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六】紛飛散落、宵之枯葉(完)
頁: [1]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28 AM

藤原祐 -【赤色/羅曼史.六】紛飛散落、宵之枯葉(完)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所有真相皆已水落石出。

滴著鮮血的命運之繩纏繞住景介的喉嚨,緩緩將他拉往地獄。

一族天敵的寶刀‧『通連』如今成了實現畸戀用的利刃,企圖奪走棗、型羽、檻江、以及枯葉的性命。

反抗或者接受死亡。在只能二者擇其一的情況下,維繫鈴鹿一族存亡的最後戰役正悄悄準備揭幕。

內心受到秋津依紗子束縛的景介和被木春推入絕望深淵的枯葉。兩人最後選擇的,是永遠的斷絕,抑或是捲土重來……?

由鮮血與戀慕所編織而成的赤色幻想奇譚──在此落幕!

【原日文書名】:アカイロ/ロマンス6 舞いて散れ、宵の枯葉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29 AM

序幕 逝去的咎過

    我是在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察覺心臟有異狀的。

    這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強烈不安,因此瞞著父母獨自到醫院看診。檢查的結果,醫生要我通知父母也到醫院一趟。在我咄咄逼人的質問下,醫生這才把我得了治癒機會渺茫的絕症的事實說出來,縱使想透過治療的方式延命,勢必也得支付一筆龐大的醫療費用。

    我的命運是在醫生做出宣判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嗎?

    又或者,是我前往醫院看病時,偶然和那女孩重逢的那一刻呢?

    ……和那個兩年前突然跑來家裡的不可思議少女。

    ※

    就算知道自己將死,人還是不知道未來會怎麼變化。

    所以為了避免大家變得不幸,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方法。

    不過,那麼做的出發點是否真的是為了『大家』好,我自己也沒有自信。

    或許是出於我自己個人的願望。也或許是一種無意識的一意孤行──

    我瞞著家人和朋友,偷偷離開鎮上,宛如在逃難般搬進了一幢宅邸,我在那裡終日思考著一些空泛、沒有意義的問題。

    這裡的宅邸,指的也就是那個少女的家──鈴鹿一族的本家宅邸。

    從十八歲的冬天到將滿二十歲之前,亦即我在發病後直到死亡的那兩年期間,我一直都住在那裡──住在非人異族所生活的密境村落。

    我的房間位在別室。

    生活上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衣、食、住等等基本需求樣樣不缺,如果我有書、玩具之類的任何需要,本家也一樣會提供給我。唯獨外出是被禁止的。礙於村子裡有嚴禁人類女性隨意出入的規定,我的行動不僅受到限制,就連我的存在也被視為秘密,瞞著其它一族的人。

    只不過,身染重病的我就算想外出四處散步也沒有體力,一天中泰半的時間幾乎都處於臥病在床的狀態,所以這項限制對我倒也不構成影響。

    我住在村落裡的事,只有極少數的人知情。

    除了首領夫婦以外,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帶我回村子的那個少女──木春。

    本家雖然還有一個次女,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她的模樣,對方似乎也不曉得家裡多了我這個外人的樣子。這樣的情況說來還真是奇怪,我們明明住在同一個屋子裡,。雖然可以想見一定有人吩咐她不准靠近別室,不過我訝異的是,難道她都不會受到好奇心驅使想來一探究竟嗎?我想她一定是個性非常一板一眼的女孩吧。

    檻江是唯一的例外。

    她聽到我排遣寂寞時所吟唱的詩歌,隔著牆壁向我攀談。被下令禁止行喪服的『江祚南』家之女──檻江跟我一樣,在村子裡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對於被幽禁無法外出的我而言,和她聊天的時光非常愉快。當然了,我不敢跟木春提起和檻江說話的事,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除此之外的時間,我的腦子無時無刻都在想家人和朋友。

    高中的同班同學……特別是跟我約好要考上同一所大學的好朋友。沒辦法實現和她的約定,我十分內疚。儘管我很想跟她道歉,可是連這麼簡單的心願都無法實現,教我痛苦不已。

    爸、媽、弟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如何?不知道我的失蹤,有沒有害他們過著整日以淚洗面的生活。說不定爸媽甚至提出了協尋失蹤人口的申請。不,我想他們一定很早就這麼做了。

    對不起,我在心裡向他們道歉再三。

    當然,這場失蹤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

    我不忍心看父母為了我難以治癒的疾病,砸下大筆的住院與治療費。也不希望因為家裡的錢都浪費在我身上,而連帶使弟弟將來的發展性受到影響。家裡的房貸也還沒繳清呢。原本好端端的生活勢必會因為我這個病人而崩毀,然而犧牲這麼多換來的,卻只是讓我再苟延殘喘個幾年而已,這教我怎麼笑得出來。

    既然如此,我想不如我自己消失算了。

    雖然,他們有可能會以為我遭逢不幸或意外,因此耽憂難安,不過,跟明確的生離死別相比,至少我還留下了『說不定我還活著』的希望給他們。

    假如他們以為我是離家出走那更好。「她厭倦這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跑去東京了」,假如大家都以為我是這樣的人,而放棄追尋我的下落,或許就沒人會感到不幸了。

    這就是我煎熬許久所做出的結論。

    不過,問我這是否真的就是最圓滿的做法,我也沒有把握。

    我的行動真的是對的嗎?無論是睡著還醒著,就連發病痛苦的時候,我也不只一次地不斷如此自問自答。

    會不會我根本不該自導自演什麼失蹤戲碼?會不會乾脆選擇自殺還比較不拖泥帶水?之所以沒有勇氣自殺,會不會只是因為我怕死?如果我只是不肯面對自己的疾病與死亡,並且逃避承受其它活著的人的心情,因而選擇了最沒有負擔的解決方式的話──所謂『為了其它人著想』不過只是一種為了隱蔽自己真心的、既難堪又令人不齒的名義罷了。

    然而,木春為了安慰想法日趨消極的我,總是這麼說──

    「別擔心。你就算死了,肉體也會留下來。」

    「總有一天,你、我、景介三人會一起生活的。」

    鈴鹿。

    人類口中的妖怪一族。

    身為次任首領的她對我弟弟、景介一見鍾情那天所發生的事,至今仍清楚得彷彿歷歷在目。

    還記得那天是寒冬。

    一個美麗的少女,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下雪的院子裡。

    過了兩年後,我又再次與她相逢。這會是巧合嗎?

    替我看診的院長醫生是鈴鹿一族指定的專屬醫師,以及木春那天恰巧來做定期檢查,我想應該都是出自偶然沒錯。

    不過,我會得到不治之症或許就是一種必然吧。包括她聽到我無意識低嘟囔著不想回家後,邀我跟她一起回村落的事情也是。

    無論如何,我總覺得木春她們一族會身懷不可思議的力量,是一種命中注定的必然。

    才短短兩年時間就有了訝異成長的那個少女儘管稚氣未脫,但姿色依舊出眾。

    只要再過三年……不,再過兩年的話,她肯定會搖身一變,長成迷倒眾生的女孩。雖然我沒辦法親眼看到那天的到來,不過我希望弟弟可以代我見證。

    ──在下雪的日子邂逅的公主成長得亭亭玉立,然後前去與男孩重逢。

    這是多麼動人心弦的浪漫故事啊。

    ※

    我呼吸急促地躺臥在病床上的同時,做了個夢。

    我夢到了十年後的未來。

    弟弟景介他變成了帥氣的大男孩。

    或許站在姊姊的角度這麼說並不客觀,不過景介的長相併不算差,個性也很老實。弟弟一臉難為情地和美麗的少女並肩站在一起的畫面,想必一定很溫馨吧。

    而那個時候,我也會在他們的身後守護著兩人。

    木春幫我實現了想在不驚動他人情況下死去的願望,而景介則是我最重要的弟弟。我將變成『腐女』守護著他們倆,繼續存在下去。

    縱使只是行屍走肉我也不介意。

    雖然記憶好像不會被保留的樣子,但那並不重要。

    沒錯。

    在不久的未來將離開這個世上的我──霧澤雅。

    未來會如何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所以我才會有所夢想。

    我懷抱著希望描繪了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幸福的未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31 AM

第一幕 縱然凋謝,仍妍如鬱鬱櫻花

    1

    五月。

    黃金週假期剛結束的學校,整體而言固然瀰漫著一股懶洋洋的氣氛,但還是逐漸回歸了正常的軌道。就連那些上午上課時昏昏欲睡的學生們,也因為受到「自己正和其它同樣穿著制服的人坐在教室裡上課」這種明顯和放假截然不同的氛圍影響,在差不多快到午休的時候,慢慢開始找回了平時校園生活的感覺。儘管口頭上還是「好累喔」、「好煩喔」地發著牢騷,但也算是一種溫馨的現象。

    窩在二年C班教室角落位置的他們自然也不例外。

    「問題就出在不該因為放假就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啦。」

    荒木聰太一邊狼吞虎嚥地把便當盒角落剩下的白飯扒進嘴裡,一邊露出得意的表情如此說道。

    「就是因為有些人缺乏自制力,連白天都在睡懶覺,等到必須回到早起的生活時,自然就會覺得很痛苦。今天這種要死不活的模樣,就是過著那種隨塔摩利的笑容一起起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價啦。」(這裡是藉日本知名藝人塔摩利主持的午間節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來引申睡到中午的意思。)

    「那荒木你自己放假的時候又是幾點起床?」

    宮川英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咬著麵包,高高揚起一邊的眉角。

    「你自己看起來就是那種放假會過日夜顛倒生活的標準典型啊。對不對,景介?」

    霧澤景介點頭表示贊同。

    「一點也沒錯。」

    「啥?你們這兩個傢伙,別看扁我了。」

    荒木「哼」地露出了狂傲的笑容。

    「長年受睡眠不足折磨的我,最近終於開發出了新必殺技呢。也就是說,只要假期最後第二天的晚上別睡覺就可以了。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整晚熬夜瘋狂打電動,打到最後一天傍晚讓自己撐不下去陷入昏睡,醒來後剛好就是早上了。這招如何?非常完美對吧!」

    瞧他得意的。

    「嗚哇啊……」

    相較於荒木那洋洋得意的模樣──

    「好厲害哦,荒木好聰明哦。「

    英則是面無表情,冷冷地隨口敷衍。

    「喂,白痴荒木。」

    景介也向荒木投與同情的視線。

    「可以把你那單純的腦袋分一點給我嗎?還有,可以從早到晚狂打電動不休息的過剩精力也來一點。」

    「說得沒錯,分給我們的話,說不定還能用在比較有意義的方面上。啊,我指的是腦袋不是體力就是了。」

    英也附和景介的說法。

    「況且,就算把生理時鐘調回早上起床又怎樣,上課照打瞌睡的話還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什……宮川,你怎麼會知……」

    「啊,被我猜中啦。果不出我所料。」

    荒木輕輕鬆鬆就被套出話來。

    「我早就知道一定是這樣」

    荒木遠在隔了二班之遠的二年A班,老師在那裡訓斥他的聲音當然不可能連C班也聽得一清二楚,不過很容易就能想像到當時的場面。

    「你啊,知道睡太久的話一樣會很想睡嗎?」

    景介向荒木說道:

    「假設你從傍晚開始睡,那就是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囉。睡那麼久的話,也難怪你白天會打不起精神了。」

    「嘖……你們兩個真不夠意思。」

    荒木貌似懊惱地砸嘴道:

    「虧我還以為自己想出了超妙的點子耶。」

    「……原來你是認真的啊?」

    英的表情從傻眼轉為同情,然後嘆了一口氣。

    「瞧你這麼認真,反倒叫人肅然起敬哪。」

    景介也發表了簡短的感想。

    「霧澤同學?」

    就在這時,背後有人出聲叫了景介。

    「嗯?」

    景介轉頭一看。

    站在後頭的,是一位個頭略高的少女──字森雛子。

    「怎麼了嗎,字森?」

    字森雛子留著一頭栗子色的頭髮,五官娟秀,從今年春天起和景介成了同班同學的他容貌端莊,儼然是俗稱的深閨大小姐。也難怪荒木會像是遭到晴天霹靂一樣正襟危坐。只不過,她那清純的面孔如今卻隱隱約約覆蓋了一層陰霾,面有不安的注視著景介。

    景介先是一愣,然後開口詢問:

    「找我有什麼事?」

    「霧澤同學,那個……」

    字森把雙手放在胸前緊握,鼓起勇氣開口說:

    「我想請問你有關棗同學的事……」

    她眉頭深鎖,彷彿束手無措、心煩意亂似的。

    「她請假沒來上學已經超過半個月了。」

    ──木陰野棗。

    字森跟他是同一個社團的好朋友,也難怪她擔心木陰野一直沒來上學的事。

    字森雛子盯著景介的眼睛,表情寫滿了疑惑。

    「你知不知道原因?」

    所以,景介露出了苦笑。

    「這問題為什麼跑來問我?」

    「霧澤同學,你跟棗同學不是感情很好嗎?」

    「再好也沒她跟你那麼好啦。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景介聳肩表示:

    「那野田有說什麼嗎?」

    野田是木陰野班上的級任導師。

    「嗯。老師說棗同學因為家庭因素,暫時跟學校請假。」

    「既然有跟學校請假,就沒啥好擔心的吧?」

    「可是……她都不接手機。會是父母生病嗎?如果是的話……」

    「我也不清楚。」

    景介搖搖頭,打斷了字森的話。

    「既然她沒跟你聯絡,應該是有她的原因吧?例如不希望讓你擔心,或者跟爸媽出去旅行之類的。」

    「真的是這樣嗎?」

    「你不要太鑽牛角尖啦。等她家裡的事處理完,自然又會出來了。」

    「問題是她愈來愈跟不上學校的進度了……」

    「跟不上,你到時候再教她不就得了嗎?」

    字森稍微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頭說了聲「也對」表示接受後,轉身離開了。不過看得出她心中的不安仍未能抹除,表情依舊愁眉不展。

    「……喂,黑心眼鏡仔。」

    當景介目送字森的背影離去並且吁了口氣的同時,荒木突然從旁打了個岔。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勁?」

    「我怎麼了?」

    「你對那個大正妹的態度也太冷漠了吧?

    「有嗎?景介他平時就是這幅死樣子了啊。「英見怪不怪似的說道,不過荒木依然無法釋懷。

    「不過,這傢伙的嘴巴、態度還有脾氣,的確有口皆碑的差勁。」

    「要你管那麼多,白痴。」

    「問題是啊……」

    荒木沒理會景介的趁亂嗆聲,而是像在盤問一樣,定定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最近的你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啊?」

    「『啊?』個頭啦。我說你最近好像怪怪的。」

    景介皺起了眉頭。

    「我哪裡變了?你說的沒錯,我這張賤嘴和欠打的態度都是天生的,那有什麼好奇怪的……」

    景介的聲音略顯激動,語氣中帶有抗議的意味。

    然而荒木並未把景介的激動放在心上。

    「我又不是指那種地方。無關你的賤嘴和欠揍態度。該怎麼說呢?唉呦,我也不太會講啦。」

    荒木一邊傷腦筋地搔頭,一邊「嗯~」地低聲沉吟,然後開口說:

    「不光只是剛才對那正妹的態度。還有午休時,放學之後也是……總之整體而言就是怪怪的。表面上看起來確實是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沒錯啦,不過還是感覺得出你變了。」

    景介稍稍伏下了視線。

    「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啊?說到這個,之前你跟學校請了三天假,是不是跟這事情有關?」

    「喂──白痴荒木。」

    不過──等他重新抬起臉來時,嘴角已漾起了微笑。

    「你怎麼這麼親切啊,明天太陽該不會打西邊出來吧。你這麼關心我,感覺很噁心耶。「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喔,噁心是什麼意思?臭小子!「

    景介用像是在拌嘴,又像是在笑罵的方式表達了心中的感謝。

    「我很好啦。沒有哪裡特別不對。是你太敏感了。」

    並在表面上故作平靜。

    荒木嘟囔了聲「是嗎?」之後便陷入緘默。

    英則是視線飄忽不定地看著半空,不發一語。

    所以景介只是淺淺一笑,然後有些刻意的向兩人聳聳肩膀。

    之後──

    荒木和英再也沒談關於景介態度的問題,風平浪靜的下午過去了,一轉眼就到了放學的時間。

    景介家附近沒有其它同校的同齡學生,因此從一年級起,他就沒有特地跟誰一起回家的習慣。只有偶爾興致來的時候,才會跟英和其它班上同學留下來打屁閒聊。不過這陣子他也不再留下來跟同學說笑了。

    跟朋友打聲招呼告別後,景介快步離開了校舍。

    看似感情很好的女生小團體、準備去參加社團活動的男學生們、並肩走在一起的男女朋友;熟識的臉孔、陌生的臉孔,一路上和各式各樣的集團擦肩而過,景介的返家之路卻是孤獨一人。畢竟從升上高中以來,他每天都是一個人回家,因此景介對這件事本身並未懷有任何感慨,也不覺得寂寞。不過,不對……應該說正因為如此,放學一個人回家,更是帶給景介一種莫可奈何的空虛。

    景介很清楚那個理由是什麼,只是他不願去多想。像個停止思考的機械一樣過著日常生活──這就是景介當下的願望以及生存方式。

    在那件事發生之後,約莫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木春為了景介在鈴鹿一族所掀起的叛亂。

    被捲入事件無辜死亡的木陰野的雙親。變成了棺奈的姊姊──雅。

    以及秋津依紗子。

    在殺了依紗子後,整個人陷入失魂落魄狀態的景介被人送回家裡,從此他逃離了一切。午休跟字森雛子說的是事實,景介真的不清楚木陰野棗的現況。不光是木陰野,型羽、檻江、夭、通夜子、還有那傢伙。這些人現在怎麼了,景介也統統沒有消息。

    照理說她們應該是接受了『聖』的安排,在安全無虞的地方落腳。不過,也不排除她們早已全部都遭到木春殺害的可能。不,那倒不至於。否則長大成人的木春應該會找上門來才對。

    所以──我不需要再採取任何行動了。

    假使木春那方獲勝,她自然會找上門。如果獲勝的是另一方的話,那就是繼續維持現狀。雙方之間已經不存在讓景介的想法和行動介入的餘地了。

    景介是這麼以為的。

    正確而言,他只能強迫自己這麼想了。

    荒木今天一語道破了事實。景介很佩服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變化。

    真是麻煩的傢伙。平時看起來像是個有些傻裡傻氣的笨蛋,有時直覺卻又敏銳的嚇人,這種人最令人頭疼了。平心而論,英那傢伙搞不好也只是佯裝沒有發現而已……看來我交到了深藏不露的朋友哪,居然偏偏在這種時候發揮那敏銳的直覺……

    「『有點怪怪的』……嗎?」

    也難怪會被這麼說了,因為現在的景介形同一具沒有靈魂的臭皮囊。

    懷抱著滿腔的空虛,讓日常生活麻痺自己,每天放空腦袋過日子。內心已經空洞無比,毫無生氣。他不允許自己做個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教自己當個行屍走肉,他的精神會無法撐下去。只要把精神用在扮演一如既往的自己、扮演自己想像中的『黑心眼鏡仔』,並且切斷和其它事物的關聯的話,起碼勉強還可以活下去。

    把感情掩藏起來,然後扼殺。

    現在的自己簡直是以前那個人的翻版──這念頭才一浮現,景介旋即將它逐出了腦海。

    之所以會突然產生這樣的念頭,是因為現在行經的公園旁道路,正是自己跟她第一次碰面的地點嗎?或者是因為──

    ──眼角餘光瞥見她彷彿在等待某人現身般,靜靜佇立在那兒的緣故呢?

    「……啊。」

    她身穿白州高校的制服。

    看似只有國中生年紀的嬌小個頭和稚氣容貌。乍看之下彷彿放空了腦袋般的無神表情。不過在認出景介的瞬間,她攢眉蹙額,露出了一副有如苦惱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表情。

    檻江開口了:

    「景介。」

    闊別半個月的再會。

    景介花了三十秒才擠出回話。

    「……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麼?」

    檻江沒有答腔。

    只是緩緩地離開背靠的鐵絲網,走向景介。

    「景介。」

    她再一次呼喚了景介的名字。彷彿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認得其它字眼似的。

    又像是除了呼喊名字之外,她也不知自己還能怎麼辦。

    「……你……」

    所以景介疏通淤塞的心房,勉為其難地擠出話題。

    「跑出來在這種地方逗留沒關係嗎?」

    「不。」

    檻江搖了搖頭。

    「是我硬拜託砂姬放我出來的。」

    景介發現,自己好像和她那張臉,還有那雙向上注視的眼睛已經分開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千頭萬緒在無意間化成了種種疑問湧上心頭。

    木陰野她現在過得如何?連跟她最後一次的對話內容是什麼,景介都忘了。她有走出雙親死亡的打擊,重新振作起來嗎?

    還有型羽,那個傲慢的小孩子。記得半個月前和她分開的那個晚上,她不知何故在哭鬧著。直到現在,還是不懂她哭哭啼啼的理由為何。

    還有那傢伙。那傢伙她──

    現在狀況有了變化嗎?和木春等繁榮派之間的鬥爭呢?

    景介最終還是未能把內心底所萌生的疑問問出口。

    不可以問,不可以扯上關聯,我已經是──局外人了。

    見景介抿著嘴唇別開視線悶不吭聲,檻江也低頭不語。

    無言的沉默持續了一陣子。

    景介半天想不出該說什麼,只是怔怔地杵在原地。

    「……那個,景介。」

    相對的,檻江在隔了半晌之後怯生生地開口了。

    「對不起。」

    「咦……?」

    道歉。

    聽在景介的耳裡感覺好不錯愕。不過檻江似乎早有了準備。

    「我都沒有發現。我一直……不知道她就是雅姊姊。」

    或許先前的沉默是為了要下定決心吧。一旦拿出勇氣開口後,檻江的聲音就沒有一絲猶豫,而且清楚,真摯。

    「我如果能早點發現的話,就不會害景介傷心難過了。所以……」

    雅。

    景介的姊姊。檻江以前的朋友。也就是現在的棺奈。

    這時,景介總算參透檻江今天跑來跟自己見面的理由。

    她應該是在那晚事情發生後,便一直受到罪惡感的譴責吧。

    倘若棺奈就是霧澤雅的事實能早點水落石出,檻江能及早發現的話,或許也不會拖至最後一刻才知道木春是幕後主謀。

    所以她才會懊惱不已。

    對於那晚的結果,以及景介更是如此。

    「雅姊姊明明就近在眼前。而我卻不能為景介……」

    然而。

    沒錯,然而──

    「不是的、不是的……檻江學姐。」

    景介並不會因為她的懊惱與道歉,就能獲得救贖與治癒。

    「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好不容易說出口的話語,卻像是在答非所問,但景介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說詞。

    姊姊的事責任並不在她身上,而且景介也完全不想怪罪任何人。

    因為,最該發現棺奈就是姊姊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反倒是只有隔著牆壁聽過聲音的檻江絲毫沒有因此自責的理由。畢竟她的嗓音和說話方式都和生前判若兩人,沒道理認得出來。

    那是霧澤景介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其它人。

    對。

    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

    追根究柢,木春會策劃叛亂,都是因為遇上了我的關係。

    村子遭到放火、眾多一族死於非命,以及木陰野雙親的枉死,所有的不幸都可以歸結於那場相遇。姊姊之所以會消失不見,很有可能是因為被木春強行帶走。假如霧澤雅不是霧澤景介的姊姊,或許她就不會失蹤了。身為始作俑者的我,究竟有什麼資格可以怪罪別人?

