞥了一下里面的門——第一STL室。

    這麼說的話,註銷需要花這麼長時間嗎?瓦沙克那家夥難道是在悠閑地抽煙嗎?

    雖然想著是不是應該先去確認,但此時布利格已經跑了起來。克里特無奈地追在他的後面。

    幾分鐘後,他們到達了目標地點。一眼看去,只不過是沿著主軸的通道末端而已。然而根據全圖,眼前的小艙門的另一端,應該有一個和主軸上部架構連接的電纜管道。當然管道也被隔墻隔開,但如果自己的推測正確——

    克里特用滲著汗的手握住回轉式的開閉手柄,然後向左轉動。

    拉開沈重的金屬門的克里特最先看到的,是被暗橙色光照著的相當狹窄的隧道。正面的墻上,設計著樸素的階梯。

    然後,梯子的正下方有什麼布塊——

    「……嗚哦!?」

    發現其真面目克里特往後仰了一下,後腦勺撞到了站在背後的布利格的下巴。然而他既沒有意識到疼痛,也忘記了巨漢的怒喝,就這樣睜大眼睛看著。

    布,不,是衣服里有東西。一個瘦弱的身體幾乎被折疊起來的人蜷縮在那里。把克里特推到一旁的布利格一下子架起了步槍。然而他接著就壓下聲音說道:

    「……死了耶。」

    確實,蜷縮在那里的男人的頸椎,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克里特緊鎖眉頭,戰戰兢兢地探入隧道,仔細看著那個男人的臉。

    「誒……這家夥不是他麼,提供拉斯情報的那個人……怎麼回事,難道是間諜身份暴露被處刑了嗎……?但是,這種死法……」

    厭惡地用指尖接觸男人的皮膚,感覺冰冷濕潤。從溫度來看,他恐怕在隔墻第一次開放時候就死了。也就是說,第一次開放是因為這個男人想要脫離到下層嗎?然後,踏空了梯子,摔死了?

    然而,這樣的話,為什麼隔墻會再次打開呢。

    他想確認電纜管道上方的情況,但卻必須把屍體拖出來。不過這種事情自己還是不想做。

    克里特從管道里退出來回到通道,對布利格指示道:

    「還是先去看看管道上面怎麼回事吧。」

    留著胡須的巨漢鼻子響了下,伸出右手隨意將間諜的屍體拉到了通道內。他扭著上半身探入垂直的管道里——

    餵餵,別連頭都伸進去啊。克里特這麼想的一瞬間——

    「Shit!!」

    隨著一聲喊叫,布利格擡起突擊步槍開火了。

    黃色的閃光反射到克里特的視網膜上,有兩種音調不同的射擊聲敲打著他的鼓膜。

    壓下哀鳴跑過去的他的面前,布利格巨大的身體,像是被看不到的錘子打中一般落到了地上。

    「餵!!什麼啊,可惡!!」

    克里特這麼喊著,向後跌倒了。布利格上半身就位於十幾秒前間諜的屍體所在的地方,已經一動也不動了。不僅是地上蔓延的血泊,連命運都和那個間諜一樣——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看樣子是位於電纜管道上方的《拉斯》戰鬥人員開槍擊中了他。

    ——接下來,要怎麼辦。

    全身冷汗的克里特思考著。

    把步槍從布利格手中回收,和隧道里的敵人互相射擊來複仇嗎?怎麼可能!我不過是個電腦死宅,工作只是敲鍵盤罷了。

    克里特半爬著向主控制室後退,繼續思考著。

    至少這樣可以明白拉斯會如此積極攻擊的意圖了。但是,戰鬥力很明顯是這邊占優。如果戰鬥的話,那邊當然會有犧牲。如果他們失敗了,整個上半部分都被占領,愛麗絲也會被再次奪取。

    難道《拉斯》的指揮官還考慮到比這還『糟糕』的情況嗎?他想過這里有將《海龜》整個炸掉的火力嗎?怎麼可能,手持C4炸藥連耐壓艙門都炸不開……

    火力…………

    克里特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通道後方橫陳的兩具屍體已經沒有了意識。

    有。

    將《海龜》整個破壞,讓愛麗絲的Light-cube和《拉斯》全都變成海藻的辦法。只有一個。

    確實,客戶的命令里提到,在判斷不可能奪取愛麗絲的場合下,至少也要將其完全破壞。然而,為此就要讓這個巨大的自走式大型浮臺,和數十位乘員成為陪葬品。

    自己下不了這麼可怕的決定。肯定會成為纏繞自己一生的噩夢。

    克里特站起來,為了得到指揮官的判斷,奔跑著。

    * * *

    「菊……菊先生!沒事吧,菊先生!!」

    比嘉強壓聲音問道。從管道最下方的艙門出現的敵人,至少用步槍打出了三發子彈。

    沒有回應。背著比嘉,右手握著梯子一邊,左手拿著手槍的菊岡二佐,像是把肩膀靠在墻上一般無力地垂著頭。

    ——騙人的吧。餵,別這樣啊。你還有要做的事情啊。

    「菊……」

    菊岡先生!!!

    比嘉正要喊出來的時候,二佐激烈地咳嗽了一下。

    「切……餵,真是的……中招了。如今想想,本來該穿著防彈衣來的……」

    「那……那是當然的!結果你居然真穿著夏威夷衫就過來了……」

    比嘉安心地吐了口氣,再次詢問是否受傷。

    「嗯,貌似中了一槍。相比這個,你沒事吧?有沒有被跳彈傷到?」

    「誒……沒有。身體和終端倒沒受什麼傷。」

    「那就抓緊吧。檢測接口馬上就到了。」

    在再次開始降下的菊岡背上搖晃著的比嘉再次在心中深感意外。

    原本以為菊岡二佐在身體相關的技能上是個相當不擅長的人,但他寬廣的後背上的肌肉如同鋼鐵一般,還有剛才的射擊。掛在梯子上,只用左手向下狙擊的這種惡劣條件下,居然只用兩發連射就正確地擊中了敵人的喉嚨和胸口。

    ——真是個不論怎樣交往都不知底細的大叔。

    比嘉輕輕搖了搖頭,在右手中準備用於和已經進入視線的檢測用接口連接的線纜。

    * * *

    回到通道里的克里特,聽著從上方響起的步槍連射聲音,跑向主控制室。

    房間里仍然沒有米勒中尉和瓦沙克的身影。還沒從STL里出來嗎。明明從時間加速再次開始後已經過了五分鐘了。

    雖然腦子里這麼想著,但克里特還為要不要向他們說明而迷茫著。他相信,聽到消息的二人肯定會立刻下達將《海龜》炸掉的命令。他們可不是會關心為了達到目的會犧牲多少平民的人。

    克里特沒能得出結論,只是一口氣打開了第一STL室的房門。

    「米勒隊長!愛麗絲,被敵人…………」

    本該接下去的話,卻停在了喉嚨里。

    在他的正面,躺在二號STL床上的,從額頭往上都被巨大的機器吞沒的米勒中尉的臉,露出了之前一次都沒見過的表情。

    不對。克里特從來沒在任何人的臉上看到過那樣的表情。

    藍色的雙眼像是要飛出來一般大大睜開。嘴部的下顎關節像是脫臼一般張開到了極限,而且還歪斜著。突出的舌頭扭向奇怪的方向,簡直就像是別的生物了。

    「隊……隊……長……?」

    克里特喘息著,膝蓋開始顫抖。現在,如果米勒隊長突出的眼球轉動一下,他相信自己肯定會發出慘叫。

    克里特花了好幾秒才讓呼吸鎮定下來,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輕輕抓住隊長垂下的左手腕。

    脈搏已經沒了。

    身體冷得像冰一樣。強襲小隊指揮官加百列•米勒隊長,明明身上沒有一處傷口,卻已經徹底氣絕了。

    拼命壓下從胃部湧起的翻滾,克里特用沙啞的聲音喊道:

    「瓦沙克……快起來!隊長……死,死……」

    他拖著雙腳繞過二號STL,看向里面三號機的位置。

    這次克里特真的發出了慘叫。

    副隊長瓦沙克•卡紮爾斯,一眼看上去似乎很安詳地睡著。閉著眼睛的臉上毫無表情,雙手和身體也伸的筆直。

    然而——

    閃著鮮艷黑色光芒的長卷發,如今已經變成了如同百歲老人一般幹枯的白發。

    已經不想確認瓦沙克的脈搏了。克里特沒有聽到話,顫抖著膝蓋後退。身為只信奉理性和源代碼的黑客的克里特,相信自己必須趕緊離開這個房間,否則就會落得和這兩人一樣的結局。

    跌跌撞撞地轉過身從還開著的入口跑出,用右腳立刻把門關上。

    這時克里特重複著深呼吸,拼命地讓自己重新開始思考。

    既不打算調查隊長和瓦沙克發生了什麼,也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能夠推測的,就是在Under World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因此他們的靈魂大概都被破壞了。

    換而言之,作戰已經失敗了。指揮官死掉的情況下,已經無法判斷要不要將愛麗絲連船一起破壞了。已經沒有留在這里的意義了。

    克里特拿起控制臺上的通話機,擠出沙啞的聲音說道:

    「漢斯……回來。布利格、瓦沙克和隊長都死了。」

    幾十秒後,跑進控制室的花花公子的臉上,露出如同反著強光的小刀一般異樣的表情。

    「布利格死了!?為什麼!?」

    「在……電纜管道里,被從上面射擊……」

    克里特拼命拉住不知道聽沒聽到剛才的話,架起步槍準備跑出去的漢斯。

    「住手!愛麗絲的Light-cube被奪走了。已經,沒有戰鬥下去的意義了……」

    漢斯沈默了一會。之後,他敲了一下墻壁發出劇烈的聲音,一下子轉過身跑了過來。

    「……不對,還有一個命令。沒法奪取的話,就破壞掉。你肯定有什麼辦法吧?」

    看著修剪整齊的髭須顫抖著發出詰問的漢斯,克里特被他的氣場壓迫著點了點頭:

    「啊……啊啊,也不是沒有……不,不行啊。沒有隊長,做不了判斷。」

    「說啊,給我說!!」

    漢斯突然用突擊步槍閃著青光的槍口指向克里特。對著在被格羅金雇傭前和布利格一直以搭檔身份戰鬥的傭兵那銳利的眼神,克里特沒法反抗。

    「發……發動機——」

    「發動機?你說這艘船?」

    「沒錯……這艘大船的發動機,是核反應堆……」

    =========================

    2

    已經經過了十分鐘。

    神代凜子在無意識中緊握著汗濕的雙手,凝視著無情地刻在顯示器上的數字。

    進入《極限加速階段》後,Under World內過去的時間——已經達到了一百年。

    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對著漫長的時間會有怎樣的感覺,已經遠超過了自己的想象。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二人的Fluct Light記憶容量正逐漸接近極限。

    根據比嘉的預測,人類的靈魂在蓄積了一百五十年分量的記憶時就會無法做出正常的動作,開始崩壞。當然,這並非實驗所確認的情況。實際的極限可能比這更長——或者,可能比這更短。

    如今只能祈禱能在靈魂開始崩壞之前完成註銷處理了。如果能夠做到的話,就還有變回二人原本樣子的可能。

    ——比嘉君,菊岡先生。拜托你們了。

    正在祈禱的凜子沒有註意到,樓下響起的微弱槍聲不知何時突然消失了。將這個事情告訴她的,是跑回副控制室的中西一尉。

    「博士!敵人開始撤退了!」

    「撤……撤退!?」

    擡起頭的凜子啞然重複著。

    為什麼這個時候撤退了。耐壓隔墻再次開放的現在,對襲擊者來說難道不是奪取愛麗絲的最後機會嗎。放棄的話也太早了。離護衛艦《長門》突入還有八個多小時。

    凜子敲打著鍵盤呼出顯示艦內各處狀況的窗口,向一尉詢問道:

    「戰鬥有出現傷者嗎?」

    「啊……輕傷兩人,重傷一人,不過在治療中,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這樣嗎……」

    凜子將屏住的呼吸輕輕吐出。瞥過一眼,註意到有著剛毅面容的一尉在臉頰骨的位置貼著一塊大紗布,從紗布里滲出了一點血。他大概把自己也算在輕傷者中了吧。

    為了讓他們的奮戰不被浪費,一定要將兩個年輕人救出來。

    至少,敵人開始撤退這件事是個好消息。凜子將視線轉回狀態窗口,確認船底的水中碼頭正在開門。

    「嗯,似乎是正在通過潛水艇脫離的樣子……但就算這樣……也太慌張了……」

    正當她皺起眉頭,輕輕咬住嘴唇的時候。

    與之前完全不同的震動,讓主軸整體都搖動了起來。

    從巨大的浮臺內發出「轟」的如同寒風一般的響聲。桌子上的圓珠筆滾落到地面上。

    「這……這是什麼!?發生了什麼!?」

    「這是……啊……難道說,那幫家夥……!!」

    中西一尉低聲呻吟著。

    「這個震動,是主機全力運轉造成的,博士!!」

    「主……機?」

    「主發動機……也就是,主軸基部的,壓水型核反應堆……」

    跑向控制臺的一尉,代替愕然睜大雙眼的凜子用不習慣的動作操作著狀態窗口。在一個個出現的新窗口中,有一個出現了模糊的圖像。

    「混帳!!控制棒全都被拉起來了!!那幫混蛋做了什麼!!」

    凜子以沙啞的聲音向砰地敲了一下桌子的一尉問道:

    「但是,安全裝置應該還有的吧……?」

    「當然,在堆心到達臨界狀態前,控制棒會自動突入,將核裂變停下來。但是……這里,您看這里。」

    一尉指向的是顯示器上核動力爐所在房間的實時畫面。雖然因紅光而很難分辨,但塗成黃色的大規模機器的一部分,貼著一個小小的白色東西。

    「這個恐怕是C4……塑膠炸彈。雖然這個尺寸應該沒法破壞儲存和壓力容器,但這個位置的正下方是將控制棒插入堆心的電動CRD……也就是驅動裝置,如果這里被破壞了的話,就會無法讓控制棒靠自重落下……」

    「核裂變會……停不下來?這樣的話,又會變成怎樣……?」

    「首先是一次冷卻水會蒸汽爆炸,破壞壓力容器……最糟糕的情況下,融解的堆心會落到海面,引發大量的蒸汽,恐怕會把主軸內部……從主控制室、Light-Cube Cluster到這個副控制室整個炸掉吧。」

    「什…………」

    凜子不禁看向腳邊的地面。超高溫的蒸汽會打破這堅固的金屬地板襲來——?

    要是變成那樣的話,好不容易至今都沒有出現犧牲者的《拉斯》人員、躺在STL上的和人和明日奈、還有封存在Light-Cube Cluster里的十余萬人工Fluct Light們,都一點也不會剩下……

    「我去拆除炸彈。」

    突然,中西一尉低聲說道。

    「那幫家夥應該是設定了潛水艇足夠離開《海龜》的起爆時間。差不多還有五分鐘……應該有十分鐘。」

    「但,但是,中西先生,發動機室里的溫度,已經……」

    「什麼啊,也就是桑拿那種程度罷了。跑進去拔掉雷管挺簡單的。」

    ——但那也是穿好防護服之後才能做到的事。現在已經沒有準備這個的時間了。

    凜子沒能將心中的這句話說出來。走向房門的一尉那寬闊的後背,如同充滿了決心的鋼鐵。

    然而。

    在他的黑皮靴走到滑門之前——

    凜子的耳邊傳來之前從未聽過的聲音。將手伸向右側腰間槍套的中西也和她一起看向房間左側。

    傳來了「嗡」的一聲。是馬達驅動的聲音。右腳從框架中踏出的——

    是由金屬和塑料制作出的機械身體,仁右衛門。

    凜子和中西呆站在哪里,註視著頭部傳感器發出紅光,一步步走過來的人形機器。

    不可能動起來的。

    身為設計者的比嘉這樣說過。和大量搭載了步行用平衡裝置的市右衛門不同,一開始就為了搭載人工Fluct Light而設計的仁右衛門,若不放入Light-cube就無法走出一步。而從Cluster里面取出的唯一一個Fluct Light——也就是愛麗絲,如今還在桌上的箱子里。仁右衛門的頭部插槽內,理應空空如也。

    「為……為什麼,試制二號機會……」

    一臉驚愕的中西拔出了手槍。然而仁右衛門無視了他,筆直地向凜子走去,停在了離她兩米左右的地方。從它裝在頭部某處的揚聲器里,傳來了略帶電子感的聲音:

    『我去。』

    這個聲音。

    從仁右衛門的身體中飄出來的油的味道微微刺激了凜子的鼻子。

    幾天前,到達《海龜》的那一天夜晚,在夢中聽到了同樣的聲音,聞到了同樣的味道。

    凜子好不容易慢慢站起,向前走出幾步,擠出沙啞的聲音:

    「……晶……是晶彥嗎……?」

    發出淡光的傳感器,如同眨眼般閃爍了一下。機器人點了點頭。

    如同被吸引過去一般接近著的凜子,用顫抖的雙手,輕輕觸碰著鋁制外殼。隨著微弱的驅動音擡起的雙手,碰到了凜子的後背。

    『這麼長時間讓你一個人生活,實在很抱歉,凜子。』

    雖然是電子信號合成的聲音,但他無疑是神代凜子過去愛上的唯一一名男子——茅場晶彥。

    「居然會在……這個地方嗎……」

    凜子輕聲說著原本早已忘記的方言。她的兩眼溢出了淚水,滲入了仁右衛門傳感器的光中。

    『沒時間了。所以,我只把必要的說出來。凜子……我能夠和你相遇,感覺非常幸福。能將我和現實世界連接起來的,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希望……以後,你也能這麼做。將我的夢想……如今還被分隔開來的,兩個世界……』

    「嗯……當然……當然。」

    註視著不斷點頭的凜子的機械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退開身體的機器人,流暢地移動重心轉向,以如同跑起來一般的速度向通道走去。

    在無意識地想要追上去的凜子面前,滑門帶著微弱的聲音關上了。

    凜子深吸一口氣,緊緊咬住牙齒。現在還不能離開這個副控制室。自己必須確認各處的狀況。

    所以,她看向發動機室的錄像,緊握胸前的火箭模型,最大程度的祈禱著。走到她旁邊的中西一尉,像是嘆息一般低聲說出「為什麼是現在……」的話。

    確實,之前也發生過不少危機。然而茅場此時才放棄了觀察者的職責的理由,凜子似乎也明白了。

    「……不是為了Under World。那個人,並沒有介入整個模擬過程的打算。他如今才露臉,是為了保護桐之谷君和明日奈小姐……」

    比嘉健在聽到電纜管道下方傳來的渦輪的沈重聲響時,終於明白了菊岡所害怕的『最糟糕的情況』的真面目。

    「菊……菊先生……那幫家夥,把核反應堆……」

    沙啞的呻吟被強音蓋過。

    「我知道。現在還是全神貫註在STL關機作業上吧。」

    「啊……知道。可是……」

    再次將帶狀電纜的接頭插入好不容易夠到的檢測面板,可比嘉後背上的汗卻停不下來。

    假設核反應堆爆炸,這個工作也就沒有意義了。到時候,Under World也好,愛麗絲的Light-Cube也好,都會被高溫蒸汽和高能量放射線徹底破壞掉。

    然而核反應堆爆炸可沒這麼簡單。覆蓋堆心的兩層金屬容器用小手槍怎麼也沒法破壞,而且控制部分也加上了數道安全保護措施。假設無謀地讓其不斷全力運轉,安全裝置應該很快就會運作,將核裂變停下來。

    這時,菊岡若無其事地以和平常一樣的聲音問道:

    「嗯,比嘉君。接下去的一個人可以嗎?」

    「誒……嗯,如果用背帶固定在梯子上的話,可以繼續工作……但,但是,菊先生,你難道要……」

    「不不,只是去看看情況,不會亂來。馬上我就回來。」

    菊岡這麼說著,馬上將固定二人的背帶解開,用幾個扣環緊緊固定在梯子上。確認比嘉的身體已被固定後,他開始向下降落。

    「那之後就拜托你了,比嘉君。」

    看向上方的黑框眼鏡深處,瞇細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小,小心一點!說不準那幫人還留在里面!」

    菊岡對比嘉的聲音做出一點也不像他的,突出右手大拇指的動作,接著以驚人的速度爬下梯子。

    到達最下端的艙門後,謹慎地窺視里面,然後他爬到了通道內。

    當比嘉註意到的時候,菊岡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右手敲著筆記本鍵盤的比嘉,用左手胡亂整理系在腹部的背帶時,感覺到有什麼濕潤的東西。他在大驚中看向左手手掌,發現手掌被在橘色的緊急燈下顯出黑色的液體潤濕了。

    這明顯不是比嘉的血。

    * * *

    幾分鐘前還被襲擊者們占據的主軸下半部,雖然內部攝像頭幾乎全被破壞,但設置於核反應堆所在的動力室內的攝像頭仍然完好無損。

    凜子看向將攝像頭拍攝下的畫面放大顯示的主顯示屏,雙手緊握著火箭模型等待著。

    左邊的中西一尉靠在控制臺上,也一樣緊緊握住雙手。位於他們背後的,從樓下的防線上來的警備人員和技術人員們,也做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各自在心中默念著。

    凜子之前曾請求他們至少退避到船頭的艦橋位置。然而,沒有一個人離開主軸。

    在這里的所有人,都過著在無法公開的偽裝企業《拉斯》進行研究開發工作的人生。他們將自己的夢想和願望,托付給了定能開拓真正的Bottom-Up型人工智能的新時代。

    直到今天的這個瞬間前,凜子都認為自己不過是船上的一個過客。無論怎樣,她都無法和菊岡誠二郎這個看不透真心的人一起工作。

    然而,凜子還是來到了拉斯。然後,她終於明白了。

    人工Fluct Light,並不只局限於無人兵器搭載用AI這一狹窄的領域。

    同樣,Under World也並不僅是社會發展的模擬。

    它們都是巨大的變革的開始。

    讓不斷走向封閉的現實世界改變的,另一個現實。讓想要打破現有系統的年輕人們的意誌,在他們眼前以看不見的力量具現出來的世界【An INCarnate RADius】。

    ——這大概才是你所期望的吧。

    你在浮遊城里的兩年間註意到,發現到的,『他們』的可能性。那是令人目眩的心之光輝。

    將一萬人囚禁於電子牢獄之中,還奪走了其中四千人生命的,人類史上規模最大的惡性犯罪,不論怎樣的理由,都無法獲得原諒。對這個犯罪在結果上加以協助的凜子的罪孽,也永遠沒有昭雪的那一天。

    但是,如今……只有如今,請允許我許下願望。

    ——拜托了,晶彥。守護大家的世界。

    像是對凜子的祈禱做出回應一般,顯示器上的遠程錄像內終於有了動作。

    是被兩重厚墻封鎖的壓水型核反應堆。通向堆心的狹窄通道上,出現了銀色人形機器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電池輸出功率降低的原因,步伐非常緩慢。機器人像是與自身重量戰鬥一般,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前進著。
凜子無法想象,茅場晶彥的思考複制體,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潛伏在那個身體內的。然而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現在潛伏在那個機器的內存內的程序,應該是他唯一的本體意識。所有的智能,都無法承受自己是有著複數存在的複制品這一認知。

    幾乎沒有耐熱材料保護的試制機器的電子元件,到底能忍耐動力室的高溫到什麼程度呢。雖然只要拆掉雷管就能阻止塑膠炸彈爆炸,但萬一仁右衛門的內存被破壞,茅場的意識也會隨之消失無蹤。

    拜托了,請平安拆除炸彈,再一次回到我的身邊吧——祈禱著的凜子咬緊了嘴唇。

    恐怕,茅場晶彥已經有了在這里消失的覺悟了。

    過去即使將大腦燒毀也留下了意識的他,終於到達了目標,找到了應當死在的場所。

    嗡的一聲。關節部位的制動器在鳴響。

    喀嚓一聲。是金屬腳板踩在地上的聲音。

    雖然極為勉強,但機器人還是步行走到了第一道門前。

    它伸出右手,笨拙地操作開關面板。隨著提示燈變為綠色,厚合金門向內側開啟——

    這時。

    從揚聲器里迸發出步槍的高聲咆哮。仁右衛門的雙臂保護著身體,以笨拙的動作後退。

    從打開的合金門深處,一個穿著黑戰鬥服的士兵,喊著什麼話跑了出來。

    無疑是襲擊者隊伍中的一員。如同之前一樣,頭盔和風鏡擋不住他的臉。看上去是個美男子的臉上,留著修正得很整齊的胡子。他的表情在攝像頭粗糙的畫面中顯得格外可怕。

    「什麼……還留下了一個人!?為什麼!?想死麼……!?」

    中西一尉驚愕地呻吟著。

    男子無情地掃射著做出防禦姿勢的二號機。

    伴著彈出的火花,鋁制外殼被打出了幾個孔。各處的神經線纜被打斷,潤滑液從聚合物肌肉的圓筒中漏出。

    「住……住手!!」

    凜子不禁發出了哀鳴。然而畫面內的敵兵似乎在憤怒之下用英語喊著什麼,繼續扣動步槍的扳機。機器人蹣跚著後退了一步。

    「糟……糟糕!二號機的外殼承受不住子彈!!」

    雖然已經趕不上了,中西一尉還是拿起手槍準備跑出去。

    這個瞬間。

    新的槍聲從另一側的揚聲器中傳來。

    第三個人用手槍亂射著,跑進了通道。敵兵的身體左右劇烈搖晃了一下。從機器人的背後,連一發誤射都沒有的連續射擊。如此厲害的技術,到底是誰——

    已經忘記了呼吸,只是睜大了眼睛的凜子面前,敵兵的喉嚨部位終於冒出鮮血,瘦高的身體如同被彈開一般向後倒去,再也沒有動彈。

    接著,救援者也在通道中慢慢跪下——

    身體橫著倒了下去。凜子顫抖著操縱鼠標,將攝像頭拍下的畫面放大。

    額前的劉海。已經歪斜了的黑框眼鏡。嘴邊似乎可以看到淡淡的笑容。

    「菊……菊岡先生!!」

    「二佐……!!」

    凜子和中西一起喊了出來。

    這次自衛官以如同要摔倒般的勢頭跑出了房間。凜子已經無法阻止他了。

    一名技術人員替代他跑到控制臺邊,以飛快的速度敲打鍵盤,在顯示器上呼出似乎是顯示二號機狀態的窗口。

    「左臂,輸出為零……右臂,百分之六十五。雙腳都是百分之七十。電池剩余容量百分之三十。可以,它還能動!!」

    如同聽到了技術人員的喊聲一般,二號機再次開始前進。

    嚓。嚓。隨著蹣跚的步伐,被打斷的電線上散發出火花。

    已被打得破碎的身體穿過門縫,從里面將門關上。攝像頭的畫面切換到了動力室內部。

    第二道耐熱門,是用大型控制桿加以物理鎖定的。二號機的右臂抓住控制桿,將它按下。肘部的離合器空轉著,有大量火花飛散出來。

    「拜托了……」

    與凜子的自言自語一起,副控制室里的眾人也一起聲援著:

    「加油,仁右衛門!!」

    「就是那,就差一點了!!」

    哢。轟。

    控制桿降了下去。同時,沈重的大門如同被內部的壓力推開一般打開了。可以從顯示器上清楚地看到里面噴出的大量熱氣。

    二號機蹣跚著前進。後背右側的粗電線,突然迸出激烈的火花。

    「啊……啊,不好!!」

    技術人員突然喊了出來。

    「什麼……怎麼了!?」

    「電源線受損了!!那里如果斷線的話……整體的電力供應就會停掉……會徹底動不了的……」

    凜子和其他人員都無言以對。

    附著在二號機上的茅場自己,大概也意識到這是重傷了吧。像是用右肘按住搖晃的電線一般,機器人繼續慢慢前進著。

    終於到達了動力室內部。仍在全力運轉的反應堆散發出的高熱無法排出,內部已經成了人類無法直接承受的高溫狀態。
恐怕,很快安全裝置應該就會動作,自動送入控制棒將核裂變停下來吧。

    然而,在此之前,如果被設在那里的塑膠炸彈爆炸,破壞了控制棒驅動裝置的話,從核燃料里放出的大量中子,會繼續讓鈾原子在鏈式反應中崩毀,最終導向無法控制的臨界狀態。

    熔解的堆心會讓下方的一次冷卻水一次性大量蒸發,撕碎容器,堆心在重力作用下貫穿船底到達海面的話——

    凜子的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噴出的白煙貫穿《海龜》的畫面。

    她一瞬間閉上眼睛,再次祈禱著:

    「拜托了……晶彥……!!」

    眾人再次開始聲援。如同要將他們按回去一般,二號機接近了核反應堆。

    視頻畫面切換到了最後一個攝像頭。

    接著,揚聲器里傳來巨大的噪音。顯示器上的畫面被緊急燈染成了一片紅色。

    撇開熱氣,像是拖著一只腳前進著一般的二號機,距離貼在容器上的塑膠炸彈已經只有五六米了。

    機器人向引信擡起右手。身體的各處不斷有火花飛散,被割裂的外殼碎片落在金屬地面上。

    「加油……加油……加油……!!」

    只有這句話在副控制室里回響。緊握雙拳的凜子也嘶啞地喊著。

    還有四米。

    三米。

    兩米。

    下一步——

    與此同時,二號機的後背上,迸發出如同爆炸一般的火花。

    被打裂而搖晃著的黑色電線,簡直就像受傷的內臟一般。

    臉上的所有傳感器都熄滅了。右臂也慢慢沈了下去。

    兩膝慢慢彎曲——

    二號機,徹底沈默了。

    顯示屏上的狀態窗口內搖動著的幾排彩虹色的輸出顯示條,全部落回下端,變成了一片黑色。

    技術人員如同低語一般說道:

    「……全部輸出信號,都……消失了……」

    ——我從不相信奇跡。

    過去,SAO在比預定時間還要更早地被攻略,所有玩家被解放出來的那一天,在山莊內的床上醒來的茅場晶彥對凜子這樣說道。

    他的眼睛里充滿安穩的光彩,留著亂糟糟的胡茬的嘴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過啊,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了奇跡。

    ——被我的劍貫穿,HP應該完全歸零的他,簡直是像在反抗系統一般……拒絕了被消滅,而是動起右手,貫穿了我的胸膛。

    ——說不準……我,只是在期待著那個瞬間吧……

    「……晶彥!!」

    凜子完全沒有註意到胸前握著火箭模型的右手已經滴下鮮血,只是大聲喊著:

    「……你是……《神聖劍》希斯克利夫對吧!!是那個《二刀流》桐人的,最強的對手對吧!!那麼,你也試著去創造一次奇跡吧!!」

    哢。

    哢哢。

    二號機雙眼內的測距傳感器閃著紅光。

    膝蓋的關節部位內的齒輪,吱拉吱拉地轉動著。

    就像是在反抗一般。

    狀態窗口的下方,紫色的光在微弱的閃爍——

    顯示四肢與軀幹的輸出狀態圖像,一口氣向上增長。猛然放出驅動音的各處驅動裝置散發出火花。

    「二……二號機,再次啟動!」

    技術人員發出了悲鳴。與此同時,滿身瘡痍的機器人再次站了起來。

    凜子的兩眼已經全是淚水。

    「去啊——!」

    「去吧!!」

    副控制室里的所有人都在喊著。

    機器人擡起右腳,向前,一步。

    伸直身體,向高處伸出右手。

    一步。再一步。

    電池附近發生了小小的爆炸。身體搖晃了一下。再往前一步。

    伸長到極限的右手手指,終於碰到了容器下面貼著的塑膠炸彈。

    拇指與食指,找到了插進去的引信。

    手、肘、肩部的關節都已經如同瀕死一般散發著火花,二號機將已經到達IC時限的雷管拉下,高高舉起右手。

    閃光將畫面染成一片白色。

    右手與炸裂的雷管一起被粉碎的二號機,整個身體慢慢倒下——

    砰地觸及地面。傳感器稍微閃動,然後熄滅的同時,輸出狀態圖像再次陷入了黑暗。

    全場鴉雀無聲。

    數秒後湧起的歡呼,讓副控制室為之搖晃。

    * * *

    如同寒風般的渦輪咆哮,終於逐漸減弱,最終完全散去。

    比嘉長出了一口氣。被敵人強制全力運轉的核反應堆,終於沈寂了下來。

    用左手的袖口拭去額頭上的汗水,透過被弄臟了的眼鏡凝視著筆記本的顯示器。

    兩臺STL的關機處理進程,好不容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從《極限加速階段》開始已經過了十七分鐘,相當於Under World內的一百六十多年。

    這是遠超過比嘉預測的Fluct Light壽命極限的漫長時間。只從理論上考慮的話,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的靈魂已經崩毀的可能性很高。

    然而比嘉已經承認,自己根本就不了解Under World和Fluct Light。確實,他設計、構築並讓這個世界運轉起來了。然而,那個人工靈魂培育而出的異世界,達到了《拉斯》技術人員們從未想象到的高度。

    而如今,最了解這個世界的現實世界的人,無疑就是桐之谷和人。不過是十七歲的高中生的他,在事先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投入的Under World中適應和進化,最終發揮出了四個超級帳號都未能擁有的強大力量。

    這並不是名為桐之谷和人的這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他一開始就將被《拉斯》的所有工作人員僅僅當成實驗用程序的人工Fluct Light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類。作為人類,和他們接觸,戰鬥,守護他們,也愛著他們。

    所以,Under World及生活在那個世界的所有人選擇了他。作為一個守護者的他。

    如果是這樣,在比嘉也想象不到的某種奇跡之下,他能夠承受兩百年的時間流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是這樣的吧,桐人君。

    ——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菊岡二佐需要你的幫助到了那等地步。而且,從現在開始,你也是必要的存在吧。

    ——所以……

    「……拜托了,回到這個世界吧。」

    自言自語著的比嘉,緊緊盯視著顯示器上進行到只剩最後幾個百分點的關機處理過程。

    * * *

    只有凜子一個人留在副控制室。

    其他人都為了救助菊岡二佐和恢複對主控制室的控制權而搶先跑了出去。

    凜子其實很想跑到安放核反應堆的房間,保護應該倒在地上的二號機和還留在它的內存內的茅場晶彥的複制體。然而,現在還不是可以離開的場合。在比嘉完成STL關機處理之後,必須去確認還在隔壁沈睡著的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的狀態。

    凜子相信,他們兩人會平安無事地醒來的。

    想要讓他們握住愛麗絲的Light-Cube,說出「是你們保護了她」的話。

    恐怕在到樓下去的技術人員們處理幾分鐘後,《極限加速階段》就會結束,Under World的時間流速會回到等速率吧。想要向二人傳達那個意誌和存在守護了那個世界的話——過去曾將他們囚禁,讓他們戰鬥並在其中受盡痛苦的那個男人,驅動著電源被切斷了的機械身體,保護了Under World和《海龜》。

    她不想請求他們原諒他。

    殺死了四千個年輕人的茅場晶彥的罪,不論怎樣都無法補償。

    然而,無論如何都想讓和人和明日奈理解茅場留下的想法和目標。

    凜子用滲著血的手掌捧著收納愛麗絲的Light-Cube封裝的杜拉鋁箱子,閉上眼睛的時候,耳邊的耳機里傳來比嘉微弱的聲音:

    「……凜子小姐,兩位的註銷處理完成還剩六十秒了!!」

    「明白了。馬上會讓人去迎接他們的。」

    「拜托你了。果然我一個人還是沒法從梯子爬上去啊……而且,菊先生好像去下面看情況了,他怎麼樣了?好像他也受傷了啊……」

    凜子沒有立刻回答。距離中西一尉前去救助在通向核動力爐的通道里和敵兵互相射擊,之後倒下的菊岡二佐已經過了三四分鐘,但現在還沒傳來消息。

    然而,菊岡會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死掉的人嗎。那個一直帶著輕浮而深不見底的態度的,在幕後回轉自如的男人會這樣做嗎。

    「……嗯,二佐可是相當活躍呢。簡直就像是好萊塢的動作演員一樣。」

    「嘿,還真不像他啊……還剩三十秒了。」

    「那麼我去STL室吧。如果有什麼狀況再聯絡。就這樣。」

    凜子掛斷通話,雙手輕輕捧著杜拉鋁箱子,離開控制臺走向隔壁的房間。

    在她碰到房門之前,室內的揚聲器里傳來了樓下工作人員的聲音。

    既不是中西一尉,也不是趕赴主控制室的技術人員。是為了以防萬一,趕往溫度開始下降的核反應堆安放室拆除塑膠炸彈本體的警備人員的聲音:

    「這里是動力室!博士……聽得到嗎,神代博士!」

    凜子抑制住砰砰的心跳,切換對講機的線路喊道:

    「嗯,聽得到!怎麼了!?」

    「那,那個……炸彈平安取下來了,但是那個……不在。」

    「不在……是,什麼不在……?」

    「二號機不在。不論在動力室的哪個地方,都找不到仁右衛門的軀體!」

    * * *

    便宜的數字表上設定的定時器,發出微弱的電子音。

    跪在小型潛水艇的座艙里,聽著外部聲音的克里特,在確認過了好幾秒後仍然沒有傳來理應聽到的爆炸聲後,吐出了顫抖的氣息。

    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安心,還是失望。

    唯一能確認的,就是安放在《海龜》的核動力爐上的C4炸彈因為某個原因而沒有爆炸,因此控制棒驅動裝置未被破壞,核反應堆也沒有發生堆心熔解。

    如果留在核動力爐那邊的漢斯沒事的話,就算起爆裝置出了問題也會手動炸掉吧。但似乎那個男人也被除掉了。

    應該只以錢為目的的傭兵,卻在絕對會死的情況下沒有脫離,實在讓人意外。漢斯從知道他的搭檔布利格死掉的時候開始樣子就很奇怪,總不會是想和他在一個地方死掉吧。

    「……嘛,大概有很多事情吧……」

    視線從手表上移開的克里特自言自語著。

    沒錯,在漢斯他們之前死掉的米勒隊長和瓦沙克,除了錢大概也有各種事情吧。正是這些枷鎖最後殺死了他們。

    要是這麼說的話,克里特和潛水艇上其他的其他隊員,也被作戰以完全失敗告終這一相當巨大的枷鎖束縛著。被身為他們所有人的雇主的民間警備公司格羅金DS——實際上是靠背後接NSA和CIA的濕活而壯大的企業拋棄掉也不過是瞬間的事情吧。就連在他們回到本土的那一瞬間,所有人被滅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作為保護自己的保險,克里特偷偷從《海龜》拿了一張記憶卡,用皮膚色的防水膠帶貼在了胸口。

    靠這個東西到底能與他們對抗到怎樣的程度呢——但至少,被殺的時候大概還是會被爆頭,所以相比瓦沙克和米勒隊長那嚇人的死法還是好的多了。

    「真是的……」

    克里特鳴了下鼻子,看向堆在輸送區一端的兩個屍體袋。腦海中出現了米勒隊長那可怕的死法,身體再次顫抖起來——正在這時。

    「……嗯?兩個?」

    他皺起眉頭,凝視著昏暗的船尾,可怎麼看那里都只有兩個裝屍體的袋子。

    然而這個數字對不上。姑且不論自己留下的漢斯,襲擊小隊應該有三名死者——米勒隊長

    瓦沙克和布利格。

    「餵,沙克。」

    他用肘子懟了一下旁邊正在啃能量棒的隊員。

    「咋了啊?」

    「收容屍體的是你那一隊吧?怎麼少了一個?」

    「哈?就只有通道里的布利格和STL室的米勒隊長啊,還有誰死了?」

    「不對……STL室里應該還有個人……」

    「死在那的只有隊長好吧。真是的,那個表情讓人感覺像在做夢。」

    「…………」

    克里特呆呆地抽回右手,環視整個輸送區。

    坐在狹窄空間里,露出筋疲力盡的表情的隊員一共有九個人。其中並沒有副隊長瓦沙克•卡紮爾斯的影子。

    確實,克里特只確認了第一STL室內米勒隊長的死亡,而對瓦沙克則只是目測。然而,他的皮膚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頭發也一片灰白,實在不是讓人能覺得他還活著的狀態。而且就算他還活著,為什麼沒有登上這個潛艇呢?

    克里特沒有再想之後的問題,只是沈默著抱住了膝蓋。

    直到幾十分鐘後,ASDS與海狼級核潛艇《吉米•卡特》對接為止,饒舌的黑客始終一言不發。

    * * *

    從《極限加速階段》開始後,經過了十九分四十秒——

    設置在《海龜》第二STL室的Soul Translator四號機和五號機的關機處理終於完成了。

    之後又過了三分鐘,時間加速也被解除,冷卻系統減速,船內恢複了靜寂。

    經神代凜子博士和安岐夏樹二曹之手從STL里解放出來的兩位少年和少女,桐之谷和人和結城明日奈——卻仍然沒有醒來的跡象。

    Fluct Light的活性降低到了極限,基於靈魂的精神活動很明顯已經接近消失。

    博士握著二人的手,流著淚,拼命地呼喚著他們。

    深深沈睡著的和人和明日奈的嘴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

    3

    叩。

    ……叩。

    聲音在我的眼前停下。

    之後,有什麼人,呼喚了我的名字。

    「……桐人君。」

    安穩,清澈,仿佛再也聽不到的聲音。

    「還是一點沒變呢,一個人的時候就變成愛哭鬼了……我早就知道你是這樣了……什麼嘛。」

    我慢慢擡起被眼淚沾濕的臉。

    兩手繞在背後,頭稍微歪著的亞絲娜,帶著微笑站在那里。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所以我就這樣,一直註視著亞絲娜的臉,以及那懷念的榛色眼睛。

    風從旁邊安穩地吹過,空中飛舞的蝴蝶從我們中間穿過,消失在藍天中。

    目送它們離去的亞絲娜,轉過視線向我伸出右手。

    如果碰到的話,大概就會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吧。然而白色手掌上傳來的溫度確切的告訴我,我所愛的人如今正站在我的面前。

    亞絲娜也明白的。這個世界馬上就要被關閉了。再次回到現實世界的話,大概要在那無限流動的時間的另一端了吧。

    所以,她才留下了。為了我。如果立場反過來的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伸出手,將亞絲娜的小手緊緊握住。

    我就這樣被她拉起來,重新註視著近處美麗的眼睛。

    果然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然而,大概已經沒有說什麼的必要了。所以,我只是,將她纖細的身體拉過來緊緊抱住。

    將頭埋在我胸前的亞絲娜,輕聲說道:

    「……回到那邊的時候,愛麗絲大概會生氣吧。」

    我在腦內想象了一下那個好勝的黃金騎士,藍眼睛如同要放出火花一般地叱責我們的場景,然後露出了微笑。

    「沒問題的。我們肯定都會記得的。和愛麗絲一起度過的時間,一秒都不會忘掉。」

    「……嗯。是啊。愛麗絲……莉茲、克萊因、艾基爾、西莉卡……還有小唯,我們都一直記得的話就沒問題的,對吧。」

    我們放開擁抱彼此的手,點了點頭,一起看向無人的神殿。

    功能已經停止的《終結之祭壇》,靜靜地沈睡在世界盡頭的柔和日光之下。

    回過頭,握著彼此的手,我們就這樣在鋪著石子的小道上前進。

    在無數色彩的花朵間,稍微前進了一段後,到達了浮島北側的邊緣。

    湛藍色的天空之下,是廣闊無邊的世界。

    亞絲娜看著我問道:

    「我、我們要在這個世界,度過多長時間呢?」

    我稍微沈默了一下,吐出了真相:

    「大概最短也要兩百年吧。」

    「嗯。」

    亞絲娜點點頭,露出和過去一樣的笑容: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一千年也一點都不長……來,出發吧,桐人君。」

    「……啊。走吧,亞絲娜。要做的事情還有好多……這個世界,才剛剛誕生呢。」

    我們拉著手,張開雙翼,向著廣闊無邊的蒼穹踏出最初的一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2 11:15 PM

終章

    公歷二〇二六年八月

    1

    在暗無天日的海底里,一個黑影在緩慢地爬行。

    黑影看起來像是一個扁平狀的螃蟹,但卻只有六只爪子。從腹部開始如蜘蛛般延伸著一根線,全身被塗成淡灰色的金屬耐壓殼覆蓋。

    高容量的光纜《FASTER》穿越太平洋,將日本和美國連接起來。而負責保養該光纜的深海作業機器人,就是這只螃蟹的真實身份。

    三年前,這只螃蟹就配備在安置於海底的終端所在,卻一次出場機會也無,就這樣沈睡在海底。但是,這天它卻接到了啟動命令。螃蟹終於發動已經開始僵化的關節,離開了一直待著的巢穴。

    然而,螃蟹無從得知的是,下達了這個命令的並不是它所從屬的公司。依照出處不明的非正規命令,螃蟹牽引著與太平洋橫斷回路的海底終端相連的FASTER修補用光纜,筆直地向北方前行。

    按周期規律發出的微弱人工音不停呼叫螃蟹。它每過一分鐘就會停歇一下,用內置的聲納確定聲音的位置,再繼續前行。

    不知重複了多少次這樣的動作後,最終,螃蟹確定自己已經到達了指定的坐標,打開安裝在身體前端的探照燈。

    浮現在白色光暈中的是——

    躺在海底的銀色人形機器。

    在簡易鋁合金外殼上,暴露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孔洞。各個孔洞露出來的纜線已經完全被燒焦而斷掉,左臂從中間位置以下也不在了。頭部可能是由於無法承受水壓,已經有一半看不出原形。

    而且,殘存的右臂高高地向上舉起,手里緊緊握著的纜線,和從螃蟹腹部延伸出來的用於在深海鋪設的光纜是一樣的。這條纜線筆直的向上方延伸,隱沒在黑暗中,看不出通向何方。

    螃蟹稍微看了一下這個和自己同類的機器人的遺骸。

    不過它當然沒有什麼感慨或是恐懼,只是按照命令,伸出機械手,抓住了握在人形機器人右手里的纜線一端。

    然後,從收納在腹部的卷線盤里拉出鋪在海底的光纜一端。

    最後,將兩根線的接口緊緊壓在一起。

    這樣,螃蟹就完成了收到的所有命令。

    它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會將人形機器人手中握著的纜線連接到何處之類的問題。

    這只金屬螃蟹移動著六只腳,調轉龐大的身軀,再次向一直長眠於此的終端,邁開了步伐,開始前進。

    在螃蟹的背後,只留下完全損壞的人形機器人的殘骸。

    然而,就算在這個時候,機器人的右手仍然緊握著被重重包裹的光纜。

    =========================

    2

    2026年8月1日,星期六下午一時。

    因為昨晚剛剛經過的臺風的關系,關東地區是一覽無遺的清澈藍天。

    這天,位於港區的六本木新城露天廣場,極其少見的,眾多的媒體蜂擁而至,唯恐不夠及時似的等待著那個時刻。

    不論是電視臺的轉播還是網絡上的直播,都已經開始放送記者會見場的畫面。會場人聲鼎沸,記者和評論員的興奮的聲音此起彼伏。

    有識之士的發言,多數都持否定態度。

    『……所以說,就算是再接近原物,它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原物的。就像是中世紀的煉金術一樣的道理嘛。鐵也好,銅也好,再怎麼煮,再怎麼燒也不可能成為金子的!』

    『但是,老師,根據之前的發布會,聽說成功地再現了人類的大腦構造……』

    『我都說了那不可能!好嗎?我們的大腦里是有數百億的腦細胞的。將我們的大腦用機械和電腦程序再現之類的,你覺得可能嗎?可能嗎?啊?』

    「真是的……明明沒見過還不懂裝懂。」

    克萊因忿忿不平地說道。他不耐煩地松了松領帶,從白天開始就抓著盛有杜松子酒的玻璃杯不放。

    臺東區禦徒町的背街小巷里,有家兼作酒吧的咖啡店。《Dicey Cafe》的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把店里擠得水泄不通。就算沒有門口標示著的客滿招牌,也不會有客人想進來了。

    身為店主的艾基爾,還有並坐在吧臺邊的詩濃、莉琺、莉茲貝特、西莉卡和克萊因。在店里的四張桌子邊,朔夜、艾麗莎、尤金等ALO組,修奈和約翰等瞌睡騎士,還有辛卡、由莉耶兒、紗夏等原SAO玩家,把店里擠得水泄不通。

    大家手里拿著啤酒、雞尾酒和軟飲料,盯著里面墻壁上的大型電視顯示屏。

    莉茲貝特嘆了口氣,回答還在嘟嘟囔囔的克萊因。

    「這不是沒辦法嘛。就算親眼見到,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呢。那群人是人工智能,以及那個世界是服務器里的虛擬世界之類的。」

    旁邊的詩濃也摸著眼鏡框說道:

    「真的啊。空氣中的味道和地面的質感,居然比現實中的還要真實。」

    看到莉琺點了點頭,西莉卡苦笑著說道:

    「那個,嗯……是STL對吧?用那個潛入是只屬於詩濃姐和莉琺姐的特權哦。對於用AmuSphere的我們來說,至少場地和物品都只是一般的多邊形構造啊。」

    「不過,Under World人們不是單純的NPC這點,沒人有意見吧?」

    正當艾基爾這樣總結的時候——

    從電視里傳出主持人的聲音,顯得略帶緊張。

    『啊,見面會好像開始了。那麼,我們就把畫面切回到媒體中心的現場直播!』

    店內悄然無聲。

    幾十個VRMMO的玩家咽著唾沫,緊緊地盯著被閃光燈籠罩的記者見面會現場的畫面。他們曾經為之戰鬥過、守護過的東西,最終要被公開的那一瞬間就要到來了。

    寬敞的會場里,布滿了數目眾多的電視攝像機和照相機。現身的是一位身著西裝,看起來年齡不到三十歲的女性。她化著淡妝,長長的頭發在身後綁成一束。

    講臺上並列著幾十個話筒,女人站在中央偏左的位置,她前面的牌子寫著『海洋資源勘探研究機構 神代凜子博士』。大概因為絡繹不絕的閃光燈,女人稍稍瞇了一下眼,但是馬上神態端正地鞠了一個躬,開始發言。

    「感謝各位在百忙之中光臨。今天,本機構將公布可能是世界上最初的,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的誕生。」

    突如其來地切入正題,讓會場騷動了一下。

    博士站起來,嘴角一瞬間露出了微笑,左手向講臺指去。

    「那麼,就向各位自我介紹一下吧。……《愛麗絲》。」

    在大家充滿期待和疑問的眼光里,從銀色舞臺板的背後現身的少女——

    閃耀著黃金般光輝的長發。比雪還要白凈的肌膚。似乎是某所學校制服的深藍色小西服包裹著修長的四肢和纖細的身體。

    在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中,少女一次也沒有將視線投向會場,昂然擡起頭筆直前行。哢嚓亂響的快門聲,完全遮蓋了隨著少女行走腳步響起的微弱的機械聲響。

    少女優雅地走上講臺,在神代博士的旁邊停下。

    然後,少女第一次轉過身體。飄揚的金發在閃光燈下顯得格外耀眼。

    少女無言地俯視著會場,她的瞳孔,是清澈的藍色。

    無法分辨到底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的少女的美貌帶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感覺,讓整個會場徐徐安靜下來。

    所有的記者和此刻待在電視機旁的人都可以立刻感受出來,這並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可以擁有的容貌。這是人類制造出來的東西,矽制的皮膚覆蓋在金屬骨骼上的機器人。肯定是這樣沒錯。而且,這種完成度的少女型機器人,在各種主題公園和活動會場已經有很多了。

    但是,剛才太過平滑的步調和動作控制,以及金發少女散發出來的某種東西,已經給予了人們無從言說的震撼,讓他們在長時間內一言不發。

    說不定,是因為隱藏在藍色的瞳孔深處的那抹深沈的光輝。

    在持續了十多秒鐘的沈默後,少女微微一笑,擺出一個奇怪的動作。

    她輕輕攥起右手水平地置於左胸,緩緩張開的左手,像是握著看不見的劍柄一樣貼在左腰上,以這種姿勢鞠了一躬。

    然後把兩手收回,將滑落到身前的一縷頭發撥回身後,少女張開了淡櫻色的嘴唇。

    帶點甘甜的清冽聲音,從會場的麥克風和無數的電視機里傳出。

    『Real World的諸位,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愛麗絲。Alice Synthesis Thirty。』

