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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25 PM

川口士 -【魔彈之王與戰姬.十三】

本帖最後由 ew959rr 於 2016-3-3 04:24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堤格爾的月光騎士軍說服了帶領大軍現身的塔拉多‧格拉墨,並在對方的協助下擊退了薩克斯坦軍。

然而,他們卻在凱旋的歸途中遭到葛雷亞斯特的軍隊襲擊,險些遭到殲滅。

在一陣混亂中,指揮官堤格爾和艾蓮下落不明。

而艾蓮在遭到敵方拘捕後,葛雷亞斯特展露了他對艾蓮不尋常的扭曲愛情。

在馬斯哈和莉姆亞莉夏苦思對策的同時,堤格爾則是孤身展開行動。

然而,他所知的極惡強敵卻正逐步逼近──同時,最值得信賴的同伴也即將趕來馳援!

超人氣最強美少女奇幻戰記,情節緊湊的第十三集!


【原日文書名】:魔弾の王と戦姫13

【原所屬文庫】:MF文庫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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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26 PM

第一章 月光騎士軍的敗北

在醒轉之際,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艾蓮察覺到,自己正以不自然的姿勢被束縛著。

她癱坐在地,背後靠著疑似是細長鐵柱的物體,並以兩手高舉的姿態遭到綑綁。在意識變得清晰後,她便感受到身體各處都在隱隱作痛。

——這裡到底是……

四周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見,也無法得知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雖然從更遠的暗處傳來了疑似喧囂的聲響,但那些聲音聽來都顯得相當模糊。

她試著動起手臂,綁著雙手的某種東西隨即便傳出了「鏘啷」的聲響。

那是鐵鍊。這冰冷又讓人不快的觸感,讓艾蓮恢復了冷靜。

她瞇細眼睛凝視著黑暗。首要之務是讓雙眼適應黑暗,同時,她搜索起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失去意識前所發生的一切,好明白自己究竟是為何淪落至此。

「對了,我被敵方——」

艾蓮那對讓人聯想到紅寶石的眸子因怒氣而綻出精光,但她很快就壓下了這股怒意。

這裡是敵營,在生氣之前,還有其他該做的事。

她將意識集中在全身上下。身體各處雖在作痛,但都是作戰時受的傷,而且並沒有骨折的跡象。

她試著移動雙手,看能不能從鐵鍊中抽出被綁住的手臂,但這個嘗試也僅止於將鐵鍊弄出聲響而已。鐵鍊似乎綁在艾蓮身後的鐵柱上頭,她連想站起身子都沒辦法。鐵柱深深地插入地面,即使她用力以身子推擠,也無法撼動半分。

在她試圖掙扎的這段期間,眼睛也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勉強能看到周遭的狀況。

——看起來是在營帳裡面。

外頭傳來的喧囂聲,肯定是敵兵發出的吧。營帳裡除了一張舊桌之外空無一物,似乎是為了囚禁艾蓮而特別設置的。

「——艾利菲爾。」

她呼喚自己愛用的龍具之名。龍具應該會在她呼喚的瞬間出現在手邊才是。

然而,不管等了多久,艾蓮的手上還是沒有傳來熟悉的觸感。

「該不會是這鐵鍊的關係……?」

她的嘴裡喊出了驚愕的話聲。這位銀閃的風姬知道,世界上存在著能讓龍具的力量無法作用的金屬。布琉努王國的寶劍杜蘭達爾就是以這種金屬鑄造,而過去泰納帝公爵所驅使的雙頭龍和火龍,身上也纏繞著能抵銷龍技的神秘鎖鍊。

——我被他們逮到的時候,也一樣用不出龍技呢。

她回想起失去意識前發生的事。

他們和敵軍交戰,然後戰敗了。我方陣營開始崩潰,士兵們也開始鳥獸散。

艾蓮不斷重複著殺入敵陣再殺出的戰法,盡可能拖住對方的腳步,為我方爭取時間逃跑。

在不知不覺中,她被大量的敵兵包圍了。

累積大量疲勞的艾蓮,在被逼入絕境後,終於下定決心施展龍技——這不是為了掃倒敵軍,而是為了將風纏繞在自己身上逃離戰場。

然而,龍技卻沒有成功發動。回想起來,對方恐怕是在她沒察覺的狀況下,將她誘入了有這種鐵鍊圍起來的地點。

驚愕和困惑讓她一瞬間露出了破綻,因而沒能閃過敵兵砍下的刀刃。

雖然手臂上被劃出了一道血痕,但傷勢相當輕,並不影響戰鬥。

但艾蓮才想到這裡便失去了平衡感,癱倒在地。她的手腳都變得麻痺,視野劇烈搖晃,不僅站不起身子,說不出話,握著武器的手也出不了力。

她這才明白對方的武器抹了毒。

她最後看到的,是敵兵一擁而上的光景——

「不只是在河川下毒,連武器都塗了毒啊,真是被擺了一道。」

之所以會淪為階下囚,全是因為自己太過大意所致。雖然心裡明白,但在心底竄燒的那把怒火就是無法平息下來,因為敵方確實是使用了卑鄙的手段。

——不過,我雖然能明白他們害怕龍技而將我綑綁起來的作法……

但戰姬可是在吉斯塔特地位僅次於國王的尊貴存在,這般待遇已經無法用「無禮」來形容了。雖然不明白敵方的目的為何,但她恐怕沒辦法獲得正常的待遇了。

——不知道堤格爾是不是平安無事。還有莉姆也……

艾蓮的腦海中浮現了深紅色頭髮的青年,和既是好友亦為副官的金髮女子。堤格爾是青年的暱稱,他的全名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而莉姆同樣是暱稱,她的本名是莉姆亞莉夏。

堤格爾組織了月光騎士軍——由布琉努軍和吉斯塔特軍混編而成的軍隊,並擔任總指揮官。而艾蓮則以萊德梅里茲軍指揮官的身分負責一翼,至於莉姆則是艾蓮的副官。

艾蓮雖然稱堤格爾為戰友,但這只是她用來欺瞞周遭——以及自己內心的一個稱呼而已。

她很清楚,堤格爾這名男子對她來說,是個無可取代的珍貴存在。

——希望他沒事就好。

突然間,黑暗的一角滲出了些許光亮,接著,一名提著油燈的男子走入了營帳之中。在油燈的照明之下,營帳登時變得十分明亮。

「您現在的心情還好嗎,艾蕾歐諾拉大人?」

男子盯著癱坐在地的艾蓮,那有如貴公子般的俊美臉龐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他的年紀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有著一頭梳理整齊的灰色頭髮,施有金線刺繡的豪華絹服包住了他高䠷的身子。

艾蓮花了數到三的時間,才想起了這名男子的名字,連帶也想起不愉快的記憶。她對眼前的男子投以憤恨的視線——艾蓮認識這名男子。

「葛雷亞斯特……」

男子的名字是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他是布琉努的侯爵,在兩年前的內亂時加入嘉奴隆公爵的陣營。之後,他和嘉奴隆同時下落不明,再也沒有公開出現在任何地方。

在那場內亂之中,艾蓮曾見過葛雷亞斯特一次。當時葛雷亞斯特以嘉奴隆使者的身分前來,向堤格爾勸降。

當時,他遵循禮儀向艾蓮要求握手,但從這名男子手掌傳來的觸戚,卻讓銀閃的風姬感受到一股寒毛直豎的不快感。

「您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真是倍感榮幸。」

葛雷亞斯特將油燈放在桌上,走到了艾蓮身邊。他在艾蓮的腳搆不著的距離蹲了下來,窺伺著銀髮戰姬的臉蛋。

「我們兩年不見了呢。您當時固然已經相當美麗,但現在又更標緻了幾分呢。」

艾蓮沒有回應——這不是因為她認為不需要回答而保持沉默,而是葛雷亞斯特那蘊含熱意、彷彿帶著黏性的視線讓她感到發寒所致。

艾蓮身上穿的是以藍色為基調的軍服,在歷經激戰後已有多處破損。至於胸甲、鐵手套和脛甲等防具,自然也是被敵方卸下了。

意外的是,她的傷勢被照料得很好。傷處已經敷上了藥布,並以繃帶纏繞。

葛雷亞斯特肆無忌憚地以好色的視線盯著艾蓮裸露的肌膚。

「找我有什麼事?」

艾蓮調整呼吸,以充滿鬥志的眼神短短地問了這麼一句。雖然她連和這個人對話都不願意,但還是得摸清楚對方的目的為何。

葛雷亞斯特露出的笑容,在此時變得下流了幾分。

「沒有什麼事。硬要說的話,我是來將您納為所有的。」

「你說什麼?」

這出乎意料的回應,讓艾蓮震驚地望向葛雷亞斯特。葛雷亞斯特單膝跪地,湊到艾蓮的身邊,將手放在她的左大腿上,像是在對待易碎物般輕柔且仔細地撫摸著。

「住手……!」

艾蓮怒喊著,試圖抬起右腳踢去。然而,在身體受到束縛的狀態下,她的腳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動作,葛雷亞斯特輕輕鬆鬆地躲開了這一腳。

「看來毒已經退了。由於我怕會留下後遺症,因此只塗了效果不強的毒素,看到您這麼有精神,我也可以放心了。」

葛雷亞斯特喜孜孜地站起身子。他踏著愜意的步伐繞到艾蓮身後。從後方伸來的雙手,按住了艾蓮左右兩側的臉頰。

「艾蕾歐諾拉大人,我之所以抓住您,既不是為了要把您當成和吉斯塔特談判的人質,也不是為了誇耀我的功績。」

像是要刺痛艾蓮的內心似地,他緩緩地吐露著字句。

「我的目的,是為了把您變為我的東西。我指的是您的一切——包含這一絲一縷的銀髮在內。」

葛雷亞斯特的手掌離開了艾蓮的臉頰,撫摸起她的頭髮。他像是在品嚐觸感般,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梳著艾蓮的頭髮。

艾蓮咬緊牙,拚了命地試圖活動手腕,但鐵鍊卻絲毫不見動搖。即使她扭動身體,也只是刺激了葛雷亞斯特的嗜虐之心,徒增他開心罷了。

葛雷亞斯特的手貼上她的後頸,順著她的耳朵撫弄至額頭。看來,這名男子是打算遵照他的宣言,將他的手撫遞艾蓮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藉以將艾蓮納為已有。

他觸碰艾蓮的肩膀、擦過手臂,撫上了她握緊的拳頭。葛雷亞斯特像是在悉心呵護般撫弄著艾蓮的拳頭。

下一瞬間,艾蓮感覺到她的手背傳來了不尋常的觸感。被重複這麼做了兩、三次後,銀髮戰姬察覺了對方的動作。

葛雷亞斯特正在舔艾蓮的手。不只是手背而已,連握拳的手指也一根一根地被他徹底舔舐。

「在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

葛雷亞斯特的唇舌離開艾蓮的手,他露出了陶醉的神色說道。

「這下總算是如願以償了。正如我的期待——不,應該是超乎我的想像才對。」

艾蓮的臉色變得鐵青。這時,她從灰髮侯爵身上感受到的情緒已經超越厭惡,達到了恐懼的境界。這太過駭人的狀況讓她汗毛直豎。

然而,艾蓮緊緊握住了手,強忍著不讓自己出聲。只要發出聲音——不管那是什麼樣的聲音,都只會讓這個令人作嘔的男人感到更開心而已。除了徹底冷漠以對之外,她沒有其他抵抗的方法了。

在葛雷亞斯特的唇舌離開艾蓮的手之際,艾蓮的精神已然疲憊許多。然而,她不能就此鬆懈,因為葛雷亞斯特的猥褻行為才剛開始而已。

葛雷亞斯特的手再次撫摸起艾蓮的手臂,接著向下挪動,滑過腋下,碰到了艾蓮的胸部。

男子乾硬的手指有如有毒的昆蟲般,隔著軍服爬過了艾蓮的乳房。他像是在記憶那豐滿胸部的形狀一般,不斷地來回游移。

「不管是這股重量、大小、形狀、柔軟的感覺,或是將我的手指彈開的彈力,都讓我血脈賁張啊。艾蕾歐諾拉大人,您曾讓除了我以外的人觸碰過這對美麗的果實嗎?」

艾蓮沒有回答。雖然她很想吼回去,但還是忍下來了。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肉裡,滲出了些許鮮血。

「不想回答嗎?不,無妨。看到您的反應就讓我很開心了。」

葛雷亞斯特像是在享受這股彈性般,不斷揉著那對雙峰。突然他停下動作,探出了身子,從右側窺探著艾蓮的臉孔。

「若是膽小的女孩,大概在這個階段就哭出來了……真不愧是讓我心動的艾蕾歐諾拉大人。」

艾蓮側眼看著葛雷亞斯特,紅寶石般的雙眼激出了殺意。

瞬間,艾蓮脖子一歪,朝著葛雷亞斯特的臉吐出了一口唾沫。白色唾沫在男子的臉上垂滴下來,留下了奇妙的痕跡。一臉愕然的葛雷亞斯特,將右手自艾蓮的胸部上抽回,摸上自己的臉頰。

而他接下來的行動,讓艾蓮瞪大了眼睛——只見葛雷亞斯特以手指擦去臉上的唾液後,就這麼送進了嘴裡。

看到艾蓮一臉愕然的反應,葛雷亞斯特露出了輕薄的笑容。

「我說過了,我要把您的一切都變成我的東西。」

葛雷亞斯特將揉著艾蓮左胸的手也抽了回來,走到了她的右側。接著他伸出手,抬起了艾蓮的下顎。

「艾蕾歐諾拉大人,您接吻過嗎?」

艾蓮瞪著葛雷亞斯特,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灰髮侯爵將手抽離艾蓮的下顎,拂到了她的腹部。艾蓮雖然縮起雙腳,企圖保護腹部,卻阻止不了葛雷亞斯特的狼爪。

葛雷亞斯特的手在肚臍一帶遊走,並慢慢往下挪動,艾蓮反射性地閉上眼睛,用力併攏雙腳。在看到她的反應後,葛雷亞斯特把手拿開了。

「——還是處女啊。」

葛雷亞斯特的聲調充滿了愉悅,像是找到了寶藏一般。艾蓮回神過來,怒視著灰髮伯爵。她忍不住開口反駁道:

「你沒憑沒據地胡說什麼——」

「我就是知道。」

葛雷亞斯特打斷艾蓮的辯駁,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戰姬。

「沒和家人以外的男性對話過的深閨千金、在街角攬客的妓女、沒離開過村子的鄉下姑娘……我迄今抱過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而每個處女的反應幾乎都與您剛才的反應一樣。我聽說您和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往來密切,想不到還沒有委身於他啊……不,照這樣看來,恐怕連接吻都還不曾有過呢。」

葛雷亞斯特放聲大笑著。在慾望節節攀升的影響下,他俊美的臉龐大大地扭曲了起來。

「這可真是走運。艾蕾歐諾拉大人,您的嘴唇和您的貞操,我就留到和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交戰後再來享用吧。我要在那個男人的面前擁抱您——只是那時候他究竟是還活著,亦或是只剩下一顆人頭,我就不敢保證了。」

「……你居然還這麼悠哉啊。」

艾蓮勉強揚起嘴角,拚了命地虛張聲勢。然而,葛雷亞斯特卻是以從容不迫的神情接下了戰姬的視線。

「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在今晚把事情全部做完。我會慢慢地、花上許多時間,讓您成為我的東西喔。」

葛雷亞斯特探出身子,仔細舔舐了艾蓮的肩膀和腋下。艾蓮感到一陣作嘔,好不容易才把這反胃的反應壓了下來。

「如果您早已歷經人事,那我就得為了沖淡過去的回憶,立刻將我的存在深深烙印在您的身體裡面才行呢。不過,若是沒有這個必要的話,我也不必操之過急。」

接著,葛雷亞斯特捧住了艾蓮的兩頰,他湊上了臉,一一舔過了艾蓮的額頭、左頰和右頰。

艾蓮在這段期間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忍受著這股不快的觸感。若他打算奪去自己的唇,艾蓮就打算張口反咬,不過葛雷亞斯特一如聲明,並沒有碰觸她的唇。

葛雷亞斯特似乎是滿足了,他總算離開艾蓮身邊,站直身子。

「今晚就先到此為止吧。我明天也會來的——我會每夜每夜前來,讓您的身子慢慢記住我手指和舌頭的觸感。這是為了讓您在那個男人面前好好享受歡愉,也是為了讓您眼中只看著我、心中只想著我一人。」

葛雷亞斯特將手伸向桌上的油燈。搖曳的火光照出了男人的側臉輪廓,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晚些我會為您安排餐點。我雖然想親手餵您,但今天抽不出時間了。我會找一個女孩來照料您的。請放心,除了我以外的男人,我是絕對不會讓他們靠近這座營帳的——不管他們是何種身分。」

說著,葛雷亞斯特哼著歌走出了營帳。再次被黑暗包圍的營帳中,只剩下艾蓮一個人。

好一段時間裡,艾蓮都維持著一聲不吭的狀態,只是晈緊牙關垂下了頭。因為只要發出聲音,哪怕只是一點點,就會讓自己的情感傾洩而出。她在心中不斷呼喊著堤格爾的名字,為自己提振精神。

過了一陣子,艾蓮冷靜下來後,她便回想起葛雷亞斯特的舌頭爬過她全身所帶來的思心感。若非雙手遭到束縛,她真希望將自己的皮膚擦到破皮出血,好忘掉那讓人作噁的感觸。

——撐著,不能放棄。

她對自己這麼說道。像剛才那樣的凌辱,明天之後還會持續下去。若是才第一天就疲憊死心的話,那可就太過愚蠢了。這不是正中那個思心男子的下懷,讓他開心嗎?

而且,堤格爾和莉姆一定會來救她的。從葛雷亞斯特的話語來推測,堤格爾並沒有像自己一樣遭到俘虜。

當然,她也打算伺機自行脫身,但要是不對堤格爾他們抱持信賴,肯定會惹他們生氣的。

她閉上眼睛。既然已經定下方針,現在就該休息,多少恢復一點體力。

對艾蓮來說,這場漫長而艱辛的戰鬥正要開始。



隨著春季迎來尾聲,包覆布琉努國土的綠意又顯得更為盎然。拂過草原的風十分暖和,與和煦的太陽一同賜予大地暖意。

這段期間,葡萄田裡的工人會多上一倍。並不是因為工作繁忙,而是因為這段期間的工人們只會用原先一半的時間工作。比起勤勞領薪,他們更喜歡喝著冬藏葡萄酒,並曬著太陽睡午覺。

「今年春天僅此一季,今日午眠亦僅此一憩。」

不少布琉努的詩歌都會提到類似的內容。也就是說,這可以說是自古以來的習俗。而雇主們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是以雇用了加倍的人手並壓低薪水,而這也成了每一年的常態。

不過,在這一年,想睡午覺變得相當不容易。因為新年還沒過完,西方的薩克斯坦就從南、西兩方朝布琉努展開侵略。

此外,在王都尼斯也發生了針對統治者——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公主所掀起的叛亂。前任國王法隆的姪女(同時也是蕾琪的堂姊)梅莉桑德暗中召集人馬,打算一舉篡位。

這時,協助蕾琪公主鎮壓叛軍、漂亮地粉碎梅莉桑德野心的,正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一直到數年前,他還只是統治亞爾薩斯這個邊境地帶的伯爵而已。

不過,自布琉努發生內亂開始,他便打下無數勝戰,並被鄰國墨吉涅贈與「流星落者」之名,而故鄉布琉努也給了他「月光騎士」的稱號,目前被視為年輕的英雄。

在這次薩克斯坦軍展開侵略之際,堤格爾也擔任了月光騎士軍這支混編軍隊的總指揮官。他殺死了敵將克呂格,並以戰鬥和謀略逼退了敵將舒密特,眼看就要取回布琉努的和平。

然而,月光騎士軍在返回王都尼斯的歸途之中,遭到了敵人的襲擊,而他們最後落敗了。這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

籠罩著布琉努王國的烏雲,目前還沒有散去的跡象。

看到馬斯哈·羅達特出現在謁見大廳時的模樣,眾臣都不禁啞然失色——因為他的灰髮和灰鬍豎得歪七扭八,臉上也明顯流露出疲勞神色,套在那矮胖身軀上的甲冑,如今也滿是血跡和泥巴。

坐在王座上的蕾琪公主,以及站在她身旁待命的宰相皮埃爾.玻德瓦,也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說不出話來。原本吹拂著謁見大廳的春天暖風,像是要被冰冷的沉默驅散一般。

這裡是布琉努的王都尼斯——王宮裡的謁見大廳。而馬斯哈以月光騎士軍的代理總指揮官身分出現在這裡,則是在離中午一刻鐘前的事。

馬斯哈筆直走在深紅色的地毯上,在適當的距離處跪了下來。甲冑像是要代替其主哀嘆般,發出了「哢鏘」的聲響。

「馬斯哈·羅達特拜見殿下。請恕臣以敗將之姿晉見,臣實在無顏以對。」

聽到馬斯哈的話語,眾臣之間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月光騎士軍真的敗北了嗎……」

「但他們不是擊退薩克斯坦軍了嗎?」

由於傳來了兩條矛盾的消息,讓王宮現在變得相當混亂——因為其一是月光騎士軍勝利的捷報,其二則是月光騎士軍敗戰的訊息。

這兩條消息都是正確的。因為在擊退薩克斯坦軍,以及在這幾天遭到敵兵襲擊而敗北後,馬斯哈都派遣了傳令前往王宮。王宮在收到這兩條完全相反的消息後,會一時無法理出頭緒也是情有可原。

「羅達特伯爵,月光騎士軍——你們在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中獲勝了,並在那之後過上了與薩克斯坦完全無關的軍隊襲擊,結果吃了敗仗。是這樣沒錯嗎?」

蕾琪問道。這是為了讓眾臣把握狀況而提出的問題。對她來說,即使不用刻意確認,也能明白目前的狀況。

「殿下明鑑。您或許也掛念與薩克斯坦軍交戰的過程,但臣願能先報告讓我軍敗北的那場戰事……請殿下定奪。」

蕾琪點點頭,允諾了馬斯哈。她其實很想慰勞這位老伯爵,並要他下去休息,但考量到現在是非常時期,只好再勉強馬斯哈一下了。

即使是在薩克斯坦軍退兵後,月光騎士軍的兵力應該也還超過三萬才對。然而,他們卻輸得一敗塗地,這讓蕾琪不得不感到在意。畢竟,蕾琪也必須以布琉努統治者的身分應付這些敵人。

馬斯哈像是在強忍痛苦般吐了一口氣,並在調整好呼吸後娓娓道來。

那是三天前的事。堤格爾所率領的月光騎士軍約三萬四千人,沿著通往王都尼斯的道路前進。他們是擊退了薩克斯坦軍的英雄,只要抵達王都,肯定就會獲得獎賞,並成為慶功宴上的主角。

然而他們在某個河川附近休息時發生了異狀。喝了河水的士兵與馬匹,突然變得痛苦不已。

河川被人下毒了。

堤格爾立即下達禁止飲用河水的命令,但還是有約佔全軍兩成的六千士兵,以及約三千馬匹中了毒。

堤格爾等人也有疏失,因為他們擊退了薩克斯坦軍,在那之前還鎮壓了王宮中掀起的叛亂,所有人都認為眼下不會再碰到敵人了。

況且,被下毒的河川是位於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他們在來時也曾利用過,當時並沒有發生任何異常,所以他們才會放心飲用。

雖說中了毒,但那其實不是讓人喪命的劇烈毒藥,只會引發頭痛、發燒和腹瀉等長時間不適的症狀而已。然而,中了毒的士兵們也因此沒辦法在當下列入戰力之中。

此外,剩下的兩萬八千名士兵都無法喝水潤喉,這讓他們為口渴所苦。雖說手邊還備有飲水,但既然無法補給,就只能節省使用了。

堤格爾和輔佐他的馬斯哈商量了一陣子,決定繼續行軍尋找下一個水源地。為了以防萬一,他們在先前就已經調查過有哪些河川可以提供大軍飲水了。

行軍的速度降到了原先的一半左右。不僅要輪班抬著中毒的士兵行走,還得警戒敵方來襲的可能性,因此速度才會慢了下來。畢竟以月光騎士軍為目標下毒之人,很有可能就潛伏在附近。

在向晚之際,月光騎士軍在離汲水處不遠的地方,碰上了約兩千人的團體。他們並沒有過度接近,而是派遣了使者來到了堤格爾這邊,並自稱是安迪卡子爵麾下的士兵。

安迪卡子爵是在西方一段距離處擁有領地的地方貴族,他發現流經領地的河川被人下了毒,因此派兵出來尋找犯人。安迪卡子爵為了防守,並沒有離開領地,而是遣了隨從長帶了兩千兵力出馬。

「你們知道犯人是誰嗎?」

馬斯哈這麼一問,安迪卡軍的使者就斬釘截鐵地回答:

「是科提亞爾伯爵的手下。在抓住他們審問後,他們表示是為了想讓閣下——月光騎士軍受苦,才會在河川下毒的。」

堤格爾和馬斯哈面面相覷。關於科提亞爾伯爵,馬斯哈還算有點印象。這名男子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加入了泰納帝公爵的陣營,而在內亂結束後則是表現出不滿蕾琪公主統治的立場,選擇支持梅莉桑德。

安迪卡子爵軍隊派來的使者進一步地向堤格爾尋求協助。

「若月光騎士軍是彰顯布琉努正義的存在,那能否協助我軍呢?」

堤格爾明確地拒絕了這樣的要求。他表示,月光騎士軍是由蕾琪公主組織的混編軍隊,自己只是暫時統帥的身分,此外,他也說明食糧和物資有限,不方便與之共享的立場。

這是謊言。拒絕的真正理由,是因為堤格爾不信任這些人。雖然使者的說明之中並沒有可疑之處,但在這個時間點現身,多少會引人懷疑。

此外,堤格爾和馬斯哈都沒見過安迪卡子爵。

子爵是只將心力放在治理領地上面的人物,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也是很快就表明了中立的立場,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參戰。在蕾琪成為布琉努統治者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前去拜謁並宣示忠誠,但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領地裡面。

子爵與其他貴族的交流也是以鄰近的地方領主為主,不管是治理東北部亞爾薩斯的堤格爾,還是治理北部奧德的馬斯哈,都沒有和他來往過。

被堤格爾拒絕的使者仍不死心。

「那麼,能讓我軍與閣下同行一陣子嗎?就在下所見,似乎有不少士兵為毒所苦,我們希望能協助照料患者。」

堤格爾再次拒絕了。不過,他沒阻止這支軍隊跟在他們後面。畢竟,和把他們趕得不見人影相比,停留在視線當中還比較讓人放心一點。

再次行軍約半刻鐘後,他們看到了預定前往的河川。

然而敵方也在河川附近現出身影。那是由騎兵和步兵混編、人數約八千的集團。他們高舉的軍旗上繡的是科提亞爾伯爵家的家徽。

河川附近有一片沒什麼起伏的草原,遠處則有幾座小丘。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月光騎士軍和科提亞爾軍展開了對峙。逐漸西沉的夕陽將草原染成紅色,河面也泛起了銀色的反光。

跟在後方的安迪卡子爵軍雖然提出了協助月光騎士軍的提議,但堤格爾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沒有多餘的心神去應付這些人。

堤格爾將因中毒而動彈不得的六千士兵,以及和薩克斯坦軍交手後傷勢未癒的三千名重傷者退至後方,並調出四千名士兵保護他們。這四千名士兵也身負監視安迪卡軍動向的使命。

即使撤下了一萬三千名士兵,月光騎士軍的總數仍是超過兩萬,數量比八千名科提亞爾軍多了一倍以上。

然而,月光騎士軍的士兵們不只經歷了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這幾天也忙於處理善後,因此積蓄了不少疲勞。

在薩克斯坦軍撤軍後,月光騎士軍一一造訪曾被薩克斯坦軍掠奪的村鎮,並向他們保證會給予補償,還討伐了趁隙來襲的山賊和攔路賊以維持治安。

而且問題不只是疲勞而已,有不少士兵因為無法補給飲水,而不斷抱怨著口渴。而且,科提亞爾軍還齊聲這麼喊道:

「我們也在這條河下毒了!想喝多少就儘管喝吧!」

堤格爾也不甘示弱地激勵著士兵們說:

「他們一定備有安全無虞的水!打倒他們搶過來!」

雖然這像是強盜首領才會說的話,但還是多少起了效果,讓士兵們維持士氣。

兩軍就此展開衝突。然而,月光騎士軍卻遭逢了意想不到的苦戰。科提亞爾的指揮官,展露了連堤格爾等人都為之一驚的運兵技巧。

他們一邊背對河川,防止遭到包夾,同時也巧妙地變化陣形,接下了月光騎士軍的猛攻,並分出分隊從側面進行突擊。

科提亞爾軍沒有放過月光騎士軍隊列紊亂或士兵動作變慢的瞬間,每一次都將士兵集中在該處,企圖衝垮月光騎士軍的陣式。此外,他們也刻意後撤,誘使月光騎士軍過度離陣,並以包夾的方式一一殲滅那些脫陣的士兵。

他們還引了河水弄濕地面,使戰場暫時化為濕地,絆住月光騎士軍的步伐,並投出大量石頭迎頭痛擊。這些刻意在此布陣的敵軍可說是準備周到,讓馬斯哈忍不住叫苦。

此外,科提亞爾軍也用上了許多毒藥。他們突然派出了數十名士兵所組成的部隊襲擊而來,而這些人的武器全部都抹了毒藥。那並非見血封喉的劇毒,只是會讓人引發暈眩或嘔吐感的程度,但很快就生效了。

馬斯哈事後回想起來,認為科提亞爾軍的目的並不在於折磨月光騎士軍,而是激怒他們,讓他們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從在河川下毒開始,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做出一連串佈局。梅莉桑德雖然也在叛亂之際用了毒,但對方使毒的手法卻又和梅莉桑德大相逕庭。

即使堤格爾、馬斯哈和艾蓮力保冷靜地下達指示,若麾下的士兵和部隊長無法如實照做,他們的軍隊就無法發揮正常的實力。月光騎士軍之中,開始出現了怒火攻心、過度趨前的部隊,以及被敵方趁虛而入後一蹶不振的部隊。

至於其他部隊,也說不上表現良好。他們不斷遭到敵方後發先至,並在每次交鋒時都屈居下風。疲勞和口渴削弱了他們的鬥志。

若是一般水準的指揮官,也許這時已經失去維持軍隊的能力了。不過,堤格爾等人仍是頑強地下達指示。若繼續交戰下去,即使我方會吃盡苦頭,但最後肯定也能依賴數量上的優勢打贏這場戰事。

這時,出現了對堤格爾他們來說是噩耗的變化。一直在戰場外圍旁觀的兩千名安迪卡子爵軍,突然快速趨前,向月光騎士軍展開攻擊。而且,他們還集中火力攻擊中毒和負傷者最多的區塊。

在子爵軍進犯前,科提亞爾軍派出了一支又一支的分隊對後方的士兵展開佯攻,讓守護傷患的四千名士兵對科提亞爾軍提高戒心——同時也從安迪卡子爵軍身上移開了視線,子爵軍便是趁著這個機會殺了過來。

安迪卡軍從上風處灑下了火箭箭雨,對月光騎士軍施展火攻。

他們的弓箭技術並不出色,射出的箭矢頂多只能飛到四十阿爾昔(約四十公尺)遠而已。然而,火焰吞噬了覆蓋地面的青翠草地,在轉瞬間蔓延開來。

若是風向轉變,火攻也有可能危害己軍,屬於相當危險的策略,但安迪卡軍卻絲毫不以為意,不斷射出火箭。在火與煙的進逼下,四千名士兵混亂起來。有人丟棄武器逃亡,也有人抱著動彈不得的同伴企圖遠離火勢。

安迪卡軍無情地對這些人發動了攻勢。他們揮劍劃裂士兵的盾、以斧頭劈開頭顱、用長槍從背後刺穿胸口。即使士兵們倒了下來,安迪卡軍也冷血地補上致命一擊。熊熊烈火和飛濺的鮮血,使得安迪卡軍亢奮起來。

「他們原來是一夥的嗎?」

遠遠看到這番慘狀的月光騎士軍大為光火。接著,有約五千名士兵在沒有堤格爾的命令下,擅自展開了行動。這五千人原本都和中毒的同伴們隸屬同一單位,由於在撤下傷兵之後不得不解散單位,這些境遇類似的人們便被一同編入了這個部隊裡。

月光騎士軍的中央部隊陷入巨大的混亂,科提亞爾軍當然也沒錯過這個機會。他們沒給堤格爾重新編隊的時間,趁勢將部隊的缺口愈切愈深。

兩軍的氣勢已經完全左右了戰局的走向。每當科提亞爾軍前進,月光騎士軍便會後退。隨著士兵們接二連三地扔下武器逃跑,月光騎士軍也迅速地瓦解了。

在科提亞爾軍徹底突破月光騎士軍的中央部隊後,就連堤格爾也無力重新編制隊形了。至此,月光騎士軍終於崩潰了。

堤格爾和馬斯哈承認了自軍的敗北。他們並沒有放棄戰鬥,而是率領還能接受命令的部隊爭取時間,讓己軍盡可能多撤離一些。

艾蓮也將萊德梅里茲軍交給莉姆指揮,一個人在軍隊的最尾端揮舞著銀閃。她有時也會調轉馬頭,勇敢地衝入急追而來的敵軍裡頭砍殺一陣,拖延住對方的腳步。

在太陽西沉、逐漸看不清地面綠草的時刻,這場戰事終於結束了。

月光騎士軍失去了超過一萬的兵力,然後——

眾臣聽了馬斯哈的報告後,有人口吐詛咒的話語,也有人嘆了口憤慨的氣。對於這批在河川裡下毒的卑鄙敵軍,他們無法掩飾住自己的憤怒。

蕾琪在感到一股強烈厭惡感的同時,心中也升起一把怒火,讓她緊緊握住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她的掌心,甚至滲出了鮮血。

在前些日子,由梅莉桑德所掀起的那場叛亂中,許多守護王宮的士兵們也被下了毒,受了許多折磨。敵方所用的手段讓蕾琪再次回想起當時的光景,令她怒不可抑。況且,敵方這次還讓仰賴河川為生的居民們也受到了傷害。

看著眾人反應的馬斯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這麼以平淡的口吻繼續報告。

「——在敗戰的混亂之中,總指揮官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吉斯塔特王國的戰姬艾蕾歐諾拉·維爾塔利亞大人都行蹤不明……」

在老伯爵把話說完之前,蕾琪已經忍不住從王座上站起身子。感情從她的臉上消失,而褪去血色的臉龐也變得蒼白。

——堤格爾他……

傳令兵也曾報告過堤格爾失蹤的消息。不過,蕾琪一直認為這只是誤報。即使真有其事,她也認為只是一時還沒找到人而已。

堤格爾擊退了墨吉涅軍、討伐了泰納帝公爵、從梅莉桑德的魔掌中救了自己,甚至在不久前打倒了薩克斯坦軍。她堅信堤格爾不會在這僅僅一次的敗北中身亡——相信他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殿下。」

在玻德瓦輕聲搭話後,蕾琪才回過神來。她放眼望去,發現馬斯哈打住了報告,正在窺伺著自己的神色,其他臣子也是如此。

蕾琪輕輕吐了口氣,以冷靜而自然的動作坐回王座。

「羅達特伯爵,請繼續吧。」

馬斯哈再次報告起來。在堤格爾和艾蓮失蹤後,馬斯哈便派出了許多士兵前去搜索兩人的下落。同時,他勉強統整起只剩下兩萬一千人的月光騎士軍,返回了王都尼斯。

在馬斯哈報告完畢後,蕾琪靜靜地開了口:

「昨天早上,有一群自稱是月光騎士軍的軍隊出現在王都一帶。若你沒有事先遣傳令知會此事,我可能就會在大意之餘,將他們迎入城內。我再次為你的判斷表達感激。」

聽到蕾琪的話語,馬斯哈一聲不發地行了禮。

在派遺傳令告知公主己方敗北的同時,馬斯哈加了這麼一段話——

「打敗了臣等的軍隊,有可能冒名頂替為月光騎士軍,還請殿下多加防範。」蕾琪在收到消息後,隨即將宰相玻德瓦叫來,下令關閉環繞著王都尼斯的所有城牆城門。

也因此,偽裝成月光騎士軍的軍隊不得其門而入,他們雖然向城門喊話了好幾次,但在確認沒有收到效果後,便死心地離開了。

真正的月光騎士軍,是在隔日——也就是今天早上才出現在王都的。馬斯哈站在最前方高聲呼喊,而守在城牆上的奧杰子爵和其子傑拉爾在親眼看到馬斯哈後,才急忙打開一扇城門。

接著,馬斯哈直接前往王宮,並現身在謁見大廳之中。

「襲擊你們的,是科提亞爾伯爵的軍隊和安迪卡子爵的軍隊,此話當真?」

蕾琪以慎重的口吻問道。敵方是一群能毫不猶豫地在河川下毒、甚至偽裝成月光騎士軍,打算欺騙蕾琪等人的集團,這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支軍隊的身分真偽。

蕾琪不希望一時失察,導致樹立不必要的敵人。

馬斯哈抬起了頭,對主君的這番話流露出欽佩之意。

「臣正是想稟報殿下此事。臣等抓住了數名敵兵問話,查明了安迪卡伯爵的士兵皆是冒名頂替之輩。」

馬斯哈的臉部表情因緊張而變得僵硬,他繼續說了下去。

「然而,科提亞爾伯爵的士兵並不是假貨。敵軍大多是以退役騎士和山賊組成,但核心部隊都是由伯爵的士兵擔綱。不過,根據敵兵的說法,伯爵已因病去世,而他在死前將指揮權交給了葛雷亞斯特侯爵。」

「葛雷亞斯特……?」

聽到這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蕾琪瞪大了眼睛。公主的藍眼中流露出了驚訝與困惑,而玻德瓦和眾臣的反應也是一樣,謁見大廳登時被嘈雜聲所包圍。

葛雷亞斯特是在兩年前的布琉努王國內亂中,加入了嘉奴隆陣營的男人。他向嘉奴隆借兵,把泰納帝的軍隊逼入絕境。然而,嘉奴隆卻突然將他召回。他在離開軍隊後,就此不知去向。

在泰納帝親自領軍,以及他麾下五頭龍的逞威之下,沒了葛雷亞斯特的嘉奴隆軍被打得落花流水,就此分崩離析。據說得知此事的嘉奴隆公爵,對其宅邸所在的亞爾堤西姆市放了火,並和被燒垮的宅邸一同喪命。

在失去派閥領袖後,原本追隨嘉奴隆的人們便作鳥獸散。有些人加入了當時由堤格爾指揮的銀色流星軍,也有人看不慣任何一股勢力,轉為中立的立場。

然而,葛雷亞斯特卻不在這些人之中,即使在內亂落幕後,他也是杳無音訊。無論是誰,都認定葛雷亞斯特已死。至於他所統治的艾瓦露領地則是被蕾琪所接收,並派遣代理領主治理。

「——肅靜。」

站在蕾琪身旁的玻德瓦上前一步。他以那雙眼尾上吊的眼睛緩緩地環視眾臣。而讓人聯想到貓的八字鬍,其前端正微微顫動著。

「諸位,我明白你們訝異的心情,但你們可是在殿下的御前。」

玻德瓦在先王法隆的時代便執掌宰相一職,他的眼神有足以讓列席的諸侯朝臣都安分下來的力量。

在謁見大廳安靜下來後,蕾琪抓準時機,以僵硬的神色向馬斯哈問道:

「羅達特伯爵,我姑且先將擊敗你們的那支軍隊稱為葛雷亞斯特軍吧。若他們沒在河川下毒,你認為能贏得了他嗎?」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後,馬斯哈答道:

「臣難以斷定。」

「你們可是打倒了薩克斯坦的精兵,卻還是難以斷定?」

「葛雷亞斯特軍雖然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但指揮官葛雷亞斯特侯爵的手腕卻高明得讓人戰陳。即使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並抱持著必勝的信念與之相抗,恐怕也無法輕易擺平。」

馬斯哈雖然在內心感到困惑——認為這樣的詢問很不像蕾琪的作風,但還是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必須讓蕾琪明白,葛雷亞斯特是個非比尋常的對手。不過,他也不想讓主君認為自己是怕了對方。

「儘管如此,臣這身老骨頭仍蘊藏著充沛的怒火和戰意。若殿下開恩,還允臣有一雪前恥的機會。」

蕾琪並沒有馬上回應,而是神情自若地環視謁見大廳,然後再次低頭看向馬斯哈。金髮公主以嚴峻的神色與話聲宣布道:

「好吧。羅達特伯爵,我在此下令,你即刻以代理總指揮官的身分,重新組織月光騎士軍,討伐布琉努之敵——葛雷亞斯特軍。此外,也要繼續搜尋馮倫伯爵和艾蕾歐諾拉閣下的下落。在給我一個交代之前,我不會追究這次戰敗的責任。」

馬斯哈深深地低下了頭。他這下總算明白蕾琪的意圖為何了。

其一,是她明確地將葛雷亞斯特視為敵人。葛雷亞斯特的親朋好友可能會出雷袒護,而她便是在這樣的狀況發生之前,先一步封住了他們的口。

其二,則是她親口說了「不追究戰敗的責任」。雖說對方使用了卑鄙的手段,但月光騎士軍敗北仍是不爭的事實,恐怕也有大臣會在暗中醞釀出「應當追究責任」的輿論。而她正是未雨綢繆,防止這樣的輿論出現。

「玻德瓦,請你派遣使者前往盧堤迪亞和艾瓦露。我要你調查葛雷亞斯特的目的,以及有可能提供他協助的當地人士。」

盧堤迪亞是嘉奴隆過去治理的領地。盧堤迪亞和葛雷亞斯特所治理的艾瓦露一樣,目前都屬於王家的直轄領地。只要想想葛雷亞斯特和嘉奴隆的關係,自然會將盧堤迪亞列入調查的範疇之中。聽完蕾琪的指令,玻德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之後,馬斯哈講述了與薩克斯坦軍之間的戰事,在獲賜祝賀勝利的簡潔話語後,他便離開了謁見之間。

蕾琪恐怕想再對馬斯哈多聊表一些謝意吧——有那麼一瞬間,蕾琪對老伯爵露出了愧疚的目光。



自謁見大廳離開後,馬斯哈便前往宰相玻德瓦所安排的客房休息。

他脫下盔甲,找人送來熱水擦拭身體,修整鬍鬚,換上新衣。接著便躺上了床歇息,他並沒有喝酒。

馬斯哈在太陽升至最高點的時候睡醒,離開了客房。他的目的地是一間會議室。這間會議室沒有窗戶,牆壁也厚,就連房門都由兩道門組成,只要說話聲音控制得宜,就沒有走漏消息的風險。

馬斯哈入室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到齊,正圍著橢圓形的長桌而坐。擺設在桌上的燭台之火,照亮了與會者們的臉龐。

其中一人是身穿灰色官服的老宰相玻德瓦。

而玻德瓦身旁則是坐著面露親切笑容的矮小老人雨果·奧杰。他和馬斯哈與堤格爾私交甚篤,也是支持著蕾琪的布琉努貴族之一。

將淡金色的長髮在左側綁成一束的高䠷女孩是莉姆亞莉夏。在艾蓮失去音訊後,便由她負責統整萊德梅里茲軍。

莉姆雖然還是和平常一樣面無表情,但和她交情深厚的人,就看得出來她的藍眼之中帶著一股不安——她正掛念著艾蓮。

坐在莉姆隔壁的,則是髮色黑中帶藍的長髮美女。她身穿一襲白色禮服,上頭妝點了萬紫千紅的玫瑰花樣,露出了純真無邪的笑容。而在她的身後,則有一把帶著駭人氣息的長柄大鐮正靠在牆上。

美女的名字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和艾蓮一樣是吉斯塔特的戰姬,有著「虛影的幻姬」的別名。她在月光騎士軍裡面負責統帥奧斯特羅德軍。而她身後的那把紅黑色巨鐮,則是龍具艾薩帝斯。

待馬斯哈關上房門後,玻德瓦便將幾張地圖攤在長桌上頭,而奧杰則將冷紅茶倒入五只銀杯之中。

「讓各位久等了。」

說著,馬斯哈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奧杰則是搖了搖頭。

「我也才剛到而已——辛苦你了。」

奧杰皺起眼尾,出聲慰勞這位好友。這短短的一句話之中,便帶了安慰、激勵和體恤等情感。而馬斯哈則是露出了豪邁的笑容開口:

「別擔心,我沒什麼事。我有很多想聊的話題,不過還是改天找堤格爾一起邊喝酒邊聊吧。」

「那關於馮倫伯爵……」

玻德瓦一臉嚴肅地直視著馬斯哈。

「你說他其實並不是下落不明,而是為了拯救被抓走的艾蕾歐諾拉卿而單獨採取行動——這是真的嗎?」

「要是連堤格爾都下落不明,我哪可能在殿下的御前表現得那麼冷靜啊。」

馬斯哈一臉理所當然地回應。

「就算你有理由按下不表,這仍是犯了欺君之罪。羅達特伯爵,你的態度是不是該更嚴肅一點啊?」

馬斯哈把玻德瓦的挖苦當成耳邊風,喝了一口紅茶。面相讓人聯想到狡猾老貓的宰相,繼續開口說了下去:

「雖然現在追問也是枉然,但你為什麼會允許馮倫伯爵單獨行動?他現在可是布琉努不可或缺的存在,你應該不是不明白這點才對。」

玻德瓦的視線和語氣已經超乎了批判的程度,帶著濃濃的問罪之意。而馬斯哈則是不快地回應:

「說要一個人行動的,就是堤格爾本人。我的確沒有阻止他,但那是因為我很清楚,就算老夫說破了嘴,他也不會聽。當時的他,帶著一股『敢阻止我,我就找機會偷溜出軍隊』的魄力。與其讓事情變成如此,不如在知道他動向的狀況下為他送行,才是比較好的選擇吧。」

老伯爵並沒有說謊。若是用嘴巴講講就能留住堤格爾,馬斯哈可是願意說上千言萬語。

「就算真是如此,至少也該派幾個擅長偵察的士兵與他同行才對啊。」

看到玻德瓦還是不太服氣的模樣,馬斯哈隨即露出了不當一回事的笑容。

「你會這樣說,是因為你沒看過堤格爾的獵人身手。若是要闖入荒山野嶺,那最好還是讓他一個人去比較好。隨行的人若沒有高強的技術,反而會成為他的累贅。莉姆亞莉夏卿應該也和老夫的看法相同吧?」

「咦?啊……確、確實如此。」

似乎是話題突然帶到自己身上的關係,莉姆在瞬間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後,她才想是想起了什麼事般,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這麼說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在萊德梅里茲的時候,也常常單人入山,並在山中待了三天才回來。我們一開始也很擔心,但每次都看他精神奕奕地帶了許多獵物回來,久而久之,我和艾蕾歐諾拉大人都不再掛心了。不對,蒂塔倒是從第一次開始就表現得相當平靜呢。」

蒂塔是侍奉堤格爾的侍女,這名少女有著可愛的臉蛋、活潑開朗的個性和堅強的內心,在這次與薩克斯坦的戰爭之中,她也待在堤格爾身邊打理服侍,同時也是從堤格爾還小時就建立深厚交情的人物之一。

「她應該不是平靜,而是感到無奈吧。堤格爾每次都說出去兩天,但都鬼混到第三天才回來,總是惹得蒂塔一頓罵,而這已經成為堤格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啦。」

馬斯哈用打趣的口吻說著。由於要想像那幅光景並不困難,因此連莉姆的表情都放鬆了下來。而奧杰、玻德瓦和凡倫蒂娜也相繼露出了微笑。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會派些用來交差的搜索隊出去,但基本上是不會去干涉他的。雖然不知道堤格爾現在人在哪裡,但他肯定正追在葛雷亞斯特軍後面——所以呢?有看到露出可疑反應的人嗎?」