    況且,一旦把責任推卸給別人將落得何種下場,景介早已親身體驗過。結果只會導致更多的犧牲者產生。

    ……就像秋津依紗子一樣。所以景介才會把自己封閉起來。

    他決定掏空所有記憶,和一切事物保持距離,像個冰冷的機械一樣過著平凡生活。他完全沒有想享受這種生活的意思,殺人凶手是不被允許享受人生的。

    「檻江學姐,你不必感到內疚。」

    景介笑了,就像這陣子在學校應付其它人一樣,露出了沒有感情的空洞笑容。

    「……景介?」

    這回換檻江感到困惑,她的臉上明顯寫著「為何這麼說」。

    景介沒有說明。

    「我倒希望你能反過來恨我。這樣的話……」

    我就能嘗到痛苦了。

    借此──折磨自己。

    景介瞥了檻江一眼,撂下一句「再見」後便舉步離開。

    即使經過檻江的身旁,她仍然一動也不動,似乎怔住了。

    景介加快了腳步。

    為了早一刻擺脫檻江停留在自己背上的視線,他愈走愈快。

    幸好檻江沒有追來。原因到底是她提不起勇氣追上來?或者是因為自己被她給徹底瞧不起了?景介在心中默默祈禱原因是後者,並在回到家後,一如既往地前往自己的房間。

    因為母親人在廚房,所以景介只開了條門縫打聲招呼。父親兀自躺在沙發上頭也不回,只應了聲「你回來啦」。可能是因為不用上班的關係,看似懶洋洋的。

    所幸浮木都沒察覺景介的異狀。因為要是被雙親發現並且追究起來,景介就算撕破嘴也不敢跟他們說明發生什麼狀況。

    而且,這半個月來景介過著一如模範高中生的生活。不在外逗留,也不在外頭過夜,放學後便直接回家。一改前陣子沉溺在跟女朋友之類的人打混玩樂的墮落,看在父母眼中應該也不失為是件可喜可賀的事。

    家中兩老之所以並未多做表示,或許是因為誤以為景介跟那個女朋友發生了什麼不愉快也說不定。不過尷尬的是,也不能說這樣的猜測完全跟事實不符,想到這裡景介不禁苦笑。

    景介在晚餐時間用餐,並於洗澡後又縮回自己的臥房。他跟一般青春期高中男生沒兩樣,沒有興趣陪父母在客廳享天倫之樂。父母可能也以為景介是回房間寫功課了吧。然而,實際上他只是無所事事的窩在房間裡虛度光陰而已。

    只不過,今天似乎天不從人願。

    晚上九點過後。

    當景介坐在書桌前面對絲毫沒有進展跡象的作業發呆時,手機隨著振動發出了鈴響。

    光是聽到來電鈴聲,景介就嚇得差點心跳停止。

    是門戶樂團(TheDoors)的『LightMyFire'。

    當這首設定為特定群組專用的曲子響起時,表示電話是跟一族有關的人打來的。

    「……」

    景介屏住呼吸,透過液晶螢幕查看是誰打來的。

    實際上,到底該接或不接,令景介十分迷惘。

    我不想跟她講話。我害怕聽見她的聲音。就連她打這通電話來的意圖是什麼,景介也不願去想像。

    乾脆直接關掉電源吧,這樣就可以逃避面對,可以置若罔聞。

    ──我該如何是好?

    景介遲疑了整整十五秒左右,鈴聲依然響個不停,沒有安靜下來的徵兆。於是景介拿起手機,顫抖地按下了通話鍵。

    連「喂?」這麼簡單的招呼,景介也說不出口。

    反倒是話筒的另一頭率先傳來了聲音。

    『霧澤嗎?』

    不曉得是憤怒,還是另一種更為負面陰沉的情感。至少聽得出來那並非是心情很好的聲音──木陰野棗以這般語調開口問道。

    「……嗯。」

    景介擠出聲音答腔,除此之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什麼「找我幹嘛」或「後來怎麼了」等這種噓寒問暖的問候,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因為木陰野的家人幾乎形同是被景介害死的。

    景介簡短的應聲後,電話另一頭的木陰野似乎深吸了一口氣。

    頓了半晌,她單刀直入地問了:

    『檻江學姐今天去見你了吧?』

    「嗯。」

    今天她會突然打電話來,是因為這件事的關係嗎?

    看來她應該是打來痛罵我的,躁動的心跳和爬滿背部的緊張感,使身體變得僵硬、不聽使喚。假如我可以就這樣掛斷電話,那不知會有多麼輕鬆。當然,自己沒有掛斷電話的資格。就算木陰野真的動手殺了我,我也無法怪罪他人。

    啊啊──如果她是放話來殺我的話,我反倒有解脫的感覺呢。

    只是,天底下不可能會有那種便宜行事的贖罪。

    木陰野開口說:

    『檻江學姐她回來以後就哭個不停。』

    「……她哭了?」

    『她只是一直哭著說她沒有用。』

    從那輕描淡寫的語氣中,難以捉摸到任何感情。

    彷彿只是在交代一件事情的經過般,沒有任何抑揚頓挫。

    『所以我安慰她,不是檻江學姐的問題。』

    景介絲毫沒有插嘴的餘地。

    感覺上對方似乎也不期待景介會有什麼回應。

    彷彿只是拚命洋裝冷靜,把想說、該說的話一股腦兒給說出來似的。

    即使如此,語氣中所夾帶的激動卻還是一點一滴的慢慢增強。

    『然後我也告訴她,我想我們一樣都很沒用……就算今天去找你的人是枯葉,結局也不會改變。因為我們都是鈴鹿一族的人,就是使你現在原地踏步的最直接主因。你對我們懷有罪惡感。所以,不管我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不是的,我……」

    否定的言詞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我啊。』

    然而,木陰野打斷了景介的話,突然扭轉氣息。

    從原先扼殺感情的壓抑,轉變成一種溫柔的氛圍。

    『無論霧澤你做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沒有意見。畢竟我沒有權利指導你該怎麼做,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哪怕你決定再也不願跟我們見面的話,我覺得那也未嘗不可。』

    不,不對。

    不是只有溫柔而已。

    『可是……可是啊,霧澤。』

    柔情中開始悄悄的豎起了鋒利的尖刺。

    『我的父母……爸爸和媽媽都死了。』

    在尖刺和啜泣之中,又包藏著悲痛。

    『我不會怪罪你。我不希望自己跟你這個朋友說這種話。但是──』

    然後突破悲痛,一舉刺進景介的胸膛──

    『知道嗎,霧澤。如果你就這麼作繭自縛的話,我是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這並不代表我打算對你報復,可是……就算這輩子我們再也不會碰面……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那就好似一把溫柔的刀子。

    「木陰……野……。」

    『打開電源。』

    木陰野吸了吸鼻子的同時,又再次改變了嗓音。

    『我能說的只有這個。如果這樣也沒有用,我想多說無益。』

    ──打開電源?

    景介沒來得及詢問那是什麼意思。

    電話無預警地遭到掛斷,自始至終,景介幾乎都沒開口說到什麼話。這場單方面的對話就在沒有互動的情況下結束了,只留下蔓延了整個房間的寂靜。

    即使如此,景介內心卻連感受那股靜寂的餘裕也沒有。

    他甚至忘記呼吸這回事,喧騷的鼓動聲在腦海裡嗡嗡作響。景介沒發現那其實是體內血液循環的聲音,只是咬牙切齒。

    開什麼玩笑,他暗地咒罵。

    他咒罵的是木陰野嗎?或是自己?亦或某種人稱命運或宿命,憑人類的智慧所無法掌握的力量?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打開電源。

    其實沒有「沒來得及詢問意思」這一回事。那不過只是另一個用來逃避面對現實的藉口。

    木陰野指的是什麼──那個答案景介早已瞭然於心。

    ──電源。

    在收下的當初,因為提不起勇氣,始終沒能打開它。

    隨著時光流轉,開始有了不如就這樣放著別碰也好的念頭。事到如今,就算打開來看也無濟於事。

    後來,受到感情轉移到枯葉身上的影響,景介也半刻意地採取疏遠的態度。為了思考自己的將來,也深怕受到過去的束縛。

    這一切全都看在木陰野的眼裡嗎?答案想必是肯定的。要不然,她也不會在那一天把那個女孩的心情轉告給景介知道,今天也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也不知道自己就這麼僵在書桌前有多久的時間。

    片刻,景介在分不清楚自己是感到緊張或害怕的混亂心情下,緩緩動起指頭、胳臂。身體與內心因矛盾所發出的磨合聲化成了痛苦攻擊著景介。逃避是絕對不會被允許,也不會被赦免的。

    ──就算死了也是一樣。

    景介轉開書桌最上面一格上鎖抽屜的鎖,將它拉開。

    抽屜裡面。

    有個被日記和其它貴重物品所淹沒,彷彿在長眠、受到森嚴保護,收藏的好好的東西。

    景介拿出了灰原吉乃的手機。

    2

    兩個多月沒打開電源的手機一開機,螢幕上立刻湧出大量的未接來電和語音留言通知。打給這隻手機的,幾乎都是一支以『家』之名登記在電話簿裡的電話號碼。

    第二多的號碼則是『媽媽』。再來是『爸爸』。另外還有未登錄的號碼──應該是警察吧。

    景介忍不住想別開目光。

    他回想起姊姊鬧失蹤時,父母不厭其煩地狂打電話的畫面。還記得,當時一次也沒有撥通,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不過也沒聽說有在哪個地方找到姊姊遺失的手機。不曉得父母是否已經幫姊姊將那支號碼辦理解約了。

    在灰原的手機螢幕上還可以看見顯示收訊狀態的天線圖示。

    這表示目前契約尚未解除。

    所以現在景介開機查看的時候,也很有可能會有電話打進來。但景介管不了那麼多,也沒打開語音留言聽取內容,因為他覺得那裡是不容自己冒犯的角落。灰原的父母還活著。他們活著,並且相信灰原還活在世上。假如擅自聽取了語音留言,這樣的行徑就好比把他們的期望和心願踐踏在腳底下一樣。

    景介無視來電履歷,首先打開信箱。

    從時間最早的那封信開始依序讀起。

    信箱裡面的簡訊幾乎都是尾上梨梨子寄來的。

    內容多半是些閒話家常。

    例如今天的功課不知怎麼解決、可不可以幫忙錄影電視節目等等。

    從日起來看,都是將近三年前寄的簡訊。原來,已經過三年那麼久了。

    光是看到日期,景介便喘不過氣來。

    當年國中時代的回憶在腦海浮現。

    臉上總是面帶笑容的尾上,一旁則是一點都不引人注目的灰原。或許她們兩人相處在一起的光景,讓當年的自己從中得到了一種類似安心感的感覺也說不定──景介心想。

    景介粗略地翻閱簡訊,翻著翻著忽然停止了動作。

    日期是三年前的八月。

    簡訊標題『Re:拉近阿景和吉乃距離的作戰概要』。

    心臟──倏地猛烈抽動了一下。

    景介查看了內容。從寄件者尾上起頭的第一封看起。

    所謂的作戰,就是尾上約灰原去圖書館,等著和組員一起去圖書館解決暑假作業的景介到來,製造出偶然相遇的場面。埋伏成功後再攔截景介,三人一起去喝茶或幹嘛之類的。

    手法相當稚拙,感覺像是連小學生也想得出來的簡陋計畫。

    然而景介卻沒印象她們有實行過這個作戰。因為──

    相隔沒幾天。

    灰原寄簡訊給尾上。

    標題是『你怎麼了?』,內容是『睡過頭了嗎?時間快趕不及了喔。』

    再下一封則是以『請聯絡』為題,內文只簡短地寫了句『我很擔心』。

    對了。

    恐怕是──作戰還沒來得及執行,尾上梨梨子鬧失蹤的事件就先曝了光吧。

    從這天起,尾上便再也沒有寄過一封簡訊。相反地,灰原寄給尾上的簡訊一口氣暴增為好幾十封,可以想見電話她一定也是一通又一通反覆地打。

    心在隱隱作痛。

    那股痛楚隨著心跳開始一起大力脈動。

    只不過,景介也只有在這個階段還能感受到心痛與悲傷。

    尾上失蹤約莫一年後,灰原手機的寄件匣有了變化。

    裡面開始出現許多沒有設定收件人的未寄出簡訊。

    那一連串的內容,是想寄也寄不出去──不對,是明知寄不出去卻仍一封封打出來的簡訊。

    第一封未寄出的簡訊標題是『你好嗎?』

    給梨梨。

    你過得還好嗎?

    我馬上就要參加高中入學考了。

    少了梨梨的日子雖然很寂寞難受,可是我會努力加油的。

    我有很認真地在準備考試。希望可以跟那個人考上同一所高中。

    景介旋即領悟了意思。

    這是近況報告。

    相信尾上平安無事的灰原寫給她的簡訊。

    沒記錯的話,尾上梨梨子的手機在她失蹤後沒幾天就被人發現掉在路邊而且故障了。即便如此──灰原仍舊相信總有一天她會跟自己聯絡。近況報告每個禮拜定期會有一封。

    景介打開下一封簡訊。標題是『我考上了!』

    給梨梨。我考上白州高中了喔…那個人好像也考上了。

    入春後又能上同一所高中了,我好高興。

    坦白說,如果梨梨也能一起的話,那就更好了……

    可是,我要戒悼哭訴的習慣。

    因為我希望能在梨梨回來前,讓自己變得更堅強。

    至少,得堅強到敢跟霧澤同學說話的程度吧。

    不然等到梨梨回來後,我又要給你添麻煩了。

    如果能眼霧澤同學同班不知該有多好。梨梨也要幫我祈禱喔。

    這樣的願望應該還不算貪心吧?

    眼前的視野……變成了模糊一片。彷彿有股力量在推動自己似地,景介依序往下翻閱簡訊。

    在接連讀了幾封簡訊後,一封題名為『太好了!』的簡訊吸引了他的目光。

    今天霧澤同學主動找我講話。

    他來跟我借作業。

    可是我覺得我的字很醜,根本不能見人。讓我緊張得要命,所以沒踉他講到什麼話。

    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霧澤同學,對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開心。

    能像這樣在同一間教室相處,然後偶爾可以交談個幾句,我就心滿意足了。

    雖然梨梨可能會說這樣太容易滿足了……

    可是,今天一整天我真的幸福得不得了喔。

    可是、可是、可是。

    簡訊中頻繁出現的『可是』,代表她固然不滿意自己的行動,一方面又對自己的心情抱持肯定的態度。

    這就是對人際關係始終缺乏自信的她所懷有的堅強意志。

    不久﹒簡訊的日期進入夏季,接著秋去冬來,一年過去了。

    灰原詳盡地向尾上報告近況。

    平日生活的芝麻小事。

    對於自己交不到朋友的煩惱。

    突然有不認識的學長向自己告白。

    拒絕告白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唯獨有一件事她沒寫進裡面。

    因為婉拒學長的告白而發生的那件事──灰原卻隻字未提。

    是在逞強嗎?還是因為不想讓尾上操煩、擔心?

    然而,她的近況報告從初冬附近開始慢慢地帶有陰鬱的氣息。字數也跟著精減了,例如「今天也過得很有精神」和「這個禮拜好無聊喔」這類內容很抽象化的簡訊有增加的趨勢。彷彿在極力隱瞞自己碰上了校園霸凌的事實似的,連看的人都為她感到心痛。

    不過,在這些言不及義的內容中,唯獨提及某個話題灰原會變捋相常饒舌。

    那是開始和景介頻繁交談的時期.

    ──他跟我借作業去抄喔。

    ──他問我最近過得還好嗎。

    ──今天他踉我說了聲早安。

    儘是些雞毛蒜皮之事。

    這些事情連景介木人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她卻寧可跟尾上報告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也不肯提及自己受到欺負的痡苦事實。彷彿說這些細微的瑣事就是她的一切似的。

    彷彿洋洋得意地在跟尾上表示「我有了這些就無所畏懼」似的。

    「……」

    婆娑的淚眼使視野模糊異常。

    要再逐字閱讀已有困難,一股氣息梗在胸口,就連呼吸也無法正常順暢。

    「她這是……怎樣啊。」

    景介泣不成聲,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發出抽抽噎噎的悲鳴。

    字裡行間充斥的是真誠而且專一的感情。

    灰原吉乃對霧澤景介所懷抱的、那隱密又淡淡的情愫。

    既堅定,又無與倫比的美麗──啊啊,如果這樣還稱不上美麗的話.那麼這個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美麗的事物。於是,依序翻閱下來的簡訊日期進入了今年二月,還沒打開來看過的,只剩信箱頂頭那封了。

    時間是今年二月。與前面的簡訊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它曾經寄出去過。

    寄送的目標正是景介的信箱。

    『好的,謝謝你的提醒。霧澤同學回家時也請路上小心。』

    那是最後一天。

    灰原在死去那天的傍晚所傳給景介的簡訊。

    文末微笑的顏文字在跳動。

    顏文字……和尾上互傳簡訊時,灰原也常頻繁使用。不過自從尾上失蹤後就從灰原的簡訊消失,不曾出現在那些未寄送的簡訊裡

    這也證明,灰原在打這封簡訊時,當下的心情有多麼欣喜雀躍。

    景介一如要把內容烙印在眼底似地,一字一字細心反芻,然後關掉了電源。

    闔上蓋子,把手機器抱在胸前。那是只繫著俗氣的粉紅色吊飾,屬於好幾年前的老舊機種。

    灰原吉乃所遺留下來的思念就深藏在這台機器之中。

    如今已經沒有機會響應她的心情,因為她已離開了這個世間。死者是沒有感受的,也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傳達思唸給死者。

    這個事實教景介感到哀怨、悔恨、痛苦。

    ──可是。

    「……嗚!」

    景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宣洩心中的情緒。

    不是這樣的──他忽然念頭一轉。

    灰原吉乃對於景介的感情跟她們明顯不一樣。

    她沒有像木春一樣不惜犧牲他人性命。

    她也沒有像依紗子一樣,試圖控制束縛對方的心。

    她不在乎景介有沒察覺自己的心意,也不強求感情能否修成正果。

    只是單純地喜歡景介。

    把景介當作自己心靈的依靠。

    她的目的不在於獲得回報,也不是想強求什麼,彷彿只是愛上了戀愛這回事般──

    她的心情就這麼消失不見了嗎?

    她的心情就在她死亡的同時被撇棄丟失了嗎?

    「……不對。」

    那個人從一開始就擺出我行我素的態度。

    絲毫不尊重景介的意願,逕自宣言要他成為夫婿,感覺就是個蠻橫不講理的傢伙。

    啊啊──可是。

    那傢伙跟木春和秋津不一樣。

    她曾有過犧牲他人的念頭嗎?

    她可曾千方百計想打壓我的心嗎?

    這類會傷害他人的事她一次也沒有做過。

    ──你真的願意嗎?

    無論是景介在灰原和尾上的墳前下定決心加入兩派的鬥爭時。

    ──所以接下來就是奴家的問題了。

    還是在迷途之家的那晚,她說灰原是她的情敵時。

    ──你慢慢考慮清楚就行了。

    還有和巳代交手後。

    ──重要的是彼此的心情……

    甚至連被班上同學調侃的時候也是一樣──

    彷彿把景介的感情擺在自己的想法前面一樣。

    彷彿她相信自己心意堅定不會有所動搖,接下來端著景介怎麼決定似的。

    那傢伙原本的個性如何,景介並不清楚。

    不過在和景介相遇之後,她所釋出的大量好意、還有好意的表達方式──

    應該是……不對,那肯定是──

    「……可惡。」

    景介拔下眼鏡,用衣服的袖子在臉上亂抹一通。

    擦過臉的袖子濕得教他感到訝異。不過抹去眼淚後的視野清晰無比,甚至有不用戴眼鏡也能看得很清楚的錯覺。

    景介已經迫不及待,等不及明天再行動了。

    他起身離開書桌,從衣櫥裡拿出替換用的衣服。

    3

    話雖如此,時間已過晚上九點,沒辦法大大方方地出門。

    景介打電話給砂姬,指定了會面的時間與場地──十一點半,鄰近的公園。父母平時習慣在十一點上床就寢,景介決定等三十分鐘之後再偷偷溜出家門。

    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半夜離家。

    儘管景介做好了在父母起床前溜回家的打算,不過為求慎重起見,離家前他悄悄招下一張『太早起床睡不著覺,我去趟超商』的紙條放在客廳。如此一來,就錞萬一太晚回家,父母應該也只會嘮叨個幾句就不再計較。

    前來公園迎接景介的,是一輛漆黑的轎車。

    「感覺好像漫畫情節一樣。」就在景介一邊咂舌一邊如此心想時,橫停在他面前的車子搖下了車窗,從駕駛席露面的,是一個看似很有紳士氣質的五十多歲男性。

    「請上車。」

    對方連名字也沒確認便請景介入座﹒景介也乖乖照辦了

    發車前,司機遞了條眼罩。

    「請把這個戴好。」

    景介猜想這麼做的目的應該是為了避免洩漏所在地的位置,只不過,萬萬沒想到迎連自己也不被信任。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畢竟景介有逃避的前科在身,而且又是一連串事件的核心人物。砂姬大概也是顧慮到他變節加入木春陣營的可能。

    於是景介順從地蒙上眼罩,榙車一路搖搖晃晃,整趟路程感覺約長達數十分鐘。

    「我們到了。」

    得知抵達後,景介取下眼罩一瞧,發現車子駛進了一座地下停車場。

    下車後,看得出停車場面積頗為寬廣。從大小來看,這裡應該是某處的高級豪宅。不過,景介不想因為頻繁東張西望而使自己顯得形跡可疑,因此他儘可能地保持堂堂正正的態度。

    景介把視線投向眼前那座停車場附設的電梯。

    一如事先配合好般,電梯門在同時打開。

    身穿黑色和服的高挑女性,臉上掛著銳利的視線。

    她就是『聖』的當家──砂姬。

    只見她緩緩緩走到景界面前站定,以帶著怒意的目光瞪視著他。

    「……其真虧你還有臉敢找上門來哪。」

    砂姬的聲音裡明顯夾帶著殺氣。

    「我無話可說。」

    景介差點被那股氣勢給震懾,雙腿僵硬不聽使喚。實際上,他一直沒有停止緊張過。

    不過,面對這個視線是景介應盡的義務。

    在這近半個月的時間,景介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對自己的命運,現在他必須負起那個責任。無意義說再多,也只是自討沒趣罷了。

    「來這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面。」

    景介毫不遲疑地回答了簡短的問題。

    「請讓我跟她們……不,讓我跟她見面。」

    「如果我拒絕呢?」

    「在成功見到面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即便砂姬態度強硬、毫不保留情面,景介仍不因此退縮。

    「別以為找不敢在這裡扭斷你的脖子。」

    「如果你無法原諒我,等我跟那傢伙見了面之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沉默。

    隔了半晌,砂姬緩緩地長嘆了-囗氣。

    「……霧澤景介。」

    她伏下眼簾。

    此時,從她的身上已感受不到憤怒與殺氣。

    「其實我也很清楚……罪不在你。鈴鹿的矜持是不會允許諉罪於你這種行為的。我深感抱歉,還有──」

    取而代之,她向景介致上了一如在苛責自己般的歉意.還有──

    「歡迎你來。謝謝你,女婿大人。」以大人對小孩的態度而言,這可說是非常坦率的謝詞。

    「隨我來。」

    「……好的。」

    景介隨著背過身子的砂姬一同搭進電梯。

    自動門關上。因為是自家用的小型電梯,即俓便只有兩人搭乘仍顯得擁擠。

    兩人的距離之近令景介感到緊張。這時,砂姬背對著他開囗說道:

    「不好意思,回程也能麻煩你戴上眼罩嗎?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不過……」

    「我不介意。戒備就是要森嚴一點才放心。」

    這跟景介的身份到底是敵是友無關,純粹是愈少人知道這個場所愈安全。

    電梯從地下室抵達二樓後,停止了移動。

    景介換上拖鞋,隨砂姬來到分不出是起居室或者客房的五坪大房間。

    砂姬交代他坐在沙發等待。景介坐下後,砂姬離開了房間。

    景介在此只獨處不到十秒的時間。

    首先進入房裡的──

    「……霧澤。」

    是一名把頭髮綁在腦後的高個子少女。

    「唷……木陰野。」

    感覺她似乎消瘦了些。這也難怪。畢竟她雙親被殺也才經過半個月的時間。

    木陰野朝站起身的景介緩緩走近,有別於先前打電話來時的態度,她臉上掛著一抹淺笑。不對──那是半哭半笑。一雙眼睛紅通通的,眼眶還噙著淚水。

    她在景介的面前停下了腳步。

    「霧澤。」說話帶著哭音的她,把手放在景介的胸膛上。

    「我打開電源了。」

    景介向那個帶有詢間意味的視線回答。

    「效果立竿見影,謝謝你了。還有……喔,不對。」

    原本來到嘴邊的那句「對不起」又被吞進了喉嚨。

    我不可以跟她道歉,景介心想。

    木陰野的雙親慘遭殺害確實是景介造成的錯。

    但道歉並非正確的行動。他覺得那不是正確的。

    「總之,謝謝你。托你的福,我才有辦法振作起來。每次都要你幫忙拉我一把。」

    「……我啊。」

    只見木陰野露出分不清楚是哭是笑、還是憤怒的表情。

    「聽到你來的消息時,我本來打算見到你先賞一拳再說的。爸媽的死我到現在還沒能整理好心情,今後到底該如何是好也沒有頭緒。當然我知道問題不能怪你,可是……我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宣洩自己的情緒。」

    儘管囗頭上這麼說,木陰野還是搖搖頭,嘴角勾出了一道弧形。

    然後她那放在景介胸膛的手揪緊了他的上衣。

    「不過,一旦看到你的臉後……與其揍你一頓,我更想抱緊你了。」

    「……真好奇哪邊會比較痛呢。」

    「不要開那種無聊的玩笑啦。聽到女孩子這麼說,你應該要高興才對。」

    話雖如此,木陰野並未實際採取行動。

    就景介所認識的木陰野──絕不是那種會隨便跟不喜歡的男生抱來抱去的女生。

    「你如果是女的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顧慮一些有的沒的。」

    「我才希望你是男的呢,坦白說我也忍不住想抱你好嗎?」

    到底該如何跟這個幫助自己想起重要事情的朋友表示謝意才好?