    「啊……那個,是我們學校的制服!!」

    西莉卡大聲喊了出來,她眼睛瞪得滾圓,看看自己身著的西裝制服,又看看畫面里的愛麗絲。

    「據說是本人要求的。」

    旁邊的莉茲貝特整理著制服領結說道。

    「她說『和那時來救援人界守衛軍的眾位相同的騎士服就好』。雖然最想要的是和她在那邊穿的一樣的純金鎧甲就是了。」

    電視機里,持續不斷的閃光終於消失,愛麗絲和博士坐了下來。愛麗絲的前面,席位牌自動升起,上面標記著『A.L.I.C.E. 2026——Alice Synthesis Thirty』。

    「盡管如此,還是很厲害地再現了呀。我在Under World和她稍微交談過一下,隔著畫面幾乎沒什麼區別啊……」

    在詩濃如此碎碎念的時候,神代博士微微咳嗽一下,開始發言。

    『那麼,雖然稍微有點例外,我想先從答記者問開始。』

    看樣子事先已經通知過了。記者席上有不少人舉起了手。

    首先站起來自報家門的是某家著名新聞社的男記者。

    『那麼……我先從基本的情況開始提問,愛麗絲……小姐,您和已有的程序控制式機器人有什麼區別?』

    首先,博士湊近了麥克風。

    『這次記者見面會,愛麗絲的物理性外表和身體並不是重要的問題。關於她的大腦……請允許我叫做大腦,是和我們人類一樣的靈魂。在她的腦殼里安置有光子腦,她的意識就產生在那里。這不同於普通機器人具有的二進制編碼程序。』

    『是……但是,希望您可以簡單的形式給我們和觀眾們說一下。』

    神代博士的眉頭,不經意的皺了一下。

    『圖靈測試的結果,我們已經發給大家了。』

    『不,那個,不是這樣的。比方說,腦袋……將頭蓋打開,能不能讓我們直接看一下所謂的內部光子腦呢?』

    博士被問得瞪大眼睛,怒氣沖沖地剛想說什麼,愛麗絲直接回答了。

    『可以,沒關系。』

    她美麗的臉孔一直保持著自然的微笑。

    『但是,在那之前,您可不可以,證明自己不是機器人?』

    『啊……?什麼,當然,我是人類……即使你說讓我證明什麼的……』

    『很簡單啊。我是說您把頭蓋骨打開,直接讓我看看活生生的大腦啊。』

    「嗚……嗚哇,愛麗絲生氣了哦。」

    莉琺偷偷笑了出來,肩膀不停顫動。

    雲集在《Dicey cafe》里的大多數玩家,已經在ALO里有過和愛麗絲交流的機會。因此,他們都非常清楚她凜然而嚴厲的性格。

    當然,因為在ALO里的帳號是新註冊的緣故,愛麗絲在遊戲里的形象和現在的她略有差別。但是,她那只能用超人來形容的劍技,和與生俱來的——也就是真正的騎士身份,以及她的驕傲,使得眾多玩家畏懼她,並為之著迷。
畫面里面,第一位記者呆楞楞地坐下,另一位提問者站了起來。

    『呃,我想問一下神代博士。我聽說,一部分的工會組織,擔心在工業上大量利用人工智能可能會提高失業率…』

    『這種擔心完全是沒必要的。本機構,沒有任何將真正的AI作為單純勞動力提供的意圖。』

    面對博士直截了當的否定回答,女記者一瞬間啞口無言,但是馬上又打起精神繼續發問。

    『但是,反過來,好像也有來自經濟界的期待吧。受此事件影響,工業用機器人的企業股票無一例外都在上漲啊。』

    『很遺憾,真正的AI……正如資料上所寫,我們將其稱為《人工Fluct Light》,他們目前並不具備大規模生產的條件。和我們人類一樣,他們以嬰兒的形態出生,在父母兄弟的關照下成長。從幼兒到孩童,他們將擁有各自不同的個性。將他們當成工業機器人,強制性地讓他們從事勞動,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會場一下子沈默了下來。

    不過一會,女記者硬著嗓子繼續提問。

    『也就是說,博士……您是說應該承認AI的人權對嗎?』

    『我明白這並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得出結論的問題。』

    神代博士的聲音,雖然一貫平穩,但也帶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意思。

    『但是,我們人類,不應該再次重蹈過去的覆轍。只有這一點是必須要肯定的。……在過去,稱為列強的發達國家們,爭先恐後地把落後國家殖民地化,把落後國家的人民當作商品買賣,強制他們從事勞動。這種怨恨,即使已經過了一兩百年,在現代也給國際社會帶來了巨大的陰影。現在,如果說要將人工Fluct Light作為人類承認並給予人權,大多數的人都會覺得無法接受吧。但是我相信,過了一兩百年後,我們將能夠理所當然地和他們在同一個社會生活,毫無隔閡地交流,甚至可以和他們結婚並建立家庭。那麼,我們還要繼續這樣嗎,還需要那麼多的血淚和悲傷嗎?我們怎麼可以將這段不願被提及的,必須封印起來的歷史重演呢?』

    『但是,博士……』

    女記者沖動地反駁起來。

    『他們,自始至終,和我們人類存在的方式差別太大了!我們如何將沒有體溫的機器之類的東西,看作是自己的同類!?』

    『我剛剛已經講過,愛麗絲的物理身體並不是她的存在本質。』

    神代博士冷靜地敘述著。

    『雖然,她和我們的身體機制不同,但也僅限於在這個世界而已。我們認為,已經出現了人類和人工Fluct Light完全可以被視為同樣存在的地方。』

    『地方……在哪里呢?』

    『就是虛擬世界。現在我們的生活已經有相當的部分轉移到了基於《The SEED》程序包生成的虛擬空間中。就連今天的見面會,諸位報道機構也曾要求用VR形式來進行。但是因為本機構的堅持,才得以在現實世界中召開。這是因為,我們想讓大家認識人工Fluct Light和人類的區別。但是,在虛擬世界卻不是這樣的。愛麗絲他們擁有的人工Fluct Light的光子腦,在The SEED規格的VR空間里,具有完全的適用性。』

    會場再次喧嘩了起來。

    大多數的記者理解的意思是,AI可以進入虛擬空間——也就是說,在對方眼里,是人類還是AI,一切都沒有區別了。

    仿佛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女記者坐了下去。緊接著,第三位提問者站了起來。這是一位男性,臉上架著太陽鏡,穿著瀟灑的皮夾克,是一位有名的自由記者。

    『首先我想確認的是,海洋資源勘探研究機構,我沒有怎麼聽說過,這是文科省的獨立行政法人吧?也就是說,你們用於研究開發的資金,就是日本國民支付的稅金吧?如果這樣的話,這次開發的成果……人工Fluct Light,是國民全民所有的對吧?就算是真正的AI,是否作為工業機器人使用,不是你們而是由國民來決定的,對吧?』

    迄今為止,一直侃侃而談的神代博士,第一次出現了為難的神情。

    深呼吸了一下後,她湊近麥克風,卻被旁邊突然伸出的白皙的手制止了。手的主人是長時間沈默著的愛麗絲。

    擁有機械身體的少女晃動金發正襟危坐,開口說道。

    『我承認並接受你們Real World的人類,是我們的制造者。我感謝你們創造了我們,制造了我們。但是,曾和我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一位人類曾這麼說過:如果這個Real World也是被制造出來的呢?在這個世界的外側如果也存在著創造者呢?』

    純藍的眼睛深處,迸射出如同閃電般的光芒。

    在場的記者和其他眾多的相關報道人員,仿佛要抵抗受到的壓迫般直起身體。愛麗絲直視著他們,緩緩站立起來。

    她挺直胸膛,兩手置於身前。此刻的她,與其說是身著制服的女高中生,倒不如說是鬥誌昂揚的女騎士。睫毛淺淺地低垂著,世界第一個真正的AI繼續說道:

    『如果有一天,你們的創造者現身,要求你們聽令於他們,你們將會如何呢?會五體伏地,發誓忠誠,祈求他們的慈悲嗎?』

    說到這里,愛麗絲的眼睛里透出強硬的神色,嘴角仍然帶著淡淡微笑。

    『……我已經和眾多來自Real World的人類有了交流。在那個世界里,他們鼓勵孤身一人的我,教會我很多東西,帶我去各種地方。我喜歡他們,不僅如此……對於Real World中的其中一人,我甚至懷著戀慕之心。一旦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的他的事情……我的胸口……哪怕只是用金屬制成的胸口……也感到要裂開一般……』

    愛麗絲說著說著停了下來,眨了一下眼睛,向上仰望。

    雖然不認為那樣的功能可能存在,大多數人仿佛還是看到了白皙臉孔上的晶瑩。

    愛麗絲馬上擡起眼睛,平靜地將目光環視會場。

    她慢慢地伸出右手,伸出柔軟的五指。

    『……我,擁有著可以伸向你們Real World的眾位的右手。但是,我沒有跪在地面上的膝蓋和擦著地板的額頭。要問原因,那是因為我是一個人類。』

    =========================

    3

    比嘉健在離會場極近的《拉斯》六本木分部里緊盯著大屏幕。

    因為《海龜》襲擊事件而受傷的右肩終於愈合,繃帶也取掉了。但是,手槍子彈穿透肩膀留下的傷痕卻原樣保留了下來。其實再做一次手術就可以消除,不過比嘉卻想讓它就這麼留下來。

    電視畫面已經由見面會的直播現場切回到直播室,主持人開始解說這次事件的始末。

    『……所謂海洋資源勘探研究機構,是在自走式大型浮臺《海龜》上進行深海探察研究的機構。和先前被大肆報道的『《海龜》襲擊占領事件』也有關系,因此一直被議論紛紛。』

    解說員,深深頷首後開始評論。

    『此外,還有人聲稱襲擊的目的是奪取這個人工Fluct Light。但是在犯罪團夥還沒有確定的情況下,很難下定結論……』

    『此外浮出水面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當時在附近海域停泊著的新銳護衛艦『長門』為什麼在24小時內都沒有采取行動。盡管防衛大臣在國會答辯時說要以保證人質的安全為第一任務,但實際上,警備要員里還是出現了犧牲者……』

    此時,畫面切換,出現了一位男性的臉部照片。

    他全身穿著自衛隊的制服,深深壓低的帽檐和黑色的斜紋鏡框眼鏡遮蓋了表情。

    照片的旁邊,出現了解說字幕。

    『在襲擊事件中犧牲的自衛官,菊岡誠二郎。』

    比嘉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會這樣……我沒有料到您竟是唯一一個犧牲者啊,菊先生……」

    旁邊的人點頭附和:

    「不不,確實如此……」

    這個人穿著旅遊鞋和棉質七分短褲,上衣是沒品位的襯衫,一副不合時宜的裝扮。剃的很短的頭發下,自耳部到下顎延伸著一道細細的胡須,臉上還戴著鏡片很小的太陽鏡。

    他從胸部的口袋里掏出便宜的碳酸糖果,拿出一粒輕巧地扔進嘴里,一直保持著愉快的笑容。

    「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比嘉君。反正繼續那樣的話,我也會被追究責任而不得不消失,而且正因為在襲擊事件中出現死者,才給國內的反對者們施加了壓力,迫使他們陷入困境。但是對方竟然還有防衛事務副官級別的大人物卻真把我嚇倒了。」

    「副官從美國的武器制造商那里收受了相當數量的資金呢。但是……雖然這樣……」

    比嘉將註意力繼續轉回到電視上,聳聳肩問道。

    「這樣真的好嗎?將人工Fluct Light這麼大模大樣地公開?這樣無人兵器搭載計劃就徹底完蛋了,菊先生。」

    「沒事的。只要讓美國方面知道這是能夠做到的,就可以了。」

    被突擊步槍的子彈穿透防彈衣和側腹,萬幸的是沒有傷及到內臟。比比嘉還要早些康複的拉斯指揮官菊岡誠二郎繼續微笑著。

    「這樣的話,那些武器制造商,再也不會做出以共同開發為名而強行要求技術公開的舉動了吧。無論如何,人工Fluct Light已經這麼完美了呀。看到這次見面會,他們應該也會明白的。哎呀,真是的……愛麗絲的美……已經超越人類了……」

    菊岡瞇起眼睛,透過太陽鏡看著電視中再次出現的愛麗絲的身影,似乎因為眼花而眨了一下。

    「確實如此……完全就是《Alicization計劃》的結晶啊……」

    一瞬間兩人都沈默了下來。比嘉思量著。

    這麼說起來——《拉斯》致力於《高適應性人工智能》的實現。這個計劃取每個單詞的首字母就是《A.L.I.C.E.》。而作為這個計劃完成體的少女,在Under World中也就被授予了《愛麗絲》的名字而成長起來,這種結果豈不是太過巧合了?

    如果不是巧合的話,那這里面還有什麼樣的理由呢。就像柳井一樣,是因為拉斯的哪個工作人員秘密幹涉內部的結果嗎?還是……在工作人員以外唯一一個進入了Under World的他……

    比嘉切斷了思路,轉頭看向寬敞房間里並排著的兩臺STL。

    在僅僅兩個月之前,桐之谷和人連續三天潛行的那臺機器。他現在再次躺在了同一臺機器上。

    左手腕上插著輸液用的導管,胸部位置安放著用於監視心電圖的電極。從《海龜》被送到這里的三周以來,桐人一直處於昏睡狀態,身體更是消瘦了下來。

    但是,沈睡著的他的臉上卻很平靜。嘴角邊甚至透露出了一種滿足感。

    在他旁邊沈睡著的另外一名少女——結城明日奈也是如此。

    根據STL的實時監控,兩人的Fluct Light活性一直持續著。

    並不是說來自他們腦部的所有的反應都消失了。如果Fluct Light完全壞掉的話,呼吸應該也會終止的。但是,精神活動已經降低到了極限,可以說已經很難有恢複的希望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和人和明日奈,在那個極限加速的階段,應該經歷了近兩百年的漫長時間。對僅僅活了二十六年的比嘉來說,這種質感難以想象。經歷了超過Fluct Light理論極限的漫長歲月仍然還可以保持心臟的活動,這本身就已經是個奇跡了。

    二人一被移送到六本木,就由比嘉和神代博士向他們的監護人加以說明和謝罪。除了拉斯的實體是由一部分自衛官和國防相關制造商的有誌技術者構成以外,他們當時是打算說明一切真相的。
桐之谷和人的父母,雖然傷心欲絕卻沒有失去理智。大概已經從和人的妹妹那里聽說了事情的大概吧。棘手的是結城明日奈的父親這邊。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大型企業RECT的前任董事長。他當時就大為惱怒,一副立刻就要去法院起訴《拉斯》的架勢。但令人意外的是,明日奈的母親阻止了他。

    身為大學教授的明日奈的母親,撫摸著沈睡中的女兒的頭發說道:

    ——我相信我的女兒。她是不會瞞著我們偷偷消失的。她一定會健健康康地回來的。所以,老公,我們還是等等吧。

    現在,二人的父母也在觀看記者見面會的現場直播,看著他們子女努力守護的新人類的身影。

    愛麗絲——在這人工Fluct Light堂堂正正的邁向現實世界的值得紀念的日子里,是不該有悲傷的。

    所以,請務必……醒過來。桐人君,亞絲娜小姐。

    突然,菊岡的胳膊肘撞了一下正俯身祈禱的比嘉。

    「餵,比嘉君。」

    「……幹什麼啊,菊先生?我現在正在集中精神呢。」

    「比嘉君。那個……看那個。」

    「如果是見面會的話,差不多快結束了吧。記者的提問基本上都在預想的範圍內……」

    小聲說著話擡起頭的比嘉,註意到拿著糖果盒的菊岡的手並不是指向直播畫面,而是右側的副顯示屏。

    副顯示屏上的兩個窗口顯示著兩臺STL的實時監控信息。

    漆黑一片的背景上,隱約浮現出淡淡的白色圓環。連微小的動作都沒有的這個朦朧的光,也就是沈睡著的少年和少女靈魂的殘光……

    乒的一聲。

    一個極其微小的峰,在環狀的一部突出後又馬上消失。

    比嘉睜大了鏡片下的眼睛,梗著喉嚨喘氣。

    * * *

    寬敞的記者見面會場里,再次響起了神代博士的聲音。

    『……這大概,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吧。我們沒有必要急於得出結論。今後,我們希望能夠通過假想世界,和經過漫長的過程誕生的人工Fluct Light們互相交流、感受並思考。這是本機構對正在收看直播的諸位的一種期待。』

    博士結束了演講,坐了下來。然而會場里卻無人鼓掌。

    記者們的面孔上,仍然布滿不解的疑惑。

    緊接著,又有下一位提問者舉手站了起來。

    『博士,不知道您對危險性是怎麼想的?也就是說,AI們絕不可能有將我們人類滅絕進而支配地球的想法,這種事情,您可以保證嗎?』

    如同要壓下嘆息一般,神代博士回答道:

    『除非一種情況,否則這是不可能的。那種情況就是,我們人類想要將他們滅絕的時候。』

    『但是,過去眾多的小說和電影里面……』

    在毫無意義的質疑還要繼續的同時,突然,坐在椅子上的愛麗絲一下子站了起來。提問者如同被這氣勢壓迫一般後退了一步。

    愛麗絲睜大藍色的眼睛,好像側耳傾聽來自遠方的聲音似的,視線帶著仿徨看向虛空。數秒後她吐出了一句短短的話:

    『有急事。對不起,請允許我先行一步。』

    緊接著,長長的金發翻飛,機械制的身體以最快速度走過講臺的一端,她的身影消失了。

    記者們和電視機前無數的觀眾,瞬間都啞口無言。

    急事——雖然她這麼說,但還有比記者見面會更重要的事情嗎?

    在場的記者們都沒註意到,講臺上被單獨留下的神代博士,雖然剛開始也是一副愕然的表情,但好像很快想到了什麼似的,眨了眨眼睛,大大呼了口氣,嘴角邊揚起了淺淺的微笑。

    * * *

    沒有看錯。

    兩個Fluct Light監視器上同時出現的脈沖,大概以十秒一次的緩慢周期,牢靠而堅定地顯示出波峰。

    「菊……菊先生!」

    比嘉喘著氣,望向背後的STL。

    和人和明日奈的睡顏,依然沒有變化。

    不對——

    仔細看就會發現,如紙般蒼白的兩人的面孔,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帶上血色。這是因為心臟的跳動逐漸變強的緣故。監控裝置也顯示,體溫在一點一點的上升。

    可以期待嗎?這兩個人,依靠什麼奇跡醒來,不對,是靈魂從死亡狀態下複活。

    在這之後的十分鐘,對比嘉而言,是足以和極限加速階段時的感覺相比的一段漫長時間。

    菊岡和比嘉召集起分部里空閑的成員,讓他們做各種各樣的準備。在這期間,兩個人不停地盯著顯示器,確定那兩個人的Fluct Light越來越接近正常狀態。如果不這樣的話,總會害怕那虹色的放射光就像一場夢似的消散去了。

    口服補水液和營養補給飲料之類能想得到的準備都做了,除了等待已經沒什麼事情好做。STL室的門突然打開,出現了誰也沒料到的身影。驚呆的比嘉和菊岡一起叫了出來:

    「愛……愛麗絲!?」

    穿著制服的少女本應該在六本木新城參加具有世紀意義的記者見面會,此刻她卻快速驅動四肢的制動器來到了STL旁邊。

    「桐人!……亞絲娜!!」

    愛麗絲用微弱的電子聲音呼叫著兩個人的名字,在床邊跪了下來。

    比嘉睜開眼睛,戰戰兢兢地看著電視上的直播。畫面已經切回到直播室,主持人像是精神被強烈沖擊了一般評論著見面會的主角突然消失的事情。

    「……算了,神代博士總能搞定的。」

    菊岡強做出笑臉小聲說著,關掉了電視畫面。

    確實,現在已經顧不上什麼見面會了。比嘉走到愛麗絲的身後,註視著金發少女。

    愛麗絲在沈睡於Light-Cube封裝里的狀態下,從《海龜》被移動到拉斯六本木分部,並且,被搭載到考慮了愛麗絲的外觀,在二號機基礎上加以修正的機器人三號機中,才得以在Real World蘇醒。

    就像她在記者見面會上所說的一樣,在陌生的世界里面對突如其來的沖擊,是很辛苦的事情吧。面對急遽變化的環境,她只用了三周的時間就適應下來,支撐她的應該是堅定的決心——也就是和亞絲娜和桐人重逢吧。

    如今,終於到了這個時刻了。

    愛麗絲的雙手,伴隨著輕微的馬達音輕輕擡起,握住了躺在床上的和人的右手。

    瘦骨嶙峋的手指,輕微地動彈了一下。

    低垂的睫毛也在顫動。

    嘴唇微微地張開——閉上——再睜開——

    眼瞼,慢慢地,慢慢地擡了起來。感受到了照射的燈光,黑色的瞳孔隨之也有了光芒。

    那眼睛里,還看不到意誌的跡象。快點,快點隨便說點什麼吧。比嘉這麼祈願。

    慢慢張大的嘴唇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呼吸聲。之後,這聲音伴著聲帶的震動,發出聲音。

    「…………I…………ill…………」

    比嘉的背上,有比冰還要冷的東西流過。這種聲音,和崩潰了的Fluct Light複制體發出的奇怪叫聲,特別的相似……
不對。

    「……be……………al……right.」

    持續著的,是不同的聲音。

    「It will be alright.」

    和人說的是這個,沒錯。

    寂靜無聲的室內,又有平靜的聲音傳來。

    「Sure.」

    回答他的,是在他旁邊的STL上同樣略微睜開眼睛的明日奈。

    兩人目光交匯,互相頷首。

    緊接著,和人轉過視線看到了握著自己手的愛麗絲,微笑著說道:

    「……喲,愛麗絲,好久不見。」

    「…………桐人……亞絲娜……」

    愛麗絲小聲呼喚著兩人的名字,同樣微笑著,眼神里的激動一覽無余。好像在懊惱自己為什麼沒有流淚的功能一樣。
和人用慈愛的視線看著愛麗絲。

    「愛麗絲,你的妹妹賽爾卡,選擇以深度凍結的狀態等待你的回歸。她現在沈睡在大教堂第80層的那個山丘上。」

    「…………!!」

    聽到比嘉不清楚的話語的愛麗絲不禁發抖起來,金發隨之飄搖而動。

    和人,慢慢地將手放到上半身倚靠在床上的愛麗絲的肩上……

    這才第一次把視線筆直投向菊岡和比嘉。

    在那一瞬間,比嘉內心深處,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情緒。感動?不對。也不是興趣。這是……恐懼?

    在桐之谷和人那如同黑暗一般的眼神深處,有著令比嘉戰栗的什麼東西。

    二百年。

    經歷了幾近於無限的歲月的靈魂。

    面對快要僵住的比嘉,和人說道:

    「那麼,快點刪除掉我和亞絲娜的記憶吧。我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

    =========================

    4

    我一下子睜開雙眼。

    和平常一樣,我感到有點困惑。這是哪里,現在是什麼時候。

    但是,這種不協調的感覺已經日漸淡了下去。這也就意味著,無可挽留的過去已經成為了過去。不禁為此感到有點悲傷,有點落寞。

    我瞥了一眼墻壁上的時鐘。

    下午四點。午飯後的複健治療後,我沖了個澡,然後貌似睡了一個半小時。

    病房里,夕陽透過白色的窗簾,形成了鮮明的光與影的對比。靜心聆聽,還可以聽見遠處微弱的蟬鳴。還有,由各種機械和無數的人群所產生的都市的喧囂。

    我深吸一口夾雜了暖陽和消毒藥水的空氣,過了一會又呼氣,起身從床上下來。

    橫跨過不怎麼寬敞的單人房,打開朝南的窗戶。兩手一起唰地打開了窗簾。

    被強烈的陽光照著,我瞇縫著眼睛,無意識的眺望著大都市的風光。消費無數的資源,複雜而活躍的Real World。我所誕生的世界。

    回來了啊。——雖然有這種感慨,但同樣程度的,我還想回去。什麼時候,這種哀切的思鄉之情就這麼消失了呢?