馬斯哈換個話題這麼一問,玻德瓦便不太愉快地瞇起了眼,奧杰也聳了聳肩,兩人隨即點了點頭。

在馬斯哈於謁見大廳報告各項要事、蕾琪豎耳傾聽之際,站在蕾琪身旁的玻德瓦一直注視著在場的臣子們。而奧杰也混在眾臣之中,觀察著他們的表情。

這是為了揪出葛雷亞斯特的內應。

一直到兩年前為止,葛雷亞斯特都是響噹噹的布琉努貴族。和他有所來往、同時對蕾琪的施政暗自感到不快的人們,很有可能私下與他展開了聯繫。

而協助梅莉桑德引發叛亂的黨羽,以及科提亞爾軍都有使毒這個共通點,雖然下毒的手法截然不同,但還是讓人相當在意。

「我覺得有古怪的人有三位,那是我從過去就感到懷疑的幾個人……而在你報告月光騎士軍戰敗的消息時,他們臉上的表情也不見憤怒,反而像是早已得知了這項消息一般。」

「老夫覺得有鬼的則有兩人。在蕾琪殿下自王座上起身之際,絕大多數人不是面露驚愕,就是為殿下感到擔心。然而,那兩人卻是露出了笑容,看起來就是大呼痛快的模樣。」

玻德瓦和奧杰列舉出了他們覺得可疑的眾臣之名。而馬斯哈則是撫著灰鬍,臉上浮現出了狡猾的賊笑。

「若是由堤格爾報告而不是由老夫出馬——或者讓殿下事先知情的話,敵方就可能不會露出馬腳了。好啦,玻德瓦啊,你應該打算放他們活動一陣子吧?」

「我必須查清楚他們是怎麼對外聯絡的。此外,也得讓葛雷亞斯特得知馮倫伯爵下落不明的消息。」

要是得知了堤格爾失蹤的訊息,葛雷亞斯特肯定就會去調查此事的真偽,並在經過一番調查後,得出確有其事的結果。葛雷亞斯特肯定想不到,堤格爾會隻身追在他們身後吧。

若葛雷亞斯特會因此稍有鬆懈,就能讓堤格爾的單獨行動變得更為順利。

——不過,真虧堤格爾在那種狀況下還能想到這點。

馬斯哈在內心輕聲感慨道。

藉由回報堤格爾下落不明的消息,來揪出與葛雷亞斯特互通的內鬼。

想出這項計策的是堤格爾本人。而且,他還是在月光騎士軍敗北、艾蓮下落不明的混亂時刻中,向馬斯哈提議的。

堤格爾之所以要單獨行動,肯定是為了親自搭救艾蓮。

然而若只是主張這個目的,即使他展露的氣魄再強,馬斯哈也不會送他離開。因為馬斯哈會認為他失去了冷靜。

「玻德瓦啊,我知道身為臣子不該欺君,但敵人實在是相當棘手。我認為,這是為了勝利——同時也是為了殿下著想,才會不得不這麼做。」

「你既有這般覺悟,那我就不追究了。關於向殿下說明詳情和接受斥責的任務,就包在你身上了。」

玻德瓦隨口將難辦的大事推給馬斯哈後,隨即以慎重的口吻說道:

「話又說回來,在戰姬閣下被葛雷亞斯特軍俘虜之後……到今天為止,葛雷亞斯特有傳來任何要求過嗎?」

「沒有。」

莉姆無力地搖了搖頭。不管是聲音還是那對藍眼,都充滿了疲勞和焦慮的情緒。玻德瓦像是大惑不解般,輕撫起自己的鬍鬚。

「王宮這邊也沒收到葛雷亞斯特的來訊。昨天他們明明都已經來到離王都尼斯僅有咫尺之處……真讓人無法理解。他們若是將戰姬閣下這等人物捉為俘虜的話,理當會將這件事實傳遞出去才對。」

「您是說我們在說謊嗎?」

莉姆以銳利的眼神瞪向玻德瓦。若是腰上帶劍的話,她恐怕在這時已經拔劍出鞘了。

「有可能是只想抓為俘虜,但卻不小心將之殺害了;也可能是對她施加了過重的傷勢,不知道該怎麼向我們交代這件事呢。」

凡倫蒂娜啜著紅茶,以事不關己的神色說道。這讓男人們全都神色僵硬——他們雖然有想過這些可能性,但卻不想說出口。

即使被莉姆以帶著殺氣的眼神瞪視,黑髮戰姬仍是面不改色。她稍稍轉過脖子,以紫色的眼眸冷然地接下了莉姆的視線。

「我在上戰場之際,總是會先設想最糟糕的狀況,並做好覺悟,而艾蕾歐諾拉想必也是如此。更何況她和我不同,是會親自衝上前線殺敵的類型。她明明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妳這個副官卻是這種態度,這樣對嗎?」

以糾正來說,凡倫蒂娜的口吻顯得過於冷淡,甚至聽來有些像是在挑釁。莉姆知道自己心底竄出了一把怒火,但還是拚命地壓了下去。

雖然對黑髮戰姬的說法感到不滿,但莉姆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所說的是對的。若在這裡反唇相譏,也許就等於否定了她話中所提及的艾蓮的覺悟。

「……非常抱歉,凡倫蒂娜大人,我失態了。」

接著,莉姆也向玻德瓦道了歉。面對一國的宰相,她剛才的舉止顯得相當失禮。

「請別放在心上。在主君遇險之際,任誰都難以常保冷靜。」

玻德瓦這麼安慰莉姆後,依舊以冷靜的態度繼續開口:

「關於葛雷亞斯特……我們就先假定他雖然活捉了戰姬閣下,但還不知道該怎麼利用她,才沒有捎來訊息——這樣如何?」

老宰相的提議讓莉姆無言地點頭附議,凡倫蒂娜也露出微笑說:「這樣無妨。」

——不妙啊。莉姆亞莉夏卿比我想得更為疲憊。老夫也許該把統率萊德梅里茲兵的職務交給其他人,讓她在留在王都的這段期間好好休息。

看到莉姆垂頭喪氣的模樣,馬斯哈忍不住這麼想著。

在場的五人雖然知識與經歷都相當豐富,但誰也沒有想到,葛雷亞斯特完全是為了滿足私慾而俘虜艾蓮的。

不,正確來說,只有奧杰有想到這個可能性。因為在兩年前——葛雷亞斯特和艾蓮初次見面的時候,老子爵和堤格爾也在場。

然而,他不能沒憑沒據地說出這番推測。而且,顧慮到莉姆擔心艾蓮安危的心情,這番話自然是更不能說了。

此外,奧杰也認為,成為俘虜的艾蓮具有極高的利用價值。葛雷亞斯特曾當上嘉奴隆的心腹,憑他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將她拿來好好利用。

「關於營救艾蕾歐諾拉卿……莉姆亞莉夏卿和凡倫蒂娜卿有什麼想法嗎?」

奧杰向兩位吉斯塔特人問道。莉姆以僵硬的神色垂下頭,凡倫蒂娜也難得地露出了嚴肅的神色搖了搖頭。

「說來慚愧,但我目前只能仰賴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了。」

莉姆沉著臉這麼說完,凡倫蒂娜便以平穩的口吻接續道:

「敵方光是將抓來的艾蕾歐諾拉押在前方,我們恐怕就沒辦法出手戰鬥了吧。不過,若是特地編制搜救部隊,又只會妨礙馮倫伯爵的行動。我們不能貿然行事。」

「抱歉,我問了多餘的問題了。」

奧杰輕輕低頭致歉。以莉姆的手腕來說,若是有想到什麼對策的話,肯定早就付諸實行了。玻德瓦不安地皺起了臉,向馬斯哈說道:

「你知道葛雷亞斯特軍的動向嗎——我是指他們昨天早上離開王都後的去向。」

馬斯哈拿起攤在桌上的其中一幅地圖,將之疊在最上層。那是描繪布琉努北部地勢的地圖。葛雷亞斯特過去的領地艾瓦露,以及嘉奴隆曾治理過的盧堤迪亞也標記在上頭。

「根據偵察隊的報告,他們似乎不是沿著主要幹道前進,而是走可稱為次要道路的小徑往北行進。不過,這是昨天傍晚的報告就是了。」

奧杰看著地圖上標示的「盧堤迪亞」幾個字問道:

「說到葛雷亞斯特……我聽說嘉奴隆還活著,這是真的嗎?兩年前聽到他喪命的時候,我的確是覺得有些太過突兀了。」

馬斯哈沒有直接答覆,而是將視線轉向凡倫蒂娜。

「凡倫蒂娜卿,堤格爾曾和我簡述過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能請您也告訴我們詳情嗎?」

他指的是梅莉桑德引發叛亂的那一夜。當時,嘉奴隆突如其來地在王宮裡現身了。不過,有看到他身影的就只有四個人,分別是堤格爾、馬斯哈的兒子葛斯伯、吉斯塔特人盧里克,以及凡倫蒂娜。

其中葛斯伯和盧里克兩人很快就被嘉奴隆打昏,因此不清楚來龍去脈。

堤格爾雖然找了馬斯哈和其他幾個人講過這件事,不過他打算等到與薩克斯坦軍的戰事告一段落後,再思考這方面的事情。面對薩克斯坦軍這等強敵,他實在無暇分神去想其他事情。

「但這個話題和目前的議題有些不符……」

即使接下了馬斯哈的視線,凡倫蒂娜也絲毫不見動搖,只是輕輕側著頭這麼說道。而馬斯哈等人則是毫無迷惘地點了點頭。

嘉奴隆還活著——而且最近曾出現在王宮一事,肯定和葛雷亞斯特有關。眾人有必要弄清楚他們的目的。

凡倫蒂娜將手上的銀杯放到桌上,並將視線轉向奧杰。

「那麼,我就先從奧杰子爵的問題回答起吧。嘉奴隆公爵還活著。在那個叛亂之夜,我見到了他,並和他交談過幾句。」

「堤格爾說他突然遭到嘉奴隆襲擊,而您出手救了他。」

馬斯哈這麼一說,凡倫蒂娜便露出笑容肯定道:

「是的。我有些在意吵雜聲的來歷,因此在走廊上散步了一會兒。」

黑髮戰姬扭過身子,將視線投向靠在後方牆壁上的巨鐮。

「雖說我身體不好,但我也是戰姬之一。只要這孩子在身邊,我多少還有自保的能力。接著,我便過上了他。看到嘉奴隆公爵固然令我驚訝,但知道他是魔物後,我更是大吃了一驚。」

在「魔物」這個詞彙流暢地從凡倫蒂娜的嘴裡說出時,馬斯哈和莉姆都為之一驚,而奧杰和玻德瓦則是藏不住臉上的困惑,直盯著她瞧。

「恕我失禮,戰姬大人,我有件事想與您確認。」

奧杰舉起手,向凡倫蒂娜問道:

「您剛才說了『魔物』……您見到嘉奴隆公爵的時候,他的外觀是長什麼樣子的呢?」

「是我的說法不好。他的外觀,就和您與我所知的嘉奴隆公爵一模一樣。他既沒有多長眼睛,也沒有長出犄角。」

「既然如此,您怎麼會知道嘉奴隆公爵是魔物呢?」

奧杰子爵再次質問後,凡倫蒂娜也再次回頭看向龍具。

「是這孩子告訴我的。各位也許從其他戰姬的口中聽過,龍具有著感應魔物存在的能力。不過,似乎要到一定的距離才能判別就是。」

奧杰愣愣地「嗄」了一聲——這也算是理所當然的反應。玻德瓦則是向馬斯哈投去求助的視線。

馬斯哈和莉姆很明白他們是為何而感到困惑。對於沒實際見過魔物的奧杰等人來說,實在是很難具體想像何謂「魔物」。而且,他們還聽說那魔物的外觀和人類長得一模一樣,想必是更加難以想像吧。

馬斯哈和莉姆曾在吉斯塔特王國的路伯修,和名為芭芭·雅加的魔物對峙過,也曾從堤格爾和艾蓮口中聽過相關的經歷。因此,他們雖然對凡倫蒂娜的話語感到驚訝,但很快就接受了這件事。

——要是沒有親眼見過,就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樣的存在。

馬斯哈輕咳一聲,暫時打斷這個話題,並向奧杰等人開口:

「我說你們兩位,小時候應該曾聽奶媽講過童話,或是曾聽吟遊詩人唱過關於怪物的詩歌吧?像是青蛙怪物渥加諾伊、掃帚魔女芭芭·雅加,以及白色惡鬼托爾巴蘭等等……應該至少有聽過一個名字吧?」

「……你是說這些怪物都是真實存在的?」

玻德瓦的眉間擠出了好幾道皺紋,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神色。馬斯哈搖了搖矮胖的身子,聳了聳肩。

「我還沒瞭解得那麼深入,不過,這世上的確存在著冠以怪物之名、擁有凌駕於人類之上力量的存在——凡倫蒂娜卿。」

馬斯哈轉頭看向黑髮戰姬。

「您稱他為魔物,應該是因為即使嘉奴隆有著人類的外表,卻還是展露了不尋常的力量所致吧。比方說他飛上空中、從口中吐出火焰,或是從天上喚來閃電等等……」

啜著紅茶的凡倫蒂娜,以坦率的欽佩目光看向老伯爵。

她原本打算若奧杰等人出言不遜,她就會以此為由停止說明,不過實際看過魔物的馬斯哈卻展露出靈活應變的心態。而奧杰和玻德瓦也逐漸恢復冷靜,再次顯露願意聆聽說明的態度。

「我所見識到的——嘉奴隆公爵超乎人類範疇的特徵有二。」

凡倫蒂娜右手拿著銀杯,伸出了左手的食指。

「其一是他的蠻力。他輕輕一捏,就可以將鐵製的盔甲——甚至是連同裡面的人類一同捏碎。此外,他也以野獸般的速度在王宮的屋頂上奔跑著。由於連我的龍具都無法傷害他,因此,我想拿普通的劍或長槍對付他,應該也是徒勞無功吧。」

「原來如此,那另一個呢?」

馬斯哈雖然驚愕得臉色發青,但還是以嚴肅的神色催促下去。

「其二是……這是像在童話裡才會出現的力量就是了。他可以從手中造出這種大小的火球並投射出。火球能以箭矢般的速度飛行。」

凡倫蒂娜以雙手比出了火球的大小,那與大人的人頭大小差不多。

「我見識到的就是這些。」凡倫蒂娜說完,馬斯哈、奧杰和玻德瓦都以嚴峻的表情凝視著黑髮戰姬,最後,三人不約而同地面面相。

「這就是現在的嘉奴隆公爵嗎……該怎麼辦?」

玻德瓦以平淡的口吻述說感想,詢問其他兩人的意見。馬斯哈不快地撫著自己的灰鬍子說道:

「說怎麼辦嘛,火球也就算了,連劍都傷不了他啊……話說回來,葛斯伯那小子也說過,他的劍突然脫手飛出,而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也就是說,那是只有神話中的英雄才能一較高下的存在啊。能從體力方面下手嗎?既然外觀和我所知道的嘉奴隆相同,我們不妨施以人海攻勢,說不定可以讓他疲倦下來……但這不是什麼好方法就是了。」

奧杰的話語讓馬斯哈無奈地點點頭。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或者用鐵鍊綁住……不對,他連鐵都能捏碎,看來鐵鍊也不會有用。不然就是用比較殘酷的方法——把他推到深坑裡面,然後倒油燒死他?」

「或者是在他身上綁重物,將他沉入夠深的湖底或是沼澤裡面……」

奧杰也想出了辦法,而玻德瓦在這時做了總結。

「雖然還不知道能不能實行,也不知道有沒有效,但還是先以這兩個方法為對策吧。現在的我們還不能算是全盤瞭解他們啊。」

看到年長者們的對話,凡倫蒂娜拚了命才忍住想爆笑的衝動。這回似乎輪到她同時感受到了傻眼和欽佩的情緒。

奧杰和玻德瓦在聽到魔物一詞後,一時之間為了想像這個「莫名其妙的怪物」而被搞得有點迷糊,所幸在馬斯哈的講解之下,他們正確地明白了魔物就是「擁有超常力量的生物」。

到這邊為止還沒什麼問題——但他們卻認真地打算與之一戰。他們並沒有因為不知該如何下手而呆愣當場,也沒有從開戰前就放棄抵抗,而是盡己所能地想出對策,並做好交戰的覺悟。

這樣的膽識和毅力,正是布琉努能夠擺平內亂和敵國侵略的原因。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雖被譽為英雄,但布琉努之所以能拿下那麼多場勝利,絕不是只靠他一個人的努力。

「凡倫蒂娜卿,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您是否方便?」

玻德瓦以充滿興致的眼神看向黑髮戰姬。

「您說過,您是在那天第一次發現嘉奴隆公爵的身分其實是……非人之物,是嗎?」

他似乎對於「魔物」這個稱呼還有點抗拒。在以這樣的說法形容嘉奴隆後,貓臉老宰相繼續說道:

「您和嘉奴隆公爵的來往,應當可以追溯到好幾年前,但您在這段期間都沒察覺到他的真實身分嗎?還是說,當時的嘉奴隆公爵還是人類呢?」

對身為宰相的玻德瓦來說,布琉努數一數二的大貴族和吉斯塔特地位僅次於國王的戰姬交流的消息,當然也在掌握之中。

聽到這個問題,凡倫蒂娜帶著多少有些嚴肅的表情回答:

「如您所言,我與嘉奴隆公爵的交流,可追溯至五年前到兩年前之間的三年時光。」

五年前,凡倫蒂娜為了讓自己治理的奧斯特羅德變得更為富足,打算與布琉努展開貿易,於是找上了嘉奴隆。

當時嘉奴隆以自己的領地——盧堤迪亞為中心,在布琉努的北方築起了強大的影響力。對於治理的公國位在吉斯塔特東北部的凡倫蒂娜來說,會與嘉奴隆來往甚密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然而,我未曾在他身上察覺過類似魔物的氣息,我的艾薩帝斯也沒有顯露出反應。可能是他有能力隱藏身為魔物的事實,也可能他當時仍是人類,但我並不知道事實究竟為何。」

這是謊言。在第一次遇到嘉奴隆的時候,艾薩帝斯就對他起了反應。凡倫蒂娜明知對方是非人魔物,卻繼續與之貿易。

即使龍具會向主人告知訊息,那也是只有戰姬自身才明白的事。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就直呼外國公爵是魔物,很有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外交問題。

此外,嘉奴隆即使慢慢察覺凡倫蒂娜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卻對此未置一詞。而他在貿易時也充分展現了上流貴族的氣度,總是認真以對。

身為領主的嘉奴隆,雖然是會以暴力和恐怖折磨領民的殘忍男人,但在面對外國貴族或商人的時候,他便會收起這般態度,展露出能讓人安心交易的商人手腕。

然而,凡倫蒂娜對這些事實隻字未提。

過去,在太陽祭的夜間會議上,凡倫蒂娜曾對魔物展現出渾然不知的態度。若要貫徹當時的立場,她就只能讓自己表現得像是在那之後才察覺到嘉奴隆的真正身分。

雖說堤格爾不在,在場的戰姬也只有凡倫蒂娜一人,但莉姆和馬斯哈極有可能對堤格爾或是其他戰姬透露這次會談的內容。

聽了凡倫蒂娜的話語,玻德瓦連連點頭,並繼續問下一個問題:

「您說,您和在王宮裡出現的嘉奴隆交談過,若您打聽出他的想法,或是知道他的目的的話,能請您告訴我們嗎?」

說完,玻德瓦露出了「總算回到正題」的表情。不只是他而已,奧杰、馬斯哈和莉姆也一樣。

這場會議的主旨,在於該怎麼與葛雷亞斯特軍對陣。由於對布琉努來說,嘉奴隆也是必須討伐的敵人之一,因此他們姑且先想了戰術,但若嘉奴隆自己沒有加入葛雷亞斯特的軍隊陣容之中,那這個前提就不成立了。

凡倫蒂娜像是在搜索自己的記憶般微傾著頭,如此答覆老宰相:

「關於嘉奴隆公爵的意圖,我也不清楚……不過,他在這座王宮現身的時候,是以馮倫伯爵為下手目標。」

「把堤格爾當成目標?」

馬斯哈等人的表情變得凝重。迄今靜靜地聽著對話的莉姆,也在那張冷漠的臉蛋上浮現出些許緊張。

凡倫蒂娜看著紅茶快要見底的銀杯,回答道: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馮倫伯爵手上的弓,似乎和我們的龍具一樣有著驅退魔物的力量。我想,嘉奴隆公爵的目的就是那個。」

「這麼說來,他的目的不是奪走能傷害自己的武器,就是奪走使用者——馮倫伯爵的性命吧。」

見到玻德瓦瞇眼側首的反應,凡倫蒂娜點了點頭。

「這只是我的推測。不過,最後還是在套出情報前讓他逃走了。」

「只是……」馬斯哈交抱雙臂,看著桌上的地圖。

「如果不能明白嘉奴隆的意圖,那葛雷亞斯特的目的,也只能從他的動向來推測了。」

嘉奴隆不是人類一事是相當重要的情報,而且也釐清了他和凡倫蒂娜的關係——但說難聽一點,有用的情報就僅此而已。

由於是馬斯哈等人拜託凡倫蒂娜開口的,因此他們也無意出言抱怨。不過,這些消息無法成為判讀葛雷亞斯特目的的線索,還是讓他們感到些許遺憾。

「他們以盧堤迪亞和艾瓦露為目標這點應該不會錯……不對,既然嘉奴隆確實還活在這世上,那應該就是盧堤迪亞吧。」

奧杰的視線在地圖上的盧堤迪亞和艾瓦露之間不斷游移,但最後還是落在盧堤迪亞上頭。從王都尼斯徒步行走的話,要走上七、八天的日程才會抵達該地。

「攻下盧堤迪亞,將嘉奴隆推為盟主並形成叛軍勢力——對方的考量會不會是如此呢?」

莉姆的話語博得了馬斯哈等人的點頭同意。叛亂迄今已過了兩年,不管是嘉奴隆還是葛雷亞斯特,想必影響力都不如以往。然而,梅莉桑德派的倖存黨羽,或是現在仍對蕾琪的治世感到不滿的人們,肯定會加入他們的陣營。

「殿下已經明言,葛雷亞斯特軍是王國之敵。」

玻德瓦以嚴肅的表情看著馬斯哈。

「羅達特伯爵,有辦法在葛雷亞斯特軍抵達盧堤迪亞前攔截並消滅他們嗎?」

「消滅他們恐怕是沒辦法,但若以不讓他們接近盧堤迪亞為主要目的,而是徹底做防守戰以爭取時間的話,我想想……在士兵之中挑選傷勢較輕、體力也恢復大半的七千人,讓他們休息到明天,並在後天早晨出發的話,或許就可行吧。」

月光騎士軍在和薩克斯坦軍交戰後,一直沒有恢復傷勢與疲憊的餘裕,而他們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和葛雷亞斯特軍交戰,並吃了一場大敗。在這之後,他們拖著負傷的身子回到了王都。就馬斯哈來說,他實在很希望至少給予他們五天的休息時間。

然而,如果就這樣放任葛雷亞斯特軍五天之久,盧堤迪亞肯定會被他們打下來的。即使是馬斯哈剛才想到的方法,也會給予葛雷亞斯特軍一天的行軍時間。

「對我方而雷值得慶幸的是,葛雷亞斯特軍並無法筆直朝著盧堤迪亞前進。在王都和盧堤迪亞之間,遍布著對嘉奴隆不友善的諸侯領地,以及騎士團駐守的堡壘。」

葛雷亞斯特軍再怎麼驍勇善戰,只要經過交戰,就一定會消耗兵力和時間。況且,他們若打算攻陷盧堤迪亞,肯定也要花上不少時間做好準備。

「而我方則可以利用主要幹道,用最短的距離抵達盧堤迪亞,也能拜託諸侯和騎士團出兵協助,這邊的優勢不容小覷。若是後天早上出發的話,應該是追得上他們吧。」

馬斯哈和奧杰互看了一眼。這下總算是訂好作戰的方針了。

當然,葛雷亞斯特軍也可能直接硬闖諸侯的領地,以抵達盧堤迪亞為首要之務。不過,這時就能期待我方的表現了。此外,若硬要讓疲憊的士兵趕路追擊,即使真的追上了敵軍,也會在轉瞬間被打得灰頭土臉吧。

「不好意思——」

這時,凡倫蒂娜輕輕舉起了手。黑髮戰姬以沉穩的口吻,向一臉驚訝的馬斯哈等人宣布道:

「我打算最晚在明天早上,帶著奧斯特羅德的士兵們離開王都。」

會議室登時被一片沉默包圍。馬斯哈、莉姆、奧杰和玻德瓦都僵住了身子,啞口無言地望著凡倫蒂娜。太過巨大的震驚和困惑,似乎讓他們變得呆若木雞。

「這、這……這是為什麼呢,凡倫蒂娜卿?」

在過了約數到十的時間後,馬斯哈才勉強擠出了聲音,他受到的衝擊之大,甚至令他講話變得結巴。

「您這麼問,我也很為難呀。」

即使沐浴在四人的視線之下,凡倫蒂娜還是不改其恬靜的態度。

「我之所以身在此地,是奉我國國王維克特陛下的諭令所致。陛下的命令,是要我協助布琉努討伐薩克斯坦,此事既已告終,我便再無留在布琉努的理由。」

不只是馬斯哈,奧杰和玻德瓦也瞪大了眼睛。

凡倫蒂娜的話語聽似無情,但卻十分有理,而就她的立場來說,也是非常正確的主張。她有義務對底下的士兵負責,若是貿然參加了不必要的戰鬥,只會讓士兵們陷入危險之中,而她當然有規避這種狀況的必要。

最先反應過來的莉姆從椅子上起身:向凡倫蒂娜低頭說道:

「凡倫蒂娜大人!拜託您!就當作是為了拯救艾蕾歐諾拉大人,還請您……」

「莉姆亞莉夏,我應該已經評論過艾蕾歐諾拉的行為了吧?」

鐵青著臉的馬斯哈也一鼓作氣地站起身子,走到了凡倫蒂娜身旁,和莉姆一樣深深地低下了頭。

「您的主張非常正確。我明白您有諸多苦衷,但還是拜託您——能請您暫時協助我們,直到打倒葛雷亞斯特軍為止嗎?」

奧杰和玻德瓦也跟著起身,凝視著凡倫蒂娜。

「若是因為吉斯塔特王沒有授意的話,老夫會前往吉斯塔特,向貴國說明事情原委,好讓戰姬閣下能自由行動。能請您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奧杰這麼說完,玻德瓦也以嚴肅的神色對凡倫蒂娜說道:

「我也向您提出請求。若需要我們表達誠意的話,能否請您出示一些條件呢?」

奧斯特羅德軍的兵力約兩千六百。在踏入布琉努境內的時候,他們原有三千人,但在連日的戰爭中損失了四百人。

雖說不算是大軍,但他們訓練有素,也忠實地聽從凡倫蒂娜的指揮努力奮戰。對月光騎十軍來說,他們是絕對不能割捨的兩千六百人。

此外,凡倫蒂娜的戰姬威名也不容忽視。

在艾蓮下落不明的現在,若連另一名戰姬都離開了,月光騎士軍的士氣便會大幅滑落,同時提升敵方的鬥志。

此外,雖然他們絕對不會開口坦白——但玻德瓦和馬斯哈在心底都產生了一抹不安。

那就是離開王都的凡倫蒂娜,會不會轉而和葛雷亞斯特軍聯手。

黑髮戰姬和嘉奴隆的交情究竟如何,在場的成員之中,就只有凡倫蒂娜自己最清楚。在嘉奴隆和葛雷亞斯特的目的成謎的現下,兩人不禁為這樣的可能性感到恐懼。

然而,即使被四人這麼請託,凡倫蒂娜還是沒有點頭。

「不好意思,我的話竟然使得各位如此低頭拜託。然而,我已經做好決定了。」

馬斯哈等人全都愣住了。她是吉斯塔特的戰姬,即使是蕾琪親自出馬,也無法強硬地對她下令。

——既然這樣的話,即使會丟光面子也要繼續懇求……

馬斯哈雖然這麼想著,但卻無法付諸實行。要是這麼做反而招致了凡倫蒂娜的反感,那一切就完了。

凡倫蒂娜沒把四人的目光放在心上,笑盈盈地看向玻德瓦。

「宰相閣下,能請您為我準備通行許可證嗎?」

「通行許可證……?」

這名長年擔任宰相職務的男子,這時卻笨拙地重複了戰姬的話語。凡倫蒂娜雙手交握,說了聲:「是的。」

「我打算率兵北上,通過盧堤迪亞,從北部沿岸的港都搭船回吉斯塔特。希望您能從中斡旋,以防招致不必要的誤會。」

玻德瓦一時回不了話。

凡倫蒂娜拿到通行許可證後,要是和葛雷亞斯特聯手行動,葛雷亞斯特就能堂而皇之地在盧堤迪亞裡面自由行動了。這對布琉努來說無疑是最糟糕的事態——但若將這話說出口,肯定會惹來凡倫蒂娜的不快。

玻德瓦只能試著讓她改變心意。

「戰姬閣下,我們剛才也提到過,盧堤迪亞在近期就會成為戰場。您應該是打算在開戰前通過該地,但天有不測風雲,對我們來說,實在不願見到您置身險境。」

「這只是宰相閣下的推測對吧?」

凡倫蒂娜像是在等玻德瓦說完般這麼問道。玻德瓦雖然稍稍皺起了臉龐,但還是穩重地點了點頭。他在心中做好準備,等待凡倫蒂娜的下一句話。

「我很感謝宰相閣下為我著想,不過,我同時也想讓士兵們早點回家。能勞煩您向蕾琪殿下通知一聲嗎?若殿下也認為不妥的話,我便會和士兵們一同滯留在王都裡頭。」

玻德瓦故作自然地撫了一下自己的鬍子,玩味著凡倫蒂娜的話語。將她的要求轉達給蕾琪並不成問題,但令他在意的是,聽凡倫蒂娜的口吻,她似乎認為蕾琪很有可能做出和玻德瓦不同的判斷。

「好的。我會在今天內請殿下賜予答覆,並轉達給戰姬大人。」

就這樣,在數名與會者殘留著忐忑、焦慮和疑問的狀態下,這場會議劃下了句點。

在奧杰、莉姆和凡倫蒂娜三人離開會議室後,馬斯哈和玻德瓦仍然留在室內。馬斯哈打算和莉姆一同離開時,被玻德瓦叫住了。

兩人的座位和剛才相同,採取隔著長桌相對的坐法。長桌上還留有五只喝空的銀杯和好幾張攤開的地圖。

「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玻德瓦開門見山地說:

「我想將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擁立為王,而且愈快愈好。」

椅子搖晃的「哢噠」聲響徹了整個房間——這是因為馬斯哈半站起身子的關係。老宰相雖然只說了一句話,但已經足以驚動這名老伯爵了。

「我雖然想過會是個棘手的要求,但這實在超乎我的想像。若開口的不是你,我會以為這只是個難笑的玩笑話……」

「我是認真的。這不是我靈機一動,而是很久以前就這麼想好了。」

玻德瓦以有違他平時作風的冷漠語調回應,並嘆了口氣。

「不過,我原本打算花上更多時間慢慢來的。我打算先讓他在王宮做事,建立在戰場之外的功績,並成為新生代貴族的領導人物,之後,我會慢慢增加他和殿下相處的時間,讓兩人的感情變得眾所周知……」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還是先擱到一邊吧。那麼,你為什麼不這麼做,而是突然加緊腳步了?」

馬斯哈以餘悸猶存的表情回問道。玻德瓦在眉間擠出了皺紋,讓他那張圓臉在不滿的催化下變得更圓。他拿起了桌上的一張地圖——那是描繪著鄰近各國的地圖。

「墨吉涅贈送了他榮譽的戰士稱號;吉斯塔特國王也對他讚譽有加,甚至願意和他一對一對談;他擊退了薩克斯坦的大軍,並以對等的立場和顯然會是下一任亞斯瓦爾國王的塔拉多。格拉墨公爵交涉,並成功拉攏了公爵……」

玻德瓦以手指依序點過地圖上的每一處國家,露出了不悅的表情。他認為其中最危險的是亞斯瓦爾王國,雖說這個國家的行動和選擇都相當厚顏無恥,但就結果來看,在這次的戰爭之中,就只有亞斯瓦爾目前沒受到什麼損失。

「他立下的功勞已不限於戰場了。在今後和各國交涉之際,馮倫伯爵的存在也會變得非常重要吧。而且他還年輕,又尚未結婚,今後,吉斯塔特和亞斯瓦爾很可能會派人來提親。」

「嗯,這的確是有可能……」

馬斯哈露出了提不起勁的表情。他想起過去國內的貴族曾對堤格爾提親——或是打算將女兒和姪女送到堤格爾身邊,當作侍女實習生。

「我不認為這百分之百會發生,不過,若是等有人提親才開始思考對策,那就太遲了。其中最可怕的,莫過於一旦拒絕就會引起外交問題的狀況——那麼……」

玻德瓦撫著橫向翹起的鬍子前端,露出了極為嚴肅的神色。

「蕾琪殿下的治世已有兩年,差不多是該考慮婚事的時候了。王族的結婚雖然多半是以政治聯姻為主,但現在的馮倫伯爵絕對有那樣的資格。更何況,殿下也喜歡著他。」

「即使殿下喜歡……」

說到這裡,馬斯哈突然察覺了某件事,讓他眉頭一皺——玻德瓦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時間點談這件事?他說他思考了很久,這話可能不是謊言,但在結束與葛雷亞斯特的戰爭後再談也不遲啊?

——他發現堤格爾對艾蕾歐諾拉閣下的情愫了嗎?

堤格爾現在正為了拯救艾蓮而單獨行動。他不是基於月光騎士軍總指揮官的責任感才這麼做的——而是基於「思念著一名少女的年輕人」的心情。

堤格爾和艾蓮的立場迴異,恐怕很難結為連理。但就玻德瓦的立場來說,他必須為了蕾琪的幸福而預先做好對策。

「就算殿下喜歡堤格爾,他也只是亞爾薩斯的領主,根本不是什麼名門貴族。即便他有輝煌的戰功,也受過外國的讚揚,但這終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更何況,那小子對舞槍弄劍一竅不通,只能在弓箭上一展長才啊。」

「到去年為止,這可能還是個問題。不過,現在我國的情勢嚴峻,不可能再慢慢挑一個家世尊貴、血統優良的優秀人選當上國王。國王需要的資質,是長於武功,以及能在外交場合發揮影響力這兩項。原本鄙視馮倫伯爵不擅劍槍、懷疑他是吉斯塔特傀儡的人們,也在他鎮壓叛亂、守護殿下之後安分下來,現在不會有太大的反對聲浪。還有,對於逝世的法隆陛下賜給他的『月光騎士』稱號,你知道多少?」

法隆是蕾琪的父親,也是前一任的布琉努國王。聽到這出乎意料的問題,馬斯哈訝異地搖頭表示不清楚。

「我聽說那是從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稱號,但難以查證是否有人曾獲賜過……那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在約一百年前,有一個人獲賜了這個稱號——而這個人娶了國王的女兒,繼承了王位。」

馬斯哈愕然地張大了嘴。強烈的衝擊讓老伯爵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既、既然如此,那不是更該公開宣揚此事嗎……?」

馬斯哈勉強回過神來反問道,但老宰相卻不為所動地淡淡回應:

「你以為能娶公主為妻的人,就只獲賜了這個稱號而已嗎?那位男子還獲得了許許多多的稱號,並被人取了多采多姿的別名。」

「你打算找個好時機將這件事散播出去,並向世人高呼『堤格爾和殿下結婚是出於法隆陛下的遺志』是嗎?」

玻德瓦沒有回話,但那充滿決心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馬斯哈苦著一張臉,以抓扯般的力道來回撫著自己的灰鬍。

堤格爾肯定能成為一個開明的君王吧。

他有著成為優秀統治者的念頭,也有傾聽人們話聲的雅量。至於能力上的不足,就由蕾琪、玻德瓦和馬斯哈等人輔佐即可。

此外,堤格爾若是登上王位,和他交情甚篤的馬斯哈也會獲得堅若磐石的穩固立場,羅達特家想必也會變得興盛繁榮。馬斯哈雖不鍾情權力和權勢,但當然也希望羅達特家和自己治理的奧德領地能夠獲得安泰。

不只是馬斯哈而已,奧杰和亞爾薩斯的人們,以及迄今和堤格爾共同奮戰的人們,想必都會飛黃騰達吧。

然而,馬斯哈卻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玻德瓦啊,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不過,不好意思,我不會幫你這個忙。」

「我可以聽聽你的理由嗎?」

老宰相的話語讓老伯爵露出了滿面笑容。

「那小子的父親,可是娶了個無依無靠的園丁之女為妻。我雖然也認為那不是身為貴族應有的選擇,但當事人們卻似乎過得十分美滿。我身為那男人過去的好友,自然也會希望堤格爾能和所愛之人結合。」

「你是把自己當成他的父親開口嗎?」

懷念、羨慕和些許遺憾的情緒,交雜成難以形容的微笑浮現在玻德瓦的臉上。玻德瓦也認識烏魯斯。

「我沒那麼自以為是啦,只是希望堤格爾能走在自己堅信的道路上而已。若他想坐上王位的話,我也會樂於出手相助。不過,他若沒這個念頭,我就不打算讓他扛下更多的重擔。」

「……我明白了。」

玻德瓦以沉穩的口吻回應後,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如果我能成功說服馮倫伯爵的話,到時候就有勞你再次幫忙了。」

「你好好加油吧。」

馬斯哈也站起身子,兩人一同走出了會議室。

兩人走了幾步路後,突然被人大聲叫住了。回頭一看,只見一名文官朝著他們跑了過來。他那非比尋常的神色,讓老宰相和老伯爵沒了剛才悠閒的心境,轉而皺起了臉頰。

「玻德瓦大人,還有羅達特伯爵……」

文官調整著呼吸,打理著亂掉的灰色官服,焦急地報告道:

「東南方的國境傳來消息……!墨吉涅大軍攻入了我國!」

戰慄不已的馬斯哈和玻德瓦就這麼僵住了身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27 PM

第二章 相信的意義

從王都尼斯往西北方走上一天,就會來到一處平緩小丘綿延的地形。這一帶到處都有面積不大的小型森林,穿梭在丘陵間縫隙的河川也相當涓細;而每走上三貝魯斯塔(約三公里),就會遠遠地看到下一座村莊。

越過中天的太陽灑下了和煦的光芒,而在這樣的午後時光裡,有近一萬名男子排著長長的隊伍,走在貫穿了這片地形的窄小道路上。

他們的裝扮並不統一,有些人手持長槍身穿盔甲,也有些人以鐵鍊固定住罩在身上的獸皮,更有人身穿皮甲、腰間掛著柴刀。

唯一說得上共通點的,就是他們身上的陰沉氣息——他們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會毫不猶豫地掠奪、傷害他人的兇暴氛圍。

他們的總指揮官位在隊伍的最後方,坐在兩台馬車的其中一台上頭。他是一名有著灰髮和端正面容的男子,身穿豪華的絹服。他的大半身子都被枕頭所埋沒,目前正睡得香甜。此人是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

對於這些原先效忠科提亞爾伯爵的士兵,以及由前騎士和山賊等人士所組成的集團,葛雷亞斯特用了兩種方法讓他們乖乖聽話。

其一是讓他們解放自己的慾望。在與月光騎士軍交戰前,葛雷亞斯特前往科提亞爾伯爵領地的幾座村莊和城鎮,並無情地襲擊村人、燒毀房舍、強擄民女。這是為了補充糧食和物資,提高士兵的士氣,同時也是為了在精神上對科提亞爾兵施壓,讓他們就此無法回頭。

只要跟隨自己就有飯吃,也有東西可以搶——葛雷亞斯特讓士兵們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至於第二個讓他們聽命的方法——則是恐懼。

某天,六名士兵在值哨時偷偷溜出軍隊,襲擊了鄰近的村莊。他們縱火燒屋,殺死好幾名村民,並掠奪了糧食和酒。

而在他們回營後,等待著他們的,是葛雷亞斯特的嚴酷刑罰。

受刑者的脖子被套上鐵製的項圈,並被套上包住整顆頭部的鐵面具。這個鐵面具僅在耳朵上方的位置開了一個洞,行刑者從這個洞灌水進去,並在水滿後塞住洞口。

受刑者無法呼吸,無法視物,也無法出聲,只能像在跳舞般掙扎身子,就這麼溺斃身亡。這是葛雷亞斯特想出來的行刑法,命名為『假面之舞』。

目擊行刑光景的士兵們,每個人都嚇得臉色慘白不敢說話。即使是以掠奪和殺人為樂、甚至會無情地殺害婦孺的男人們,此時也是噤若寒蟬。

在為了確認喪命而拆開鐵面具之際,許多人看了死者悽慘的死狀,都忍不住吐了出來。在這瞬間,所有人都願意聽從葛雷亞斯特的命令。

「雖然有些不滿,但也沒辦法啊……」

葛雷亞斯特躺在枕頭山裡,仰望著天花板,以憂鬱的神色抓著自己的灰髮。受他統率的這一萬名士兵正在北上。

他受到嘉奴隆的命令——「盡可能地令布琉努陷入混亂」,並展開了行動。無論是協助梅莉桑德,或是偷走王國寶劍杜蘭達爾,都是為了達成這項目的。他真正純粹出於私慾的所作所為,其實也就只有俘虜艾蓮而已。

在葛雷亞斯特的計畫之中,他打算在幾天內不斷襲擊、掠奪王都尼斯周遭的村鎮,在補給糧食的同時向蕾琪挑釁。而他會在那之後佔領盧堤迪亞,掌握住布琉努北部的區域。

讓他變更計畫的原因,是偵察隊捎來了墨吉涅攻打布琉努的情報所致。葛雷亞斯特編制了許多偵察隊,極其用心地收集著情報。

葛雷亞斯特為了確認這項情報的真偽,將科提亞爾兵派往鄰近的堡壘和地方領主的身邊收集資訊。親自查證得要前往布琉努南部,路程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光是往返一趟,就要將近十天的時光。

「蕾琪公主已將東南方的阿尼亞斯之地割讓給吉斯塔特。墨吉涅若是成功穿過了阿尼亞斯並入侵國境,就代表墨吉涅軍的數量相當驚人。」

收到葛雷亞斯特命令的科提亞爾士兵們,偽裝成公主直屬的士兵,成功地在這些地點打聽出情報。

墨吉涅軍入侵的確是事實,其數量大約在十萬至十五萬之間,目前正沿著南部沿岸進軍,一一侵略著那一帶的港都。

「這可真不妙。」

葛雷亞斯特很快就看出了他們的計畫——墨吉涅軍在壓制南部的港都、鞏固航線之後,就會朝著王都尼斯進軍。

他已經沒有在王都一帶掠奪的餘裕了,現在必須趁早拿下布琉努北部,鞏固自己的勢力圈。

而這就是葛雷亞斯特軍迅速離開王都尼斯,朝著北部進軍的理由。

葛蕾亞斯特軍並沒有筆直朝向盧堤迪亞前進,而是避開主要街道,以盧堤迪亞西南方的蒙圖爾為目的地。

蒙圖爾是個小小的領地,領內只有幾座村子和城鎮而已。目前的領主是法農·拉司裴德子爵,不過,他曾欠葛雷亞斯特一個人情。

那是在兩年前——布琉努軍在迪南特敗於吉斯塔特軍之手,當時化名為雷格那斯王子的蕾琪公主失蹤時的事。葛雷亞斯特被嘉奴隆交代「幫幫這個年輕人」,並和法農見了面。

法農是拉司裴德家的長子,理當有朝一日會繼承宅邸、爵位和領地。然而,父親指名的繼承人卻是次子道尼。

法農的個性粗鄙,只要看領民不順眼就會痛毆出氣。他的個性豪爽,也有高明的戰技,曾在戰場上大為活躍,但領民們卻厭惡他——或說是恐懼他的存在。

「我一直盼望你會改頭換面,但我似乎只能死心了。我不打算讓你繼承任何東西。」

法農的父親拉司裴德子爵這麼說道。法農對父親的態度戚到生氣,但卻又無計可施,最後便找上了嘉奴隆哭訴一番。

得知事情始末的葛雷亞斯特,隨即安了個「企圖背叛王室」的罪名,將拉司裴德子爵抓了起來。他以拷問為由,用了『火焰甲冑』這種處刑手法殺害了子爵,並在那之後發表聲明,指出子爵是清白的,這一切都是次子道尼意圖繼承家位,才讓父親和兄長揹上不白之冤。

葛雷亞斯特雖然下令讓法農逮捕道尼,但道尼逃出了領地,就此行蹤成謎。在經歷這些事情之後,法農便成了子爵家的接班人。

送到王宮的報告書是出自葛雷亞斯特之手,上面只寫了「拉司裴德子爵亡故,長子法農繼承爵位,次子道尼失蹤」而已。就連拉司裴德意圖反叛一事,也沒在報告書上出現一筆。

在蕾琪成為布琉努的統治者後,法農便向她宣示忠誠,並低調地守著領地不出。此外,他似乎多少明白了何謂自制,對領民施暴的狀況也大幅降低了。

不過,若布琉努的和平日子繼續下去,蕾琪或玻德瓦總有一天會察覺拉司裴德家的爵位與領地傳承有可疑之處。不過,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十分忙碌,這也讓法農得以延命。

對葛雷亞斯特來說,法農就只是個一無可取的三流貨色罷了。然而,蒙圖爾這塊領地,相當適合作為攻略盧堤迪亞的根據地。

「抵達蒙圖爾之後,我就借法農的宅邸一用吧。之後,就讓我在床上加深和艾蕾歐諾拉大人之間的關係吧……」

艾蓮被關在另一台馬車之中,能靠近那輛馬車的,就只有被葛雷亞斯特命令照料她的那名少女而已。那是他在某個村子擄來的女孩。

葛雷亞斯特抓到艾蓮後已過了三天。每天晚上,灰髮侯爵都對艾蓮重複做著和第一天相同的行為。他隔著軍服撫弄艾蓮的身體,舔舐艾蓮的手指和肩膀,並伸舌抵著艾蓮的額頭和臉頰。

有時候,他會因為太過亢奮,使得自己差點就要越過那條線,但他總是忍了下來。他不願在骯髒的營帳或是狹窄的馬車中迎接幸福的瞬間。

「不過,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居然失蹤了……從回到王都的月光騎士軍數量來看,也不像是他率領了分隊行動啊。我不認為他會橫死路邊,那到底是在哪邊做什麼呢……」葛雷亞斯特沒有發現到——離他率領的一萬軍隊五百阿爾昔(約五百公尺)的山丘斜坡上,有一名青年待在那兒。那名青年躲過了葛雷亞斯特四處佈下的偵察隊眼線,有時趴在地上,有時躲在樹木和岩石的陰影處,一邊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邊持續追蹤著葛雷亞斯特軍。

青年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堤格爾在兩天前的午後找到了葛雷亞斯特軍。

從那天起,堤格爾就一直在觀察對方的行動。只有在偏離街道的村落補充糧食和睡覺的時候,他才會將視線從葛雷亞斯特軍上移開。

若是熟悉堤格爾的人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想必會嚇一大跳吧。他深紅色的頭髮如同鳥窩般亂翹一通,沾了泥土和灰塵的臉龐染得黝黑,眼底下長出了濃濃的黑眼圈,胡亂生長的鬍子引人注目。他的全身上下就只有那對眸子還閃爍著光輝,讓人聯想到飢餓的野獸。

他身穿的麻布衣也被泥土和灰塵染黑,到處都有破損的痕跡。繫在腰間的獸皮醞釀出一股強盜般的氣息。

在和馬斯哈等人分別後,堤格爾就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甚至沒用沾水的布擦拭過身體。他認為這些事情都可以晚點再做,將艾蓮平安救出才是首要之務。

事實上,在看到葛雷亞斯特軍的那個當下,堤格爾反射性地舉起黑弓上了箭。青年的腦海中,回想起被毒物折磨的士兵們,以及在戰敗的混亂中潰逃的我軍身影。

若就這麼順著深沉的怒火驅使,使出黑弓的力量,想必可以轟飛大量的敵軍,並給予對方迎頭痛擊和混亂吧。然而,這同時也會招致殘存敵兵的反擊,讓他們加強戒心,使得自己無法好好達成目的。

在千鈞一髮之際,堤格爾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之所以孤身出現在此,是為了要拯救艾蓮。他回想起艾蓮最後一次在戰場上展露的笑容,拚了命地保持冷靜;同時,他也想起莉姆低頭對他說「拜託你了」的沮喪模樣,這才讓他勉強將手指慢慢鬆開弓弦。

順帶一提,堤格爾現在並沒有騎馬。在離開月光騎士軍時雖然有騎馬,但在找到葛雷亞斯特軍後,他認為馬會引人注意,因此便在行經的聚落將馬換取糧食了。

葛雷亞斯特軍裡步兵居多,因此堤格爾要跟在他們身後並不困難。

「還真是什麼人都有,幾乎可以說是烏合之眾了……」

堤格爾躲在草叢裡,瞪視著五百阿爾昔處的葛雷亞斯特軍,並輕輕嘆了口氣。他最近經常在想,為什麼月光騎士軍會敗給這樣一支軍隊。

他不只是從後方追蹤而已,還會利用草叢藏身繞到側面,或是趁著黃昏時刻逼近到極為接近的距離——堤格爾就這麼透過各種角度和距離,觀察著葛雷亞斯特軍的狀況。而他在這麼行動的時候,從未被葛雷亞斯特頻繁派出去的偵察隊發現過,技術之高超可見一斑。

在交戰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些人的裝備也太不統一了。有人穿著盔甲好好保護著自己,也有人看起來和現在的堤格爾沒兩樣。此外,在休息或晚上紮營之際,總是會頻繁地傳出爭執和打群架的狀況。也有人總是醉醺醺的。

指揮官葛雷亞斯特似乎沒打算在這方面管束他們。也許他認為,只要這些士兵在關鍵時刻能聽從自己的命令就行了吧。

總之,這對堤格爾來說是好事一樁,因為這給了他可趁之隙。

沒有哪個士兵能記住一萬名同袍的長相。只要遮住臉龐,趁夜混入軍營,就能假裝成他們的同夥。

——總之,得先找出艾蓮人在哪裡。

在這麼決定後,堤格爾和他們維持著一定的距離,並靜待太陽西沉。

在太陽西沉之前,葛雷亞斯特軍便停下腳步,開始設置營地。

葛雷亞斯特命令士兵挖掘兩層壕溝。兩道壕溝雖然都不深,但靠內側的壕溝溝底埋了許多刀尖朝上的長劍和長槍。此外,葛雷亞斯特還在兩道壕溝之間設置營帳,讓外面的人難以窺探內部狀況。

「現在這種狀況,王都應該不會派人前來襲擊吧。但總是有備無患。」

即使遭受敵軍夜襲,只要內側的壕溝能絆住敵方腳步爭取時間,他就能以自己的指揮能力做出應對。葛雷亞斯特對自己的能耐有把握。

營地各處都能看到士兵們堆石成灶,升起營火。

他們的晚餐就只有麵包和湯。不過,湯的味道相當濃厚,裡面加了蔬菜、燉豆以及肉塊。雖然肉的種類並不統一,有豬肉、兔肉和羊肉等等,但士兵們還是直率地感到開心。麵包雖然又扁又硬,但拿來沾湯吃的話,還是可以填飽肚子。

他們開始用餐的時候,太陽已完全西沉,地表蓋上了一層夜幕。

在圍著營火用餐和談笑的士兵們之間,有一名青年正信步而行。他像是在找空位一般,不時左右張望著。

這名青年的真實身分是堤格爾。他混在夜色之中,以一派悠哉的神色潛入了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

堤格爾將腰間纏著的獸皮蓋在頭上,遮住了約半張臉孔。而他在臉上又抹了些泥土,讓自己看起來更為骯髒,胡亂生長的鬍子也給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即使是認得堤格爾長相的人,恐怕也得在大白天定睛細看,才分辨得出是不是本人吧。而在髒兮兮的衣服上套上皮甲的打扮,在這處營地裡也不會顯得突兀。

堤格爾不時停下腳步當場蹲坐,傾聽士兵們的交談。有些人一直到最近都以山賊為業,也有曾經侍奉過某地貴族的騎士和士兵,還有用金錢雇來的傭兵。

——和我想的一樣,每支部隊的結構都七零八落的。

而大部分的士兵,似乎都對燒殺擄掠的行徑不抱持任何猶豫。

每當堤格爾探聽到他們襲擊科提亞爾伯爵領內的村鎮,侵犯、殺害領民並奪取糧食,或是為沒能在王都周遭掠奪一番而感到失望的訊息時,他就會湧上一股憤怒,不得不發揮自制力壓抑怒火。

在他想打聽關於艾蓮的消息時,他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話又說回來,那個銀髮女怎麼樣啦?那個臭女人居然一個人就殺了我超過一半的部下啊。」

正在吃飯的一名士兵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向同伴這麼詢問道。那名士兵穿著鑲有鐵片的皮甲,看起來似乎是傭兵之流。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是隔著篝火和他面對而坐的一名男子。他身穿鐵灰色的盔甲,似乎是侍奉貴族的士兵。

「別去想她了,總指揮官大人很中意她啊。總指揮官大人把那女人用鐵鍊綁在營帳裡頭,每晚都過去疼愛她一番呢。」

堤格爾差點就出聲向那名男子搭話,連忙用手搗住了自己的嘴,把話語吞進肚子裡。

——是艾蓮。

有著銀髮的女孩,而且還單槍匹馬地殺倒許多敵人——從這兩個條件來思考,就只能想到她了

——當時,我也曾想過艾蓮被抓的推測有可能是錯誤的……

葛雷亞斯特軍從未公開艾蓮被俘一事。因此,艾蓮也有可能是因傷倒在戰場上,只是沒被堤格爾等人發現而已。又或者,她有可能因為某種緣故而喪命了。

不過,堤格爾並沒有改變過艾蓮遭到敵方俘虜的揣測。

理由之一,是出自一名士兵的證詞——他親眼看到艾蓮被敵軍吞沒的光景。

理由之二,則是因為他想起了兩年前,葛雷亞斯特對艾蓮展露的態度。

艾蓮果然被葛雷亞斯特軍抓住,關在這個營地的某處。

另一個圍著篝火的男子在這時插了話。

「今天早上,不是有好幾個傢伙被總指揮官大人處決了嗎?他們就是為了一窺那個女子的容貌,才落得被處死的下場。雖然他們試圖闖入,但還是遭到壓制,沒能踏入營帳一步啊。」

「上次那個套上鐵面具灌水的刑罰固然可怕,但今天的行刑方式也很嚇人啊……居然切下耳朵和腳趾,和著泥土一起塞入口中……」

眾人似乎回想起當時的光景,氣氛登時陰鬱起來。

「……那個地方是叫蒙圖爾對吧?希望能早點抵達那裡啊。」

穿著皮甲的男子聳聳肩換了個話題。而堤格爾則輕手輕腳地離開了該處。

安心、緊張、不安和焦慮同時湧上,讓他的心臟跳得飛快。得知艾蓮就在這裡,讓他相當開心,但除此之外的資訊,都沉重地壓在堤格爾的胸上,令他感到呼吸困難。葛雷亞斯特的殘虐程度,遠超乎堤格爾的想像。

——從這種設置來看,總指揮官的營帳應該位在中央處。既然如此,囚禁了艾蓮的營帳想必也在附近……

光是想像葛雷亞斯特對艾蓮做了些什麼,就讓堤格爾險些被怒火沖昏了頭。他很想順從心中的那股衝動放聲大吼,或是盡情釋放黑弓的力量,灑出箭雨消滅一切。

這危險而兇猛的情緒,被那名為「理性」的細小鎖鍊勉強拉住了。他的目的只是為了救出艾蓮而已。

——狀況不好的話,艾蓮有可能連走都走不動呢。

也就是說,堤格爾必須揹著她,在一萬名士兵的包圍下突圍。而且,根據士兵的談話,只要靠近囚禁艾蓮的營帳,似乎就會遭到處刑。

——該怎麼辦……?