    「算了,反正跟你擁抱不是我的工作。」

    木陰野拭去淚水,露出俏皮的笑容。

    「你今天來,應該有做好心理準備吧?」

    「那當然。」

    景介點點頭。

    「只是,做好心理準備也不見得就有什麼幫助就是了。」

    「你有那份心就夠了。」

    木陰野放掉景介的衣服,往後退開一步。

    「檻江學姊和型羽也很想見你,不過稍後再讓她們跟你見面吧。首先……」

    木陰野沒有把話說完。

    只見她身子一轉,朝剛才砂姬所離開的房門走去。

    「總之,謝謝你。」

    木陰野手握門把,轉頭回望景介。

    「最後你選擇了我們──單是這樣,就可以讓所有舊帳一筆勾銷了。」

    留下這句話後,她離開了客房。

    景介默默地目送那個離去的背影。

    然後,有如一進一出般──

    一名少女緩緩從木陰野沒有關上的那扇門後現身。

    感覺上次跟這傢伙見面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景介心想。

    長長的黑色直髮。

    外面裹著藍色和服的修長四肢。

    她也跟木陰野一樣,身形多少消瘦了些。

    不但面容憔悴,表情也很僵硬。大概是在緊張吧。

    不過,即便如此。闊別半個月與她重逢,仍令景介心情激動。

    穿過房門的少女──枯葉在門口佇足。

    她垂低頭,一動也不動。

    一如苦惱著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似地,只是不停重複著吸氣和吐氣。

    景介也好不到哪去,同樣擠不出半句話來。

    兩人最後一起行動是在和供子交戰的那晚。木春於稍後現身並揭露事件的真相,徹底擊潰了枯葉的信念。後來景介非但沒有安慰她、鼓勵她,甚至沒有陪伴在她的身旁。對於如此窩囊、沒有擔當的自己,景介突然開始感到火大起來。

    不只是身為本家次任首領的立場,還有一肩扛起鈴鹿未來的矜持,甚至連情同家人的棺奈──這傢伙在一夕之間頓失了所有依靠。

    個性倔強不服輸的另一面,卻是脆弱得彷彿不堪一擊般的內心。

    這半個月來的時間,不曉得她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度過的呢?

    「枮葉。」

    「景介。」

    景介情不自禁地出聲呼喚的同時,枯葉也喊了他的名字。

    「啊……」

    「怎麼?」

    「不,還是你先說吧。」

    感覺好像在相親一樣,景介差點失笑。

    不過枯葉神情嚴肅,很難轉變成兩人相視而笑的輕鬆氣氛。景介噤聲禮讓枯葉優先發言。

    等了一會兒,枯葉一如下定決心般開囗了:

    「那個……後來奴家思考過了。」

    彷彿心中有所疙瘩似的。

    「奴家再也不是首領,自詡首領的意義也已失去。然而,鈴鹿一族很有可能會毀在現任首領……姊姊大人的手中。」

    那語氣就像是在懺侮般。

    「雖然棗、檻江、型羽、砂姬夫人都表明願意追隨奴家……但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奴家也很茫然,也不知道當下又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才是恰當的。如果身為首領的姊姊大人目的是消滅鈴鹿一族的話,奴家是否該聽從她的決定?畢竟本家的次女本該輔助首領,成為首領的影子。按照規矩,奴家或許不該反抗才是。況且………現在連步摘都成了姊姊大人的左右手。」

    宛如在吐露內心的疑慮與猶豫一樣。

    「……可是……「

    枯葉低著頭說道。

    「可是,臣服姊姊大人的領導,也就表示奴家必須把棗和型羽等殘存下來的一族交出去。奴家不介自己是死是活。如果能治好姊姊大人的疾病,即便賠上性命奴家亦甘之若飴。可是……真的可以連其它人的性命也一併賠上嗎?」

    景介的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種既視感。

    一而再再而三出現的『可是』。

    簡直就跟幾個小時前所讀過的那傢伙的簡訊如出一轍。

    「你的事棈也是一樣……畢竟,你是姊姊大人一見鍾情的對象。想必你在葒年時代時應該有跟姊姊大人做了約定吧。既然如此,奴家也只能斷然死心,捨棄對你的感情才是。」

    灰原過去一再重複的『可是』。

    枯葉現在不停重複的『可是』。

    兩者都是否定自己意志、缺乏自信的表現。

    「可是……」

    然而。

    另一方面──

    「即便知道你是姊姊大人的心上人……即便知道奴家必須有自知之明。」

    卻也是一種隱藏在缺乏自信的外皮底下,真實不虛假的──

    「怎麼辦……奴家就是喜歡你。」

    真實不虛假的──強韌意念。

    不知不覺間,枯葉流下了淚水。

    「辦不到……」

    她的頭搖了又搖。

    「奴家……辦不到。奴家無法割捨這份感情。」

    換作是灰原的話,應該是不會說這種話的吧?

    哪怕喜歡的對象跟其它人成了眷屬,她大概也不會輕易說出失戀的傷痛。

    但枯葉不是灰原。

    即使繼承了灰原的思念,讓她的情感與自己的心共存,枯葉和灰原終究是不同的兩人。

    若說她們兩人的相同點,那就是始終心繫景介。

    哪怕不會有結果,哪怕景介沒有感覺,她們仍然死心塌地繼續心繫景介──

    景介向前邁步向前。

    朝著把灰原會埋藏在心底的心情表現出來的枯葉。

    朝著把枯葉會放棄的感情繼續維繫住的灰原。

    為了回應她們的心意。

    為了接納她們的心意。

    「枯葉。」

    景介站在枯葉的面前,順應自己的感情。

    「……」

    卯足力量將她抱進懷裡。

    緊緊地同時擁抱灰原吉乃與枯葉兩人。

    「景介……」

    這和巳代交手時的擁抱不一樣。

    當中多了一份疼惜。

    也和之前枯葉來景介家梩時的接吻不一樣。

    景介的眼中同時存在了枯葉和灰原兩人。

    「……她說什麼?」

    景介用力撫摸著枯葉的頭一邊詢問。

    「灰原……在你心中的灰原說了什麼?」

    「吉……乃她……」

    景介溫柔撫弄著枯葉的肩膀一邊詢問。

    「那你呢……和灰原一心同體的你,想法又是什麼?」

    「奴家……」

    「我可是已經做好覺悟了,混賬東西!」不等枯葉回答,景介半自暴自棄地大喊。

    「你們兩個我郡喜歡!我保證會同時照顧你們兩個l我在二月的時候喜歡上了灰原,然後在前一陣子又喜歡上了你!啊,媽的……這算什麼啊?我說的話明明是那麼地狗屁不通,為什麼我現在會覺得這麼痛快啊!」

    景介想起以前枯葉所說過的話。

    不要忘記灰原。

    同時愛咱們兩人──

    「真的……嗎?」

    枯葉怔住了。

    「可是姊姊大人對你……」

    景介斬釘截鐵地表示:

    「我要的是你。我要你們兩個、」

    選擇了屠殺同胞這種錯誤方式的木春,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試圖用自己的死亡來桎梏人心的秋津依紗子,也同樣讓人敬謝不敏。

    當然,景介必須為木春因他濫殺無辜的事負起貴任。而且自己也不可能逃避得了手刃秋津依紗子的罪孽。

    不過,即使如此──

    霧澤景介的心和感情仍在灰原吉乃與枯葉身上。

    懷裡那副瘦弱的身子發出了顫抖。

    那是因為自己的思唸得到了景介的理解,所以令她感到欣喜嗎?

    或是對未來即將面對的考驗感到害怕呢?

    無論如何,景介都想予以包容。

    不──

    我希望我可以陪她-起走過,景介心想。

    ※

    然後。

    被霧澤景介摟在懷裡的同時,枯葉向自己體內的灰原吉乃詢問。

    ──你開心嗎?

    嗯,吉乃回答。

    ──我很開心。

    比起選擇我們,他能下定決心重新出發更教我感到欣慰。

    也很高興可以跟再出發的他一起走下去──

    ──說得也是哪。

    有你和景介陪伴,或許奴家就能拿出勇氣對抗了。

    對抗自己的命運,還有姊姊這個宿業──

    枯葉沒來由地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關於喪服。

    一種只保留頭部,以下部位替換成其它人類身體的殘酷儀式。

    一種只為了生育後代的傲慢儀式。

    奪走他人身體的同時,讓身體的主人寄宿在自己的內心,終其一生為其服喪。那是一種覺悟,亦是一種罪過,因此鈴鹿把完成喪服視為成人的證明。

    但,不是只有這樣而已。

    所謂的喪服,應該不是那麼簡單。

    直到剛剛,枯葉終於領悟了。

    鈴鹿一族──大概要等到遇見能同時愛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兩個人的男人,才算真正的長大成人。真正從小孩蛻變成大人,從女孩蛻變成女人。

    那個男人不會怨恨強奪身體的頭部,也不會遺忘已死的身體主人。不只是要同時愛上兩個人,還得把兩個人視為一個人格來愛。

    那是何等困難,何等艱巨啊。

    也正因為如此,能做到這樣的男人才有託付一切的價值。

    無論身心都必須獻出──如此一來,妖魅才能嫁給人類。

    「你果然很了不起。」

    枯葉喃喃說道。

    向霧澤景介、以及向選擇了霧澤景介的灰原吉乃讚歎。

    ──不過﹒奴家同樣是很不簡單的人物對吧?

    因為就算屏除灰原吉乃的遺志不論,枯葉個人同樣也喜歡上了霧澤景介。兩人沒有回答。

    吉乃和景介露出淺淺一笑,讓枯葉的體溫微微升高了。

    心中不再有迷惘。

    無關乎鈴鹿首領或本家次女這種血緣或習俗的束縛──枯葉打算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和姊姊對抗。

    無論結果如何,自己都能用堅定不移的態度面對。

    ※

    兩人就這麼擁抱了將近十分鐘左右。

    後來兩人自然而然地分開後,枯葉出聲請其它人入房。

    房門一打開,木陰野、型羽、還有檻江陸續現身。

    率先出現在景介眼中的人是型羽。

    她面露不論左瞧右瞧顯然是怒火中燒的可怕表情,全身顫抖不止地瞪視著景介,不久張嘴嘰哩咕嚕地低聲嘟囔。

    「……這……」

    景介往前靠想聽個仔細。

    「景介哥哥你這……」

    低喃很明顯地是在唾罵。

    「景介……哥哥你這笨蛋!」

    「……對不起啦。」

    景介早有會被罵到狗血淋頭的覺悟。

    畢竟自己丟下枯葉逃走,被罵也是理所當然。

    「笨蛋!白痴!人渣!垃圾!廢物!沒腦筋!呆子!蠢貨!還有,呃……四眼田雞!四眼田雞!四眼田雞!」

    「四眼田雞已經不算在咒罵的範圍了吧……」

    不過,型羽發洩在景介身上的,似乎是一種有別於憤怒的情緒。

    如連珠炮般痛罵一頓後,怒瞪著景介的雙眸逐漸泛出了淚水。

    只見她的眉心緊鎖依舊,眉角卻慢慢往下垂。

    肩膀上下抖動著,嘴角扭曲,然後──

    「嗚、咕、咿嗚、咿……哇啊啊啊啊!」

    只見她一路奔到景界面前,猛地樓著他的腰,當場嚎啕大哭了起來。

    「咿嗚……嗚噎噎噎噎!」

    「型羽……?」

    「對不……起!對不起……」

    型羽泣不成聲。

    「喂,為什麼你要跟我道歉啊……」

    「因為……因為。因為……」

    景介被搞迷糊了。

    型羽照理說應該沒有做錯什麼。

    該道歉的反倒是身為罪魁禍首,而且還逃避承擔壓力的自己才是。然而型羽卻只是不斷斷把「對不起、對不起」三個字掛在嘴邊。

    「唉,真拿你沒辦法哪。」

    看來只能等她心情平復之後再好好向她問清楚原由了,景介一邊如此心想,一邊把手放在她頭上亂摸一通。型羽似乎因為有了安全感的關係,哭得更加淒厲了。

    見她緊摟著腰絲毫不打算放開,景介露出困擾的表情環視眾人。

    這時,他碰巧和一如避人耳目般窩在房間角落的檻江對上了視線

    「……景介。」

    「白天的時候抱歉了。」

    景介誠懇地低頭道歉。

    人家冒著危險前來見面,自己卻用那麼惡劣的態度響應。

    但檻江只是輕輕搖頭,說:

    「後來我仔細想過了。」

    話中好似帶有下定決心的氣魄。同時又仿拂執迷不悟似的。

    「我決定要幫忙景介把雅姊姊奪回來。就算景介討厭我、恨我也無所謂。因為……因為當初幫我把心找回來的人,就是景介呀。」

    景介又再一次感到錯愕。

    ──真是夠了。

    明明我是罪魁禍首,怎麼每個人好像都對我抱有罪惡感的樣子。

    雖然不曉得型羽為何會有罪惡感,不過檻江的情況倒不難想像。

    那就是為了景介的姊姊──雅。

    白天的時候她也說過,沒能及早識破棺奈身份是她的貴任。

    對於稱宣稱過『我會代替雅姊姊當你的姊姊』的她來說,這是對她的嚴重打擊吧。(「稱宣稱」為原文,疑為疏漏)

    正因她跟景介同樣抱有失去雅的痛苦,更使她深受罪惡感的折磨。

    「為了景介﹒我什麼事都願意做。我知道這樣並不能贖罪,但是我拜託你。等事情完結之後,你要殺了我也沒關係。所以……求求你好嗎?」

    「等一下。」

    景介再也聽不下去,打斷了檻江的話。

    「錯了,那是不對的。你不可以讓自己做那樣的思考。」

    景介的姊姊確實是他和檻江兩人關係的接點。

    兩人的因緣始於一個名叫霧澤雅的人物。

    對於姊姊的事,景介至今仍未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她和木春之問到底發生過什麼?又為何會變成棺奈──『腐女』?她是自願的嗎?還是被強迫的呢?不過才短短七年沒見面,自己便認不出姊姊的長相,對這件事的自責今後非但不會隨時間消逝,反而只會愈來愈強烈吧。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

    正因為景介和檻江為相同的痛苦與罪惡感所苦──

    「我們倆……我們的關係……不可以受到那個人的影響。這樣下去我們會無法朝未來前進的。」

    「景介……?」

    「你不是說過,你要把我當自己的弟弟嗎?那麼﹒就不要說什麼討不討厭、恨不恨之類的話了。會在意那種事情的姊弟,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雅跟檻江是不同的個體。無論性格、容貌、年齡、身高皆然。

    所以她不是什麼『替代品』。

    當景介發燒時她曾在一旁照料,時時不忘關心。從認識以來,就一直在盡力協助景介。這樣的檻江對於景介而言,無疑是另一個──

    「……我說得沒錯吧?姊姊。」

    檻江登時一呆。

    只見她張大雙眼眨個不停,用力地抿起了嘴唇。

    「嗯。」

    然後露出了喜悅的微笑。

    「霧澤。」

    木陰野走上前來,從口袋掏出某個東西遞給了景介。

    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白木製的握柄,握柄前端是一把琥珀色,貌似獠牙──不,應該說本來就是獠牙的刀身。

    上頭佈滿無數的藍色血管,是吸血鬼死後製成的武器。

    它正是景介拿來奪走秋津依紗子性命的凶器──也因此終其一生無法和它劃清界線。

    看到這把武器的瞬間,恐懼和後悔刺穿了景介身體的中樞。

    那晚的經過歷歷在目地浮現。

    這麼-來你就永遠屬於我了──秋津笑著留下這句話後,心滿意足地死去的表情和鮮血的溫度。

    然而,身負罪惡跟愛上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景介把視線轉向教導了他這個道理的灰原和枯葉。

    她點點頭,一如在說不用害怕似的。

    ──如果是霧澤同學、如果是景介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我知道。

    假如我走不出罪惡感和過去的陰影而賠上未來的話,那就正中那傢伙的下懷了。

    景介從木陰野手中接過『賀美良之枝』。

    闊別半個月沒碰的那傢伙握在手中感覺沉甸甸的,不過景介深刻地感受到那是不可或缺之重。

    4

    夜睌的山中籠罩著濃濃的夜色。

    每當身陷在黑色泥濘般的黑夜中,便會感到心浮氣躁。這到底是自己身為妖魅的天性,亦或鈴鹿暗役『此花』的出身使然?

    無論如何,這裡都不是什麼待了令人感覺愉快的地方。難得的好興致彷彿被澆了盆冷水般。

    迷途之家。

    這幢枯葉等人在叛亂發生後逃來作為藏身之所的房子洋溢著她們生活過的氣味。那個可恨又一無所知,自以為首領的臭婊子──一想到這個冰冷的夜晚空氣裡可能多少也參雜著那傢伙所吐出的氣,就有些掃興。

    腦裡想著這些事情的供子,身後倏地冒出了一個人影。

    供子頭也沒回c只是開口向那個沒有走下院子、兀自站在緣廊上盯著自己的人影問道。

    「神樂,你幹什麼?」

    「口氣那麼嗆,也未免太不知輕重了。」

    上上一代的首領,同時也是十八年前叛亂的主謀者,發出了令人不快的咯咯低笑。

    「這種討厭的地方簡直跟你母親如出一轍。真是令人不快哪,『此花』。」

    「……你這是在侮蔑我母親大人嗎?」

    「怎麼,燒掉村子的背叛者還有臉敢說這種話。」

    「哼。我和母親大人可從未背叛過鈴鹿,滿嘴莫名其妙的話的人分明是你。真是夠了,火大到令人覺得可笑。」

    「首領代表整個鈴鹿嗎?那就是你的邏輯啊。哼……隨你高興。」

    祌樂貌似興趣缺缺地發出一聲悶哼。

    從她的身上早已感受不到當年床邊故事所描述的瘋狂。

    主張可以恣意濫殺人類,仇視持反對意見的-族,身為首頷卻帶頭作亂殺害同胞,在鈴鹿的歷史留下了最殘虐無道污名的叛徒──不過,她的目的在過了十八年的時問之後,可以說是徹徹底底地變了。

    同樣地,性格跟當年相比,恐怕也有所不同了吧。

    「呼……你也犯不著這麼排斥我吧。」

    語帶嘲諷的那個聲音,彷彿早忘了當年率領一族的威嚴似的。

    「你那兩個妺妹,叫血沙跟血香來著?她們能從你母親的肚皮裡生出來,可以說是我的功勞喔?好歹稍微感激我吧,丫頭。」

    顯而易見的找碴。

    會說出這種像是在邀功的話,就代表她器量狹小。

    不對……或許應該說,就是因為她器量狹小,所以才會仇視人類、仇祝同胞嗎?

    實情如何,事到如今也無法查證。況且那也不是什麼緊要的間題。

    「咯咯。」

    所以供子發出嗤笑。

    「如果你以為我會感謝你的話,那你真的太天真了……夫真到我想殺了你哪。.」

    因為這個招災攬禍的女人就跟鈴鹿的血統一樣可恨。

    「呼,你不可能對我下得了手。」

    神樂不把供子的威脅當一回事。

    也難怪她能這麼氣定神閒,畢竟她說的是事實──至少,就目前為止。

    「說得也是……就那樣吧,算了。」

    供子回憶半個月前跟秋津依紗子的對話。

    ──扭曲世界的因子才不是什麼憎惡與怨恨。

    說出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供子自己。這個信念至今仍未有所動搖。

    沒錯,縱使自己對神樂懷抱負而情感,事情也不會有所改變。

    能改變世界、扭曲世界的,只有愛而已。

    『此花』也不例外。若非不忍殺死肚裡雙胞胎的母愛,還有前代首領對她的同情,兩個妹妹是不會誕生到這個世上的。單就這點而言,神樂說得沒錯。雙胞胎的誕生固然是一種罪,可是愛卻允諾它發生。

    可恨的感情。忌諱的感情。

    然而,對那個愛所產生的恨意,也因為屬於負面情感的範疇,所以不可能贏得了愛。

    她突然想到──

    那個集秋津依紗子的愛於一身的女婿大人,不曉得過得還好嗎。

    「咯咯……也是時候可以去會會他們了吧。」

    反正也沒有放枯葉和檻江她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神樂也一樣,已經是失去利用價值的存在了。

    「真是,我實在想不通哪。美到令人反胃。單純得教人害怕。」

    就連當初對人類恨之入骨、視同胞性命為螻蟻的魔,.如今也像換了個人般。

    看來利己主義和慾望如今在她眼中也視若無物。

    在愛的面前,即使是這類的私念也顯得無力。

    神樂之所以會存在於此,是為了死在木春手中。

    為了治好木春的病。

    為了實現愛女的──願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33 AM

第二幕 死屍歌舞

    1

    翌日傍晚,學校放學後。

    景介又被帶到『聖』所準備的秘密基地,和昨晚出現在客房的一族會面。成員有枯葉、型羽、檻江、木陰野以及砂姬。

    「有個問題我昨天就想問了。」

    景介一在沙發坐定,立刻提出心中的疑問。畢竟脫節了半個月的時間,有必要先把不足的情報補齊。

    「通夜子學姊和夭姊呢?」

    景介劈頭就詢問那兩個沒在此現身的人的下落。

    只要木春堅持達成殺光鈴鹿一族的目的,就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除了聽命於木春的『此花』三姊妹和日崎這四人以外,其餘的一族都有性命的危險。

    「我們也曾試圖說服那兩個人。」

    砂姬語帶嘆息地回答道。

    「通夜子說她不能丟下家不管,夭的回答也跟她一樣。玲二郎則認為篠田醫院必須徹底保持中立,不能違反立場。不過涅耶和康一──通夜子的父母已經接受我們的建議,先行避難去了。雖然有請他們來這裡接受我們的保護,不過他們以女兒曾為我們添麻煩為由,堅決推辭我們的邀請。」

    景介苦笑,『小折谷』果然是很頑固的家系。

    「……原來如此。」

    通夜子確實不可能會乖乖來這裡躲著。

    理由不用說,自然是在宮川英身上。

    只要英繼續績過著不知一族威脅的平凡生活,而且依舊缺乏自保能力,通夜子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也沒有意義。與其如此,還不如堂堂正正地嚴陣以待。

    「不過,依夭姊的情況……待在篠田醫院,不也很危險嗎?」

    「基本上我有加強警備備了。一旦有異狀發生,應該會馬上跟我聯絡。」

    景介不懂篠田的堅持還有什麼意義。

    還是說,哪怕鈴鹿一族只剩木春一人,他仍打算把她當作病患為她看診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還真是偉大的職業情操,也不想想自己的老婆有可能會碰上殺身之禍。

    「話說回來……『聖』的行動方針呢?」

    景介忽然感到好奇。

    『聖』跟篠田醫院一樣,基本上行動理唸完全不受鈴鹿的內部派系影響。當然景介並非在懷疑『聖』是敵人,只是想弄清楚她的目標。

    「哼﹒這問題還需要問嗎?」

    景介自己也明知這是相當冒犯的問題,但砂姬只是一笑置之。

    「『聖』的使命在於維持一族的存續。為了這個目標,哪怕是要反弒首領或自我犧牲亦在所不惜……以前我不是就跟你說過了嗎?我不過就是照我說過的話行動罷了。」

    縱使木春貴為正統首領也一樣,只要她對一族的存亡造成威脅──那她就是『聖』的敵人嗎?