    沈思中,耳邊傳來了門鈴聲。我回過頭,說了句「請進」。門被拉開,出現了來訪者的身影。

    長長的栗色頭發紮成兩束。白色的針織衫,夏日風情的冰藍色喇叭裙,白色的拖鞋。

    就像是留有太陽的粒子的裝束,讓我不禁多看了幾眼。

    就在三天之前比我早一步出院的亞絲娜,晃了晃握在右手的小花束,沖我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稍微來晚了。」

    「沒事,我也剛剛起床。」

    我也沖她微笑,輕輕地抱住了剛進來的亞絲娜。

    亞絲娜的左手也輕輕地撫摸我的手腕和背後。

    「嗯,還是只有標準桐人君的九成啊。你有沒有好好吃飯?」

    「在吃,不停地吃。沒辦法啊,連續睡了兩個月。」

    我笑了笑,松開亞絲娜,聳了聳肩。

    「話說,我出院的日子確定了。是大後天。」

    「真的嗎!?」

    亞絲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走近已經插滿鮮花的花瓶旁。

    「那麼,我們要好好慶祝一下才行。首先是ALO,其次就是這邊了呵。」

    她輕巧地換掉花瓶里的水,扔掉已經枯萎的花朵。換上帶來的深紫色重瓣薔薇,然後將花瓶放到裝飾櫃上。

    我看著這顏色極度接近純藍的的花朵,「是這樣嗎……」,我如此想到。

    我坐到床上,亞絲娜也輕輕坐在我的旁邊。

    再次湧上心頭的鄉愁。但是,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刺痛心底了。

    我抱著倚靠過來的亞絲娜,思想飄向了記憶的遠方。

    那一天——我和亞絲娜被留在了突入極限加速階段的Under World,從繁花似錦的《終結之祭壇》起飛,穿過漆黑的沙漠,奇怪的紅色巖石林,首先和留在古代遺跡戰場的人界守備軍匯合。

    那里已經沒有了克萊因、艾基爾和莉茲等從現實世界來的援軍的身影。時間再次加速的同時,他們便已自動註銷了。

    在安慰完不停哭泣的緹卓和蘿涅後,我被索爾緹莉娜前輩介紹了年輕的整合騎士雷恩利,和他一起重新整編了軍隊,一路北上返回《東之大門》。

    結束和還在那里的騎士團副團長法娜提歐、騎士迪索魯巴特和見習騎士菲傑爾和莉涅爾緊張的再會之後,我從初次見面的整合騎士謝塔那里,收到了了時任暗黑界軍臨時司令官伊修凱恩的信息。

    暗黑界軍隊揮師回到遙遠的東之帝城,由戰爭中幸存下來的將軍重整編制,希望在一個月之後,和人界軍隊的議和中擁有一席之地。我目送毛遂自薦擔任大使的謝塔,乘飛龍飛向了東方後,便和人界守備軍全員踏上了返回央都聖托利亞的歸途。

    路邊街道和村里的居民,不知從何得知戰爭結束,和平來臨的消息,高聲歡送守備軍的離開。

    來到聖托利亞之後,每天都過得忙忙碌碌。

    自從貝爾庫利陣亡之後,成為騎士長的是法娜提歐。我一直幫助她致力於公理教會的重建,補償戰爭中犧牲的戰士家庭,和壓制戰後想要擴大權力的四皇帝家和大貴族們。在忙碌中一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在再次打開的東之大門召開的人界與暗黑界交涉會議上,我和亞絲娜見到了如今正式成為了暗黑界軍司令官的伊修凱恩。

    比我還年輕的,有著似乎燃燒起來的的紅頭發的戰士,在會場對我說道:

    ——你就是那個『綠之劍士莉琺』的兄長麼。聽說你殺了皇帝啊。

    ——我不是懷疑你啊。讓我試一下吧。

    然後我和伊修凱恩,不知為什麼在和平會議上互相交談起來……他好像很贊同似的點點頭,對我說:

    ……確實啊,你比皇帝,比我都要強大。所以,雖然不甘心,我也會承認的……你啊,最初…………的…………

    從這里開始,我的記憶似乎就中斷了。

    接下來的畫面,已經是在STL中恢複意識的我聽到拉斯的比嘉對我說『記憶的刪除已經平安完成了。』

    據神代凜子博士講,我和亞絲娜在那次達成和議之後,在Under World里持續活動了將近兩百年的時間。但是,在那漫長的歲月里,我到底做了什麼,又是怎樣避免了Fluct Light崩壞,竟然完全想不起來。更恐怖的是,在《拉斯》六本木分部里醒來後,我對比嘉和菊岡誠二郎兩位說了什麼也完全忘記了。

    亞絲娜應該也一樣。

    但是她像平常那樣,對我笑容滿面地說道:

    ——既然是桐人君的話,那一定是陷入很多麻煩事,從各種各樣的女孩子身邊逃走。

    被這麼一說我完全沒有要勉強自己想起來的意思了,但那份哀切的寂寂寥感卻遲遲沒有離我而去。

    要說為什麼的話,現在這個瞬間,Under World應該也是以等倍比率運轉著吧。大概法娜提歐和雷恩利等整合騎士們、伊修凱恩等暗黑界諸侯、還有緹卓和蘿涅、索爾緹莉娜前輩和亞茲利卡老師,都已經不在那個世界了吧……

    突然,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亞絲娜小聲說道:

    「沒關系的。就算記憶消失了,思念還在啊。」

    ——是啊,桐人。不要哭……stay cool。

    記憶深處,令人懷念的聲音回響著。

    是的。思念不僅僅只是保存在腦部的記憶部分。它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遍布全身細胞的Fluct Light網絡的深處。

    我任由滲出的淚水滑落,輕輕地撫摸著亞絲娜的頭發回答:

    「是啊。一定……總有一天還會相見的。」

    充滿了安寧和靜謐的時間又持續了幾分鐘。

    緩緩西下的落日,慢慢賦予白色的墻壁更深的色彩。某一瞬間,歸巢鳥兒的影子在其上劃過。

    再次響起的門鈴聲打破了沈默。

    我輕輕地歪頭,這個時間里應該沒什麼來訪的預定。沒辦法,我把手從亞絲娜肩膀上拿開,問道。

    「請進。」

    嘩,輕輕打開拉門的同時,傳來那令人懷念並且有點討厭的聲音。

    「哎呀呀,終於要出院了啊,桐人君。我們不慶祝下不行啊。……哎呀,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啊?」

    我嘆著氣開口回答:

    「……菊岡先生,我決定不追究你為什麼知道安岐小姐剛剛對我講的出院通知了。」

    前總務省虛擬課職員以及前二等陸佐,偽裝企業拉斯的前指揮官•菊岡誠二郎的裝束和前兩天惡趣味的裝扮天差地別,輕快地進入了病房。

    明明是大夏天卻上下身均是高級西裝,連領帶都一本正經的系好。短頭發整整齊齊地攏到後面,臉上架著無框的細眼鏡,卻無一絲汗滴。

    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副在外企任職的精英商務人士的模樣,然而那令人不愉快的笑容和右手提著的看起來很便宜的紙袋泄露了他的秘密。

    菊岡拿起手中的紙袋對我說道:

    「這個,算慰問品啦。我都不知道拿什麼東西給你補充體力,很迷茫呵。最後害得凜子博士都說,我求求你好啦,你隨便買點什麼市面上的東西算了。但是,要是恢複身體健康的話,沒有比發酵食品更好的啦。我找了很多東西來的哦。先是琵琶湖的鯽魚壽司,現在啊這種鰒魚都捕獲不到了,就算想買也買不到啊。還有沖繩的豆腐乳啦,跟老沖繩燒酒一塊喝最好了。最好的,就是這種幹酪啦。這可不是普通的幹酪啊。是從法國進口的,讓哭著的小孩都能沈默下來的水洗軟質奶酪,那個埃波瓦斯奶酪哦。每天都是用酒泡過以此讓它成熟,然後表皮上就會繁殖出最好的微生物,那種香味,可是會讓你吃驚的哦……」

    「冰箱。」

    我打斷菊岡帶著如夢似幻的表情進行的滔滔大論,指了一下病房的一角。

    「哎?什麼?」

    「禮物,謝謝了。冰箱,在那邊。」

    「呃,還是打開吧。」

    「這個房間的窗戶,是封死的!你把那種東西打開到底要怎樣啊。」

    嗅到了從紙袋里散發出來的那些味道,亞絲娜捂住嘴巴一步步後退。菊岡一副可惜的表情,將禮物放入冰箱,坐在了來客專用椅子上。

    他眼鏡後面的臉上浮現和往常一樣的笑容,兩手交叉於並攏的雙膝上。

    「哎呀,真是好啊。仔細想一下,桐人君,自從在上上個月你被『死槍事件』的共犯襲擊負傷以來,身體就陷入了沈睡狀態啊。總共一周時間的複健,可以恢複到這種程度,真厲害啊。」

    「啊……算了……我應該說一句,承蒙照顧了。」

    我抱著胳膊說了一句。

    因為襲擊事件,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之所以能夠恢複,是因為通過STL進行了Fluct Light恢複治療。但是,這個男人,單單為了這個,就把我從入治的醫院用冒牌救護車偷偷運走,並且用直升機將我送到了位於伊豆群島近海的《海龜》。

    我明白這一切根本沒有經過正規手續。既是因為針對我的STL治療需要爭分奪秒,也是因為《拉斯》和STL這種為了極度秘密的實驗而存在的組織和設備不能曝光。所以,我當然感激為救我而出險招的菊岡。

    ——但是。

    「……吶,菊岡君。我第二次進入Under World的時候,記憶屏蔽失效了,像現在的我一樣在森林里醒來,真的是計劃外的事情嗎?」

    「當然。」

    菊岡收起臉上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時候,我們完全沒有將現實世界的你投入到Under World的想法。是因為模擬出現了歪曲的緣故吧。實際上,與其說是歪曲,不如說是你修正了已被柳井汙染的世界的行進軌道……」

    「不過你們也沒想到那個須鄉的部下會潛伏到《拉斯》內部吧。」

    我稍微看了一下站在旁邊的亞絲娜。

    亞絲娜的語氣里透出和剛才不同的憎惡之情,手掌覆上裸露的手腕低語道:

    「我一想到有好幾個小時在那個鼻涕蟲男所在房間的隔壁完全潛入就很害怕。而且他還襲擊了比嘉先生……我真的希望將他逮捕,讓他坦白一切後加以懲罰……」

    「但是,那個人最後死掉了,對我們來講反而是幸運的吧。」

    菊岡靜靜地接下了亞絲娜的話語。

    「如果那個男人……柳井順利和襲擊者會合,逃到美國,就無法指望他遵守和客戶方,也就是NSA和格羅金DS之間的口頭約定。而且,一旦他吐露出STL和人工Fluct Light相關的知識和手法就會被處理掉吧。美國軍工企業的黑暗面,不是一個人就可以搞的定的。」

    「你是為了這個,才策劃了自己的死亡嗎?」

    「嗯,算是吧。」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以一己之身單挑強敵的男人,攤開了雙手笑了笑。

    面對這種淡然的態度,亞絲娜不禁問道:

    「……從今以後,您要怎麼做呢?拉斯的正式負責者,應該是換成凜子博士,您從此也不怎麼會在六本木分部露面了吧?」

    「不用擔心。我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眼下要傾盡全力做好《海龜》和Under World的保護工作。」

    我突然想到了想要詢問的話題,不禁探出身去。

    「嗯,對了。Under World今後會怎麼樣……?」

    「……情況,很不樂觀。」

    菊岡君修長的雙腳交叉了一下,稍稍閉住眼睛。

    「《海龜》現在,還是繼續被停泊和封鎖在遭受襲擊時的伊豆群島近海。船里只留下了監控核反應堆的幾位職員。那片海域被嚴格警戒起來,誰都無法靠近……這麼說的話倒是有傳聞,打算暫時將它擱置起來。國家也很難決斷啊。」

    「擱置……?」

    「說實在的,政府應該是希望立刻將《拉斯》,不,海洋資源勘探研究機構解體,把人工Fluct Light的相關技術置於他們直接掌控下的。因為,如果能量產Fluct Light的話,就可以獲得大量的低成本勞動力,這可是就連中囯的大規模工廠都無法與之抗衡的那種程度呢。但是,如果這麼做的話,那次襲擊占領事情的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吧。事件的背後黑手是美囯的NSA和軍事企業,而且收受賄賂凍結了宙斯盾艦行動的是現任防衛事務副官,這可是巨大的醜聞吶。資金甚至流向了一部分執政黨的議員,他們和囯內的大規模武器制造商們也有互相勾結。如此全部曝光的話,政府的骨架也會動搖啊。」

    隨著他談到嚴峻的形勢,菊岡的表情也漸漸充滿疑慮。

    「只是動搖……嗎?」

    「是,就是這樣。這種動搖,應該不會發展到徹底覆滅吧……不管是政府還是執政黨,總會割舍得下防衛事務副官和幾名議員的。但同時,《拉斯》也會被解散,相關技術也會被所有財閥旗下的大企業拿走吧。愛麗絲會被接收,《海龜》的Light-Cube集群也會不可避免的被格式化……」

    「怎……怎麼會!」

    亞絲娜不禁喊出聲音。榛色的瞳孔里,憤怒的火星在閃動著。

    我伸出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催促菊岡君說下去。

    「如何避免這種事情發生,你應該心中有數了吧?」

    「與其說是計策……不如說是希望吧。」

    菊岡的嘴角,少見地露出坦誠的笑容。

    「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在與政府周旋的時間里,形成對我們有利的輿論。也就是說,承認人工Fluct Light的人權。為了這個目標,就要讓現實世界的人們,盡可能的和人工Fluct Light多多交流。《The SEED》連接體的存在意義,就在這里。」

    「……這樣……啊。」

    「但是,連接Under World人和The SEED連接體的大容量連線的存在是大前提啊。現在,《海龜》使用的衛星線路被國家切斷了。我今後會努力恢複線路。記者見面會就是先行確定的一項。現在應該還有一段時間。」

    「線路啊……」

    我擡頭看著窗外橘紅色的天空。

    在那片火燒雲的遠方,有無數的衛星在各自的軌道上行進。但是說到能和Under World進行通信的大容量線路,其數量恐怕相當有限。菊岡的計劃有多渺茫也不言自明。

    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區區高中生的我已經無能為力。只能去相信,去拜托了。

    我收回了視線,擡步向前,低頭說道。

    「菊岡先生……拜托了。請保護Under World。」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的。」

    菊岡君站了起來,輕輕笑了下。

    「對我而言,Under World,現在已經是我賭上人生的夢想了。」

    菊岡和來的時候一樣,如風一般匆匆離去,只留下了漂亮的紙袋。

    亞絲娜短短呼了口氣說道:

    「無論態度還是說話,看起來都很正派很可靠……但為什麼我總感覺菊岡先生的品性內隱瞞著什麼呢。」

    「當然了,有好幾層呢。」

    我輕輕笑了下,坐在了床上。

    「雖然那麼說,菊岡先生還是沒有放棄的。他想讓自衛隊配備搭載人工Fluct Light的囯產戰鬥機。」

    「嗯……啊!?」

    「當然,強行搭配AI的事情已經不會再做了吧。但是,讓Under World人主動就職又如何呢?整合騎士和暗黑騎士,本來就是天生的戰士吧。」

    「啊……是嗎……嗯。」

    亞絲娜陷入了沈思,我也開始了推測。

    菊岡誠二郎真正的動機,這大概是如今的我完全無法想象的東西吧。不僅限於政治和國防,說不準還有和茅場晶彥一樣遠大的什麼目標……

    「啊,糟糕!已經這種時候了!」

    「嗯?會面時間,不是還沒過嗎……」

    「不是這個,今天開始的。ALO的,九種族聯合會議!」

    「啊……這樣啊。」

    我打了一個響指。

    在上個月的,《海龜》襲擊事件的時候。

    敵人不停出現,為了對抗敵方指揮官PoH從囯外大量投入的VRMMO玩家,日本囯內的VRMMO玩家大約兩千人,將角色轉換到Under World進行殊死的救援。結果他們只剩下幾百人,幾乎遭到滅頂之災,在精神上也受到了很深的創傷。

    今天將要隆重召開的大會,是要對加入義勇軍的這些人進行事實報告。作為當事人中的當事人,我和亞絲娜當然一定要參加。

    「嗯,沒時間回家了——」

    有意無意的嘟囔了一聲,亞絲娜從隨身的大手提袋里里抽出AmuSphere。

    「沒辦法了,我就在這里登錄吧。」

    「…………」

    我眨眨眼,忍不住說道。

    「……那個——亞絲娜小姐,我怎麼感覺你從一開始就是這個打算呢……」

    「哪有,我這是為了以防萬一,不要這麼斤斤計較嘛!」

    亞絲娜撅起嘴巴嘖嘖的笑著。突然就像打算把我悶住一般撲倒在床上。

    希望安岐小姐不要來測體溫啊,這麼想著的我將雙手繞到亞絲娜細細的腰肢後面,把她抱緊。

    一瞬間,寂靜中只有互相的呼吸聲。

    被丟棄在Under World里的我和亞絲娜,用怎樣的手段度過了大大超越Fluct Light極限的二百年時光,我已無從得知。

    大概或是像Administrator那樣沈睡了相當長的時間,或是依靠內部的STL操作不斷清理自己的記憶吧。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正是因為有亞絲娜在身邊,我才可以在保持自我的狀態下回到這個世界。

    通過緊貼的肌膚,我好像聽到了亞絲娜的聲音。

    ——不管去哪個世界。無論經過多少時間。

    ——永遠,在一起……

    「……啊,是啊。」

    我小聲說著,帶著輕笑撫摸著亞絲娜的頭發,輕輕戴上了AmuSphere。

    系上安全扣之後,我也同樣著裝。

    互看一眼,輕微的點下頭,我們同時唱出指令。

    「Link Start.」

    =========================

    5

    「爸爸——!!」

    一登錄上,小小的身影就興沖沖的跑了過來,我伸出兩手抱住她。

    因為我高高地托起她,直到胸口,她的聲音像貓咪似地從喉嚨發出,用臉頰不斷地蹭著我的臉。

    自從被許可使用AmuSphere一周以來,我們每天和都會和身為Top-Down型《強AI》的女兒——唯見面。但是,每次見都覺得這孩子越來越會撒嬌了。

    當然,盡管如此,我也完全沒有要呵斥她的想法。無論如何,唯不停尋找失蹤的我,預測到襲擊《海龜》的那些人會利用別囯的VRMNMO玩家並謀劃對抗手段,可以說異常活躍。

    大概是暫時撒嬌撒夠了,白色的連衣裙化成光粒,與此同時,出現了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妖精。它鼓動透明的翅膀飛舞向上,輕巧地停留在我的左肩上。

    我,再一次註視著「我的家」——位於ALO內新艾恩葛朗特第22層的,林中木屋。

    雖然我每晚都會來到這里,但是,悸動於內心深處的懷念從來沒有少過。

    說不準是因為,在Under World我曾和愛麗絲一起度過了半年,這個房子和露莉德近郊的小屋有些相似。當時,我的精神活動幾乎停止,記憶也變得不太清晰,但每天曾有過的親切觸感,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晰地感覺得到。

    那個時候,每天都會拿來食物的愛麗絲的妹妹賽爾卡,為了和愛麗絲重逢選擇了將自己完全凍結。我在記憶被刪除之前,好像曾將此事告知了她。

    從那以後,愛麗絲雖未曾言語,但是每天都期盼著能夠回到Under World吧。我,也希望早點幫她實現願望。但現在,連接到被封鎖在伊豆群島近海的《海龜》的線路還不存在。只能等待菊岡的計劃有所成就了。

    我吐了口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將唯放在肩上回過頭去。

    好像看穿了我所有的感慨似的,水色頭發的亞絲娜滿面微笑,牽著我的手離開了家。

    Alfheim的夜色漸漸消散。借著從外部射進來的晨光,我們展開布滿陽光的翅膀,一下子飛了起來。

    在世界樹的根部,大大的圓丘周圍,眾多的玩家已經聚在了一起。

    在其中一角,我看到了平日熟悉的容顏,緩緩降下。

    「好慢啊,桐人!」

    克萊因的拳頭在我著地的同時擊出,我也輕輕出拳還擊。

    還是跟原來一成不變的,沒品位的頭巾下浮現出來的是不懷好意的笑容,用一直不變的嘲笑的口調說道。

    「在這里可用不了《瞬間移動》,你該在多預備點時間早點過來啊,勇者大人喲。」

    「那個不是瞬間移動,是超高速飛行術。」

    「一樣啦一樣!!」

    他沖著我背部一陣猛擊。

    旁邊,挽著胳膊站立的艾基爾,也向我伸出巨大的拳頭。啪的一下打完招呼後,這家夥胡子拉碴的臉孔也露出了一副奸笑。

    「在那邊用慣了那麼牛的賬號,回到這邊會不會變得很弱了呢?會議之後,用比較輕的東西也可以啊。」

    「嗯……」

    聽到這句話的我不禁一震。現在如果展開戰鬥的話,似乎確實很可能會忘了在這邊不能用心意進行攻擊和防禦,而光在那邊憑借氣勢揮劍的樣子呢。

    「……這……這邊才是,等下讓你們見識一下我在Under World掌握的絕技,好好期待吧。」

    總之先逞強一下,轉頭發現在那里的是搖晃著黃綠色馬尾辮的莉琺,以及在肩上背負著長弓的詩濃的笑容。我一個一個的,和他們擊掌打招呼。

    和他們兩個人,則當然從蘇醒後就見了幾次面。

    我從莉琺……直葉那里聽說了她幫助半獸人的族長利爾皮林一起戰鬥的始末。我實在沒有辦法將那個邊摸著頭邊說「加油啊」以及哇哇大哭的形象和給Dark Territory將士留下強烈印象的『綠之劍士』那充滿鬼魅氣息的戰鬥身影聯系起來。但是,同時我也深深地明白。無論怎麼說,直葉在我放棄修行之後傾全力於劍道上,是真正的劍士。

    半獸人一族在和議上說,他們將永遠等待首次將他們稱為人類的綠之劍士的再臨。這個意誌,在經過二百年之後,也會毫不變質的傳遞下去吧。

    詩濃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和加百列•米勒單獨戰鬥的情形。那個男人就是在GGO個人戰中打敗詩濃的沙多拉撒本人。在加百列的心意攻擊下陷入麻痹狀態,意識都要被吸收的時候,是『護身符』保護了她。

    至於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她怎麼也不對我說,我也告訴了詩濃我和加百列戰鬥的結果,以及在現實世界中的他的末路。

    在襲擊者們撤退之後,第一STL室里,加百列和另一個敵人——『微笑棺木』的首領PoH雖然已無蹤跡,但是從STL的日誌可以了解到很多情況。

    首先,加百列•米勒在和我戰鬥之後,Fluct Light大部分似乎因受到了大量信息的沖擊而消失,之後心臟也停止跳動,可以說確定死亡了。

    PoH的情況有點複雜。那個家夥在極限加速階段開始以後,以內部時間計算的話大概保持了十多年的精神活動。在這之後,Fluct Light的活性逐漸降低,又經過三十年之後理性活動就消失了。

    這是很恐怖的想象,我和PoH戰鬥的時候,為了防止他因死亡而註銷並再登錄,將他的肉體轉化成了樹木,就把他擱在那里。也就是說,那個家夥在皮膚感覺以外所有的外界感受方式都被截斷的情況下,在黑暗中度過了幾十年。姑且不論理所當然的Fluct Light崩壞,就算肉體還或者,也不可避免的會變成廢人——這就是比嘉所說的話。

    雖然是間接性的,但我無疑奪去了他的姓名。然而,就算這是罪孽,我也不想後悔——那樣做,是對同樣被我殺死的Administrator,以及帶著信仰殉難的眾多Under World人的巨大褻瀆。

    我將與兩人深切對視的視線移開,和站立在旁邊的莉茲貝特以及西莉卡挨個握手。

    「那個時候,說服援軍諸位的是莉茲吧?你的演說,我沒有聽到啊。」

    這麼一說,莉茲貝特抓住粉紅的頭發,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演說什麼的,也沒那麼大架勢啦。那個時候已經上頭了……」

    「很厲害啊。很是鼓舞人心啊!」

    莉茲貝特一下子抓住了擦進來的西莉卡的三角耳朵。

    「西莉卡,也謝謝你啊。」

    見我這麼說,小個子的馴獸師靦腆的露出了可愛的小虎牙。

    「那個,那麼,給我獎勵吧。」

    話音剛落地,她一下子抱緊了我。在她右肩上的水色小龍畢娜,唧唧叫著撲騰著翅膀,飛到我的腦袋上來。

    「啊,餵!你做什麼呢!」

    莉茲貝特抓住了西莉卡的尾巴。呀!奇怪的叫聲讓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看了一下,不知什麼時候,周圍的人群已經好幾層了。

    朔夜的周圍,是Sylph的玩家們。艾麗莎•露的背後是Cait Sith玩家。尤金率領的則是Salamander玩家。我還看到了修奈,約翰等瞌睡騎士的身影。

    ——回來了。

    在這一瞬間,從在六本木分部醒來後,最強烈地這樣感覺到我回來了。

    但無論如何,這都談不上是皆大歡喜的結局。Under World的未來不甚明了,另外如何改善與中美韓三國VRMMO玩家不斷惡化的關系等,這些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堆積如山。

    莉茲貝特一邊和西莉卡玩鬧,一邊空下右手,小聲對我問道:

    「……Under World內喪失的道具能否複原,有消息了嗎?」

    「啊……嗯。」

    一直生機勃勃的臉上,有點陰沈。

    從ALO和GGO等諸多The SEED世界轉換到Under World前來救援的玩家們,雖然不少都喪身戰鬥之中,但幸而沒有失去賬號,重新轉換回了原本的VRMMO中。

    然而遺憾的是,戰場上被破壞或是奪去的武器和防具並沒有恢複。這些都是無法輕易入手的稀有道具,如今莉茲貝特等人正在向各個VRMMO運營公司詢問是否能夠複原數據。

    「……幾乎所有的運營都表示伴隨轉換的道具丟失責任自負。不過,如果Under World服務器內留有數據的話就有複原的可能性,如今我正在向比嘉先生進行確認。但那也要等到線路再次能夠連接……」

    「是嗎……。不過,既然是比嘉先生的話也許能做點什麼。然後……中國和韓國玩家的情況呢……?」

    「相當困難。」

    莉茲貝特的表情又黯淡了下去。

    「相當殘酷的戰鬥啊……但是……那個引發他們憎恨的原因,有說法認為我們也有責任。因為日本這邊將《The SEED連接體》切斷了一切與外部的聯系。所以這次,有人認為應以重開對話為契機,開放國外對ALO的訪問。今天,主要是針對這個進行討論的。」

    莉茲貝特用淡淡的微笑結束了談話,我點了點頭。

    「嗯……隔閡,雖然使關系惡化了,但反過來卻不是這樣……」

    腦子里面,不禁浮現出那阻隔了Under World人界和暗黑界界數百年的《終結山脈》。

    我眺望著Alfheim模糊的地平線,又將視線移回到根部。連接到內部圓丘的大理石拱門處,已經聚集了很多玩家。

    「快,我們也去吧。」

    在催促周圍的朋友,跨出一步的時候——

    突然,提示ALO外有人呼叫的鈴聲在腦內響了起來。

    「啊,電話來了。抱歉,你們先走好了。」

    我走向點點頭開始移動的亞絲娜等人的反方向,點擊通話圖標。

    「你好?」

    傳來的,是讓人懷念的聲音。

    『……桐人。是我,愛麗絲。』

    「愛麗絲!啊……好久不見。確實,我聽說今天你也會來參加會議……」

    『關於那個……抱歉。我現在出席的聚會,還沒有結束……。請幫我對大家說一句對不起。』

    「……是嗎?」

    我不由得嘆息了一下。

    作為世界上第一位真正通用AI的愛麗絲,為了給現實世界的人們留有存在的印象,連日出席各種招待會和聚會。雖然神代博士為此向她道歉,她本人也明白這是迫不得已,但是每天都像展覽品似的展示給別人看,對高傲的騎士來講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明白,我會對大家好好解釋的。愛麗絲,不要太勉強自己了,不喜歡的話直說就可以了。」

    『……我是騎士啊。不管任務是什麼我都會完成的。』

    雖然是如此毅然的話語,但我總感覺她不像過去那樣充滿鬥誌了。然而,如今的我能為她做的事情也不多。

    『那麼桐人……再見。』

    「嗯。那麼,拜拜。」

    我這麼說著,準備掛斷電話。

    在我的手指碰到按鈕之前——

    『桐人……我……似乎枯萎了。』

    傳來她的輕聲細語,不等我作出回應,語音通話就從她那一側掛斷了。

    =========================

    6

    比嘉健已經來回迷茫了近一個小時。

    為是否應該按下放在膝蓋上的,用舊的鍵盤右側已被磨光了的Enter鍵而迷茫。

    位於東五反田的自宅八疊間公寓里,被學生時代就堆積起來的機器占據了相當多的空間。這些機器散發的熱量,用一臺舊式空調根本沒法處理掉,因而屋子里面相當熱。因為本身也會產熱所以沒有安裝照明設備,黑暗的空間里只有紅、綠、藍的LED燈如星星一般閃動。