大概是他邊走邊思考的關係——堤格爾手握的黑弓,敲到了坐在地上吃飯的一名男子的頭部。

而他毫無覺察地繼續前行,這就成了他的失誤。

「喂,站住。」

蘊含殺氣的粗啞話聲,從背後投向了青年。

堤格爾停下了腳步。他原本打算不加理會直接離開,但要是在這裡吵起來而引人關切就不妙了。況且,到處都有那種煽動別人打架並引以為樂的好事之徒。

「……什麼事?」

他無奈地轉過身子,看到一名男子朝著他走了過來。男子有著魁梧的身材,比堤格爾還要高上一個頭。男子打著赤膊,披著一張獸皮,腰上則綁著粗繩,繫著一把短劍和手斧。

男子露出猙獰的笑容,做作地晃著肩膀睥睨堤格爾。

「你那把骯髒的弓打到我的頭了。」

堤格爾默默地抬頭看著男子。他知道周遭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和男子的身上。不過,堤格爾沒打算奉陪這些人想看熱鬧的興致。

「那真是抱歉了。」

他輕輕低下頭道歉,隨即轉過身子,打算就此離去。不過,男子再次以咄咄逼人的口氣喊了聲「喂」,叫住了堤格爾。

「你在開我玩笑嗎?臭小子,你以為這樣就能了事啊?」

堤格爾緊咬後齒,心中暗自焦急。他原本打算迅速出手撂倒男子,但他看到了男子身後有幾名似乎是同夥的人影,隨即改變了主意。

「那你要我怎樣?」

「給我好好道歉啊。要雙膝觸地,雙手貼地道歉。」

這句話惹得男子的同夥們放聲大笑。周遭的士兵們也嚷嚷起來。男子的意思是要堤格爾磕頭道歉。

堤格爾無言地佇立著。要是在這裡中了對方的挑釁,肯定不會是來個一對一決鬥就能了事——最後一定會變成打群架的。

要是他的真面目曝光,遭人認出是堤格爾,那即使有辦法從這裡抽身,他的目的也宣告失敗了。葛雷亞斯特肯定會警戒起堤格爾,增加看守的人力吧。又或者,葛雷亞斯特有可能把艾蓮移到只有他知道的囚禁之處。

堤格爾當場跪了下來,他將弓放在身側,雙手和頭部貼到了地面。

「真是非常抱歉。」

周遭傳來了失望和輕蔑的嘆息聲。「搞什麼鬼啊!」、「讓我看看你的骨氣啊!」——這類罵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也有人對他丟擲空盤或是空瓶。

男子似乎也對堤格爾的反應感到失望。他對著堤格爾的後頸吐了口唾沫,接著,他伸腳踩住了堤格爾放在身旁的黑弓。

堤格爾的右手緊抓著地面,握住了一把土。若是沒及時制住自己,青年就會從男子的腳邊抽開弓,並一鼓作氣地痛毆男子一頓。他在心中不斷地呼喊著艾蓮的名字,在腦中描繪艾蓮的面容,這才靠著理性強忍下來。

也許該說是走運吧,男子並沒有注意到堤格爾的這些反應。

「有夠掃興的。喂,膽小鬼,給我滾到一邊涼快去吧。反正你就算上了戰場,也幫不上什麼忙啊。」

男子的腳從弓上挪開了。堤格爾立刻抓住了弓,等待男子離去。在這段期間,嘲笑與罵聲仍是源源不絕地傳了過來。

在男子和同夥們從視野中消失後,堤格爾才抓著黑弓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他弓著背並低下頭,以不會被人看到臉的姿勢前進。他裝作想逃離人群的模樣,隨即躲入了營帳的陰影處。

他在陰影和陰影之間移動,並趁著看守的士兵沒留神之際出了營地。他走了一會兒後,回頭看向營地,在從篝火的大小判斷出自己已經離開三百阿爾昔遠後,才安心地嘆了口氣。

「……對不起啊。」

他細心地拍落黑弓上的泥土,並出聲道歉。這次完全是堤格爾粗心大意才會惹事,要是他稍有留心,就不會讓弓被人踩在腳下了。雖說黑弓是一把相當特殊的存在,就算被踩也不會有事,但這是兩碼子事。

將泥土拍落後,堤格爾以蓋在頭上的獸皮仔細地擦拭黑弓一番,擦拭完畢後,他便將獸皮鋪在地上,然後躺在上頭睡覺。

現在是春夏交替的季節,這點讓堤格爾相當慶幸,即使就這麼睡著,也不會染上感冒。

總之,今天最好還是不要再採取行動了。在決定要休息之後,他便閉上了眼睛。

——問題在於明天開始該如何行動。看他們行軍的狀況,白天是不可能有可趁之機了。如此一來,就只能趁夜行動了,不過……

在他還沒理出結論之前,睡魔就吞沒了堤格爾的意識。潛入和脫身所消耗的精神力,似乎遠超過堤格爾事前的想像。

不知不覺間,堤格爾開始發出了鼾聲。以黑暗為背景的皎潔之月,正靜靜地垂視著青年。



在堤格爾躺在地上睡去之際,莉姆亞莉夏正待在位於布琉努王宮中的個人房裡。這是奧杰為她準備的客房。

垂掛的油燈已經點了火,將室內照得通明。以綠色為基調的裝潢讓人看了能不自覺放鬆身心,而各處也經過了細心打理。

她雖然才剛進房不久,但在那之前可是忙得分身乏術。莉姆現在必須要管理萊德梅里茲的士兵,甚至沒有空閒吃飯,她無時無刻都得下達指令,並處理各種狀況。

馬斯哈看出了她的心情與疲憊,曾勸過她要好好休息,但莉姆卻以彬彬有禮的態度回絕,並將自己能做的事通通做完了。她就像是想從繁重的工作壓力之中,為自己找到救贖一般。

目前萊德梅里茲士兵的數量約一千六百人。萊德梅里茲軍包下了王都的好幾間旅館,大多數士兵都在裡面休息。

租借旅館和引路雖然可以交給奧杰或是他的兒子傑拉爾,但管理方面就是她的份內工作了。她必須嚴令士兵們不得在王都鬧事,並要他們做好隨時動身的準備。

在敗戰和艾蓮失蹤的雙重打擊下,士兵們無不人心惶惶。雖然只有少數的士兵知道他們的主君——銀髮戰姬被敵軍俘虜的事,但也有不少士兵慢慢察覺了。莉姆總有一天得公開這件事。

在返回王都的路上,盧里克和亞拉姆等人好幾次前來拜訪莉姆,希望能獲得搜索艾蓮的許可。

「我並不是不相信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但我們萊德梅里茲兵是聽令於戰姬大人的指揮,而我們現在卻什麼都不做,這讓我難以接受。還請您允許我暫時離開軍隊。」

這名弓技過人的光頭騎士一臉認真地這麼說。

「考量到戰姬大人的身分,敵方應該會好好善待她才是。然而,要我們咬著手指看著我們的戰姬大人囚於敵營,未免也太窩囊了。即使我的身手不及堤格爾,也希望能略盡心力。」

經常被人形容長得像水獺、有著一張圓臉的偵察兵亞拉姆也這麼說道。

兩人都是交情與堤格爾特別要好的萊德梅里茲兵,而像盧里克更是毫不避諱自己對堤格爾的崇拜。

就連這兩人都展露出這種態度了,其他士兵更可能會認為不該讓堤格爾這個外國人前去營救戰姬,私下脫隊展開行動。

莉姆的內心其實也抱持著和兩人相同的想法,但她還是苦口婆心地規勸兩人回去休息。

「我又何嘗不想……」

在像這樣一個人空出時間後,她不自禁吐出了喪氣話。

莉姆將腰間長劍連鞘一同卸下,豎在牆邊,但她沒有多餘的力氣換衣服,因此目前仍是身穿軍裝。她拉了張椅子坐下,吐出了長長的嘆息。

——艾蓮……

她在心中呼喚著艾蓮。雖然她在部下的面前強裝平靜,但在工作的時候,莉姆滿腦子都想著艾蓮。不對,應該說她從得知艾蓮被俘後就一直是如此。

她太大意了。莉姆認為,憑艾蓮的能耐,即使衝入敵陣之中也一定有辦法平安回來。事實上,銀髮戰姬迄今都能漂亮地做到這種事,因此莉姆才會讓她出面斷後。早知如此,她就該拚了命地把艾蓮留下來才對。

莉姆嫉妒著為了營救艾蓮而單獨展開行動的堤格爾——她深切地認為,若自己也有翻山越嶺的能力,肯定也會這麼做的。

「我這樣可不行啊,真是的。」

莉姆搖搖頭摒除雜念,站起身子。她還有很多必須思考的事情,而時間是有限的。目前只能祈禱艾蓮平安無虞,並相信堤格爾會救出艾蓮而已。她得做自己能做得到的事。

她將地圖的副本攤在桌上。這是和馬斯哈借來的。

葛雷亞斯特的軍隊目前應該正掠過王都,朝著北方前進吧。

——就沒有什麼能做的事嗎?

她希望能盡快將艾蓮救出來。

舉例來說,她想過讓還能行動的萊德梅里茲兵夜襲敵軍。但這裡是布琉努,握有地利的是敵方。

那麼,暗中派遣使者向敵軍交涉呢?然而,敵方若表示沒看到艾蓮的話,那就談不下去了。中午的會議不也提過了這點嗎?

儘管她認真地盯著地圖猛瞧,但卻遲遲想不到能突破困境的法子。莉姆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平常的冷靜,因此試圖讓自己平復心情。然而,忐忑和焦慮的思緒卻仍是不受控制地在心底堆積起來。

在她看著地圖看了好一陣子之際,從外頭傳來了敲門聲。

莉姆抬起頭,以訝異的神色望向門扉。在這個王宮官員們已經用過晚餐的時刻,會是誰上門拜訪呢?

「應該是盧里克或是馬斯哈卿吧……」

現在堤格爾和艾蓮不在,她想不到還有誰會來自己的房間。她站起身子走到門邊,將門打開。

站在門口的,是將栗色長髮綁成馬尾的一名少女。她穿著黑色的長袖上衣和及地長裙,並在上頭套了一件白圍裙。是侍女蒂塔。

「蒂塔,有什麼事嗎?」

莉姆的藍眼浮現了些許驚訝,低頭看著蒂塔。身材高跳的她和嬌小的蒂塔,身高差了約有一個頭之多。

蒂塔帶著凝重的神色抬頭看著莉姆,不過,她濃茶色的眸子隨即顯露出了決心,並將手上拿的東西遞了出去。

「那個,我想把這個送給莉姆亞莉夏小姐……」

莉姆以困惑的神色看著蒂塔手上拿的東西。

那是一個熊布偶,是以多餘的毛皮縫補,並塞入棉花所製成的。布偶的大小約略比手掌大一些。

「要把這個送我?」

莉姆這麼一問,蒂塔便用力點了點頭,握緊了小小的拳頭打直背脊,像是要將肺中的空氣全數吐出一般,拚了命地訴說自己的心情:

「莉姆亞莉夏小姐,艾蕾歐諾拉大人一定不會有事的。堤格爾少爺一定會拯救她的,所以……」

說到這裡,蒂塔便沒了聲音,只是無言地抬頭看著莉姆。蒂塔是少數知道艾蓮失蹤、堤格爾單獨展開行動的其中一人。那對濃茶色眸子所綻放的光芒,讓莉姆回想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事。

「……也對。」

在去年的秋末冬初之際,堤格爾失蹤了。在過了整整兩個月之後,他們才終於收到相關消息。

這兩個月裡,蒂塔每天都前往神殿,祈求堤格爾平安無事。當然,她並沒有怠忽侍女的工作。即使心中充斥著不安,蒂塔也沒被絕望所擊潰。在得知堤格爾的所在地之際,即使時值寒冬,蒂塔也義無反顧地踏上旅程。

正因為有過這段心路歷程,蒂塔才能明白莉姆現在的心境吧。因此,她才會前來拜訪自己。

「謝謝妳,蒂塔,我會好好珍惜的。」

莉姆慎重地從蒂塔手中接過布偶。她以疼惜的目光看著布偶,並輕輕以雙手抱住,以掌心感受著柔軟毛皮的觸感。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種小事,不過,只要莉姆亞莉夏小姐能開心,我就很滿足了。」

「別這麼說,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禮物了。還有……我也相信艾蕾歐諾拉大人平安無事,當然也相信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這話並不是在虛張聲勢,而是在自己的心中凝聚思緒後,莉姆才能像這樣說出口。當然,現況比想像中還來得嚴峻,而艾蓮平安無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想捨棄希望。

這不是在逃避現實,而是心懷覺悟向前看,並盡己所能。

「蒂塔,我現在抽不出時間,但我之後會回禮的。」

「好的,我會期待的。」

蒂塔似乎認為莉姆已經沒事了,於是便沒有繼續交談下去。她也很明白現在是分秒必爭的時刻。

莉姆向蒂塔探問她目前唯一掛心的事情。

「蕾琪公主殿下是否安好?」

今天在蕾琪的請託下,蒂塔好幾次前去她身邊為她服務。蕾琪雖然對任何人都十分客氣,但在布琉努王宮之中,會受到她親自請託的侍女,大概也就只有蒂塔了。

「今天的蕾琪大人比平時還要忙碌許多,幾乎沒有時間和我說話……」

說著,蒂塔露出了自責的神色。

「而且,我怕會不小心說溜嘴,所以一直表現得很僵硬……也許讓她以為我不想和人說話吧。蕾琪大人似乎也對我這樣的態度感到諒解。」

——這也難怪。

莉姆暗自贊同道。由於堤格爾表面上對外宣稱是「下落不明」,蒂塔會露出消沉的態度也是理所當然,和她交情良好的蕾琪自然也會體諒她這一點。

——說不定已經被她看穿了。

蒂塔不擅長保密,而她肯定是因為擔心艾蓮而心痛,因此臉上才少了平時的活力。

然而,蒂塔對堤格爾抱持著絕不動搖的信任。她方才之所以能說出激勵莉姆的話語,也是因為她相信著堤格爾的關係。

——要是蕾琪殿下察覺到這點……不,這還是讓馬斯哈卿去想辦法吧。

「蒂塔,妳放心,現在整個王宮忙成一團,就算態度莫名地變得尖銳,也是情有可原的。馬斯哈卿應該會好好處理這方面的事,妳只要用和平常一樣的態度與蕾琪殿下相處即可。」

莉姆露出笑容,輕撫著蒂塔的頭。她的年紀比蒂塔大上四歲,既然都受到對方鼓勵了,莉姆自然也想減低蒂塔心中的不安。

「謝謝您,莉姆亞莉夏小姐。」

蒂塔說著行了一禮,隨即朝走廊走去。走著走著,她回頭看了一眼,向還站在門口的莉姆揮手道別。莉姆也握著熊布偶揮手致意。莉姆在目送蒂塔的背影後,便將門關了起來。

——我好像很久沒摸熊了。

在和薩克斯坦軍交戰的過程中,莉姆其實一直偷偷把一個熊布偶帶在身邊。那個熊布偶的大小和蒂塔送她的相似,莉姆認為這個熊布偶不會對戰鬥造成任何影響,才會當成私人物品帶在身邊。

不過,由於事務繁忙,她最近都把這個布偶收在行囊裡,久而久之就沒去碰了。在艾蓮被葛雷亞斯特軍俘虜後,她更是忘了這個布偶的存在。

「你的名字,我就一起慢慢想吧。」

莉姆一邊享受著布偶的觸感,一邊欣喜地低喃道。她站到桌子前方,再次低頭看向地圖。

即使轉換了心情,也不代表馬上就會想到好的計策。不過,這時的莉姆已經能抱著比剛剛輕鬆的心態端視著地圖了。

——艾蕾歐諾拉大人,請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隨著在心中這麼低語,莉姆所懷抱的不安也少了幾分。



蕾琪·艾斯帝爾·盧瓦爾·巴斯堤安·多。夏立爾,目前正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發呆。

她也和王宮的其他人一樣,過了極為忙碌的一天。在聽過馬斯哈的報告後,她回到了辦公室,打算一如往常地處理政務,但卻在這時傳來了墨吉涅來襲的消息。

——明明才剛解決梅莉桑德的叛亂和薩克斯坦軍的侵略……

這次則是由葛雷亞斯特軍和墨吉涅軍蠶食起布琉努的國土。就算是飽經歷練的大人面對這種狀況,也會想捨棄一切逃命去吧。

但身為統治者的蕾琪不能這麼做。

蕾琪召集核心幕僚,迅速開了會。她下達指示,要盡可能迅速而正確地調查墨吉涅軍的規模、行軍速度和侵略的狀況;此外,她也挑選了前去和墨吉涅軍交涉的使者,也對布琉努南部的都市和城鎮發佈消息。

墨吉涅軍有許多可怕之處,其中最為棘手的,就在於他們會將都市和城鎮的居民擄去當成奴隸。根據傳聞,墨吉涅曾對一處小鎮展開極為徹底的掠奪,並在將整個城鎮破壞殆盡後,只留下無法當成奴隸使喚的小孩和老人。

因此,若南部的都市和城鎮向敵方投降或是陣前逃亡,她也必須有限度地允許這樣的行為。

雖然也有幾處都市位居要道,一定得下令徹底抗戰,但也得將士兵和物資運往該處。

「物資也就算了,要怎麼增加士兵……」

在今天的會議上,士兵的問題也成了焦點。布琉努還沒從兩年前的內亂之中完全恢復過來,但叛亂和侵略卻是一起接著一起發生,讓許多兵將失去了性命。若要好好栽培一個人類長大成為士兵,只有短短的一兩年是不夠用的。

據說墨吉涅軍的數量落在十萬至十五萬之間。她雖然想估得低一點,但這種天真的想法應該不會博得眾人的認同吧。畢竟,他們連十萬名士兵都湊不到。

月光騎士軍在敗給葛雷亞斯特軍後,數量銳減為兩萬一千人。在與薩克斯坦的戰事結束之際,包含傷兵在內的總數還有三萬四千人,這場敗仗的損失之大讓人頭暈。

由於這兩萬一千人之中包含著吉斯塔特軍,若只算布琉努軍的話,應該還會再少上一些吧。況且,他們接下來還得再與葛雷亞斯特軍一戰,就算月光騎士軍大獲全勝,他們也不可能毫無損傷。

除了月光騎士軍之外,王都的常駐兵力約一萬五千。其中有約莫半數負責鎮守王宮,以及巡邏王都維持治安。在需要動員他們的時候,就是王都受到敵軍攻擊的時候。

雖然也有人提議雇用傭兵,但傭兵們若是聽到要和墨吉涅軍交手,恐怕不會有太多人願意響應招募。此外,雖說攸關國家存亡,但蕾琪也不打算為了增加兵員而不擇手段。

因為惡劣的傭兵甚至會毫不在乎地對自己國內的村鎮展開掠奪。綜觀大陸的歷史,有許多國家都為了抵抗外侮而屨用傭兵,但這些傭兵卻反而在國內肆虐,成為該國的心腹大患。

此外,雖說若是徵召民兵,就能徵得四萬之多的兵員,但這種重量不重質的作法也讓人憂心,況且這些民兵的受訓狀況完全不能期待,甚至有面對敵人時突然畏縮起來的可能性。看來,這些民兵也只能在王都遭到侵攻時才能動用了。

——就算真能補充到足夠的兵員,又要由誰來指揮呢……

理所當然地,她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處理完每一件事,只能將沒那麼迫切的文件延到明天之後再處理。這樣的狀態恐怕還會持續好一陣子。而且到了明天,肯定又會冒出一定得立刻處理的文件。

像這樣在辦公室裡發呆,其實就是一種小小的休息。

「——堤格爾。」

蕾琪呢喃著心上人的名字?

「你這樣放我孤伶伶的一個人,未免太壞了吧?」

話音並不特別讓人感覺哀感,反而帶了點在埋怨的語氣。在聽到馬斯哈的報告時,她雖然被嚇得腦中一片空白,但她還是相信堤格爾還活著。

而在處理完堆積如山的政務、勉強能喘口氣之後,她才察覺到有諸多可疑之處。

蕾琪知道堤格爾和艾蓮在戰場上的作戰風格。因為在兩年前的內亂之中,蕾琪曾以總指揮官的身分看過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當然,總指揮官只是個虛名,實際的指揮都是交由馬斯哈處理。

艾蓮消失在敵陣之中,這點還算讓人能夠理解。因為她是個會揮舞長劍、勇敢地衝入敵陣的女子。而關於這方面的來龍去脈,馬斯哈都講得相當清楚。

但關於堤格爾的部分就難說了。在與葛雷亞斯特軍的戰事之中,堤格爾的身分是總指揮官,不太可能會像艾蓮那樣站在軍隊的最前線勇猛殺敵。而馬斯哈的報告中也沒提到這個部分。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位在軍隊中央——甚至是後方的總指揮官下落不明?難道說,堤格爾和馬斯哈沒料到敵軍會攻到他們身邊嗎?

就算葛雷亞斯特運兵如神,真的殺到了總指揮官的身邊,她也覺得這部分的說明顯得有些模糊。就算是吃了敗仗,以馬斯哈的個性來說,他也不像是會否認自己的過失,企圖逃避責任的那種人。

而讓蕾琪更覺得不對勁的,是侍奉堤格爾的侍女——蒂塔的態度。她跟著堤格爾上了戰場,也許是在返回王都的這段期間,透過某些方式讓自己振作起來吧。

——不過,還是不太尋常呢。

這時,從門外傳來了敲門聲。負責看守辦公室門口的護衛瑟蕾娜,隔著門告知玻德瓦來訪的消息。

在下達許可後,貓臉的老宰相便進了辦公室。

玻德瓦是為了黑髮戰姬凡倫蒂娜的要求而來的。在聽到她打算帶兵離開王都返回吉斯塔特之際,蕾琪果然也嚇了一跳,但她很快就取回了冷靜。

——她說的雖然有道理……

即使艾蓮是因為自行衝入敵陣才遭到敵方俘虜,但凡倫蒂娜若就這麼返回吉斯塔特,肯定會以「棄銀閃的風姬於不顧」為由遭到斥責才是。

或許除了馬斯哈的報告之外,戰場上還發生了一些狀況。包含剛才想到的——與堤格爾有關的事情在內,似乎有必要再做一次確認。

蕾琪這麼想著,向玻德瓦問道:

「宰相閣下,凡倫蒂娜卿的事情暫且擱置,我有事情想與你商量。是關於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事。」

這時,玻德瓦是這麼回應蕾琪的:

「您已經從羅達特伯爵那裡聽說了嗎?」

蕾琪愣了一愣,再次開口問道:

「你在說什麼?」

玻德瓦這才驚覺大事不妙。對於素來謹慎的這位老宰相來說,這可是相當難得的失言。

不過,若要為此責備他,也未免太過殘酷。一直到剛才為止,他都還在為了對付墨吉涅軍而處理著大小事。即使是在兩場會議之間的空檔,他也得邊走邊向文官們一一下達指示,忙碌的程度可見一斑。此外,他先前已經把說明的責任拋給了馬斯哈,因此才會鬆懈下來。

玻德瓦不再隱瞞,將堤格爾平安無事,正為了拯救艾蓮單獨行動的真相說了個明白。蕾琪露出欽佩的神色聽完後,短短地問了一句:

「主謀是誰?」

「是羅達特伯爵。」

「這樣啊,那我明天就找伯爵聽他詳細說明一番吧。真讓人期待呢。」

貓臉的老宰相對露出滿面笑容的蕾琪深深低下了頭。就馬斯哈來說,若非傳來墨吉涅侵攻的消息,他應該也打算在日落前向蕾琪坦白才是。玻德瓦雖然這麼想,但卻沒有出言袒護這位友人。

「不過也拜此之賜,我覺得我能明白凡倫蒂娜卿的想法為何了。」

蕾琪露出安心的神色說道。玻德瓦直率地表達出驚愕的反應。

「殿下的意思是?」

「我想,她是為了以防萬一。凡倫蒂娜卿恐怕並不信任堤格爾維爾穆德卿吧。」

舉例來說,莉姆統率的萊德梅里茲軍現在之所以還願意配合,就是因為他們相信堤格爾有能力拯救艾蓮的關係。如果她們對堤格爾不那麼信任,恐怕已經單獨展開了救援行動吧。

「凡倫蒂娜卿的盤算,應該是為防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救援失敗,決定先行繞到盧堤迪亞做好準備吧。」

「也許正如殿下所言……但凡倫蒂娜卿也可能會趁著這個機會和葛雷亞斯特聯手。」

玻德瓦以極為嚴峻的神色提醒道。他覺得蕾琪的想法有點過度信任凡倫蒂娜了。

如果凡倫蒂娜和葛雷亞斯特互通聲息,並為他打開盧堤迪亞的大門,那就會出現一股盤據了布琉努北部的強大勢力。此外,若凡倫蒂娜居中牽線,葛雷亞斯特還有可能獲得吉斯塔特王國這個有力的後盾。

豈料,蕾琪卻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這個推測。

「凡倫蒂娜卿應該不會和葛雷亞斯特軍聯手。她若有這個打算的話,就該早點和葛雷亞斯特聯絡,在更早的階段展開行動才對。」

比方說,在月光騎士軍敗北之際,凡倫蒂娜和奧斯特羅德軍若是表明和葛雷亞斯特軍合作的立場,並襲擊月光騎士軍的話,月光騎士軍肯定會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此外,在葛雷亞斯特軍假冒月光騎士軍現身王都之際,他們若帶了凡倫蒂娜過來,奧杰等人肯定會為他們敞開城門的。

「……殿下所言甚是。」

玻德瓦輕輕嘆了口氣。就算錯過了蕾琪所指出的那兩個機會,凡倫蒂娜若是還想和葛雷亞斯特軍聯手,就不會特地說要去盧堤迪亞了吧。

『為了和墨吉涅一戰,是否該暫時和葛雷亞斯特軍合作』——蕾琪和玻德瓦不也聽過了類似的提議嗎?

若真的採取這個方針,她就能以仲裁人的身分堂而皇之地走訪葛雷亞斯特軍。凡倫蒂娜一定多少察覺了布琉努兵員不足的問題。

玻德瓦之所以一直沒想到這點,是因為聽到她和嘉奴隆有往來,又得知嘉奴隆是魔物的消息,使得他對凡倫蒂娜抱持了過剩的警戒心所致。蕾琪的話語和態度,讓他取回了平時的冷靜。

「還有,宰相閣下,我相信著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聽到蕾琪突然提到堤格爾的名字,讓玻德瓦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蕾琪露出了和煦的微笑說道:

「他一定能成功拯救艾蕾歐諾拉卿,並打倒葛雷亞斯特軍。就算凡倫蒂娜卿別有圖謀,只要堤格爾維爾穆德卿仍在,她就不會輕舉妄動吧。」

蕾琪這番直率的話語打動了玻德瓦的心,讓他直視著這位公主。她的表情和話聲,蘊含著一道耀眼的信賴之光。

「也是呢。馮倫伯爵肯定有辦法的……」

雖然話說得比較委婉,但玻德瓦也同意了這樣的說法。這不是空泛的期待——因為堤格爾不只立下了許多功績,他身上還具備著一股讓人願意相信他的力量。若非如此,玻德瓦也不會想把他拱上王位了。

而且,凡倫蒂娜肯定也不認為堤格爾只是個平凡的青年貴族。

「那麼,我就簽署通行許可證,並交給凡倫蒂娜卿吧。還有,也交代連結北部街道城門的士兵,讓他們在明天早上打開城門。」

「感謝殿下。」

玻德瓦這麼回應後,蕾琪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想法。她叫住打算離開的玻德瓦開了口,那對藍眼帶著些許緊張和覺悟。

「關於和墨吉涅交戰,我有一個想法。」

玻德瓦聽完蕾琪的想法,登時啞口無言。接著,他發現自己的身子正在顫抖。

這是一步險棋。只要稍有差池,布琉努肯定會導致滅亡的下場。全國國土將會任人踐踏破壞,整個國家將不會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而招致這種下場的蕾琪,肯定會受到猛烈的抨擊,說她是無能又愚蠢的統治者。

玻德瓦很想花上時間好好想上一想,但若要加以實行,就得在這個當下做出決定。而他思考了布琉努的現狀,得出了別無他法的結論。

玻德瓦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以感慨的眼神凝視著公主。

這是他絕對想不到的一步棋。先王法隆或許會想到,但恐怕不會加以實行吧。

「……殿下,臣能否求教一件事?」

在重新感受到緊張感後,玻德瓦以前所未見的嚴肅表情問道:

「臣認為這是無情而大膽的策略。您既然已經開口,代表殿下已有執行的意思了。到底……到底是什麼推了您一把呢?」

蕾琪露出微笑,以那個促使她下定決心的揪心思念作為回答。

「因為我相信堤格爾……相信馮倫伯爵。」

玻德瓦吞了一口氣,僵著身子怔住了。老宰相正確地理解了蕾琪這句話語的意義和重量。然後,他也明白自己絕對做不出這樣的決定。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取回原本的冷靜後,玻德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遵命,臣這就去辦。」



天色將明,堤格爾仰頭望天,只見天空被一層厚重的灰雲所覆。雲朵垂得極低,感覺隨時都會下雨,空氣也比昨天涼上幾分。

——到昨天為止都還是晴天的……

他揉了揉眼皮,爬起身子。在單獨行動之後,堤格爾從來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今天也是如此。

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警戒野狗和野狼,因此他睡得很淺。

這和他人山打獵的狀況有些相似,但打獵時還能好好選個地方休息。他可以借用當地獵人在山上搭建的小木屋,也能躲入天然的洞穴之中。

但這次可不能這麼悠哉。他每天必須避開葛雷亞斯特軍的眼線,跟在後頭窺探破綻。不只是沒辦法挑地方睡而已,甚至連火都不能生。

野狗也不會挑大軍下手,而是會以堤格爾這種單獨行動的獵物為目標,他一刻也不得鬆懈。

而且,也許是淺眠之故,他做了不少糟糕的夢。像是喝到了毒水的夢、打了敗仗的夢,以及艾蓮被人抓走的夢。每當他呻吟著從夢中驚醒彈起身子,就會發現全身大汗淋漓,疲勞感也是有增無減。

即使如此,堤格爾還是以毅力動著身體。他現在只想著要再一次潛入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並拯救艾蓮而已。

在五百阿爾昔遠的前方,葛雷亞斯特軍正在吃早餐。幾縷炊煙裊裊升起,想必是正在生火煮湯吧。堤格爾一面為眼前的光景感到惱火,一邊吃起了自己的早餐。他的早餐相當簡樸,只有肉乾、麵包、蔬菜乾和水而已。

肉乾是鹿肉火腿,以大量的鹽巴醃製過。雖然味道有些嗆鼻,但咀嚼的過程中品嚐得到鹹味,帶來了吃到東西的滿足感。

由於麵包沒什麼味道,他便將蔬菜乾夾在裡面一起吃,至少比乾吃麵包來得好些。最後則是喝了水結束這餐。

葛雷亞斯特軍還在用餐。炊煙雖然減少了些,但還沒有完全熄火。堤格爾在這幾天的觀察之中,發現他們從用餐、收拾到出發,至少要花上半刻鐘以上的時間。

堤格爾檢查自己的行李,確認自己隨時都能動身後,便躺倒在地。這時,一粒水滴打在他的臉頰上濺了開來。

下雨了。堤格爾急忙起身,以獸皮蓋住頭部,並遮住了箭筒。他雖然也想找個東西把弓包起來,身上卻沒有能用的物事。

「如果能快點停就好了……」

堤格爾抱著弓仰望天空。然而,雨卻無情地愈下愈大。地面變得泥濘,空氣變得溼冷,視線也變差了。

「真不妙啊。」

堤格爾一邊抱怨著,一邊迅速從行囊中掏出了裝水的皮袋。他補充著飲水,並慢慢接近葛雷亞斯特軍。

他一鼓作氣地接近到兩百阿爾昔遠的距離,看見了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除了站哨的士兵之外,其他人似乎都躲進營帳裡了。他們應該是打算看看天氣的狀況再行動吧。

——我也得找個地方躲雨才行。

雖說他披著獸皮也穿著外套,但若是就這麼呆站在草原上任憑風吹雨打,肯定會因為寒冷而耗掉體力。而從獸皮和外套縫隙間流入的雨水,更是和汗水混在一起弄濕衣服,奪走了身上的體溫。他至少也得找個樹蔭躲雨才行。

——從他們的狀況來看,暫時離開一刻,不對,就是離開兩刻也不成問題。

雨會拖累行軍的步伐,而且不僅如此,就算葛雷亞斯特軍改變行進的方向,堤格爾也能追蹤他們留在地面的足跡,找出正確的方向。

堤格爾離開藏身處,跑上了附近的山丘。他在丘頂環顧一圈,找到了一個以森林來說顯得太過袖珍的小小樹林。

「就去那邊吧。」

他喘著氣從斜坡上往下衝刺,跳入了樹林之中。茂密的枝葉擋下了大雨,他這才終於鬆了口氣,並從行囊中掏出布擦拭黑弓。

——他們在山丘的另一側,生火應該也不要緊吧?

他可不想因為受寒而拉肚子。為了怕被敵軍發現,堤格爾迄今都盡可能不生火,不過這個地點應該不要緊。就在他想到這裡的時候——

突然間,堤格爾的背部竄過一股惡寒。他扔下揹在身上的包包,舉起黑弓,凝視著樹林的深處。他的右手伸向箭筒,拔出了箭矢。

有個可怕的東西正慢慢地朝著這裡過來。

——不是野獸。這種感覺是……

他應該立刻逃離這裡,或是藏起身子才對。但腦袋雖然這麼想,身體卻無法動彈。若是胡亂行動的話,只會給對手可趁之機。而且,堤格爾終究是累了,在思考到實際行動之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猶豫。

在十來步之遠的樹蔭處,一名年輕男子現出了身形。他有著一副中等身材,以綠色的布胡亂包覆著一頭短短的黑髮,穿著一身在領口和袖口縫有毛皮的厚衣服。奇怪的是,不管是他的頭髮還是衣服,都完全沒有被這場雨打濕。

「渥加諾伊……」

堤格爾的口中流洩出帶著戰慄的呢喃。那是曾在傳說故事裡出現的蛙怪之名。男子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

「你居然記得我的名字啊。好久不見啦,少年。不對,應該用青年來稱呼了吧?人類這種生物長得真快啊。」

堤格爾沒有回應,只是緊盯著渥加諾伊,將箭矢搭上黑弓。雖然渥加諾伊看起來像個活潑外向的年輕人,但其實他並非人類,而是魔物。

堤格爾已經是第三次和這頭魔物對峙了。

第一次是在兩年前,渥加諾伊在堤格爾擊退墨吉涅軍後突然現身襲擊,企圖將他帶往某處。當時,他雖然在吉斯塔特戰姬琉德米拉·露利葉的協助之下,成功擊退了渥加諾伊,但若只有堤格爾一個人的話,肯定會敗在他的手下吧。

第二次是在幾個月前,他在眾人與芭芭·雅加交戰之際突然現身。不過,當時與這頭魔物交戰的並非堤格爾,而是艾蓮。

對堤格爾和眾位戰姬來說,渥加諾伊是可以稱之為宿敵的存在。

「你沒問我為何來找你呢,是已經知道原因了嗎?」

渥加諾伊開心地說著,慢慢拉近了與堤格爾之間的距離。堤格爾咬緊牙關強忍緊張,調整著呼吸。

目前的距離還夠遠,而且渥加諾伊手上並沒有任何武器。

然而,堤格爾終究無法鬆懈。憑渥加諾伊的身體能力,想必能在一瞬間衝到自己身邊吧。此外,他的身體堅硬到能和龍具互擊,舌頭也能伸得極長,口中更是能吐出類似酸液的東西。

堤格爾若不仰賴黑弓的『力量』,就無法傷及渥加諾伊分毫。

這時,堤格爾的皮膚感受到空氣的流動起了變化。他立刻蹬地向旁一跳。同時,耳邊傳來了某種東西飛濺的聲音。

大氣遭到攪亂,而豪雨也隨之朝著四下飛散。渥加諾伊的身形出現在空中,並以右臂掃過了堤格爾剛才站著的位置。要是就那麼呆站下去,他的左手肯定會被從肩膀上硬扯下來。

趴倒在地的堤格爾迅速起身,他利用樹木作為掩護,忽左忽右地蛇行。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和渥加諾伊拉開距離。

堤格爾的左手握緊黑弓,右手拉著弓弦,手指挾著箭頭。一股宛如黑霧的東西開始纏繞在箭鏃上頭,這陣黑霧正是能傷害魔物的黑弓之力。

——還不夠……還太弱了。

不久前,他在王宮與嘉奴隆交戰時,也得花上一些時間蓄力,才能讓箭鏃匯聚夠強的『力量』。若匯聚的力量不多,即使能讓魔物受點小傷,也顯得毫無意義。若是要了結戰鬥,就得以一箭徹底消滅他們才行。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會挑在這個時候現身啊?

現在明明就是該從葛雷亞斯特手中救回艾蓮的關鍵時刻。

有東西從後方逼近。堤格爾立刻將身子藏入鄰近樹木的陰影處。

下一瞬間,一陣巨大的破裂聲傳了過來,同時他頭上的樹幹被開了個大洞。細碎的木屑打在堤格爾的頭上,然而他往上一看,卻沒看到魔物的身影。

——在右邊!

堤格爾轉身向右,架起黑弓拉滿了弦。在不到一瞬的時間過後,渥加諾伊便以迅雷之勢從樹木的陰影處飛竄而出——但在看到帶有『力量』的箭鏃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瞬間,就連這頭魔物都瞪大了眼睛。他猛地蹬地,往上一躍。

堤格爾並沒有射出箭矢,他轉身再次狂奔。箭矢的力量還無法打倒渥加諾伊,但用來牽制倒是綽綽有餘。

「這一招連我都嚇了一跳呢。」

聽起來悠哉,但微微帶了點惱怒之情的話聲從頭上落了下來。堤格爾壓低身子,跳入附近的草叢之中

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由於被草叢遮擋住,他沒發現地勢突然變得傾斜。平時的堤格爾應該會察覺這點才對,但現在的狀況下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泥濘讓腳底一滑,堤格爾登時摔倒在地。沾滿了泥巴的堤格爾順著坡勢一路滾落,直到撞上樹幹才終於停了下來。

「嗚啊……」

他強忍身子的劇痛,吐出不成話語的呻吟,站起了身子。嘴巴似乎被割破了,吐出的口水之中混著血水與泥巴。

渥加諾伊再次急撲而來。堤格爾無暇舉起黑弓,只能拚命扭過身子閃躲進逼而來的手刀。魔物的指尖削過右肩,將皮甲的肩甲一把撕爛,被轟飛的堤格爾再次滾倒在地,他仰躺在地面上,沒有起身。

——不行……得射箭還擊才行……

堤格爾淋著雨,喘著氣,重新改變了想法。想以一擊打倒渥加諾伊的念頭未免太過天真。雖說每次射箭都會消耗自己的體力,但現在應該不吝使用才對。

然而,現在似乎是為時已晚。即使打算起身,他的身體也使不上力。如此一來,現在的他甚至連弓弦都拉不滿。渥加諾伊正在朝這裡接近。

——艾蓮……

躺在這裡睡覺像話嗎?不是要拯救艾蓮嗎?他對著自己訓斥道。然而,沾滿了雨水、泥巴和疲勞的身體卻重得讓他動彈不得。

渥加諾伊站到了堤格爾的身邊,俯視著年輕人。

「真讓我失望啊。不過,我還是被你嚇到了呢。為防萬一,還是先把你的手臂折斷吧。」

堤格爾登時面無血色。他怕的不是手臂被折,而是為了會被帶離此處一事感受到恐懼。堤格爾甚至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的全身都包覆在寒氣之中。

而那其實並非錯覺——渥加諾伊驀地停下動作,移開了視線。堤格爾雖然沒辦法轉頭看去,不過在魔物視線的前方,有著一道乘著馬的人影。

那人罩著防雨用的外套,兜帽蓋住了眼睛,因此看不出長相。那人身材嬌小,手上拿著裝飾華麗的美麗短槍。那人從兜帽底下射出帶有明確敵意的視線,貫穿了渥加諾伊。

「——還真沒想到居然要跑到這種地方呢。」

兜帽底下傳來了年輕女子的嗓聲。

渥加諾伊的注意力幾乎已經從堤格爾身上抽開了。他也將這個古怪的女孩視為敵人。

泥水飛濺。渥加諾伊蹬地一躍,直接攻向坐在馬上的少女。而凌厲地刺出的手刀,則被少女以雙手握持的短槍擋了下來。

宛如劈斬冰塊般的清脆聲響在雨中炸了開來。衝擊的餘波掀起了一陣輕風,捲起了少女頭戴的兜帽。

少女有著及盾的藍髮,頭戴隨風輕晃的白色緞帶,並有著蒼冰色的眸子。

——米拉……?