    「只不過,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站上第一線作戰。而且我負貴後勤支持的話,或許比較有利。避免情報外洩和管制監視態勢等等……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砂姬夫人。」

    枯葉低頭向輕輕嘆了口氣的砂姬賠不是。

    「雖然我很想說小事一樁不足以掛齒……無奈這些工作由我一個人扛,負擔還真的不小。如果能再多一、兩個人手幫忙就好了。哼……等這樁事件落幕,考慮生個孩子好了。」

    雖然景介認為這應該是玩笑話,不過瞧砂姬一臉認真,他也搞不懂笑出來是否妥當。

    「論人數是咱們佔優勢……但局勢相當惡劣。」

    枯葉同樣笑也不笑。不過她有可能是因為緊張的緣故。

    「……況且以現狀而言,可說情勢完全逆轉呢。」

    木陰野也面露凝重的表情,以沉重的語氣喃喃說道。

    「『通連』、迷途之家、『黑暗墓穴』……我們的籌碼全都被搶奪-空。」

    現處的困境令他們不勝唏噓,這才知道原來四月前自己手中握了這麼龐大的資源。

    只需造成輕微皮肉傷便能致對手於死地的一族天敵寶刀;只要路徑不洩漏出去便不怕敵人發現的穩固要塞;各式各樣的藏物的重要性就更不用說了。一旦這些資源落入敵方手中,坦白說是非常可怕的事。不僅隨時都有可能遭到敵人暗算,即使想主動反撲也辦不到。現在就連可以利用的武器數目都有限。

    話雖如此,也不是完全沒有突破的對策。

    「我們手中還是握有籌碼的。」

    ──坦白說,這種事還真難由本人親自開口。

    景介抱著有些不好受的心情啟齒:

    「……那就是我。」

    語畢,所有人眼睛都盯著景介。

    頓了一會兒,景介繼續說往下說:

    「對方沒辦法下手殺我,因為她們要的就是我這個人。就算開戰,為了避免誤殺我,她們的行動勢必會綁手綁腳。從那裡可以找出可趁之機。」

    景介刻意忽略不提『黑暗墓穴』裡有一種能療傷的藏物『雲金之水』。

    只要有那個玩意兒,就算不能殺死景介,可以把他修理到半死不活。等抓到後再利用『雲金之水』療傷即可。不過對手是鈴鹿,不可能清楚人類受到多重的傷勢就會死去。所以可以確定她們應該不會全力痛下殺手。

    再者……

    「最糟糕的情況,我也可以充當人質。」

    「景介,這招也未免太……」

    景介向顰眉蹙額的枯葉露出笑容。

    「幹嘛想那麼多。『敢殺我的話我就先殺了霧澤景介』……假如這句話或多或少能對對方造成恐嚇,那就該多加利用。不然換我說『敢殺了枯葉我就自殺給你看』也未嘗不可。管他卑不卑鄙,這就是人類的作戰方式。」

    現在已經顧不得贏得漂不漂亮的問題了。

    若不能集思廣益並想出最完善的對策來迎戰,我方勢必一敗塗地。

    畢竟敵方除了景介以外──不打算留任何活口。

    「其實也不用那麼悲觀看待。我們現在的藏身處還沒曝光,對方跟我們一樣無法直搗黃龍。可是希望速戰速決的人是她們。既然如此,我們所有人一起到海外躲個十年,也算一個不壞的方法吧……雖然你們大概不會接受就是了。」

    「那還用說,怎麼可以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型羽一如氣憤難平似地嘟起嘴巴。

    「不過,拿來當作最後手段我覺得還不錯。有沒有保留後路,心情上差很多。」

    木陰野附和景介的憃見。

    「……真是服了你。」

    枯葉也像是有些傻眼地露出苦笑,吁了囗氣。

    「真虧你有辦法接二連三想出那些鬼點子來。果然很有你的風格。」

    「你這樣說聽起來不像是在誇我耶……」

    「胡說什麼,奴家是在誇獎你沒錯啊。」

    枯葉的口吻雖然像是在調侃,不過眼神卻十分真誠。

    「你每次都能為奴家提供一個不同的思考方式。彷彿在告訴奴家不需要虛張聲勢,不需要逼自己逞強般,奴家高興都來不及了。」

    「沒有啦,那不是在說著玩的。」

    嚴格說來,我明明還挺認真在思考的。不過聽她這麼一說,個性一板一眼的她和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自己,會出現這樣的雞同鴨講或許很正常。

    ──是說,這傢伙的個性固然剛正不阿,也是有胡塗的一面呢。

    真好奇到底哪一面是枯葉,哪一面是灰原。她們兩人大概原先就同時擁有嚴肅和胡塗的一面吧?儘管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景介還是如此認為。

    能有餘力去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也代表現在的景介已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那麼……我們要繼續按兵不動呢,還是主動出擊?」

    砂姬依序環視在場的每個人。

    「以咱們鈴鹿的天性,奴家希望能愈快展開行動愈好。」

    「我想也是。不過就我這個人類的立場而言,比較想暫時靜觀其變。」

    等木春陣營心急搶攻──

    這不失為一個方法,而且對於以逸待勞的現狀來說,也是個不錯的策略。

    「看是要靜觀其變,或是設法誘敵。也可以派人當誘餌,只是會有風險伴隨。」

    「設下陷阱,等敵人自投羅網嗎……」

    枯葉的手指托著尖細的下巴沉思。

    「奴家不是很欣賞這樣的手段。不過,既然是你想出來的,感覺應該是可行之計。」

    「我說枯葉……雖然在這場合提這種話不太妥當,不過你也太順景介的意了。」

    木陰野面帶苦笑地向她吐糟。

    「嗚……棗,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不過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啦,霧澤想出來的點子雖然都不夠光明正大,可是會讓人有躍躍欲試的感覺觠就好像調皮搗蛋的臭小鬼一樣。」

    「說得沒錯。看景介哥哥用卑鄙的伎倆,感覺就很大快人心。」

    「你們好歹換個委婉一點的說法吧……」

    見大家露出煥發的笑容,讓景介偷偷鬆了囗氣。

    不是說樂觀以對就一定有幫助,不過在這局勢已經十分惡劣的情況──太過悲觀絕非什麼好現象。內心至少要保持能偶爾互相鬥鬥嘴的餘裕。

    我們的目標不是要獲得勝利。而是立於不敗之地、保住性命。

    一如砂姬所言,鈴鹿天性喜愛主動進攻,更勝被動防守,木春踉供子應該也不例外才是。在兩派人馬都是鈴鹿的情況下,景介希望自己這個人類的想法可以扮演關鍵的角色。

    「我還是支持暫時按兵不動這個方法。」

    景介輪番環視眾人的臉後,再一次提案:

    「先觀察敵方動向,順便消磨她們的耐性。假如對方有採取行動的跡象也好,如果還是按兵不動,我們也可以改採誘敵戰術。想必那時敵方應該也早快按捺不住,上鉤的可能性很高……我認為這是我們所能做到的最完善的對策了。」

    沒有人出聲反對。

    當然,最後下決定的人是枯葉。景介說完便噤口不語,等候她的決定。

    就在這時,一個電子聲響打破了沉默。

    「鈴鈴鈴鈴」的機械聲令所有人揚起了脖子。

    是手機的鈴聲。

    音源來自始終保持沉默聆聽討論的檻江囗袋。

    掏出手機檢視了液晶屏幕後,她拿起手機給所有人看。

    這時機還真是諷刺。

    顯示在屏幕上頭的名字是──『供子』。

    「……喂喂喂。」

    才剛說要以靜制動逼急對手,對手馬上來這招,反倒出人憃表。

    ──她該不會是知道我也在這,才打電話來的吧?

    「該怎麼辦?」

    檻江微微皺起眉頭。

    「接吧。不過記得切換成擴音器模式。」

    景介表示意見後,所有人都點頭贊同。檻江操作完手機後,把它放到了桌面上。

    「喂?」

    從手機傳出的聲音,果然是那個聽起來陰沉又帶有嘲諷意味的嗤笑:

    『唷,檻江。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可恨得讓我好不愉快啊。』

    「……供子。」

    大概是聽到枯葉的低語聲的緣故,電話另一頭的供子似乎有些掃興。

    『枯葉嗎?』

    那個語氣仿怫不屑-顧似的。

    『感覺你精神不錯嘛,很好。可恨到我都快吐了。』

    景介的肚子裡固然冒出-把無名火,無奈開口只會使狀況難以收拾,只能忍氣吞聲。

    景介人在此處、已經做好了跟枯葉等人並肩作戰的覺悟一事,到底供子知不知情?除非先釐清這點疑惑,否則不宜自行洩漏行蹤。有必要查證她之所以選在這時後打電話來,是出於偶然或刻意。

    景介手指輕敲桌面吸引眾人的注意後,指了指自己,然後比出一個×的手勢。

    型羽瞥了景介的手勢一眼。

    「供子姊姊.打電話來有事嗎?」

    然後一邊點頭示意,一邊用挑釁的語氣向供子問道:

    「我想你應該是找不到我們,現在心急了吧?」

    『咯、咯咯。』

    供子回以了令人聽不出是從容還是殘暴的──別有深意的笑聲。

    『我已經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本來還以為你們應該差不多該做好服從首領命令的心理準備了……看來事實剛好恰恰相反啊,這麼愚蠢的行為可笑到我快受不了了。』

    「就算是首領的命令,我們也不可能乖乖受死!」

    型羽大喝,但供子仍無動於衷。

    『唷。本家守護役竟然拒絕為首領而死?咯咯咯……看來「軋」也顏面掃地了呢。不能達成使命的無能,是從母親身上遺傳來的嗎?』

    「……嗚!」

    聽到未能保護前代首領而死的母親受到侮辱,型羽瞬間漲紅了臉。

    只見她氣得失去理智,一如要撲向手機討回公道般,露出齜牙咧嘴的模樣。

    「那是詭辯,供子。」

    砂姬制止了她的行為,以鎮定的語調從旁打岔:

    「如果說『軋』的使命是守護本家,那麼本家的使命就是保護同胞的安全。將族人統合在-起、帶領族人往正確方向發展,才是首領的責任。不能做到這個標準,還試圖將-族消滅殆盡的傢伙,憑什麼要人保護?想說謊最好也打點草稿。」

    即使在一片鴉默雀靜中.砂姬仍散發出一股刺骨冷酷感。

    「木春在旁邊的話,幫我轉告她。我們的首領是枯葉……告訴她我們會像抗拒神樂的前人一樣……也抗拒背叛鈴鹿的她……」

    『……啥?』

    隔了眨眼的剎那──

    『什麼鈴鹿?什麼一族?少無聊了。無聊到可嘆。』供子的語調急轉直下,壓得更為低沉了。

    那並非嘲諷,而是積怨含恨的嗓音。.

    『又是鈴鹿、又是首領、又是保護同胞,滿嘴膚淺的鬼扯。追根究柢,我們一族的歷史不就是從把同胞趕盡殺絕開始的嗎?』

    宛如在唾棄整個鈴鹿一族似的。

    『若說木春是叛徒,那始祖本身更是個叛徒。當年她可是帶著被「通連」吃掉的同族性命當嫁妝下嫁給人類。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留著她的血統,都留著殺害同族所換來的繁榮……被詛咒、病痛、污穢與不潔污染的血統。』

    宛如在否定自己的出生似的。

    『所以我不懂,你有什麼好義義憤填膺的?繼承了最濃厚的叛徒血統的本家之女,只是想把始祖也曾幹過的骯髒事又搬出來重演-遍──不過就只是這樣而已。還是說,你們要用什麼倫理道德來否定始祖幹過的虐殺,否定我們的起源?』

    宛如在詛咒──所有的一切似的。

    『簡直荒唐得可笑。錯也錯得太離譜了!那是人類的價值觀,我們這些怪物、妖魅,何苦學人類那套?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會被人類逼入絕境!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秋津依紗子那種……一般的凡人玩弄在股掌間!』

    景介忽然有個想法。

    這傢伙……供子會不會其實也不願生為鈴鹿一族?她是不是希望自己只是個不用背負使命,身上也沒有留著詛咒血統的-般人呢?

    又或者說,她真正的希望是木春當初可以生為一般人──

    的確,倘若木春是人類,景介能跟她正常邂逅的話,事棈就不會演變成這般田地。也不會有悲劇上演,也沒人會因此受苦受難。

    不過現在做這些假設也於事無補。

    現實終究不會如想像美好。

    木春生為鈴鹿一族,而且身體被停止成長的病痛侵蝕。這和對景介產生的幼時情愫融合在一起,變得更為扭曲,成了她犯下凶行的導火線。這些都是現實,事情無庸置疑地發生了。

    就算抗拒現實、怨恨現實,事情也不會有所好轉。該做的是面對現實,朝未來邁進。

    灰原過去一路走來,都是抱持這樣的態度,而枯葉現在也努力想學習傚法。

    景介忍不住想破囗大罵「開什麼玩笑」。

    背叛的血脈又如何?人類的歷史本身就是一場無盡的背叛。無論是親生骨肉還是兄弟手足,背後捅刀、佯裝同伴再伺機謀殺的例子不勝枚舉。

    沒有理由因為祖先曾做過壞事,所以自己就可以重蹈覆轍──

    但景介還是把忍不住要衝口說出的話給吞了回去。

    或許是察知了景介心中的想法吧,此時枯葉望向他露出淺淺一笑。接著她把目光轉回手機狠狠-瞪,向供子詢問:

    「快點說出你的目的,你打電話來不會只是為了痛罵咱們-頓吧?」

    『……哼。』

    供子一如覺得掃興般發出一聲悶哼。

    『真虧你有辦法這麼鎮定哪。還是說你已經放棄了?算了,不重要……』

    頓了一拍後,供子終於切入正題。

    而她所說的話語,也讓景介等人感到大為震驚。,

    『我們也厭倦繼續這樣枯耗時間下去了。既然怎麼找就是找不到你們,迫於無奈……我們決定進攻篠田醫院了。』

    「什……!」

    在場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囗氣。雖然早料到繁榮派遲早會採取行動,不過竟然偏偏選在我方還在思考對策的時候──

    「被對方先發制人了嗎?」──.這樣的氣氛支配了全場。

    『時間是明天傍晚,想阻止我們的話儘管放馬過來。咯咯……我們會張開雙臂歡迎的。』

    供子特地打電話來預告,換句話說,這明顯是打算趁機將枯葉等人一網打盡的誘敝戰術。而且,縱使知道這是陷阱,枯葉等人也只能硬著頭皮飛蛾撲火。如果袖手旁觀,夭勢必會死於非命。

    『就這樣。』

    一交代完要事,供子旋即冷冷地掛斷了電話。「噗滋」的斷線聲響徹客房,使原本緊繃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

    「……這麼一來,守株待兔這招就不能用了啊。」

    景介話說到一半,聲音變得沙啞。是因為先前保持緘默未出聲的緣故,還是感到緊張?

    「我在這裡的事是不是被她們知道了啊?」

    「我想應該不是。」

    砂姬搖搖頭。

    「供子剛才完全沒提到你。依那傢伙的個性,要是知道你在這,肯定不會放過機會趁機奚落個一兩句。」

    「不過,也不排除她明知我在這,卻刻意不戳破的可能……總之﹒以對方知道我也會參戰為前提,來計畫明天的作戰吧。」

    換個角度思考,這樣的發展倒也不失為是一件好事。

    縱然被對方先聲奪人,可是也更清楚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變。所幸對方預告了自己的行動,不用擔心我方可能遭到偷襲。

    不過,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倏地掠過了景介的腦海。好像有什麼地方怪怪的。他也無法具體說出個所以然,那感覺就好似有個小小的尖刺梗在喉嚨裡。不過那股疑慮只持續了-瞬間──景介歸咎是自己多心了。-定是因為太過緊張的關係才會這麼神經質吧。

    「總之先跟夭姊聯絡吧。」

    雖然供子她們應該不至於拿預告當煙霧彈,然後提早展開襲擊,不過還是得讓院方提早做好膂戒和覺悟。

    「在篠田醫睆駐守的人力也需耍增派才行。」

    砂姬起身,掏出手機朝房間角落走去。

    型羽、木陰野、檻江不約而同露出不安的視線,看著砂姬的背影。

    看到眾人的反應後,景介向坐在身旁的枯葉開口:

    「你還好吧?」

    枯葉她神色鎮定,臉上掛起了祥和的微笑。

    「無須擔心。奴家意志已堅……因為有你陪伴在身旁。」

    「啊啊,我也是。」

    景介輕輕地把手放在很久沒插在腰上的『賀美良之枝』。

    他一邊深呼吸一邊思考。

    我能成為可用之兵嗎?

    我能徹底發揮力量嗎?

    我一定得擺脫那個泥濘般的慾望和恐懼。

    為了讓心能跟枯葉和灰原牢牢系在一起。

    ──為了再也不受秋津依紗子的控制。

    2

    隔天,景介請假沒有上學。

    因為需耍時間開作戰會議,而且他也沒有心思跟班上同學悠悠哉哉地談天說笑。不過,可能又要讓荒木擔心了。儘管自己和枯葉等人重逢後情緒面穩定了許多,不過也才過沒幾天的時間。

    這麼說來,自己也還沒跟字森雛子道歉。雖然有把她的關心轉達給木陰野知道,但木陰野應該還沒跟字森雛子聯絡才是。木陰野只說等事情塵埃落定後會再另行聯絡。也難怪,畢竟明明置身可能被殺死的危險,硬著頭皮跟朋友說「我過得很好」等於是睜眼說瞎話。

    景介當然也不樂見木陰野犧牲性命戰死的事情發生。

    開過作戰會議後,決定由景介、枯葉、檻江三人進入篠田醫院做好迎擊準備。

    木陰野和型羽留在外頭待機,視狀況半途殺入──模式就跟當初攻入秋津依紗子的藏身處時一模一樣。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次有砂姬負貴後勤支援。

    會議中也有人提議把景介安插在待機組比餃妥當。不過景介認為自己一開始就待在醫院裡才是最安全的做法。光是這樣就能發揮牽制敵人的效果。

    一行人中午過後從砂姬家出發,於下午兩點抵達醫院。當然,從離家到半途為止的這段車程依然被要求戴上眼罩。不只景介,枯葉等人也不例外。這果然是一種警戒的表徵嗎?

    駛進篠田磬院的地下停車場的,只有載了景介等人的那一車。

    車子一停穩,便接到砂姬打來的電話。『來做最後確認。』

    開囗第一句話,她便淡淡地對景介如此說道:

    『棗和型羽在二號車待機。她們的車已停在隨時間能進行突擊的地點……醫院四周我已佈署了負責監視的人力。如果有發現那幫人的行蹤,會立刻通知你們。』

    「瞭解。」

    『……只是,在戒備如此森嚴的態勢中,那幫人到底打算怎麼出擊?』

    「我也不曉得。不過……負責監視的都只是一般人類,鈴鹿一族大可強行突破。總不可能要他們拿機關槍掃射吧?」

    景介半打趣地說道,不過砂姬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別小看鈴鹿了。就憑槍械是嚇阻不了鈴鹿的。』

    「呃,真正要吐槽的點應該不是那裡吧……」

    『我說的是事實。』

    砂姬輕描淡寫地說道:

    『至少就我在這個國家能弄到手的武器範圍而言確實如此。我並不認識什麼軍火商,目前能弄到手的,充其量是手槍或獵槍之類的武器,最好的也不過是來福槍。不過,如果有一槍打爆頭部的本事的話,結果就又另當別論了……可是你應該也不樂見那種結果發生吧?』

    「……話是這樣沒錯。」

    景介有些訝異砂姬居然有辦法調到來福槍。

    『除非腦部受損,否則鈴鹿能一直行動下去。只要撐過第一槍,在第二槍擊發之前拉近距離,對方就完了。槍械對鈴鹿而言也不算什麼威脅性太高的武器。』

    ──面對這種強得亂七八糟的對手,我能活到現在也算厲害了。

    「總之,警備的部分麻煩你了。」

    『明白。你們也要小心。』

    電話掛斷。景介下車,依序望向枯葉和檻江。枯葉手拿的武器是『白銀魎牙』,檻江的腰際則插著『攫食玉藻』。

    「好了。」

    如今拿得出來的武器,只剩當晚帶在身上的這些了。相形下,敵方則有『黑暗墓穴』。完全不曉得她們會拿出什麼樣的藏物來應戰。

    其實景介感到了強烈的不安。

    即便如此──

    「希望至少可以逮住她們一兩個人就好了。」

    「說那什麼洩氣話,景介。」

    枮葉向他露出了勇敢的笑容。

    「敵人來多少是多少,咱們都要把她們打得落花流水。咱們要帶回步摘,而且保障夭的性命安全無虞。」

    「嗯。」

    檻江也難得開囗表示意見:「景介。我們……把雅姊姊帶回來吧。」

    「好。」景介點點頭,心中的不安煙消雲散,情緒也穩定下來。

    「那我們上吧。準備反擊了。」

    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搭乘員工用的電梯一路直達四樓。

    許久未見的篠田和夭,兩人的表情形成極大的對比。

    篠田依舊我行我素,一副天塌下來也有人扛的模樣,夭則難掩心中的不安。

    「你們這樣讓我很頭痛。」

    篠田一邊搔頭一邊看著景介等人,劈頭就用牢騷代替招呼。

    即便口頭上埋怨連連,卻完全看不出他有感到困擾的樣子。

    「又要把這裡當戰場嗎?供子她們跟我們有什麼仇恨不成?」

    「現在的狀況已經不是有沒有仇那麼單純了。」

    「我可是好心幫她醫好了兩個妹妹呢……感覺她根本是瘋了。」

    「理性那種東西,她一定早就丟掉了吧。」

    「我懂,只是學學你的得意伎倆隨囗胡謅而已。」

    「……聽到有人這樣講,感覺還挺悶的哪。」

    我跟這個人果然很不對盤──景介煩悶地心想。

    篠田瞥了放在桌上的時鐘一眼。

    「現在才下午兩點,供子預告的時間不是傍晚嗎?在傍晚前我們必須怎麼做?」

    「雖然她預告傍晚,但我不認為她會那麼老實地避守時間。」

    「我想也是。」

    篠田的視線投向了待在房間角落的妻子。

    「夭,你應該瞭解吧?」

    「嗯。」

    夭靜靜地點點頭。

    「當然了。可是……」

    景介向面露「我該如何是好」表情的她說明稍後的計畫。

    「接下來,我們所有人都在這裡死守不出。我認為這是上上之策。」

    這房間不僅是篠田的臥房,同時也充作診療室之用,因此面積相當寬敞,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施展身手。以前和供子交手時,景介就實際領教過了。

    然而──篠田卻反對景介的提案。

    「我倒覺得兵分兩路比較妥當。」

    「為什麼?分散戰力太危險了。」

    景介詢問理由後,篠田環視房間,然後開囗說道:

    「在這裡開打會形成大混戰。」

    他往前走了幾步,坐在房間正中央的診察用病床上。

    「況且,夭是單打獨鬥才能發揮能力的類型。更正確地說……她施展的是無差別攻擊。敵我不分的情況下,硬要湊在一起戰鬥也沒用。」

    「你……要推派夭姊出去作戰?」

    夭的藏物『輪迴人狼』固然擁有超乎鈴鹿-族想像的戰鬥能力,但相對地也必須付出大幅減壽的代價。對原本就受肺疾所苦的夭而言,這無疑是形同自殺的行為。

    「別鬧了,她是你老婆啊!」

    景介的情緒不自覺地激動了起來,然而篠田依然無動於衷。

    非但如此,他甚至眯起眼睛,凶惡地瞪了景介。

    「不要用你的價值觀來評斷我們夫妻的關係。以前我也有跟你說過,霧澤。」

    「就算如此,也犯不著……」

    「我們需要戰力。」

    篠田斷然打斷了景介的話。

    「重點是要能保護我和夭,又能打贏就好。萬一輸了的話……夭最終仍免不了一死。怕壽命縮減,結果反倒因此賠上性命?我是不會做這麼蠢的選擇的。」

    「……話是這樣說沒錯。」

    「如果夭也加入戰局,她至少有打倒一人的戰力。只要別碰上拿『通連』的傢伙就萬無一失了。而且讓戰力分散開來,也能避免混戰發生。這樣不是可以一石二鳥嗎?」

    令景介感到為難的是,篠田的分析確實有他的道理。

    現狀而言,單是景介這邊就有五人。假設對方的戰力是供子、木春、日崎,兩邊合計共有八人。即便這房間再寬再大,一口氣擠進八個人的話,一旦打起來勢必會是一場昏天暗地的亂戰。與其如此,還不如另闢戰場。