    蹲在椅子上的比嘉對面,放在暖爐上的32英寸顯示器正發出模糊的光。畫面沒有什麼變化,只有一個黑色窗口顯示在虛空中。

    比嘉在發出不知是第幾十次的嘆息後,把後背靠在椅子上。已經生銹了的椅子發出軋軋的聲音。

    和拉斯的技術人員說自己只是回家換衣服,但再過三十分鐘就必須得回到拉斯的六本木分部去了。神代博士現在代替『死掉的』菊岡二佐每天忙於對外業務的處理,因而比嘉現在已經成了《Alicization計劃》的實際負責人。

    然而,如果利用這個立場從分部偷偷拿出來這個『東西』的事情被知道了的話,肯定會被怒斥——不,是停職吧。

    這個『東西』現在正放在暖爐的右邊,和一個奇怪的裝置連接著。手工制造的骨架,主板和配線都亂七八糟地堆起來的這個裝置,毫無疑問是這個房間里價值最高的東西。這是在被封鎖的《海龜》以外,只存在於愛麗絲的機械身體中的,Light-cube用連接裝置。

    而與這個裝置連接的『東西』,是邊長六厘米的黑色金屬制正方體。

    比嘉註視著正方體的冷色光澤。

    「……根本不可能動起來的。」

    比嘉低聲說道。

    「毫無疑問馬上就會崩潰的。連我和菊先生的複制體都這樣了。保存在Light-cube里的人類靈魂絕對無法接受自己是複制體這個知識的。哪怕……哪怕這個也……」

    比嘉沒有把話說完,而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的指尖,按下了鍵盤上的Enter鍵。

    程序啟動。全塔式機箱內置的大型散熱風扇也開始加速轉動。

    顯示器上的黑色窗口中央,如同星辰誕生一般,慢慢出現了虹色的放射光。

    無數的波峰尖銳而強力地貫穿黑暗。搖晃著,震動著,放出光芒。

    最後,從顯示器兩側放置的揚聲器發出了在靜寂中清晰可聞的聲音。

    『對面的人,大概是比嘉先生吧?』

    比嘉咽下唾沫,嘶啞地回答道:

    「啊……是我。」

    『並沒有把我……刪除掉吧。正確的來講……該說是複制嗎?』

    「根本……不可能刪除掉的吧!」

    比嘉如同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般低聲喊著。

    「你可是度過了兩百年時間的第一個Fluct Light啊!不……可以說,是人類史上活了最長時間的人了!根本就不能刪除啊……對吧,桐人君!」

    帶著手心被汗水浸濕的感覺,比嘉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窗口上方顯示的數字飛快地記數。三十二秒……三十三秒。

    桐之谷和人——正確來講,應當是在Under World內度過了近兩百年的極限加速階段後,蘇醒了的他的Fluct Light複制體,已經認識到自己是被複制的存在了。

    到目前為止的實驗里,意識到自己是複制存在的複制體的言語和行動都無一例外的失去了冷靜,陷入恐慌,喊出奇怪的聲音後就崩潰了。比嘉咬著牙等待著揚聲器傳來的回答。

    幾秒鐘後——

    『……倒是也想到,會有這樣的情況了……』

    靜寂中的話語如同低聲沈吟。

    『比嘉先生,複制了的就只有我的Fluct Light嗎?』

    「啊……是的。記憶刪除操作的過程中,在菊岡二佐和神代博士的眼睛底下偷偷進行複制作業,但能複制你一個人就是極限了……」

    『這樣嗎……』

    在又一次漫長的沈默後,封存在Light-Cube內的複制意識以極為平穩的話語說道:

    『我和王妃……也就是亞絲娜說過,假設會出現這樣的狀況要怎麼辦。亞絲娜說,如果被複制的只有她自己,那麼就立刻刪除掉;如果兩個人都被複制,那麼就在所剩不多的時間內,就將我們兩人為Real World和Under World的融合使用吧,她是這樣說的……』

    「那……只有你一個人的情況呢?說過要怎麼辦嗎?」

    如同被引誘上鉤一般詢問的比嘉——

    聽到傳來的回答後,感覺到輕微的戰栗。

    『只為Under World而戰鬥。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我是,那個世界的守護者。』

    「戰……戰鬥……?」

    『Under World現在正處於非常不穩定的狀況下。是這樣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

    『那個世界,在現實中的這一側,可以說是令人傷感般的無力吧。能源、硬件、維護、還有網絡……不得不依靠各種各樣的基礎設施和維護人員。而且,還得不到長期的安全保障。』

    時間已經遠遠超過了兩分鐘。然而,複制體的語氣仍然如此冷靜,看不到任何崩潰的跡象。

    比嘉伸直靠在椅子上的後背,無意識地反駁道: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吧。Under World的實體,也就是Light-Cube Cluster,根本沒法從《海龜》拿出來。而且那艘船現在處於國家管理之下,如果政府下決定的話,哪怕明天就關掉動力並將整個集群格式化這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

    『反應堆的核燃料還能堅持多長時間?』

    比嘉被突然提出的,意料之外的問題嚇住,眨了一下眼睛。

    「嗯……那個,那個原本是給核潛艇用的壓水堆……只用來維持集群的話,大約還能工作四五年……」

    『那麼,原則上在這個期間就不需要補給燃料了。也就是說,只要防止來自外部的幹涉,就可以讓Under World存續,是這樣吧?』

    「但、但是,你說防止什麼的……《海龜》根本就沒有任何武裝啊!」

    『我說了,我會戰鬥。』

    沈穩但卻如同鋼鐵之刃一般的聲音響起。

    「哪怕……說要戰鬥……現在《海龜》已經和衛星線路切斷連接,根本沒法與其進行通信……」

    『有線路。肯定有。』

    「在,在哪……!?」

    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探出身子的比嘉,聽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希斯克利夫……不,茅場晶彥。需要那個男人的力量。首先,必須找到他的行蹤。比嘉先生……可以幫我一下嗎?』

    「茅……茅場前輩……!?」

    他應該死了……不,該說是死了兩次。

    第一次是在長野的山莊。第二次,則是在《海龜》的動力室。

    然而,茅場晶彥的思考模仿程序所潛入的仁右衛門的軀體,卻突然消失了。

    「還……活著嗎……」

    呻吟著的比嘉已經忘了確認窗口上顯示的時間,心不在焉地想著。

    到底會怎麼樣呢。

    過去本應是仇敵的,茅場晶彥的複制體,以及桐之谷和人的複制體。這兩個……不,該說是這兩個人,如果相會的話,會引發什麼樣的事情呢。

    如果說……我、打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的蓋子的話……

    一瞬間腦海中掠過這樣的思考,但很快就被壓倒性的興奮感趕走了。

    想看到。想知道這之後的更多。

    比嘉重重吸了一口氣後呼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明白了。過去的聯絡方式應該還有幾個……發一下加密信息看看吧……」

    已經不可能回頭了。

    緊緊閉上眼睛,將兩手在T恤上擦了一下,比嘉開始快速敲打鍵盤。

    窗口中收納不下的巨大放射光,如同註視著比嘉的指尖一般周期性搖曳著虹色的光輝。

    =========================

    7

    我環視著時隔兩個月後歸來的,自己的房間。

    毫無裝飾氣息的電腦桌和壁掛架。鋼管床。單色窗簾。

    在感到懷念之前,就被這大煞風景的房間搞得啞口無言。必須加以修正。從主觀感覺上說,已經有兩年八個月沒見到這個房間了。我在Under World內過了兩年半多一點的時間。

    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宿舍里,配置了精致的木質家具和漂亮的絨毯,墻上掛著畫,此外還有鮮花,讓我大飽眼福。
不止如此,隨從我們的蘿涅和緹卓,還有……優吉歐的笑容,一直都在我的身旁。

    明明思念已經改變了,但胸中的這份痛楚仍然如此鮮明,讓我不禁哽住喉嚨。

    將手中裝滿換洗衣物的大包扔到椅子上,前進幾步,坐在床上。身體慢慢橫躺下來。大概是剛剛被曬幹的床單上傳來太陽曬過的味道。

    閉上眼睛。

    耳中深處,又回響起微弱的聲音。

    ——要睡午覺的話,可就完成不了神聖術的作業了。又要讓我幫著寫嗎?

    ——對了,剛才教給我的劍技還需要下點功夫呢。一會得去修煉場了。

    ——啊,又跑出去買點心了!要幫我帶一份啊!

    ——餵,起來了,桐人。

    ——桐人……

    我慢慢翻過身體,將臉埋在枕頭里。

    之後,從《拉斯》六本木分部醒來後一直在壓抑的感情,終於如決堤般洶湧而出。

    緊抓床單,咬著牙齒,大聲哭了出來。就像小孩一般流出眼淚,顫著身體,只是這樣號哭著。

    比起這樣——

    比起這樣,還不如將所有的記憶都刪除掉好了!

    把從一個人在森林里醒來,沿著小河前進,被斧子的聲音引導,在黑色的巨樹下和那個少年相會的那個瞬間開始的兩年半內的記憶全都刪掉好了!

    不論我怎樣哭泣,眼淚都絲毫沒有枯竭的跡象。

    接著,響起了像是在克制自己一般的敲門聲。

    我沒有回答。隨著旋轉把手的聲音,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就這麼把臉埋在枕頭里的我的頭旁邊的床稍微沈了下去。
手指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

    頑固地拒絕做出反應的我,聽到了溫和但卻有著直通內心的聲音。

    「吶,哥哥,可以和我說說嗎?那個世界發生的,所有快樂和悲傷的事情。」

    「…………」

    我在好幾秒內都一言不發。

    之後,才慢慢轉過身來。被淚水滲透的視線,捕捉到了直葉——我唯一的妹妹的笑臉。

    我回來了。和這個家,和親人們在一起。

    過去已經成為了過去,但現在還要繼續。只是一心向前,再向前。

    閉上眼睛,拭去淚水,我顫抖著開口了。

    「…………最開始在森林里相遇的時候,那家夥還只是個樵夫呢。雖然難以置信,他卻砍倒了在三百年內經歷了好幾代人都要砍倒的那株巨杉樹……」

    我結束複健回到家里,是2026年8月16日。那天夜里,我整整一晚都在向直葉敘述著在Under World里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個電話叫醒。

    電話是拉斯的六本木分部打來的,通知我愛麗絲失蹤的消息。

    8月17日,星期一上午九點。

    「失……失蹤!?失蹤的意思,是信息消失了麼!?」

    還穿著T恤衫和短褲的我緊緊握住攜帶終端。

    通話另一側的神代博士,以強壓住緊張感的聲音回答:

    『不……是整個機械身體失蹤了。根據監控攝像顯示,昨天晚上21點左右,她似乎自己解除了安全鎖,瞞著警備員到外面去了。』

    「自己走出去的……嗎……」

    我這才吐出一口氣。

    現在因愛麗絲的存在而感到不快的勢力在日本國內就已經兩手都數不完了。此外還有帶著利益、宗教、信條等各種認知而打算將她破壞掉的人,這些人的數量根本無從推測。如果被這幫人強行奪走的話,無法使用劍技和神聖術的她,可以說毫無自我保護的手段。

    拉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現在在六本木分部設置了如同要塞般堅固的警備制度。然而,這個警備制度卻有一個盲點,那就是愛麗絲自己失蹤——是這樣嗎。

    接下來,就是愛麗絲為什麼會做出這個舉動嗎——

    一周前在ALO的通話,斷線前她說的那句簡短的話又在腦海中浮現。

    通話的另一側,神代博士對無言的我沈痛地說道:

    『我也很擔心愛麗絲在過重的負荷之下會出現怎樣的情況。但是好幾次我們問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的時候她都帶著笑臉搖頭拒絕了……』

    「大概是……這樣的吧。那個驕傲的騎士不可能對他人說出什麼軟弱的話的。」

    『但只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你……桐之谷君,我覺得愛麗絲毫無疑問會立刻和你聯系。所以……雖然你剛剛出院,非常不好意思……』

    我趕緊向話尾開始含糊不清的博士回答:

    「嗯,我知道了,沒問題。如果有郵件或電話的話,會馬上趕過去的……但是,博士,愛麗絲現在能夠進行那樣的長距離移動嗎?」

    『我們也很擔心這個問題。如果只依靠內部電池,從完全充電開始計算,步行大約可以走八小時,如果是跑的話大概到不了四個小時。如果,在六本木周圍的什麼地方動不了了……然後又被什麼不友好的人找到的話……』

    「她的外表可是那樣啊……」

    這可是讓我湧起新的不安的因素,我不禁皺起眉頭。愛麗絲炫目的金發和接近透明的肌膚,以及將矽制外裝構造起來的工作人員賦予的精致的美貌,不論是不是機器人都會引人註目。

    『現在手頭沒有工作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已經出去找了。此外我們也在關註網絡上的留言,還潛入了公共監控攝像頭網絡檢查錄像。』

    「那麼,我馬上也到那邊去吧。有聯絡的話,我立刻趕過去比較好。」

    『如果這樣的話就幫大忙了。拜托你了,桐之谷君。』

    博士趕緊掛斷了電話。

    我從衣櫃里找出適合出門的衣服,也不管外表整齊與否就拿著背包、攜帶終端和摩托車的鑰匙從房間里跑了出去。

    沖下樓梯的時候,一樓一片寂靜。休盂蘭盆節假期的老爸和母親出了門,直葉正在劍道部進行晨練。今天晚上四個人要為我順利出院舉行慶祝,但現在已經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了。

    把從冰箱里拿出橙汁一口氣喝掉,嘴里叼著直葉做的面包圈,我就這樣沖向門口。剛穿上鞋子,手握住門把手的時候,卻響起了門鈴的聲音。

    一瞬間,我仿佛心臟都要跳出來了。難道說——愛麗絲用什麼手段自己移動到這里了嗎。

    「愛麗……」

    嘴里吐出愛麗絲的名字打開房門,面前出現的是——

    什麼都沒有,只有穿著藍色制服帶著固定帽子的,送快遞的小哥。

    雖然這個時機很不好,但「您好,有物品!」這樣輕快地打著招呼的他臉上還帶著汗水,我也沒法讓他往後閃開。

    我趕緊回到走廊,從鞋箱上找到印章。小哥又對我說道:

    「您還沒付快遞的費用呢!」

    「啊……好的。」

    想也不想就回去取零錢,但以後這個世界肯定會有像是電子貨幣這樣便利的東西吧。從口袋里拿出攜帶終端,和小哥拿出的平板做了一下接觸識別。

    「那就再見了!」

    我看著留下這句話的他的背影離去,才回頭確認留在門口的物品。

    超乎想象的大。邊長七十厘米的紙箱。如果不是活物的話,就這樣把它放在這里出去好了,這樣想著的我繼續看著快遞單。物品是電器制品。送件人是——

    「啥……」

    海洋資源探測研究機構。而且還是打印出來的明朝字體。那這就是在《拉斯》的六本木分部存儲的什麼東西嗎。然後收件欄寫著我的住所和姓名。但我並不認識這笨拙而沒有棱角的筆跡。

    如果是神代博士送來的物品,剛才的電話里就提到了吧。那麼,就是菊岡先生或是比嘉先生送來的嗎。這個紙箱里面放著的,是和Under World或是STL有關的什麼機器嗎?

    我咬著嘴唇,下定決心,把手指伸向密封膠帶。

    小心翼翼地剝下來。然後把頂蓋往左右——打開……

    「…………嗚哇啊啊啊啊啊!!」

    然後我發出了帶著恐懼的慘叫。

    箱子里面緊壓著的,是向著不自然的方向彎折的——人類的四肢。

    屏住呼吸,喘著氣往後仰的我,馬上再次發出了慘叫。

    「呀啊啊啊啊啊啊!?」

    四肢的空隙黑暗處,突然有一只眼睛睜開,而且還筆直地盯著我。

    已經極度震驚的我放在紙箱邊緣的手,被從箱子里伸出來的白凈的手緊緊抓住了。

    在我第三次發出慘叫前,從箱子中平靜地傳出了似乎對我很無語的聲音。

    「桐人,別鬧了,還不快點把我拉出來。」

    大約三分鐘後。

    我在家中的走廊里彎下腰,兩手抱著頭蜷起身體。

    為讓自己認識到這是實現了『快遞到家的美少女機器人』這一過去科幻小說就有的構思的現實而陷入苦戰——然後。

    「……做不到的吧!」

    我終於放棄努力,一口氣站起來喊道。

    回過頭來,面前是穿著看慣了的制服的美少女機器人,好奇地指向走廊下的柱子。

    然後,我剛剛看到的,機器人——操縱這個《Electroactive Muscled Operative Machine三號機》的真正Bottom-Up型AI、Under World公理教會整合騎士第三位、愛麗絲•Synthesis•Thirty向我微笑著說道:

    「這個房子似乎是木材建造的呢。簡直就像是露莉德村的森林里一起住的那個家一樣呢。不過比那個小屋可漂亮多了。」

    「啊——……嗯……大概已經建造了七八十年了吧……」

    我無力的回答後,愛麗絲藍色的眼睛睜開了。

    「那可是相當高的天命呢!肯定是用很厲害的樹蓋起來的……」

    「是啊……話說……話說回來!」

    我砰砰地從走廊里通過,抓住愛麗絲的肩膀,想要質問到底怎麼變成這樣的我想說的話,被如同綻放的花蕾一般的笑臉擋住了。

    「首先,可以幫這個金屬制的身體回複一下天命麼?嗯……這邊的語言的話,好像是叫做『充電』的樣子。」

    修改一下。

    這是『給快遞到家的美少女機器人用家用插座充電』的現實。

    我在Under World內潛行的這段時間內,現實世界已經向著未來以相當的速度前進了。

    「啊啊……充電……好吧,隨你高興……」

    我按著愛麗絲的肩膀往起居室走。

    愛麗絲將充電線從制服口袋中取出,一端連在左側腰間,另一端插在墻上的插座上。她以後背伸直的姿勢坐到沙發上,來回看著房間里的布置。

    ——雖然想到是不是先泡一點茶,但馬上就想起現在的愛麗絲應該不需要飲食。看來我現在還處於相當大的動搖之中。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首先得把眼前的疑問解決掉,於是我開口問道:

    「嗯……首先,可以告訴我你是怎樣自己實現通過快遞離開的嗎……」

    金發碧眼的美少女像是剛聽到了愚蠢的問題一般聳聳肩回答道:

    「很簡單的事情啊。」

    要說的話——

    已經在六本木分部內準備好快遞單、包裝用膠帶和大尺寸的強化紙箱的愛麗絲,首先故意讓監控攝像頭拍到自己從居室出去的畫面。

    接著在入口攝像頭的監控範圍外將紙箱折起,把我的住處寫到快遞單上,再將各個關節的鎖定解除之後緊緊蜷進箱子里。在上蓋的一側貼好膠帶,從內部蓋上蓋子。之後,再在里面用膠帶暫時貼上。

    這麼做過後,再向快遞公司發去送件請求的郵件。趕過來的快遞員當然要先接受大門口警備員的檢查,並確認郵件是從大樓里發送出來,門口確實有著物品。不過快遞員當然不知道箱子里面裝著世界上最重要的AI,天真地重新貼好膠帶,將貨物帶上卡車,第二天早上再配送到埼玉縣川越市……

    「…………原來如此啊……」

    我靠在沙發上小聲說道。

    到頭來愛麗絲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根本就沒從六本木分部走出一步,《拉斯》的工作人員找不到她的行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令我驚訝的並不是愛麗絲所采取的手段,而是她在現實世界生活了僅一個月就能想出這樣的辦法。我將這個想法說出來後,愛麗絲又聳了聳肩回答道:

    「我剛當上見習騎士的時候,曾經這樣從大教堂跑出來在街上觀光呢。」

    「……是這樣嗎。」

    如果愛麗絲之後熟悉了信息技術的話,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她在不需要AmuSphere的情況下就可以立即潛入虛擬空間,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網絡方面的天才吧。

    ——我將從腦海里浮出的這讓人害怕的想法壓抑下去,重新在沙發上坐直身體,然後向愛麗絲問出最根本的問題:

    「但是……愛麗絲,到底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事情呢?如果非常想來見我們的話,只要和凜子博士這樣說,我想她肯定會為你安排時間的吧。」

    「是這樣沒錯,她是個很好的人,也相當關註我的事情。所以——如果得到了訪問桐人的家的機會的話,肯定會變成有一個小隊的黑衣衛士擔任護衛的情況吧。」

    讓人無法相信是人造物的細細的睫毛垂了下去。

    「……我也對這種簡直就是逃出來一般的行為感到很對不起她,現在凜子博士她們大概還很擔心我,正在到處尋找我的蹤跡吧。等到我回去之後,肯定要向她們道歉的。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得到這個時間。和你……不是虛擬的軀體,而是擁有真正身體的桐人,只有兩個人面對面交談的時間。」

    她那大大睜開的湛藍色的眼睛筆直地註視著我。

    這雙碧眼明明只是藍寶石棱鏡和CMOS傳感器構成的光學成像裝置,卻似乎在其中深藏著令人屏息的美麗的光彩。這光彩大概是來自從與其經過短距離回路相連的,她的Fluct Light所放出的吧。

    隨著微弱的馬達驅動聲音,愛麗絲以流利的動作站了起來。

    繞過玻璃桌,一步兩步地向我接近。

    然而,與墻壁上的插座相連的電線妨礙了她的動作。雪白的臉頰上掠過了稍微勉強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氣,和她一樣站了起來。

    然後也前進兩步,站在愛麗絲的面前。

    處於我的視線稍低位置的愛麗絲的雙眼,隨著她強烈的意誌眨了一下。接著,從她的唇間,響起了甜美而清澈但同時也伴著電子聲音的話語:

    「桐人,我很生氣。」

    根本不需要問她為了什麼生氣,我已經聽出了這句話的意思。

    「是……這樣麼……」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說出來!明明可能再也無法見面,可能就是永遠的離別,被兩百年的時間之壁分割在兩側,已經無法實現再次見面的願望,只要你在那《終結之祭壇》對我說一句話,我……我都不會一個人逃走的啊!!」

    愛麗絲帶著如果機械身體存在流淚機制便毫無疑問會有無數的淚珠滾落而下的表情對我喊著:

    「我是騎士啊!是為了戰鬥而生的人類啊!可是……為什麼你選擇一個人面對那可怕的敵人,而不是希望我在你的身邊啊!對於你來講,我……愛麗絲•Synthesis•Thirty的存在,到底又是什麼啊!!」

    她擡起小小的拳頭,咚的一聲敲在我的胸口。又一下。接著又是一下。

    愛麗絲低下的頭顫抖了一下,將前額靠在我的左肩上。

    我用伸出的雙手,輕輕包住她的金發後輕聲回答:

    「你是……我的『希望』啊。」

    我低聲說著。

    「不僅是我的希望,也是在那個世界生活著和死去了的無數人的……無可替代的希望。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要保護你,也不想失去你。想要將這希望,和未來緊緊連接起來。」

    「……未來…………」

    從我的胸前,響起了模糊的聲音。

    「未來到底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是說我在這個混沌的現實世界,以這不自由的金屬身體,忍受毫無用處的聚會和無盡的寂寞的結尾,還有著什麼嗎?」

    「…………對不起,現在我也不知道。」

    我的雙手用力抱住她,至少也要拼命將自己的一切感情和思考傳遞到她的心中。

    「但是,只要你在這里,世界就會改變。是你改變了這個世界。我相信,在這條路的前方,Cardinal、Administrator、貝爾庫利、艾爾德利耶……還有優吉歐的願望實現的那一刻終會到來。」

    不僅如此,過去在另一個異世界……漂浮在虛擬天空的浮遊城中,生存、戰鬥、死亡的無數年輕人的生命,在此時此地也仍然連接在一起。

    愛麗絲就這樣額頭靠著我的肩膀,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之後異界的騎士才稍微退開身體,帶著與在白色巨塔中相會時一樣的毅然的微笑說道:

    「……得趕緊聯系凜子博士了呢。讓她那麼擔心實在很不好意思。」

    我註視著愛麗絲的眼睛。在她的眼睛深處,我察覺到她的緊張感似乎還沒有消失。

    但是,我還能再做什麼呢。或者說,大概有著只能花時間才能解決的問題嗎。

    「……嗯,是啊。」

    我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拿出攜帶終端,撥通了拉斯六本木支部的直通電話。

    通過電話從我這里知道事情始末的神代博士,在差不多五秒鐘的時間內都處於啞口無言的狀態。之後的回答,則首先是向愛麗絲道歉。她果然是個好人——是那個茅場晶彥一生唯一一個向其敞開心扉的女性呢。

    「……那我們就不必擔心了。不如說我們也就接受愛麗絲的好意了。」

    在反省的話之後,神代博士向我傳達了意想不到的指示。

    我掛斷電話後向坐在沙發上露出不安表情的愛麗絲笑著說道:

    「沒關系,博士根本就沒生氣,反過來還想道歉呢。然後……她說今天晚上你可以在這里住。」

    「真、真的嗎!?」

    愛麗絲突然把頭低了下去。

    「嗯,她說為了以防萬一,讓你把GPS追蹤功能打開。」

    「這種程度的代價也太溫和了吧。」

    愛麗絲點點頭眨了下眼睛,很快就站了起來。

    「這麼決定了的話,可以先帶我看看你的家嗎?我可是第一次看到Real World的傳統建築物呢。」

    「嗯,可以啊……不過我家只是普通的民宅,也沒什麼可看的……」

    原來是這樣一回事,我邊撓著頭邊這樣想。

    「那我們就到院子里去吧。」

    我等到愛麗絲將充電結束後的電線收起,就帶著她從玄關出來,環繞鋪有碎石的庭院而行。

    對著興趣滿滿的騎士做了「這是有鯉魚和金魚在里面遊泳的池塘,那邊的是生長了相當長時間的松樹」等這樣那樣的解說後,我走向了——

    建在院子東北角深處的古舊道場。

    愛麗絲脫下鞋走上木地板,似乎對這里是什麼用途的建築物感到很好奇的樣子。之後她對我似乎很激動地問道:

    「這里是……修煉場對吧?」

    「嗯,不過這里是稱它為道場的。」

    「道場……」

    愛麗絲低聲說著,之後轉向我的正面,右手放在前胸,左手放在腰間,行了一個Under World流的騎士禮。我也以日本傳統的行禮回敬,和她一起進到道場里面。

    由已不在人世的祖父建造,現在只有直葉出入的劍道場的地板已經因磨損而顯出黑色的光澤。雖然說是大夏天,但光腳站在上面還是會感覺相當寒冷。連道場里的空氣都讓人感覺什麼地方不太對頭。

    愛麗絲先是仔細看著正面墻壁上掛著的卷軸,接著就走向旁邊的架子。她伸出右手,從上面拿起了一把舊竹刀。

    「這是……修煉用的木劍吧。不過和Under World里的木劍可太不一樣了。」

    「嗯。因為是用竹子這樣的輕木材做成的,哪怕被打中了也不會受重傷。要是在Under World里被那種很重的木劍打到,天命可是要被削減近三成的。」

    「原來如此……這邊沒有即時生效的治愈術呢。恐怕劍道的修煉過程也很辛苦吧……」

    愛麗絲深深地點了點頭,默默思考了幾秒。突然,她回過頭來,令人驚訝地將手中竹刀的柄指向了我。

    「誒?你要做什麼……」

    「決定了。能在修煉場做的事情就只有一個吧。」

    「誒……誒誒!?真的要這樣嗎!?」

    我這麼說的時候,愛麗絲又用左手拿起另一把竹刀。我也只好勉強握住指向我的劍柄。

    「就算……你這麼說,那個,愛麗絲,你的,這個身體……」

    「無需擔心!」

    她的口中吐出銳利而凜然的話語。

    我就這樣半張著嘴,看向走上地板的機械少女。

    確實,愛麗絲現在的這個機械身體,哪怕以現在這個2026年的情況來說都是相當高的水準。我聽說能將比《海龜》試作的機器人一號機和二號機更為出色的動力性能搭載在與之相比更為智能的軀體上的理由,似乎是將對人形二足步行機器人而言最大難關的平衡器技能整個省略掉了。

    我們人類在站立的時候,會無意識地持續對施加於雙腳的重量進行平衡控制。但如果要通過傳感器、陀螺儀及程序從機械層面再現這一控制過程,相關設備的體積會大到無法放入現實中的人形軀體內部。然而,愛麗絲並不會受到這個限制,因為她的Fluct Light和我們人類一樣具有高水準的自動平衡機制,可以通過Light-Cube輸出的信號直接控制各個關節內藏的動力裝置和制動器。

    ——但哪怕這樣,現在愛麗絲能做出的動作還絕對無法說能夠和真正的人類相比。我在看到快遞送貨單上笨拙地書寫的文字時就確定了這一點。而且我想她的身體也無法承受揮舞竹刀……或是劍這樣的複雜而高速的動作。

    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閃現出這些想法,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

    然而愛麗絲卻毫無迷茫地走到我面前約五米的距離,將右手握著的竹刀擺出近乎垂直的姿勢。這是高等諾爾吉亞流,《天山裂波》的姿勢。

    突然,一陣冷風掠過我的皮膚,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退了半步。

    是劍氣。

    騙人的吧,怎麼可能——在這樣想之前,我的身體已經自然地動了起來。將同樣雙手握持的竹刀架在右側水平位置,就這樣彎下腰,左腳向前一步。這是賽璐璐特流《輪渦》的姿勢。

    仔細想想,我剛剛才結束複健,在現實世界中也不過是個虛弱的網絡遊戲玩家而已,根本就沒有什麼資格去挑剔機械身體的性能。那麼,還是將其作為全力決勝的對手,以此回敬好了。

    愛麗絲對露出淡淡笑容的我回以微笑說道:

    「想起來了呢……在大教堂第80層的庭園里,和你第一次交手時的事情。」

    「那時候我可是被打得一敗塗地呢。這次我可不會輸了。」

    沒有人宣告「開始」這個信號,我和愛麗絲的笑容同時消失。

    雙方都維持著姿勢,一點一點縮小著間隔。空氣里如同電擊一般響起了嗶哩嗶哩的聲音,連庭院里的蟬鳴似乎都離我們而去了。

    如同耳鳴般砰的一聲打破了靜寂,在我們二人間的空氣的密度正在無限增加。

    愛麗絲湛藍的瞳孔突然一下子收緊了。

    從那瞳孔的深處,一瞬間閃爍著如同雷電般的光芒——

    「呀啊啊啊啊啊!!」

    「嘿誒誒誒誒誒!!」

    我們二人同時放出足以讓布帛破裂的喊叫聲。我就這樣欣賞著金色頭發翻飛,從正面將劍揮下的騎士的身姿。

    隨著動力裝置「嗡!!」的一聲咆哮,從我的右手襲來激烈的沖擊。之後,道場上響起了無數清脆的聲音。脫手的兩柄竹刀向左右落下,在地板上轉來轉去。

    我和愛麗絲在無法控制突進姿勢的情況下正面相撞,然後就這樣倒了下去。

    後背咚的一聲摔在地板上,接著我聽到沈悶的聲音兩次響起。第一次是愛麗絲的額頭撞到我的額頭的聲音,而第二次則是我的後腦勺磕到地板的聲音。

    「好痛…………」

    從旁邊不遠處俯視著呻吟著的我的愛麗絲露出了微笑。

    「是我贏了呢。決勝的這一招是秘技《鋼鐵頭槌》哦。」

    「這……這個技能,我可沒聽說……」

    「是我剛想出來的。」

    愛麗絲吃吃地笑著低下頭,雪白的臉頰又碰到了我的臉。如同春風一般清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桐人,我已經沒關系了。我會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只要還能揮劍,不論怎麼樣,我都還是我。現在我明白了……我的戰鬥還沒有結束,你也一樣。所以,我們就將目光放向前方筆直前進吧。」

    這一天的夜晚,可以說在另一種意義上充滿了緊迫感。

    家里的起居室內,一家四口在令人無法意識到的長時間分別後的再聚——此外還有一位客人,大家一起為我的出院舉行慶祝會。

    直葉和愛麗絲很快就在一起熱烈討論著劍道的話題。

    之後,愛麗絲和母親間也談了關於我的故事。

    然而,只有坐在桌子右端面對面的我和老爸之間,氣氛讓人感到相當緊張。

    桐之谷峰嵩——也就是我的養父,差不多在各種意義上都是個和我的個性完全相反的男人。嚴肅勤勉而天賦異稟的他,從一流大學畢業後就到美國的商科學校留學,並在當今規模最大的證券交易公司就職,這幾年幾乎都不回日本。和萬事通一般的母親經歷了無數風波後——現在也仍然作為相愛的夫婦一起生活。

    老爸雖然已經喝了相當多的啤酒和葡萄酒,臉色仍是毫無改變的白皙。金屬框制的眼鏡反著光,之後他終於切入了今夜談話的主題:

    「和人,雖然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想說,但最開始還是希望聽到你必須親口說出的話。」

    隨後,餐桌的左邊也鴉雀無聲。

    我將嘴里的雞翅放回盤子,輕咳了一聲後站了起來。將雙手放在桌子邊緣,我低下頭說道:

    「……老爸,母親,又讓你們擔心了。實在很對不起。」

    聽到我的話的母親愉快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倒是已經習慣了呢。這次小和應該也是做了很重要的工作對吧?人一旦接受了工作如果不完成的話可不行呢。說了要寫的原稿就要寫,說了要遵守的時間就要遵守啊!」

    「媽媽,你有點夾帶私心了哦。」

    因為直葉插嘴而稍微緩和下來的氣氛,又因為老爸的話緊張起來:

    「雖然母親這樣說,但你失蹤那段時間她可是相當擔心你啊。雖然我從海洋資源探測研究機構的人那里聽說了事情的始末,看到那邊的那位小姐之後也明白你完成了重要的任務,但是你絕不能忘掉一件東西。和人,你的本職到底是什麼?」
雖然我想著回答『劍士』這樣的答案會讓老爸出現什麼樣的反應,但這個場合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是高中生。」

    所謂順從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簡直就像是被家長說教的小孩子。啞然張開雙眼的愛麗絲的視線刺的我臉頰發痛。在那個世界與諸多強敵交手的我,在現實世界也不過如此。

    老爸點了點頭,繼續以嚴厲的聲音說道:

    「沒錯。那麼,你自己也該知道自己應該下功夫的地方在哪里了。」

    「學習,然後是升學。」

    「現在已經是高中二年級的夏天了。我之前有從母親那里聽到你打算去美國留學的想法,那麼現在有做準備了嗎?」

    「啊……那個的話……」

    我閉上嘴,先是看著母親,接著又看著老爸的臉,然後再次低下頭說道:

    「對不起,我想更改以後的去向。」

    老爸眼鏡背後的目光又多了一分嚴厲。

    「說給我聽聽。」

    被這樣催促著,我將自己只和亞絲娜說過的決意的內容說了出來:

    「我打算去日本國內大學的電子工學部……如果可以的話,想去東都工業大學。然後在將來,打算去拉……不,是海洋資源探測研究機構就職。」

    隨著椅子「嗆啷」的一聲,愛麗絲站了起來。

    她的雙手緊握在胸前,眼睛大大的張開。我稍微看了一下她的碧眼,然後露出了微笑。

    相當久之前——雖然這麼感覺,但實際上就在兩個月前,我還對亞絲娜說自己打算去美國留學,研究BIC相關的技術。理由則是因為我認為BIC才是AmuSphere正常的後繼形態。相比使用了《助記視覺》這一異常數據形式構成的STL,一直使用的采用多邊形數據的完全潛行機器更讓人留戀。

    然而。

    在Under World生活的日子,給了我足以顛覆自己認識的太過充足的體驗。

    我已經無法離開那個世界,也不想離開那個世界了。因為我終於找到了足以用自己的一生去實現的目標。

    也就是,將Under World和Real World融合在一起。

    筆直地註視著我,臉上浮現出如同巨大花朵一般的微笑的愛麗絲將視線移向老爸,開口說道:

    「……父親。」

    剛一聽到這個稱呼,直葉就大吃一驚地睜大了眼睛。

    「我的父親,到最後也沒有原諒我走上騎士的道路。但是,我並不後悔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我相信,只要將自己所相信的道路付諸行動,父親最後也會理解我的選擇的。桐人,不,和人也做得到這一點。因為他在這個世界雖然只是一個學生,但在那個世界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強的騎士。他是如男子漢一般戰鬥,守護了無數人民的英雄。」

    「愛麗絲……」

    我不禁想要制住她的話,因為我確信老爸沒辦法理解騎士或戰鬥這樣的詞。

    然而。

    「愛麗絲小姐。」

    老爸雖然還是像平常一般嚴厲,但嘴角卻令我吃驚地浮出了微笑。

    「我和母親也已經知道了。和人在這個世界也已經是個英雄了。對吧,『黑之劍士』。」

    「啊……」

    一瞬間被驚愕襲擊的我身體向後仰去。難道說,老爸和母親已經讀過那本滿是胡言亂語的《SAO事件全記錄》了嗎。

    老爸收起笑容,以美式教育的強烈視線直盯著我說道:

    「和人,確定未來的去向、學習、考試、升學、以及就職,這些都只是一個個過程而已,與此同時人生賜予你的果實也是一樣。哪怕有著迷茫,有著動搖,也不要後悔,就這樣活下去吧。」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後——第三次低下頭回答:

    「我一定會做到的。謝謝你們,老爸,還有母親。」

    然後我擡起頭,一邊臉頰帶著笑意接著說道:

    「雖然這個貴重的建議不知道該不該算是感謝……老爸,如果你手邊持有和格羅金DS和其相關企業的股票的話,最好趕緊賣掉。最近這家公司似乎在一場商業賭博中損失慘重呢。」

    對我這小小的反擊,老爸只是一邊眉毛稍微擡起了一下回答道:

    「哦,我記得了。」

    ——就這樣,我的現實稍微取回了一點現實感。

    我這樣想著,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翻來覆去。

    家庭聚會在沒發生什麼大事的情況下結束,老爸和母親睡在一樓的臥室,愛麗絲則是睡在二樓直葉的房間。雖然有點害怕兩個人到底都說了些什麼,但兩個人能有如此良好的關系倒也讓人高興。我想,如果愛麗絲能這樣一步一步習慣現實世界的話就好了。

    暑假馬上就要結束,第二學期即將開始。

    我已經有體感超過兩年的時間沒有接觸高中的功課,在假期剩余的兩星期內恐怕要找亞絲娜好好補習一下,把存儲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學習的神聖術體系的記憶領域,用數學公式和英語單詞的知識重新填充。

    雖然愛麗絲那麼說,但恐怕我不會再次拿起真正意義上的劍去戰鬥了。

    從現在開始,為了實現自己在現實世界內的這個目標,必須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這里了。學習、升學,然後不論是否能實現自己的希望都要就職,盡可能的一步一步前進。

    雖然很寂寞,但這也是重要的戰鬥。

    少年時代,總有一天將會結束。

    充滿陽光和清風、歡呼和興奮、冒險和無數未知事物的,帶著光彩的黃金時代,註意到的時候已經離我而去,不會再次歸來。

    恐怕我是個幸運的孩子吧。

    在無數的異世界里,右手拿著愛劍,左手捧著白地圖,滿懷興奮地跑著。如同各種顏色的寶石一般閃光的記憶,如同要溢出來一般刻入了我的靈魂深處。

    窗外的遠方,響起了最後一班電車通過鐵橋的聲音。

    院子的草叢中,昆蟲們正奏起夏日結束時的歌曲。

    稍微有點涼爽的風,吹過紗窗搖動著窗簾。

    我將現實世界的聲音和氣味一口氣吸入身體後,閉上了眼睛。

    「……再見了。」

    輕輕從口中說出了離別的話語的同時——

    一個時代過去了。

    =========================

    8

    ——我是這樣想的。

    直到8月17日深夜,在房間的床上,沈入安穩的睡眠之前。

    「桐人,桐人,快點起來。」

    我被人搖著肩膀,從帶著甜蜜和酸楚的充滿了感傷的睡眠中醒來。

    「…………嗯……」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慢慢睜開眼睛。

    在眼前很近的地方看到了黃金色的睫毛裝飾著的湛藍眼睛,嚇得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嗚……!?愛、愛麗絲……!?」

    「噓,別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啊。」

    「就,就算你這麼說,這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

    「你腦子里在想什麼呢。」

    被她扯了一下左耳,我的意識這才開始清醒過來。

    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向枕頭旁邊的表,時間才剛淩晨三點鐘。窗戶的外面,圓月正在高處散發著光輝。

    我將視線轉回房內,被朦朧的月光照到,跪在我枕頭旁邊的愛麗絲,身上穿著一件簡單的藍色T恤,可以說是相當不合適的打扮。長長的下擺下面,宛如自身正在發光一般的雪白的雙腿毫不吝惜地裸露在外面。黑暗之中幾乎無法看到本該存在的遊走於矽制皮膚各處的縫合線,這優美的身體曲線讓人簡直無法相信是人造出來的身體。

    「……別、別再這麼看了啊。」

    她把T恤的下擺一下子往下拉去的身姿,讓我又一次哽住喉嚨彈起了身體。

    我強迫自己擡起視線,結果這次看到了薄襯衫下的隆起和上面流淌著的如同熔化的黃金一般的頭發,思考速度一下子降了下來。

    愛麗絲這下因我這顯而易見的動作而感到更為羞恥,別過臉去撅著嘴說道:

    「……恐怕你已經不記得了吧,你和我可是有半年的時間睡在一張床上啊。現在是不是別做出這個反應比較好?」

    「誒……是、是這樣嗎?」

    「當然是啊!」

    她剛一喊出來就趕緊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探出頭窺探隔壁房間的情況,幸好直葉並沒有要起來的樣子。不過她在出去晨練的三十分鐘前,就算地震和臺風一起襲來也不會醒。

    愛麗絲咳嗽了一下後嚴肅地盯著我說道:

    「你要是這麼微妙的反應,我們是不是過了多長時間都沒法進入正題啊?」

    「啊……不好意思。誒——啊——嗯,已經沒關系了。」

    愛麗絲隨著輕輕的嘆息和微弱的馬達聲站了起來,換了副表情開口說道:

    「大約五分鐘之前……內容很不尋常的通信文字,通過遠隔傳信術……不對,是經過網絡傳到我這里來了。」

    「郵件?誰發過來的?」

    「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內容的話……相比口頭敘述還是讓你看書面文字比較好。」

    她轉過視線,凝視著我的桌上放在PC旁邊的打印機。

    打印機的排氣扇突然令人吃驚地轉了起來。毫無疑問,是愛麗絲發出了無線打印的命令。她什麼時候連這種技術都知道了啊。

    我正為此驚愕的時候,愛麗絲將打印好的紙張從托盤里拿出來遞給我,我剛掃了一下上面寫著的字,之前的那份驚愕瞬間就被吹到了九霄雲外。

    以橫向書寫的文字所記錄的內容是——

    『登上白塔,到達那個世界。雲上庭園.大廚房武器庫.曉星望樓.聖泉階梯靈光大回廊』

    過了差不多五秒的時間,我還是沒法理解我看到的這兩行字。

    半清醒狀態的腦子糾結思考著,總算對愛麗絲所說的「不尋常」這句話有了實感。

    先不管第一行的內容。

    問題在第二行。打印出的黑色文字,羅列了我一聽就會想起來的名稱。

    《雲上庭園》……《曉星望樓》……這些毫無疑問,是Under World人界首都聖托利亞中心屹立著的公理教會中央大教堂各層的名字。

    但是,這樣的話,發送了這封郵件的人到底是誰?

    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應該只有兩個人知道大教堂內部的詳細構造——也就是我和愛麗絲。

    菊岡和比嘉等《拉斯》的工作人員,雖然從外部監控中得知了《公理教會》這個統治組織的名稱,但不可能去調查教會各層的名字。此外,亞絲娜和克萊因等作為援軍登錄Under World的大量VRMMO玩家都是出現在離聖托利亞很遠的Dark Territory的荒野中,也差不多都是在那里註銷,應該連看到大教堂的機會都沒有。

    不對——再次仔細閱讀文字內容的我,又註意到了令自己難以相信的東西。

    在第二行後半部分看到的,《聖泉階梯》這個名字。不論我怎麼回想,自己都沒有從這個樓層通過的記憶。也就是說,這個郵件的發信人,寫下了連我們都不知道的內容。

    我回頭看向發出認真的目光的愛麗絲的眼睛問道:

    「……愛麗絲,這個《聖泉階梯》在大教堂里嗎?」

    「它確實存在於中央大教堂里面。」

    騎士輕輕點了點頭,將雪白的雙手緊握在胸前繼續說道:

    「但是……它被隱藏起來了。《聖泉階梯》是具有地上一百層的威容的大教堂,在很遙遠的過去,只是三層樓高的小教會時的遺跡!它被封印在第一層的大階梯下面,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到。知道它的存在的,應該只有叔父、我、還有……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這三個人……」

    「什麼…………」

    我被更進一步的驚愕沖擊,氣喘籲籲地回答道。

    愛麗絲踏出一步,緊緊握住了我的右手。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指尖正微微地發抖。

    「桐人……難道……難道,那個半神一般的人……最高祭司……她還活著麼……」

    她的聲音里夾雜著深深的恐懼。

    我將手臂繞過她纖細的身體,將她抱過來說道:

    「不……不可能。最高祭司確實已經死了。我的確看到她和元老丘德爾金一起變成光飛散了。對了……你看這里。」

    我將左手拿著的打印紙張給愛麗絲看,一邊繼續說道:

    「第一行是這樣寫的。『登上白塔,到達那個世界』。白塔應該就是中央大教堂,然後『那個世界』就是Under World。如果發信人是Administrator的話,絕對不會寫『那個世界』,而應該是『我的世界』才對。」

    「確實……是這樣子呢。這一點我也可以確信。」

    愛麗絲點了點頭,她金色的劉海幾乎可以碰到我的臉頰。

    「但是……這樣的話,這文字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可推測的資料太少了。哪怕……解明了這段文字的意義,恐怕也不知道發信人是誰……」

    「意義……?」

    「嗯。仔細讀的話,有好幾個地方都很奇怪。」

    我讓愛麗絲和我一起坐在床上,指尖在打印文字上描著。

    「第一行寫了登上去……但這樣的話,第二行不就有點奇怪了嗎?最前面的《雲上庭園》,這里是我們兩個第一次戰鬥的樓層,確實是在相當高的地方。但是,接下來的是《大廚房武器庫》。大廚房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武器庫是在地上三層這個相當低的地方啊。這麼想的話,接著的《曉星望樓》是我們辛辛苦苦從外墻登上去,好歹回到了教堂內部的樓層,差不多都到塔的頂端了。這個順序顛倒的也太過了。」

    「是……這樣子呢。……很懷念呢……用一把劍刺到外壁上,我們兩個就這樣掛在上面的時候,你說了我八次『笨蛋』吧。」

    「就、就別想那種事了好吧……」

    擡頭看著縮起頭來的我,愛麗絲輕輕笑了一下。

    「但是,真的感覺有點高興呢。因為我那樣和別人能夠發自內心地交談還是第一次呢。」

    我不由得註視著她,以一個帶著透明感的笑容作為回應。是因為註意到她湛藍的眼睛里似乎有點濕潤的原因嗎。

    竭盡全力將視線移開她那如同深深水底中放出光輝一般的眼睛,我用略微有點沙啞的聲音繼續解說著:

    「……然後還有這里。逗號的位置也很奇怪。為什麼《大廚房》和《武器庫》之間,還有《聖泉階梯》和《靈光大回廊》之間沒有逗號呢?」

    愛麗絲帶著微弱的驅動聲音慢慢轉過頭來再次看向文字。

    「……應該不是……忘了寫上去吧……」

    兩人一起歪著頭,想不出什麼點子。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從壁掛架上取下了一個小型設備,召喚出最擅長解讀暗號的人。

    足以放在手掌上的黑色半球擁有《視聽覺雙向通信探測器》這個名字,換而言之就是高性能網絡攝像頭。我將它放在右肩上,接通電源,確認與臺式機的無線連接後開口問道:

    「小唯,醒了嗎?」

    兩秒鐘後,探測器的揚聲器內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

    『呼啊……早上好,爸爸。』

    攝像頭旋轉著,向坐在旁邊的人問候:

    『早上好,愛麗絲小姐。』

    「啊……早、早上好,小唯。」

    愛麗絲雖然第一次看到這個探測器,但曾在Alfheim里和唯對話過數次。看上去她已經理解了我右肩上的設備就是唯在現實世界中的終端,很快帶著笑容做出了回應。

    唯咕嚕咕嚕地轉著攝像頭,用略帶嚴肅的聲音問道:

    『……爸爸。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啊,沒,沒什麼鬧哄哄的。真沒有。」

    『現在是淩晨三點二十一分。然後爸爸的房間里只有爸爸和愛麗絲小姐兩個人的這個狀況,我只能判斷為有什麼異常了吧?』

    「啊,真沒有,那個,是異常沒錯,不過也不是我所期待的狀況……」

    愛麗絲打斷了拼命辯解的我,忍住笑意說明情況:

    「小唯,真的沒發生什麼哦。有一封發給我的書信,哦不,是郵件,所以來找桐人詢問一下。」

    『既然愛麗絲小姐這麼說,那我就這樣記錄了。不過爸爸不許對媽媽隱瞞哦。』

    「那是肯定的。」

    在稍微放下心來的我的右側身旁,愛麗絲正將那張寫有可疑內容的紙給唯展示,並進行詳細說明。

    看著她們兩人對話的樣子,我的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感慨。

    唯是以既有的電腦架構編寫的程序中進化到頂端的Top-Down型AI。

    而愛麗絲則是用Light-cube模仿了人類大腦的,嶄新架構的Bottom-Up型AI。

    從相反方向開發出來的兩個人工智能相會,展開如此自然而愉快的對話的樣子——再沒有在此之上的奇跡了……
兩人無視滲出淚水的我,交換著這樣那樣的意見,最後唯像是註意到什麼一樣說道:

    『誒……仔細看看,第一行和第二行的點的形狀不一樣。』

    「啊,真的嗎?」

    我也將臉靠近愛麗絲拿著的打印紙,看著不到一毫米的黑點。

    確實,正如唯所說的,第一行的『登上』和『那個世界』之間用的,是通常的逗號。

    然而第二行的三個點,卻不是逗號,而是句號。或者說是點嗎?