由於太過驚愕,堤格爾的呢喃甚至沒能成聲。

馬上的少女,正是有著『凍漣的雪姬』和『槍之舞姬』別名的戰姬——琉德米拉·露利葉。

琉德米拉·露利葉今年十八歲,和堤格爾及艾蓮同年,負責治理吉斯塔特西南方的奧爾米茲公國。像堤格爾或是蘇菲——蘇菲亞·歐貝達斯等和她交情不錯的人們,則會稱呼她米拉。

不過,她和艾蓮則是水火不容,每次兩人見面,總是會在打招呼之際相互貶損對方一番。每當上演這種狀況,堤格爾和蘇菲就會露出無奈的神色打起圓場。

一直到在十多天前,米拉都還待在奧爾米茲。奧爾米茲與南方的墨吉涅王國接壤,而墨吉涅王國卻在國境附近囤兵,展露出有意侵略的意圖,因此她也集結了兵力,警戒對方的動態。

要是墨吉涅進犯國境,凍漣的雪姬就會成為第一道防線,阻擋他們的進軍吧。

然而,局勢卻未如她所願。墨吉涅在佯攻吉斯塔特一陣子後,便突然調轉方向,穿過了吉斯塔特境內的阿尼亞斯之地,踏入了布琉努之中。米拉只是個用來方便他們進攻布琉努的誘餌。

米拉雖然對墨吉涅的手法相當憤慨,但她並不是為此才造訪布琉努王國。她之所以身在此地,都是手中那把短槍的關係。

凍漣拉斐亞斯——這把擁有冰之力的龍具告知她魔物的存在,將她從遙遠的奧爾米茲引領到了此地。

不過,這對她來說是一趟意想不到的漫長旅行。

由於她得避免被墨吉涅軍察覺,因此單身上路。這下米拉成了絕佳的獵物,成群的野獸和強盜集團不分晝夜地向她襲擊而來。當然,這世上不存在著能傷到她的野獸和強盜。

米拉就這麼走過了一個個村鎮,並遠眺著王都尼斯策馬橫越草原,最後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我看過你呢。」

米拉瞪視著身在半空的渥加諾伊,臉色變得嚴峻起來。她當然還記得兩年前與這頭魔物交戰過的往事。

「好久不見啦,凍漣之主。」

渥加諾伊這麼稱呼米拉。對魔物來說戰姬並不重要,龍具才是他們關心的部分。米拉的反應則是微微瞇細了眼,並持槍用力橫掃。渥加諾伊也在同一時間往後飛退,降落在地面上。

米拉邊警戒著魔物邊下馬,並脫下遮雨用的外套。她在以藍色為基調的衣服上套著一件胸甲,也在腰部和腳部裝上了簡易的防具。

她之所以皺起眉頭,是因為雨滴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臉蛋所致。龍具雖然可以讓她不受寒風侵襲,卻不能阻絕雨水。不過,米拉也很清楚,眼前的對手是沒辦法穿著外套與之交手的。

「你現身得正是時候,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妳以為我會回答嗎?」

「不說的話也無妨——那你現在就去死吧。」

對於渥加諾伊的挑釁,米拉則以明快而冷漠的態度回應。她手持的短槍散發出白色的寒氣,像是在守護凍漣的雪姬一般。同時,短槍的槍柄突然伸長了一倍之多——這把龍具能依照米拉的意志,自由變化槍柄的長度。

面對龍具和纏繞米拉的寒氣,渥加諾伊仍是不露懼色——他甚至用力一踢,再次朝著米拉殺了上去。

魔物的拳頭和戰姬的槍再次激烈地衝突。雙方僵持不下,迸出了白色的火花,並鏗鏘作響地交手起來。

渥加諾伊或是併攏手指刺出,或是揮拳毆擊,又或是由左至右地橫揮手背。才見他以腳格開槍尾,隨即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出了一記由下而上的強力踢擊。

至於米拉則是揮舞凍漣,一一接下了渥加諾伊的攻勢。她以上挑彈開指刺,橫揮槍柄擋開拳頭,至於對方以手背施展的一擊,米拉則是在閃避的同時回刺肩膀或手臂逼他後退,並緊握槍柄化開了踢擊的力道。

她每次出招的凌厲程度,以及回槍再刺的速度都超乎尋常。即使雨水滴進了眼睛,她也未曾失手過,甚至沒犯過手滑的失誤,技術之強令人咋舌。

每一次交手,都會讓腳下的泥濘大幅改變形狀,噴濺的泥水弄髒了兩人的腳。渥加諾伊的身體雖然堅硬,但他身穿的衣服似乎是一般製品,在與凍漣交手的過程中,被扯裂的纖維一一沉入腳底的泥濘之中。

渥加諾伊的手腳並沒有傷到米拉,甚至連她的身體都沒有碰觸到。不過,藍髮戰姬也絲毫不敢大意。

要是被那對能與龍具抗衡的拳頭打中身體,肯定會構成致命傷。戰姬的身體就和凡人無異。

在交手了超過三十個回合後,渥加諾伊往後一跳,和米拉拉開了距離。

米拉對魔物投以憤恨的目光。她的額上出了汗,正晃著肩膀喘氣。而渥加諾伊則是一滴汗都沒流,露出了輕薄的笑容,甚至還刻意甩著自己的雙手。

「哎呀,手腳都變得好冰啊。和上次交手相比,妳變強了不少嘛。我還以為至少會中個兩、三招呢。」

渥加諾伊以感到佩服的口吻說著,但他的臉沒有看向米拉,而是看向自己的腳底。他的鞋子破損得十分嚴重,如今僅剩下一層包住腳掌的薄布。

「都交手過一次了,我豈會再讓你輕易得手。」

米拉一邊調整呼吸,一邊以不當一回事的口吻回應。這時,她的視線離開了魔物一個瞬間,望向還倒在地上的堤格爾。

而就在這個瞬間,渥加諾伊抬起頭,張大嘴吐出了舌頭。魔物的舌頭以不尋常的長度和速度貫穿虛空,襲向米拉。

一聲悶響響起。原來是米拉迴槍一閃,斬下了進逼而來的長舌。遭到削斷的半截舌頭在空中轉了幾圈,隨即掉落地面。

「我說過了,都交手過一次,豈會再讓你輕易得手。」

米拉那對讓人聯想到結凍湖面的蒼冰色眸子充斥著騰騰殺氣,貫穿了渥加諾伊。對方刻意與持槍的自己打肉搏戰,肯定代表他有著拳腳之外的攻擊手段,而這也在米拉的意料之中。

「啊、啊啊、啊……剛才的反應挺精采的嘛。」

渥加諾伊按著嘴巴笑了出來。之所以會發出呻吟聲,似乎是因為他在調整舌頭的長度。他刻意地輕輕吐出了舌頭,只見舌頭已經再生完畢,完全看不到遭到斬斷的痕跡。

——真是個讓人愈來愈火大的傢伙。

米拉暗罵道。她內心感到有些焦急,即使施展了這麼猛烈的攻勢,卻還是沒能在渥加諾伊身上留下一道像樣的傷勢。這和兩年前的交手狀況幾乎是一模一樣。

她克盡戰姬的職責統治奧爾米茲,並在閒暇時刻拚命地磨練自己的槍技。她有把握自己的實力已經遠在兩年前之上,但渥加諾伊卻傷了米拉的這份自尊。

——果然得用龍技,或是威力不相上下的一擊才能分出勝負嗎?

「怎麼啦,凍漣之主?已經玩完了嗎?」

渥加諾伊將舌頭伸到幾乎要觸及地面的長度,向米拉招了招手。藍髮戰姬的雙眸靜靜地滲出了怒意。

「——寂靜世界。」

米拉反手握槍,將槍尖刺入地面。像是以冰塊和水晶削成的美麗槍尖,無聲地釋出了大量的寒氣。

寒氣以米拉為中心,沿著地面迅速擴散開來。地面的泥濘就這樣維持著奇怪的形狀被凍了起來。

「我要上了。」

米拉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般輕聲低喃,隨即往前踏出了一步。她踩在結凍的地面上滑行,以驚人的速度朝著渥加諾伊展開突擊。這速度之快,連魔物都不禁瞠大了眼睛。

在轉瞬間縮短與魔物之間的距離後,米拉發出一聲大喝,揮動手上的長槍。她刺向渥加諾伊的頭部,擊打他的手臂,掃向他的雙腳。

魔物無法拉開距離,陷入了只能徹底防守的局面。他勉強接下或擋開長槍如浪濤般的攻勢,但卻沒有反擊的餘力。

在一次的攻擊中,凍漣的槍尖鉤住了渥加諾伊的衣服袖子,米拉用力一拉,打算讓魔物失去身體的平衡。

然而,戰姬的動作卻在這時停住了。悄悄接近米拉腳邊的那個東西,纏著她的腳往上爬,纏住了她的腰部,並從胸甲上方綁住了她的胸部。那東西繼續向右臂延伸過去,徹底封住了凍漣的雪姬的動作。

那是她剛才斬斷的渥加諾伊舌頭——的殘骸。這東西在凍結的地面上蠕動,從背後襲擊了米拉。魔物的舌頭此時變得比被砍斷時更長上了一倍有餘,無情地絞住了藍髮戰姬的身子。

「妳冰凍地面的時候,我可是暗叫不妙了。因為我以為這招被妳識破了。」

渥加諾伊露出微笑,睥睨著米拉。米拉沒有回答。她的脖子遭到壓迫,沒辦法好好出聲。不過,她仍以寄宿著戰意的雙眸瞪著魔物。

「別露出這麼可怕的——」

渥加諾伊正打算進一步嘲弄米拉,卻在這時噤了聲。他一臉訝異地回頭看去,而米拉也強忍痛苦轉動脖子,朝著魔物的視線方向望去。

堤格爾就站在那裡。弄髒了深紅色頭髮和臉龐的泥巴,在雨水的沖刷下減少了幾分。他將箭矢搭上黑弓,雙眼凝視著兩人。箭矢的前端已經匯聚了強大的『力量』,好似只有那片空間被黑霧覆蓋一般。

「總算醒啦?」

渥加諾伊露出了遊刃有餘的笑容,站在米拉的身前。

「這樣你也敢放箭嗎?要是我躲開了,就會射中她囉。你有用這種箭對付過人類嗎?」

堤格爾沒有回答渥加諾伊的問題,他吐出嘴裡的泥土,大聲喊道:

「——米拉!相信我!」

米拉像是在回應青年的話語般,奮力扭動著身子。然而,這反而讓舌頭的壓力變得更強,令她發出了痛苦的悶哼。緊握在她右手的凍漣,其槍尖雖然綻放著藍色的光輝釋出寒氣,但卻沒能引起渥加諾伊的注意。

堤格爾用力拉緊弓弦,射出了箭矢。纏繞了『力量』的箭矢不僅沒被大雨削弱勁勢,反而是吹散了雨水撕裂了大氣,直直衝了過來。

渥加諾伊的兩眼同時閃爍著失望的神色,他向右跨了一步,閃過這支箭矢。箭矢命中了在魔物身後的米拉。

漆黑的閃光激烈地迸散、膨脹,遭到撕裂的大氣發出了悲鳴。肆虐的狂風刨刮地面,黑煙向四方散去。

渥加諾伊微微歪頭,以感到無趣的神色望著黑煙——直到他看見刺穿黑煙的槍尖,才在那張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魔物連忙往後飛退,企圖閃過這一擊,但還是慢了一拍。他的額頭被砍中,黑色的血液從傷口流了出來。

「——哦,還是會受傷的嘛,這下稍微可以放心了。」

在裊裊升起的黑煙之中,米拉現出了身影,她的臉上掛著冷笑。

渥加諾伊按著額頭,首次以蘊含敵意的視線瞪視著米拉。

「……原來如此,他從一開始就是以妳為目標嗎?」

堤格爾射出的箭矢不是為了攻擊渥加諾伊,而是為了撕裂綁住了米拉的魔物舌頭。米拉從堤格爾的話中聽出了他的意圖,立刻以凍漣釋放寒氣,張開了好幾層看不見的防護壁,以減緩自己受到的衝擊。

趁著渥加諾伊和米拉拉開距離的這個空檔,堤格爾和米拉緩緩拉近距離,成功會合了。他們背靠著背,守著彼此的死角,一同緊盯著渥加諾伊。

「你還能戰鬥嗎?」

「多虧有妳啊。」

米拉簡短的詢問,換來了堤格爾簡短的回答。凍漣的雪姬聽出堤格爾的話聲中帶著鮮明的鬥志,以及對她的謝意,讓她暗自鬆了口氣。

看到堤格爾滿是泥濘地倒在地上時,米拉還很掛念他的狀況。但看他剛才營救自己的表現以及現在展露的氣概,似乎是不用擔心了。

「乾脆就這樣……不好,這樣的話根本沒有……」

渥加諾伊低著頭,似乎在盤算著什麼,接著,他稍稍抬起臉來,以不帶迷惘的神色看著米拉和堤格爾。

「我決定了,我要稍稍使出我的全力。」

「哦……你的意思是,你剛才都沒用上全力嗎?」

米拉雖然打算嗤笑一番,但她的話聲裡少了些平時的冷冽。藍髮戰姬雖然只有個模糊的印象,但也大概知道魔物使出全力代表什麼意思。

太陽祭的那天晚上,在堤格爾與戰姬們開會的時候,米拉便有所耳聞。魔物有著人類的姿態,也有著非人的姿態。

渥加諾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蹲下身子弓起背。一道讓人聯想到劇毒的紫色煙霧從他的身上噴發出來。紫霧吞噬了雨水,不祥地搖曳著,在轉瞬間包覆住魔物的身體。

米拉手上的凍漣,以槍尖閃爍著藍白色的光芒,宛如在出聲警告一般。她和堤格爾都屏息看著這一幕。兩人都以肌膚感覺到,紫霧所包覆的東西正釋放著駭人的邪氣。

米拉不甘示弱,只見她倒轉凍漣,將槍尖刺入地面。

「——凍結蒼穹!」

白光以龍具的前端為中心擴散開來,在地表上描繪出六角形的結晶。她打算趁渥加諾伊沒有還手之力時,一鼓作氣將他消滅。

描繪在地面上的結晶像是要守護米拉和她身旁的堤格爾般,噴出了大量的寒氣。地表登時覆上一層厚冰,接著,無數尖銳的冰柱從冰層中竄了出來。

一叢叢冰柱從四面八方襲向了渥加諾伊。看來魔物無從閃避,只能和紫霧一同遭到刺穿了。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刺進紫霧的冰柱卻一一碎裂了。這幅光景讓米拉瞪大了眼——她的龍技失效了。

「真沒禮貌。這種時候應該乖乖等我變完才對吧?」

在搖曳的霧中,一個比堤格爾還高的黑影正睜著眼窺伺著。影子身上的圓眼散發著不祥的光芒,黑影同時發出了如蛙般的「嘓嘓」笑聲。米拉和堤格爾看到這一幕,全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霧像是從內部遭到擠壓般散了。看到從中現身的渥加諾伊,兩人都不禁感到戰慄。

他的身高比堤格爾高了約兩個頭,皮膚也像是塗上了一層霧般,呈現看似帶毒的紫色。他的肩寬相當長,身體充滿肌肉,看起來十分魁梧。

他的臉孔看起來像是介於人類和青蛙之間,而包含頭髮在內的所有體毛都消失了。他的眼球是金色的,嘴巴大大地張著,而手指和腳指的縫隙間還連著類似蹼的物體。

他以帶有金色刺繡的白布裹著身子,並以腰上的金色腰帶加以固定。

「這就是你的真面目嗎……」

堤格爾以像是在呻吟般的口氣問道。渥加諾伊沒有答覆,而是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魔物蹬向大地。地面像是被大槌敲擊過一般,傳來了渾厚的聲響。在米拉回神架好凍漣的同時,渥加諾伊已經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這一記鉤拳被米拉以凍漣接了下來。然而,透過龍具傳來的衝擊力遠超乎藍髮戰姬的想像。這讓米拉腳步不穩地仰起身子。

「米拉!」

堤格爾吶喊著,將箭矢搭上黑弓。魔物瞇眼一笑,從口中吐出了紫色的液體。堤格爾反射性地鬆手離弦。紫色液體和箭矢在空中碰撞在一起——然後傳來了類似肉被壓扁般的聲響,接著,沾滿了液體的箭矢就這樣在雨中溶解了。

——對了,這傢伙的確也具備這種攻擊方式呢。

在堤格爾的支援下,米拉成功重整態勢,對魔物投以憤恨的目光。剛才的液體想必是酸液一類,但不知是否具備其他毒性。總之,她完全不想沾到這東西一絲一毫。

在調整好呼吸後,米拉像是要衝撞上去般欺近魔物身邊,揮舞長槍展開了肉搏戰。她沒有回頭,直接對堤格爾喊道:

「堤格爾!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堤格爾肯定能從這句話察覺米拉的心思。

由於龍技沒有效果,因此米拉的思路也跟著清晰起來。她只要拚盡全力爭取時間,為堤格爾製造破綻,再讓堤格爾射出箭矢就行了。這麼決定之後,她覺得心情反而變得輕鬆多了。

魔物的拳頭和凍漣的槍尖展開衝突。然而,拳頭的大小卻比槍尖大上了兩圈。

米拉嬌小的身子連人帶槍一同被轟上半空。然而,凍漣的雪姬伸長了長槍的槍柄,讓槍尾抵住地面,並調整姿勢平安落地。鞋底滑過了泥濘,噴濺的泥水沾上了她的臉頰。她還沒伸手去擦,雨水便將之沖刷掉了。

渥加諾伊從口中伸出舌頭,攻向米拉。他這回似乎不以束縛為目的,而是要給予直接打擊。如長鞭般的舌頭,以蜿蜒曲折的軌跡襲擊而來,米拉連忙翻滾身子,閃過這一擊。

渥加諾伊的舌頭砸到了地面上。草皮和泥土被轟得四下飛濺,要是挨上這一擊,恐怕從鎧甲到脊椎都會被打得粉碎吧。

「——冰華!」

米拉在起身的同時,以腋下夾住長槍橫向一揮,槍尖隨即釋出放射狀的白色寒氣,襲向踏著地面走來的渥加諾伊。這招似乎帶來了效果,只見魔物掩住臉孔停下腳步。

米拉像是要擠出肺裡的所有空氣般,發出了一聲清嘯,並以目不暇給的速度刺出長槍。雖然這一擊只帶來像是戳在穩固巨岩上頭的手感,但對米拉來說,光是能停下他的動作就已經十分足夠了。

渥加諾伊的作戰方式和人形差不多,都是以拳腳功夫為主,偶爾輔以長舌和酸液。然而,這些攻擊的威力卻遠在剛才之上。

每當拳頭和腳踢掠過米拉身旁,就會產生可怕的風壓,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吹走。要不是米拉的龍具是槍,而且還能自由改變柄長,恐怕早就被渥加諾伊踏入攻擊範圍之內,挨了致命的一擊。

若是接下招式,就會被這股衝擊力逼退好幾步;若是試圖卸勁,也會耗掉大量的體力。米拉一直在等待反擊的機會,但這樣的瞬間卻遲遲沒有來臨。

若要從防禦或迴避的姿勢轉為反擊,就一定要重新調整自己的動作。而在她採取反擊之前,渥加諾伊往往已經展開了下一波攻勢。

——要是堤格爾不在,我就只能死了這條心了呢。

米拉彈開拳頭,閃過足踢,在心裡這麼說道。凍漣的雪姬認為,以堤格爾的弓箭——不對,堤格爾這個人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米拉曾看過青年以不屈不撓的意志面對看似毫無勝算的戰鬥。當時她就是和堤格爾肩併著肩一同作戰的。而米拉也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位青年投身這樣的戰役不止一次了。

渥加諾伊以雙手擋下米拉的槍,並吐出紫色的酸液。酸液從凍漣的旁邊掠過,擊中了米拉的肩膀。看到戰姬的肩膀噴出灰煙,魔物露出了勝利的笑容——但他的笑容隨即僵住了。

在酸液擊中之處,有一些看似薄膜的東西無聲地剝落了下來。看到渥加諾伊的反應,這回輪到米拉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她利用凍漣的力量,製造出和剛才一樣的寒氣防禦膜——噴出灰煙的不是米拉的身體,而是化作薄冰守護米拉肩膀的防禦膜。

「——米拉。」

青年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事實上,也許真的離得很遠吧。在承受魔物猛攻的這段期間,她發現自己已經移動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從凍漣槍尖釋出的寒氣正少量地朝著自己的後方流去,米拉便是從這點明白,堤格爾目前正慎重地匯聚『力量』。

渥加諾伊原本左右開弓地揮拳攻向米拉,但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察覺某些事情的神色,並向後退開。米拉擺好架式,提防著渥加諾伊的行動——只見魔物互擊雙拳,短短地唸了一句:

「投影。」

驀地,米拉的頭上被一片陰影罩住。她一邊警戒著渥加諾伊,一邊抬頭看向天空。而一股令人為之失神的衝擊,讓米拉的嘴角抽搐起來。

一頭巨大的——將這一帶完全籠罩住的可怕青蛙浮在空中,牠伸長了四隻腳,朝著地上露出白色的肚皮。除了那不合常理的大小之外,這隻青蛙的外型居然看起來顯得有些俏皮可愛,這讓人既覺得滑稽,同時也感到恐怖。

——這是唬弄人的伎倆,或是幻術一類的東西吧……

米拉雖然看傻了眼,但巨蛙所釋放的邪氣,與渥加諾伊身上的如出一轍。

青蛙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掉了下來。雖然不知道這隻青蛙有無實體,但就這麼發呆的話肯定是大事不妙。渥加諾伊的目的,就是逼堤格爾將箭矢射向天空。

米拉靜靜地將槍轉了半圈,刺入地面。

「凍結蒼穹!」

戰姬的腳邊再次造出了六角形的白色結晶。凍氣化為旋風,帶起了周遭的大氣。而從中冒出的重重冰柱——則是出現了與剛才不一樣的動向。

數道冰柱匯聚在一起,形成了讓人聯想到高塔般的高度,以沖天之勢直竄雲霄。那些冰柱瞄準巨蛙的肚子和腳,將之一舉刺穿。

隨著一陣雷鳴般的巨響,巨蛙就這麼在轉瞬間消滅了。米拉在確認狀況之後,隨即迅速地揮舞凍漣。接著,刺穿巨蛙的冰柱群同時碎裂,化為冰雨砸向地面。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米拉向後方喊道。隨即,一道讓人無比安心的話聲傳了過來。

「謝謝妳。」

同時,米拉的後方射出了一支箭矢。白色凍氣和黑色陰影化為雙色螺旋,纏繞在箭矢上頭,而箭矢在離弦的瞬間,便刺中了魁梧魔物的胸口。那是和聲音不相上下的速度——在箭矢呼嘯而過後,隨即颳起了一陣強風,吹散了雨水。

渥加諾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刺入自己胸口的箭矢。箭鏃無聲地炸開,而受到解放的寒氣隨即包住了魔物的身子,撕裂了就連龍具也難以傷害的紫色皮膚,並在魔物流出黑血前凍住了傷口。

化為冰雕的渥加諾伊,身體開始一一崩落。手指、手掌和手臂依序斷落,砸在泥濘上頭,並接連粉碎。雨水則是融化著冰塊的殘骸,一同被埋入泥濘之中。

頭掉了下來,而在反作用力之下,巨大的身軀也為之一晃,仰躺著倒下。隨著一陣像是玻璃碎裂的清脆聲響,渥加諾伊就此灰飛煙滅。

有好一段時間,米拉和堤格爾都無言地俯視著曾是渥加諾伊的物體。這時雨勢漸弱,打在地上的聲音也慢慢變小了。

過了不久,米拉以嚴肅的神色轉頭看向堤格爾。

「你覺得他死了嗎……?」

「不。」

青年的回應相當簡短,而藍髮戰姬也有同感。他們從戰姬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口中得知,疑似是渥加諾伊同伴的魔物托爾巴蘭最後的下場為何。據她所說,托爾巴蘭在斃命之時,化成了一堆土塊。

當然,渥加諾伊不見得和托爾巴蘭有著一模一樣的特性。堤格爾和托爾巴蘭交手過兩次,他認為那頭魔物和渥加諾伊有許多地方都十分不同。即使如此,兩人都不認為渥加諾伊會就此喪命。

「——算了。」

米拉以輕快的口吻說著,將視線從冰之殘骸上頭挪開。即使渥加諾伊是強大的魔物,也不可能在挨了那箭後毫髮無傷。雖然有很多讓人掛心的地方,但姑且就當作成功擊退了渥加諾伊吧。

米拉重新轉身看向堤格爾。凍漣的雪姬原本在想該以什麼話題開口,但她很快就摒去了這個念頭,大大地皺起了臉龐。

「你看起來好邋遢啊,而且好臭。」

堤格爾有些訝異地歪著脖子想了想,隨即俯視自己的身體,發出了「哦」的贊同聲。

由於在剛才那場戰鬥之中,他在泥巴上打滾了好幾次,青年從頭頂到指甲都沾滿了泥土。雖說雨水有沖刷過,但終究無法洗淨,剩下的泥巴在臉上和衣服上形成了不規則的圖案。

「這附近有河川嗎?湖泊或是小池塘也行。」

被米拉這麼一問,堤格爾隨即按著額頭搜尋記憶。他回答,在行經的聚落交換糧食的時候,曾打聽到這一帶有個河水流過的地方。

「那就先去那邊吧。你可要好好把身體和衣服洗乾淨。」

「等等,我沒時間這麼做了。我必須——」

「等你洗好再和我說話,快點帶路吧。」

被米拉這麼不由分說地催促後,堤格爾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讓藍髮戰姬感到在意的,是堤格爾的臉孔。她到現在才有餘裕好好觀察堤格爾的模樣,而就近一看,堤格爾的眼皮底下有黑眼圈,鬍子也長得亂糟糟的。而他的臉色之所以不好看,恐怕不只是因為戰鬥所帶來的疲勞吧。

「妳知道我們目前所在的方位嗎?」

堤格爾詢問道。米拉轉身環顧一圈,隨即找到了站在稍遠處的馬匹,並跑了過去。雖然稱不上是愛馬,但也是相當優秀的軍馬。牠對於長途旅行和戰鬥都顯得相當適應,幸好似乎沒有受到這次戰鬥的波及。

馬兒在察覺米拉走近後,也向她走了過去。凍漣的雪姬輕輕摸了摸馬兒的臉,隨即從綁在鞍上的行囊中拿出了幾塊布,簡單地為馬擦拭了一番。接著,她從行囊中拿出了地圖。

「這樣啊。也對……有做好準備的旅行者,當然會攜帶地圖了。」

看到米拉手上的地圖,堤格爾大大地嘆了口氣。米拉雖然為青年的反應感到困惑,但還是拿了地圖給他看。地圖上只描繪了大都市、主要街道、河川和森林,不過還是能大致掌握住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帶路,往這裡走。」

待米拉將行李固定在馬上後,堤格爾便跨步踏出。



在雨勢轉小的草原上,有個男子仰躺在地。

他有著高壯的身材,即使從遠處也看得到他那讓人不舒服的紫色皮膚。纏在身上的衣服已經變得破破爛爛,而臉和身體也是傷痕累累。

他是渥加諾伊。就如堤格爾和米拉的預測,這頭魔物還沒有死。不過,他似乎也還無力站起身子。

渥加諾伊淋著雨,以不滿的神色仰望灰色的天空——這時,他察覺到有人的氣息,於是將視線瞥向遠處的一點。

那裡有個無聲無息地突然現身的男子。

那名男子極為矮小,身上穿著有著精緻刺繡的絹服,還披了一件上等的外套,光看他的打扮,就能看出他是個相當富裕的貴族。

然而,看到這個矮小男子的人,首先產生的情緒,肯定是宛如忽然一頭栽進黑暗般的困惑、緊張以及恐懼感。這名男子就是散發著這樣的氛圍。

即使看到了魔物,男子也不見動搖,他反而露出了像是鎖定獵物的冷酷獵人的表情,朝著「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你啊。」

渥加諾伊忿忿地瞪著男子,以帶著嘲弄的口吻說道:

「有什麼事啊,柯契意?還是要我照你的心願叫你嘉奴隆呢?」

被稱為柯契意——以及嘉奴隆的男子停下了腳步。

男子的名字是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一般人都是這麼稱呼他,而他也認為這才是自己的名字。

這時,嘉奴隆在離渥加諾伊還有七步之遠的距離停了下來。就嘉奴隆所見,魁梧魔物已是千瘡百孔,除了眼睛和嘴巴之外完全無法動彈。渥加諾伊再次以挖苦的口吻向嘉奴隆搭話。

「怎麼啦,柯契意?你不是過來吞噬我的嗎?」

嘉奴隆那雙讓人看不出來有沒有睜開的眼睛,在這時染上了怒色。他大刺刺地向前跨了一步。

瞬間,某個物體以驚人的速度從嘉奴隆的頭上揮了下來。那是渥加諾伊從口中吐出的舌頭。對於破風而來的舌頭,嘉奴隆看也不看便伸手揪住,然後就這麼將之捏碎。

渥加諾伊似乎並不覺得疼痛,將前端被破壞的舌頭收回口中。嘉奴隆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望向自己的衣服,露出了一張苦瓜臉。他似乎打算拿衣服來擦手,但最後打消了念頭。他以憤慨的神情看著躺在地上的魔物。

「我曾聽說有些野獸會以裝死來引誘獵物,但我可不知道青蛙也有這種習性啊。」

「還逞強啊。在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你就已經上鉤啦。」

讓舌頭再生完畢後,渥加諾伊將舌頭一吞一吐,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向嘉奴隆投以笑容——那是極為不友善的危險微笑。

嘉奴隆也揚起嘴角,回敬了冰冷的微笑。

「你就趁現在大放厥詞吧。在被我吞噬之後,你就不會有這麼做的機會了。」

嘉奴隆有著奪走魔物生氣和能力的力量,他將這股力量以『吞噬』來形容。因為被他吞噬的魔物都會灰飛煙滅。

兩者在近距離對峙著。蘊含殺意的視線彼此交錯,讓草原瀰漫著肅殺的氣氛。

「——停手吧,渥加諾伊。」

打破這陣短短沉默的,是第三者的聲音。嘉奴隆警戒著渥加諾伊,朝發話者的方向看去。

那裡站著一個以袍子罩住身體的矮小老人。雖說矮小,但老人的身高還是比嘉奴隆高上一些。由於兜帽罩住了眼睛,因此看不清他的長相。

「是多勒卡伐克嗎?」

嘉奴隆不悅地低聲說出了老人的名字。多勒卡伐克也是魔物,同時是渥加諾伊的同伴。對嘉奴隆來說,他也是總有一天要吞噬掉的獵物。

嘉奴隆突然皺起了臉龐。和全身釋放著殺氣的渥加諾伊相反,多勒卡伐克身上竟不帶殺氣——甚至並不帶有敵意。仔細一想,他剛才為什麼要阻止渥加諾伊?

「……找我有事嗎?」

嘉奴隆的聲音中帶著警戒。多勒卡伐克像是在處理公事般,以冷淡的口吻開了口:

「我有個提議,柯契意,要不要和我們聯手?」

「和你們聯手……?」

嘉奴隆忍不住回問道。在多勒卡伐克稱呼他為柯契意時所產生的怒意,隨著這句話消褪了一個瞬間。魔物的話語對嘉奴隆來說,就是這麼有衝擊性。

多勒卡伐克像是在說明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般,以泰然自若的態度說道:

「我們會讓蒂爾·納·法降臨於世。到這個階段為止,我們的利害關係應該是一致的。」

嘉奴隆皺起眉頭,不出聲地催促他說下去。他們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件事了,但並沒有事到如今轉為聯手的理由。多勒卡伐克繼續說:

「我原本認為,還要再過一些時間才適合讓女神降臨,不過,那個時機似乎會比想像中來得快多了。」

「……你們推測是什麼時候?」

「今年冬天。」

聽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嘉奴隆露出了大為驚愕的表情屏住氣息。

現在布琉努還在春季的尾聲,更南方的國家已經早了一步吹起了初夏的風。若多勒卡伐克的推測正確,只要再等半年,他殷殷期盼的時機就要到來了。

「現在協助弓的戰姬有五人之多,和迄今的弓們相比算是相當多了。雖然不是打不過他們,但還是有點棘手。」

「所以說,你們認為要多點人手才好,於是便找上了我?」

嘉奴隆的嘴角露出了冷笑。他這下終於明白了。對多勒卡伐克來說,嘉奴隆只要能拖住戰姬們的腳步,就算是達成了目標。此外,他肯定也想讓嘉奴隆監視戰姬們,以防她們干擾降臨的儀式。

「我有個問題。為什麼時機提前了?」

嘉奴隆坦率地詢問道。若非如此,多勒卡伐克也不會找上自己了。

「墨吉涅攻過來了。」

多勒卡伐克只回答了這麼一句,但嘉奴隆立刻就明白了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

「好啊,我就幫你們吧。」

嘉奴隆露出了會讓人背脊發寒的溫和微笑說道,這讓安靜地旁觀兩人互動的渥加諾伊嚇了一跳。然而,青蛙魔物似乎把整件事都交給多勒卡伐克辦理,是以他雖然對嘉奴隆投以猜忌的眼神,但卻沒有開口。

「那麼,就麻煩你了。」

即使獲得了嘉奴隆的承諾,多勒卡伐克的態度還是沒變,只是以讓人戚受不到感情的口吻回應。他稍稍掀起袍子,隨即有隻黑色的蜥蜴跳了出來。扣掉尾巴的部分,大約是剛好能握在掌中的大小。

蜥蜴如滑行般在地面爬行,爬到了嘉奴隆的腳邊。

「這個能傳遞我們的話語,你的話語也能透過這個傳遞給我們。」

嘉奴隆蹲了下來,掐住蜥蜴的尾巴拎了起來。被倒吊起來的蜥蜴掙扎著擺動四肢。

「我該不會還得照料這東西吧?」

「牠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放著不管也不會死。」

聽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嘉奴隆擠出了不悅的表情盯著蜥蜴看。

不過,他並沒有扔掉蜥蜴,而是讓牠站在自己的肩膀上。黑蜥蜴也乖乖地在嘉奴隆的肩膀上窩著。

「談完了嗎?」

嘉奴隆問道。多勒卡伐克雖然沒有回話,但這就代表肯定的意思。

「魔物啊,我會把你用那個無聊的名字喊我這件事記住的。」

柯契意是嘉奴隆第一個吞噬的魔物之名。每次這麼稱呼他,都會招致嘉奴隆的厭惡。多勒卡伐克明知此事,卻還是稱呼他為柯契意。這和交涉無關,也不是他會疏忽的事情。

嘉奴隆轉過身子,背向兩頭魔物。他在轉小的雨勢中安靜地離去了。

渥加諾伊原本緊盯著嘉奴隆逐漸變小的背影,但這時也換了個心情,轉而看向多勒卡伐克。

渥加諾伊之所以襲擊堤格爾,是受到多勒卡伐克所託。而且,為了裝作是歷經惡戰才終於遭到擊退,他還等待戰姬——米拉靠近才展開行動。這一切都是為了引出嘉奴隆,並與之交涉。

而向米拉的凍漣彰顯自身的存在,讓她從奧爾米茲千里迢迢地跑這一趟的,則是多勒卡伐克。他想避開曾與嘉奴隆有過接觸的凡倫蒂娜和與之同行的艾蓮,因此挑上了另一個位置離這裡最近的戰姬——也就是米拉。

多勒卡伐克的手上冒出了某個東西。那是個拳頭大小的皮袋,看起來沉甸甸的,十分有份量。黑袍老人將這個皮袋扔給了渥加諾伊。接住皮袋的渥加諾伊馬上窺看皮袋的內容物。

閃耀著光輝的金幣塞滿了整個袋子。

然而,渥加諾伊卻抬起頭,露出了不滿的表情。

「就這麼一點?」

「不,我準備了比這多十倍的份量。」

聽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渥加諾伊高聲叫好。他將皮袋高舉過頭,張開大嘴,把袋子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滾落而出的金幣,全都被他一口氣吞下肚裡。多勒卡伐克以不帶感情的聲調,對露出滿足笑容的渥加諾伊說:

「弓和槍如何?」

「很強呢,比之前強上很多。」

渥加諾伊直率地認同了堤格爾和米拉的本事。不過,從他的口吻聽來,他似乎仍有把握自己的實力比他們更加高超。

「都談完了才問這個有點蠢,不過,我和你兩個辦不成嗎?」

「棋子愈多愈好。」

「柯契意也察覺到這一點了吧。他會乖乖聽我們的話行事嗎……我看他會想辦法讓我們和戰姬互咬吧。」

「那東西有破綻。」

對於表達心中疑問的渥加諾伊,多勒卡伐克搖了搖頭。

「那東西若是接受了自己同時也是柯契意這點……我們就得趁今天徹底收拾掉他。然而,那東西認為自己純粹是由『馬克西米利安·班奴薩·嘉奴隆』所組成的,因此他不足為懼。」

「哦。嗯,你既然這麼說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聽到渥加諾伊回應得不當一回事,多勒卡伐克稍稍動了一下身子。在蓋得極低的兜帽底下,他的眼睛正閃著白光,似乎對渥加諾伊感到無奈。不過,多勒卡伐克沒出聲叮嚀,只是問起了在意的事。

「柯契意身上有杜蘭達爾的味道嗎?」

「只有一點點,他藏得非常好。之所以會現身,是因為即使得面臨二對一的戰鬥,他也有自信能從中抽身吧。」

渥加諾伊皺著臉說道。兩頭魔物在無雨的草原上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這回輪到渥加諾伊發問了。

「你說那個墨吉涅,真的有那麼多的兵力嗎?」

「有十五萬。真該注意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以外的國家的動向才對。我原先以為,在結束與薩克斯坦的戰事之後,暫時就不會有大規模的戰爭發生了。」

多勒卡伐克承認自己的判斷失誤後,就以如同在詠唱咒文般的低沉語調呢喃起來:

「覺醒的弓所在的戰場,即是奉獻祭品的祭堂。倒臥的死屍和橫流的鮮血,都會成為沉睡女神的糧食,而法器——漆黑之弓的弓弦震動聲,就是喚醒女神的搖鈴。」

「不過,那個青年會去和墨吉涅交手嗎?有五個戰姬和他搭上線了對吧?至少也該有個人察覺不對勁了才是。」

渥加諾伊狐疑地說道。這裡所說的「那個青年」指的是堤格爾。

「她們目前似乎尚未察覺,但就算察覺了,她們也無計可施。現在的弓是當代的英雄,而戰場會呼喚英雄上場,沒有人能取代他的角色。」

「而我們就只有我和你,甚至連柯契意也得用上了。真是哪邊都有人手不足的問題啊。」

渥加諾伊聳了聳肩。

漫步在草原上的魔物們像是溶入大氣之中般,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28 PM

第三章 北、南、北

米拉和堤格爾抵達預定前往的河川之際,雨已經停了。與渥加諾伊的死鬥已經是四分之一刻鐘前的事了。

一路上,米拉從堤格爾口中聽完來龍去脈,露出難掩驚訝的神色。她以為堤格爾等人迄今仍在與薩克斯坦軍交戰。

不過,米拉這下心裡也有了個底。在聽他講述的這段期間,米拉一直很在意堤格爾的態度和側臉。她所認識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個不管遇上再強大的敵人也不會自暴自棄、失去開朗的男子——應該是這樣才對。

然而,青年的臉上完全不見一絲從容,眼神顯得昏暗無光,聲音也軟弱無力。

——在擊倒那頭魔物之前,他都有認真在戰鬥,我是不認為他真的變得頹廢了啦……

「不過,你居然為了營救艾蕾歐諾拉而孤身行動啊。」

米拉以手抵額,像是在忍耐頭痛一般,以傻眼的口吻說道。堤格爾也感到有些尷尬,稍稍將臉撇了開來。

兩人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在兩岸都被樹木圍住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堤格爾在確認之後,發現這一帶的河底較淺,水流不湍急,也沒因為下雨而提高太多水位。

「在這邊休息一下吧。我也該交代一下我這邊發生的事。」

由於堤格爾的敘違比她想像得還要長上許多,米拉到現在都還沒說明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米拉下了馬,將行囊從鞍上卸下,擦拭起馬兒的身體。雨沒繼續下,對他們來說算是相當走運。堤格爾將行囊放在附近的樹下,並豎好弓與箭筒。接著,他找了幾顆適當大小的石頭圍成窯,生起了火。

「先洗個澡再慢慢聊吧。堤格爾,你要不要先去洗?」

米拉盡可能以開朗的口吻詢問道。她雖然身上也被泥巴和汗水弄髒,但還遠不及堤格爾的狀況。青年的深紅色頭髮各處黏附著乾掉的泥塊,以綠色為基調的衣服也在一污垢、汗水和泥土的覆蓋下變成黑色。而皮甲和外套的狀況也差不了多少。

然而,堤格爾卻搖了搖頭。他甚至沒有撥掉頭髮上和臉上的泥巴,彷彿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我沒關係。對了,我只要離開這邊四分之一刻鐘左右就可以了吧?」

從體恤米拉的角度來說,堤格爾的話語可說是再正確不過。不過,藍髮戰姬卻皺起眉頭,以不滿的眼神仰望堤格爾。

「你只要離河川十步遠,背對我就可以了。你可要好好看守行囊,好讓我能安心洗個澡啊。我可不想光著身子跑去追鼬獾或狐狸呀。」

堤格爾以混雜著少許驚訝和困惑的神情凝視了米拉一會兒,但並沒有出言拒絕。過去,堤格爾也曾打獵到一半,只因視線稍稍離開了一會兒,就落得行囊的糧食被動物啃得亂七八糟的下場。

米拉站在河邊,卸下了鎧甲和脛甲,接著脫去衣服,露出了一絲不掛的身子。雖說和同齡的女孩相比,米拉的身子顯得不夠豐滿,但歷經戰鬥和鍛鍊所雕塑出來的身材,展顯了剛柔並濟的美感,醞釀出一股讓人為之屏息的嬌媚。

但和嬌媚相比,眼前的米拉更顯得可愛而迷人,這肯定是因為她那掛著柔和微笑的表情所致。堤格爾陪伴在身邊的時候,她便能自然地卸下戰姬的身分,展露真實的自己。

她將凍漣置在腳下,蹲在河邊,以右手掬起河水潑向肩膀和胸口。舒爽的涼意讓她輕嘆了口氣。

「這種時候,我還真羨慕布琉努呢。」

布琉努雖然已經迎來春天的尾聲,但米拉治理的奧爾米茲,目前還在仲春之時。那兒的河川冷得刺骨,而許多山上還積雪未融。

雖然有些人會選在晴朗的日子到河邊洗澡或是戲水,但在河川玩耍的人,幾乎都會在上岸之後跑到事先生好的火堆旁溫暖身子。

米拉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她第一次從堤格爾口中聽說布琉努人在河邊洗澡和戲水的光景時,可是嚇了好大一跳。

在潑了好幾次水後,米拉緩緩地伸直了腳,慢慢走入水中,將身子泡到了及腰的深度。

「好久沒洗澡了呢。」

她注意著腳下,等身子適應水溫後,便將身體泡到及肩的深度。她潛入水中,在數到十之後才採出水面,藍色的頭髮貼附在她的臉上。

她放鬆了心情,開始在短距離內緩緩地來回游泳。

從奧爾米茲出發至今,她從沒像這樣好好洗澡過。在為髒汙和汗水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她總是以濕布擦拭身體了事。由於她是單身上路,因此這也是無可奈何。

但現在不一樣,只要抬頭看去,就能看到站在遠處背向自己的青年。米拉露出了有些壞心眼的笑容。

「堤格爾!」

米拉在河水裡揮著手喊道。

「你也一起來泡吧!很舒服喔!」

這當然不是認真的提議,只是在調侃他而已。堤格爾若是聽到這種玩笑話,不是聳了聳肩不予回應,就是太過緊張而裝作沒聽到。對米拉來說,她雖然喜歡堤格爾,但他同時也是能讓米拉開這種玩笑的珍貴存在。

不過,藍髮戰姬的預測卻撲空了。堤格爾雖然沒有轉過身子,也沒有出聲回應,但那並非出自緊張的緣故。從他的背影傳來的情緒,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真是的。」

察覺到青年心情的米拉嘆了口氣,繼續洗起了澡。堤格爾的態度雖然讓她有些掃興,但下次下水洗澡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她現在只想好好放鬆身心享受戲水之樂。

在差不多數到一千的時間過去時,米拉這才終於泡得滿意,再次朝堤格爾的方向看去。結果堤格爾的動作一點變化也沒有。

米拉這下子可氣炸了。她抓住凍漣從河中起身,連身子都沒擦就走到了堤格爾的身旁。接著,她站在堤格爾的背後,伸出手中的槍就是一戳。有如以冰塊雕琢而成的美麗槍尖,就這麼削過了堤格爾臉頰旁邊的空間。

「米拉!妳突然做什麼……」

驚訝地回過身子的堤格爾忍不住屏息,以愕然的神色凝視著米拉。

在他眼前的,是如同出水芙蓉般的潔白裸身。從身上滴落的水珠,在地面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水漬。米拉右手握持龍具,左手抆在腰間,她毫不遮蔽身子,雙眼瞪視著堤格爾,劈頭就是一陣數落。

「堤格爾,我是有麻煩你負責看守,但可沒說要你在那邊一個人消沉沮喪啊。」

堤格爾啞然地盯著她的臉孔,但卻承受不住她強烈的眼神,於是將頭垂了下來——但這卻又讓米拉的裸身進入了視野,他連忙轉過身去,像是在呻吟般開了口:

「要聊的話,還是先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再說吧。」

「我可是不在乎喔。我以前有和你說過吧?就算被貓或狗看到裸體,我也不會感到害羞的。」

米拉對著堤格爾的背投以冷淡而無情的話語。青年的背脊為之一震。他被當成狗或貓——甚至是在那之下的生物了。

「妳這種說法,好像在說擔心艾蓮是一件壞事一樣。」

「聽你把這種話說出口,我就要判你不及格了。我甚至沒辦法給你任何同情分呢。」

米拉嘴上斥責,心中同時感到焦慮。她雖然對堤格爾現在的態度看不順眼,但她很清楚,就算讓這位青年重新振作起來,她也不會為此感到滿意。

振作起來的堤格爾,想必滿腦子都會是艾蓮,並為了拯救她而投注全副心思吧。這可是她一點都不樂見的結果。

若是如此,那這時或許應該依偎在堤格爾身邊,將他的心稍稍拉過來一點才對。若要搶下這名青年,這才是最佳的方法。

——不對,不行呢。

米拉認為自己的眼光很高。她希望待在自己身邊的堤格爾,不是這種軟派男子,而是有著剛正不阿的意志、不屈逆境的決心,同時會像離弦的箭矢般衝向目標的男人。她認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和她並肩而行。

——真想立刻折回奧爾米茲。

米拉之所以待在布琉努,是受到拉斐亞斯的指引,追著魔物的氣息而來。雖說讓人掛心的地方不少,但眼下已經擊退了渥加諾伊,也感受不到魔物的氣息,她已再無留在此地的理由。

話是這麼說,但米拉還是為了堤格爾,一字一句地說道:

「堤格爾,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們是戰姬——只要握著龍具上了戰場,我們就有成為俘虜、死亡或是遭受羞辱的覺悟。更何況,你不是刻意讓她去打一場必敗之戰的吧?」

「這我當然明白。」

堤格爾的口中流洩出了壓抑著怒氣的話語。

「但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因為我把依賴艾蓮、向艾蓮撒嬌當成理所當然——」

「艾蕾歐諾拉就沒有依賴你、向你撒嬌過嗎?」

被米拉這麼一問,青年像是被戳中痛處般沉默了下來。凍漣的雪姬繼續說道:

「被能信賴的人依賴,是很讓人開心的事情,因為這代表雙方有著對等的立場。我也是這樣呀,剛才和魔物交戰的時候,我救了你,也依賴過你。那堤格爾,你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也一樣。因為有妳在,所以我很放心。」

雖然有些吞吞吐吐,但堤格爾還是這麼回應了。這不是表面話,而是他真心這麼認為。要是沒有米拉,他現在也沒辦法站在這個地方了吧。

「要是能那樣做就好了、若是能這樣該有多好——我能明白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感到懊悔的心情。因為我也曾好幾次為自己的失敗感到內疚。所以,我不會要你停止責備自己,不過,你是打算耗上好幾天的時間用在自責上面嗎?」

說完,米拉察覺到青年屏息沉默著。這讓她有點不安。

自己想說的話語,真的有傳達到他的內心裡面嗎?還是他只是稍微感到動搖,然後就這麼算了?儘管如此,米拉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我可沒打算就這麼虛耗下去。以你現在的狀況,不管做什麼都不會有好下場的。還是說,艾蕾歐諾拉的處境有這麼悠哉,連現在的你都能輕鬆營救嗎?」

米拉在說完想說的話後就安靜下來,靜待青年的反應。堤格爾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地背向她,但纏繞在他身上的陰暗氣息似乎消褪了一些。

在過了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後,堤格爾才終於開口答謝。

「……謝謝妳。」

這句話聽起來帶了些害臊的情緒。米拉露出了近似苦笑的複雜笑容看著堤格爾的背影。她一方面覺得自己達成了目的,同時又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在艾蓮被俘的狀態下,她也沒那個心情開口和堤格爾要求些什麼。也許這麼做反而會徒增堤格爾內心的牽掛。

——在救出艾蕾歐諾拉之後,我再想想要做些什麼吧。

「如果心情好一點的話,要不要去洗個澡轉換心境呢?」

「說得也是。」

堤格爾以略顯快活的口吻這麼說著,轉過了身來。而青年再次目睹了米拉赤裸的身子。

米拉立刻抱住了自己,遮掩重要的部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似乎沒讓她生氣,而是感到害羞的成分比較多。她紅著臉龐,抬頭望著堤格爾說:

「……別一直盯著人家看啦。」

滿臉通紅的堤格爾連忙轉過身去。

米拉再次沐浴一番後,便迅速擦拭身體換上衣服,並和堤格爾換班。

「你就去游個泳,等數到一千之後再上來吧。不泡這麼久是洗不掉你身上的臭味的。還有,要把污垢刷乾淨,也要洗衣服,還要刮鬍子。等你通通做到之後,我們再來繼續聊吧。」

聽到她要求這麼多,堤格爾忍不住反駁道:

「等等。我現在很急——」

「急什麼?」

凍漣的雪姬打斷堤格爾的話語,以如冰一般的視線射穿了青年。她嬌小的身軀所釋放的怒氣,讓堤格爾把話吞了回去。

「你知道敵人的位置,而且在下過雨後,也不會追丟他們。既然如此,又還有什麼好急的?難道說你匆匆地沖完澡,就能讓艾蕾歐諾拉獲救嗎?」

堤格爾說不出話來,呆愣在原地不動。米拉明明苦口婆心地勸諫了自己,但堤格爾的內心似乎還是殘留著少許的焦慮。

「別發呆了,快點去洗吧?你不是很急嗎?」

米拉不留情面地出言諷刺著,並轉過了身子。

「要好好數到一千喔,聽到了沒?」

這簡直就是把他當小孩了。堤格爾不滿地看著走向營火的米拉背影,但隨即嘆了口氣轉換心情,走到了河邊。

他卸下腰間的短劍,脫下皮甲和衣服,走入了河川之中。河水的涼意,帶給他通體舒暢的沁涼感。

回想起來,他在亞爾薩斯的時候,也總是在春季尾聲的這段期間跑去河川或湖泊游泳。順帶一提,去年在萊德梅里茲度過春天的時候,他原本打算去附近的河川游泳,卻被水的冰冷程度嚇了一跳,惹得艾蓮笑著調侃他,而莉姆則是露出傻眼的神色。

堤格爾將身子浸到腰部的高度,先是洗了臉,接著搓起手臂。在碰到水之後,乾掉結塊的泥土、灰塵以及髒一污便被刷了下來。

——這……說不定聞起來真的很臭吧……

回想起米拉的斥責,讓堤格爾感到有些抱歉。

他潛入了河中,在心中低語著「要數一千對吧」,並慢慢地伸展手腳,適應著河水。

他很久沒游泳了。堤格爾喜歡全身被水包覆的感覺。

起初,他一邊慢慢數數一邊游泳,但焦慮和忐忑的心情突然衝了上來,讓他用力打著水奮力游泳。在他回神過來後,才發現自己游到一半就忘了數數,只好從還記得的數字繼續開始數起。

——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一股疲勞感湧現,讓他停下游泳,轉而漂浮在水面上仰望灰色的天空,並開始思考起這樣的事情。率領大軍奪得勝利,被眾人稱之為英雄,似乎讓他在無意間誤信自己無所不能。

若堤格爾的判斷正確,艾蓮就不會被敵軍俘虜了——這樣的想法,豈不是忽視掉了艾蓮的意志嗎?因為她也是一支軍隊的指揮官,而她也是以自己的想法和判斷在作戰的。

游完泳後,他拿起放在河邊的短劍刮起鬍子,接著開始洗衣。衣服上的一污垢相當厚重,讓河面染上一片漆黑。衣服多有破損之處,也在這一路上的刮擦中開了好幾個洞。

由於沒有替換用的衣服,他只能穿上剛洗完的這些衣服。雖然穿起來不舒服,但也沒得挑了。最後,他用水沖掉了皮甲上的泥巴。

雖說忐忑和焦慮並未完全散去,但在上岸之際,堤格爾已經變回了能夠冷靜思考的狀態。

他走回米拉所在的地方,發現她已將外套充作地墊,鋪在地上坐在上頭。而營火上吊著一個裝滿熱水的小鍋,白色的水蒸氣正裊裊升起。

藍髮戰姬抬頭看向堤格爾,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看起來像樣多了。」

堤格爾沒有回以笑容,而是嚴肅地深深向米拉低下了頭。雖然心情尚未完全恢復過來,起碼是擺脫了那宛如在黑暗中摸索般的狀態。雖說目前仍然看不見前方的路,但至少現在有了照亮手邊的一絲光明。

而給予他這盞光芒的正是眼前的藍髮少女。

「謝謝妳,米拉。妳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米拉搖了搖頭,臉上的溫和笑容也轉為強勢而帶著挑釁的笑。

「我會把這當成你欠我一次人情,你就好好等著吧。」

「嗯,我會盡我所能地報答妳的。」

堤格爾打算隔著營火和米拉相對而坐,但藍髮戰姬卻伸手指向自己的身旁。

「過來這裡,堤格爾。憑我們的交情,應該沒什麼好客氣的吧?」

堤格爾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應了聲「我知道了」,坐到米拉的身旁。不過,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那一瞬間的猶豫。

米拉從行囊中拿出了陶杯和裝了茶葉的瓶子,以熟練的手法開始沖泡紅茶。堤格爾接過陶杯,舀了一匙果醬溶在裡面後,輕輕地啜了一口。

紅茶的香氣和舌尖感受到的些許甜味,舒緩了青年的精神,讓他放鬆下來。滑過喉嚨的溫暖液體,像是將暖意傳遞到了全身上下一般。

「好暖和啊……」

他在無意識之中這麼低喃,同時也知道坐在身旁的米拉露出了笑容。上次像這樣懷著平穩的心情品嚐她的紅茶,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堤格爾慢慢喝著紅茶,並察覺睡意漸漸席捲而來。在他已經相當疲勞的時候,又和渥加諾伊交手,還數度用上了黑弓的力量。只要稍有鬆懈,睡魔便會趁虛而入。

喝完紅茶、將陶杯放在地上之後,堤格爾便緩緩地被拉進了夢鄉之中。

醒轉之時,堤格爾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躺了下來,而他的頭正枕著一個帶有溫度又十分柔軟的奇妙物體。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而手掌隨即傳來了人類肌膚的柔嫩觸感。

他驚訝地往上一看,只見米拉的臉孔就在眼前。她閉著眼睛,正發出微弱的鼾息聲。堤格爾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她的腿上睡著了。他連忙坐起身子,而這陣震動似乎傳到了米拉身上,只見她輕輕吐了口氣。

米拉緩緩睜開眼睛,和堤格爾的視線交會。而堤格爾這時才終於想起自己睡著前發生了什麼事。

「對、對不起……!」

堤格爾深深地低頭,頭都快貼到鋪在地面的外套上了。然而米拉一時之間沒有回應。

雖然從堤格爾的視野中看不見,米拉正以呆愣的表情俯視著他。看來她才剛睡醒,還要花上一點時間,才能回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你道什麼歉呀?」

米拉以微怒的口吻說道。堤格爾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試著說明理由。

「不,就是說,我躺在妳的膝蓋上——」

堤格爾講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先睡著的肯定是堤格爾不會有錯。因此,他肯定是就這麼倒在米拉身上,而米拉隨即放倒了他的身子,讓他躺在外套上頭。

「我才沒放在心上呢。」

米拉以不快的神色看著堤格爾說道。青年在訝異和困惑之餘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而藍髮戰姬則是以挖苦的口吻說道:

「我早就習慣你那糟糕的睡相了,要是為了這麼點小事就要發火,我氣都氣飽了。話說回來——」

在米拉要改變話題的這個當下,兩人之間突然傳出了一聲短短的悶響——那是堤格爾肚子的叫聲。凍漣的雪姬臉上已不見絲毫怒意,轉以傻眼的笑容望向堤格爾。

「看來還是先吃過飯再來聊天吧。畢竟,我想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堤格爾搔了搔紅髮,露出了笑容帶過話題並站起身子。他拿起了豎在樹下的黑弓和箭筒。

「米拉,能等我半刻鐘嗎?我來想點辦法。」

「你不要緊嗎?」

米拉皺起眉頭。她並不懷疑堤格爾狩獵的身手,而是考量到他是初訪此地,恐怕不太安全。

不過,堤格爾以完全不帶一絲不安的平靜態度回答道:

「我不會勉強自己,但至少想要好好回禮。」

「回禮……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你欠我的人情呀。」

「我是指紅茶和枕頭的回禮。因為有妳的關係,我睡了一個好覺。」

這後半句話當然是在開玩笑,堤格爾說話的時候沒看米拉,而是彈著弓弦確認手感,因此,他並沒有察覺米拉的臉紅了起來。

「……我會不抱期待地等你的。」

藍髮戰姬撇開了臉,輕輕揮了揮手,而堤格爾隨即奔了出去。



堤格爾遵守諾言,在約過了半刻鐘的時間回到了米拉身邊。看到青年腰上掛著兩隻放完血的兔子和一隻松鼠,米拉露出了愕然的神情。此外,堤格爾還將十餘粒果實和幾把能吃的野菜放到了她的面前。

「還有,我雖然射倒了一頭鹿,但牠太大隻了,而且距離這邊也遠,所以就放著不管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來到這附近嗎……」

米拉以極其懷疑的眼神看著堤格爾。她有時也會為了紓壓而去獵場打獵,但就算是在生長的奧爾米茲境內,米拉也不會冒險在野外狩獵。

兩人熟練地肢解了兔子和松鼠,將肉切成薄片,和野菜一起放入鍋中。至於內臟部分,他們將有毒的部位埋進土裡,剩餘的部位則是扔入河裡丟棄。雖說是丟棄,但最後應該會變成魚兒們的糧食被啃食殆盡吧。

他們盡可能地去除毛皮上的油脂,並將之泡在水中。要自行鞣製皮革實在太費工夫了,因此他們打算將毛皮帶到附近的村莊或聚落交換物資。

在確認肉煮熟後,兩人便開始用餐。堤格爾身上沒帶餐具,而米拉由於是單人旅行,除了喝茶用的陶杯之外,盤子等用具都只帶了自己的份,因此他們輪流使用同一個盤子。

肉相當新鮮,兼具嚼勁和軟嫩的口感。若只放了肉下去燉,難免會顯得有些單調,不過略帶苦味的野菜,引出了肉中的鮮味。

堤格爾喝了一口加了許多鹽的湯,呼出一股熱氣。他打從心底感謝多帶了一些鹽巴在身上的米拉。

「總覺得很久沒吃到好吃的東西了,我這幾天都只吃肉乾和蔬菜乾而已。」

「旅行就是這麼回事吧。我也和你差不了多少呢。」

這麼回答的米拉看起來也相當滿足。其實她也和堤格爾一樣餓壞了。

在將鍋裡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後,米拉用心地將鍋子清洗了一遞。接著她將鍋子裝滿水,在煮沸後泡了紅茶。接過了裝了滿滿一陶杯紅茶的堤格爾,以訝異的神色開口問道:

「為什麼妳帶了兩個陶杯?」

「我在出門旅行的時候,總是會帶兩個陶杯。只多帶一個陶杯的話不會佔用太多空間,也可以用來當作開啟話題的手段。像是遇到認識的人的時候,我會請對方喝杯茶,並向對方問些對自己有用的資訊。」

聽到米拉的說明,堤格爾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色回望過來。

「妳會去城鎮閒逛啊?」

「真沒禮貌,這種事我還是會做的。」

米拉雖然略顯不悅地皺起眉頭,但很快又平復心情繼續說道: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和你一起出去旅行過喔?」

「嗯,大概就只有初次相遇時,在羅德尼克鎮一同散步過吧。」

堤格爾住在萊德梅里茲的那段期間裡,米拉曾跑來找堤格爾相當多次,但卻從未一同前往城外村鎮散步過。她造訪公宮時,頂多就是和堤格爾、莉姆、艾蓮一同聊天,並一起用餐而已。

但事實上,米拉是一直到了最近,才會在旅途中路過的城鎮停留閒逛。她從堤格爾和艾蓮口中聽說,兩人會偷偷溜到城鎮閒晃享受散步之樂,這才起了興致。當然,她沒打算坦白這件事。

「我下次也參考妳的作法試試看吧。」

「要能泡出好喝的紅茶才能這麼做喔,泡不出來的話還是死心吧。因為這可能會引起糾紛呢。」

接著,米拉開始講述起自己造訪布琉努的理由。

「魔物的氣息……?」

堤格爾歪起了脖子。雖說渥加諾伊在自己面前現身之際,確實是因為有米拉搭救才能成功將他擊退,但冷靜想想,這中間還是有許多疑點。米拉似乎也有同戚,只見她苦著一張臉。

「老實說,我原本也沒想到要橫跨大半個布琉努,有好幾次都想折返回去呢。」

米拉嘆著氣,聳聳肩說道。稍稍估算從她治理的奧爾米茲到這裡的距離,就能想像那肯定是一趟漫長的旅程。

「但我也因此才能得救,對我來說真是萬幸啊。」

他這麼安撫著米拉,並認真地思考起來。

「仔細想想,他就像是刻意跑出來讓我們打倒他的呢。」

米拉也點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不曉得渥加諾伊原本是躲在何處,但他理應可以在堤格爾和米拉會合前一一收拾掉他們才對。無論是堤格爾還是米拉,恐怕都無法在一對一的對決下打贏他。

「拉斐亞斯怎麼說?它有告訴妳什麼訊息嗎?」

被堤格爾這麼一問,米拉隨即搖搖頭。她放在身邊的冰之槍,其有如以冰塊和水晶製成的槍尖也隨之微微閃爍著光芒。

「這孩子好像也很困惑呢,說是在打倒那傢伙後,魔物的氣息就消失了。」

「說不定他是來測試這東西的力量呢。」

堤格爾的視線投向了黑弓。黑弓現在正放在行囊上頭,方便他隨時取用。米拉像是要結束這個話題般開口說道:

「暫且先把魔物的事情擱在一邊吧。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死透,但既然消失了,應該會有好一段時間不會現身吧……而且,我還有更糟糕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可不認為會有什麼消息比魔物來襲更可怕啊。」

堤格爾以說笑的口吻露出笑容,但在聽到墨吉涅軍入侵布琉努的消息後,他的臉色隨之大變。他瞠大眼睛,啞口無言地凝視著米拉。

「這是事實喔。」

米拉以嚴肅的神色說著,並告知她所知道的相關訊息。

墨吉涅軍雖然在奧爾米茲的國境上現出身影,但那只是誘餌而已。他們佯裝攻打吉斯塔特,但其實是趁米拉不備,朝著西北方展開進軍,並突破了吉斯塔特領內的阿尼亞斯,成功跨越了布琉努的國境。

而就結果來說,米拉算是追著墨吉涅軍而來,並超前墨吉涅軍進入了布琉努。

「墨吉涅軍的數量有多少……?」

詢問這個問題時,堤格爾的聲音在發抖。

「我親眼看到的數量實在太多,沒辦法給個數字出來。不過,依照我進入布琉努後,在幾個城鎮和都市打聽到的消息,總數似乎是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

堤格爾不禁感到一陣暈眩。他原本預估是五至六萬左右,但實際數量實在是遠超乎他的想像。就連先前攻打布琉努的薩克斯坦軍,合計也只有七萬——分別是克呂格率領的兩萬和舒密特率領的五萬——這讓他感到頭昏眼花。

——是那個墨吉涅軍啊……

況且,墨吉涅軍對堤格爾來說是個強敵。兩年前,他以少數的兵力迎戰侵略布琉努的墨吉涅軍。當時的勝算可說是趨近於零,但他還是為了守護人民拚命死戰。

最後墨吉涅軍撤退,而墨吉涅的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則贈與堤格爾『流星落者』的稱號,使他聲名大噪。

然而,堤格爾很清楚,若墨吉涅軍當時繼續打下去,他們肯定會落得敗北的下場。

「你打算怎麼辦?」

米拉的聲音讓堤格爾回過神來,他這才察覺額頭上滿佈汗水。堤格爾用袖子胡亂擦去汗水,喝了一口紅茶,並在腦海中描繪出布琉努的全國地圖。

堤格爾首先考量到的是糧食問題。即使將墨吉涅軍設定為十萬,他們肯定也需要極為大量的糧食。因此,他們的軍隊中肯定有著運輸輜重的大量拖車、牛和馬。而且,他們的補給線會橫跨吉斯塔特王國,這會增加相當多的風險。

——他們應該不會直取王都尼斯,而是先從南部的港灣都市群下手吧。

他們若直接朝著王都前進那還好辦,布琉努只需關起城門徹底防守,並派出分隊去截斷他們的補給線即可。如此一來,大軍的優勢會在短時間內轉為劣勢——太多的人數會造成極大的負擔,讓他們在沒幾天內就無糧可吃。

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狀況,他們肯定會先壓制南部的港都群並鞏固航路。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後,堤格爾回答道:

「我要先將心力集中在眼前的目的上。墨吉涅軍在這之後再來處理。」

「也是,這才是正確的想法。」

米拉滿意地點點頭,以像是在調侃般的俏皮語氣笑著說:

「你要是猶豫太久,我原本還打算扣你分數好讓你冷靜下來,還好不需要我這麼做呢。」

「我才剛喝完熱騰騰的紅茶,還請妳高抬貴手啊。是說,關於接下來的事……」

說到這裡,堤格爾突然有所察覺,斂住了臉上的表情。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堤格爾將身子轉向米拉,對她低頭說道:

「拜託妳,米拉,請妳協助我營救艾蓮。」

她只是追著魔物的氣息而出現在此,並不是特地為了幫助堤格爾而來。他應該親自開口請求這件事才對。

藍髮戰姬看著青年的後頸,臉上漾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以一副「到這邊為止都還算合格」的態度說道:

「反正這麼做能讓艾蕾歐諾拉欠我很大的人情,要幫你是可以啦……只是有個條件,你要想個方法保住我的立場。」

堤格爾側著頭想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明白米拉想說的意思了。她雖然是吉斯塔特的戰姬,但若說是為了追趕魔物而踏入布琉努,恐怕還是會引發不少問題。

「不能說是『鄰國的朋友不遠千里前來拜訪我』嗎?」

堤格爾雖然一臉嚴肅地這麼提議,但換來的卻是凍漣的一擊。雖然只是被輕敲一下,但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打還是相當疼痛,若是又加上懾人寒氣,那更是不在話下。

「下次我就是用刺的了。」

米拉以蘊含兩種怒氣的視線射穿了青年。不只是內容而已,「朋友」這個詞彙也讓她大為不滿,但堤格爾並沒察覺這一點。

「不然這樣如何——為了向蠻橫地從吉斯塔特領突破了阿尼亞斯的墨吉涅軍究責,米拉前來拜訪布琉努,並找上了既是舊識、又能信賴,並向公主殿下借兵的我。」

「差不多勉強合格吧。為了詢問布琉努該如何因應侵略而來的墨吉涅軍,我將以奧爾米茲之主的身分詢問蕾琪公主的看法——再加上這句就更好了。」

吉斯塔特王曾在太陽祭的會場上,親自下令要米拉和蘇菲警戒墨吉涅的動向。此外,墨吉涅軍在侵略布琉努之前,也曾攻打過奧爾米茲南端的福德尼要塞。

對吉斯塔特來說,墨吉涅是不折不扣的敵人,會希望和同盟國布琉努一同抗敵也是理所當然。聽到米拉這麼解釋,堤格爾也用力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我就加上這一句吧。」

兩人握住了彼此的手。雖然有些多此一舉,但為了讓米拉能以戰姬的身分行動,還是需要按照規則行事。

米拉在兩人的陶杯各注入一杯新茶,並向青年問道:

「那麼我問你,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行動?」

「我是姑且打算像先前一樣,繼續追蹤葛雷亞斯特軍啦……」

堤格爾這麼一說,便引來凍漣的雪姬一臉懷疑。

「你打算今晚再次潛入敵營,尋找對方的破綻嗎?」

堤格爾不懂米拉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他點了點頭後,便看到米拉搖了搖頭。她像是個在訓斥學生的老師般開了口:

「要是每天晚上都要跑這麼一趟,那在救出艾蕾歐諾拉之前,我們會先累到動不了的。而且,照你的說法來看,你根本什麼都沒在想吧?」

「妳……妳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想!」

堤格爾激動地反駁道。他是多麼擔心艾蓮,多想快點救她逃出生天,米拉應該很明白才對,那她為什麼還要這麼說呢?

和義憤填膺的堤格爾成對比,米拉冷冷地回應道:

「瞧你這血氣沖腦的樣子。好吧,我就給你一個提示。你想想葛雷亞斯特軍的糧食問題吧。」

「糧食……?」

米拉無言地望著皺起眉、一臉困惑的堤格爾。青年抓著自己的紅髮叨唸了一會兒,隨即低頭深思起來。而凍漣的雪姬則是喝著紅茶,等待著他的答案。

——葛雷亞斯特軍的糧食啊……

堤格爾將昨晚潛入敵營所獲得的情報一一列了出來。

他們掠奪了科提亞爾領內的村莊和城鎮,獲得了不少糧食。

而在打敗月光騎士軍之後,就堤格爾所知,他們並沒有再展開任何一次的掠奪行動。恐怕是聽到墨吉涅軍來犯的消息後,就決定加緊腳步往北逃竄了吧。

就堤格爾這幾天的觀察來看,他們的糧食存量並不算樂觀,頂多就只能再撐個五、六天吧。

——不過,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在擔心無法補給的樣子。這代表他們有把握能在這幾天內找到補充糧食的方法嗎?

只要糧食稍有短缺,士兵們就會敏感地有所察覺。即使能掩飾個幾天,小小的猜測也會成長為不安,最後演變成懷疑。士氣一旦降低,士兵就容易與指揮官產生衝突,慢慢拖垮軍隊的實力,最後則會以反抗或逃亡收場。

要預防這種狀況的方法只有兩種,一是準備充分的糧食,二是告訴士兵們能夠獲取糧食的地點讓他們放心。雖說也有刻意讓士兵餓肚子以激發鬥志的策略,但這種手法容易讓士兵失控,有著相當的風險。

——他們的目的地是叫蒙圖爾的地方,應該是打算從那邊補給糧食吧。他們沒提到要攻陷該地,這就代表:

堤格爾雖然不知道治理蒙圖爾的是誰,但肯定和葛雷亞斯特是一夥的。

想到這裡,堤格爾不禁兩手一拍。他明白米拉想說的是什麼了。青年望著藍髮戰姬,慎重地開口說道:

「在葛雷亞斯特軍進入蒙圖爾的前一晚潛入營地——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

米拉撤下嚴肅的面孔,揚起了得意的笑容。

「我們可是要潛入有一萬士兵之多的敵陣之中,而且還要把一個人救出來,你最好當成只有一次機會。既然如此,當然要趁敵方最為鬆懈的時機出手了。」

米拉的話語讓堤格爾用力地點頭回應。他忍不住認為一味追著葛雷亞斯特軍,卻沒有想到這點的自己相當可恥。

「那麼,得先查明蒙圖爾位在何處才行呢。」

米拉的地圖上並沒有標註蒙圖爾的位置。那裡也許是個連地圖都不會特別記載的小小領地,但只要找個村莊或聚落打聽一下就行了。

而在得知蒙圖爾的位置之後,兩人就會躲避著葛雷亞斯特軍的眼線追過他們,並在附近埋伏。

「那我們出發吧。」

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熄掉營火並弄垮石窯。在整理好行囊後,青年便徒步而行,而戰姬則是策馬行進。

——艾蓮,妳再等我一下

堤格爾在心中這麼低喃。他的一對黑眼裡,正綻放著生氣勃勃的決心之光。



讓人感受到初夏季節的風,已經渡海吹到了布琉努的南方地帶。

一般來說,這段時期的南海上,應該可以看到許多白帆飄揚的船隊才對。包含鄰國薩克斯坦和墨吉涅在內的各國船隻,都會在沿岸的港灣都市群排成一列,輸入五花八門的貿易品。

以鹽醃製的肉乾、魚乾,罕見的水果和辛香料、茶和酒,為了不受潮而包上層層絹布的藝術品、用上了大量寶石的裝飾品、堅固的木材、巨大的大理石、地毯和象牙等物品一一在港口現蹤,而每當這些船隻入港,商人和客人們都會大聲叫好。

輸入港口的不只是貨品而已,來自國外的商人、吟遊詩人、妓女、賣藝小丑、傭兵和遊歷騎士也會造訪這些港都。他們幾乎都不會在港都停留太久,而是以布琉努境內的某處為目標,從這裡轉為陸路之旅。

初夏的熱氣和人們的熱氣交織在一起,各國語言則是紊亂地喊成一片,不管是哪一處港都,理應都看得到這番熱鬧無比的景象才對。

然而,就只有今年看不到這番光景。造訪布琉努的船隊只有少少的一部分,而且都沒有久留的打算。商人和客人的數量也不多,而囤積在市場裡的,就只有初夏陽光的熱氣而已。

原因之一,是今年年初攻打過來的薩克斯坦軍的存在。他們和梅莉桑德締結密約,讓幾處港都都選擇不戰而降,並歸於他們的支配之下。然而,即使免於流血,商人們還是不會打算前往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戰事的城鎮。

支配了港都群的克呂格將軍雖非邪惡之人,但許多商人們對軍人的印象都是「會強行奪取重要交易品的粗鄙之徒」,因此他們決定待在薩克斯坦或是墨吉涅靜觀其變。

薩克斯坦軍才剛敗北撤軍,在戰爭的餘韻還沒散去之際,這回就輪到墨吉涅軍從陸路上現身了。而且,那還是薩克斯坦軍遠遠不及的龐大軍容。

在圍繞著都市的城牆上,或是從高塔上目擊到他們的士兵們,無一不嚇破了膽。

十五萬的墨吉涅兵,真的呈現了「填滿地平線」的光景,那就像是鐵灰色的洪水慢慢吞噬掉大地一般。

反射著陽光生輝、迎風飄揚的旗子,是以紅色為底,描繪黃金牛角盔和長劍的軍旗,那是戰神烏魯夫拉的象徵。

他們以兩萬五千名騎兵和十二萬五千名步兵所構成。而步兵又分為五萬五千名平民兵,以及七萬的戰奴。

所謂的戰奴,就是以奴隸身分從軍的士兵。

雖然騎兵和平民步兵都是由墨吉涅人組成,但戰奴的人種相當多樣,除了墨吉涅人之外,也有布琉努人和吉斯塔特人。因此,就只有戰奴裡面混雜著白色肌膚和褐色肌膚的人種。

他們只能領取低於步兵一半的薪餉,而且一旦開戰就得站上最前線,若是有逃亡的舉動,就會被自軍無情地殺死。

他們得到的待遇只有三樣——分別是有餐食可吃,能和其他士兵一樣進行掠奪,以及湊足一千枚金幣就能擺脫奴隸身分而已。

墨吉涅軍穿過吉斯塔特領內的阿尼亞斯並入侵布琉努——這雖然只是幾天前的事,但已經有好幾座港都沒選擇開戰,而是打開了城門投降。光是遠遠看到十五萬士兵的大軍,就讓他們喪失了戰意。也有幾處城鎮的人民拋棄了住處,躲進了山林之中。

也有一些城鎮緊閉城門,表現出抵抗的意志——但他們的下場只能以悲慘兩字來形容。墨吉涅軍如風暴般襲擊而來,以長梯翻過城牆,用攻城槌破壞了城門,湧入了城鎮之中。

他們殺害了反抗者與老人,而除此之外的居民——包含孩童——全都被綁起來做為奴隸。再小的金飾都會被他們搶個精光,就連神殿裡的神像所貼的金箔,也被他們剝了下來。

最後他們則是放火燒了建築物——墨吉涅軍背對著化為廢墟、被烈火灼燒的城鎮,再次展開了進軍。

不過,墨吉涅軍對於投降的城鎮或村莊倒是相當寬容。他們不會掠奪,也不會將居民擄為奴隸。雖然會向居民索討糧食和物資,但那並非以暴力相逼,也沒有搶走所有的物資。

然而,鎮長們很明白對方為何採取這樣的態度。

墨吉涅並不打算在掠奪完就打道回府,而是要支配他們。

指揮這十五萬墨吉涅士兵的,是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他有著『赤鬍』的別名,是國王的弟弟,今年三十九歲。一對大眼、長鼻和長耳構成了不太討喜的面相,不過,他的臉上充滿了活力和淘氣的氣息。

克雷伊修位居十五萬士兵的最後方,坐在以大量寶石裝飾的豪華轎子裡。純白的絹服包覆著他結實的身體,而包住頭部的絹布上則插著與衣服顏色相同的白色羽毛。就只有他別名的由來——延伸到胸口一帶的紅鬍子帶著搶眼的色彩。

對於性喜鋪張的他來說,這是相當罕見的打扮,不過,他之所以穿成這樣,其實是出自一個讓人傻眼的理由。

每當有事情報告,將軍們就會來到他的面前稟報。

他們會瞥著總指揮官的服裝,並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們所知道的克雷伊修不是穿著七彩錦衣,就是穿著以紅、黃、藍為底色的金縷衣——總之,他喜歡的都是一些誇張華麗的衣服。

將軍們在報告的時候,臉色都不太好看,最後,他們都會戰戰兢兢地問:「請問您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有些人會直率地問,而有些人則是會委婉地詢問。這時,克雷伊修便會擺出更為不悅的神色,反問這些將軍:「猜猜看吧,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克雷伊修為人寬大,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他有著王弟的身分,而且還是立下驚人戰功的『赤鬍』。要是一個不慎壞了他的情緒,即便不會被拖出去斬首,也可能會被一舉打入奴隸階級。

當然,沒人敢開口回答:「您是在以耍弄我們為樂嗎?」,他們在苦思好一陣子之後,才將想到的答案說出口,而這時克雷伊修總是會說:「夠了,下去吧。」,讓這些將軍們個個臉色發青地離開。

克雷伊修之所以要這麼耍弄他們,其實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因為他太無聊了。這位王弟的個性就是如此。

「我雖然知道會是這樣,但還是好閒啊。」

這時的太陽還差一會兒就要升上中天。克雷伊修在聽取今天不知第幾回的報告,說了些慰勞的話並使之退下後,便強忍著哈欠自言自語道。

在成功入侵布琉努王國後,他就沒打過一場像樣的戰鬥。

十五萬大軍當前,敢與之反抗的人少之又少。對於那種僅有兩、三百人所做的微弱抵抗,打起來的感覺甚至比大人打小孩還輕鬆。只要己軍稍微與之衝突個一兩次,他們就會瓦解崩潰。

這種零星的戰鬥根本不需要讓克雷伊修出馬。他會讓其中一名將軍率領一萬名士兵,在攻下城鎮、完成掠奪之後,直接聽取最後的報告,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這次遠征被克雷伊修挑上的將軍們,每一人都擁有堅強的實力、高度的忠誠心和勇猛的膽識。要打下一座港都花不了他們多少時間。

而且,克雷伊修在進入布琉努前就訂下了概略的作戰方針,並要將軍們不需大小事都一一過問他的想法。是以遵從這個方針的將軍們能夠迅速地下達指示。

此外,多達十五萬的大軍行進時,難免會發生隊伍紊亂相撞,或是有人脫隊等狀況,但這些狀況目前都還沒發生過。這是因為將軍們為了回應克雷伊修對自己的信賴,而團結起來統整軍隊之故。

「我的工作除了吃飯、睡覺,就剩待在轎子裡聽取報告而已了。」

克雷伊修置身這種狀況之中,也難怪會刻意捉弄底下的將軍們了。值得慶幸的是,他捉弄的對象並不包含末端的士兵在內。

側近們騎著馬,圍繞在他所乘坐的轎子周遭護衛,但誰也沒有出聲制止克雷伊修這種打發時間的遊戲。他們認為,若只是讓將軍們感到頭痛就能了事,那就算是相當輕鬆的狀況了。

不過,一名側近似乎認為有必要安撫一下王弟殿下,於是開口說道.

「等我們壓制港灣都市群,鞏固航線之後,要不要舉辦一場※鷹獵作為慶功呢?在下認為,布琉努境內有許多地勢平緩的草原,要找到合適的打獵場應該不會太過費事。」(譯註:放飛經過訓練的鷹類,令其捕捉獵物回來的打獵活動。)

「哦,鷹獵嗎?」

克雷伊修像是想到了什麼好點子,只見那對大眼綻放出了光彩。

「那就這樣吧。我將率領一萬士兵繞行布琉努一圈,享受一場盛大的鷹獵。而你們則率領剩下的十四萬士兵跟著我過來。如果說,你們在路上看到了有被某人打下來的城鎮或都市,就立刻佔據起來。哈哈哈,這種鷹獵光是想像,就讓人心生雀躍啊。」

側近們全都愣住了。這絕對不是什麼鷹獵——而且更可怕的是,這位王弟殿下很有可能開心地實行這個方案。

包含提案鷹獵的人在內,所有的側近全都趴伏在地,希望克雷伊修能收回成命。赤鬍的王弟感到無趣地皺起了臉頰。

「你們為何不高興?」

「因為我等的身體會支撐不住的。」

一名側近以極為嚴肅的神情回答道。克雷伊修若是認真地大鬧起來,不只是側近而已,連同將軍和士兵們,光是追在克雷伊修的後方就會耗盡所有的精力了。如此一來,軍隊肯定會分崩離析的。

「閣下,我軍若是進逼到王都的話,布琉努肯定也會向我們開戰的。您就等待好戲上場,再忍耐一陣子吧。」

一名側近拚了命地說服道。雖然克雷伊修發出了表示失望和失落的哼聲,但卻沒有拒絕他的請求。

這時,一名士兵前來報告。這名士兵似乎有察覺到這裡有一股掃了興的氛圍,但他佯裝不知地報告道:

「報告。有幾個人求見王弟殿下……」

克雷伊修的眼睛稍稍綻放出燃起興致的光芒。現在只要能打發時間,不管是什麼樣的樂子都好。赤鬍在聽過求見之人的來歷後,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拉梅爾、阿葛特、馬西里亞啊……好啊,帶他們來見我。」

每一個名字都是略具規模的港都,而這三個城鎮還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曾與梅莉桑德共謀,投靠了薩克斯坦。

克雷伊修讓轎子停下,而其中一萬名士兵也停止行軍以保護他。

在過了四分之一刻鐘的時間後,這三座城鎮的鎮長終於出現在克雷伊修的面前。這三名男子的年紀各自分布在三十到六十歲之間,身穿上等的絹服。

在持槍的墨吉涅士兵包圍下,他們在離轎子有十步遠的地方站成一列。三人以墨吉涅語彬彬有禮地問候一番,並費盡唇舌誇讚了克雷伊修的功勳,最後提出了希望能攜手合作的要求。

他們的意圖昭然若揭。在梅莉桑德已死、薩克斯坦潰敗的當下,他們只能乖乖等待蕾琪公主的處分。而對他們來說,在這時出現的墨吉涅軍,正是有如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克雷伊修在聽完他們的請願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站在身旁的側近說道:

「把這幾個傢伙當成戰奴,扔到最前線去。順便和葉克雷姆通知一聲。」

葉克雷姆是被選為這次遠征的將軍之一。他統領著兩萬名戰奴,是今天走在最前方的隊伍。接著,克雷伊修下令道:

「然後,逮捕這些傢伙的每一個親戚。男的就當成戰奴,女人和小孩則是當成奴隸。老人可以不予理會,但若反抗的話就殺掉。」

聽到這無情的命令,拉梅爾的鎮長發出了慘叫,馬西里亞的鎮長則是因衝擊和恐懼而臉色慘白,接著滿臉通紅地往前踏出一步。克雷伊修的側近們臉色一變,紛紛半屈起身子,而墨吉涅士兵們則是立刻伸出了長槍。

「為、為什麼您要這麼懲罰我們!其他投降的城鎮不是都保住了生命和財產嗎……!」

被長槍堵住去路的馬西里亞鎮長,以混雜了布琉努話的墨吉涅語拚命求情。不過,克雷伊修卻是嗤之以鼻地說道:

「你們好像搞錯了一些事,投降和背叛可是兩碼子事啊,馬西里亞之長。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城鎮,可沒有背叛過布琉努啊。」

克雷伊修其實並不討厭背叛的行為,他只是認為向這些人釋出善意並不划算罷了。

若是這三人率先向墨吉涅表明歸順,並呼籲其他城鎮也跟著背叛的話,克雷伊修就會給予他們優渥的待遇。

然而,已經有好幾處港都屈於大軍的壓力而投降了。若是把這三人與他們列入同樣的立場上,其他的鎮長們肯定會心生反感。

不過,若是讓這三人接受其他城鎮的指揮,這三人也會感到不滿吧。這些人已經兩度背叛了布琉努,難保不會再次背叛墨吉涅。

直接懲處他們比較省事。

「我、我等有著統治城鎮的經驗和成果……」

原本為之語塞的阿葛特鎮長,在這時也回過神來拚命求饒。而赤鬍這回則是哈哈大笑道:

「我國也有許多面向南海的港都,你們不用擔心。」

這代表他將直接派遣墨吉涅人支配這三座港都。

至於其他乖乖投降的港都,就照著目前的狀況讓布琉努人治理,只要派遣幾個地位在治理者之上的墨吉涅人監視即可。

此外,趁這個機會開幾個由墨吉涅人統治港都的先例似乎也不是壞事。不僅可以趁早察覺這種統治方式會產生的問題,也能讓這些墨吉涅統治者產生和布琉努人之間的競爭意識。

克雷伊修揮了揮手,墨吉涅的士兵們隨即持槍將三名布琉努人帶下去了。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後,克雷伊修再次起轎,而和王弟一同停步的一萬名士兵再次展開行軍。

過沒多久,克雷伊修突然想起某件事,小聲地說:

「應該要向他們問問薩克斯坦的狀況才對。」

在得知新年剛開始之際,薩克斯坦便揮兵攻打布琉努的消息後,克雷伊修曾派遣使者造訪薩克斯坦。

然而對方並沒有回訊,而克雷伊修也決定不與他們聯手,直接進攻布琉努。不過,克雷伊修對他們所訂下的戰略和戰術相當有興趣。剛才那幾個布琉努人肯定和薩克斯坦軍來往甚密,或許知道一些詳情。

然而,克雷伊修搖了搖頭甩開這個念頭。都來到自己面前了,那些人卻拿不出像樣的交涉手段,想必他們對這方面是一無所知吧。就算他們真的握有資訊,那肯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消息。

突然間,克雷伊修轉頭向其中一名側近問道:

「對了,達馬德有回傳什麼消息嗎?」

側近回答「尚未收到消息」並搖了搖頭。達馬德是克雷伊修的側近之一,這名年輕人既有著卓越的戰技,也有著足以擔任指揮官的才幹。

在穿過阿尼亞斯抵達布琉努境內時,克雷伊修撥給達馬德兩千騎兵,並下了一道命令。

——偵察王都尼斯一帶以及布琉努的西部地區,並收集情報。

月光騎士軍敗給葛雷亞斯特軍,目前還只是幾天前的事。

克雷伊修雖然派出了好幾支偵察隊,也向投降的港都鎮長和商人採問過情報,但克雷伊修還不知道薩克斯坦軍撤軍和月光騎士軍吃了敗仗的消息,甚至連葛雷亞斯特軍的存在都不知道。正確來說,他是有聽過幾道傳聞,但還無法確認是真是假。

之所以會如此,與距離和傳遞訊息的手段有關。克雷伊修若非沿著南岸進軍,而是朝著王都北上,肯定可以獲得更為精準的資訊。不過,赤鬍的王弟站在總指揮官的立場,以建立穩固的補給線為優先,並派出了達馬德展開長距離的探索以彌補不足。

「由於前往王都要花上不少時間,所以我並沒有設定期限……達馬德那小子,到底跑到哪去啦?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對於克雷伊修的自言自語,側近們都沒有給予回應。

在一萬名士兵的守護下,王弟所搭乘的轎子悠然地穿過了布琉努的街道。

同一時間,被克雷伊修以奇怪的方式掛心的達馬德,正位在王都尼斯以西大約半天路程的地方。他率領著麾下的兩千名騎兵,在被草原環繞的小山丘上稍做休息。

達馬德頭上的烏雲薄薄地向外延伸著。即使同樣是布琉努境內,南部和中央一帶的天候選是有差異。雖然看來是不會馬上下雨,但這樣的天氣還是讓人掛心。

「總覺得我老是抽到下下籤啊。」

達馬德仰望灰色天空,恨恨地吐出了話語。他目前十九歲,具備墨吉涅人特有的褐色肌膚,身材高䠷,有著尖細的鼻子和下顎,以及銳利的眸子。

達馬德在厚厚的衣服上頭套了件皮甲,腰上繫著帶有弧度的長劍,馬鞍上插著一把弓。他戴在頭上的鐵盔,是身為指揮官的證明。但達馬德其實一直暗自嫌這頭盔重,很想直接脫掉,只是為了維護指揮官的面子而忍了下來。

能率領兩千士兵踏入初次造訪之地,可以看出達馬德相當有能耐,不過,他現在可是有滿肚子的不滿。

在收到克雷伊修的命令要做遠地偵察時,他並沒有特別感到不服。

雖然不能以戰士身分參加攻略港灣都市群的戰役,也無法參與戰後掠奪,讓他略感遺憾,但克雷伊修對收集情報相當重視,如果達馬德能帶著正確而貴重的情報回來,肯定會受到他公正的賞賜。

開始產生自己抽到下下籤的念頭,是在他從布琉努南部往西部襲擊沿路村莊的時候。

克雷伊修指示,要他在當地自行湊足糧食。也就是說,他必須從敵方身上搶走糧食,同時克雷伊修也允許他擄人作為奴隸。

豈料,布琉努南部的城鎮卻已經遭到薩克斯坦軍和葛雷亞斯特軍的擄掠。甚至還有村莊的長老出來下跪,哭著說「我們已經幾乎沒有糧食了」。達馬德略做調查後,發現長老說的是真的。

而這樣的村鎮還不只一兩座,讓達馬德頭痛不已。

總之,由於他們還是需要糧食,因此達馬德在冷冷地說了「到王都哭訴去吧」後,便使用暴力搶走了少許的糧食。但和成就感相比,反而是徒勞無功的感覺佔據了大半。

而他也沒搶走任何一人當成奴隸。他們自己的糧食供應都有困難了,當然沒有餘力供應奴隸吃飯。達馬德雖然不會特別慈悲地對待奴隸,但也沒有看著他們橫死街頭的興趣。

至於他們原本的目的——偵察和蒐集情報倒是相當順利。

達馬德得知了薩克斯坦軍在和月光騎士軍打上一仗後撤軍的消息,也知道月光騎士軍被一群身分不明的集團擊敗的事情。

這個軍團的名字是葛雷亞斯特軍,不過達馬德當然不知道這個名稱,只大略猜測那是反公主派的一股勢力。

——那時候真是選錯了啊……

達馬德調轉視線,從山丘上頭轉而俯視草原,並思忖起來。

克雷伊修在命令達馬德偵察王都周遭的時候,其實還沒決定要他前往布琉努的西部。王弟看著描繪布琉努全土的地圖,親口問了他:

「你想去東部還是西部?」

達馬德之所以選擇西部,固然是為了精確地收集薩克斯坦軍的情報,但其實不僅如此。

他在地圖的東北部看到了「亞爾薩斯」這個地名,達馬德知道,這是提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領地。

薩克斯坦軍並沒有對布琉努的東部出手。若能襲擊特里托爾和亞爾薩斯等地,即使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情報,也能搶到足夠的糧食、物資和奴隸吧。而克雷伊修肯定也會針對這方面給予他應得的評價。

「閣下,您有何打算?」

擔任副官的士兵問道。他是比達馬德年長兩、三歲的男子。

「在下認為,針對薩克斯坦軍和月光騎士軍,我們已經獲得充足的資訊了。而我們的糧食存量並不樂觀,是否該就此調頭呢?」

「你對這次的收穫感到滿意了嗎?」

達馬德不悅地問道,而副官則是苦笑著回應:

「在下認為,就偵察隊的立場來說,我們已經獲得了足以滿意的結果。特別是布琉努兵員不足的消息若是讓王弟殿下知悉,他一定會很高興吧。」

達馬德聽了,以更為銳利的眼神望向副官。

「你真的這麼認為?」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混編軍輸得一敗塗地,而那個『流星落者』也下落不明……難道您認為這消息是錯的?」

副官訝異地回問道。達馬德將視線從副官身上挪開,眺望著遠方喃喃說道:

「那傢伙比沙狐還來得頑強啊。」

沙狐是棲息在墨吉涅沙漠的狐狸。牠能適應沙漠白天的酷熱,也不把夜間的酷寒當一回事,即使兩天不吃不喝也仍能活蹦亂跳。

副官愣愣地「嗄?」了一聲,達馬德瞥了他一眼,開始思考起來。他在腦海中描繪出地圖,並猶豫著要朝哪個方向策馬前進。

如果認為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返回本隊,就該選擇南方:若要掠奪的話就要往東。

若是要調查薩克斯坦軍撤退後的動向和亞斯瓦爾的狀況則是往西。不過,若是朝西邊走,補給糧食和物資的難度肯定會遠高於現在。

——剩下就是北方了。

他重新評量起葛雷亞斯特軍的存在。既然能擊敗月光騎士軍,就代表他們具有相當強大的實力。

他們雖然和蕾琪對立,但很難說會不會背叛布琉努,轉而和墨吉涅聯手。他們也可能視墨吉涅為敵,並決定暫時和蕾琪公主聯手抗敵。

——再稍微探探底細吧。

他不能放著可能會成為墨吉涅之敵的勢力不管。達馬德只有兩千兵力,因此沒有與之交手的意思,但他希望能多加調查這股勢力的目的、據點和指揮官的來歷。不管未來是要交戰還是要交涉,這些資訊都派得上用場。

「往北走。我們去調查那群反公主派的勢力是怎樣的一夥人,結束調查後就回本隊吧。」

「深入王都以北的地帶,會不會太危險了?」

對於歪著頭的副官,達馬德露出了好大喜功的笑容回道:

「王弟殿下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獲得遠超過他預料的成果。」

休息時間很快就結束了。達馬德率領兩千名墨吉涅軍衝下山丘,朝著北方策馬奔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35 PM

第四章 蒙圖爾之役

這天午後,從偵察隊口中收到消息的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他那端正的臉孔上顯露出困惑的神色。在這樣的地方收到目擊墨吉涅軍的消息,其實也很難做出其他的反應。

他們目前正位於離蒙圖爾還有兩天路程的位置。

「居然是墨吉涅軍?」

葛雷亞斯特在堆滿枕頭的馬車裡面攤開了數張地圖。目前在王都尼斯和盧堤迪亞之間,究竟有幾股勢力呢?

他知道凡倫蒂娜率領的奧斯特羅德軍順著連結王都和盧堤迪亞的道路北上,也知道七千名月光騎士軍晚了他們一天從王都出發的消息。

若以葛雷亞斯特軍為中心,奧斯特羅德軍就是位在東北方、離這裡一天半的路程之處;而月光騎士軍則是位在東南方、徒步約兩天的位置。

他們應該是以盧堤迪亞為目的地,但就算突然改變方向,葛雷亞斯特也能立刻察覺,並有充足的時間做出對應。

不過,墨吉涅軍卻在這時冒了出來。從葛雷亞斯特的視角來看,他們位在南方,離這裡約一天半的路程。

「侵略布琉努的墨吉涅軍肯定超過十萬,而這裡只有兩千,加上全是騎兵構成。是偵察隊嗎……」

葛雷亞斯特雖然能算到這裡,但卻看不出這支偵察隊打算貼近到什麼地步。當然,他也算不到偵察隊的目標就是他自己。

「總之先別管他們。他們只有兩千人,不會向我們出手的。」

在做出這般結論後,葛雷亞斯特決定依照計畫,前往蒙圖爾。

「月光騎士軍的意圖也在我的掌握之中。他們打算先一步進入盧堤迪亞,八成會固守在亞爾堤西姆爭取時間吧。」

亞爾堤西姆是盧堤迪亞的核心都市,若打算拿下盧堤迪亞,就一定得攻陷此地。葛雷亞斯特也以這裡為最終目的地。

「不過也因為如此,前往蒙圖爾的路上就沒人來礙事了。」

從蒙圖爾到盧堤迪亞不用一天,只要停留在蒙圖爾,並定期派出偵察隊的話,就能對盧堤迪亞的駐軍狀況獲得相當精確的資訊。

葛雷亞斯特就是看中這點,才會將蒙圖爾視為理想的據點。他確實具備著優秀指揮官的能耐。

「抵達蒙圖爾之後,就派個使者去會會奧斯特羅德軍吧。從他們的動作來看,似乎是打算協助月光騎士軍,但月光騎士軍肯定也知道凡倫蒂娜大人和嘉奴隆公爵有所來往。這麼做至少可以讓他們心生動搖。」

目前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接著,葛雷亞斯特開始思考起艾蓮的事。今晚恐怕是最後一次在營地裡恣意玩弄她了,至於進入蒙圖爾之後,又該做些什麼呢?