    「夭。」

    枯葉語氣凝重,把視線轉向了夭。

    「你可以嗎?」

    夭的表情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陰霾,不過她隨即抬起頭,一如下定了決心般回答:

    「嗯,我沒問題……不用擔心我,景介。我好歹也是鈴鹿一族。如果犧牲一點壽命可以保護丈夫和你們,這也是我的光榮喔。」

    那個帶有一點俏皮感覺的微笑,正是她的招牌笑容。

    「是……嗎?」景介深深嘆了囗氣。

    ──唉,實在拿這對夫妻沒辦法。

    「那我們重新擬定作戰吧。以兵分二路為前提。」

    景介念頭一轉。

    如果夭也參戰,那無疑是一劑非常有力的強心針。

    「讓夭姊一人單打獨鬥太令人不放心了,要是對上拿『通連』的對手,那就什麼都完了。話雖如此,也不能讓她跟我組隊……」

    「讓我跟她一組吧。」檻江自告奮勇地舉手。

    「『攫食玉藻』。不怕會干擾到夭。我可以保持距離無所謂。」

    「奴家也贊成由檻江跟夭一組。雖然『白銀魎牙』同樣可以在保持距離的情況下使用……不過檻江還不習慣一邊保護其它人一邊打鬥的情況對吧?」

    「那檻江學姊跟夭姊一起在另一個房間待機,這樣可以嗎?」

    「麻煩你多多關照了,檻江。」

    檻江默默不語地向面露溫和笑容的夭點頭。

    「我們這邊則是我、篠田醫生和枯葉三人。」

    『賀美良之枝』跟『白錕魎牙』適合搭配使用,這已從過往的戰鬥中獲得證實。而且只需專注保護一人的話,行動起來也比較方便。這樣的分組應該是最為恰當的。

    一夥人接著迅速確認緊急情況發生時的應變方式。如果夭碰上以『通連』當武器的對手,那麼檻江必須即刻把敵人引離夭。若情況相反﹒則從旁支持夭的行動。

    景介這邊得一邊戰鬥一邊保護篠田。由枯葉負責當攻擊主力。只是,敵人是否會取篠田性命,現在還是未定之數。敵人可能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只專攻枯葉一人也說不定。所以景介決定積極站上前線。因為對方肯定不會動他一根寒毛。

    討論結束後,夭帶著檻江離開了診療室。

    由於時間才過兩點半,暫時也只能休憩了。

    「不好意思,這裡沒有茶水可以招待。」

    「沒關係。」

    篠田聳聳肩,坐回辦公桌前,拿出香菸點燃。

    剛才看他完全沒有抽任何一根菸,難道是因為顧慮夭身染肺疾,所以才不在她的面前抽菸的嗎?隱隱約約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對妻子的關愛之情。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景介希望他也能顧及一下自己和枯葉的感受。那個煙味實在是讓人不舒服。

    「……呼。」

    景介在診療用的病床坐了下來。

    坦白說,在供子她們殺來前的這幾個小時得一直繃緊神經,還真是夠難受的了。

    「景介,別讓自己太緊繃了。放輕鬆點。」

    抿著嘴站得抬頭挺胸的枯葉說道。

    「你自己還不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奴家早就習憒這種場面了。」

    「我是不是也得讓自己快點習慣才行啊……」

    「若非自幼開始積柆訓練,這類場面很難說習慣就習慣的。總之,不需要讓自己維持在緊張的狀態﹒縱使敵方預謀發動奇襲,也-定會有徵兆。」

    景介很清楚鈴鹿-族不擅使用陰謀詭計。即便是愛用卑鄙手段的供子,在身為人類的景介眼中看來,都顯得太過溫和了。單就這層面而言,秋津依紗子確實表現得很像個人類。那傢伙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可以捏造出來。

    煙抽個不停的篠田、焦慮不安的景介、堂堂佇立的枯葉。三人各懷一心等待敵人來襲,然後──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下午三點四十分,診療室辦公桌上的室內電話發出了鈴響。

    景介不禁嚇了一跳,篠田伸出一隻手示意兩人安靜後,拿起了聽筒:

    「是我……嗯,這邊沒問題……我知道了。自己小心。」

    雖然囗吻冷淡,不過從對話內容聽來可以知道電話是夭打來的。

    「另一邊打電話來報告。似乎沒什麼異狀。」

    景介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話雖如此,現在放心也沒什麼意義。敵人遲早會攻來。

    很快就要四點了。就時間而言,說是傍晚也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時間的觀感因人而異,也有人覺得到七點左右都算『傍晚』。

    搞不懂為什麼供子要約這麼不清楚的時問。如果她能明確指出幾點,或者指定太陽下山這種淺而易懂的時間帶的話,就用不著過得這麼煎熬了。還是說,她的目的就是要消磨我方的耐性?如果真是這樣──撇開景介不提,枯葉她們應該不至於會感到緊張疲乏不是嗎?枯葉自己也說過,她們自幼就有在接受這種訓練了。

    想到這裡,景介忽然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怎麼想也搞不懂對方的意圖。

    「……嗯?」

    景介赫然想起昨天也有感受到類似的憂慮。

    所以說,原因果然踉昨天一樣,是因為太過緊張導致祌經質嗎?

    景介原本想教自己別再庸人自擾,不過繼續這樣枯耗下去對心臟也不好。況且,也不排除自己有可能忽略了什麼盲點。

    ──反正在開戰前也沒什麼事好做。

    於是景介開始針對那個不對勁之處思索。

    ※

    病房裡的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令氣氛有些尷尬。

    她腦裡現在在想什麼呢?夭瞅了坐在椅子上的檻江一眼,如此心想。

    端端正正地坐著默默讀書的她,看起來彷彿跟緊張無緣似的。或者單純只是沒把心情表現在臉上?夭無從得知。

    平心而論,夭對檻江這個人只能算一知半解。

    夭從以前就因體弱多病,常常臥病在床;檻江則是因為受到排擠,總是孤獨一人。一直以來,兩人都沒有什麼交集。雖然從以前就知道有對方這個人,不過也僅只如此而已。說不定,甚至連很少見面的高中同班同學關係都還要比她親近。

    不過,說到親不親密,夭跟任何人的關係都大同小異。跟村落裡的少女不一樣,夭沒有同年齡的朋友。木春、供子還有巳代她們也不曾積極地想跟夭玩在一塊兒。因為那時一族對夭的肺病缺乏認識,顧慮到有傳染的可能。

    之後,在篠田吾郎──玲二郎之父的研究下,證實了夭的肺病不會傳染給他人。自此,枯葉和步摘等人偶爾會到夭家坐坐,不過跟年紀差了四歲的小女生相處難免會覺得有代溝存在。

    但最大的關鍵還是疾病。

    鈴鹿生命力頑強,在衰老前不用害怕擔心死亡的問題。對經常意識到死亡陰影的夭而言,身強體壯的她們就彷彿是另一種生物一樣。

    或許她在鈴鹿村落裡感受到的感覺,就跟鈴鹿在人類社會所感受到的疏離感類似也說不定。

    夭之所以不留在村落療養而選擇住院,不單純是因為跟玲二郎交往的緣故,那份疏離感也是原因之一。說穿了,就是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不想再看她們跑遍整座荒山仍不會氣喘吁吁,盡情享受合理壽命的模樣。也受不了只能極目遠眺別人、躺臥在床上和死亡和平共存的自己。

    在夭數得出來的快樂回憶裡面,幾乎都著得見玲二郎的身影。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才只有三、四歲,而他已經是個國中生。

    篠田醫院院的秘密繼承人──當初人家是這麼介紹他的。換句話說,是未來會成為鈴鹿一族醫生的人。

    待人冷漠,另一方面又有些放蕩不羈的性格倒是從來沒有改變。夭一開始也對這個人感到害怕,不過沒多久便把他當哥哥仰慕,進而像朋友一樣親密,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對他萌生了感情。

    無論是病症惡化住院時,在這所醫睆的庭院認識艾蓮娜時,還是艾蓮娜死後用她的身體進行喪服時──玲二郎總是陪伴在夭的身旁。無論夭是哭是笑,他永遠都是那副沒有表情的撲克臉,唯有偶爾撫摸夭的頭部時,指尖會帶著溫柔的心意。

    夭發自內心地深愛著這樣的他。

    深愛著絲毫不介意自己行了喪服後依然沒有生兒育女希望的他。深愛著願意繼續愛自己這個連還有幾年可活都不曉得的人的他。

    於是──

    不,正因如此。

    夭在病床上坐直了上半身。

    她向低著頭讀書的檻江啟齒:

    「欸,檻江。」

    向著默默不語地抬起頭的檻江拋出問題。

    「你為什麼要戰鬥呢?」

    檻江頓時為之一愣,只見她的眼睛貌似在思考似地滴溜打轉。

    「因為有景介在。」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

    「為了景介?」

    「嗯。因為我是景介的姊姊。姊姊要保護弟弟是理所當然的吧?」

    「姊姊……可是他真正的姊姊……棺奈她……」

    「雅姊姊是雅姊姊,我是我。景介也開口稱呼我為姊姊了。我再也不是雅姊姊的替代品,而是另一個……和雅姊姊不一樣的,景介的另一個姊姊。」

    「……是嗎?」

    原來檻江也跟自己一樣。

    比起同族之間的關係,她更重視與人類的羈絆。

    為了這世上最寶貴的事物.下定決心一戰──

    「你真了不起呢。」

    檻江即使聽到了她的低語,也沒有出聲回話。

    夭輕嘆口氣,手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囗,也不曉得那是疾病還是某種感情所引發的心痛,她拿起水壺喝下了溫水。

    接著她按下枕邊室內電話的按鈕,打給丈夫所在的診療室。

    鈴響數回之後,電話接通了。

    『是我。』

    冷冷的,卻是夭所心愛的聲音。

    「那邊的狀況如何?」

    『嗯,這邊沒問題。』

    他信賴我,所以才把這裡交給我。

    犧牲你的壽命奮戰吧──要能毫不猶豫地拿出勇氣跟心愛之人說這種話,究竟需要做好多大的覺悟,需要多麼堅定的思念呢?他能替我下這樣的決定,我好幸福。

    夭開口說道:

    「差不多該動手了呢。」

    為了回報心愛之人的心意──

    為了表現出自己的覺悟。

    『我知道了。』

    簡短的回答。最後只對她說了-句「自己小心」。

    電話掛斷後,夭閉上眼睛數秒,離開了病床。

    ──所謂的覺悟。

    就是犧牲壽命戰鬥。

    就是為了生存而犧牲壽命。

    為了他。為了設法讓我活命的丈夫。

    就因此也是──背叛一切。

    看到爬下病床的夭,檻江愣住了。

    夭向茫然無措的她投以溫和的微笑,

    「對不起,檻江。」

    「……對不起什麼?」

    「因為我的心情……和你一模一樣──」

    夭吸了口氣。

    「所以我從現在起,是你們的敵人了。」

    如此說道的同時,從懷裡掏出細長的繩子。

    篠田夭已不再躊躇。

    她把繩子掛在手腕上。

    只見細子一如咒縛般「咻」一聲纏住了手腕。

    3

    不對勁的真相和那個──景介也不曉得究竟自己是先發現哪邊。

    當他一邊思考一邊游移著視線時,眼角餘光無意間掃到了某個畫面。

    篠田玲二郎一邊伸懶腰一邊朝窗戶的方向走去。本以為他可能只是要去拉開百葉窗,因此景介只是心不在焉地注視著他的行動。

    這時,一直令他耿耿於懷的困惑突然浮現了具體的輪廓。

    供子說,她們決定進攻這所醫院、

    景介等人將她的預告解讀為一種請君入甕的作戰。

    不過──這一連串的行動不會太過粗率了嗎?

    她刻意在事前向景介等人做出「明天將發動攻擊」的預告的必要是什麼?

    預告一打出來,景介等人勢必會提高戒備嚴加防守。這樣意思豈不是踉挖洞給自己跳一樣嗎?

    如果景介是她們的話,會選擇在發動攻擊之後再報告。用不著預告,無預警地展開偷襲即可。因為只要殺了篠田和夭,枯葉等人必然會不顧一切趕來現場。如果不取他們夫婦性命,將兩人殺得奄奄一息,然後綁走其中一人當人質的話,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難道是因為鈴鹿想不出這麼卑鄙的手段──?

    ──不對。

    趁著叛亂之便瞞天過海的木春,不可能會想不出這麼簡單的伎倆。

    那,為什麼她會選擇現在這個方法?背後會不會暗藏了什麼目的?

    景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聲東擊西的可能。

    對方用醫院當誘餌吸引我方注意力,實則鎖定通夜子為攻擊目標?這招效果奇佳,假如事實真是如此.那麼現在景介可說是完全中了圈套。有必要馬上聯絡砂姬請她調查通夜子家的四周。

    不過,景介還有其它不解的疑點。

    這半個月來──那些傢伙為何能沉得住氣?

    是在靜待景介回歸戰線嗎?由於時間點實在太過巧合,景介最初一直懷疑有這個可能,但怎麼想就是想不出她們有任何理由必須這麼做。最好的情況,不就是在景介渾然不知的情況下結束鬥爭嗎?至少對木春而言是如此。

    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們會-直按兵不動,甚至沒有下手殺害夭和通夜子?

    不對……不是那樣。

    景介腦子裡的警鐘響個不停。沒來由地開始心生煩躁。

    如果……

    如果說她們持續按兵不動的背後隱藏有其它理由的話。

    如果說她們不是沒辦法下手殺害,而是沒有殺害的必要的話?

    ──別鬧了。

    想這些荒唐的念頭幹什麼?你單純只是因為太過緊張,導致思考偏往奇怪的方向去而已。正常景介如此告訴自己,教自己別再胡思亂想的時候──位在視野-角的篠田在準備經過枯葉背後時,稍微放慢了腳步。

    只見他隱隱露出來的那隻手,似乎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亮光──

    「枯葉!」景介大喊。

    「快點離開篠田!」

    「……唔!」

    所幸枯葉並未放鬆戒心。

    在動腦思考景介大喊的意義前,身體已先有所反應,往前跳開一步。

    「發生什麼事了,景介?何必那麼突然……」

    待她一跳板,景介立刻沖上了前來。

    「……你在打什麼主意?」

    他拉住枯葉的手,帶往自己的身旁,然後瞪視著篠田玲二郎。

    瞪視著手持手術刀的──篠田玲二郎。

    「……玲二郎先生,那把手術刀是?」

    枯葉也注意到手術刀的存在,蹙起眉頭。

    她顯然還沒察覺這把手術刀所代表的意義,臉上依舊掛著訝異的表情。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鈴鹿一族、尤其是枯葉對這種卑鄙伎倆特別沒有抵抗力。

    沉默持續了數秒的時間。然後,在這股沉默中──篠田接下了景介和枯葉質詢的視線,並以冷冰冰的口吻開口:

    「算我服了你。」

    篠田放棄藏匿手術刀。一邊用單手把玩刀子,一邊臉不紅氣不喘地睜眼說瞎話。

    「我看到枯葉和服的領子有線頭跑出來,想幫忙切斷。不可以嗎?」

    「……你狡辯的功力還挺強的嘛。」

    枯葉發出「咦?」的-聲,困惑地摸了自己的衣領。

    「你不要傻呼呼的被騙了好不好!」

    「呃?是騙人的?可是為什麼……」

    為了讓一頭霧水的枯葉瞭解狀況,景介語帶嘲諷地笑著揶揄了篠田。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可以拜託你先拿那把刀割自己的手指頭看看嗎?這應該不是什麼無理要求吧?前提是那把手術刀只是平凡無奇的刀子……而你又是基於好心拿出來的話。」

    篠田自然沒有當真照做。

    相反地,他輕聳了肩膀。

    「哎呀呀。都被你看穿了嗎?想不到你直覺還挺敏銳的哪。」

    「我只是偶然發現而已。差點就讓你得逞了,好險有來得及阻止。」

    剛才景介在做各種假設時,無意間對夭和通夜子產生了疑心。

    「假如木春踉她們暗中勾結的話……」這樣的念頭從腦中閃過。

    就在景介反射性地駁斥自己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的同時──他發現了篠田手上拿荖手術刀。

    或許該慶幸兩者在同時發生。若非如此,枯葉的身體可能已經被種下會不斷成長的傷囗了。

    「景介,難不成那個是……」

    「沒錯。」

    景介向終於聯想到那個可能性的枯葉點點頭。

    「……那把手術刀是用『通連』的碎片改造而成的。竟然能想出這麼陰險狡詐的詭計,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那是你想出來的嗎?」

    「不算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是你給我靈感的,枯葉。想到你曾經把這東西拿去重新鎔鑄成電鋸,我忽然靈機一動。只要稍微加工一下,這不就可以用來暗殺了嗎?……不過,我反而意外鈴鹿一族竟然一直沒想到有這樣的使用方式。」

    「很遺憾,她們不若我們人類這麼卑鄙。」

    景介想起木陰野的父親所說過的話。

    鈴鹿堅持不把藏物借給人類使用的理由。

    那就是,因為人類遠比她們知道如何善用──

    「……為什麼?」

    枯葉詢間篠田的聲音裡,參雜了驚愕與哀傷的感情。

    「玲二郎先生,你為什麼要……」

    篠田不作答。

    那樣子就彷彿是在表示多說無益似的。非但如此,他臉上的表情就跟剛才──倒戈的事實明朗化前一模一樣,沒有改變。

    「有人跟他開出條件,答應會幫他治好夭的病……我看就是這麼-回事吧。」

    所以景介語帶不屑的替他回答。

    『通連』這把寶刀,會把刀身所吸收的生命儲藏在刀鞘裡,再把生命轉變成能量。停止成長的木春,就是試圖使用那個『能量』讓自己長大成人。

    同理,同樣身染鈴鹿特有疾病的夭──說不定也可以利用『通連』來治癒肺病。至少,篠田當初應該就是這麼聽說,才以治好妻子的病為條件投靠到另一邊的。

    「你的眼光不錯嘛。」

    篠田揶揄似地挑眉,手拿手術刀,替銜在嘴邊的香菸點火。

    那個舉動,就好似在說「就算被你說中了那又如何」一般。

    「為什麼?那種約定……那種條件……」

    景介怒瞪。

    「不用想也知道是騙人的吧!你以為她們真的會依約幫忙治好夭姊嗎?就連夭姊的病能不能治好都不確定。然而……你卻……!」

    「唉.你還是個小鬼哪,霧澤。」

    「你說什麼!」

    「你說的那些,我怎麼可能會不懂呢?」

    篠田把才吸沒幾囗的煙捻熄在菸灰缸上。

    「供子她們才沒有幫夭治好病的意思。就算她們真的有那個意願,『通連』的力量也不見得一定管用。這些我都心裡有數。」

    「那又為什麼……」

    「但我是人類,對方是鈴鹿一族。你應該可以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吧?」

    篠田露出詭笑。

    「而且,我只要跟她們連手,短時間內就不怕她們會把矛頭轉向我。對於殺死敵人絕不會手下留情的恐怖份子,和連敵人也殺不下手的天真小鬼在鬥爭……若以自身安全為優先考慮,要跟隨哪一邊才穩當,我想答案再明顯也不過了。」

    「……嗚!」

    景介啞然。

    ──我是人類,對方是鈴鹿一族。

    簡言之篠田他……是以非常冷酷而且符合人性的思考邏輯在算計情勢。

    哪怕供子她們無心治好夭的疾病,哪怕那是破綻百出的陷阱──就是因為破綻百出,所以反而將計就計。佯裝自己受騙仍不自知,並打算伺機奪走『通連』。況且,即便雙方目的不同,但篠田實踐目標的過程跟供子她們是一致的。要讓刀鞘『小通連』充滿力蠱,需要一族的性命。既然只有殺人這條路可走,他便下定決心幫忙殺害和自己立場不合的景介等人──應該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問題是你這麼做,夭姊會高興嗎!就算真的可以治得好病,那個人也不會……」

    「霧澤。」

    這時──

    景介的激動大叫忽然被篠田打斷。

    以平靜但令人難以忽視,達觀中隱藏著某種強韌信念的聲音。

    篠田說道:

    「不要用你的價值觀來衡量我們的夫妻關係,這句話要我說幾次?你夠了吧。」

    他又抽出一根菸點火。

    「夭怎麼可能會高興?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我的一意孤行……比起幸福,我更優先選擇治好她的病。可是,夭接納了我的想法。」

    那樣子彷彿不許有異議似的。

    「愛-個人是要可以做出覺悟&shy;&shy;──要能接納對方的-切。所以我做了覺悟,然後夭接納了我的決定。我們的行動原理就是如此單純。不過就是如此單純罷了。」

    振振有詞的語氣當中不見有半點動搖──

    景介忽然想到。

    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曾談論到有關自己的感情。

    篠田說他做好了覺悟。所以不只是背棄中立立場,甚至連下手行剌枯葉時他都沒有展露出出一絲猶豫,甚至也沒有迷惘。就算他曾經迷惘過,從做好覺牾的那-刻起,他應該也早就徹底扼殺猶豫的心了。

    那個時候也是一樣。見夭犧牲生命投入戰鬥,從他的言行舉止瞧不出有任何擔心,也跟景介說了一樣的話。

    可是。

    即便重複的話又聽了一遍,景介的想法仍沒有改變。

    不對。這樣是不對的。

    這才不是什麼覺悟。不過只是一種偏執罷了──

    「玲二郎先生。」

    在咬牙切齒的景介身旁,枯葉喃喃地開囗了。

    同時,景介的手指被一股柔軟的感覺纏附住,意會到那是枯葉的手指後,他緊緊握住。然後,一如放下了不安般籲出一口氣後──

    「你大錯特錯了。」

    枯葉她──明白地表示:

    「愛一個人不是要做出覺悟,而是支持另一半的覺悟。

    而且……愛一個人也不是盲目接納另一半的一切。而是要時時不忘努力,讓對方願意接納自己的-切才是。」

    光明磊落的矜持配上不怒自威的氣勢,枯葉的態度流露出了她一貫的風格。

    「奴家……希望自己是配得上景介的女人,也努力朝那個目標邁進。想必景介的心情也跟奴家一樣,正因為彼此都懷有這樣的心情,才能深愛對方。所以,一旦另一半做錯了什麼,就該主動提出糾正,不是嗎?否則就失去相互扶持的意義了。」

    ……只是,跟以前的枯葉有顯著的不同。

    那光明磊落的矜持和不怒自威的氣勢不再是立基於本家次女這個立場,而是受到珍愛之人──景介和灰原兩人──的支持所帶來的自信,以及必須不負他們倆支持的意志使她如此的。

    「所以請你別幹傻事,玲二郎先生。為了治癒夭的宿疾而殺害奴家?即便因此得以長生,夭會活得心安快樂嗎?莫非你以為,為了挽回妻子不惜奪走人命的那種男人……有資格得到夭的愛嗎!」

    這話恐怕並不單只是針對篠田,伺時也針對了自己的姊姊。

    篠田和木春的所作所為極為類似。

    為了心愛的人犯殺戒。為了心愛的人犯罪。

    然而,如果他們的所作所為非出自愛人所願,那麼終究只是單方面的一廂棈願。

    縱使另-半完全不希望對方為自己做出這種事──

    「把武器放到桌上吧,玲二郎先生。」

    枯葉定睛瞪著重打成手術刀的『通連』碎片。

    「現在懸崖勒馬為時未晚。你一定能設法想出藉口搪塞對方吧?對於供子她們,你只要繼續欺騙下去即可。如果你肯住手,今天的事可以當作從沒發生過。」

    若是以前的枯葉,也許也不會說出這種充滿人情味的話語。景介也踉著想附和枮葉的說詞。

    然而──

    「……哼。」

    枯葉的勸說──似乎未能打動篠田本人。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還真教我羨慕啊。枯葉,如果我年紀跟你們一樣大的話,說不定早就淚流滿面懊悔不已,把刀子丟到地上了也說不定呢。遺憾。真的是太遺憾了。」

    「玲二郎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篠田自嘲似地撂下了這句話。

    只見他從懷裡掏出手機撥號。一會兒,疑似有人打開景介和枯葉身後的診療室房門進入,接著聽到手機鈴聲逐漸接近。

    「不會……吧。」

    景介懊惱地咂嘴。

    ──早在確定篠田倒戈時,就該考慮到這個可能性的。

    收到預告襲擊的消息後,『聖』勢必會加派人力防守醫院,敵方-定也明白這個道理。在監視嚴密的狀態下,將難以堂而皇之地入侵。即便篠田與夭成了繁榮派手中的棋子,也不代表繁榮派就會把他們倆當成同伴來信賴。

    既然如此,她們會怎麼做?