    點……

    「啊…………這樣啊!!」

    我低喊著擡起上半身。

    「是這樣啊。大教堂只有一百層……所以將兩個名字連起來……也就是說,這是……」

    我從床邊的板上拿起圓珠筆,擰開筆蓋,向愛麗絲激動地問道:

    「愛麗絲,雲上庭園在第幾層!?」

    「……你難道忘了我和你第一次戰鬥的地方嗎?」

    「沒,沒忘。那個……」

    「第80層。」

    我在打印紙的空白處寫上愛麗絲扭扭捏捏地告訴我的數字。

    「好好好。然後……大廚房呢?」

    「第10層。」

    我把數字一個個寫在紙上的空白位置。

    「望樓在……然後……聖泉階梯在第1層……大回廊在……」

    我停下筆,紙上顯示出被三個點分隔開的四個數字組成的數列。

    仿佛在哪里見過的格式——不對。是和我一樣的人類日常中見慣了的,某種書寫格式。

    看到這串數字的瞬間,唯喊了出來:

    『啊……爸爸,這是IP地址!』

    「我想也是。」

    這不是2026年的如今全部遷移到的IPv6格式,而是上一代的IPv4格式。不過IPv4現在並非不能使用。

    這封郵件所告知的,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什麼地方的一個服務器的位置。

    我跳下床,坐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握住了鼠標。在解除睡眠狀態的顯示器上打開瀏覽器窗口,先用HTTP,隨後又用FTP試著連接這個可疑的服務器,但不論怎樣都顯示拒絕連接。

    「RSTP……不,是telnet嗎……?」

    我嘟噥著準備啟動命令提示符。這時右肩上的唯再次認真說道:

    『爸爸,再回想一下郵件的字面意思!』

    「啊……?」

    愛麗絲從背後遞來打印紙。唯用攝像頭掃著紙說道:

    『需要登上去的《白塔》,指的大概是第二行的地址。』

    「嗯嗯。」

    『然後,登上去後就到達了《那個世界》。也就是說,這個IP地址對應的服務器,就是……』

    「……這樣啊……是這樣嗎!!」

    帶著指尖上寒冷到幾乎麻痹的感覺,我一下子回頭說道:

    「愛麗絲,這是連接那個世界……連接Under World的線路!」

    聽到我極力忍住的喊聲,愛麗絲的眼睛大大地張開了。

    「……連接的……道路。也就是說……能去嗎,不,能回去嗎?回到那個世界……我的……世界……」

    聽到她低聲說出的話,我帶著確信深深點了點頭。

    我用雙手接住隨著動力裝置高聲響起的驅動音一口氣跳過來的她的身體。

    耳邊響起的嗚咽,臉頰上碰到的水滴的感觸,這些大概都是錯覺吧。

    因為金屬和矽制成的機械身體,應該沒有那樣的功能。

    我和愛麗絲並沒有如常識般等待時間到來的忍耐力。

    因此,雖然把早上四點不當作深夜而是當作早晨這樣的想法很牽強,我還是立刻給凜子博士的攜帶終端打了一個電話。

    幸好博士似乎今晚是在六本木分部睡覺。雖然一開始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隨著我逐步深入的說明,她似乎一口氣從床上跳了起來,接著帶著悲鳴向我問道:

    『這、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雖然郵件頭被偽裝過所以現在大概無法追蹤發信位置,但我想內容應該是真的。」

    『這……這樣啊。那麼現在如果不立刻確認的話……」

    聽到博士的這句話,我立刻回答道:

    「這個任務……就請交給我和愛麗絲吧。」

    『誒…………』

    聽到的呼吸聲,大概是驚訝——不,該說是呆然的嘆息吧。

    『桐之谷君……你明明遭遇了那樣的事情還要……』

    「如果我是因為那樣就不敢嘗試的人的話,一開始就不會在《拉斯》打工了。」

    電話的另一邊再次傳來長長的嘆息。

    『……是這樣呢。如果你因為這樣才這麼做的話,我們這邊應該也有能做的事吧。但是……這次要好好向家人申請許可呢。』

    「當然,就交給我吧。等等……還有些想要確認的事情……愛麗絲如果要從那邊連接到《海龜》的話,需要使用STL嗎?」

    『不,不需要。愛麗絲的Light-Cube及其接口,可以實現你們的人腦和巨大的STL結合起來的同等機能。如果必要的話,可以用一根數據線進行連接。』

    「是這樣嗎。那麼……嗯,稍微等我一下。」

    我回頭看向背後緊握雙手看著我的愛麗絲。

    「愛麗絲,那個……不好意思,可以帶她……亞絲娜一起去嗎?」

    愛麗絲的眉毛啪的動了一下。

    取代嘆息的,是輕微的驅動聲音。

    「……嘛,倒也可以。為防不測的話,還是戰力多一點比較好。」

    「不、不好意思,謝謝你了。……那這樣的話,博士……」

    接著又經過一些對話後我掛斷了電話,接著打電話叫醒亞絲娜告訴她現在的狀況。

    她一聽說找到了連接線路,似乎就悟到了之後的一切展開。

    過了一兩分鐘後,我掛掉電話,摘下右肩上的探測器,環視著自己的房間。

    「……抱歉,小唯。我還沒找到把你一起帶到Under World的方法……」

    聽到我的致歉,愛女帶著理解……但又略顯寂寞的聲音回答:

    『嗯,我知道了,爸爸。一路多加註意。』

    「總有一天,一定會把小唯也帶過去的。」

    定下了這樣的約定後,我將探測器放在了桌上。

    旁邊堆滿了今天就要使用的參考書和其他東西。這些物品的出場,雖然並非我的本意,還是稍微推後一下吧。

    從打印機的後面取出一張紙,用圓珠筆在上面快速寫下留言。然後我和從直葉房間回收了制服的愛麗絲背對背換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走下樓梯,將寫下的留言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謹慎地打開有點陳舊的拉門,我和愛麗絲走向已經開始露出魚肚白的天空之下。

    將125cc摩托車推到離家相當遠的地方後,我跨上摩托車,讓愛麗絲戴上直葉用的頭盔,自己也戴上頭盔,然後轉動鑰匙。

    控制著被放置了近三個月但卻還是順暢地啟動的發動機,我對同乘的愛麗絲喊道:

    「好好抓緊了哦!這可是和飛龍差不多快呢!」

    將手緊緊繞過我的腹部的愛麗絲回答道:

    「你當我是誰啊!」

    「哈哈,也是呢,整合騎士小姐。那麼……出發了!!」

    放在家里起居室桌子上的留言,寫的是下面的內容:

    『老爸,母親,小直:我去完成稍微還剩下一點的冒險。馬上就會回來,不必擔心。』

    飛速穿越幹線道、川越街道、環七和246幹線,到達《拉斯》六本木分部的時候,先行坐出租車趕到的亞絲娜已經等在門前了。

    她剛一對我打了個「呀謔~」的招呼揮了揮手,就註意到了坐在我後面的愛麗絲,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桐人君。這是,怎——麼——回事呢?」

    「啊……嗯,那個,簡要地說,雖然有很多事情,不過沒發生什麼……嗯……」

    「很多事情,還有,沒什麼,可以詳細說明一下內容嗎?」

    我就知道會這樣。但就算知道,我也沒考慮過對策就到這里來了,因為本來就不可能進行什麼妥當的說明。

    「詳細的,之後再說,絕對會說!……這簡直就像是退休之後喝茶聊天的狀況啊……」

    我在最後加上了含糊不清的詞尾,把摩托車停在職員用停車場,然後把後輪鎖上。

    回過頭來眼里看到的,是令人畏懼的光景。

    兩手叉腰的亞絲娜。手臂抱在胸前的愛麗絲。簡直可以看到對峙著的二人間的電光嗶哩嗶哩地燒焦空氣了。

    我戰戰兢兢地向二人說道:

    「……那個,你們,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吧……那個,在人界守衛軍宿營地的時候……」

    「那只不過是停戰交涉罷了!」

    「停戰可是以再開戰端的前提才會進行的!」

    二人同時以尖銳的話語回答我後再次緊盯著對方。

    註視著已經處於鬥氣全開狀態下的兩名超級劍士對峙的身影差不多兩秒之後——

    我做了在這種狀況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就是,極力隱藏自己的氣息,慢慢往後面的入口深處撤退。

    然而,嚴格的保安系統,在ID卡、指紋、視網膜認證結束後發出了高亢的電子音,二人一下子就往這邊看過來了。

    「啊、你這家夥!!」

    「逃走是想幹什麼!!」

    聽到聲音的同時,我已經跑到大樓里了。

    神代博士目瞪口呆地迎接了氣喘籲籲地跑進STL室的我、亞絲娜和愛麗絲。

    「……雖然我可以理解你們焦急的心情,但就算你們不跑過來,STL和連接線路也不會消失啊。」

    我對呆滯地說出這句話的博士帶著像是強裝出來的笑容回答道:

    「呀哈哈哈,我可是馬上就想試著連接呢!不管怎麼說,潛行是否成功,可是對今後Under World的安全保障有很大影響——好痛!」

    詞尾變成這樣,是因為腹部右側被亞絲娜毫不留情地掐了一下。

    在被愛麗絲追擊之前,我為了更換長時間潛行用的滅菌衣,後退到緊鄰著的更衣室。

    其實博士的話並非誇張,而是出自她的本意。

    停在伊豆群島近海的《海龜》,目前正處於非常微妙的狀況之下。能夠維持其活動及獨立狀態的對策,目前就只有一個。

    也就是在人工Fluct Light——也就是Under World人和現實世界的人類之間,互相增進交流從而達成友好關系。只要讓現實世界的大多數人承認Under World人也是人類,那麼國家和企業就不可能再采取什麼強制行動。

    不——

    雖然不得不承認是謬論,但還有別的對策。

    那就是獲得實際的防禦力。將應該已經在開發中的《Light-Cube搭載用無人戰鬥機》列入武裝,然後獨立建國。

    無疑這也屬於謬論的範疇。到底要怎樣獲得UAV,維護費用要花費多少,又到底要花多少月……多少年才能讓差不多只知道飛龍的Under World騎士適應超音速戰鬥機,這些必須要跨越的難關實在太多了。

    不論怎樣,都絕對需要除了國家管理下的通信衛星以外的永久連接線路。為了讓Under World人潛入對他們來講乃是新天地的The SEED連接體,並讓其存在為現實世界的人類所知。

    這些可能性的存在與否,就維系在我塞在胸前口袋里的記事紙上書寫的這個IP地址上。

    我換好衣服從更衣室出來,將手中拿著的記事紙徑直遞向凜子博士。

    博士躊躇了一下,但很快就用右手接過了紙片。

    「……恐怕,和那個人有關系呢。」

    聽到她靜靜說出的話,我輕輕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說,他也不可能知道大教堂內部各層的名稱。但是,能夠設置《海龜》和網絡連接的秘密線路的,除了那個男人外再無他人。

    只有茅場晶彥……希斯克利夫能做到。

    仔細想想的話——

    我的戰鬥不可能在不和那個男人有直接對峙的情況下就結束。上一次,希斯克利夫僅僅是從我沈睡著的STL旁邊不遠處經過,隨後就再一次消失在網絡的黑暗中。然而,他總有一天會再次出現。為了將從鋼鐵的浮遊城中誕生的無數碎片化為一體,做一個最終的了斷。

    我背過開始進行潛行準備工作的博士,啟動自己的攜帶終端輕聲問道:

    「小唯,這個可疑的地址知道是什麼了嗎?」

    畫面上可愛的臉搖了搖頭回答道:

    『服務器的物理位置大概是在冰島,但應該只是一個中繼點。由於防火墻極為嚴密,所以沒辦法再往前追蹤了。』

    「這樣嗎……謝謝。然後……發給愛麗絲信息的那個發件人能追蹤嗎?」

    『那個的話……雖然發現The SEED連接體第304號節點有像是那樣的細微移動痕跡,但很快就找丟了……』

    我用指尖在觸摸板上撫摸著「咻」的一聲低下去的她的頭。

    「不,已經夠了。3開頭的三位數……美國嗎……不必再去追了。如果直接接觸的話,哪怕是小唯也很危險的。那家夥現在應該已經成為差不多和小唯同一性質的存在了。」

    『我這邊可是更優秀的!』

    我對著呼的一下鼓起來的她的臉苦笑著繼續說道:

    「嘛,總之我出發了。這次我想應該不會有這樣那樣的危險了吧……」

    『如果發生了什麼的話我馬上會去救你們的!』

    「就拜托你了。那麼,再見了。」

    我跨過畫面和唯深處的小手碰了一下手指,然後關掉攜帶終端的電源。正好這個時候,換好衣服的愛麗絲和亞絲娜從女更衣室里出來了。

    幸運的是,二人似乎再次締結了休戰協定,臉上露出了期待的光彩。

    我和二人交換了視線,接著對她們說道:

    「好歹也是兩百年後了,想不出人界和暗黑界會變成什麼樣。嘛……相比Administrator三百年的治世短了一些,想不出會有那麼劇烈的變革……」

    愛麗絲輕輕點了點頭回答道:

    「至少現在可以確定中央大教堂還存在。那麼,認為人界也還存在著比較好吧。」

    亞絲娜碰了碰愛麗絲的手臂,微笑著說道:

    「最開始要做的,是賽爾卡妹妹的事情對吧?不讓你妹妹醒過來可不行啊。」

    「嗯!」

    愛麗絲再次點了點頭——

    我們各自走向兩臺STL和一架躺椅,然後將身體平放在稍微有點冷的凝膠床上。在凜子博士的操作下,巨大的量子通信設備緩緩降下,從額頭上面將我們緊緊覆蓋。

    「那麼……出發了哦。」

    聽到博士的聲音,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是!」

    機器低沈的聲音響起。

    構成我的意識和靈魂的光量子網絡——Fluct Light從肉體中剝離,喪失了五感和重力感。

    靈魂被翻譯成電子信號,飛向廣大無邊的網絡。

    沿著大容量光纜高速前進,向著懷念的異世界飛翔。

    向著新的冒險。

    向著下一個故事。

    一開始,我看到了光。

    極為微弱的白色光輝,變為虹色的放射光擴展——覆蓋了我的視線——然後繼續延伸。

    在放射光的深處,出現了純粹的黑暗。

    我穿過光之隧道,直接向黑暗中潛入。

    不對,這並非完全的黑暗。

    黑色的背景中,遍布著無可計數的各種顏色的光點。

    星星,這是夜空嗎…………

    不,不對。

    要說為什麼的話。

    「……嗚,嗚哇啊啊啊!?」

    我看向自己的腳邊,之後發出了慘叫。

    因為下面根本就沒有地面。

    我的雙腳在慌張中撲騰著,但靴子的尖端卻什麼都碰不到。腳邊也只有無限的星空。不論朝兩邊還是上面,都只能看到無數的星星。

    「呀啊啊啊啊啊!?」

    「這……這是……!?」

    我的左右兩邊同時響起了悲鳴。

    我盡力張開的雙手,被緊緊地抓住了。

    往右邊看去,裝備著珍珠色的半護甲與同樣顏色的裙子,配著細劍這一絲提西亞神的裝束的亞絲娜浮現在那里。

    而左邊的位置,則是裝備著黃金色的護胸甲,穿著白色長裙,腰間佩帶著白銀之鞭和亮黃色長劍的愛麗絲。

    兩人都睜大眼睛,眺望著面前延伸的無限的星空。

    不對,這已經不是星空了。

    「…………是宇宙嗎…………?」

    我戰戰兢兢地低聲說道。

    剛一說話,我就感覺到猛烈的寒氣襲來。愛麗絲和亞絲娜也大大地打了個噴嚏。這里是天命會以確信的程度快速減少的極低溫環境。

    不,聽到二人聲音的時候雖然我就確定這並非真正的宇宙空間,但也可以說是無限接近了。我們正在以肉身輕輕漂浮著。

    我集中意識,展開球形的光屬性防禦壁,將所有人包圍在里面。

    剛一被薄薄的光輝包圍住,如同要刺穿我們一般的寒氣就一下子遠去了。

    放心地嘆了口氣後,我重新環視眼前這不尋常的景色。

    視野中從右上到左下,被稠密星群組成的帶狀景象橫穿。天河——應該是這樣說吧,但明亮的恒星不論我怎樣連線,都找不到任何一個現實世界看慣了的星座。

    果然這里是Under World。

    但如果這樣的話……大地和天空都哪里去了。

    突然,一股戰栗感如電流般讓我整個身體為之顫抖。

    ——難道說,消失了……嗎。

    在兩百年時間的盡頭,構成人界和暗黑界的大地的天命崩潰,生活於其上的十余萬人全都歸於虛無了嗎……

    「騙人的吧……這種事情…………」

    帶著顫抖的聲音低聲說出這句話的我的左手,突然被愛麗絲緊緊地握住了。

    「桐人……你看那邊。」

    我轉過臉,黃金之騎士不知何時轉過了身體,註視著正後方。

    她伸出的手,筆直地指著一個方向。

    我屏住呼吸,慢慢地回過頭去。

    然後看到了一個星星。

    那並非遙遠的彼端微微閃爍的恒星——而是足以覆蓋整個視野的,巨大的行星。

    星球的上半部分,被黑色完全覆蓋。

    然而,在中間位置的地方,黑色逐漸變為藍色、群青色、又變為蔚藍色。

    最後,下半部的圓弧位置,閃爍著令人眩目的淡藍色光輝。

    淡藍色的色彩一點一點變得明亮起來。圓弧的下端,充滿了白色的光,之後一口氣伸展成光芒的水平線。

    是黎明。

    位於行星另一端的太陽——索爾斯,如今正展現出它的身姿。

    我將視線從眩目的白光中移開,再次看向行星的表面。

    之前還是深沈的藍色的地表,在陽光映照下現出稍微明亮的青色。

    薄薄的白雲的另一端,出現了大陸的輪廓線——上下略短的倒三角形輪廓。

    大陸的右上角邊緣,可以看到一個白色光點的集合體。左上側也看到了巨大的圓形集合光。

    這些亮光是文明之光。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將兩個光點的集合體連接起來,然後向下方延伸的無數光線如同網格一般分布。

    我一看到這個大陸的形態和兩個大都市的位置,就立刻清楚了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位於右上位置的都市,便是暗黑界的首都奧布西蒂亞。

    而左上位置的——則是人界的央都聖托利亞。

    這篇大陸,這個星球,便是我們過去生活,戰鬥,奔馳的Under World。

    我茫然地將視線移向旁邊的愛麗絲。

    她那雪白的臉上,只能看到深深的驚愕與敬畏的表情。

    突然,愛麗絲眨了一下眼睛,放開拉著我的手,在劍帶後面的小袋子里摸索著。

    從里面取出的,是從手掌中稍微露出一點的兩個白色的卵。

    其中一個閃爍著淡綠色,而另一個閃爍著淡藍色的光輝。兩個卵發出的光,以一秒鐘為周期變動著強度。簡直就像是在呼吸,像是心臟在跳動。

    愛麗絲將兩個卵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她的臉頰上,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變為水滴漂浮在宇宙中。

    我感覺自己的眼睛似乎也被淚水潤濕了。看向另一側,拉著我的手的亞絲娜的眼睛似乎也濕潤了。

    在我們的註視之下,愛麗絲在星海中向前踏出一步。左手緊抱著兩個卵,右手筆直指向巨大的行星。

    與黎明的星星一樣顏色的眼睛里帶著無限的光輝,黃金的整合騎士凜冽的聲音高聲響起:

    「世界啊!!我出生的,我愛著的這Under World啊!!聽得到嗎!!」

    整個宇宙的恒星都為之顫抖,與藍色的行星一起,如同呼吸一般一瞬間放出了強光。

    我閉上眼睛,讓耳里聽到的話語更為清晰。

    為了將這宣告新時代到來的話語,永遠地刻入自己的記憶。

    「現在,我終於回來了!…………如今,我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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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2 11:32 PM

序章III

    星界歷五八二年

    「這里是青薔薇【Blue Rose】73。確認脫離大氣層。將變更至星際巡航速度。」

    整合機士斯提嘉•施特莉涅恩通過話筒傳達了這句話後,左手將控制桿慢慢向前推了一下。

    機龍白銀色的巨大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伸展開的雙翼閃爍著淡淡的藍色光澤,將宇宙空間廣範圍內分布的稀薄的資源收集並送入驅動裝置。

    很快,位於驅動裝置中心的永久熱元素發出高亢的聲音,從長長的尾巴兩側的主噴射孔噴出白色的火焰。斯提嘉感覺身體咣的一下被壓在了操縱席上。在行星大氣層內無法體驗到的加速中,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青薔薇74了解。』

    從耳邊的傳聲器中傳來了簡短的回答。瞥了一下映像盤,二號機也噴出閃光的火焰,在右邊斜後側追隨著。

    二號機的搭乘者是與斯提嘉從一起就職起就組成搭檔的整合機士羅蘭內伊•阿拉貝爾。雖然平常是個不怎麼說話的人,但一到了操縱機龍時就不是那樣了。

    這家夥沈迷於速度上的程度可比我還要厲害。斯提嘉苦笑著提醒了一下:

    「羅拉,太快了。」

    『是你太慢了,斯提。』

    什麼啊。

    Under World宇宙軍的紀律可以說是絕對的存在,但再嚴厲的教官的眼睛也看不到大氣層以外,更何況這還是以伴星阿德米娜【Admina】為目的地的三小時的長途飛行,多少有點誤差也是理所當然的。

    斯提嘉把控制桿推向另一側,稍微避開與自己並列的二號機後,帶著微笑將身體靠在椅子後背上。

    她向上看去的視線,集中在嵌入狹窄的操縱室天花板上的精致浮雕上。

    垂直並列的黑白雙劍,和纏繞在劍上的青薔薇和山吹色的金木樨的花朵。這是如今已經成為傳說的《星王》的紋章。

    從星王和星王妃離開主星卡爾蒂娜【Cardina】的王宮《中央大教堂》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十年時間。

    被任命為整合機士的四年間,只有十五歲的斯提嘉和羅蘭內伊當然並沒有直接見到過他們。但是二人都是從同樣是機士的母親那里聽著無數逸事成長到現在的。而且,她們的母親也一樣,從母親的母親那里聽說了無數過去的故事。

    施特莉涅恩家和阿拉貝爾家,有著從長達兩百年的星王的治世的最初就以近衛機士——當時似乎還稱為騎士——的身份任職的歷史。

    七代之前的祖先,騎士緹卓•施特莉涅恩和蘿涅•阿拉貝爾曾護衛當時尚未登上王座的星王,取得了對當時支配著卡爾蒂娜第一大陸的四皇帝家族的戰爭的勝利。之後星王廢除了專橫的皇帝和大貴族的一切權力,將在私人領地上受虐待的百姓全部解放出來。

    星王其後開發了最初的機龍,越過了圍繞大陸的高聳入雲的《終結之壁》。

    在尚未開拓的土地上與橫行的太古神獸艱難地交涉,並在偶爾會發生的一對一決鬥中取勝,開拓一個一個肥沃的移民地,並將其贈與當時似乎還被稱為亞人並受到歧視的哥布林和半獸人,讓他們建立各自的國家。

    終於踏遍了卡爾蒂娜全星球的星王黑色的眼睛,之後又看向了無限的宇宙。

    經歷了數次改良的機龍,終於能夠脫離大氣層飛行。

    探測到了與卡爾蒂娜星相對的圍繞索爾斯公轉的行星,並命名為阿德米娜。

    在通過大型星際航行用機龍開拓了定期航路,並建設了阿德米娜最初的移民都市後,便被推舉為Under World最初的星王。

    在擁有永恒天命,不老不死的王和王妃的統治下,兩顆行星的繁榮將永遠繼續下去——不論誰都這樣相信著,但星王在某一天,留下一個預言後便離開玉座陷入了長眠。然後在三十年前,他們再也沒有在民眾面前露面,離開了這個世界。

    此後,政治事務就交由從軍隊及民眾中選出代表的議會處理。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必須去戰鬥的敵人,地面軍和宇宙軍的規模也在不斷縮減,但只有機士的訓練遵從星王的預言,仍然像過去一般嚴格。

    星王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總有一天,通向異世界《Real World》的大門將會再度打開。

    ——那時,巨大的變革將席卷兩個世界。

    雖然斯提嘉沒法聽懂,但異世界的門打開之後,Under World的存在都變得不再確定的時代大概也會到來吧。不止要期望著融合和友愛,還要為了貫徹尊嚴和獨立而磨煉力量,如果不這樣的話,人類、巨人、哥布林、半獸人、食人魔五大民族將遭遇比兩百年前的《異界戰爭》更甚的悲劇吧。

    然而,斯提嘉並不害怕。

    就算去什麼樣的世界,會有什麼樣的時代到來,只要機龍的翼還在,我就可以漂亮地戰鬥。

    ——因為我是從遙遠的創始時代就傳承下來的光榮的整合機士團的一員。

    斯提嘉在內心低語著,再次仰望天花板上的紋章——

    之後。

    副映像盤突然閃爍著真紅色的光芒,顯示出探測到異常規模的元素聚集體的文字並發出了警告聲音。

    「什……什麼!?」

    斯提嘉大喊著站起來的同時,從傳聲器傳來了羅蘭內伊帶著緊張的聲音:

    『這里是青薔薇74,探測到有暗元素系生物接近!元素密度……兩萬七千!?』

    「是神話級宇宙獸…………《深淵之恐怖【Abyssal Horror】》…………」

    在斯提嘉用神聖語低聲說著的時候,主映像盤上廣闊的星海的右側,已經映出了如同打翻墨水一般的漆黑的虛無。

    被賦予了《Abyssal Horror》這一固有名稱的生物,乃是已經確認的宇宙棲息型神獸中最兇惡的一種。從球狀身體中伸出的十二根長觸手的全長最大可以超過兩百米,是單座戰鬥機龍的十五倍。

    它巨大的身體完全由高密度聚集的暗元素構成,幾乎所有屬性的攻擊都無法攻擊到它。然而,這還不是它被稱為『最兇惡』的理由。

    《Abyssal Horror》和其他大多數的神獸不同,無法與人類進行任何意識溝通。簡直就是只由破壞和殺戮的沖動構成一般,只要發現了星際巡航的機龍,就一口氣襲擊並將其吞噬殆盡。

    過去,經常對神獸們致以敬意的星王也因發生了飛向阿德米娜星的民用大型機龍遭破壞的悲劇,而想要將這個宇宙獸消滅。然而,哪怕是被稱作獨自一人能夠戰勝一個軍隊的星王,也不可能完全殲滅《Abyssal Horror》。

    之後通過研究發現這種宇宙獸是按照一定的速度和軌道在兩個行星間環繞飛行,作為苦肉計,只能在機龍可以避免與其接觸的時候允許星際巡航。

    無疑,斯提嘉和羅蘭內伊是選擇宇宙獸應該在遙遠的阿德米娜星背面飛行的日子從卡爾蒂娜星起飛的——明明是這樣。

    「為什麼……出現的太早了……」

    斯提嘉低語著,顫抖的雙手抓緊操縱桿。然而,她馬上就緊閉了一下雙眼,用尖銳的聲音向話筒喊道:

    「左轉一百八十度,然後全速脫離!退回到卡爾蒂娜大氣層內!」

    『了解!』

    從另一側傳來的羅蘭內伊的回答里也帶著強烈的緊張感。

    斯提嘉讓機龍左轉,盡力拉動操縱桿。從平衡控制噴射孔中噴出長長的白色火焰,身體被使得自己無法呼吸的重量感壓到了座椅上。映像盤中的星星劃著弧線向右下方移動。

    回轉結束的時候,主映像盤中已經可以看到幾十分鐘前從那里起飛的行星卡爾蒂娜的藍色光輝。明明已經大到伸手可及,但實際上卻是令人絕望般的遙遠。

    斯提嘉帶著祈禱的心情,將速度提升到最大。永久熱元素發出帶著悲鳴的咆哮。

    然而,速度計上顯示的速度在到達上限前就停了下來。由於《Abyssal Horror》奪取了極廣範圍內的資源,機龍兩翼的資源收集器已經無法運轉。

    副映像盤內的後方視野中,染成一片漆黑的宇宙獸的身影比之前還要巨大。已經完全可以看到它蠕動著的觸手了。

    之後,宇宙獸最長的兩根觸手的前端,開始慢慢蓄積藍紫色的光。

    『斯提,那家夥進入攻擊狀態了!』

    「這邊也看到了!在後方展開光元素防禦壁!!」

    斯提嘉馬上向二號機回答的同時,左手按下了控制盤上的一個按鈕。機龍的腰部裝甲隨著沈悶的聲音打開了。斯提嘉深吸一口氣,集中意識喊道:

    「System Call! Generate Luminous Element!!」

    通過緊握著的操縱桿內部的連接回路,從機龍腰部的兩側向宇宙放出十個光元素。

    這些光元素接著依照斯提嘉的想象變形成圓形的防禦壁。

    之後,宇宙獸的觸手如同投擲一般將眩目的青紫色光球發射出來。

    隨著如同要將金屬切斷的沖擊音,暗色的攻擊彈劃破宇宙。大約三秒鐘後,與光元素防禦壁接觸——

    「……咿呀啊啊!!」

    斯提嘉因襲向機龍的劇烈震動而不禁發出了悲鳴。同時從傳聲器里也傳來羅蘭內伊的喊聲。

    兩個攻擊彈將機龍全力展開防禦壁如同撕紙一般粉碎,深深撕開了機體的背面裝甲。

    所有的計量表一瞬間被紅色覆蓋。由於資源傳遞通路發生異常,加速顯著放緩了。

    斯提嘉感覺到在副映像盤的另一側,只由不定形黑暗構成的《Abyssal Horror》正在嗤笑。

    看向側面的映像,二號機的一邊翅膀已被粉碎,速度正迅速下降。

    「羅拉!羅拉!!」

    斯提嘉拼命喊叫著,幸好,從另一端立刻傳來了嘶啞的應答聲:

    『……沒事,我還沒什麼。但是……這孩子,已經,沒法飛了……』

    「……只能脫離到機外了。只憑著機士服的噴射器,不管怎樣先飛回卡爾蒂娜……」

    『不行!…………這樣的事情我才不要!!不能扔下這個孩子逃走!!』

    對羅蘭內伊的尖叫——

    斯提嘉沒有反駁。

    對機士來講,機龍並不只是金屬塊,而是心意相通的唯一的搭檔。就像是古時候整合騎士們騎乘的飛龍一般。

    「…………是啊,是這樣呢。」

    斯提嘉低聲說著,將雙手慢慢放到操縱桿上。深吸一口氣後,她的臉上浮出了微笑。

    「那麼,就一起戰鬥到最後吧。……再次回轉,然後用主炮攻擊。可以嗎,羅拉?」

    『……了解。』

    最後的通信就如平常一般,只有生硬的一句回答。

    斯提嘉微笑著慢慢拉動操縱桿,將受傷的愛龍再次回轉了一百八十度。

    主映像盤中映現出襲來的巨大黑暗身體。蠕動著的巨大觸手,已經蓄積了八個紫色的攻擊彈。

    「哦哦哦哦哦哦——」

    《Abyssal Horror》吼叫著,或者說不定是在哄笑著。

    至少在死前也要還以顏色,讓下一次襲擊這個航路的時間向後延遲一點。

    下定決心的斯提嘉將操縱桿上部的紅色按鈕按下一半。

    機龍前部裝備的主炮一下子展開。本來主炮是生成最有效的屬性元素的地方,但對於《Abyssal Horror》不論哪種屬性都無法對其予以痛擊。

    那就用最擅長的冷元素攻擊吧。斯提嘉這樣想著,開始詠唱指令。

    機龍的鄂部閃耀著清澈的藍色光輝。

    往旁邊看去,從二號機的主炮漏出紅色的光。羅蘭內伊似乎選擇了熱元素攻擊。

    接近到一千Mel距離的宇宙獸,將做好攻擊準備的八根觸手一口氣展開。

    斯提嘉深吸一口氣,準備喊出發射命令。

    然而——

    『等……等一下,斯提!!那個是……!?』

    右耳被羅蘭內伊帶著驚愕的聲音貫穿了。

    都這種時候了還幹什麼……

    這樣想的時候,斯提嘉看到了『那個』。

    星辰在墜落。

    從映像盤的正上方,一個閃耀著白色光芒的光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接近。

    難道是機龍嗎!?一瞬間斯提嘉這樣想著,然而馬上就將這個想法否定了。考慮到距離的話實在太小了。兩米以下,差不多只是人類身體的大小……

    不。

    就是人類。

    被認成星星的光,是球形展開的光素防禦壁的光。在防禦壁的內側,可以明顯看到有一個黑色的人影。

    人影在兩只機龍約一百米前的地方停下,與《Abyssal Horror》隨著巨大的咆哮放出八個光彈,幾乎在同一時刻發生。

    斯提嘉在被為何極低溫的宇宙空間會有人類存在的驚訝襲擊之前喊道:

    「在幹什麼!!快逃啊!!」

    然而,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動。

    長大衣的下擺翻飛,勇敢或者可以說是傲然地將雙臂抱在胸前的那個人,站在空間的那一點上。

    這麼薄的防禦壁在《Abyssal Horror》的攻擊彈面前和紙沒什麼兩樣。只要被高聲襲來的光彈打到一發,那個人影大概就會血肉橫飛吧,斯提嘉這樣預料著。

    「快逃啊——!!」

    『快點逃走啊!!』

    斯提嘉和羅蘭內伊同時再次尖叫起來。

    每個的直徑均達到了三米的青紫色光彈,帶著金屬質的聲響襲來。

    然後,就像與看不到的墻碰撞一般,在虛空中停止,又被彈回到不同的方向。

    宇宙在顫抖。

    大大睜開的斯提嘉的眼睛,看到無數的星辰在如同水面上的波紋中搖晃著。之後襲來的沖擊波撼動著機龍的巨體。

    啞口無言,屏住呼吸的斯提嘉註意到映像盤右側的小型計量器,一瞬間計量值上升到了最上端。

    「騙人的……怎……怎麼可能……」

    斯提嘉過去就連這個名為《心意計》的計量器顯示出百分之二十的情況都沒看到過。耳邊響起了羅蘭內伊帶著畏懼的聲音:

    『……難以置信……這種……心意強度……簡直是在搖晃整個世界的程度了…………』

    然而,眼前的事實不容置疑。

    那個小小的血肉之軀,並沒有使用元素,而只是用心意——古代整合騎士的奧義——彈開了宇宙獸的攻擊。

    「哦……哦哦哦哦哦哦——……」

    遠處,《Abyssal Horror》吼叫著。那與其說是憤怒的咆哮,不如該說是恐懼的喊叫嗎。

    意識到暗元素彈這類遠程攻擊無法奏效的宇宙獸,伸出無數觸手開始突進。

    與宇宙獸對峙的小小人影,伸出雙臂繞到背後,將其上裝備的兩把長劍一口氣拔了出來。

    「難道說……要用劍來戰鬥嗎!?」

    斯提嘉不由得探出身體,雙手按在映像盤上。

    《Abyssal Horror》全長超過兩百米,而且那個身體是實際存在的稀薄暗元素的聚集體。只有不到一米長的劍刃根本無法將其斬斷。

    然而那個人影——那個謎之劍士,淡然地將左手的白劍突然指向巨獸,之後喊道:

    『Release Recollection!!』

    劍士的聲音穿透了虛無的宇宙空間和機龍厚實的外裝甲,在斯提嘉的耳邊朗朗響起。

    一瞬間,顯示出的映像被白色的強光覆蓋。

    在恢複正常的映像盤中央,斯提嘉看到從劍士的刀刃處迸出數道藍白色的光線殺向《Abyssal Horror》。

    明明光線相比宇宙獸的巨體簡直就像是絲線一般細微,但被貫穿並纏住的宇宙獸的突進速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減下來。原本可以自由活動的十二根觸手的動作也變得遲鈍而不自然起來。簡直就像是被凍結了。

    然而,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Abyssal Horror》是適應宇宙這類極低溫環境的生物。應該沒人能生成比宇宙的溫度更低的冷氣。

    斯提嘉的這份驚愕,被耳邊響起的羅蘭內伊的低語趕走了:

    『那個……那個技能,難道說是…………《武裝完全支配術》……不,是《記憶解放術》嗎……?』

    「誒……那種東西,不是只有最上位機士才能用的嗎!」

    『但是……那個術式,只可能是那個……』

    斷斷續續的通話,被第三次響起的宇宙獸的怒聲遮蓋了。

    「哦……哦哦哦哦哦哦!!」

    突然,被束縛起來的巨體顫抖著,伸出了三根新的觸手。觸手化作漆黑的長槍,向謎之劍士襲來。

    然而,劍士仍然從容不迫地將右手的劍揮出,再次喊道:

    『Release……Recollection!!!』

    從劍中迸出的,是比宇宙獸的觸手還要深沈而稠密的暗色。

    全長大約超過了五十米的,驚人的暗之巨刃向三根觸手迎擊過去。

    二者接觸的瞬間,再一次產生了足以讓人認為是空間在扭曲的沖擊波,搖晃著兩只機龍。青紫色的電光在虛空中回旋,在映像盤中放出令人眩目的光。

    斯提嘉已經無法將自己的驚訝以言語表述出來了。

    應該僅有七名最上位整合機士能夠使用的秘技,他卻能夠同時多重發動。僅憑他一人便能擋住驅逐機龍編隊都無法與之對抗的《Abyssal Horror》的全力攻擊。

    居然會存在這樣的劍士,哪怕是位於聖托利亞的雙親恐怕都不會相信吧。

    然而——讓人更為驚愕的景象,還在後面。

    『斯提!!又有……一個劍士!!』

    斯提嘉在仿徨中投出視線,看到謎之雙刀劍士出現的同一方向,又有一個人影飛舞而下。

    身形相當嬌小。透過防禦壁,可以看到長發和短裙搖動。右手上握著夢幻般纖細的細劍

    女性劍士的右手,將細劍筆直指向正上方——

    然後一口氣向前揮下。

    斯提嘉看到一道美麗的虹色的極光出現,在漆黑的宇宙中搖晃著。同時,耳邊不可思議地響起了像是無數歌手高聲合唱的聲音。

    「啦————」

    心意檢測計的指針,在上端嗶哩嗶哩地震動著。

    如同星辰一般的巨大隕石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帶著火焰在頭上橫穿而過。

    連接卡爾蒂娜和阿德米娜的航路上的隕石,應該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全部排除掉了。然而,讓機龍整個搖晃起來的這個重量感不可能是幻覺。

    《Abyssal Horror》看到正面朝向自己突進的巨大質量,吼叫了起來。

    生成新的兩根觸手,如同要將星辰擋住一般揮舞著。

    二者相撞的一瞬間靜寂無聲。

    燃燒著的隕石前段,瞬間切斷了宇宙獸的觸手。

    輕而易舉地,沈入了巨大軀體的中心——

    僅僅一擊,便將凝集了暗元素的巨獸粉碎了。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瀕死的尖叫與隕石爆炸的聲音一起在宇宙中響起。空間資源被大規模解放,從純白變成真紅,深深烙印在斯提嘉眼中。

    「打……打倒了…………嗎……?把那個,怪物…………?」

    斯提嘉帶著顫抖的聲音低聲說道,然而——

    『啊……還沒……還沒完啊!!』

    平常都比較冷靜的二號機搭乘員,先一步註意到了那個現象。

    被粉碎而四散,應該全都被卷入爆炸中燒掉了的《Abyssal Horror》的碎片,突然開始了動作。

    每一個不過數十厘米,與原本的巨大軀體相比極為細小的暗之塊,如同蠅群一般不規則地蠕動著逃向宇宙的深淵。

    聽說,過去星王也曾使巨獸落入這步田地。

    然而,變為無數碎片逃走的《Abyssal Horror》無法全部消滅,逃到軌道盡頭的獸在傷愈後再次襲擊了航路。

    這樣的話,那個傳說又要重複上演了。

    「不行……不能讓它們逃走!!不把它們全都燒光的話!!」

    斯提嘉不由得大喊起來。

    然而,雙刀劍士和細劍士,並沒有立刻做出動作。發動那麼巨大規模的心意的話,這也是毫無辦法的吧。

    《Abyssal Horror》的碎片群,如同嘲笑著一般描繪出彎曲的軌道飛走了。

    ——然而,蠅群突然混亂起來。

    四散開來,就像是試圖逃跑一般做出不規則的動作。

    斯提嘉屏住呼吸,把指尖放在映像盤上,將一部分畫面放大。

    看到了黃金色的光。

    將簡直就像小型索爾斯一般放出純粹的金色光輝的『什麼東西』的畫面再一次擴大。

    「…………是人…………」

    第三位劍士。

    如同黃金流動一般的頭發。同樣是金色的裝甲。純白的長裙。毫不動搖地睥睨著敵人的湛藍色的眼睛。

    ……我認識她。

    「我,認識……那個劍士……不,是那個騎士。」

    斯提嘉低聲說道。馬上耳邊傳來了『我也是』的回答。

    這位黃金騎士,就是《中央大教堂》第50層——玉座之間內掛著的巨大肖像畫中描繪的身影。在遠古的《異界戰爭》中立下諸多功勛,於戰鬥中消失了蹤影的,史上最強的整合騎士之一。記得,名字叫作——

    「……愛麗絲……大人……?」

    如同聽到了聲音一般,騎士的右手動了起來。

    以迷人的動作,拔出佩帶在腰間左側的長劍。

    亮黃色的劍身,反射著索爾斯的曙光,閃耀著令人恐懼的光彩。如同畏懼著這光彩一般,宇宙獸的碎片失去了控制,四散著逃走了。

    騎士以雙手將劍架在身前,喊出如同吹過宇宙的清風一般的聲音:

    『Release Recollection!!』

    與此同時,機龍心意檢測計的指針,隨著小小的爆炸聲被炸掉了。

    從劍的內部迸發出強烈的光芒。

    劍身隨著「哢!」的一聲金屬音,分離成無數的碎片。

    騎士緩緩動了一下右手中僅存的劍柄。

    碎片如同風中飛舞的黃金花瓣一般撒向宇宙,一口氣化作無數的流星雨在虛空中疾馳。

    黃金的光輝一個一個以令人恐懼的精確度瞄準並貫穿了打算逃走的漆黑的碎片群。被射穿的暗之蠅,被金色的光一個不剩地燃燒殆盡,蒸發在虛空中。

    「…………好厲害……」

    斯提嘉已經只能這樣低語了。

    哪怕是機士團所有的機龍將主炮一齊射擊,也達不到這樣的威力和精度。

    幾分鐘前還是宇宙……不如說是整個Under World內最強大而兇惡的令人恐懼的神話獸——《Abyssal Horror》的暗之碎片的最後一枚,被黃金之箭貫穿的時候,發出了之前完全無法相比的異質的尖叫。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哦哦哦哦哦哦………………」

    這個聲音消失的時候,宇宙獸也終於被完全消滅了。

    斯提嘉只能茫然地將視線轉回來,註視著帶著黃金之光回到騎士身邊,再次還原為長劍形態的外觀的劍。

    如果黃金騎士便是那位古代的整合騎士——愛麗絲的話,另外兩個人到底又是誰?

    映像盤內,將劍收回的黃金騎士,向宇宙中飛翔著的黑衣的雙刀劍士和珍珠色的細劍士靠近。

    三人之間似乎說了什麼話——之後便一起回頭看向斯提嘉等人的方向。

    看不清他們的臉。然而,可以看到雙刀劍士的嘴角浮出了微笑,然後將黑白長劍收回背上的劍鞘,輕輕揮出右手。

    這個瞬間——

    斯提嘉心底的最深處,被無法言說的巨大的感情貫穿了。讓人無法呼吸的,甜美而傷感的痛苦。

    「啊……啊啊……」

    嘴角漏出吐息的同時,耳邊輕輕響起了羅蘭內伊的聲音:

    『斯提,我認識他。我認識那個人。』

    「嗯,羅拉,我……我也是。」

    第二次、第三次點頭。

    並沒有如同玉座之間的肖像畫一樣,作為知識的記憶。不是這樣。

    心臟、身體、靈魂,全都記得。

    突然,鼻子聞到了帶著甜美芳香的蜂蜜餡餅的味道。

    如同吹過草原的風一般清爽。如同安詳地灑下的日光一般溫暖。

    於遙遠處微微響起的笑聲。

    斯提嘉流暢地站起來,拉下氣密兜的水晶板,然後又拉下操縱席右側的把手。

    空氣咻的一聲溜走了。覆蓋機龍操縱席的三層裝甲展開,頭上是廣闊無限的星海。從近處遊弋的二號機處傳來了同樣的聲音。

    斯提嘉目不轉睛地註視著稍遠位置站著的,向她們揮手的劍士們的身影。

    不對。

    還有一個人——

    斯提嘉紅葉色的眼睛,確實捕捉到了突然像是搖晃著一般出現的,第四位劍士的身影。

    那個青年帶著安詳的微笑,站在黑衣的雙刀劍士左邊。那個身影像是把視線離開的瞬間就會消失一般朦朧而透明,如同霧氣一般閃爍著。

    亞麻色的短發搖動著,青年慢慢地、深深地點了點頭。

    從斯提嘉的眼中流出了淚水。

    流過臉頰,滴到透明的氣密晶板上。一滴,又是一滴。

    終於,青年的身影如同溶化在從卡爾蒂娜的影子中出現的索爾斯的光中一般消失了。

    與此同時,年輕的整合機士,終於領悟到了。

    這一天——這個瞬間,便是預言中記載的『新時代的開始』。

    他們是從過去現身,打開未來之門的使者。

    從這一刻起,世界將開始改變。

    打開異界之門,新時代的潮流帶著聲音開始流動。

    這決不會是樂園到來的宣告。將會變成無法想象的,巨大的變革和激蕩到來的情況吧。

    然而,斯提嘉並不害怕。

    因為——她的胸中,正如此高聲呼喊著。

    早已如同要讓靈魂也顫抖一般,迫不及待的期望著與那些人的邂逅。

    緊緊閉上眼睛,揮去淚水,斯提嘉筆直註視著前方。

    就這樣站著,指尖將操縱桿輕輕向前推去。

    機龍受傷的翅膀,再次閃爍起淡淡的藍色光輝。

    永久熱元素呼吸著,以微弱的推力驅動著機體。

    一瞬間,斯提嘉和旁邊的羅蘭內伊交換了視線,深深地點了點頭。

    出生於Under World的少女,整合機士斯提嘉•施特莉涅恩,操縱機龍慢慢飛翔著。

    向著在遠方揮手的,陌生而又令人懷念的劍士們。

    向著下一個時代的大門。

    向著未來。

    All stories have just been told.

    故事至此完結

    然而 桐人與亞絲娜

    莉琺和詩濃等人

    以及愛麗絲的戰鬥

    此後還將繼續

    他們再次將劍握在手中

    是在被稱為最終決戰的

    『智慧間戰爭』上了

    一切的可能性

    如今仍只是在

    不確定的光之彼岸

    微微搖動

    蕩漾不息

    The End

    2012.02.10 - 2016.08.10

    Thanks for the luck to meet……

    《Comic Unit》

    Tamako Nakamura

    Minamijyujisei

    Tubas Haduki

    Neko Nekobyou

    Kiseki Himura

    Koutarou Yamada

    CSY

    《Animation Unit》

    Tomohiko Ito

    Shingo Adachi

    Tetsuya Kawakami

    Yu Yamashita

    Takahiro Shikama

    Tetsuya Takeuchi

    Yoshikazu Iwanami

    Yasuyuki Konno

    《Producer Unit》

    Atsuhiro Iwakami

    Nobhiro Osawa

    Shinichiro Kashiwada

    Jun Kato

    《Voice Actor Unit》

    Yoshitsugu Matsuoka

    Haruka Tomatsu

    Ayana Taketatsu

    Miyuki Sawashiro

    and more…

    《Artist Unit》

    LiSA

    Eir Aoi

    Runa Haruna

    Yuki Kajiura

    Takeshi Washizaki

    《Game Unit》

    Yosuke Futami

    Yasukazu Kaw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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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700317 發表於 2016-12-12 11:34 PM

後記

    感謝各位閱讀SAO第18卷《Alicization Lasting》。同時,也向各位閱讀了從第9卷開始總計十冊的《Alicization篇》的讀者們,獻上由衷的謝意。

    回到第1卷後記時提到的內容,這個名為Sword Art Online(以下用SAO稱呼)的故事,是我在2001年秋天為了參加第9次電擊小說大賞而寫的。雖然在2002年春季截止前完成了初稿,但由於大幅超過了當時的預定頁數,不確定要在何處怎樣刪減的我只好放棄了投稿的想法。

    換而言之,剛開始寫SAO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只有所謂的《Aincrad篇》——更準確的來說只有第75層死亡遊戲被通關前幾周之內的故事。然而,後來我開設了個人網站,將SAO在網上刊登之後,幸運地獲得了大量讀者傳來的「希望繼續寫下去」的呼聲。在夾雜了外傳的情況下,我相繼寫出了第二部《Fairy Dance篇》和第三部《Phantom Bullet篇》(Web連載時代稱為《Death Gun篇》),到開始連載第四部《Alicization篇》的時候已經是2005年1月了。

    如今我已經回想不起來,當時的我為何想要從之前寫出來的名為VRMMO的窠臼里跳脫出來,踏入包含Bottom-Up型AI、無人武器、量子腦理論和模擬現實的宏大主題之中了。能夠回想起來的,只有自己哪怕數次遇到阻礙都還拼命地寫下去而已。

    2008年7月,Alicization篇的Web連載結束了。

    我將幾乎與此同期在某個小說投稿網站上連載的另一部作品《超絕加速Burst Linker》,投稿給時隔六年的第15次電擊小說大賞,幸運地獲獎,將《Burst Linker》這一標題改名為《Aceel World》,開始了自己的商業作家生涯。當我將這個通知發布在自己的網站上時,看到這一通知的責任編輯三木一馬,向我發來了想要讀一讀《SAO》的郵件。

    我將用了八年時間寫好的SAO系列的原稿發給了三木先生,他在忙於編輯工作的情況下,用一周時間抽空讀完,對我說「這個也出版吧」——我至今還記得那個時候。

    當時的三木先生,曾說「想以出版到Alicization篇的最後部分為目標」。平心而論,當時我覺得這真是不得了的夢話。Web版SAO的字數換算成文庫本超過了十五本,就算每年出版三本,如果沒有讀者長達五年的支持的話,也不可能做得到。

    我當時別說出版到Alicization篇的最後了,就連自己能不能繼續當一個作家都沒有自信。然而在三木先生滿懷熱情的將其成書,以及落入了三木老師言語圈套的abec桑畫出的細致而充滿迫力的插圖,當然還有眾多讀者的支援之下,我終於能在第一卷的發售日七年後的2016年8月,將這本Alicization篇的完結卷交給眾位。

    實際上,電擊文庫版的SAO加入了大量的新內容,這一本已經是第18卷——算上《Progressive》的話已經是全系列的第22本了。算上其他系列的話已經是第45本,然而從出道以來的七年半和從開始撰寫SAO這個故事以來的近十五年,在我的感覺之中卻是漫長而又短暫的時光。

    當我撰寫這本完結篇的時候,心中突然出現的,是「我為何要寫SAO和Alicization這個故事」這個漠然的問題。

    是因為喜歡網遊和死亡遊戲……最初大概就是這樣而已。雖然不知道若是當時如我預期的一樣參加了電擊大賞的話會怎樣,但很可能最終的結果,就是Aincrad篇在電擊首頁上分割連載就完結了吧。十五年前我想要寫下的場景,就只有在黃昏中並排而坐,註視著崩毀的艾恩葛朗特的桐人和亞絲娜,以及剛一回到現實世界便去尋找亞絲娜的桐人而已。

    然而,我並沒有在此停筆,繼續寫出了Fairy Dance篇、Phantom Bullet篇和Alicization篇。若是探究其原動力的話,大概是訪問了我的個人主頁的各位讀者的支持,以及這個故事本身……一起歡笑,一起痛苦,一起戰鬥的角色們自身吧。在桐人和亞絲娜他們為了追逐新的世界和新的冒險而奔跑的背影的引導下,才寫到了現在……我想就是這樣子吧。

    如今,每當我停下敲鍵盤的雙手,閉上雙眼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自己正註視著為了追尋遠方的光芒而仍在奔跑著的桐人他們的背影。他們的旅途仍未走到終點,無數的冒險一定正在包含ALO在內的The SEED連接體、被封鎖的Under World和現實世界之中等待著他們吧。

    我當然想要繼續和他們一起追尋新的故事。然而同時,也在太過廣大而不確定的未來圖景中陷入了迷惑之中。在踏入下一個世界之前,我想要認真體會和感覺Alicization這個漫長故事給桐人、亞絲娜、愛麗絲她們,還有我自己留下的東西——這便是我如今的想法。

    在SAO系列連載至今的漫長時光中,我獲得了無數人的關照。負責漫畫化的中村貯子、南十字星、葉月翼、貓貓貓、比村奇石、山田孝太郎、木谷椎。

    負責動畫化的伊藤智彥監督,擔當動畫人設的足立慎吾先生和川上哲也先生,擔任動作作畫監督的鹿間貴裕先生、包含A-1 Pictures眾位在內的制作人員,身為制作人的巖上敦宏先生、大澤信博先生、柏田真一郎先生、加藤淳先生、丹羽將己先生。為桐人配音的松岡禎丞先生、為亞絲娜配音的戶松遙小姐、為莉琺配音的竹達彩奈小姐、為詩濃配音的澤城美雪小姐等各位配音人員。為主題曲獻上歌喉的LiSA小姐、藍井艾露小姐、春奈露娜小姐。音響監督巖浪美和先生、負責音響效果的今野康之先生,以及譜寫音樂的梶浦由記女士。

    制作了眾多遊戲的二見鷹介先生和河合泰一先生。負責廣播和活動的鷲崎健先生。

    責任編輯三木一馬先生和土屋直之先生。繪制迷你地圖等內容的來棲達也先生,和以無數出色的插畫為故事增添光彩的abec桑。

    最後還有一直追尋故事至今的全部讀者。

    向各位獻上由衷的感謝。

    真的非常謝謝大家。以後也希望大家能夠多多關照SAO系列。

    二零一六年七月某日 川原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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