「讓她向心愛之人呼救也挺有意思的。」

葛雷亞斯特打算一邊以自己的手、指與舌頭撫弄艾蓮,一邊提出這樣的要求。這是為了讓她明白,就算她喊破喉嚨,堤格爾也不會前來救她的。若艾蓮堅持閉口不語,他就會對艾蓮輕聲耳語。

「真讓人期待啊,艾蕾歐諾拉大人。」

他已經在昨天派出使者前往蒙圖爾了。只要能確保糧食和能安全入睡的床鋪,就能維持士兵們的士氣。

葛雷亞斯特也設想過,月光騎士軍有可能為了拯救艾蓮而派出營救隊。他雖然沒有公開俘虜艾蓮一事,但腦袋比較聰明的人想必已經察覺到了。

不過,葛雷亞斯特對自己設置的營地相當有自信。就算對方能成功潛入,他也篤定那些人不可能成功帶著艾蓮離開。

他這樣的判斷不能算是錯的,因為他確實在營地裡做好了幾近萬全的佈局。

此外,他嚴命士兵們不准接近囚禁艾蓮的營帳,這既是在表現他扭曲的佔有慾,同時也是為了能立刻察覺接近者的防範措施。

這一天,葛雷亞斯特軍也是在太陽西沉的半刻鐘前停止行軍,並在平緩的丘陵上紮營。附近有森林和河川,但森林的面積相當小,而且紮營處的視野相當不錯,應該不會出事的。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和琉德米拉·露利葉,正藏身在離葛雷亞斯特軍營地不遠的森林之中。兩人的衣服都在旅行之中染上許多髒污,但雙眼卻都散發著強烈意志的光輝,臉上的表情也充滿活力。

「機會總算來了。」

米拉的話聲帶有兩種感情,一是些許的緊張,一是遺憾的心情。而堤格爾則是生硬地應了一聲。

抬頭望去,天空正逐漸染上夜色。對於即將潛入營地的兩人來說,遼蔽了月亮的雲朵實在教人感激。

「經過這幾天,我總算明白羅達特伯爵為什麼會放心讓你一個人行動了。」

米拉盯著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感慨地說。和堤格爾再會之後已經過了五天,兩人悄悄追過了葛雷亞斯特軍,先行繞到了蒙圖爾一帶,等待唯一一次的機會到來。

這並沒有嘴巴上說的那麼容易。葛雷亞斯特軍依舊以極高的頻率派出偵察隊四處探查,而他們也曾在完全沒有森林或丘陵的草原上行走超過半天。

不過,堤格爾一一躲開了偵察隊的目光,巧妙地與葛雷亞斯特軍維持著一段距離,並展露出緊跟在後、並列而行、領先超前、拉開距離等過人的技巧。而他恐怕只是發揮了身為獵人的本事而已。

若只有米拉一個人追蹤葛雷亞斯特軍,恐怕過沒多久就會被偵察隊發現了吧。若是將心思專注在躲藏身形不被發現,很可能會變得跟不上葛雷亞斯特軍的腳步。

「是因為有米拉在的關係。」

堤格爾望向藍髮戰姬,露出了感謝的笑容。

「因為有妳陪伴,我才能這麼努力。謝謝妳。」

「我可不要嘴上說說的答謝,等救出艾蕾歐諾拉後……這樣吧,你就泡茶給我喝吧。要泡得好喝點啊。」

「我很想說『我會盡力』,但紅茶在布琉努可是奢侈品啊,要是搞砸了會惹蒂塔生氣的……莉姆應該也會。」

明明馬上就要潛入有一萬名士兵把守的敵營了,兩人卻還有談笑的餘裕。

順帶一提,身穿藍色衣服的米拉,目前正套了件以毛皮拼湊而成的外套。這是以這些日子的獵物毛皮所縫製的東西,不足的部分則是在行經的村落用馬匹來交換。兜帽的部分刻意做得比較大,好將臉孔整個遮住。

而凍漣也被藏了起來,改用粗糙的土製短槍。畢竟有著精美裝飾的龍具,在那處營地裡肯定會顯得太過顯眼。況且只要米拉心念一動,就能立刻讓凍漣出現在手邊。

覆蓋大地的黑暗逐漸變得濃稠,圍繞著葛雷亞斯特軍營地設置的篝火也愈顯明亮。士兵們的吵鬧聲也傳到了這裡。

「走吧。」

堤格爾說著,靜靜地跨出步伐。米拉罩著毛皮兜帽,跟在青年的後面。他們趁著夜色接近,有時也刻意待在篝火旁,偽裝成葛雷亞斯特軍的士兵。

堤格爾拉著米拉,跨過了第一道壕溝,並在營帳之間藏著身子前進。至於第二道壕溝,他們則是慎重地滑到溝底,避開埋在底部的長劍和長槍爬了上來。

「你之前居然能這麼輕鬆地潛入這種地方呀。」

爬出壕溝之際,米拉傻眼地說道。在她看來,這個只用一天、而且明顯沒有敵人會前來進犯的營地防備,實在是周到得讓她覺得過度費工。

若是附近有敵人的話,米拉也會在防備上多下點工夫,但平時絕對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因為這會讓士兵們太過勞累。看來敵方指揮官不是有著深厚的人望,就是具備能將士兵們操到瀕臨極限的能力。

跨過壕溝、從營地的暗處採出身子後,他們看到葛雷亞斯特的士兵們正在用餐。就兩人所見,士兵們的晚餐就只有麵包、湯和醃肉乾,但他們的表情卻相當快活。因為在吃晚餐之前,葛雷亞斯特曾告訴過他們距離蒙圖爾的距離,讓他們士氣大振。

「真的是一群烏合之眾呢。」

米拉慎重地穿過士兵之間,並這麼低聲說道。由於在營地裡到處行走的人相當多,是以沒有人特別注意堤格爾和米拉。

「聽說你輸得很慘,我還真不敢相信呢。」

「我在不久前也是這樣想的……」

堤格爾以左臂挾著黑弓,踩著比米拉更為謹慎的腳步前進,而原本垂在腰間的箭筒也被他用右手按著。他可不能再犯同樣的失誤了,畢竟這次還會連累到米拉。

「我每天都在思考為什麼會輸,終於理出一些端倪了。」

葛雷亞斯特軍在行動時有著驚人的默契,而且每一個士兵都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力量。

他們來自各處,武裝沒有統一,甚至沒受過足夠的訓練。而這批人之所以能成為一支精強勁旅,肯定要歸功於葛雷亞斯特的卓越指揮能力和編隊能力。

然而,在堤格爾開口之前,他們就看到了目的地。

營地的中心,有兩座和其他帳棚保持一段距離的營帳,而這一帶並沒有任何人逗留,形成一處空蕩蕩的空間。設置在營帳旁邊的三座篝火,正靜靜地搖曳著。

在這處空間的外側,有十名士兵像是在組成橢圓形一般,以等距離的間隔站著。他們是不讓任何人靠近這兩座營帳的哨兵。

躲在營帳暗處觀察狀況的米拉,傻眼地出聲說道:

「看來他不是以人望來統率士兵的呢。」

「他之前好像有用過相當殘忍的刑罰,大概是靠那種手段吧。」

米拉聽了堤格爾的說明,露出了感到厭惡的神色。她本來就沒有手下留情的打算,但若情勢需要的話,似乎大鬧一番也不錯。

「怎麼辦?要這樣直接硬闖也不是不行啦。」

雖然不知道艾蓮被關在哪個營帳裡面,但幸好這兩座營帳都不大,只要衝進去看一眼,就知道人在不在了。

「稍稍觀察一下吧。」

堤格爾的話語與其說是在回應米拉,不如說是在說給自己聽,好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藍髮戰姬稍稍揚起兜帽,以打量的視線望向青年,隨即搖了搖頭。

「我覺得馬上引起騷動會比較好。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讓我擔心你可能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更顯焦躁,最後把整件事給搞砸了。」

堤格爾呻吟了一聲,但看到艾蓮遭囚的營帳就在眼前,他也察覺自己心中的緊張和不安正急遽擴大。不過,他還是姑且問了一下米拉:

「還有其他的理由嗎?」

「警備的狀況比想像中嚴密呢。我想,就是再耗上更多時間,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雖然也可以等到敵軍有半數入睡的時候行動,但要做的話還是趁現在……」

堤格爾和米拉在這幾天已經談過無數次,策劃了好幾種在敵陣引發騷動的方法。而現在就只要根據狀況,選取適當的方法就好了。

聽完米拉的計畫後,堤格爾輕輕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堤格爾慎重地將繫在腰上的其中一個皮袋卸下,將內容物潑灑在兩人躲藏的營帳裡面。皮袋裡裝的是油。被油沾到的地方隨即染上了黑色。

堤格爾和米拉離開了該處,從士兵們所用的營帳之間穿梭而過,沿著橢圓形的空間繞了半圈,來到了另一側。由於空間的中央部位點有篝火,因此他們可以正確地判讀位置。

堤格爾在這時卸下了另一個腰上的皮袋。這裡面裝的也是油,但不是用來潑灑在營帳裡面的。他以左手握著皮袋,右手則從箭筒裡抽出了一支箭矢。

米拉接過箭矢,立刻拿布在箭鏃上纏了好幾圈,再將箭矢浸入皮袋之中。這是在製作火箭,而他們的目標,則是剛才灑了油的營帳。

雖然堤格爾所站之處和目標之間隔著兩座營帳,但青年和米拉都不認為這一箭會射偏。這段距離頂多只有一百阿爾昔(約一百公尺),只要以曲射射擊就行了。

堤格爾將箭矢點火,搭上了黑弓。而米拉在他準備完畢後,便從營帳的暗處走出,以悠哉的步伐走了起來。當然,看守的士兵們馬上發現了她,並出聲喝止。米拉停下腳步,等待著其中一名士兵走上前來。

在附近看守的士兵們都注視著米拉——在確認眼前的狀況後,堤格爾射出了火箭。火箭以夜空為背景,畫出了一道美麗的拋物線,掠過兩座營帳上頭,精準地命中灑了油的那處營帳。

營帳燒了起來。雖然油量不多,引起的火勢並不大,但要讓看守們吃驚、令他們關心該處已是綽綽有餘。

這時,已有兩名看守走到了米拉身邊,但這兩人也忍不住將視線投向起火的營帳。而凍漣的雪姬並沒有放過這道破綻。

手中的槍一閃而過,讓一名看守無聲地倒了下來。米拉迅速反手一抽,貫穿了另一人的喉嚨。

「很久沒用普通的槍來了結敵人了呢。」

在她這麼低語之際,堤格爾正朝著她跑了過來。青年的左手握著黑弓,右手握著新的箭矢。在兩人交談之前,堤格爾突然停下腳步搭弓放箭。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檔後,只見站在遠處的看守額頭中箭倒了下來。

「有、有入侵者!」

一名看守叫道。堤格爾和米拉沒有理會,朝著中心處的營帳疾奔。即使有士兵聽到這陣喊聲跑來,想必也會先被燃燒的營帳吸引注意力。只要能稍微爭取一點時間就行了。

他們衝入離自己較近的第一座營帳。垂掛下來的油燈照亮了兩人的臉龐,營帳的地上鋪著地毯,而地毯上堆滿了枕頭——但一個人也沒有。

「撲空了嗎!」

兩人馬上跑了出來,衝入了第二座營帳。

這裡相當昏暗,一時之間看不清裡面的狀況。不過,這裡有人的氣息。

「艾蓮!」

堤格爾按捺不住地大喊。接著,昏暗之中傳來了回應。

「……是堤格爾嗎?」

那是細小、疲憊而柔弱的聲音。米拉臉色一變,但還是立刻跑出營帳外頭,脫下外套從篝火上引火,並再次折回營帳裡頭。

由於毛皮的火焰很快就延燒到手邊,因此她以長槍刺著外套,充作火把使用。

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見營帳的正中央處豎了一根鐵柱。

而艾蓮像是被綑在上頭一般,就這麼頹坐在地。

「……艾蓮!」

堤格爾喊著她的名字奔了過去。米拉雖然無言地佇立在當場,但她的臉上顯露出訝異的神色,以及緩緩升起的怒意。對於吉斯塔特的戰姬——不,對於一個勇敢地在戰場上殺敵的戰士來說,這樣的待遇到底是怎麼回事?

艾蓮抬起頭,她那憔悴的臉蛋露出了笑容——但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似地。

「真的是、堤格爾嗎……?不是夢嗎?」

「是真的,真的是我啊……艾蓮。這怎麼可能是在作夢嘛。」

左手握著弓的堤格爾,用力抱住了艾蓮。綁住艾蓮雙手的鐵鍊在這時發出了「鏘啷」的聲響。堤格爾的雙眼露出殺意,瞪視著這道鎖鍊。

「堤格爾,讓開一下。」

總算回過神來的米拉站到了堤格爾身旁,在將倉促製成的火把交給青年後,米拉將右手伸向虛空。

「——拉斐亞斯!」

隨著這聲吶喊,米拉的右手出現了一道藍白色的光輝。周遭的大氣在瞬間轉化為寒氣,藍白色的光輝細長地往兩側延伸,化為槍形。在光芒無聲地消散的同時,米拉的手上便出現一把宛如以冰塊和冰晶鍛造而成的羞麗短槍。

米拉隨手將凍漣一揮,打算斬斷那宛如毒蛇般糾纏著艾蓮雙手的鐵鍊。然而,隨著清脆的「鏗」一聲傳來,凍漣的槍尖被彈開了。不只是米拉,連堤格爾都瞪大了眼睛。艾蓮抬頭看著米拉,痛苦地出聲說道:

「這會……抵銷、龍技……」

雖然聽到的只有這幾個字,但對米拉來說已經相當夠了。

米拉剛才就覺得有點古怪,一眼看去,艾蓮看起來相當憔悴,但她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外傷。不僅如此,甚至還能看到有好好療傷的痕跡。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叫出龍具逃跑呢?

「這麼說來,的確是有那種讓人火大的東西呢。」

米拉的眼睛綻出了憤怒的光芒。兩年前的內亂中,她曾和艾蓮並肩作戰,一同對抗在身軀上纏繞著奇妙鐵鍊的數頭巨龍。那些鐵鍊有著能抵銷龍技的神秘力量。

米拉再次揮舞凍漣,不過她瞄準的不是鐵鍊,而是繫著艾蓮的鐵柱。營帳裡再次發出金屬的敲擊聲,但這次的響聲顯得沉悶許多。

鐵柱被漂亮地一分為二,堤格爾再次奔到艾蓮身邊,除去她手上的鐵鍊。暌違十天之後,艾蓮終於重獲自由。

「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一陣怒吼聲從堤格爾和米拉的背後傳了過來。

轉身看去,只見有著灰髮的高跳男子右手提著油燈正站在門口。他似乎是聽到了喧鬧聲,走入了營帳之中。

堤格爾沒有回話,默默地將箭矢搭上黑弓。他很快就想起這名男子正是葛雷亞斯特,因此他毫不猶豫地瞄準了灰髮男子的額頭。

對於這在極近距離射出的箭矢,葛雷亞斯特勉強反應了過來。他將右手拎著的油燈遼在眼前,試圖防禦箭矢。

「噗」的一聲輕響傳來,接著油燈落地,發出了一陣小小的破裂聲。葛雷亞斯特發出了呻吟。堤格爾射出的箭矢擊碎了油燈,貫穿了男子的右手掌。這陣劇痛讓葛雷亞斯特按著右手跪了下來。

堤格爾從腰間的箭筒抽出另一支箭,打算給他致命的一擊——但卻沒能如願。

因為就在這時,手持武器的葛雷亞斯特軍士兵掀開營帳衝了進來。

「堤格爾!艾蕾歐諾拉就交給你了!」

在話聲傳來的同時,米拉已經握著凍漣上前交戰了。每當她刺出凌厲的一擊,葛雷亞斯特兵的額頭或喉嚨就會噴出鮮血,在空中描繪出紅黑色的彩虹頹倒在地。

營帳的出入口自然是相當狹窄,就連要讓兩個人並肩而入都有困難。對於手持長柄武器的米拉來說,是相當具有優勢的戰場。

艾蓮依然繫在鐵柱上坐倒在地,堤格爾打算將她揹起,卻在這時從側面被某個東西撞了開來。

「不會交給你……她是我的……我的東西……」

是葛雷亞斯特。箭矢依然插在他的右手上,血液從掌心流出,順著手指滑落,在地上造出了無數血漬。他俯視著堤格爾的雙眼充血,全身充斥著不尋常的瘋狂氣息。葛雷亞斯特猛喘著氣,在艾蓮的面前跪了下來。

「來吧,艾蕾歐諾拉大人。就以您的體溫來治癒我手上的傷吧。」

雖然已是滿頭大汗,但葛雷亞斯特還是露出了笑容,呼喚著白髮戰姬的名字。男子的左手緊握著方才被堤格爾扔在地上的鐵鍊。

葛雷亞斯特忍住了右手的疼痛,以雙手握持鐵鍊,正準備繞到艾蓮的後方。他打算以鎖鍊封住艾蓮的龍具,並勒住她的脖子挾為人質。

「——艾利菲爾。」

然而,在葛雷亞斯特得逞之前,艾蓮的右手先一步生出了白銀光輝。光芒化為長劍的形狀,被艾蓮緊握在手中。像是在等待已久般,銀色光粒向四周擴散開來。

有個東西牽著一條血絲,從艾蓮和葛雷亞斯特的頭上飛過。

那東西隨著「咚」的一聲落地——是一隻插了箭矢的右手掌。

葛雷亞斯特嘶吼著倒了下來,但旋即又站起身子。他的灰髮紊亂,宛如獅子的鬃毛一般。

即使身受劇痛之苦,他居然還是挺了下來,這股意志之強讓人驚嘆。

「不准……不准你、再碰我!」

艾蓮轉動視線怒瞪著葛雷亞斯特,但她似乎在這時用盡了力氣,她的身子輕晃一下,隨即倒了下來。這時,有人從旁伸手撐住了她的身體——是堤格爾。

堤格爾揹起艾蓮,朝著米拉的方向看去。凍漣的雪姬擋在營帳的出入口,正揮舞著槍之龍具。葛雷亞斯特兵之中雖然沒有人能夠和她過上兩招,但還是如潮水般不斷湧上。

堤格爾在這時想到,應該把葛雷亞斯特當成人質才對——但灰髮伯爵卻早了一步展開行動。

在青年放下艾蓮之前,葛雷亞斯特便跌跌撞撞地衝向營帳的出入口。他側眼看著米拉用槍戳倒士兵的光景,並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這下子不只是堤格爾,連米拉都看傻了眼。

「還以為有什麼東西突然冒出來了呢,真是個腳底抹油的傢伙。」

米拉唾罵著,但她的聲音中同時帶著些許警戒。在葛雷亞斯特逃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有敵兵殺上來了。恐怕是那個男人下令制止的吧。藍髮戰姬轉頭看向堤格爾。

「那傢伙就是你說的葛雷亞斯特?」

堤格爾點點頭,重新揹起艾蓮。由於青年的左手握著黑弓,因此,為了不讓弓弦劃傷她的腳,堤格爾必須多加注意。這雖然會讓左手的負擔加重,但也是無可奈何。

他轉動脖子,回望重新揹好的艾蓮。她似乎還保有意識,但已經累癱了。她的右手還握著長劍,這似乎是絞盡了氣力的結果。

兩人都沒有立刻奔出營帳。要是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恐怕會被箭雨射成蜂窩。葛雷亞斯特軍曾以火箭攻擊過月光騎士軍,因此他們肯定有編制弓箭部隊。此外,若是被大量的敵兵包圍,那即使是米拉也會有耗盡力氣的一刻。

米拉轉頭瞥了艾蓮一眼。她雖然為艾蓮所受到的悲慘待遇感到憤怒,但葛雷亞斯特並沒有傷害艾蓮,反而為她做了治療,這豈不代表他並沒有對艾蓮做出危害人身安全的事嗎?

不過,米拉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並沒有證據,而且,現在不能花時間在想這種事情上。就目前的狀況來說,時間拖得愈久,對敵方來說愈有利。

「堤格爾,我們照計畫行事。」

米拉盯著營帳的出入口說道。堤格爾簡短地應了一聲,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簡易火把。毛皮幾乎已經燒光,火焰也變得相當微弱,但還沒有熄滅。

堤格爾握著火把,抵著營帳的底側部分。一開始只是起了一點煙,但火勢很快就轉移到上面,開始燃燒了起來。為了不被濃煙嗆到,堤格爾抽離了身子,而米拉則是走了過來。

火勢急遠擴大,燒起了部分的營帳。過不多時,營帳便被燒出了能讓一個人通過的大洞。不過,在火焰、熱氣和濃煙的阻擋下,一般人肯定無法穿過。

米拉手上的凍漣發出白色的光芒,並釋放出寒氣。這股寒氣包覆了主人米拉、堤格爾和艾蓮,成為透明的寒氣盔甲。

「要是艾蕾歐諾拉狀況好一點的話,應該有辦法忍受濃煙才對……總之,稍微停止呼吸吧。」

米拉站在前頭,逼退了火焰和熱氣,勇敢地衝出了營帳。堤格爾也揹著艾蓮緊跟在後。

為這幅光景感到震驚的,恐怕是在營帳外待命的葛雷亞斯特兵吧。他們依循總指揮官葛雷亞斯特的命令包圍營帳,沒想到營帳卻突然燒了起來——而且入侵者還放火燒了個洞,從後方出現。

由於右手受了傷,葛雷亞斯特的指示也隨之出現了破綻,是以葛雷亞斯特軍的士兵們都集中在營帳的入口處。位在後方的,就只有跑來觀察情況的寥寥數人,而凍漣的雪姬在面對敵人時絕不留情。

從火焰之壁中竄出的短槍槍尖,與夜風一同刺穿、掃倒敵兵。寒氣奪走性命的風聲和短促的慘叫聲重疊在一起,葛雷亞斯特兵一一倒臥在地。幾乎只花了短短的一個瞬間,堤格爾等人就成功突圍了。

即使成功突圍,但整體而言,他們也只穿破了薄薄的一層而已。很快就會有援軍擋住他們的去路,而察覺他們正在逃跑的葛雷亞斯特也會率兵前來。

兩人早就料到了這一點。米拉和堤格爾無聲地交換視線,衝入了身邊的一處營帳之中。米拉在出入口警戒著,而堤格爾則是立刻生火,在入口的右手處放了火。

他們之所以挑在葛雷亞斯特軍用餐的時間襲擊營地,就是為了用這種向營帳放火的方式製造混亂,並趁機逃出生天。

要是在深夜這麼做的話,反而會變成衝進有敵兵待著的營帳裡頭。倘若裡頭的敵兵仍在熟睡或是感到混亂也就算了,但要是遇到馬上做出應對的敵兵,那可就棘手了。

「妳以前用過這種方法嗎?」

堤格爾這麼一問,米拉便聳聳肩搖了搖頭。

「這可真是個不好笑的笑話。這麼粗暴亂來的方法,我當然是第一次實行了。」

「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方法啊。」

「我沒說這方法不好,只是太沒有格調,而且深入敵營引發混亂的想法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

營帳的右側燒了起來,像剛才一樣開了個洞。兩人從洞中跳出,發現火焰和濃煙已經在葛雷亞斯特軍中造成了混亂。地上有吃到一半的麵包、翻倒的湯,以及不知道被踩過幾次的醃肉乾。

兩人有時沿著營帳的陰影處奔跑,有時闖過敵陣,有時在營帳放火造成混亂。堤格爾要不是揹著艾蓮,也打算以弓箭一一射倒敵人,不過,他在這種時候總是交給米拉盡情地衝殺一番。

每當冰槍劃過半空,就會捲起冰冷的風暴,在大地留下無數寒霜。凍漣的雪姬連敵兵的呼氣和血液都能凍結,從遠處看來,她也許像個惹人憐愛的雪之妖精,但對於與之交鋒的人來說,她可是望而生畏的冰之魔神。

在經過十餘次的戰鬥後,三人終於抵達了內側的壕溝。寒氣在這裡幫不上忙,他們得慎重地前進才行。

這時,堤格爾感覺到手腕被扯了一下。同時,青年和米拉的周遭捲起了不自然的旋風。堤格爾回頭看向揹在背上的銀髮少女。

「……艾蓮?」

這肯定是艾蓮的龍具艾利菲爾的力量。米拉似乎也明白了這點,她雖然閃過一絲不滿的神色,但卻沒有拒絕這股旋風的包覆。

「妳的身體還能使用龍具的力量嗎?」

「相信她吧,堤格爾。」

回答這句話的是米拉。她放低了姿勢,準備跳過壕溝。堤格爾也將視線從艾蓮身上挪開,重新面向壕溝。

艾蓮之所以這麼做,恐怕是基於她身為戰姬的尊嚴吧。而且,對於兩手都空不出來的堤格爾來說,能藉由風之力的幫助跳過去實在是幫了大忙。

兩人蹬地一躍。大氣並沒有阻擋堤格爾等人,反而是推了他們一把。身體感受到一股浮空感,甚至讓他們感受到身體似乎完全從重力的束縛中解脫。堤格爾和米拉就這麼輕盈地在壕溝的另一側著地了。

來到這裡之後,就等於是成功逃脫了。過不多時,堤格爾等人便完全離開了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他們在被黑暗籠罩的大地上拚命奔跑,回頭一看,只見營地中泛著幾許火光,應該是被堤格爾他們放火的營帳吧。

「再來要怎麼行動?」

米拉調整著呼吸問道。她的額頭上薄薄地浮出一層汗水。堤格爾毫不迷惘地說:

「往南走一陣子,接著再往東走。」

從這裡往東走個兩、三天,就會來到連結王都尼斯和盧堤迪亞的主要幹道。而月光騎士軍很有可能會沿著這條街道北上。

不過,葛雷亞斯特肯定也料到了這一手,因此他一定會派兵往東進行攔截。想到這裡,就會覺得往南走是個不錯的選擇。而且若往南走的話,堤格爾多少比較能掌握那一帶的地形。

「那我們就朝著知道位置的村莊或聚落前進吧。也得準備馬匹呢。」

堤格爾點點頭,重新調整自己背負艾蓮的姿勢。他們小心翼翼地走在被夜幕籠罩的草原上。由於怕被追兵發現,因此沒有點燃火把,這點雖然不便,但從背上傳來的體溫和重量,為青年注入了喜悅和活力。

——總算、總算……救到妳了。

在月光騎士軍敗北、艾蓮遭俘後,已經過了十天。

這真是漫長的十天,堤格爾覺得自己總算獲得了回報。



在過了午夜,夜色漸濃之際,葛雷亞斯特待在營地中心的總指揮官營帳裡接受著手部的治療,並聽取報告。

說是治療,但在這裡也只能做簡單的包紮而已。也就是在以清水洗過傷口、以酒消毒後,再予以上藥。

在消毒之際,過於劇烈的疼痛差點讓葛雷亞斯特失去意識,但他強忍了下來繼續治療。以藥膏塗過傷處,再以乾淨的布料充作敷料後,最後以繃帶包了起來。雖然血馬上就滲了出來,但現在只能放著不管了。

而在聽到死傷者的數量和遭到焚燬的營帳數字後,葛雷亞斯特露出了苦澀的神情。

死者的數量還不到五十人,而這些人並非都是被米拉殺掉,其中也有一些人是在混亂中自相殘殺而死的。總之,這算不上是多大的損失,營帳遭到燒毀雖然造成的影響不小,但幸好即將入夏,目前還不會衍生太大的問題。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

他在內心咒罵著這個不共戴天的男人的名字。和殺死士兵、燒毀營帳相比,他更無法原諒艾蓮被人搶走。

而且偏偏是被那個小伙子所救。

——混入王宮的那些傢伙真不可信。等我掌握盧堤迪亞之後,再重新換個陣仗吧。

葛雷亞斯特的內心雖然瀰漫著憤怒與憎恨,但在報告結束之際,他便恢復成冷靜的表情,開始下達明確的指示,並讓負責治療的少女幫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這名少女,是他們在科提亞爾伯爵的領地燒殺擄掠之際搶來的領民之一。在艾蓮被囚禁的這段期間,就是這名少女負責照顧她的。

而在下完指示之後,葛雷亞斯特決定變更預定的計畫。

——我要在蒙圖爾附近迎擊月光騎士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月光騎士軍肯定會為了討伐己軍而沿著街道北上,只要他們按兵不動,遲早會對上的。

雖然也可以主動前往敵方所在的街道上迎敵,但葛雷亞斯特打算將時間花在重新編隊上,而他也想重振士兵們的士氣。

在讓少女和士兵退下後,葛雷亞斯特待在只剩自己一人的營帳之中,將變溫的酒一口飲盡。他望著虛空,以帶著強大執念的話聲嚷道:

「艾蕾歐諾拉大人……我可還沒有死心喔。」



天亮了。走在小丘綿延、起伏甚鉅的草原上的堤格爾和米拉,這時也露出了相當疲憊的神色。兩人連夜趕了這一段路,米拉雖然提議要以輪流的方式背負艾蓮,但卻被堤格爾委婉地拒絕了。

他想親自揹著艾蓮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個原因,則是認為嬌小的米拉揹著艾蓮會走得相當辛苦。藍髮戰姬似乎察覺了堤格爾的意圖,於是露出了俏皮的微笑,說了句:「那就隨便你囉。」

在登上山丘之際,兩人找到了一處小樹林,隨即進入其中。這下總算可以休息了。

「你覺得對方會派追兵嗎?」

米拉喝著皮袋裡的水並這麼問道,而堤格爾則是搖搖頭。

「我想他們應該放棄了。」

米拉在昨晚的表現雖然相當精采,但並沒有對葛雷亞斯特軍造成太大的傷害。而灰髮侯爵應該也認為,月光騎士軍很快就會再次現身。

堤格爾並不知道月光騎士軍已經受領了討伐葛雷亞斯特軍的命令,但他知道不管是蕾琪還是馬斯哈,都不會放著葛雷亞斯特和他的私人軍隊不管,肯定會選在某處交戰並擊垮他們。

而葛雷亞斯特當然也明白這點。

「我想,葛雷亞斯特軍應該會在蒙圖爾前方布陣等待吧。」

「那我們差不多該往東走,前往街道了對吧?」

堤格爾咬著肉乾,點頭回應了米拉的話語。他沒什麼食慾,但若不吃點東西,就會在關鍵時刻無法隨心所欲地行動。

這時,從遠方傳來了馬蹄聲。堤格爾登時臉色鐵青,而米拉的反應也如出一轍,兩人連忙躲在樹木的陰影處。

不過,兩人也幾乎同時露出了驚訝的神色。聲音不是從北方傳來,而是來自南方。他們不認為葛雷亞斯特的追兵已經追過了兩人所在的位置。

堤格爾和米拉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察看森林外頭的狀況。馬蹄聲逐漸逼近,最後現出了對方的身形。

馬匹並不是產自布琉努,而是有著黝黑的膚色,而駕馭牠們的則是輕裝的戰士們。戰士們的頭上裹著布,在衣服上套著皮甲,腰上繫著有弧度的長劍。鞍上插著弓,也掛著箭筒,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果然還是他們的褐色肌膚。

「墨吉涅……」

方才那番樂觀的推測,在這瞬間全飛到了九霄雲外。堤格爾愣愣地看著墨吉涅的騎兵部隊,而米拉也愕然地望著這番光景,握著凍漣的手在這時握得更緊了。

他們的總數約莫五十,直接穿過了樹林往前奔去。等到完全聽不到馬蹄聲,又數了二十之後,堤格爾和米拉才放下艾蓮走出樹林。

「運氣真好。要是被他們發現的話可就麻煩了。」

米拉嘆了口氣。就算是米拉和堤格爾並肩作戰,要在守護艾蓮的同時與五十名之多的騎兵展開正面對決,也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更何況兩人才襲擊過葛雷亞斯特軍的軍營,並趕路了一整晚,身上已經累積了許多疲勞。

「不過,墨吉涅軍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從數量來看,他們是偵察隊吧。」

聽到米拉的話語,堤格爾的肩膀為之一震。墨吉涅軍目前應該還在布琉努南部進軍才對,偵察隊會出現在這裡,難道是因為他們已經進逼到王都尼斯一帶了嗎?

——不對……

想到這裡,堤格爾搖了搖頭。若有十五萬大軍兵臨城下,這一帶肯定也會受到影響——他至少會看到捨棄村鎮、逃往人煙稀少處的難民,或是統治這一帶的貴族所派出的軍隊才是。

「應該是趁著還沒到這一帶開戰,先派出小規模的偵察隊觀察狀況吧。」

「我猜也是呢。」

堤格爾的話語博得了米拉的同意。

就如同兩人的推測,這五十騎的部隊,是達馬德率領的偵察隊中的一小支分隊。他們受了達馬德的命令,要更深入布琉努進行偵察。

「總之,先離開這裡吧。那些傢伙有可能折返回來,若要休息的話,還是挑個更能放心的地點比較好。」

就在米拉說完、堤格爾正要點頭同意的時候——

「——堤格爾。」

突然間,有人從後面呼喚了青年的名字。那是他耳熟能詳的溫柔聲音。

他訝異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名女孩正佇立在不遠處,她的銀髮正隨風飄揚。女孩看似害羞地搔了搔臉頰,向堤格爾笑著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讓你揹我走那麼久。」

堤格爾的回應,是在翻騰的思緒之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艾蓮也紅著臉頰回抱住青年。接著,艾蓮與米拉對上視線,有些僵硬地點頭行禮。

對於抱著自己不放的堤格爾,艾蓮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背部。

「堤格爾,現在是該趕路的時候吧?之後任你怎麼抱都沒關係啦。」

這句話讓青年立刻恢復冷靜,同時察覺了自己的行為,迅速抽離身子。結果這讓艾蓮有些踉蹌,堤格爾連忙攙扶著她。看到他慌慌張張的樣子,不只是艾蓮,連米拉都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好不容易,堤格爾才順利和艾蓮面對面。

銀髮戰姬語帶萬般思緒,簡短地這麼說道:

「謝謝你,堤格爾。」

而堤格爾也灌注了自己全身的感情,向她回以一個微笑。

離開樹林的三人朝著東方前進。這時太陽已經升起,因此沒有錯認方向的問題。

艾蓮不顧堤格爾的掛心,正以自己的雙腳走在草原上。

「昨晚我怎麼樣也使不上力,所以一直被你揹著,但我既沒有受到重傷,也沒生什麼病啦。」

「若是如此,那還真希望妳可以從昨晚開始大步前進呢。」

米拉埋怨道,而艾蓮則不悅地皺起眉頭。

「我要是能好好行動,就會砍掉那傢伙的脖子而不是手掌了。我好久沒有這麼後悔了呢。」

「真的砍掉的話,我會很困擾的,因為我也想要他的人頭啊。」

堤格爾夾在兩名戰姬之間前進,並以若無其事的口吻加入對話,而他這句話並不是在隨口應和。他沒有想照抄艾蓮話語的意思,但他同樣很久沒有這麼憎恨一個人了。光是回想起艾蓮昨晚的模樣,就讓他忍不住用力握緊黑弓。

「我倒是覺得,你就算讓給我也無所謂啦。就算我砍下他的頭,功勞還是算在你這個總指揮官的頭上呀。」

「妳還能戰鬥嗎?」

米拉瞇細眼眸簡短地問道。而艾蓮隨即露出傲然笑容。

「趴在堤格爾背上的這段期間,我的活力全恢復啦。而且——被對方這麼整過,當然得好好回敬一番囉。」

艾蓮全身上下釋放出銳不可當的鬥志並這麼說著,那紅寶石般的眼眸也寄宿著與往常不同的霸氣。米拉則是聳聳肩,酸溜溜地說了句:「還真是可靠喔。」

堤格爾停下腳步,以認真的神色望向艾蓮。

「艾蓮,妳如果打算參戰的話,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艾蓮察覺到青年的話聲之中帶有不容退讓的心情,因此也停下腳步,催促他說下去。

「妳一定要徹底服從我的命令。我若說撤退的話,妳就要乖乖收兵。」

他是因為太過擔心艾蓮,才會這麼說的。為了預防艾蓮的怒氣掙脫理性的枷鎖感情用事,他才會提出這樣的請託。艾蓮似乎也明白堤格爾的心情,嘴角露出了笑容。

「聽從總指揮官的命令是理所當然的。」

「我如果是總指揮官的話,就會要妳這個病號下去休息了。」

艾蓮斂起表情,瞪著從旁插嘴的米拉。

「妳是怎樣?從剛才就一直說三道四的。因為妳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原本打算姑且聽聽,但若是打算挑釁的話,我也樂於奉陪喔?」

「妳居然連這種話也能聽成挑釁啊?才一陣子不見,妳易怒的個性變得更為暴躁了呢。再這樣下去,妳大概就連晚一點用餐都會大發雷霆吧?」

「很敢說嘛。要不要讓我把妳的身子搞成暫時吃不了東西的狀態啊?」

紅寶石之瞳與蒼冰之瞳對視,擦出了充滿敵意的火花。堤格爾急忙介入兩者之間。

「別在這裡吵架啦。米拉也是在擔心妳啊,艾蓮。只是她說的方式有點不太好聽而已……」

堤格爾左一言右一語,好不容易才安撫了兩名戰姬。兩人雖然姑且停止唇槍舌戰,但都將臉撇向一邊發出冷哼。

堤格爾沒有察覺——米拉之所以會生氣,有一部分原因是出在這名青年身上。自從艾蓮清醒之後,堤格爾的視線就一直放在她身上,而這讓米拉心裡很不是滋味。不過,米拉對這樣的心情卻是隻字不提。

在尷尬氣氛的籠罩下,三人再次走了起來。

在太陽升上相當高的位置之際,堤格爾再次聽到了轟隆作響的馬蹄聲。他們這時正沿著斜坡走下山丘,附近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三人做好了最糟的打算,各自握緊了武器。然而,在看到策馬接近的團體之後,堤格爾臉上浮現的是驚訝和欣喜的表情。

青年高舉左手的黑弓宣示自己的存在,並對著帶領這支騎兵團的領導者放聲大喊。在興奮之餘,他不小心用上了過去的稱呼方式。

「葛斯伯大哥!」

率領約三十名騎兵團騎在最前方的,是馬斯哈的次子——同時也是與堤格爾有長年交情的葛斯伯。



在這天的傍晚,堤格爾等人和葛斯伯率領的偵察部隊一同回到了月光騎士軍的營地。

「堤格爾少爺!」

堤格爾現身在總指揮官的營帳後,第一個衝出來的是剛好正在打掃營帳的蒂塔。她扔下手中的抹布,撲向了堤格爾的胸口。而堤格爾也笑著抱住了這名栗髮侍女。

「我回來了,蒂塔,讓妳掛心了。」

「不、不要緊……只要您平安歸來就好……」

蒂塔講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雖然只有十來天,但她一直深感不安。「對方是曾打敗過我軍的強敵,堤格爾少爺一個人不要緊嗎?」、「艾蕾歐諾拉大人有被平安救出嗎?」——這些思緒想必每天都在折磨她的內心。堤格爾不斷輕撫她的頭和背部,直到她平靜下來為止。

接著,蒂塔也向跟在堤格爾後方進入營帳的艾蓮問好。看到艾蓮的身影時,蒂塔那對濃茶色的眸子浮現出大粒的淚珠,但她終究沒有撲抱上去,而是深深地行了一禮。艾蓮露出調侃的笑容,張開雙臂說道:

「蒂塔,別客氣了,妳也可以像抱住堤格爾那樣抱住我喔?」

將栗髮綁成馬尾的侍女抬起了頭,笑著搖了搖頭。

「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這次應該要先讓另一位……」

蒂塔的視線一轉,看向了艾蓮的背後。

銀髮戰姬轉頭看去,只見莉姆就站在那兒。她還是頂著那張冷漠的臉蛋凝視著艾蓮,不過仔細一瞧,可以發現她的肩膀正微微顫抖著。

艾蓮走到了莉姆的面前,她似乎想露出笑容,但卻並不順利,只能露出複雜的表情抬頭望向這位大她三歲的摯友。

「讓妳掛心了。」

她的眼眸、她的話語之中,究竟蘊藏了多麼深厚的情緒呢?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只有確確實實地接下這股思緒的莉姆本人才知道了。

莉姆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低頭看著艾蓮。她之所以沒有出聲,是因為她總是掛在臉上的那張冷漠表情,正一點一滴地瓦解的關係。

艾蓮伸出雙手,將她的頭埋進自己的胸口抱住了她,而莉姆並沒有反抗。過不多時,從艾蓮的胸口處微微洩出了一道啜泣聲。

過了四分之一刻鐘後,在總指揮官的營帳之中,有五名男女圍圈而坐。

他們分別是堤格爾、艾蓮、米拉、莉姆和馬斯哈。蒂塔並沒有圍坐在圓圈之中,而是忙著準備五人份的葡萄酒和點心。不過,她在將葡萄酒倒入陶杯,或是將餅乾分裝在盤子上的時候,看起來都顯得相當開心。

「首先,您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馬斯哈說著向艾蓮行了一禮,接著則是向米拉深深地低頭。

「我已聽過來龍去脈……但在戰事即將爆發之際,您還願意鼎力相助,實在是大恩不言謝。」

「別說那些生硬的客套話,反正我也只是順勢而為罷了。」

米拉笑著輕鬆回應。過沒多久,蒂塔送來了五人份的葡萄酒和餅乾。餅乾是以麵粉、蛋和砂糖為原料,並為了長久保存而烤得較乾,因此口感比較堅硬。但從舌尖上感受到的甜味相當受用,讓人覺得連身體積蓄的疲勞也跟著散去。

「蒂塔烤的餅乾果然好吃。」

艾蓮滿意地將一片片餅乾放入口中。在和樂融融的氣氛之中,堤格爾、馬斯哈與莉姆以急切的口吻交換著情報,而艾蓮和米拉則是默默地聆聽。

「我方軍力為七千,對方則是接近一萬,相當不利呢。而且他們還打贏過你們一次對吧?」

聽到米拉一針見血的意見,艾蓮氣呼呼地回應道:

「我們那時候相當疲憊,而且還被對方下了毒!」

「她是這麼說的,而實際情況又是如何呢?」

米拉沒理會艾蓮的說法,轉而向堤格爾和馬斯哈詢問。回答她的,是露出凝重表情的馬斯哈。

「他們很強。而且對方能看出我方的意圖並先行反制,這等能耐實在恐怖。」

莉姆的意見似乎一樣,只見她以僵硬的表情點了點頭。如此一來,艾蓮也無法出言辯駁,而營帳之中也瀰漫起低迷的空氣。而就像是要打破這樣的氣氛般,堤格爾開了口:

「關於這方面……馬斯哈卿。」

「你有想到什麼對策嗎?」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堤格爾身上。堤格爾像是在挑選字詞般,搔著自己深紅色的頭髮說道:

「我自從潛入他們的營地觀察那群士兵後,就一直有個揮之不去的疑問。他們確實是一群烏合之眾,但為何我們會輸?」

接著,堤格爾將自己的想法——以及應對的方式說給四人聽。

最先述說感想的是馬斯哈。

「這一招很亂來啊。而且我方的人數劣於敵方,你還是打算這麼做嗎?」

「但事實上,我和馬斯哈卿到今天為止,都還是沒想出任何一個有用的計策……」

莉姆淡淡地說著,將她的那對藍眸投向堤格爾。

「我贊成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計畫。若是採取和上回一樣的戰術,我們還是會落得敗北的下場。既然如此,我們就該把曾經在敵營偵察過之人的意見聽進去,並把希望賭在這樣的計畫上。」

「我的立場雖然和客將差不多,但我也覺得堤格爾的計畫不錯。」

米拉這麼說完,艾蓮也用力地點點頭。

「如果你願意將關鍵的部分交給我來辦的話,我就做。」

「那就決定這麼做了。」

馬斯哈環視著三名吉斯塔特人,抖著灰色的鬍鬚這麼說道。這樣的反應讓堤格爾面露訝異的神色,連眨了好幾次眼。

「馬斯哈卿,您也贊成這個計畫嗎?」

「我從一開始就沒說要反對吧?而且,我也對於你所目擊到的墨吉涅偵察隊有些在意。話說回來,若現在有辦法打倒葛雷亞斯特,那就該勇於行動——」

馬斯哈向艾蓮和米拉徵詢意見——對於目前應該停駐在盧堤迪亞的凡倫蒂娜以及奧斯特羅德軍,是否有聯繫的必要?若她願意率兵來援,我方的總數便會來到九千六百,形成和葛雷亞斯特軍平分秋色的狀態。

「聽起來挺不錯的啊,總之,先試著派出傳令過去看看吧?」

堤格爾雖然這麼說,但艾蓮和米拉都露出了「連這種事都別做」的神色搖了搖頭。

「坦白說,那傢伙不可信。」

「我也有同感。那人只會想到她自己而已。」

「話雖如此,但不管是在與薩克斯坦軍的戰爭,或是和葛雷亞斯特軍交戰的時候,她都沒有做出危害我方的行動呀。」

「但她提了一堆餿主意不是?」

艾蓮毫不掩飾不悅,快人快語地說道。堤格爾這下則是沉默不語。

確實如艾蓮所說,凡倫蒂娜總是提些和她美麗外表相反的陰險計策——像是誘騙敵方並趁機殺害,或是下毒等等。而且,她似乎是刻意這麼提議,並以觀察眾人的反應為樂。

「不好意思,我這次也不太能贊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意見。」

連莉姆都說得這麼斬釘截鐵。

「我並不認為凡倫蒂娜大人做了什麼錯事,但那位大人這次刻意和我們保持了距離。光是她不在這個現場,就是最好的證據吧?」

「……我知道了。」

堤格爾點了點頭。

「不過,還是捎個訊息,讓她知道艾蓮平安脫險了吧。」

就算真如馬斯哈的顧慮——凡倫蒂娜有考量與葛雷亞斯特聯手,但在收到艾蓮脫困的消息後,也許會改變想法吧。堤格爾這麼說明後,其他四人便顯得不太甘願地點了點頭。

傳令便在這天出發,前往奧斯特羅德軍可能正停駐的盧堤迪亞。

天亮之後,拔營的月光騎士軍七千人開始朝著偏離街道的方向進軍。他們的行軍路線是筆直前往蒙圖爾。

這七千名士兵之中,包含了貴族諸侯的四千八百名士兵,夏耶所率領的一千名盧特司騎士團士兵,以及萊德梅里茲的一千兩百名士兵。

除了重傷的傷兵之外,幾乎所有的萊德梅里茲士兵都參與了這場戰役。而盧特司騎士團則是從與薩克斯坦軍之間的戰事開始,就一直和月光騎士軍同行。他們有近兩百名同袍因為中了葛雷亞斯特軍所下的毒而喪命,所以盧特司騎士團目前正為了報仇而燃起熊熊鬥志。

以魁梧身材和嚴峻面孔為特徵的夏耶,露出了傲然的笑容向堤格爾說道:

「若最後能勝利——能把他們痛宰一頓的話,就請隨意使喚我吧。我能成為你的盾牌和盔甲,當然也能成為你的長劍與長槍。」

「我希望你還能繼續參加與墨吉涅之間的戰鬥,所以可別太勉強自己了。」

堤格爾這麼回應,將夏耶的霸氣稍稍壓了下來。

為了渡河,他們的行軍速度略有減緩,而在花了一整天行軍後,月光騎士軍來到了相當接近蒙圖爾的位置。

一夜過去了。在隔天的早晨,月光騎士軍和葛雷亞斯特軍,便在位於蒙圖爾東南方的廣大平原上展開對峙。

雙方開戰的這一帶並沒有被特別命名,是以這場戰事在之後被命名為「蒙圖爾之役」,而這片草原也被命名為「蒙圖爾平原」。

乍看之下,蒙圖爾平原是一片沒什麼起伏的草原,但北側有著即使在白天也顯得昏暗的密林,南側有河川流過,東西兩側則有著連綿的山丘;而草原之中也有著凹凸不平的地帶,因此和「平坦」兩字相去甚遠。

葛雷亞斯特軍位在北側,以背對密林的狀態布陣。他們將約九千名士兵分為三群,分別擔綱中央本隊、左翼和右翼,而不到四百的騎兵則是被當成預備兵力配置在後方。這是相當正統的陣形,和那極為異常的總指揮官顯得格格不入。

而月光騎士軍則盡可能地遠離南方的河川,展開了布陣。

中央本隊是以諸侯貴族的四千八百名士兵構成,總指揮官為堤格爾,而馬斯哈負責輔佐。右翼則是交給了夏耶所率領的一千名盧特司騎士團。

左翼為萊德梅里茲軍一千兩百人。這支軍隊由艾蓮指揮,並由莉姆輔佐。除此之外,米拉也以客將的身分與艾蓮並行。

不管怎麼說,艾蓮欠了米拉相當多的人情。堤格爾也曾說過,要是沒有她的協助,艾蓮現在說不定還沒有辦法像這樣立於戰場上。

因此,艾蓮便將米拉邀為客將。然而,在結束布陣之後,兩名戰姬卻未曾對看過一眼。

順帶一提,有約莫兩百名的騎兵集團在西邊的一座山丘上布陣,遙望著這場戰事。他們不是布琉努人,亦非吉斯塔特人,而是墨吉涅人。

這是達馬德率領的偵察隊。其他的一千八百名騎兵位在蒙圖爾以南的遙遠之處。達馬德從四處偵察的部下們口中得知月光騎士軍的動向後,便為了親眼目睹這一切而策馬前來。

他們並沒有表現出想幫助任何一方的意思,即使兩軍都察覺了他們的存在,他們還是決定厚著臉皮在遠處觀戰。

打贏這場戰鬥的一方,肯定很快就會成為墨吉涅軍的敵人。達馬德有著見證這場戰鬥的勝敗,並將戰鬥的過程回報給『赤鬍』的義務。除此之外,他也想趁機釐清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否真的下落不明。