    答案再明顯也不過。-

    只需要早早潛入醫院埋伏,外頭監視再怎麼嚴密都不是問題──

    「作戰失敗了呢,醫生。」

    「對呀,你作戰失敗了呢,醫生。」

    異口同聲地說話,長得-模-樣的兩張臉。

    短版和服上頭的圖案是血花和飛蛾。

    「不過還好失敗了,因為我們摩拳擦掌很久,老早想大開殺戒了。你說對不對,血沙?」

    「是呀。偷偷摸摸地躲起來一點都不適合我們嘛,血香。」

    留著左右對稱髮型的『此花』雙胞胎姊妹,帶著天真爛漫的邪惡氣息露出微笑

    「那麼。」

    左邊的少女把停止鈴響的手機丟到了地上。

    「那麼。」

    與此同時,兩人一同拿出了武器。

    一人用右手握持,另一人用左手握持。那是兩端各有握柄,弧線柔和,外形貌似處刑鋸的武器──藏物『陰咬』。雖然之前交手時一度被景介等人奪走,後來隨著棺奈和『黑暗墓穴』都投奔到對面陣營之故,再次重回兩人的手中。

    「枯葉姊姊,好久不見。血香來當你的對手。」

    「好久不見,枯葉姊姊。血沙也當你的對手。」

    雙胞胎使枯葉和景介被迫採取迎戰態勢。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篠田在後面發出厭世的嘆息。

    4

    檻江並未針對夭動手攻擊自己的理由多做思考。有可能是因為事出突然使她措手不及,也有可能是狀況發生的瞬間內心使接受了事實也說不定。只不過,檻江固然沒感到震驚困惑與失望,但也不代表她早預料會有這種情況發生。

    「……嗚!」

    檻江能躲過第-擊完全是僥倖。

    夭揮出了使勁蠻力的一拳。她的行動模式,就只是放任蠻力向外散發而已。檻江身後的牆壁被她打穿了洞,牆上佈滿了形同蜘蛛網般的裂痕。即便是鈴鹿,以赤手空拳打破牆壁拳頭的皮膚和骨頭也不可能會安然無恙,夭卻完全不顧自己身體的安全。

    不對──應該說那樣的理性已經被纏在她手腕上的『輪迴人狼』給奪走了。

    檻江拿起掛在牆上的『攫食玉藻』,試圖和夭拉開距離。那是夭擊出第一拳後的第二波攻防。關鍵在能否搶在對手襲來前將刀拔出。

    以結論而言,檻江褕了。

    檻江的武器還來不及出鞘,夭便回身使出正踢。儘管檻江勉強以『攫食玉藻』充當護具擋下那一腿,嬌小的身子依然被一腳往後踢飛,破門跌到走廊。檻江並非不想抵抗那股衝擊,純粹是夭的力量太過驚人。

    夭旋即展開追擊,絲毫不給檻江重整態勢的機會。

    她彷彿成了一頭野獸。全身有如彈簧般縱身撲向檻江的夭騎乘在她的身上,並且順勢以掌心轟擊檻江的顏面。

    檻江急忙撇頭,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轟擊。但「嗶嘰」的詭異聲響仍隨著炙熱的衝擊震撼了她的腦部。原來那是左耳被夭的小指割開,以及那根小指折斷的聲響。

    檻江伸出手,試圖揮開夭那打進了合成木地板裡面的右手。

    不料,這時檻江卻被夭空出來的左手抓住手腕,握力之大,讓她的骨頭和肌肉都鴽難以承受。

    「……啊……」

    即便檻江的喉嚨擠出了痛苦的悲鳴,也不可能解除令夭失去理智的咒縛。不一會兒,夭捏碎了檻江的手腕。或許是連神經也被破壞的關係,檻江的五指失去了知覺。

    再這樣下去勢必難逃一死,檻江心想。

    向她提出警告的是理性,而非恐懼。

    過去始終過著扼殺自身感情的檻江並不擅表露情感。唯有跟霧澤景介相關的人事物能使她感知一般人的喜怒哀樂,面對其它方面的事物時──縱使攸關自身的生死──檻江的感情仍未臻發達。

    諷刺的是,這樣的缺陷在這樣的場合卻幸運地發揮了功效。

    檻江冷靜沉著地屏住呼吸,把膝蓋伸進夭的下腹部,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一頂。以巴投的要領讓夭的身體浮空後,檻江就地側滾翻身。順勢勉強拔出『攫食玉藻』。

    但她的手腕仍被夭拉住不放,而且檻江的身體也使不出足以擊飛夭的力量。

    所以她朝虛空揮下出鞘的白刃。

    那是只藉由翻轉手腕所使出的小幅度斬擊,但這已足夠。刀鋒不僅跨越了空間,甚至連軌跡也轉彎,出現在夭的手腕正上方,直接切斷。

    「……嘎!」

    夭所發出的那一聲如野獸般的慘叫,就跟先前的檻江-樣,純粹只是反射動作嗎?

    檻江推開夭向後弓起身子,擺脫束縛。

    她從地上爬起,向後退開一大步拉開距離。拔開夭那隻仍緊抓著自己手腕不放的手掌.丟在地上,一邊治療粉碎的骨頭和四分五裂的神經,一邊盤算。

    ──我該怎麼做呢?

    不過,她的心思所圍繞的並非自己目前身處的困境,而是景介的問題。

    照這情況看來,夭似乎是倒戈加入了木春那幫人,對此檻江沒有任何感想。問題在於景介和枯葉很有可能也遭受到了攻擊。雖然不曉得幕後主使者是誰,不過供子或那對雙胞胎,甚至是步摘都很有可能已經闖入醫院了。

    要回診療室保護景介他們嗎?不行。會把夭也給引了過去。

    既然如此,自己還是留在這裡牽制她吧。

    檻江吸氣,吐出。

    一邊掌握雙方的距離,一邊注視站起來的夭。

    檻江隱約有些後梅,剛才應該選擇斬斷纏了『輪迴人狼』的那隻手腕才對。照理說如此一來應該能使夭恢復理智。不過,畢竟檻江最近才正式開始接觸實戰,因此在瞬間判斷上還沒辦法做出精準的決定。

    已經過去的事再怎麼懊悔也於事無補。況且,既然還有這個方法,現在實行也未嘗不可。

    總之,從夭的身上斬除『輪迴人狼』是打贏這場仗的唯一方法。

    襤江擺出架式。

    我應該辦得到才對。夭縱然擁有一身驚人怪力,可是只能赤手空拳進行肉搏,相形之下,能從遠距離攻擊的『攫食玉藻』佔盡優勢。

    然而──檻江的如意算盤卻在下個瞬間被徹底粉碎。

    就在她舉刀準備朝夭揮下的瞬間,原先如幽靈般佇立在那兒的夭忽然從她的視野消失。

    「咦……」

    就連檻江也不禁愕然地叫出聲。

    同時,夭出現在檻江的面前。

    由靜轉動的切換發生在剎那間。她的行動凌駕了檻江反射神經的速度。

    下一刻──檻江的腹部受到重擊。

    衝擊之強宛如遭到炮彈直擊般。

    「嗄、啊……啊!」

    內臟潰散了,肋骨碎了,甚至連脊椎也折斷了。

    檻江的身子被往後方擊飛整整五公尺,猛烈衝撞了醫院走廊的牆壁,最後慘兮兮地倒地不起。

    雖然知道自己跟剛才-樣遭受蠻力痛毆,不過比那更教人擔心的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身子爬不起來,夾雜著嘔吐物的血水從口中漫流而出,阻塞了呼吸;不僅如此,下半身還徹底失去了知覺。手還握得住『攫食玉藻』已近乎奇蹟,但這樣的奇蹟在目前這個狀態卻是發揮不了用處。

    夭逐步走近。她身形駝背,兩隻手無力地下垂。

    左手手腕以下被斬斷,右手則是骨頭剌出手掌,血流如注。雖然她的手臂被和服的袖子遮住無法看見,不過八成也是受到複雜性骨折的重傷。

    但她看起來似乎完全不覺得疼痛。雙眼空洞無祌,臉色慘白,唯獨嘴唇微微扭曲著。彷彿是在微笑一樣。

    ──我得快點治療傷勢。

    檻江拚命讓意識分散到全身。可是即便是鈴鹿,也不可能在瞬間治療好破裂的內臟、粉碎的肋骨還有折斷的脊椎。

    夭在倒地不起的檻江面前停下了腳步。

    噗。

    一如在踢皮球般,夭的腳趾深深陷入了檻江的側腹。

    檻江的身體往正上方整整浮起五十公分。

    「嗄……啊。」

    夭蠻橫地揪起了檻江的領子。斷得千瘡百孔的手指依然充滿了壓倒性的力量。只見她抓著檻江狠狠往牆壁一砸,鎖骨應聲而斷。這一擊也使檻江再也無力握住『攫食玉藻』。鏘啷一聲,她最後的反擊希望──『攫食玉藻』掉到了合成木質地板上。

    被拉離牆壁的檻江吃了一記側踢。

    倒地的瞬間,夭提腳往她踩去。這回受創的部位是大腿,只見腿部折成奇怪的形狀。檻江早已感覺不到什麼痛楚。但肉體受到破壞的噁心不舒服感覺仍教她害怕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此時的她已如汪洋中的一艘破船。

    無力反抗,只能一再受到翻弄──

    夭的瘋狂暴力開始殘忍地蹂躪檻江的身體。

    ※

    如景介預料,雙胞胎把火力全集中在枯葉一人身上。

    她們倆瞧也不瞧景介一眼。應該是有接到絕不可傷害景介的命令吧。但這也給了景介大好機會,或許這就是突破僵局的關鍵。所以景介把『賀美良之枝』插在地板上,集中意識準備從後偷襲雙胞胎。

    然而──下一秒發生在景介身上的現象,令本人也大吃一驚。

    侵蝕地板的意識無預警地停住了。

    無法成功支配。換句話說,地板沒有如景介所願隆起。

    接著,一股熱意從腹部深處往上湧出。腦袋一陣頭暈目昡,胃部像是要干嘔一樣開始蠕動,景介不禁用手摀住了嘴巴。

    「……咕……!」

    這是怎麼回事──?

    景介原以為這不舒服的感覺是『賀美良之枝』故障所造成。不過,藏物當然不可能沒來由地失去作用。原因是出在別的地方──說穿了就是景介身上。

    「難道說……」

    直到這時,景介才發現全身籠罩著一股抗拒感。

    不可以,我不要──無關乎理性,內心在如此吶喊著。而且身體無意識地順應了內心的懦弱,導致他發揮不出『賀美良之枝』的力量。

    不可以。不可以再犯下殺人的過錯。

    我不要,我不要再經歷這種痛苦的經驗。

    景介當然完全沒有想要殺害雙胞胎姊妹的念頭。他只是想讓地板伸出幾根枝條牽制她們而已,只是想利用背後攻擊妨礙行動而已。他沒有想殺人,可是卻──

    那一睌的記憶又緩緩浮現。

    衝動地用樹根刺穿秋津依紗子時的記憶。

    她因此變成一動也不動的屍體時的記憶。

    喉嚨不受控制發出尖叫時的記憶。

    腦袋因罪惡感和懊悔而天旋地轉,彷彿身上沾染了從她那被刺得肚破腸流的肚子裡所淌出的鮮血的味道般──那是一股令人嫌惡的感情。

    本以為自己已走出了陰影。本以為自己做好了再戰一次的決心。

    然而,一旦真的上了戰場,如影像倒帶般的抗拒感便開始攻擊自己。與本身的意志無關,恐懼剝奪了行動的能力,一如詛咒一樣。

    秋津依紗子在臨終之際說過這樣的話:

    ──這麼一來,你就是屬於我的了。

    「媽……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就算想法再怎麼豁達,身體的記憶還是無法抹滅。不僅無法忘記,潛意識甚至還抗拒克服那個心理障礙。只聽見潛意識在喊道:我不想再承擔,我不想再承擔那樣的感受了。

    眼前,枯葉靠『白銀魎牙』勉強跟雙胞胎姊妹戰得難分難捨。雙胞胎不但佔了二打一的人數優勢,而且兩人配合的默契還十分完美,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來。景介不能再做壁上觀。可是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欸,大哥哥。」

    這時──瞧景介咬牙切齒地在旁觀戰,雙胞胎的其中-人突然脫離戰鬥,朝他走去。

    「景介!」

    枯葉大喊一聲準備趕來,卻受到另一名少女的攔阻。

    頭髮綁在右半邊,不知是血沙或血香的少女說道:

    「被供子姊姊說中了……就算大哥哥有來,大概也發揮不了戰力、可以放著不用管他。」

    「……什麼?」

    ──供子她這麼說?

    「原因是你殺了依紗子姊姊的關係對吧?不過我不懂耶。殺了一個人後就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太奇怪了。」

    「給我閉嘴……死小鬼。」

    「就算你罵我死小鬼,血沙香也不可以生氣。因為人家吩咐我絕不許對大哥哥你動手。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少女露出陰笑,輕撫景介的臉龐,然後轉頭面向枯葉。

    「而且血沙香現在正忙著跟枯葉姊姊玩遊戲呢!」

    「別把決鬥當兒戲!」

    枯葉厲聲大喝,但雙胞胎姊妹仍兀自呀呀尖叫,到處奔竄。

    形狀不定的處刑刀劈開龍捲風。曲折的刀鋒和真空旋風正面互擊。枯葉以風為武器,承受時而從兩側時而從上下兩方、又或同時從正面殺來的攻擊。雖然一開始還戰得虎虎生風,但隨後慢慢地陷入被動.攻擊次數減少,逐漸偏向守勢。

    「搞什麼……東西啊!」

    景介握拳毆打顫抖發軟的腳。要說恐怖的話,失去枯葉才是最可怕的結果,為什麼自己就是無法戰鬥?既然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那更應該要挺身而戰才是──但秋津依紗子的詛咒卻偏偏像看不見的透明冰塊般,凍結了景介的身體。

    「瞧你那窩囊的樣子,霧澤。」

    在房間一角冷眼旁觀戰局的篠田向景介投以侮蔑的視線。

    「半調子的覺悟造就你現在的模樣。只要扼殺掉自己的心,哪裡還有什麼痛苦和恐懼?連這麼簡單的事也辦不到的傢伙,真以為自己可以阻止我們夫妻……阻止她們那幫人嗎?」

    「你給我……閉嘴。」

    殺掉自己的心?開什麼玩笑。要是真這麼做的話──那就等於低頭認同了檻江、通夜子以及眼前篠田一直以來的生存方式,景介過去始終對他們的生存之道抱持否定的態度。

    就算以這種心態幫助枯葉,她也不可能高興。

    如果不能以夠格和枯葉並肩作戰的覺悟站上前線,一切都會孌成謊言。

    景介很清楚。所以自己一定要設法克服眼前這道難關。理智上十分明白這個道理。

    景介忍住了作嘔欲吐的胃抽搐。

    為拒絕戰鬥的身體打氣。

    再試試吧,豈能失敗一次就輕言放棄。

    ──住手。

    但腦子裡還是響起了抗拒的聲音。

    ──我勸你還是別出手比較好。

    回過神來,那個聲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秋津依紗子那令人恨得牙癢癢的清亮嗓音。

    ──因為霧澤同學你一定又會殺人的──

    「給我閉嘴,秋津!」

    不如拿『賀美良之枝』刺傷自己,或許就能操控自己行動了。

    就在景介靈機一動,自暴自棄地準備實踐這個想法時──

    「……真是的。」

    背後出入口一帶傳來了一聲嘆息。

    「你在做什麼呀?景介哥哥。」

    「咦……」

    景介轉頭回望身後。雙胞胎也火速拉開和枯葉的距離,注視這個方向。

    然後,在眾人的注目之下──

    隨著一個失望中又帶有擔憂──

    「如果身體動不了,好歹出張嘴罵回去吧……不然你脖子上面那顆腦袋究竟是為何存在的啊?」

    可是卻又顯得嗆辣無比的稚嫩嗓音──

    「你當我這顆頭存在的價值就只是為了出張嘴罵人嗎……」

    「啊,我都忘了,其實還會耍耍嘴皮子嘛。沒說清楚真是抱歉。」

    型羽──緩緩走進了診療室。

    型羽瞅了轉頭的景介一眼,接著把視線依序轉向枯葉和雙胞胎姊妹,最後停留在篠田身上。

    她的眼神隨著映入眼簾的人物的改孌,漸漸變得銳利。

    「……你怎麼會出現?」

    景介詢問。明明還沒跟砂姬聯絡,她如何知道院內發生狀況?

    「先跟你說聲抱歉,景介哥哥。」

    型羽看也不著景介,一副絲毫不感到愧疚的模樣回答道:

    「我們事先在景介哥哥的衣服裡夾藏了竊聽器……畢竟情況變化莫測,為求慎重起見只好出此下策。」

    「啥?……咦?」

    景介慌忙東張西望地檢查身體。與其說找不到竊聽器,不如說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時被裝了那種東西。

    「順道一提,是找提議這麼做的。」

    「你喔……」

    簡言之,型羽考慮到先發部隊有可能因突發因素而失去聯絡,所以才在景介身上安裝竊聽器,好實時掌握院內所發生的情況。

    這麼說來,景介都忘了。

    這傢伙懷有鈴鹿一族……應該說,她懷有一般小孩都有的疑心病和壞心眼。

    看來她似乎是覺得欺敵前得必先欺騙自己人。

    「不過,就結果而言確實是因此得救……嗎。」

    「好了。」

    型羽撇下景介,「鏘」一聲亮出雙手的鐵爪。

    她瞪著雙胞胎,如猛獸般露出尖牙。

    「被甜言蜜語騙得團團轉的笨蛋大人留待稍後再處理。你們這兩個善惡不分的白痴雙胞胎,儘管放馬過來吧。竟敢做出企圖傷害枯葉姊姊的不敬行為……本家守護役『札』讓你們嘗嘗教訓!」

    型羽矮小的個子充滿騰騰殺氣。

    -如在呼應她的喊話般,枯葉也稍稍沉低身子。

    「嘻嘻,狀況變得有趣了耶,血沙。」

    「對呀,血香……開始有趣起來了喔。」

    雙胞胎隨著冷笑重新端起『陰咬』,和型羽、枯葉兩人對峙。

    5

    檻江還能勉強保有朦朧的視線,或許是因為痛覺鈍化了的關係。

    話雖如此,她現在的氣力也不足以治療持續惡化的傷勢。她現在能做的,只有拚命思考該如何掙扎反抗。

    所以,對於從旁邊傳來的大叫,檻江完全來不及反應。

    「右腳!撕裂咬碎吧,吽形!」

    同時也沒能對於緊接著響起的、如同狗在嚎叫般的刺耳聲響做出反應。

    那聲音傳進了耳裡。瞬間──檻江被夭倒吊起來的身體突然摔到了地上。

    正確而言,是把檻江身體提在半空中的夭因右小腿下半部被切斷,導致體髓失去平衡,連同檻江一起跌倒。檻江也沒有倖免於難,同樣的部位也斷掉了。不通,因為脊椎骨斷掉脊髓受損的緣故,所以她並不覺得痛。

    「……該死!」

    聲音的主人──木陰野棗火速往兩人直奔而去。背著無箭之弓『阿形之琴』、頭戴耳機的模樣雖然顯得有些不協調,不過她的表情十分嚴肅認真。

    棗竭盡全力把夭踹開,同時抱起檻江,把掉在地上的右腳和『攫食玉藻』一併撿起,往後方跳躍。「沒想到她連掉在地上的東西也會幫忙撿,還真是體貼。」檻江以模糊不清的意識思考著這種無聊小事的同時,臉頰遭到來回摑打。

    「檻江學姊,你還好嗎!?」

    棗拿下耳機往地上一丟,對著檻江大喊:

    「對不起,我把你的腳也……我也是不得已的。」

    「我、還好。」

    嘴角汩汩流血的檻江擠出聲音回答。

    「小心、她……」

    檻江指著三公尺外的夭。

    樅使失去了右腳和左手,她仍未擺脫『輪迴人狼』的瘋狂恢復理智。

    只見她敞開了和服的衣襟和下襬,擺出四肢著地的姿勢,作勢撲向木陰野和檻江。

    棗雖然前來助陣,但危機尚未解除。檻江也很想盡快治好傷勢,讓自己恢復戰鬥的能力。無奈她身受的是隨時有可能失去意識的重傷。目前頂多只能把維持生命所需的內臟修復到堪用的程度,之後必須仰賴補充營養或充足睡眠的方式來幫助體力恢復。

    關於戰鬥方面,棗也跟檻江一樣,幾乎可說是外行人。面對攻擊力凌駕了驍勇善戰的鈴鹿一族的夭,究竟能撐多久還是個問題。

    不過,棗的情緒顯得異常冷靜。

    「夭姊,為什麼……」

    棗定晴注視著夭那慘不忍睹的模樣,緊抿嘴唇。

    那樣子絲毫不像有察覺到危險在逼近似的。

    「別開玩笑了。這樣的你……」

    最後,她別過了噙著淚水的眼睛。

    「棗……」

    ──現在不是說那種話的時候了。

    棗默默地向想要開囗如此說道的檻江搖頭。

    「不用擔心。」

    與此同時,夭縱身一躍。

    整個身體朝棗和檻江撗沖猛撞過來,那個舉動已經形同野獸。

    但棗還是面不改色,就像在後悔-樣喃喃自語這。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讓檻江學姊把這東西帶在身上的。」

    她把從懷裡拿出的東西舉到夭的面前。

    一顆圓圓的──大小約莫跟網球一樣的黑色珠子。

    檻江兩眼圓睜。

    那是以前秋津依紗子所使用、能展開刀槍不入結界的藏物。

    「……『七涂曲』。」

    嗡。

    夭的身體被無形的障壁擋在外頭,反彈回去。

    不知是因為衝撞的勁道太猛,或者她沒能設法化解衝擊。夭在走廊上滾了將近五公尺,直到力道消失才停止不動。

    「我本來也不想使用這種朿西,因為帶給我的印象太糟了。」

    棗露出有些空虛的笑容,不過還是維持銳力的眼祌緊盯著夭。

    「可是現在的我們已經顧不了面子問題了呢。」

    「棗……」

    終於找到勝算了。

    檻江鬆了-囗氣,拉拉棗的袖子說:

    「夭的右手。把『輪迴人狼』切……掉。」

    「……我知道了。」

    棗有如下定決心般站了起來。

    她撿起耳機,手拿『阿形之琴』,擺出攻擊架勢。

    「檻江學姊,你能把耳朵塞起來嗎?不好意思,我的功力還不如我媽那麼爐火純青……」

    「沒問題。」

    檻江還留有足以捂好耳朵的力量。

    照木陰野說的摀住耳朵後,棗將不存在的箭架在弓上,深吸一囗氣,喃喃嘟囔著。雖然摀住耳朵的檻江聽不見她的聲音,不過她肯定是這麼說的吧。

    ──右手,撕裂咬碎吧,吽形。

    鑽過指縫隱約傳入耳中的藏物鳴聲,令檻江的右手隱隱作痛。

    與此同時,只見準備再次發動攻擊的夭右手腕被猛然扯斷

    『輪迴人狼』──擁有非人怪物狼人之力的咒縛終於和她分離。

    夭像斷線的人偶般當場倒地不起。

    ※

    「縱向揮下的『陰咬』刀刃彎曲,作勢要箍住型羽的頭部。

    枯葉眼明手快,利用『白銀魎牙』的疾風滑開『陰咬』的軌跡。

    雙胞胎姊妹的另一人趁機偷襲,朝枯葉的腳揮刀橫劈。型羽機警地對準她的手腕一踢,使她揮了空。枯葉和型羽一邊閃躲雙胞胎合作無間的凌厲攻勢,同時展現出了不讓她們專美於前的搭配默契。

    令人目不暇給的攻防,令景介焦慮不安地張大眼睛緊盯著不放。

    既然戰況演變成二打二,我便沒有出手的理由了──景介很氣憤自己的腦海裡竟浮現了這樣的念頭。當然,就某方面而言這是事實沒錯,即使景介在這狀況下介入戰局,枯葉和型羽恐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就算她們不會當下發作,依鈴鹿那偏好堂堂正正對決的個性,心底應該會產生厭惡感吧。

    不過,這樣的念頭不過只是方便的藉口。

    無論理由為何,自己無力再戰都是無庸置疑的事實。更別提自己已經被秋津依紗子椌制得死死的了。

    雙腳直到現在依然微微顫抖個不停,景介感到害怕。不是怕投身戰鬥,而是怕自己有可能又奪走誰的性命,還有害怕自己要背負人命和殺人的罪惡。

    枯葉和型羽漸浙在戰鬥取得上風。雙方都有『不可致敵於死』的限制,雙胞胎姊妹可能對此還不習慣,覺得綁手綁腳吧。

    ──照這樣下去應該是不會輸了。

    安心感在胸口蔓延的同時,一種對那寬心的感覺感到厭惡的念頭隨之浮現,心情複雜的景介抿起嘴唇,忽聞手機鈴聲響起。

    「……咦?」

    似乎不是景介的幻聽,場上交戰的雙方不約而同停止打鬥。進一步地說,是雙胞胎停止對枯葉倆發動攻擊,退到了窗邊。

    鈴聲跟之前一樣──換句話說……

    「是~我是血香。」

    雙胞胎其中一人從懷裡掏出手機接聽。

    「嗚……別開玩笑了!」

    敵人彷彿目中無人般,不把戰況放在眼裡的行徑,讓型羽憤而大罵。只不過依這小鬼的性格,會這麼氣憤很有可能是因為打得正火熱的戰鬥突然遭到中斷的緣故。

    「……慢著,型羽。」

    枯葉不改嚴肅的表情,制止了激動的型羽、

    「情況不對勁。」景介也有同樣的感覺,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當雙胞胎的手機鈴響時──不對,打從雙胞胎現身在此的那一刻起,氣氛就瀰漫著一種不自然。

    那個不自然的地方到底是什麼?在景介思考的期間,電話的交談也持續在進行

    「嗯,我們這邊失敗了。眱?好……瞭解了。」

    對話的過程十分簡短,雙胞胎的其中一人──血香從頭到尾沒有提到任何可供人推斷內容的字眼,迅速地結束通話。只見她說了句「回頭見」後便掛斷電話,把手機收回懷裡。

    「……很遺憾。」

    她重新朝向枯葉等人,臉上堆滿笑容。

    「對呀,好遣憾喔,血香。」

    沒講到電話的血沙也隨聲附和,宛如她早就知道通話內容似的。

    「有什麼……好遺憾的?」

    「撒退了。」

    「撤退喔。」

    雙胞胎向一臉錯愕的型羽如此回答後,以『陰咬』用力砸破診療室的窗戶。連同百葉窗也被破壞得支離破碎。那震耳的聲響令所有人繃起緊張的表情。

    「雖然還滿有趣的,不過血沙香覺得不是很過癮呢。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真希望下次可以使出真本事殺個你死我活。」

    兩人踩在窗框上說道,那語氣彷彿在說剛才的交手只是隨便玩玩一樣。

    不自然的感覺在此刻一囗氣爆發出來。

    「……喂,等一下。」

    太詭異了。

    追根究柢──這些傢伙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發下豪浯要襲擊醫院,藉此誘出了景介等人。但其實是設下圈套,企圖藉篠田暗殺枯葉。到這為止都還好。沒有不自然之處。

    可是,為什麼篠田暗殺失敗之後,雙胞胎會在此出現?如果篠田對供子她們來說只是失去利用價值就可丟掉的棄子,那何必早早侵入醫院躲起來?大可丟著他不管,成功算賺到,失敗也沒有損失。就算是避免篠田變節所以才派人監視,也沒有特地現身開戰的意義。

    當然,倘若她們的計畫是借雙胞胎之手打敗枯葉,再以篠田的『通連』補以致命一擊的話,情況就又另當別論。但觀察她們剛才的打鬥狀況,看起來反而是娛樂的成分佔了一半。之前受到「這對雙胞胎個性就是這樣」的先入為主觀念影響,所以沒有引以為意,可是現在她們毫不戀棧地打算撤退,表示事情並不如原先所想的單純。莫非她們另有其它目的──

    「……!」

    ──難道說。

    景介臉色大變。他想到了。

    看到景介的反應後,血香語氣調皮地開囗說道:

    「掰掰囉,大哥哥。」

    「等……!」

    景介還來不及制止。

    雙胞胎從窗口一躍而下,轉眼間就溜得不見蹤影。

    「到……到底是怎麼了?她們兩個上哪去?」

    型羽錯愕不已,但景介已經無心再理會雙胞胎的問題。

    如果自己的預測是正確的話,現在這個時候……

    「喂!篠田!」

    景介急忙轉頭尋找他的身影不知他是否發現了這個事實,想利用鈴鹿-族不成,結果卻……不,結果也正如他所料──自己反而成了受人利用的棋子。

    「現在馬上……」

    景介語聲未了,赫然愣住。

    枯葉和型羽也愕然地環視四周。

    他是何時消失的?

    診療室四處不見篠田玲二郎的身影。

    ※

    另一方面,稍早前。

    當枯葉、型羽和雙胞胎姊妹打得如火如荼時──

    『輪迴人狼』被切離的夭癱倒在地,和棗之間的戰鬥勝負已分。

    棗把耳機掛在脖子上,把『阿形之琴』放在腳邊後,牢牢地抿起了嘴唇。

    篠田玲二郎和夭倒戈加入木春陣營的事實使她深受打擊。一想到玲二郎明知那是用花言巧語包裝好的陷阱,仍橫心接受的心情,她就難過得無法自持。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處置這兩個身受重傷的傷者。

    檻江雖然遍體鱗傷,不過她仍保有意識,傷勢應該也不至於危及性命。跟其它鈴鹿一樣,只要回去之後透過食補或打點滴的方式好好補充營養,然後再充分睡眠休息就能恢復健康。

    問題反倒在夭的身上。她失去了雙手和右腳,肢體散落在走廊各處,而且失去意識。她本來就身染肺病,再加上使用了『輪迴人狼』所造成的傷害,肯定侵蝕了她的身體與壽命。

    ──為什麼……要這麼做?

    透過裝在景介身上的竊聽器,玲二郎的話也傳進了棗的耳裡,可是棗完全無法接受他的說法。玲二郎說,他是為了治好夭的病才加入木春的陣營。可是,響應丈夫心情的夭,卻又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背叛族人,讓性命受到危險威脅,把心和身體糟蹋得體無完膚。這樣的話──根本不是正確實現目的的手段。

    以壓抑感情的方式強迫自己,冥頑不靈地相信這麼做是在為對方付出,這樣豈不是跟之前的通夜子一樣嗎?

    「檻江學姊。」

    心煩的棗轉頭向背後詢問。

    「你的身體還可以嗎?」

    「嗯,不打緊。」

    「抱歉,我先去看夭姊的情況。」

    總之,先把她帶到玲二郎的身旁再說。這副淒慘的模樣應該能對那個愚蠢的大人造成當頭棒喝的效果才是。如杲這樣還執迷不悟,表示那傢伙沒有資格當夭的丈夫。

    棗解除『七涂曲』,朝夭邁出步伐。

    「……嗚。」

    夭發出了輕微的呻吟。意識似乎正在慢慢恢復。

    看來身體的消耗似乎比想像中小。太好了。

    如此心想的棗放心地鬆了口氣,然而──

    一如早在等候這一刻的到來般,只見走廊上其中一間病房的房門緩緩打了開來。

    「咯咯……可惜啊。」

    隨著一個陰險、而且宛如譏笑般的獨特冷笑聲──

    「怎麼……會……」

    從房門裡出現的,是一個身穿制服、把一頭長發綁成兩條馬尾的少女,以及……

    「辛苦了。我對你們表示讚許,棗、檻江。」

    渾身散發出一股和稚氣面孔不合的威嚴,長相和枯葉十分祌似的和服少女。

    「怎麼可能……」

    棗停下腳步。

    供子和木春。

    為什麼她們會在這出現──想到這,棗這才驚覺……

    既然那對雙胞胎一開始就混進醫院躲著,這也就表示她們兩人同樣也很有可能預先在醫院裡埋伏。事先就該注意到這個可能性,並且提起戒心的。

    「嗚……!」

    棗立刻擺出架勢。從懷裡拿出『七涂曲』。

    然而,兩人出現的地點非常不妙,正好就在倒地的夭前方。相對地,棗和夭則相離約有四、五公尺之遠。

    供子雙手拿著『捕子車』,早早進入備戰態勢。木春也是在走出病房的同時,便毫不遲疑地拿出離鞘的『通連』抵著夭的脖子。

    她們的行動一氣呵成,棗完全措手不及。

    這情況怎麼看都沒有勝算。

    雙方距離夠近,不是沒辦法在瞬間拉近。只不過,自己的身後有遍體鱗傷的檻江。

    「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啊,棗。」

    或許是察知了棗心中的盤算,供子撇起嘴角揶揄道:

    「不過,對我們來說,你想輕舉妄動也無所謂就是了。因為死的是誰,端看你怎麼行動而已。咯咯……你想怎麼做?要犧牲檻江來救夭嗎?還是待在那裡保護檻江,然後對夭見死不救?不管你做什麼選擇,我們都不介意喔。」

    供子說得一點也沒錯,也因此,聽在棗的耳裡形同殘酷的宣告。

    『七涂曲』的結界最遠只能覆蓋到半徑兩公尺的範圍。換句話說,不管怎麼努力,她都不可能同時保護檻江和夭兩人。

    她開始後悔自己剛才那無意識的舉動。

    如果沒有把『阿形之琴』放在地上,而且持續戴著耳機的話,就能對供子她們發動攻擊,雖然也會傷及檻江和夭,至少有突破困境的機會。

    不過已經太遲了。木春現在只需眨眼工夫便可刺穿夭的咽喉。

    只因戰鬥結束便隨手拋下武器,這是多麼愚不可及的行為。

    如果換作是母親的話,絕對不會犯下這麼天真的錯誤──

    「……嗚。」

    這時──

    倒在地上的夭又再次發出呻吟。她恢復了意識。

    只見她緩緩抬起頭,隱隱睜開眼簾。

    「夭姊!」

    棗情不自禁地大喊﹒就像在哀求什麼似的。

    「求求你,快點逃吧!」

    「棗……?」

    夭眨了眨迷濛的雙眼。

    發現有刀抵住自己的脖子後,她微微向上揚起視線。

    「木春大人……供子。」

    木春僅向她使了個眼色﹒然後如國王般露出趾高氣揚的笑容。

    「很遺憾,我現在要殺了你。」

    儼然──像是在跟部下宣判死刑般。

    「是嗎……」

    夭已經連抵抗的氣力都失去了。

    「不行!求求你住手!」

    棗苦苦哀求。

    她痛恨自己的無力,另一方面又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能激動大喊。

    不過,一如在勸棗打消念頭般,夭以一副感覺隨時可能再度失去意識的鐵青臉色──向她露出了微笑。

    「沒關係的……棗。」

    「夭姊……?」

    「我已經……死而無憾了。因為我為了那個人投身戰鬥,像我這種人……原本只是個負擔的我……最後終於得以與他一起奮戰。」

    那個笑容──

    不是代表她接受了命運,不是後悔,也不是覺悟。

    而是安詳中帶有恬淡的笑。

    她的笑容十分滿足。

    「……為什麼?」

    棗想不透,無法理解。

    為什麼她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配合丈夫,傷害自己的身體,變得滿身瘡痍,最後還將死在他人刀下。可是為什麼她──看起來那麼滿足呢?

    夭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把視線轉向木春。

    「能請您……答應我嗎?在殺了我之後……」

    然後又依序把視線投向棗和檻江。

    ──這個人該不會……

    來到了生死關頭,還在替別人擔心生命安危?

    「好。」

    一如在向她致敬般,木春展現出磊磊落落的態度。

    「我答應你放過她們一馬。」

    「真……的?」

    「我以鈴鹿首領的尊嚴發誓……當然,只限此時此刻。」

    「是嗎……這樣就足夠了,謝謝您。」

    夭闔上眼睛。

    棗放聲尖叫。不知不覺間,她拉開了喉嚨嘶喊。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些什麼,純粹只是希望眼前這一幕可以停止。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發生。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心中有一股巴不得沖上前去的衝動。但最後的一絲理性──輕舉妄動會害死檻江的事實使她踩住了剎車。

    「你有遺言嗎?」

    木春問。

    「沒有。」

    夭回答。

    棗的哀號沒有傳進那兩人的心坎。

    『通連』一舉刺穿篠田夭的頭部,無情地吸取了她那奄奄一息的生命。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37 AM

第三幕 黃泉路燈籠

    1

    殺死了夭後,供子等人火速從醫院撤離。

    供子招回負責牽制枯葉等人的雙胞胎姊妹,四人光明正大地從玄關離開。

    一如凱旋而歸般,把『聖』雇來守在四周監視的傭兵給嚇得魂飛魄散。

    木春領頭,供子隨侍在旁,血沙與血香則退居三步之後。

    擔綱警備的都是些虎背熊腰的壯漢,但年紀輕輕的少女們卻有如入無人之境般,無視在遠方監視的他們大搖大擺地移動。

    此時,忽有一人現身在她們的面前。

    「……哦。」

    木春佇足。

    她沒有散發殺氣與敵意,只是帶著懷念的心情面露微笑。

    「好久沒見了,『聖』。」

    「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形式重逢,木春。」

    與她對峙的砂姬則面有憤恨。

    和木春不同,砂姬的語氣中帶著譴責般的敵意以及一絲的憐憫。

    「看來似乎讓你稱心如意了。」

    「發生什麼事你都知道了?」

    木春不改臉上的微笑。

    「我只有監聽到診療室的聲音。不過發生了什麼事,我大致都想像得到。」

    砂姬憤恨地啐了一聲,繼續說道:

    「我承認我們輸得一敗塗地。虧你想得出這麼狡猾的計謀。簡直跟人類沒兩樣。」

    即使被砂姬奚落,木春仍面不改色。

    「你看我都這副模樣了。我跟一般的鈴鹿不同,沒什麼力量。好歹腦筋得靈光一點。」

    木春的聲音顯得理直氣壯,和那聽似在自我解嘲的內容一點都不相襯。

    「力量姑且不論,你的身手跟其它人相比,我想應該也沒有比較遜色吧。」

    砂姬皺眉嗤道。

    然後,只見她雙眼冷冷一眨,以強硬的語氣詢問:

    「……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應該是我們要問你的問題吧?」

    木春微微聳起肩膀。

    「砂姬,你想怎麼做?你打算現在受死嗎?還是說……不。」

    木春一如茅塞頓開般,突然點點頭。

    「我都忘了你是『聖』哪。等一切結束之後,如果活下來的那方是我們,到時你會判斷鈴鹿將亡,乖乖獻上自己的項上人頭……我猜這就是你的決定吧?」

    「天曉得,誰知道呢?我好歹也是鈴鹿,也不是沒有可能提起武器跟你們決一生死。」

    「放棄那個念頭吧。」

    聽了砂姬的話,木春搖搖頭。

    「我勸你還是好好保護肚裡的嬰兒,直到斷氣為止吧。」

    「你……!」

    砂姬訝異地猛然睜大雙眼。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別把我跟枯葉那種貨色混為一談了.我可是首領,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大事,像你這般實力的人卻沒有親上火線,除了有孕在身外沒有其它理由了……況且,從臉就可以看出一個人是不是有身孕。」

    「……真是教人不快。單論器量的話,鈴鹿歷史裡有你這般程度的,說是屈指可數也不為過。」

    尊敬,遺憾,失落。

    砂姬以五味雜陳的表情看了眼前的少女。

    十歲左右的稚氣外貌,十八歲的身體,遠勝外在年齡的威嚴和水準。

    若非有病在身,她勢必是人人敬重的首領。

    「不過以我個人的立場,實在不想再繼續浪費時間。我也厭煩耍詭計陰謀了,坦白說這只有麻煩而已。呵呵……就這方面來說,我果然也有鈴鹿的樣子。」

    「這是什麼意思?」

    「供子。」

    木春沒有正面回答砂姬的問題,而是喚了守在一旁的供子。

    她默默不語地遞出了一張紙來。

    砂姬一臉嫌惡地收下。

    「把它交給枯葉吧。上頭註明了時間與地點。」

    「……你說什麼?」

    聞言,砂姬露出了驚愕與困惑的表情。

    「我會派人到那裡帶枯葉她們到『迷途之家』。我不想再玩勾心鬥角的遊戲了,儘管正面放馬過來吧,我們也會拿出鈴鹿的風範,堂堂正正地迎擊。」

    「你以為你說的話還有幾分可信的價值?」

    「相不相信是你們的自由。但,要是枯葉明天避而不見,也休怪我們不擇手段。到時我們將使盡千方百計把你們逼入絕境,一個一個暗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沒用。哪怕讓這座小鎮化為一片火海我也在所不惜。」

    那無疑是在──恐嚇。

    「好了,我們走吧。」

    一如該說的都說完了似地,木春重啟步伐。

    供子等人也如影相隨,一行人從砂姬的身旁通過。

    砂姬開囗詢問:

    「神樂人呢?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嗎?」

    木春沒有回頭。她頭也不回。

    「……祌樂嗎?」

    只見她倏地停下腳步,忽然散發出怒不可抑──又彷彿是憐憫般的氣息。

    「我昨晚殺掉她了。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撂下這句話後,木春灑脫離去。

    面對那個背影,砂姬緊咬嘴唇,一如痛切心骨般低聲喃喃自語:

    「就為了初戀,把養育和生育自己的母親都給殺了嗎……愚蠢。」

    沒有人聽見她的低語。

    縱使木春聽見了,恐怕也一樣不可能會停下腳步吧。

    2

    雙胞胎姊妹逃走約十五分鐘後,景介等人才找到篠田玲二郎,當時他早已停止了心跳。

    他的遺體是在夭的病房被發現的。供子等人此行鎖定的目標是夭而非枯葉──比景介等人更早發現這個事實的篠田,似乎在離開診療室後,便直接前往她的病房。之所以說「似乎」,是因為人在走廊的木陰野和檻江都沒有碰到他。看來他應該是選擇繞醫院一圈走遠路,刻意迴避她們兩人吧。景介等人都無法接受他的所作所為。

    他並沒有因為妻子將死,就不顧一切衝去找人。

    死於『通連』刀下的夭,身體最終固然會化作一灘血水消失,但篠田應該來得及見上她的遺體一面。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依戀,說是冷血也無妨。撇開那個不提──至少他也應該要去親眼確認夭是否真的已經喪命吧?他有義務把自己的背叛所造成的結果牢牢地烙印在眼底,不是嗎?

    而且他自殺的方式非常簡單。服毒自殺。手法之乾淨利落,宛如早就做好了赴死的覺悟一樣。大概是害怕會被人阻止,所以才迅速自我了斷的吧。

    實在太荒唐了。

    簡直自私得無與倫比。這樣夭豈不是很可憐嗎?

    ──不過──

    另一方面,景介持有不同的看法。

    篠田之所以沒有去看夭的屍體,會不會其實不是他不願去看,而是他相信夭不希望讓他看到自己的死狀呢?不希望自己那跟檻江交手後變得千瘡百孔的身體,還有被傷口逐漸吞沒的遺體被心愛的人看見──或許就是因為他瞭解夭的心情,所以才沒有選擇抱著她的屍體哀悼。

    所以這就是他選擇夭的病房當作葬身之地的原因嗎?選擇這個殘留有她的味道,過去她所生活,最能感受到與她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的場所。

    而且木陰野說了──

    在臨死之前,木春詢間夭有無遺言時,她是這麼回答的。

    ──沒有。

    明明心愛的人就近在咫尺,卻沒有任何想留給他的話.

    簡言之,這是一種近乎盲目的信賴。堅信不需要言語也能傳達心情的自信,無可救藥地緊綁在一起的羈絆之證──

    所以,景介也提不起勁埋怨。

    即使他無法接受,即使他覺得一定有其它更好的解決方式。

    「……不能理解的,終究是不能理解。」

    太陽下山,夜幕降臨。

    後來景介等人離開醫院,回到『聖』所準備的秘密根據地。

    聽說篠田玲二郎的遺體會被私下處理掉。他退休的父親目前仍健在,短期間內,將由他和負責經營檯面上的醫院的兄長接手……話雖如此,景介等人並未跟他們見面,目前也沒那個餘裕。

    一夥人現在就處於宛如守靈的狀態。

    五坪大的客房除了景介外一個人也沒有,鴉雀無聲。景介試著自言自語,只聽見聲音空虛地迴響。這屋子大得誇張,枯葉她們每個人也都分配有各自的房間,現在她們全都關在自己的房裡。

    她們會想獨處也是在所難免。

    見夭當著自己的面被殺死的木陰野似乎陷入了情緒低潮,檻江則身受重傷。枯葉和型羽應該也想獨處沉澱一下思緒吧。

    當然,現在的情況不允許眾人繼續這樣消沉下去。

    景介一邊仔細端詳木春交給砂姬的紙條,一邊嘆息。

    對方指定的時間是翌日黃昏四點,地點是『迷途之家』那座山的山腳道路某地段。只要準時抵達那裡,就會有人負責帶路的樣子。

    沒想到對方竟然會主動打開大門迎敵。木來還很慶幸,但選在明天這個時間實在太操之過急。對方八成是打算趁勝追擊,趁著我方從夭死去的打擊重新振作起來前……應該說是利用我方士氣低弱這點引戰,著實是策劃周密的萬全之計。

    話雖如此,這個單刀直入的做法很有鈴鹿的風格。這就好比像是在跟我方提出決鬥。就這層面的意思而言,可說非常單純明快且簡單明了。

    問題在於我方──嚴格說來只有景介自己──明天能否正常發揮戰力。

    坦白說現在心情很沉重。光是想起白天所發生的事,就感覺非常鬱悶不快。

    就在景介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通往走廊的玻璃門「喀啦」一聲打開了。

    「……嗯?」

    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的景介坐起上半身。

    定睛一瞧,原來是檻江站在門口。

    「你不睡覺不要緊嗎?」

    景介好奇詢問。

    「嗯。」

    檻江邊揉眼睛邊點頭。

    「脊椎和內臟應該差不多都痊癒了。不過……我肚子好餓。」

    「你稍等-下。」

    景介走到牆邊,拿起安裝在客房裡的室內對講機。

    一會兒後,砂姬有了回應。

    『有什麼事?』

    「檻江學姊醒來了,她在喊肚子餓。」

    『知道了。』

    通話「噗」一聲被掛斷。三分鐘後,餐點送到了客房。只不過──

    「這是怎樣……?」那個份量之多,令景介忍不住瞠目結舌地喃喃自語。

    實在是非比尋常。只見三名負責備餐的女性人員一一把食物搬到了桌上。

    如座小山般裝在巨大碗盆裡的色拉;目測單份約兩百克重的牛排共五塊;裝滿三合容量電飯鍋的白米飯;除了這些主餐以外,另有各一人份的拉麵、煎餃、炸蝦、鹽烤青花魚等孌化多樣的附餐。

    最後還有滿滿約五公升之譜的果汁做收尾。香味裡參雜了蘋果、橘子、菠蘿等水果的味道,看樣子應該是綜合果汁吧。

    備餐的小姐們態度冷漠,一如公事公辦地搬完餐點後,低頭說聲「告退了」之後便離開房間。

    檻江拖著一條腿走向沙發,然後整個人用跳的坐上去。

    「呃……檻江學姊?」

    「景介也要吃嗎?」

    檻江露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棈回答。坦白說,光看就飽了。

    「這些你準備一個人吃光嗎?」

    「要全部吃完可能有困難,吃多少算多少了。」

    說罷,只見她手拿碗公打開電飯鍋,把白飯裝到不能再裝後,拿起了筷子。接下來的畫面而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打破了景介的常識。

    嚴格說來,檻江並沒有狼吞虎嚥,而是細嚼慢嚥。

    但景介仍看得啞然失色。她吃東西的速度也沒有特別又快又急,或一股腦兒地把食物往嘴裡塞,桌上的餐盤卻在轉眼間就變得空空如也。

    景介忍不住看牆上的時鐘確認。

    開動才三分鐘,白飯就裝了第二碗。五分鐘後色拉少了一半。過了十分鐘時牛排消失了三塊。拉麵則是中場換換口味用的。炸蝦之類的早在神不知鬼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見她雙手捧著倒滿了綜合果汁、不知該分類為大啤酒杯還是水桶,總之奇大無比的容器,然後像兔子一樣模樣可愛地咕嘟咕嘟地飲用,等她把容器放回桌上後,果汁竟一囗氣少了三分之一,換言之就是少了一點五公升左右。實在是太扯了。