「那些傢伙是怎麼回事啊?」

在接獲西邊山丘上出現墨吉涅軍的騎馬部隊的報告後,馬斯哈像是在嫌麻煩似地低聲嘟噥,堤格爾也傻眼地回應道:

「我還是第一次打這種有觀眾在看的仗。」

但也拜此之賜,之前懸在心上的一個問題有了答案。堤格爾和米拉先前所看到的墨吉涅軍偵察隊,想必是為了查採月光騎士軍——或是葛雷亞斯特軍,才會深入到這麼內陸的地帶。

「總之,這兩百人就放著不管吧。要是他們靠得太近,到時候再想辦法應付就好。」

這麼決定之後,堤格爾便向左翼和右翼傳達了這樣的訊息。

「不過,堤格爾啊,葛雷亞斯特軍真的是一點秩序也沒有啊。」

在初夏陽光的照耀下,馬斯哈遙望立於草原上的葛雷亞斯特軍,以不悅的神色這麼說道。誠如老伯爵所言,葛雷亞斯特軍目前的表現,儼然就是一群由蝦兵蟹將組成的烏合之眾。

以鐵盔、鐵甲和盾牌鞏固守備的科提亞爾軍部隊的旁邊,是一群像是以山賊和強盜所組成的部隊;而這支部隊隔壁則是只披著皮甲帶了把劍的部隊,看起來實在是極為不協調,讓人懷疑這支軍隊到底能不能正常運作。

不過,月光騎士軍在十多天前的戰事中,從他們手中嚐到了敗戰的滋味。而當時的葛雷亞斯特軍的編隊方式也與現在如出一轍。對馬斯哈來說,那苦澀的回憶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也就是說,他們正中我方的下懷。」

堤格爾向馬斯哈打氣道,並將視線投向左翼,掛心起艾蓮的狀況。她和萊德梅里茲兵是這一仗的重要關鍵。

——不對,她可是艾蓮啊,她一定會漂亮地把事情完成的。

這時,艾蓮正直視著井然有序的萊德梅里茲兵。

「我正式再說一次——抱歉,讓你們掛心了。」

艾蓮並沒有騎馬。她將長劍抵著地面,雙手置在柄頭上。她的話聲乘風傳播,就是站在最後一列的士兵也聽得一清二楚。

「就如你們所見,我平安無事,但這並不代表眼前的敵人有好好善待我。他們雖然認為我有作為人質的價值,卻沒有以客將的禮數待我。」

這番話有一半是謊言,但艾蓮不帶懼色,以正大光明的態度說著話。她不想提及葛雷亞斯特的異常之處,就算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唯有今日,我是為了洗刷恥辱而站在戰場上。我會以沸騰的怒意揮劍,為了將他們打得粉身碎骨、為了將他們深深埋入地底而戰。那你們呢?」

站在隊伍最前列的盧里克發出了大吼聲。他們該展現給指揮官的是鬥志、不容許任何一個敵人存活的堅定意志,以及暴虎馮河般的蠻勇。因此,他們不需要回以話語。

像是在響應盧里克,萊德梅里茲兵也紛紛發出吶喊、大吼和咆哮,讓大氣為之震顫。他們就像是一群憤怒的猛獸。

就在最後一名士兵的咆哮餘響也散去之後,艾蓮露出了萬夫莫敵的笑容。

「很好,我會期待你們的活躍!」

太陽以中天為目標,正悠然地往上爬升。而落在草原上的影子也隨之改變了形狀。拂過的風兒令花草搖曳,而兩軍吹響的號角聲,也逐漸溶於空中。

月光騎士軍和葛雷亞斯特軍不約而同地開始前進。在雙方的距離縮短之後,葛雷亞斯特軍的前線部隊便射出了箭矢,而月光騎士軍的士兵們則是取出了盾牌。

箭雨撕裂了藍色天空,單方面地朝月光騎士軍灑了下來。不過,大部分的箭矢都被盾牌擋下,幾乎沒造成多少人死傷。

奇怪的是,在月光騎士軍之中,理當備有弓箭的萊德梅里茲軍,也選擇了舉起盾牌徹底防守的姿勢。

坐鎮在中央本隊的葛雷亞斯特在收到這消息的時候雖然眉頭微皺,但並沒有深入思考。他少了手掌的右手目前仍是被繃帶包住。

他每天都會重新以酒消毒右手的傷處,並上藥蓋上敷料,最後換好繃帶。

可怕的是,他堅信右手所受的傷總有一天會成為他心愛的一部分。因為原本由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所留下的不快傷勢,被他所愛的艾蓮帶來的傷勢給蓋過了。葛雷亞斯特正在讓自己接受這樣的想法。

而這般妄想並沒有損及他清晰的思緒。

在弓箭戰告一段落後,他便命令全軍前進。雖說中央本隊的兵力少於敵方,但左右兩翼都是我軍佔了上風。既然如此,那就只要由中央本隊承受敵方的攻擊,並交由左右兩翼擊潰對方的兩支軍隊即可。只要最後能形成包圍的局勢,就是我軍獲勝了。

就算艾蓮衝殺上來,他也準備了一支特殊部隊,讓這些人配備了能封住龍具的鐵鍊,只要將她引到那支部隊的所在之處就行了。雖然還有第二名戰姬的存在,但他還有許多備用的鐵鍊,因此還是先以拿下艾蓮為目標。

很快地,雙方的中央本隊怒吼著衝撞在一起。長劍與盔甲相碰、長槍與盾牌衝突,手斧與頭盔擦出火花。士兵們眼中帶的是恐懼、是殺意、是瘋狂。長劍過折者被長槍無情地刺穿,盔甲遭碎者則倒臥下來,以鮮血玷一污著大地。

以兇猛的程度來說,是月光騎士軍大佔上風。

他們還記得自己遭毒暗算,還記得負傷的同伴們浴火的模樣,還記得自己被迫悽慘地竄逃的光景。

他們將長劍猛力揮砸,宛如揮舞鈍器;他們猛力刺出長槍,就是會因此斷折也在所不惜。劈裂頭顱、撕裂腹部、扯斷手腳——他們在自己和敵軍的腳邊蓄下了一灘又一灘的鮮血。

而葛雷亞斯特軍的氣勢也不落人後,因為他們並不對敵方感到恐懼。

不對的是喝到毒水的人,不對的是跑得慢被火燒死的人——總而言之,不對的就是那些打輸的人。他們揮砸盾牌、高舉長槍揮落,以斧頭砍下敵方的大腿。敵兵若是心生怯意,便將之推倒並群起圍殺。

空氣染上了血腥味,花草也被內臟一污染。而太陽則是靜靜地照耀著層層交疊的屍體。這場戰爭才剛開始而已。

在晚了中央本隊數步之後,月光騎士軍的右翼也和葛雷亞斯特軍的左翼展開衝突。

月光騎士軍的右翼士氣高昂,但在雙方正式交鋒之後,很快就開始往後撤移了。擔任右翼的盧特司騎士團的人數為一千,而葛雷亞斯特軍的左翼則有三千之多。會遭對方以人數優勢逼退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領軍的夏耶在最前線揮劍,在劍上沾滿油脂不敷使用後,他便轉而拿槍,並命令隨從在他持槍作戰的這段期間擦拭長劍。

他挺槍刺倒自正面撲來、疑似是科提亞爾兵的重裝士兵,並橫槍一掃,撂倒兩名企圖一同攻來的敵人。在指揮官的奮戰之下,月光騎士軍的右翼勉強是維持住了。他們舉起長劍,架起長槍,轉而採取反擊的態勢。

接下來談到月光騎士軍的左翼——萊德梅里茲軍的狀況。

這支軍隊的動作極為消極,甚至讓人困惑開戰前大聲嘶吼的那股猛勁到哪裡去了。他們齊舉盾牌承受著敵軍的猛攻,並不斷後退再後退。艾蓮和米拉雖然會打倒來襲的敵軍,但卻不會積極地趨前搶攻。

葛雷亞斯特軍的右翼,就這麼一步步往前進了。

開戰至今已經過了四分之一刻鐘,大地上已經築起了由數百具遺骸所組成的屍堆,並持續增加著高度。而月光騎士軍本應穩佔上風的中央本隊戰況,也在這時出現了變化。

月光騎士軍開始遭到對方反推,就和上一次戰爭中的狀況一模一樣——葛雷亞斯特軍瞄準了隊伍出現混亂,或是士兵的反應較慢的部隊,展開了集中攻擊。

葛雷亞斯特軍的輕裝部隊以靈活的身手趨前揮劍。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要製造出致命傷,造成的打擊反而算是相當輕微,像是只要能稍稍打亂隊列,就算是完成任務一般。

受到攻擊的部隊雖然沒多少人死傷,但下一支部隊卻刻不容緩地殺了上來——這支部隊的攻勢極為猛烈,像是奉一擊必殺為己務一般,配備的武器也是柴刀或是大劍等足以搗毀甲冑的兵器。

金屬遭到破壞的傾軋聲,幾乎和人體遭到劈開的聲音同時發出,並混雜在一起。流血的士兵們落得死亡的下場,月光騎士的士兵們一一倒下。

軍隊就這樣被開出了一個孔隙。這時現身的,則是以科提亞爾兵為首的武裝精良的軍團。他們的任務是防止這道傷口遭到填補,並死撐著戰線,直到撕裂這道傷口的部隊現身為止。

不過,月光騎士軍也在同一時間派出了新的部隊。身穿甲冑做好防護的一群人齊舉大盾,開始推擠入侵己陣的敵軍。

正面的推擠衝撞,比的是氣魄的高低。而怒火充斥全身的月光騎士軍士兵慢慢推回了敵兵,終於擊退了對方。

這時,中央本隊的各處都產生了類似的狀況。而大部分的戰局都是由月光騎士軍獲得了勝利,就算擊退失敗,也會馬上有分隊前往支援。

「我在看到了葛雷亞斯特軍的營地之後,就一直在思考。」

堤格爾在中央本隊指揮著軍隊,並向馬斯哈說道:

「為什麼我們會輸給這群烏合之眾?而我最後得到的答案,是葛雷亞斯特能夠正確地看出每一個人的長處,並將他們編制在適合的隊伍之中。」

比方說,有一百名不擅長舞槍弄劍,只擅長射箭的士兵。

接著是手無縛雞之力,但有著靈活身法的一百名士兵。

然後是動作緩慢,但能穿上沉重的盔甲阻擋敵方猛攻的一百名士兵。

那該如何運用這些人,才能打出漂亮的一戰呢?最先想到的,大概就是先讓移動靈活的士兵們引誘敵軍,然後讓穿著重鎧的士兵們擋下敵方的攻勢,最後再讓擅長使弓的士兵們單方面地擊潰敵軍。

堤格爾這麼說明後,以苦澀的表情繼續說道。

「即使是山賊或強盜,其中也會有腕力過人之人,以及動作迅捷之人。葛雷亞斯特正確地看出了他們的長處,編列了部隊,並充分活用了這些部隊的特性——我們就是敗在這一點上。」

馬斯哈聽完大為震驚,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真的有人能辦到這種事嗎?」

就算是馬斯哈,也做不到「看出每個士兵的長處,並配置在合適的部隊」這種事。因為即使扣掉出身背景的因素,也有許多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長處到底是什麼。

不過,若這真的有可能實現,那眼前的敵人就不是什麼烏合之眾,而是既精良又強悍、是能設想的範圍之中最為難纏的敵人。

而馬斯哈在回想起敵軍的動向和己方的損失後,也無法否定堤格爾的推測。葛雷亞斯特的可怕之處不只在於他卓越的戰術知識,還包括了能讓他靈活運用這些戰術知識的編隊能力,這讓馬斯哈不禁為之戰慄。

過了一段時間,馬斯哈從驚愕之中回神,重重嘆了口氣並說道:

「所以,你才會交付給艾蕾歐諾拉大人啊。」

堤格爾點點頭。若想打贏的話,就得使出大膽的計策。他並不打算和葛雷亞斯特比拚戰術知識和編隊能力,而是設計了反制的策略。

一名士兵前來報告。

「敵軍的右翼開始攻擊我軍的左側了!」

這是因為擔任月光騎士軍左翼的萊德梅里茲軍退得太過後面,才會招致這樣的狀況。現在由堤格爾和馬斯哈指揮的中央本隊,同時受到了敵方中央本隊和右翼的猛攻。

堤格爾和馬斯哈迅速下達指示,拚命維持住隨時都會崩潰的本隊。

過一會兒,在敵方勇猛而多樣化的攻勢暫時中止的瞬間,堤格爾走上前線,向所有的部隊下令道:

「突擊!」

看到敵軍右翼的一部分開始攻擊中央本隊後,艾蓮調整呼吸。

「還真是亂來呢。」

騎馬和她並行的米拉嘟噥道。雖然艾蓮不太願意,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米拉的實力。也許正是因為有這位凍漣的雪姬在,堤格爾才會想到這樣的計策。

「上吧!」

艾蓮高高舉起艾利菲爾,驀地策馬向前狂奔。他們的目標並不是前方的敵軍右翼,而是像在避免與之交戰般,大大地繞了開來。米拉與她並騎,而踏響馬蹄的一千兩百名騎兵則是緊跟在後。

看到萊德梅里茲軍的變化後,葛雷亞斯特軍的右翼前端開始趨前,向萊德梅里茲軍接近。

在這瞬間,戰場中央發出了巨大的喧鬧聲。艾蓮立刻明白是堤格爾下令反擊了。他們不需在意敵軍,只要讓馬兒跑就行了。

正如同她的猜想,敵軍右翼的動作很快就慢了下來。不過,還是有數百名士兵襲向了萊德梅里茲軍的側面。

然而,在這樣的狀況下,反而是過襲的一方表現出更為驚人的氣勢。一批萊德梅里茲騎兵忽地脫離隊伍,積極地和敵兵縮短距離,並舉起武器。他們從馬上揮落長劍、刺出長槍、以馬蹄踹翻敵兵。

離隊的萊德梅里茲騎兵雖然不過百人左右,但他們卻兇猛地擊潰了多上己方好幾倍的步兵。憤怒提高了他們的士氣,而士氣強化了他們的戰意,敵兵在接觸他們之前,便被這股戰意給懾住了。對於這些愣在原地的敵兵,萊德梅里茲兵很快就讓他們變成了屍體。

另一方面,原本破綻連連的中央本隊,終於在這時將傷口一一填了起來。這代表堤格爾的突擊命令發揮功效了。

這道命令的目的並不是深入敵陣,在對方的陣形中開出傷口。

堤格爾的真正目的,是讓雙方形成混戰的局面。

敵方靈活地調動具備了各種能力的部隊,因此既能發動強烈的攻擊,也能進行柔韌的防禦。要是和對方見招拆招,我軍最後一定會落敗的。因此,有必要將敵軍與葛雷亞斯特的戰術知識切割開來。

如此一來,葛雷亞斯特的士兵們就接收不到總指揮官葛雷亞斯特的指示,被迫在只能依照個人判斷的狀況下進行戰鬥。

若是受過訓練的士兵,很快就能配合身旁友軍的步調一同攻擊或是防禦。然而,葛雷亞斯特的士兵們幾乎都做不到這件事。他們在混戰狀況的應對明顯顯得稚拙。

月光騎士軍的幾名士兵一同刺出長槍,而葛雷亞斯特的士兵們則無法配合步調,即使試圖反擊也徒勞無功,就這麼一一倒下了。

即使如此,葛雷亞斯特軍的中央本隊和右翼合計有六干人之譜,但月光騎士軍就只有中央本隊的四千八百人。只要等待指揮系統恢復,葛雷亞斯特軍肯定又會再佔上風。

不過,在這樣的狀況發生之前,成功迂迴的萊德梅里茲軍,衝進了葛雷亞斯特中央本隊的右側。

雖說是要攻擊敵方側面,但萊德梅里茲僅有一千兩百人,連葛雷亞斯特軍中央本隊的一半都不到。儘管如此,士兵們的臉上仍絲毫不帶懼色。

他們當然忘不了河川下毒之苦,而且,他們的主君戰姬還受了傷,這讓他們更是怒火中燒。即使眼前的敵軍有十倍、甚或是二十倍,他們也會勇往直前吧。在這一刻,他們成了全大陸最為勇敢、最為兇猛的軍團。

而兩名戰姬位在一千兩百名士兵的最前方,駕著馬並行奔馳。

每當艾蓮揮舞銀閃,就會在虛空中畫出一道銀弧,令葛雷亞斯特兵噴出鮮血倒地,化為無法言語的屍骸。

而每當米拉橫掃凍漣,寒氣便會吹過葛雷亞斯特的士兵之間。大多敵兵在感受到寒意的同時,不是頭顱遭到挑飛,就是喉嚨中槍而死。她所殺死的敵兵所流出的血液並不如艾蓮那麼多,這是因為傷口在瞬間就被凍住了。

沒有任何一個葛雷亞斯特的士兵能傷到這兩名戰姬。

就算只是稍微踏入她們的攻擊範圍,纏著旋風的白刃和帶著寒氣的槍尖也會立刻襲擊而來,士兵們根本來不及揮出長劍或長槍。就算從遠處射箭,箭矢也會被旋風彈開,歪斜地飛向他處。

而跟在她們後面的萊德梅里茲兵,也表現得讓人瞠目結舌。他們從上方以長劍猛擊葛雷亞斯特兵的盾牌使之生怯,並以戰斧和鎚矛砸碎頭盔和盔甲。就算全身上下都穿著甲冑,也挨不了這兇猛的一擊。

葛雷亞斯特軍靈活地變化陣形,接下了萊德梅里茲軍來自側面的襲擊。他們沒有正面接下萊德梅里茲軍的猛擊,而是慢慢後退以減低其威力,並形成左右夾擊的態勢。

就算艾蓮和米拉真能以一擋千,跟在她們後方的士兵們也不是如此。葛雷亞斯特軍正等待萊德梅里茲軍拖長陣勢,並慢慢消滅他們。

然而,葛雷亞斯特的這項計策卻沒有產生如他所想的結果——因為萊德梅里茲兵的戰意仍是居高不下。這超乎常軌的蠻勇,讓他們發揮出遠勝平常水準的實力,打碎了理應能夠消滅他們的冷酷戰術。

萊德梅里茲軍橫向切開了敵方的中央本隊穿了出去,並在這時轉而向右,攻擊葛雷亞斯特軍的左翼背後。與此同時,至今只以敵軍的三分之一人數抵抗攻勢的盧特司騎士團也開始反擊。

受到前後夾擊的葛雷亞斯特軍左翼接連迸出了鮮血和死前的慘叫,並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減少。

葛雷亞斯特的指令,傳遞不到左翼的部隊了。

流風帶起雲朵,遮住了高掛的太陽。

在稱之為中午尚嫌太早的時刻,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正坐鎮在白軍的中央本隊指揮。在中央本隊遭到切割、左翼遭到前後夾擊後,葛雷亞斯特軍陷入了劣勢之中。

不過,他目前還保有能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局面的冷靜思路。

「是在那一仗時被他看穿了嗎?」

他以帶了些狐疑的口吻自言自語道。若是無法看穿葛雷亞斯特是用何種手法操控這支烏合之眾並發揮戰力,肯定不會想到以混戰來阻礙葛雷亞斯特下達命令的戰法。

在前線因為陷入混戰而反應不及之際,迂迴行進的萊德梅里茲軍從側面展開攻擊,而最後居然遭到他們攻破了。

但事實上,之所以會被他們衝破,是因為葛雷亞斯特低估了他們的鬥志的關係。

到實施側面攻擊之前,眼前的局勢發展都還在葛雷亞斯特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很快就制訂了對策。若對手不是萊德梅里茲軍的話,想必一定會在左右受敵的狀態下停住腳步,在四分五裂的狀態下,終究落得被殲滅的下場。

葛雷亞斯特繼續下達精準的指示,讓中央本隊和右翼慢慢重振旗鼓。

然而,在萊德梅里茲軍和盧特司騎士團的衝殺下,左翼已經崩潰到不得不放棄的程度了。

「最可怕的果然還是戰姬啊。」

現在的萊德梅里茲軍雖然變成了怒火和復仇的化身,但若艾蓮和米拉不在場的話,葛雷亞斯特肯定能在更早的階段擋下他們的猛攻。

「不對,若只有艾蕾歐諾拉大人一位戰姬的話,我還有辦法應付。」

若只有艾蓮一個人的話,他有把握利用能封住龍具力量的鐵鍊,並設下兩、三道圈套抓住艾蓮。

然而,現在的萊德梅里茲軍還有另一名戰姬。就算艾蓮中了計,也存在著能單槍匹馬地救出她的另一人。就算阻止了米拉,也還有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在。他一定會出馬拯救艾蓮的。

「我要移動了。」

葛雷亞斯特對部下下令,將指揮處移動到中央本隊的後方。他必須修補被萊德梅里茲軍撕裂的中央部隊傷口,而在混戰之中受創的前線部隊也尚未完全恢復過來。

不過,他移動的原因不只如此。過不多時,一道報告傳到了他的耳邊——一如他的預料。

「我軍後方遭受敵襲!數量超過兩千……!」

「知道敵方是什麼身分嗎?」

聽到葛雷亞斯特這麼一問,士兵喘著氣回答:「軍旗為藍色,中央畫著以黑色和白色構成的大圓形。」

這名士兵在某個貴族的家裡擔任徽章官,對於各個諸侯的軍旗知之甚詳,因此葛雷亞斯特也將他安排在這種能發揮才幹的地方。士兵繼續說道:

「那面軍旗的設計風格和布琉努不同。也許是吉斯塔特的軍旗。」

「我知道了,下去休息吧。」

葛雷亞斯特冷淡地叫士兵退下。他很清楚舉起那面軍旗的人是哪個勢力。

——是奧斯特羅德嗎?

葛雷亞斯特在內心叫苦道。那是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的軍隊。她偷偷率兵穿過葛雷亞斯特軍背後的森林,在這時抵達了戰場。

——還真是大費周章啊。不對,她是為了方便為自己找藉口而這麼做的。

葛雷亞斯特心想,她可以主張是為了要穿過森林,才會晚一步抵達戰場。總而言之,他這下得一口氣面對三名戰姬了。

「凡倫蒂娜大人應該是不吃陷阱這一套的。」

凡倫蒂娜和艾蓮、米拉不同,是專注在後方指揮的戰姬。而且,她的用兵方式既務實又毫無破綻,被這樣的敵軍繞到背後,就等同於敗北了。

葛雷亞斯特向後方的部隊下達指示,讓士兵朝左右散開,把進攻而來的奧斯特羅德軍拉往自軍的內側。奧斯特羅德軍若是繼續前進,就會落得被左右包夾的下場——這和他剛才用來對付萊德梅里茲軍的手法非常相像。

這一招奏效了——奧斯特羅德軍迅速地往後退去。葛雷亞斯特雖然想趁機追擊,造成對方更多的傷害,但奧斯特羅德軍的陣式毫無破綻。

「目前也只能這樣了,我看他們也不會積極進攻。」

就如葛雷亞斯特所言,凡倫蒂娜在這之後就沒有採取更積極的行動了。

她位在奧斯特羅德軍的後方,露出妖豔的笑容愜意地指揮著。這座戰場上最為遊刃有餘的指揮官,肯定就是她了。

由於萊德梅里茲軍和月光騎士軍都積極地與葛雷亞斯特軍展開衝突,是以奧斯特羅德軍目前還能以半個旁觀者的身分立於戰場上。

不過,這當然只是暫時性的狀況,若萊德梅里茲軍和月光騎士軍陷入劣勢的話,奧斯特羅德軍也會被逼得不得不出手吧。

凡倫蒂娜有時會向士兵們下令,牽制住葛雷亞斯特軍的行動。她會派出分隊移動到葛雷亞斯特軍的側面,並佯裝進攻以動搖對方的軍心。

即使陷入這種狀況,葛雷亞斯特也還是老神在在。

在遭受奧斯特羅德軍和月光騎士軍包抄的狀態下,他派出了少數的部隊牽制住敵人,並利用分隊停下敵方的腳步,趁隙展開集中攻擊,藉以減少敵方的數量。若指揮官不是葛雷亞斯特的話,這支軍隊恐怕已經完全崩潰了吧。

然而,收不到他指令的左翼在這時終於徹底潰敗了。葛雷亞斯特看到了落荒而逃的士兵們、為了轉而攻擊這裡而重新整隊的萊德梅里茲軍,以及盧特司騎士團的身影。

「……看來是到此為止了。」

在思考了幾回後,葛雷亞斯特以像是在宣告下棋結果的口吻呢喃道。雖然還能繼續打下去,但那也只是在延後敗北的時間點而已。

葛雷亞斯特以扔掉壞掉玩具的心情,捨棄了他的軍隊。在他的心裡,維持這支烏合之眾軍團的理由和心情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戰姬、戰姬、戰姬啊。在下次交手前,我一定得訂定連戰姬都能打贏的策略。

在他暗自低語時,有人以幾近慘叫的聲音報告了新的消息。

「敵軍攻過來了!」

葛雷亞斯特的中央本隊,終於面臨了遭到三方夾擊的命運。而葛雷亞斯特則是宣布,他要再次移動指揮處。

過不多時,葛雷亞斯特的中央本隊便遭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劇烈攻勢。

由堤格爾和馬斯哈所指揮的月光騎士軍中央部隊,從正面壓了過去。而萊德梅里茲和盧特司騎士團則是配合步調,從左側面展開攻勢。

奧斯特羅德軍雖然沒有積極進攻,但依舊維持著威脅葛雷亞斯特軍後方的態勢。

遭到三方攻擊的葛雷亞斯特軍中央本隊,以極快的速度開始瓦解。而葛雷亞斯特軍的右翼也受到波及,開始出現了崩潰的徵兆。

他們本來就是被慾望和恐懼所支配的一群人,若是受到超乎慾望和恐懼的衝擊,他們的鬥志也會在轉瞬間消逝殆盡。

一個人逃跑了,兩個人逃跑了,十個人逃跑了。「逃跑」這個行動會產生連帶效應,並將敗北的恐懼戚擴散開來。雖然也有人選擇投降,但他們幾乎都被殺了。

正午未至,這場蒙圖爾之役便畫下了句點。

而葛雷亞斯特也從戰場上消失了。



在葛雷亞斯特軍即將全面崩潰之際,達馬德撥轉了馬首。

「回去吧。」

他以冷淡的口吻下達命令,並看著臉色鐵青的副官問道:

「覺得如何?」

「那就是,戰姬嗎……」

副官以顫抖的聲音回答,並轉動脖子望向戰場。

戰姬避開了敵軍的右翼,以宛如暴衝的勁勢衝破了敵軍的中央部隊。

親眼目睹這片光景的衝擊和恐懼,恐怕會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吧。

不只是副官而已,其他的部下之中,有人為強敵的存在感到興奮,也有人因為嚇破膽而說不出話來。下一次,他們就要和戰姬交手了。

不過,達馬德卻笑著搖了搖頭。

「可怕的不只是戰姬而已。算了,這樣的報告已經可以讓王弟殿下心滿意足了。」

這名黑髮的墨吉涅人,注意到了堤格爾就待在月光騎士軍裡面。雖然堤格爾堅守指揮官的職位,沒有發揮『流星落者』的本事,讓達馬德有點失望,但克雷伊修也很清楚堤格爾的身手如何,因此應該是不成問題。

「——話又說回來。」

達馬德像是驀地想起一般,看向自己的副官。

「我突然覺得,抓一些奴隸帶回去好像也挺不錯的,你們覺得呢?」

他看著朝向這個方向奔逃的葛雷亞斯特兵,這麼說道。



雖然太陽已越過中天,但仍將地面照得相當明亮,這時大約是午後時分。距離蒙圖爾之役結束至今,已過了超過一刻鐘的時間。

葛雷亞斯特癱坐在樹下,正劇烈地喘著氣。

滿頭大汗的他,正因劇痛而扭曲著臉孔。施有金線刺繡的絹服紊亂,被汗水和泥巴弄髒。而包覆著右手的繃帶正滲出了血。

他騎過來的馬就站在旁邊。葛雷亞斯特沒有卸下馬鞍的心力,就這樣安在上頭。

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葛雷亞斯特沒帶任何人一起走,獨自成功脫離了戰場。隨從對他來說只是個礙事的存在。

——到了這裡,就姑且可以放心了。

這是沒有個像樣道路的小小樹林,由於樹木生長得相當茂密,對孤身一人的葛雷亞斯特來說,到處都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不打算死在這樣的戰場上。他將會在逃出生天後東山再起,並再次讓布琉努陷入混亂。等到下一次的機會到來,他就要將艾蓮的一切納入手中。

這裡是蒙圖爾的西北方一帶。葛雷亞斯特並沒有慌不擇路。只要在天黑後進入蒙圖爾,並和法農碰面的話,他肯定就能休息,也能好好治療右手。

「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得去處理墨吉涅,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而到時候肯定也會有可趁之機。雖然還不知道吉斯塔特會怎麼行動……」

「——對呀,您覺得會怎麼行動呢?」

自言自語突然被帶著笑意的清麗話聲接了話,讓葛雷亞斯特把話吞回了肚子裡。他急忙伸手去握腰間佩劍,但在他好不容易以不習慣的左手握住劍柄時,一把呈現弧形的巨大刀刃已經抵在葛雷亞斯特的喉頭上了。

「好久不見了呢,葛雷亞斯特侯爵。」

從葛雷亞斯特藏身的樹木陰影處現身的,正是虛影的幻姬凡倫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而抵著葛雷亞斯特脖子、散發著不祥光輝的巨鐮,則是被她握在手中的龍具艾薩帝斯。

施有薔薇花紋裝飾的白色禮服,其下襬正隨風輕飄。

「是凡倫蒂娜大人啊。前些日子受您照顧了。」

葛雷亞斯特鬆手離劍,露出笑容向凡倫蒂娜回禮。明知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對方手上,他卻還能不改悠哉的神色,可謂膽識過人。

葛雷亞斯特以左手袖子擦拭臉上汗水,並以像是在閒話家常般的口吻問道:

「您是來取我的項上人頭嗎?」

「就算取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用呀。」

黑髮戰姬也露出了像是在賞花般的甜美微笑回應。若是只看她臉上的表情,恐怕怎麼樣也聯想不到她正拿著巨鐮抵著別人的脖子吧。

「我之所以追在葛雷亞斯特侯爵後頭,是因為有事想請教。若您願意解惑的話,我便會笑著目送您離去。」

「……哦?若是我能回答的問題,但問無妨。」

葛雷亞斯特的表情漸漸恢復了既有的冷靜和從容。幸好追上自己的是凡倫蒂娜,因為她和自己仍有交涉的餘地。不過,他還沒有放鬆戒心的打算。

「——盧斯蘭殿下。」

聽到凡倫蒂娜說出口的那個名字,葛雷亞斯特皺了一下臉龐。在隔了一拍之後,他像是在確認般回問道:

「您是指維克特王的長子——盧斯蘭王子嗎?」

「是的。關於盧斯蘭殿下究竟是為何才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想您應該知道箇中原因才對。」

盧斯蘭是維克特王的兒子,若沒發生什麼變故的話,就會是成為下一任吉斯塔特王的男人。然而,他卻在數年前罹患了心病,放火燒了宮殿。

之後,維克特王便將盧斯蘭關在王都席雷吉亞的一處神殿之中

這樣的處分形同軟禁,但一直到近年之前,國王都沒有選定下一任的繼承人,因為維克特王一直在等待著愛子取回原本的心靈。

笑容從葛雷亞斯特的臉上褪去。在短短的一個瞬間,葛雷亞斯特靜靜地觀察了凡倫蒂娜的表情。黑髮戰姬臉上流露的是不帶一絲陰霾的無邪笑容,絕大部分的人們都會被她給欺騙過去吧。

然而,葛雷亞斯特清楚地判讀出她的眼瞳中藏著野心的光芒。雖說性質不同,但她和自己都是屬於同一個世界的人種。

「好啊。我就告訴您我所知道的一切吧。」

在過了四分之一刻鐘後,和凡倫蒂娜告別的葛雷亞斯特騎著馬,走在樹林之中。他圓滿達成了和凡倫蒂娜的交涉。

——那個女人似乎打算在吉斯塔特滋事。

因此,還打算在布琉努繼續製造混亂的葛雷亞斯特要是死了,對她來說也會有些不便。灰髮侯爵推測,這就是凡倫蒂娜之所以沒有殺死自己的理由。

被她牽著鼻子走雖然讓葛雷亞斯特不快,但只要想成她偶然地做出了和嘉奴隆的指示相同的行動,不快戚也就少了一些。

——不過,居然找上我詢問盧斯蘭的事,她的情報嗅覺也很靈敏啊。

葛雷亞斯特之所以調查過盧斯蘭,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當成材料使用,但現在似乎讓給凡倫蒂娜也無妨。只要她能在吉斯塔特製造混亂,肯定就會給葛雷亞斯特很大的方便。

在太陽西沉之際,葛雷亞斯特依照預定進入了蒙圖爾,並抵達了法農的宅邸。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被月光騎士軍的士兵們發現。

「侯、侯爵閣下……!」

今年將滿二十三歲的法農·拉司裴德子爵,因為侯爵的突然來訪和他的儀態而受到了雙重打擊。

「好久不見了,拉司裴德子爵。就像我之前派遣使者交代的一樣,要暫時麻煩你了。」

葛雷亞斯特也不繞著圈子說話,直接說明了來意。法農雖然臉色鐵青,但卻被灰髮侯爵的氣勢所逼,只能點了點頭。法農很明白自己是如何獲得現在的地位,因此他並沒有說不的權利。

法農將葛雷亞斯特迎入宅邸,叫來了侍者和侍女。他安排了最上等的客房,讓侍女照料他的右手。而這段期間侍者則是煮沸開水,並準備了更換的衣服。

一刻鐘後,葛雷亞斯特以溫文爾雅的儀態造訪了法農的房間。雖然負傷和疲勞之苦顯露在臉上,但他眼中的神采不減反增。至於裹著右手的繃帶雖然讓人看了生疼,但更是讓人感受到名門貴族所特有的不屈意志。

法農叫人送來餐點和葡萄酒,兩人隔著桌子交談起來。由於侯爵造訪得相當突然,桌上的餐點就只有麵包、湯、烤全雞、泡菜和一串葡萄而已,但葛雷亞斯特並沒有出言抱怨。

「那個叫月光騎士軍的使者也來過這裡。他問我是否有看到閣下的身影,我則回答『要是看到了就會立刻捎訊』,使者隨後便離開了。軍隊並沒有開到這裡。」

法農的身材中等,但身體經過嚴格的鍛鍊。雖說不具備指揮官或是領主的才能,但他確實是個優秀的戰士。他有著兇悍的面容,光是怒目一瞪,想必就能嚇跑懦弱之人吧。

然而,他現在卻畏畏縮縮地縮著肩膀,還一邊窺探著葛雷亞斯特的反應一邊說話。葛雷亞斯特雖然嫌煩,但也知道自己若是將不滿說出口,只會惹得法農更加畏縮而已。於是他傲然地點了點頭,問了幾個問題。

——原來如此。

聽到法農的回答後,葛雷亞斯特的眼裡有了活力。月光騎士軍並沒有特別警戒蒙圖爾,他們似乎以為自己是逃往盧堤迪亞,或是他過去的領地艾瓦露。

這也是無可厚非。不管是堤格爾還是馬斯哈,都不明白葛雷亞斯特和法農之間的關係。在馬斯哈的印象之中,法農·拉司裴德就只是個向蕾琪宣示過忠誠的一名貴族而已。

——也許玻德瓦宰相有朝一日會察覺有異……

但那個時候自己肯定已經逃之夭夭了

「拉司裴德子爵,從明天開始,你就擔任我的代理人吧。在拿下盧堤迪亞的那天,我會將伯爵的位子和我的領地艾瓦露一起交到你的手中。」

葛雷亞斯特的嘴角勾出了瘋狂的笑容,並這麼說道。

葛雷亞斯特醒轉之際,四下已是一片昏暗。

視線的角落可以看到暖爐的火焰正在搖曳。他覺得有點奇怪,明明馬上就是初夏時節了,為什麼還要點起暖爐?暖爐裡面似乎堆了些像是金屬塊一類的東西,在紅蓮之火中閃著橘色的光芒。

葛雷亞斯特的意識在這時終於變得清晰——他發現自己被人安置在椅子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後方,雙腳則是和椅腳綁在一起。

「這是怎麼回事?」

驚愕化為了言語。他應該正睡在法農為他安排的客房床上才對。葛雷亞斯特雖然對寢具的品質有些不滿,但疲倦的他很快就睡得深沉。但現在為何會如此?是法農背叛了嗎?

「——您醒了嗎?」

隨著一陣壓抑著情緒的低聲傳來,光亮和腳步聲也朝著他接近。一名手持油燈的男子,在葛雷亞斯特的面前停下腳步。男子年約二十歲上下,有著長長的褐髮和消瘦的身子。他的左手拿著某個東西,但葛雷亞斯特看不清楚。

葛雷亞斯特認得這張臉孔,但要比對出此人的真實身分,終究還是得花上一點時間。而在他回想起來時,灰髮侯爵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你是……法農的弟弟道尼?」

「侯爵閣下竟記得鄙人,可真是光榮之至。不,現在的您已經不是侯爵了,應該稱呼您凱倫卿比較正確吧?」

被稱為道尼的男子,不管是眼神還是話語,都帶著讓人膽寒的冰冷氣息。這時,葛雷亞斯特察覺道尼的身上散發著血腥味。

道尼是拉司裴德家的次子。不過葛雷亞斯特在兩年前使計,將莫須有的罪名栽贓到他的頭上,而他應該也因此從這塊領地上消失了才對。

「看您的表情,似乎很想問鄙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呢。回到自己居住已久的宅邸,是這麼讓人驚訝的事情嗎?」

葛雷亞斯特聽著道尼的話語,在這時也開始適應了黑暗,於是左右張望著觀察四周。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大概是其中一間客房吧。房裡除了自己和道尼之外,還有幾名男子站在暖爐旁,似乎在做些什麼。

「這裡的主人法農怎麼了?」

葛雷亞斯特的話聲依然冷靜,以雲淡風輕的口吻這麼問道。他並不是不明白狀況,正是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因此才敦促自己不得慌亂。

道尼並沒有對葛雷亞斯特的態度表現出一絲敬意,而是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物件往地上一扔。

那是法農的人頭。那剽悍臉孔上的雙眼大睜,固定在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控訴這世間的不合理般。而脖子上的斷面至今都還流著紅黑色的血,血腥味便是由此而來。

「接下來輪到您了。」

道尼這麼說完,站在暖爐旁的男人們便朝這裡看了過來。他們的眼裡都寄宿著昏暗的光輝,其中有幾人以雙手握持著鐵匠常用的大鐵鉗。他們都是道尼的朋友,也是兩年前和他一同展開流亡生活的同伴。

其中一人將鐵鉗插入了暖爐之中,夾出了帶著橘色光芒的某個東西。那是設計成能包覆腳趾到小腿一帶的鐵靴。

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葛雷亞斯特,在這時也忍不住僵住身子。這是他過去所設計的處刑方法之一——『火焰甲冑』。

「您奪去我父親性命的過程……我可是記得非常清楚。」

男子們夾著鐵靴,慎重地搬了過來,放在葛雷亞斯特的腳邊。灼燒地板的聲響,讓葛雷亞斯特的臉上滴下了幾滴汗水。

一名男子繞到了葛雷亞斯特身後,在他嘴裡塞了口銜。裝好口銜之後,男子便從背後架住了葛雷亞斯特的雙肩。這時,另一名男子將葛雷亞斯特的右腳從椅腳上鬆綁。

「這是父親穿過的盔甲。那麼,讓我們開始吧。」

道尼冷冷地宣布道。葛雷亞斯特的右腳,被塞進了燒得火紅的鐵靴之中。

幾乎要讓人失去意識的劇痛襲向了葛雷亞斯特的右腳。葛雷亞斯特雖然企圖強忍,但終究無法忍耐,在吃痛之餘揮動右腳,椅子也被他發出「哢啦昧啦」的聲音前後晃動。不成聲的悲鳴和口水從嘴巴和口銜之間洩了出來,四周飄散起肉被烤焦的臭味。

然而,包含道尼在內的所有人都是面不改色。

「下一個。」

道尼簡短地說,而握著鐵鉗的男子們隨即將左腳用的鐵靴搬了過來。當然,這隻靴子也綻放著灼熱的光輝。

葛雷亞斯特的臉上滿是汗水,神情憔悴。右膝以下的皮膚遭到燒灼、肉被燒焦、指甲則是被燙爛了。雖然眼睛無法確認,但葛雷亞斯特非常明白自己的狀況。從鐵靴內側升起的熱氣扎著腿,讓他重重喘著氣。

左腳被塞入了鐵靴之中。新的一波劇痛讓葛雷亞斯特用力地掙扎起來。由於右腳也激烈地甩動,因此燒焦的狀況變得更嚴重了。他的灰髮蓬亂,發出了像是要吐出鮮血般的悽厲慘叫。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劇痛慢慢緩和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讓葛雷亞斯特痛到想把腳截斷的灼燙感。他的腳趾和腳底幾乎已經沒有感覺了。

「接下來是鐵手套,以先左手後右手的順序進行吧。」

綁住的手在被鬆綁後,隨即被套入了鐵手套之中。在右手被塞入鐵手套之際,遭到斬斷的傷口觸及灼燙的金屬,連著繃帶一起燒了起來。這陣痛楚遠超乎之前的劇痛,襲向了葛雷亞斯特。

葛雷亞斯特推開了架住自己的男子,連人帶椅倒了下來,在地面上用力掙扎。然而,不管是鐵靴還是鐵手套,都還是黏在他的身上。

男子們握好鐵鉗,冷冷地俯視著葛雷亞斯特,等他安分下來。若他真的試圖以暴力反抗,他們就會以鐵鉗毆打他。

過了一陣子,葛雷亞斯特發出了細若蚊鳴的呻吟,停止掙扎。他的意識逐漸變得朦朧,但眼裡還是微微帶著意志的光輝。

一名男子托住他的腋下,將葛雷亞斯特拉了起來,而另一名男子拿了張沒有椅背的板凳,讓葛雷亞斯特坐在上面。葛雷亞斯特並沒有反抗,他甚至連反抗的力氣都沒了。他的灰髮散亂,在這時看起來顯得白髮斑斑。

男子們繼續執行他們的私刑。他們將燒紅的胸甲一前一後地貼了上去。肉體無法承受這一波波的痛楚,讓葛雷亞斯特嘔吐了出來。

嘔吐物從嘴巴和口銜之間流下,男人們咂著舌,拆下了他的口銜。滴落的嘔吐物打在燒紅的鐵靴上頭,發出了噁心的氣味。至此,葛雷亞斯特的雙眼已經失去了光芒,神色空洞。

「那麼,這就是最後一個了。」

在道尼的指示下,男子們以鐵鉗夾著一個東西帶了過來——是一頂燒得火紅的頭盔。這頂頭盔沒有面甲,是將臉部以外的部分包覆起來的設計。

凱倫·安格蒂爾·葛雷亞斯特就此斃命。



在天色將明之際,一名叫道尼的男子前來造訪月光騎士軍的營地。堤格爾只帶了馬斯哈陪伴,在總指揮官用的營帳接見他。

看到道尼帶來的兩個人頭,堤格爾和馬斯哈忍不住為之屏息。法農的頭顱姑且不論,但葛雷亞斯特的頭顱上,除了臉孔以外的地方都佈滿了嚴重的燒傷痕跡。耳朵遭到熔爛,頭皮也被掀了起來,幾乎沒剩下幾根頭髮,悽慘的模樣讓人不忍直視。

馬斯哈與道尼攀談,問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到了這時,馬斯哈才終於得知兩年前的真相。而在道尼繼續講述下去時,馬斯哈因出乎意料而吃了一驚。

道尼和友人們雖是昨晚抵達蒙圖爾,但對於葛雷亞斯特造訪一事卻是完全不知情。

「我的目標原本只有法農而已。我想事情已經過了兩年,他應當不會再對我保持警戒,因此才會回到蒙圖爾。我雖聽說有一支軍隊來到這一帶的消息,但卻不知道那是由葛雷亞斯特率領的軍隊。」

他們趁著深夜逮住法農後,從法農的口中得知了葛雷亞斯特也在的消息,而道尼正是在這時決定要報仇。換句話說,葛雷亞斯特完全是因為運氣不好才會死在那裡的。

「在兩年前的內亂結束後,你為何不來王都一趟?你若是出研辯白,蕾琪殿下應該也會傾聽你的話語才是。」

對於馬斯哈的質問,道尼露出了諷刺的笑容答道:

「我不知道公主殿下的為人如何。我雖曾多次跟著父親進宮,但只是遠遠看著殿下——當時是王子殿下——的身影而已。而且,即使殿下展開了治世,法農也還是好端端地待在那間宅邸生活著。」

「……也對。是我多言了,抱歉。」

馬斯哈像是要彎下身子般深深低頭,露出嚴肅的神色繼續說道:

「道尼卿,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進宮一趟呢?我希望能好好陳述前因後果,以證明你和亡故的令尊的清白。當然,你的友人們也是。」

若就這樣置之不理,道尼就會成為殺害兄長——拉司裴德子爵的兇手,而他的好友們亦是如此。馬斯哈不希望讓事情朝著這樣的方向發展。

道尼的態度像是已經置生死於度外,但在聽到馬斯哈提及父親和朋友們後,他眼中的黑暗也隨之褪淡了幾分。

「……說得也是呢。我就算了,但為了父親和朋友們,還是讓真相公諸於世吧。」

如此這般,道尼決定在馬斯哈的保護下前往王都。而他的朋友們則是待在蒙圖爾的宅邸看守,直到道尼歸來。

既然確認葛雷亞斯特已死,那提格爾等人該處理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那就是要怎麼處理被他們俘虜的葛雷亞斯特兵。

沒有任何人提出要收編他們的意見。雖說是按照葛雷亞斯特的命令行事,但他們不僅在河川下毒,也對傷兵施展了火攻。士兵們肯定不會接納他們吧。

「那些傢伙似乎為了補充糧食,掠奪了科提亞爾伯爵的領地。暫時讓他們留在盧堤迪亞課以勞役,留待日後再把他們帶回來吧。」

科提亞爾伯爵的領地位於王都尼斯以南,也許會隨著墨吉涅的行軍路線而成為戰場。此外,這一帶能一口氣收容近兩千人的城市,也就只有盧堤迪亞了。

不過,堤格爾卻對馬斯哈的意見露出了無法苟同的神色。

「在亞爾薩斯不論男女老幼,只要是過度污染河川者,都會給予嚴厲的懲罰。馬斯哈卿所治理的奧德也是如此吧?」

堤格爾知道自己這樣說是在感情用事,但還是說了出口。馬斯哈先是對青年的話語點了點頭,才沉穩地開口說道:

「可是堤格爾啊,我們不可能將這些士兵悉數處斬。況且,你應該也不想把他們當成奴隸賣掉吧?」

堤格爾為之語塞。他拚了命地壓抑住想說出「那就把他們賣掉吧」的衝動,深深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就把他們留在盧堤迪亞吧。」



在這天中午過後,月光騎士軍拔營完畢,做好行軍的準備。沿著街道前往王都尼斯,約莫需要走上六、七天的時間。

堤格爾和馬斯哈雖然歸心似箭,但兩人商量的結果,還是決定花上六天時間返回王都。

墨吉涅侵略的消息已經傳至這一帶,而擁有領地的貴族之中,想必也會有幾人感到動搖吧。為了不讓他們感到不安,月光騎士軍有必要以整齊的隊伍班師回朝。

而月光騎士軍也在此和凡倫蒂娜,以及她所率領的奧斯特羅德軍告別了。她們將繼續北上,藉由海路返回吉斯塔特。

「要是妳能留下來幫忙的話就太好了。」

堤格爾露出了有些客氣的笑容,和凡倫蒂娜握了手。由於她將龍具巨鐮扛在右肩上,因此兩人都是以左手握手。黑髮戰姬也露出微笑,微微側首向青年說道:

「您這樣說讓我很開心,但我僅是為了支援與薩克斯坦軍的戰鬥才來到此地。況且——」

凡倫蒂娜將視線一偏,看向站在堤格爾身旁、擺著臭臉的艾蓮和米拉。

「還是要有人向陛下報告兩位的事,以及在布琉努所發生的種種吧。」

「是啊,妳最好是能按照事實好好回報啊。」

「關於我的部分,妳只要將我寫的報告書轉交給陛下就可以了。」

艾蓮交抱雙臂,而米拉則是手扠著腰,兩人不約而同地瞪視著黑髮戰姬。堤格爾向凡倫蒂娜輕輕點頭,再次出聲答謝。

「抱歉,我說了無理的要求。凡倫蒂娜,我很感謝妳這些日子的協助。我希望妳能幫我轉告吉斯塔特王,說我想在與墨吉涅的戰事結束後送些禮物,以聊表我的謝意。」

「若是要答謝的話,你也可以藉由造訪我的奧斯特羅德來聊表謝意喔?我會盡我所能地款待你的。」

說著,凡倫蒂娜驀地向前探身,將自己的臉貼到了堤格爾的頰旁。她輕輕吹了口氣,撥搔著青年的耳畔,隨即又端正了姿勢。

這出其不意的一招來得既快又準,堤格爾沒能立刻反應過來。他只能紅著臉龐,直盯著黑髮戰姬看。凡倫蒂娜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露出了淘氣的笑容。她放開了與堤格爾交握的手,輕晃黑髮點頭行禮。

「那麼,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祝您一路順風。和你並肩作戰的經歷,對我來說是相當珍貴的資產——祝武運昌隆。」

說完,她讓純白的禮服輕飄飄地轉了一圈,踩著悠然的腳步背向堤格爾等人離去。

堤格爾看著她的背影,這才突然察覺到一件事——這好像是她頭一次稱呼自己為「堤格爾維爾穆德卿」。

——直到最後,我還是摸不清她的底細啊。

他回想起黑髮戰姬那些冷酷無情的作戰提案。堤格爾好幾度對她的言行感到氣惱,然而,她雖然明顯不是好人,卻又難以說她是壞人,是個相當不可思議的女性。

「妳們兩個有什麼……」

堤格爾看向艾蓮和米拉,打算徵詢她們的看法,但話說到一半就為之語塞。

因為銀髮戰姬面露凝重的神色垂下了頭。她不只沒在看逐漸遠去的凡倫蒂娜,甚至連堤格爾也沒映入她的視野。

「艾蓮?」

即使出聲呼喚,她也沒有反應。這下連米拉都露出訝異的神色看了過去。

「艾蕾歐諾拉,妳是怎麼啦?」

艾蓮這時才像是猛然驚覺般抬起了頭。她先是察覺米拉——接著才察覺堤格爾的視線,愣愣地開口說道:

「……怎麼了?」

堤格爾心想「我才想問這句話呢」並以擔心的口吻開口問道:

「妳是在想事情嗎?」

被這麼一問,艾蓮隨即露出僵硬的笑容搖了搖頭。

「不,沒事……我大概只是……有點累了吧。」

艾蓮以有違她平時作風的口吻回答道。平常的艾蓮即使感到疲憊,也不會用這種方式說話。堤格爾和米拉雖然面面相覷,但並沒有針對這件事繼續追問下去。

月光騎士軍朝著王都出發了。



在朝著王都行進的第四天,莉姆找上了堤格爾商量事情。月光騎士軍在太陽西沉之前,選在街道旁邊紮起營地。就在士兵們開始準備晚餐的時刻,莉姆前來拜訪總指揮官的營帳。

莉姆並沒有馬上開口,似乎是在猶豫著這件事該不該說。直到蒂塔為兩人準備了以水及蜂蜜稀釋過的葡萄酒,並在她離開之後又過了數到三十的時間,這位萊德梅里茲的副官才帶著滿是不安的神情向堤格爾說道:

「艾蕾歐諾拉大人的狀況有點失常。」

「……怎麼個失常法?」

堤格爾喝著倒滿陶杯的葡萄酒,冷靜地這麼問道。他並沒有感到驚訝,因為堤格爾也在這四天之中好幾度閃過這樣的想法。

看到莉姆沉默下來,堤格爾像是在推她一把般,以認真的神色注視著她。

「我也覺得艾蓮最近無故發呆的次數有點太多了。蒂塔在今天早上也說過類似的話。」

蒂塔之所以能察覺有異,是因為她熟識艾蓮,而且與艾蓮接觸的時間也多的關係吧。然而,若這樣放任不管,肯定會有更多人懷疑起艾蓮的狀況。得未雨綢繆才行。

聽到堤格爾這麼說,莉姆沒有掩飾自己驚訝的反應,最後,她像是下定決心般開了口:

「自從回到我軍之後,她就開始會一個人在自己的營帳裡喝酒。她每晚似乎都沒睡好,氣色相當不好,也沒什麼食慾。而且,她常常和我說話到一半,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莉姆一字一句、像是想到什麼說什麼般這麼說道。平時的莉姆總是會把想說的話整理得井井有條,但這次似乎讓她亂了方寸。

「在行軍之際,她也常常突然像是回想起什麼不好的回憶般,露出可怕的表情或是鑽牛角尖的神色。但不管我怎麼逼問她,艾蕾歐諾拉大人都堅持說沒事……」

「即使是莉姆,她也不肯透露嗎?」

堤格爾露出了苦惱的神色。莉姆和艾蓮的交情,是從艾蓮當上戰姬之前就開始的。艾蓮常說莉姆是她的摯友,並以對等的立場與之相處。過去在莉姆陷入生命危險之際,艾蓮也表現得相當失控。

但即使有這麼深厚的羈絆,艾蓮還是不肯說,這代表狀況相當嚴重。

——果然是被葛雷亞斯特俘虜時出了事嗎……

他只想得到這個可能性。在戰爭的這段期間,她還能在憤怒的驅使下行動,但如今戰事落幕,加上葛雷亞斯特已死,似乎讓她頓失重心。

把話講完的莉姆露出沉重的神色垂下了頭。她放在膝上的拳頭,此時也因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無奈而顫抖起來。

「——我知道了。」

堤格爾以充滿決心的話聲這麼說道。

「我會去找艾蓮問個水落石出。」

既然連莉姆都問不出來,自己也很有可能徒勞無功。不過,對堤格爾來說,他不想在連當面對談都沒試過的狀態下就此死心。

在堤格爾和莉姆離開營帳的時候,太陽已完全落下,月亮和星星在天上閃爍,妝點著夜空。而在地上的士兵們則是圍著簡易的石窯吃著晚餐。

根據莉姆的說法,艾蓮正把自己關在萊德梅里茲的總指揮官營帳之中。

「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事嗎?」

對於一臉沉痛的莉姆,堤格爾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回答:

「這樣吧,到明天早上為止,妳盡量別讓任何人靠近那座營帳。畢竟要是艾蓮大吵大鬧甚至動粗的話,那就不太好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即使會惹得艾蓮動粗也要讓她振作起來」。莉姆順著他的態度,露出苦笑點了點頭。堤格爾重新面向營帳,在稍稍吸了口氣後踏入其中。

吊掛的油燈微微照亮了營帳內部。地上鋪了地毯和毯子。而艾蓮正背向著入口坐在毯子上。

「……是莉姆嗎?」

銀髮戰姬對堤格爾踏入營帳的聲響有了反應,轉頭看了過來。然而,在發現是堤格爾後,她隨即像是感到索然無味似地瞇細了眼睛。

「是你啊,有什麼事?」

「嗯,我有話要和妳說。」

堤格爾刻意繞到了艾蓮前方,一屁股坐了下來。他仔細一看,發現她的腳邊除了入鞘的銀閃之外,還有一個喝空的葡萄酒瓶。

「這是妳一個人喝光的?」

艾蓮順著堤格爾的目光看去,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並以手指彈了一下腳邊的空瓶。

「不,這是昨天喝的。我今天還沒喝酒,因為一直沒有想喝酒的心情啊。」

「妳喝太多了吧?」

在昏暗的火光照明下,艾蓮的臉孔顯得既倦怠又陰鬱,感覺不到絲毫的活力和堅強。紅寶石般的眸子失去光輝,全身還散發著連講話都嫌煩的氣息。她像是不想多談般,將視線從堤格爾的身上移開。

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堤格爾原本打算等她自行開口,但就算經過了數到三十的時間,她還是沒有想說話的跡象,因此他選擇主動出擊。

「發生什麼事了?」

他開門見山地說道。艾蓮沒有看向堤格爾,但明顯地皺起了眉頭。

「你在講什麼?」

「戰爭結束後,妳的狀況就變得很不對勁。」

「只是酒喝多了點就要懷疑我,你也太多疑了吧?被俘虜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沒酒能喝嘛,所以就算喝得有點醉——」

「我再問一次,發生什麼事了?」

堤格爾打斷了艾蓮企圖模糊帶過的話語,直視著她這麼說道。艾蓮胡亂抓了抓自己的銀髮,總算是抬起了臉。宛如紅寶石般的眼眸有些不耐煩地望向了堤格爾。

「莉姆沒告訴你嗎?我沒事的啦。明明沒發生什麼事,卻因為心生煩悶而忍不住想喝點酒——你應該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吧?」

艾蓮像是在說「我這不是回答了嗎」一般揮了揮左手,要堤格爾出去。

堤格爾的心中此時充斥著不安與躊躇。他正在猶豫自己該不該追究下去。

他現在正在逼問艾蓮。而艾蓮就像籠子裡的小動物般,正露出了牙齒警戒自己。應該就此罷手,等她願意開口的時候再傾聽,不是比較好嗎?若想化解她的心防,那就不該用堤格爾的話語強行撬開,而是該等待時間流逝,讓她自行放下戒心才對吧?

堤格爾提起身子。他不是要起身,而是重新坐正。在經過思量後,青年並沒有從少女身邊離開,而是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也許會被她討厭。她說不定會把堤格爾看成一個喜好八卦的男人,並遭她訓斥「少用你那充滿骯髒想法的腦袋詰問我的內心」,甚至被她憎恨。

然而,堤格爾覺得這樣也無所謂。

——我想盡我所能地幫助妳。

這種想法也許太過自以為是,但卻是他內心真摯的想法。而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即使會惹怒艾蓮,也只能繼續開口詢問了。

「——葛雷亞斯特對妳做了什麼?」

艾蓮的嘴角勾出了扭曲的笑容——那是以失望、輕蔑以及某些情感所交織的笑容,顯得冷漠、脆弱而僵硬。

「什麼啊,你是來問這件事的啊?若是這樣的話,一開始就這麼問不就得了?」

是問錯問題了嗎——堤格爾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由於太過驚惶,他的思考甚至中斷了。從胸口和背上湧出的汗水濡溼了他身上的衣服。

艾蓮輕晃著身子笑了幾聲,隨即探出身子窺探著堤格爾的臉孔。

「你應該知道我被抓住的時候,是被綁成什麼樣子的吧?你這幾天八成也妄想過好幾回了吧?被俘虜的年輕女子,下場自然是可想而知,更何況,抓住我的還是那個葛雷亞斯特呢。」

被她近距離直視雙眼,讓堤格爾差一點就要撇開自己的視線。自己粗枝大葉地傷害到她的懊悔感,以及對自己太過不經大腦的話語所感受到的尷尬之情,讓他產生了落荒而逃的衝動。

然而,堤格爾仍然接下了艾蓮的視線,並直直地與之對視。他已經做好會傷害她的覺悟了,要是在這個緊要關頭畏縮膽怯,那還像話嗎?自己還沒被她賞巴掌呢——當然,也可能是自己已經連被她賞巴掌的價值都沒有了。

「若我的用語不當,那我在此道歉。」

他暗自斥罵著差點就變得膽小的自己,並拚了命地試圖傳達自己的心聲。

「我想知道的,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讓妳如此受傷。」

在剛才問錯話的時候,他在艾蓮的臉上看到了什麼樣的反應?

有失望,有輕蔑——還有「虛張聲勢」不是嗎?她剛才的反應,不就是想藉著堤格爾的失言,就這麼隱藏自己的內心結束對話嗎?

也許這只是他想太多了。也許是因為油燈的微弱光芒在艾蓮臉上投下陰影,堤格爾才會產生這股錯覺。

但即使如此,堤格爾在沒得到這段問題的回答之前,即使必須緊抱著艾蓮不放,他也不打算從這座營帳離開。他已經被艾蓮討厭了,既然如此,那就是多討厭一點也無所謂。

艾蓮的臉上沒了笑容。她斂起身子,重新在毛毯上坐好。

她將視線從堤格爾臉上撇開,像是在尋找逃亡路線般左右張望,最後抓了抓自己的銀髮垂下脖頸,嘆了口氣。看到她的動作,堤格爾明白自己推開了通往正確答案的門扉。

沉默再次籠罩在營帳之中。不過,心緒恢復冷靜的堤格爾決定默默地等待。

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時間——突然間,艾蓮輕聲說道:

「——我並沒有受傷。」

銀髮戰姬就只短短說了這幾個字。不過,這反而間接地肯定了某些事。堤格爾以沉穩的聲調詢問道:

「那妳為何會露出那種表情呢?」

「……我的表情有那麼糟嗎?」

艾蓮以困惑的口吻回問,而堤格爾點了點頭。

「很糟糕。妳可以拿鏡子——若沒有的話,就拿艾利菲爾的刀身照照看吧。」

放在艾蓮腳邊的長劍對堤格爾的話語有了反應,從劍鍔一帶吹出了一道微風。風兒輕輕撫弄著艾蓮蓬亂的銀髮。艾蓮露出苦笑,低頭望向自己信賴的銀閃,以手指沿著劍鞘撫至劍鍔。

「這樣啊……連你都在擔心我嗎?真抱歉啊。」

在向龍具道過歉後,艾蓮抬起了頭望向堤格爾。

「那沒什麼特別的,是窩囊、無聊、瑣碎而不值一提的小事。畢竟連我這個當事人都這麼想了,因此肯定是如此沒錯。」

堤格爾不知道這究竟是事實,還是只是用來恫嚇他的話語。

因此,堤格爾便以事前就想好的話語回應道:

「妳如果願意說的話,我就全部都想聽。不管內容為何都無所謂。」

他就是為此而走入這座營帳的——堤格爾早就做好覺悟了。

艾蓮睜圓了眼睛凝視著堤格爾,嘴巴在這時發出了輕笑聲。堤格爾認為,那應該是混雜了傻眼和安心的笑聲。

在過了約莫數到一百的漫長沉默之後,銀髮少女看向地面,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她說起自從被葛雷亞斯特抓到後,自己究竟被那個男人做了些什麼事。

葛雷亞斯特每晚都會造訪艾蓮所在的營帳。他以黏膩的視線打量艾蓮、以各式各樣的話語折磨她、以糾纏不休的手法愛撫著她,並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像是要她的身子記住、讓她的心靈烙下自己的手和手指的觸感一般。

他沒有奪走艾蓮的唇和貞操。葛雷亞斯特似乎打算在堤格爾的面前——或者是堤格爾屍體的面前將艾蓮納為已有。因為他知道,這是最能打擊艾蓮精神的手法。

她經常得以葛雷亞斯特吃到一半的東西為食。葛雷亞斯特會將吃到一半的麵包等食物拿到她的面前。艾蓮雖然想吐,但還是忍耐著吃了下去。

由於是總指揮官吃過的食物,因此食物本身並沒有問題。若不能在吃飯的時候多少吃點東西,就會在緊要關頭動不了身子——她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但每一餐都吃得相當痛苦。

「幸好……沒錯,幸好你很快就把我救出來,因此就只是受了這樣的對待而已。他雖然說過,在抓到你之前不會侵犯我,但他就算突然改變心意也不奇怪。」

艾蓮在說這些話時,臉上滿是苦澀,眼眸混濁。堤格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默默地凝視著艾蓮。

艾蓮抬起了臉。在與堤格爾的視線相交後,銀髮少女露出了自嘲的笑。

「我沒事——我明明很有可能受到許多更悲慘的待遇,但還是全身而退了。」

紅色的眸子裡帶著黯淡的光輝。許許多多的負面情緒化為漩渦,侵蝕了艾蓮的心靈。艾蓮像是在抱著自己般,以兩手抓著自己的雙臂,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有些少女在從小生長的村子遭到盜賊襲擊時,被他們擄去洩慾,留下了一生都無法抹滅的傷痕;也有些女孩子被惡劣的傭兵抓去輪暴,並落得遭到殺害的下場。和她們的痛苦相比,我受到的對待根本不值一提……」

指甲扎進了手臂,雪白的肌膚上滲出了鮮血。艾蓮的眼角浮出了淚水。

「明知如此,但在受到那種待遇後,卻害怕了起來……!每當回憶當時的光景,我就忍不住想吐,身體變得僵硬,眼前也變得一片黑!那噁心的手指觸感和聲音也隨之浮現上來!我身為戰士、身為戰姬、身為奔馳戰場之人,居然——!」

「艾蓮!」

堤格爾半跪著探出身子,抓住了少女的手臂。艾蓮的身子一震,抬頭仰望著堤格爾。紅色的眸子裡滿是淚水。

「艾蓮,不要隨便傷害自己。」

堤格爾盡可能用冷靜的口吻呼喚她。他想,自己的臉色現在應該相當嚴肅吧。

在確認艾蓮的雙手放鬆力道後,堤格爾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掌從手臂上拉了下來。他雖然很想治療艾蓮的手臂,但這裡既沒有藥膏,也沒有繃帶。而看艾蓮現在的狀況也不適合叫蒂塔過來,看來只能稍後處置了。

銀髮少女無力地垂下頭,嘆了口疲憊的氣。

「很窩囊吧?我明明以為自己做好了會面臨悲慘下場的覺悟,但實際上並不是像我想的那樣。只是被觸碰了幾天,我就變成這副德性。我變得愈來愈討厭我自己了。」

堤格爾總算明白了。對葛雷亞斯特懷抱的恐懼和厭惡感,固然在她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傷痕。然而,艾蓮同時也從中產生了對自己感到失望的情感,而這道情感正在剝奪她的活力。

——我該怎麼辦?我能為艾蓮做些什麼?

堤格爾拚命地思考。隨口說出的安慰話語,恐怕傳遞不到她的內心。而且,她的心傷並不是花上一朝一夕就能除去的。

即使如此,堤格爾還是不願只是乖乖等待,讓時間慢慢撫平她的傷口。

「——艾蓮。」

從心底湧上的感情化為話語,堤格爾呼喚著艾蓮。艾蓮畏畏縮縮地抬起了臉,以感到訝異的神色望著堤格爾。

——我這樣做是不是很卑鄙?

他在不到一瞬間的時間內自問自答。他正打算做的事,是不是會被稱作趁人之危?這麼做會不會太沒常識了?

——就算會被這樣批評……

堤格爾心想「我也不會在乎!」他已經無法抑制泉湧而上的情感和熾熱的衝動。

「艾蓮。我……想要妳的一切。」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時間後,艾蓮以驚愕的語氣「咦」了一聲。她睜大眼睛,像是感到傻眼般半張著嘴,凝視著堤格爾。青年以絲毫不見動搖的眼神直視著少女,再次開口說道:

「我想在現在、在這裡,得到艾蓮的一切。」

「我、我……」

艾蓮總算明白堤格爾的意思,開始變得狼狽起來。她的視線左右游移,嘴巴囁嚅,交握的手指也毫無意義地扭動著。

堤格爾雖然耐著性子等待,但就是過了數到十的時間,艾蓮也沒有給予回應,於是他只好開口問道:

「我不行嗎?」

「當然不是了!」

她回答的速度之快,讓提問的堤格爾嚇了一跳。然而,艾蓮隨即將視線從堤格爾身上挪開,看似不安地開口說道:

「因為你居然在談完那些話之後這樣說……你是什麼意思啊?你應該沒有用身體去安慰女人的本事吧?」

被這樣一口斷定,讓堤格爾稍微膽怯下來。這就像是想趁著勢頭往前衝,卻被潑了一頭冷水一樣。他苦澀地開了口問道:

「……我非說不可嗎?」

艾蓮這才望向堤格爾的臉,用力點了點頭。要是坦誠以對,說不定會被對方一口回絕,這讓他感到有些緊張,但青年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說出口。

「要是再晚一點,妳可能就會變成那傢伙的人了。只要一想到這點,我就全身發顫,無法忍受。」

堤格爾和艾蓮所走的路彼此不同,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偶然,才讓他們的道路交會,但總有一天,他們肯定還是得分道揚鑣。堤格爾很清楚這一點,也以為他可以承受這樣的事實。

但他把事情想像得太簡單了。

「所以,我——」

「你行嗎?」

艾蓮打斷堤格爾的話語,以有些惡作劇般的口吻問道:

「你能把我的一切都變成你的東西嗎?你能抹去那傢伙留在我身上的下流觸感,並以你的觸感取代嗎?」

這是她全心全意的挑釁——同時也是全心全意的要求。紅色眸子看似不安地閃爍著。

堤格爾用力向她點頭後,艾蓮紅著臉說:「那、那……」,並抬起眼眸仰望堤格爾,結結巴巴地開口:

「我想、聽你、開口。」

——沒說過嗎?

若要強辯的話,青年是因為把兩人的關係想得理所當然,所以才會認為自己已經說過了吧。堤格爾湧起一股很想痛毆自己的衝動。連該說的話都沒好好說清楚,居然劈頭就說「我想要妳」,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堤格爾調勻呼吸,凝視著艾蓮,慢慢地開了口:

「艾蓮,我喜歡妳。我愛妳——我從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這麼想了。」

每當他吐出一個字,從身體深處湧出的熱意便會流經全身,讓青年的情感激昂起來。他的思念在這時變得更為強烈,除了艾蓮之外,一切都暫時變得不重要了。

那是他長久以來用盡了各種手段,用無數蓋子壓在心底的思念。

即使壓抑下來了,這股思念還是會在堤格爾看到她的臉、和她閒話家常、和她一同邁步、一同吃飯、一同歡笑、一同趕赴戰場時成長茁壯,並逐漸變得成熟。

然而,即使是無所不能的神,也不可能一直封印著這股思念。一旦感情奔竄,以自己的意志打開蓋子,思念就會化為洪流,一瀉千里。

而對於女孩來說也是如此。

「堤格爾,我喜歡你。嗯,我也喜歡你,我愛你。」

像是被熱意煽動般,艾蓮也說出了回應的話語,兩人以濕潤的眼眸彼此相看。

艾蓮慢慢閉上了眼睛,而堤格爾溫柔地抱住艾蓮的肩膀。

兩人的嘴唇交疊了。

黎明的其中一道曙光照進了營帳之中。

清醒過來的堤格爾,愣愣地看著籠罩在微暗之中的帳頂。他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而吊掛的油燈也熄了。

右半身感受到一股帶著柔軟和體溫的重量。靠在青年右肩上的,應該是她的頭部吧。他伸出左手探向那一帶,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

這些觸感告訴了青年,昨晚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一股沁入全身的喜悅正慢慢擴散開來。

也許是頭髮被觸摸的關係,艾蓮輕蹭著身子睜開了眼睛。

堤格爾原本想說「早安」,但卻一時出不了聲,而艾蓮似乎也是如此。兩人無言地互看了好一陣子紅起臉頰,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艾蓮披著毛毯坐起身子。堤格爾以適應黑暗的眼睛看到了舞動的銀髮。

堤格爾凝視著她雪白的裸身。不管是姣好的輪廓、柔弱的肩膀、嬌媚的鎖骨、豐滿的乳房及在中央處點綴了色彩的尖端、纖細的腰、微微凹陷的肚臍、圓潤的曲線或是柔軟的大腿——都是那麼地美麗。

「該起床了,別一直盯著看啦。」

雖然還想多看一陣子,但艾蓮已經拉著毛毯遮住了身子。但她就連這樣的舉止都十分動人,讓堤格爾不禁凝望出神。

驀地,艾蓮將視線投向青年的腰部。她隨即轉而露出嚴肅的神情,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腰部,以帶著戰慄的口吻輕聲道:

「居然這麼……就是這東西在我的身體裡……不對,那個時候好像更……?」

「……那個,會痛嗎?」

事到如今,堤格爾才想到他曾聽說第一次會很痛,以過意不去的神色問道。回顧起來,當時的堤格爾也沒有多餘的心力。說得更精確一點——他在頭一回因為太過緊張,幾乎連自己在做什麼都回想不起來了。

即使光線不足,看不清堤格爾臉上的表情,艾蓮應該也從他的口吻中察覺了吧。她打直背脊,也不顧毛毯從身上滑落,以傲然的表情說道:

「不、那個、我完全不要緊的喔。呃,是有一點——只是覺得有一點點痛啦,但沒什麼大礙。」

雖然能從話聲中聽出艾蓮是在逞強,但對於無法想像那股痛楚的堤格爾來說,他只能回以一句「這樣啊」而已。不過,在聽到艾蓮顧慮自己的感受而這麼說話後,堤格爾忍不住湧現了想抱著她的念頭。

他伸長了手,抓住艾蓮的手臂輕輕一拉。艾蓮也明白他的意圖,便順勢倒了過來。堤格爾連著毛毯一同抱著艾蓮,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而艾蓮也靠在堤格爾的身上,以纖細的手指遊走在堤格爾的胸膛上。

「不起來沒關係嗎?」

「現在還很暗,再這樣待一下也沒關係吧。」

堤格爾雖然這樣回應,但就算天亮了,他也不打算馬上抽身。這一點艾蓮也是一樣,他們都想再享受一下彼此的體溫。

「抱歉。」

艾蓮突然輕聲說道:

「你明明在擔心我,我卻說了那麼多過分的話。」

「——艾蓮。」

堤格爾嚴肅地問道:

「我有稍微成為妳的力量了嗎?」

他並非只是為此而擁抱艾蓮,但堤格爾還是對此感到在意。艾蓮抬起眼眸仰望堤格爾,露出了有些俏皮的笑容。

「是有一點啦,但還遠遠不及你對我做過的承諾。」

說到這裡,艾蓮似乎突然害羞了起來,將視線撇開。

「所以……那個,我想再用身體多感受你一些。」

話語的後半小聲得幾乎聽不見,但還是傳進了堤格爾的耳朵。不過,光是看她臉紅的模樣,應該就能猜出她想說的是什麼了吧。

「我會努力的。」

堤格爾以開玩笑的口吻這麼說,接著,青年換了個話題。

「我們數到一百,數完之後,我們兩個就去河邊吧。」

「好啊。那我要開始數囉。」

說著,艾蓮在開始數數之前探出身子,吻上了堤格爾的唇。青年先是睜大眼睛,接著等待她的嘴唇離開,再由他再次親了上去。

兩人就這麼享受起彼此的唇的溫度,並數起了數。

這肯定是極為幸福的一段時光。

穿好衣服後,兩人偷偷地溜出營地。在將明的天空之下,堤格爾和艾蓮快步疾行。幸好他們沒被任何人瞧見,順利地抵達了河邊。

堤格爾原本打算站到遠處,等待艾蓮洗完身子,但銀髮少女卻笑著叫住了他。

「我們就裸裎相見吧。有其他人在的話也就算了,但現在不用那麼拘謹吧。況且,我有話要對你說。」

堤格爾聽出後半句話是以嚴肅的口吻說的,因此停下了腳步。兩人各自脫下衣服,走入了河中。不過,他們其實不約而同地轉過了身背向彼此。

「我要說的,當然是昨晚的事。」

艾蓮以沾了水的手梳著銀髮,很快就進入了主題。她的聲音略顯尖細,堤格爾覺得有些害臊,但還是認真地側耳傾聽。

「就算做了那種事,也沒有帶來任何改變。你是治理布琉努亞爾薩斯的馮倫伯爵,並且已經決定會在近期內進入王宮就職。我也一樣,從今以後,我也打算維持著治理吉斯塔特的萊德梅里茲的戰姬身分。」

「也是啊。」堤格爾短短地回應道。他固然是為了沖淡艾蓮的心傷而行動,但並不是為了想改變什麼而抱她的。

兩人是因為積蓄已久的思念激烈震盪,濺過了堤防的高度,並在外來的刺激下擊碎堤防,讓思念潰堤,才會有這樣的一夜。

而從甜美的夢境清醒後,他們就得面對現實了。

「昨晚發生的事應該沒被任何人看見。就當成是你花了一整晚訓斥不受教的我,而我總算是振作起來,除此之外沒發生任何事——」

「不行。」

堤格爾以簡短但銳利的話語打斷了艾蓮。艾蓮雖然沉默了一瞬間,但還是繼續開口:

「我話先說在前,我並不是不想再和你重合身子。雖然由我開口也怪怪的……但我變得愈來愈喜歡你了。」

艾蓮似乎還是感到了害羞,後半句話被她迅速地帶過。堤格爾害臊地搔了搔紅髮,正要開口說「我也是」,但卻被艾蓮搶先開口——那是捨棄了天真想法的冷淡語調:

「這只是要你我在表面上當成是這樣而已。就算被任何人懷疑,都要守口如瓶。既然我們無法擺平現實,那就只要你和我閉上嘴巴就行了。」

「妳這樣真的好嗎?」

「這和好壞沒關係吧。在被艾利菲爾拋棄之前,我不打算卸除戰姬的身分。而我也不打算要你拋下亞爾薩斯。」

艾蓮像是在訓斥鬧脾氣的孩子般這麼說道。雖然艾蓮背對著堤格爾,是以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交雜著困惑和心急的神情卻鮮明地浮現在堤格爾的眼裡。

堤格爾盯著河面,靜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目前只能這麼做——我現在也是這樣想的。」

而我要拜託妳一件事——堤格爾說到這裡,艾蓮便無聲地催促他說下去。

「等我。」

「等你……?

堤格爾看著愣愣地複誦一次的艾蓮,繼續說道:

「我會想辦法的。目前還沒什麼好辦法,但即使如此,我也一定會想個辦法出來。」

「你啊,說什麼想辦法……」

艾蓮這下子也感到傻眼。但堤格爾沒理會她的反應,拚命地訴說道:

「和妳初過的我,根本沒想過現在的我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迪南特戰場上首次邂逅艾蓮時,堤格爾還只是個對亞爾薩斯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的鄉下貴族。有誰能夠想到,這個鄉下貴族能平定內亂、擊退鄰國的軍隊、獲得公主的信任,並在外國結識了知交呢?

「我知道自己並非全能,但也並非無能。我昨天也說過了,我想要妳。」

「……我說啊,堤格爾。」

艾蓮以有些為難的口吻開口,努力想說服青年。

「你可是已經決定要進宮任職了喔?而且這還不是你低頭求來,而是王宮親自來拜託你的。從布琉努現在的局勢來看,你甚至有機會登上王位。要是把心思拘泥在我身上,反而會錯過重要的事物喔。」

「我已經說過了,我想要妳。」

堤格爾毫不讓步,以不動如山的態度回話。

有好一段時間,兩人的耳朵聽到的就只有河流的淙淙水聲。

「……傻瓜。」

帶著嗚咽聲的話語傳入了青年的耳中。

「你真是個傻瓜。」

堤格爾的面前明明就有一條康莊大道,只要別把艾蓮放在心上,他本該光明正大地走在受到眾人祝福的道路上才對。

「我有和妳說過我父親的事吧?」

堤格爾將視線從河面移開,看向遠處的廣大草原說道。

「父親是和園丁的女兒結婚。我想,他們是真的因愛而結合的。」

以擁有領地的貴族來說,父親的行為顯然不值得讚揚。因為貴族的婚姻應當以政略為主,應當是為了讓家族和領地變得更富裕才對。

「我沒辦法變得像父親那樣,但我想把該看齊的部分學下來。」

艾蓮沒有立刻回應。她似乎對堤格爾的話語有些想法,但卻為了某些緣故而深思起來。青年對艾蓮的反應有些意外,不過還是乖乖地閉著嘴等她開口。

「——堤格爾。」

過了約莫數到十的時間後,艾蓮終於呼喚了心愛之人的名字。堤格爾感受到這句話中充滿了勇往直前的決心。

「我也覺得令尊和令堂很了不起。老實說,我沒把握能做到一模一樣的事。」

堤格爾點了點頭,但不知道艾蓮想說的是什麼。艾蓮雖然僵住了一下,但在對自己打氣後,繼續開口說道:

「所以,那個……我會允許你娶幾個小妾或是側室的。不對,你一定要娶。若是情非得已,必須要把我立為小妾也沒關係。」

「妳突然在說些什麼啊?」

堤格爾這下子也傻住了。艾蓮以有些急促的語調答道:

「這是當然的吧?我雖然是戰姬而非貴族,但也看過不少貴族的生活。你說過會想辦法,我也相信你做得到,但還是有怎麼樣都無可奈何的事吧?若要舉個例子的話,就是子嗣。」

堤格爾語塞了。對於一時回不了話的青年,艾蓮懇切地說:

「也許你聽了會生氣,但令尊和令堂的運氣真的很好。他們不只平安生下了男孩,還讓他健康地長大,並將應該繼承的東西好好地繼承了下來。」

「不……」

堤格爾搖了搖頭。

「父親也說過,我們家相當有福氣。」

母親有可能患病,沒有足夠的體力生下孩子,造成死產;即使平安生下了孩子,也可能有先天的缺陷;就算四肢健全地來到人世,也可能會因為生病等原因早夭。這些案例都不是什麼罕見的例子。

也常常聽到有些貴族家只生得出女孩,因此得從外地招婿繼承家庭。即使平安長大,也可能會因病或事故而絕後。若是要上戰場的話,機率當然高上更多。

若是沒有繼承人導致家族絕後,領地就會被王家接收。之後,王室會派出有任期限制的代理領主,或是轉而賜給其他的貴族。

因此,地方的領主為了避免這些狀況發生,總是在培育繼承人這件事情上煞費苦心。而這些苦心,都是為了能把從祖先傳承下來、繁榮至今的土地,交到繼承了自己意志的某個人手上。

「你從來沒有要我捨棄戰姬身分過。」

艾蓮以平靜的口吻說著。

「我的想法也是一樣。你不能讓馮倫家的血脈就此絕後,也不能捨棄亞爾薩斯。你有義務生下、養育子嗣,並將你繼承到的大半事物,以及你所做過的事情和你的意志傳承下去,然而——」

這時,艾蓮的話聲突然沒了自信。

「我當然也想生下你的孩子……但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就算我能成為你的妻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為你生下小孩;就算能生下小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將他撫養長大。畢竟我沒有經驗啊。」

「所以妳才提到小妾啊。」

堤格爾嘆了口氣。艾蓮絕對不是在說笑,毋寧說,她主張的事情極為正確。若堤格爾真能遵守諾言,想方設法搞定了他和艾蓮之間的關係,這就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堤格爾當然也不想放棄亞爾薩斯。即使依照他的選擇,亞爾薩斯有可能成為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也是他從小生長的故鄉、是從父親手中繼承的重要領地。只要堤格爾本人沒出什麼意外,這塊領地應該是不會被他人拿走才是。

「不過,我想,可能會有個問題。」

堤格爾也以無力的聲音說道。他雖然不知艾蓮聽了接下來的話會作何反應,為此感到害怕,但她既然都說到這裡了,堤格爾也該趁現在坦白才對。

「假設我迎妳為妻,並娶了一名小妾——我是在假設喔。我當然會很愛妳,但是,那個,我也努力會和那個小妾相愛的。」

以堤格爾的個性來說,他無法接受只為了生出健康的寶寶而和某人有肉體上的關係。若是要娶小妾,他也會與之交談,理解、疼愛並照顧對方。或許,父親也因為有著這樣的個性,所以才沒有娶妾。

「你要是沒那麼做,我會很頭痛的。」

艾蓮依然頂著剛才那副極為認真的表情回應道。原本擔心這話會讓艾蓮難過的堤格爾,被這樣的反應嚇了一跳。

「妳會很頭痛嗎……?

「叫你娶妾的人是我啊。而且,我也有可能變成你的小妾吧?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當然不能要你不理妻子只愛我啊。不過,我應該還是會吃醋,若看到你和她在展露恩愛的話,我大概也不會坐視不管……」

堤格爾終於忍不住濺起水花,轉身向後。他伸出雙臂,用力抱住了背對著自己的艾蓮。青年想不到還有什麼方式能表現出對她的這份感情。而不管是「謝謝」還是「對不起」,都無法正確表現出他的心情。

「——堤格爾。」

艾蓮歪著脖子仰望青年,有如在呢喃般呼喚他的名字。她靜靜地閉上眼睛,露出了有所期待的表情。

模糊地映於水面的兩人臉孔,靜靜地交疊在一起了。

東窗事發了。

那是在擦乾身體、穿好衣服,返回營地之後立刻發生的事。

「你們兩個去哪啦?莉姆亞莉夏在找你們呢。」

在堤格爾和艾蓮正要踏入總指揮官的營帳之際,他們被米拉給叫住了。兩人向她打了聲招呼並道了謝,走入了營帳之中。

結果,米拉不知為何也跟了進來。

「琉德米拉,妳還有什麼事嗎?」

凍漣的雪姬以讓人聯想到寒冰的視線,緊盯著露出訝異神色的艾蓮。她以狐疑的眼神看了艾蓮將近數到五的時間後,像是看出了什麼般,歪起脖子提出了問題。

「艾蕾歐諾拉……妳該不會和堤格爾……」

兩道驚訝的「咦」聲交疊在一起,在營帳內作響。當然,發出聲音的是堤格爾和艾蓮。他們沒想到會這麼快露出馬腳,兩人忍不住愕然地愣在當場。

另一方面,米拉也以驚詫的神色凝視兩人。她並不是握有確切的證據,只是用半信半疑的態度試探罷了。反而是米拉受到的驚訝大上許多。

「你、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在過了數到二十的時間後,米拉才終於從衝擊中回過神來,質問起堤格爾和艾蓮。順帶一提,在米拉回神的這段期間,青年和銀閃的風姬就只是露出傷腦筋的神色對看而已。

無奈之餘,堤格爾只得簡略地說明昨晚和艾蓮之間發生的事,而剛才在河裡交換的諾言也說了。艾蓮雖然露出不滿的神色,但若試圖含混帶過,只怕會惹得米拉大怒,若是被她大肆宣揚可就不妙了。因此艾蓮只是交抱雙臂默然不語。

「……你們是笨蛋嗎?」

這就是琉德米拉·露利葉聽完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在聆聽青年的講述之際,她曾有那麼一瞬間露出「原來還有這一招」的神色,但兩人都沒有察覺。

米拉雖是優秀的戰姬,也是優秀的統治者,但她也沒想過自己會目擊到活生生的『案例』——交纏的情感浪濤,竟然有時候會化為能突破理性和立場的激烈洪流。

其中最讓她生氣的,莫過於她居然也認為堤格爾會有辦法擺平這件事了。

「我以為你們兩個都認清了自己的身分和立場,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啊?你們是笨蛋嗎?真搞不懂。你們有什麼打算?真是的,我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哪有說不出來,妳的嘴不是動得很勤快嗎?」

對於回應得相當溫吞的艾蓮,米拉狠狠地瞪了過去。艾蓮這時正抖著肩膀縮著脖子,表現得不像原本的作風。而堤格爾像是要讓她安心般,輕輕拍了艾蓮的肩膀。這幅光景又讓米拉感到不是滋味。

米拉還打算唸上幾句,但隨即感到一陣空虛,決定就此罷手。因為她察覺到,自己之所以出言譏刺,全是因為她對艾蓮的嫉妒心在作祟。即使費盡唇舌數落兩人的不是,也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

如果兩人不明白事情嚴重性的話,她還能出聲嘲笑一番。

然而,堤格爾和艾蓮都很明白自己的立場,並試圖跨越這道障礙。如果還要追究他們,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米拉內心的糾葛險些讓感情爆發開來,她在好不容易壓抑下來後,以冷淡的口吻問道:

「好啦,那你們有什麼打算?」

「可以暫時幫我們守密嗎?」

堤格爾說著低下了頭。他隨之抬頭直視米拉。

「我知道這樣說很任性,但我不想再欺騙自己的心情了。雖然眼下還想不出什麼計畫,但我會努力想辦法的。」

米拉嘆了口氣,她當然很想說句「你怎麼這麼任性」,但無可奈何的思緒卻佔滿了她大半的心情。對米拉來說,堤格爾這專情的個性也是她心中的優點,而她說不出否定的話語。

米拉將她的藍色眸子轉向艾蓮。

「那妳呢?」

「我相信堤格爾。」

艾蓮維持交抱雙臂的姿勢堂而皇之地說。米拉又嘆了一口氣。這不是因為感到傻眼,而是因為她和艾蓮有同感。

米拉一一看過兩人的臉孔,靜靜地說:

「我不能當作沒察覺這件事。」

堤格爾和艾蓮的臉上浮現出緊張的神色。凍漣的雪姬在確認這件事後,繼續說道:

「不過,我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相對的,在事跡敗露之際,我也不會出手幫忙。」

這就是她在這件事上所處的立場。兩人嘆了口安心的氣,再次向米拉道謝。而藍髮戰姬則是哼了一聲,沒把那些道謝聽進耳中。

順帶一提,在月光騎士軍裡面,還有另一個人察覺到堤格爾和艾蓮之間的關係。那人是盧里克。

他當然不是像米拉那樣仔細打量過兩人,而是瞥見堤格爾和艾蓮在營地中並行後,就看出了箇中的奧妙。

說得仔細一點,就是他在看過兩人散發出的氛圍、視線、小動作和走路方式後,在腦中做了整理和歸納,就得到了這樣的結果。這名在萊德梅里茲裡有好幾名戀人的男人,有著不尋常的好眼力。

「該怎麼辦呢。」

他還是覺得這會引起不小的問題。堤格爾和艾蓮並不是市井小民,一人是布琉努的貴族,而另一人則是吉斯塔特的戰姬。盧里克的心境相當複雜,終究無法為兩人送上祝福。

不過,這名光頭騎士已經對艾蓮宣誓過忠誠,也尊敬著堤格爾。在苦思許久後,他也決定站在和米拉相似的立場上——也就是不讓自己和這件事扯上關係。

「也是啦,畢竟兩人都是正值青春的少男少女嘛。」

這就是他目前忍不住吐露的感想,聽起來也許有點不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36 PM

終章

王都尼斯的人民一同發出盛大的歡呼聲,夾道歡迎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歸來。會有這樣的陣仗,不只是因為蕾琪和玻德瓦有事先交代的關係。鄰國接連不斷的侵略和王族的叛亂,果然還是讓人民們感到惶惶不安。

堤格爾騎著馬,筆直走在主街道上。而他身後則是由馬斯哈和艾蓮並騎,而盧特司騎士團的夏耶等立下功勞者也在其中。

米拉沒有跟在堤格爾和艾蓮身邊,而是和莉姆一同待在後方。她在這次的戰事中雖然也立下大功,但基於政治考量,不能讓吉斯塔特人太過搶鋒頭,因此才會將她分配在這樣的位置。

對於前來道歉的堤格爾,米拉搖了搖頭要他別介意。她身為公國之主,能理解如此安排的必要性。

即使堤格爾等人穿過主街道,進入王宮之中,歡聲還是沒有止歇。他們對堤格爾發出的讚揚,也等於他們對堤格爾的期待。他們熱烈地期盼青年能夠打敗蹂躪南部的墨吉涅軍,為布琉努取回和平。

「要是能贏的話,我也想贏啊。」

在踏入王宮、不用擔心會被人聽見後,堤格爾嘆了口氣。人民的讚揚和期待固然讓他開心,但同時也是重擔。堤格爾自己雖然也很想贏,但這次的對手之強,還是讓他忍不住吐露了喪氣話。

踏入謁見之間的是堤格爾、馬斯哈、艾蓮和米拉四人。蕾琪在看到堤格爾後,臉上露出了容光煥發的神采。

「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讓公主殿下勞心傷神,臣深感抱歉。臣已成功討伐葛雷亞斯特軍,還望殿下息怒。」

堤格爾單膝跪地,垂首謝罪。而蕾琪則是從王座上站起,走到堤格爾的面前。站在大廳兩側的眾臣們無不以驚訝和困惑的神色看向公主。

「馮倫伯爵,請站起來吧。」

即使略感困惑,堤格爾聞言還是站了起來。

金髮公主就站在他的面前。蕾琪執起堤格爾的手,以自己的兩手包住他的手。她露出了微笑,像是有話想說,卻又把話吞了回去。接著她收起笑容,以認真而懇切的神色開了口:

「你多次征戰所積累的疲憊,想必還沒完全消褪吧。我很想命令你好好休息,但我們所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命令你討伐墨吉涅軍,奪回南部的領土。」

在蕾琪牽著青年的手之際,一部分的眾臣雖然發出了嘈雜聲,但很快就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很清楚討伐墨吉涅軍的這道命令有多麼殘酷、苛刻。

「謹遵公主殿下的命令。」

堤格爾也凝視著她靜靜地答道。這時,蕾琪又開了口:

「關於軍隊方面,我已準備了三萬士兵。若再等上兩天的話,還會有近兩萬士兵抵達王都。」

堤格爾因驚訝和困惑而瞪大眼睛。現在的布琉努還有這麼多兵力嗎?看到青年的反應,蕾琪露出了微笑。

「我向西方國境一帶發出召集令,讓他們過來了。」

在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之後,堤格爾屏住了氣息。不只是他而已,馬斯哈也忍不住抬起了頭,而眾臣更是在衝擊和緊張之餘忍不住驚叫出聲。

堤格爾以顫抖的話聲向蕾琪詢問:

「那麼,目前的西方國境……」

「可以說是空蕩蕩吧。各處要塞也只留下負責維持運作的五十至一百人而已。」

公主說出了更為可怕的消息。從「西方國境一帶」的語戚推敲,除了要塞以外,其他的士兵肯定都被帶了過來。不過,若是不這麼做的話,也不可能憑空生出五萬名士兵。

若是山賊野匪之流也許還能應對。但若薩克斯坦或亞斯瓦爾率兵進犯,那肯定是抵擋不住的。

「因為我相信你。」

蕾琪的話語解答了堤格爾心中的疑惑。在薩克斯坦軍從布琉努撤退後,亞斯瓦爾軍隨即攻入了薩克斯坦。

率領亞斯瓦爾軍的塔拉多,似乎在沒打下讓他滿意的戰果前是不會回國的。而原本亞斯瓦爾和薩克斯坦就是世仇,因此雙方仍在交戰之中。

也就是說,在雙方結束戰事,並重新做好侵略布琉努的準備之前,西方國境就算空下來也無所謂。反過來說,堤格爾必須在這段期間之內擊退墨吉涅才行。

微微的暖意、信賴、覺悟和緊張從公主的手上傳了過來。堤格爾刻意放鬆了表情,露出了略帶僵硬的笑容說道:

「哎,總會有辦法的。」

這是堤格爾表明決心的方式,也是他對蕾琪的鼓勵。公主愣愣地張開了口,在眨了幾次眼後抬頭看向青年,隨即低下頭,輕聲笑了出來。

堤格爾身後的馬斯哈露出苦笑,艾蓮和米拉也強忍著笑意。眾臣之中雖有少數人大為光火,但也有幾人低笑出聲。就像是除了笑之外,他們想不到其他的反應一般。

從謁見大廳退下的堤格爾,轉頭看向艾蓮、米拉和馬斯哈。

在和銀髮戰姬視線交會之際,青年打算開口說話。然而,在他出聲之前,艾蓮便笑著搖了搖頭,像是已經明白堤格爾想說什麼似地。看到艾蓮的反應後,堤格爾把話吞進肚子裡,輕輕點了點頭。

不需言語就能傳遞心情,這讓他相當滿足。他再次向三人呼喚道:

「我們走吧。」

月光騎士軍成了約有七萬士兵的大軍,但即使如此,還是不及墨吉涅軍的一半。然而,青年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緊張和怯意。雖說不安尚存,但決心和希望的比例遠遠超過了不安。

堤格爾以一如既往的態度,在王宮的走廊上跨步而行。艾蓮和米拉走在堤格爾的左右兩側,而馬斯哈則是對眼前的光景露出苦笑,慢了幾步跟在三人後頭。

與墨吉涅軍的戰爭正要開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w959rr 發表於 2016-3-2 09:37 PM

後記

關於重要的橋段,因為篇幅不夠而有所割捨,還請各位見諒。

抱歉才一開始就是近乎劇透的問候。再次向大家問好,我是川口士,在此為各位獻上『魔彈之王與戰姬』第十三集。在這個開始考慮是否該啟動暖氣或被爐的深秋季節,若各位能以本作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就是我最大的榮幸。下次見面應該是春天吧。大概。

雖然有些倉促,但還是在此致上謝詞。編輯N先生,這次又麻煩你商借編輯部的會議室,也和你討論了該把這個橋段和那個橋段描寫到什麼地步,真的是每次都受你照顧了。因為有你的協助,我才能寫出讓自己滿意的成果。

片桐雛太老師,這次後面的兩張插畫,雖然是我拜託您無論如何都要加上的,但您還是給了我超乎預料的美麗插畫,非常感謝您。

也感謝讓本書在書店上架的各個流程的工作人員,以及購買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非常感謝各位,那麼,我們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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