    現在問題已經不在她的胃袋容量有多大,而是吃進檻江口中的食物是否已超越了她本身的體積,不過這問題就算想破腦袋也不會有答案,所以景介放棄思考。

    「……你不吃嗎?」

    檻江吃到一半,抬起頭盯著景介。

    「不、不用了,我等等撿你吃剩的就好。」

    會不會有東西吃剩這個問題姑且不論。

    ──這麼說來……

    印象中好像有聽誰說過。

    鈴鹿一族雖然擁有驚人的生命力和恢復力,不過療傷時跟人類一樣,需要消耗卡洛裡。當然,鈴鹿的能量轉換效率照理說應該是遠比人類優秀,不過凡是生物,療傷時都一定都需要補充一樣。

    換句話說──檻江的傷勢之嚴重,若不靠這麼大量的飲食來補充營養的話,恐怕無法恢復。

    在入房時她表示,脊推和內臟差不多都痊癒了。

    如果把這句話反過來說,剛才她的身體只有痊癒到不影響行走和進食的程度而已。而且在坐上沙發前,她還拖著一條腿。看來只是稍微補充睡眠很難有大幅的改善效果吧。

    「對不起,檻江學姊。」

    一想到這,景介幾近無意識地開囗道歉。

    「……欸呃麼?」

    檻江嘴裡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問為什麼。

    「要是我能更精明一點的話,檻江學姊就不會受這麼嚴重的傷了。」

    如果別派檻江跟夭同行──

    如果有讓她攜帶『七涂曲』護身的話──

    「我懊惱的不只是讓檻江學姊受傷。我在那個時候……」

    沒能站上第一線戰鬥。

    正當他快衝口說出這句話時──

    「Stop。」

    檻江一個字阻止了景介的謝罪。

    「……咦。」

    「不可以再繼續往下說了,景介。」

    檻江放下筷子。

    她面朝景介,定睛注視著他。

    「我的傷只要有充足睡眠和飲食就能治癒。可是,當時跟夭同行的如果是你,早就造成無可挽回的結果了……況且我會受傷只能怪我自己,是我實力太弱了。那不是景介的責任。」

    「但是……」

    景介想要反駁。

    檻江以極其誠懇,但又帶有幾分譴責意味的眼神,銳利地直視景介的視線。

    「欸,景介……你不要連你不需負責的事也一肩扛下。不要一個人承擔一切。該由我們承擔的責任,讓我們自己承擔。

    凡事都自我完結,用自己的想法下定論……那不就跟篠田醫生和以前的我一樣了嗎?」

    「啊……」

    景介如遭當頭棒喝。

    ──無言以對。

    自我完結。不依靠他人,獨自承擔一切。

    那不叫覺悟。純粹只是偏執罷了。

    即便形式不太一樣,但就結果而言──跟篠田沒有兩樣。

    「而且──」

    檻江接著往下說。

    臉上的表情瞬問換成了淡淡的微笑。

    「確實,每個人都有他必須背負的煩惱與問題。可是……如果身旁有人守護的話,就不怕迷惘、失去方向。可以讓自己繼續努力,不被擊潰。」

    引人深思的一番話。

    當中參雜了若非仔細注意,可能完全不會發現的一絲絲淘氣。

    「這意思是……」

    「我有景介在旁守護,所以我能繼續努力走下去。」

    檻江站了起來。

    「所以,景介只要找個人在一旁守護自己就好了……吃得好飽,我要去睡覺了。」

    一如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似地,檻江迅速轉身離去。

    她走路仍一拐一拐的,待會睡過一覺後應該就能恢復了吧。

    「那,睌安了。」目送檻江離開起居室後,景介鬆了囗長氣。

    又是擔心我,又是開導我,還不忘在背後推我一把。

    唉──她實在是……

    如果姊姊還活著的話,肯定也會跟我說同樣的話吧。景介毫無根據地如此深信。

    「那麼……」

    景介起身。

    這麼一來,再不積極行動就說不過去了。姊姊這麼苦口婆心相勸,做為弟弟的如果還無動於衷,也未免太沒有出息。最重要的是──景介本身也不希望自己變得想法僵化。

    景介踩著不帶猶豫的步伐,離開了起居室。

    同時在腦中想著「那傢伙的房間在哪裡來著?」這種問題。

    敲門後,房內傳出「稍等一下」的回答,然後一等就等了約十分鐘。

    被領進房內的景介忍不住瞨哧一笑。

    那是很難用言語形容的──非常有個性的房間。

    因為本來是提供給來客使用的臥房,所以房裡所有家具都是基本款。有床、化妝台、衣櫥,大小約四坪左右。

    可是裡面的佈置變得很奇怪。

    原本應該鋪在床上的棉被鋪到地板上。據枯葉本人說法,似乎是睡地板她比較有安全感。

    也由於地板鋪上棉被後,空間變得狹窄,所以化妝台被趕到了角落。

    至於衣櫃門之所以會開著沒有關上,則是因為和服衣架凸出來的緣故。

    「……呃。」

    「你坐那吧,景介。」

    枯葉指了那張連個床墊也沒有的床。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可以放鬆坐下的地方了。

    ──算了。

    大概是她習慣在和室生活了吧。雖然最大的原因還是出在當事人旳思考邏輯有點缺陷,不過景介決定不討論哪個因素。

    「突然跑來,有什麼事嗎?」

    枯葉看似有些生氣。

    「突然……?現在不方便我過來打擾嗎?」

    景介原以為她是不是另有事情要忙,不料枯葉卻漲紅了臉。

    「奴家不是不歡迎你來。只是請你體貼一點……冷不防跑來敲門,任誰都會覺得困擾。奴家也是需要準備的。」

    這時景介發現到──

    枯葉一絲不苟地換上了和服。

    在景介敲門前,她穿的應該是家居服──八成是那種整件素色,腰帶樣式也很簡便的和服。她不想讓景介看剄那副邋遢的模樣,才連忙換上了現在這套和服。

    「可是你穿家居服的樣子,我以前就看過好幾次了吧。」

    「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笨蛋!」

    「……嗚哇!」

    枕頭跟著砸了過來。因為砸得還挺用力的,所以有點痛。

    「你這人對少女心真的一點都不瞭解……」

    聽到這傢伙說出『少女心』這個字眼,景介忍不住感到一陣好笑。

    不過──景介也稍微放心了。原以為她有可能因痛失夭的打擊而心情沮喪,不過現在看來,她已經可以打起精神了。

    但景介並沒有發現,她會顯得有精神,是因為在他面前的緣故。而他也沒有發現,開個門會花上十分鐘的時聞,並不單只是因為要換衣服。

    而是為了掩飾哭紅的雙眼,在臉上略施了薄粉。景介沒有機靈到能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只是,枯葉畢竟才剛痛失親友,到底是否適合找她商量自己的煩惱。讓景介感到躊躇。

    或許是察覺了景介心中的疑慮──

    「怎麼了,景介?你不是有話想跟奴家說嗎?」

    坐在棉被上的枯葉突然持正色注視景介。

    「……嗯。」

    真的是拿她沒轍。

    景介下定決心,反正跟這傢伙客套應該也沒什麼用。

    「……就是今天的事情啦。」

    「今天?哪件事?抱歉,今天真的發生太多事了。」

    「是我今天沒辦法戰鬥的事。」

    景介說了出口:

    「──我很害怕。」

    枯葉默默不語地等他繼續說下去。

    沒有言語催促,也沒有點頭,只是默默地──等待。

    所以,言語自然而然杝不停脫囗而出,連景介本人也嚇了-跳。

    「我害怕自己會不會又失手殺了人。我當然完全沒有想殺人的意思,那次是因為那傢伙……秋津隱瞞自己是人類的身份,也許可以說是我太倒霉了。只不過,我果然還是會怕。一想到萬一又出了什麼差錯,身體就無法動彈。我還真是窩囊斃了。」

    景介說著說著,一邊心想:「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不是希望她聽我懺悔。

    我渴望從枯葉身上得到的──不對。

    面對枯葉、面對灰原,我所感到的不安是……

    「我……搞胡塗了。我真的不知道。

    我這個殺人凶手,有資格站在你的身旁嗎?真的可以跟你們一起走下去嗎?」

    景介長吁一口氣。

    沒錯。

    盤結在我心中的罪惡感,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秋津依紗子的存在──如今已跟那個骯髒、有如泥濘般的齷齪慾望成了同義詞,禁錮住了我的內心,對曾屈服在名為秋津依紗子的誘惑的我百般折磨。

    像我這種人,真的可以當枯葉的、灰原的男人嗎?

    我配跟這兩個堅強美麗,而且又冰清玉潔的女性在一起嗎?

    語畢景介垂低了頭。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心在畏縮。

    害怕自己會被拒絕,不想受到輕蔑。

    最重要的是,我受不了這雙被弄髒的手──

    沉默維持了短暫的時間。

    十秒嗎?三十秒嗎?一分鐘嗎?還是更長呢?

    片刻,原本坐在棉被上的枯葉似乎緩緩站了起來。

    景介抬起頭。究竟她會厲聲責備,還是好言安慰?不管結果為何,景介都感到害怕。另一方面,卻又希望枯葉能開囗跟自己說些什麼,無論什麼都好。

    然而,枯葉卻沒有出聲。

    她默默不語地走到房間角落,沒來由地關掉了電燈。

    一片漆黑。不過還有窗外的街燈可以當光源,所以不至於暗到伸手不見五指,但景介不懂她採取這行動的意義。

    關燈後,枯葉再次步回房間的中央。

    「……咦?」

    嘶──

    枯葉沒有開囗說話,取而代之發出了脫衣的聲響。

    「咦……?」

    枯葉解開腰帶的繫繩,雙手繞到背後拉開纏結。

    手放在纏繞在腰的帶子上。

    只見腰帶一如流往地面的水柱般滑落到棉被上頭。

    然後是夾。(和服的薄外衣。)

    沙的一聲,雖然聲響變得稍大了些,不過那聲響依舊跟蝴蝶停在花瓣上一樣輕柔。

    伊達卷和藩腰繩也一樣。(兩者都是一種固定、整修外衣用的腰部繫帶。)

    見枯葉把手放到了櫻花圖紋的長襦袢的領口時,啞然無語的景介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不禁大叫出聲:

    「等……喂,枯……!」

    枯葉二話不說以銳利的視線射向景介。

    「閉嘴」──她的眼神彷彿如是說。

    不理會無言以對的景介,枯葉兀自繼續脫衣。

    衣襟敞開,白皙的胸口曝了光。即使如此枯葉還是不肯罷手。

    只見她毫不遲疑地脫掉了長襦袢,全身一絲不掛,大大方方地露出自己的裸體。

    枯葉這才終於開囗:

    「……看我,景介。」

    即便人家主動要自己盯著瞧,景介也不確定是否真的該看。

    身體整個僵化了。心臟怦怦狂跳,這輩子沒聽它跳得這麼激烈過。

    可是,眼睛就是不聽使喚地受到吸引。

    一頭反射著街燈的光潤黑髮。

    從長長垂落的發叢間依稀露出,看似柔軟、形狀小巧的乳房。

    隨著視線往下愈是平坦的腹部,還有曲線玲瓏的腰部。

    然後是大腿、小腿。白皙的身子朦朦朧朧地從黑暗的夜色裡浮現而出。

    「如何?」

    全身赤裸的枯葉站著說道:

    「很美是吧?」

    這不是在炫耀賣弄。

    因為枯葉現在的身體並非是與生俱來的。

    是她從灰原吉乃那裡繼承過來的──

    「……是啊。」

    景介幾乎是在茫然自失的狀態下點頭。

    「我覺得……很漂亮。」

    景介的回答換來了一個宛如在說「那當然」的笑容。

    枯葉上前一步。

    一股貌似櫻花香,可是更為真實生動,彷彿會使大腦思考變得遲緩般的香味充滿了鼻腔。

    「坦白跟你說,景介。」

    枯葉伸出了手臂,指頭輕撫著景介的臉頰。就像要將他的臉包覆住一樣,輕輕捧著。

    「……奴家並不認為自己跟這副美麗的軀體相配。」

    原本放在臉龐的手環繞到了腦後。

    景介被往前摟去。

    眼見就要靠向她的乳房──啊啊,這是為什麼呢?

    非但沒有因此緊張得心跳加速,還漸漸有種冷靜下來的感覺。

    「可是,景介,奴家並沒有因此就想踉這副身體分開。所以,奴家希望至少自己有一天能夠配得上吉乃……配得上這傢伙的美麗。這樣的念頭奴家不曾改變過。」

    景介覺得自己能懂她的意思。

    能懂她想跟自己表達什麼。

    「奴家認為……」

    枯葉在景介的耳邊呢暔細語。

    「重要的不是美麗……而是努力讓自己美麗的態度。」

    枯葉抱著景介。

    「你犯了罪。那是一種無法抹滅,非常醜惡的罪。即便你再怎麼清洗,也無法洗刷乾淨。」

    一邊撫弄著他的頭髮──

    「可是……如果你因為犯了罪就畏縮躊躇,那就更加醜惡了。」

    一邊用溫柔的味道挑弄他的鼻腔──

    「你殺了秋津依紗子的事,奴家是不會原諒你的。」

    然後毅然地表態。

    「奴家不會寬恕這樣的行為,也不會忘記。你也一樣必須牢牢記住,絕不可輕言寬恕自己……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折磨自己。也不可以傷害白己,更不能就這麼佇足不前。」

    ──竟然對我提出這麼困難的要求。

    「你向這副身體發誓。」

    枯葉放開景介,正面直視他的雙眸。

    「總有一天,這副身體會是屬於你的。包括奴家的心,還有吉乃的心……從下從腳趾上到每一根髮絲,都是專屬於你的東西。所以……你發誓吧。發誓你會成為配得上讓奴家與吉乃伺候的男人。發誓你會成為有罪在身,卻不因此折服的男人。」

    事到如今,也不容許我說一聲「不」。

    如果在此時此刻示弱,我會比任何人都更無法原諒霧澤景介。

    啊──可惡。

    手段也太高明了。

    這個世上沒有被喜歡的女人以這樣的方式當頭一棒,還會繼續執迷不悟下去的男人。

    「……呵。」

    景介自然而然地發出了笑聲。很久沒像這樣發自心底地笑了。

    平時那壞心眼而且愛搞怪的態度也因此發作,他開囗詢問:

    「那你說我該用什麼樣的方法來發誓才好?」

    枯葉也同樣俏皮地回答:

    「用抱緊奴家來當作發誓即可。不過,現在還不許你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喔?」

    景介照做了。

    吉乃細嫩的肌膚跟枯葉偏高的體溫化為一體,擁抱起來相當舒適。

    3

    半夜。

    天色和先前跟枯葉交手時有了銳變,如今烏雲蔽月,就連鈴鹿也難以清楚分辨四周景緻。

    供子一如兩天前的夜晚,佇立在庭院吹著夜風。

    跟兩天前不一樣的是,今天少了打擾興致的人。光是這樣,心情便大為不同。

    木春是在昨晚下手殺死神樂的。

    當年叛亂的主謀者被『通連』吸取生命,脆弱地從這個世上消滅了。如此荒謬的結果,讓人好奇她不惜利用人類,醜陋地苟延殘喘了十八年以上的時間到底是為了什麼?想當然,她當初之所以苟且偷生,絕對不會是為了這個目的。支持神樂活下去的,應當是想向反抗她的族人復仇的念頭。

    然而,那女人最後卻絲毫沒有貪生怕死的念頭,欣喜地接受了死亡。

    坦白說,光是回憶起那一幕就教供子感到不快。

    跪在木春面前,像是在說「來,請砍我吧!」一樣露出毫無防備的身體,臉上掛著笑容的神樂:

    「你一定要幫為母的實現願望。」

    那是她最後的遺言。

    的確,以她的立場而言,這樣的死法或許是最美滿的了。因為女兒將繼承自己的遺志,替鈴鹿一族的命運打上句點。儘管在動機上兩人各懷異志,但女兒能代為實現願望,就是身為母親最幸福的一件事。

    但,那時木春以『通連』刺穿了神樂的頭,睥睨著她的屍體逐漸消滅的模樣,卻說了這樣的話:

    ──我從不曾當你這女人是我的母親。

    臉上帶著侮蔑、憎恨、鄙棄的表情。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身為叛徒之女,事實卻被遮蔽,並且被奉為次期首領──木春豈會把造就她痛苦的元兇當作母親仰慕?

    母親對自己所犯下的罪沒有自覺,只是愛著女兒;女兒固然對母親心懷怨恨,卻不追究母親所犯的罪,只管利用她的愛。這對母女扭曲得真是徹底,簡直讓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以個人的私情而言,供子也想親手手刃神樂。慢慢地千刀萬剮,在她受不了痛苦發狂前盡情折磨,然後趁她還保有理智時,讓她在懷著強烈恐懼的狀態下死亡。供子會有這樣的衝動,不光是因為神樂害木春吃盡苦頭,也包含了個人的因素。

    那就是她的兩個妹妹,血沙與血香。

    ──她們能從你母親的肚皮裡生出來,可以說是我的功勞喔?

    想起神樂兩天前所說的話,供子直作嘔。

    她說得確實沒錯。

    照理而言,那對雙胞胎姊妹是不該生下來的。按鈴鹿的規矩,當知道肚子裡懷的是雙胞胎時,就必須墮掉才行。然而在討論雙胞胎一事前,有個更大的問題擺在眼前。基本上,分家並不被允許擁有次女。即使是『此花』也不例外。

    禁忌會被打破,始作俑者就是神樂──正確而言,是神樂和她的妹妹──前任首領。

    在十八年的叛亂,『通連』未能對神樂造成致命上的理由。

    因為神樂跟當時揮刀的人懷有相同的血緣。

    因為神樂跟她並非關係單純的姐妹。

    這是本家獨享的特別待遇。幾乎所有分家都被蒙在鼓裡,只有極少數的長老眾才知道的事實。當初為了粉飾太平,想必一定花了很大的苦心吧。

    不過,那也造就了缺陷。

    雖然當時的詳細梢況如何並不清楚,不過神樂之所以會發狂,或許那就是原因之一。因為嚴格說來,理當做為一族表率,最需要身懷磊落的胸襟實踐鈴鹿矜持的本家在這般環境下誕生的女兒,原本就是一種破壞禁忌而生的產物。

    『此花』可以說是無端受到牽連。

    前任首領和長老眾對打破禁忌感到愧疚,因此特別對供子的母親網開一面。允許她生下血沙和血香,不過條件是必須徹底把她們培育成道具,結果──

    「供子姊姊,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在這裡做什麼,供子姊姊?」

    供子的背後突然傳來呼喚的聲音。

    用不著回頭確認,供子也聽得出是自己的妹妹。

    「沒幹什麼。」

    所以她如往常般開口回答,就像在應付道具一樣。

    「你們才在這裡做什麼?」

    「跟你說喔,供子姊姊。」

    供子一問,雙胞胎異口同聲地回答:

    「這裡沒有咪娃娃。血沙香找了很久,可是都沒有找到。」

    「本來還很期待山上的咪娃娃有什麼不一樣呢,好無聊喔。」

    供子嗤之以鼻地回答滿嘴言不及義的雙胞胎。

    「……『迷途之家』怎麼可能會有貓。」

    坦白說……

    每當供子和兩個妹妹相處時,就感到滿腹的不耐與憎恨。

    究竟那樣的情感是針對雙胞胎還是針對自己,她也不清楚。還是說,針對的是生下她們的母親?亦或答應母親生下她們的前任首領?或者是一種更為抽象的概念──鈴鹿所懷帶的黑暗呢?

    如果是道具,那麼妹妹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呢?明明個性這麼孩子氣,可是一旦供子下令,她們又會像道具一樣聽命行事,這點讓供子十分焦躁。

    ──開什麼玩笑,真是荒謬,看了就心浮氣躁。打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她們的存在就被隱瞞著,能接觸的人只有父母和姊姊,和已經與俗世封閉的鈴鹿之裡相比。她們生活的世界更是小得可憐。

    血香和血沙會替各種事物取獨自的名字,也是這個原因造成的。只有她們自己聽得懂意思的名詞──就算再三糾正、勸導,她們就是改不了這個壞毛病。

    更進一步地說,就連吃飯的方式和就寢的規矩等等,不論大小事她們都養成了奇怪的習慣。好比說互相用筷子喂食對方,還有把棉被排成一縱列,頭朝著頭睡覺。這些現象看在旁人眼中感覺很詭異,可是在只有她們兩人的世界裡,卻是再合理也不過的吧。

    只要看著她們,心情就會莫名浮躁起來。

    那不是什麼愛情或手足之情。對她們產生不了類似和母親或木春在一起時的心情,也完全沒有和巳代相處時的那種自在感。

    雖然可以明確感受到不耐與憎恨,不過那跟對枯葉所懷抱的負面情感又明顯不同。那個不知如何分類的情感令她難以釋懷。

    不懂。這樣的心情到底算是什麼?

    不對──是不想去搞懂。

    「這是命令,血沙、血香。別再想那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快點去睡覺。」

    所以供子決定用對待機械的態度對待雙胞胎。

    命令這個字眼發揮了起動開關的功效。

    表情從雙胞胎的臉上消失。

    同時她們就地下跪,像條件反射般回答:

    「「是的,供子姊姊。」」

    看她們那副模樣,供子忍不住又感到煩躁,不過並沒有表露在臉上。

    「明天要決戰了。睡前先把計畫記清楚,依照木春大人的指示配置。然後……竭盡全力迎敵,不許以遊戲的心態作戰,目標是殲滅對方。」

    供子面無表情,就像在宣佈公告般,只是淡淡地叮嚀妹妹們:

    「另外,還有-個重要事項。這是我以『此花』當家的身份所下的命令……」

    午夜時分。

    最後的戰役即將在十四個小時後展開。

    4

    看似寧靜隱約又瀰漫著一股緊張感的夜睌過去了,上午也-樣,維持著乍看風平浪靜的氣氛。雖然作戰會議分成早晚兩次舉行,不過在無法預測對方會怎麼出招的情況下,也很難討論出什麼好點子,充其量就是確認誰要使用什麼武器、或誰該負責什麼工作,最終獲得的──就是「大家要打起精神好好加油」這種再稀鬆平常也不過的結論。

    即便如此,該來的還是來了。

    下午四點。

    一行人搭著『聖』準備的車輛來到了山路。

    景介等人站在通往深山中『迷途之家的』入口處。

    景介、枯葉、型羽、木陰野、檻江。

    每個人都輕裝行動,唯獨景介背著背包。背包裡面裝了不少物品。因為枯葉等人很有可能會跟敵方正面交鋒﹒所以也只能由他自己負責背。但還真的挺重的。不過畢竟是非帶不可的東西,也只能咬緊牙關忍耐。

    至於砂姬則留在山路待機以備萬一。

    只不過,這裡的「萬一」指的其實是非逃不可的情況,所以她的工作就只有輔助逃亡和提供交通工具。

    奇妙的是,包含景介在內的所有人表情都十分鎮定。

    當然,這場戰役很可能是最終一戰。每個人都感到十分緊張。然而──每個人的心中更有種彷彿破除迷惘後的豁然開朗感。

    到頭來,也只能盡全力放手一搏。

    無論是最近才開始接觸戰鬥,技術未臻純熟的檻江。

    身為本家守護役『軋』,自幼接受修練的型羽。

    在人類社會長大,實力遠不及母親的木陰野。

    肩負本家次女的重責,比誰都更努力讓自己變強的枯葉。

    甚至是景介也一樣。

    不僅實力參差不齊,當中也不乏不擅比武弄劍的人,即便如此,恐怕所有人都還是選擇相信彼此之問不會互扯後腿。

    現玚沒聽到有人說「加油」或「不要太緊張了」這種打氣的話。也沒有那個必要。

    所有人都默默不語地站在那兒。

    之所以不往山裡深入,是因為木春捎來的訊息上寫了這樣的一句話:

    ──到時會派人帶路。

    無須交談,每個人也都知道那個人指的是誰。

    等了約莫十分鐘後。

    那個人從山中緩緩現身。

    和服上頭套了件西式圍裙,-副傳統日式女服務生的打扮。以女生而言,算是略高於平均的高個頭。白皙的臉龐上,是一張五官清秀,卻面無表情的面孔。

    只見把淡色長發綁在腦後的她,恭恭敬敬地低頭一鞠躬。

    「歡迎您、大駕、光臨。枯葉大人。」

    枯葉以壓抑感倩的聲音向她應話。

    「辛苦你了,棺奈。」

    景介情不自禁地別開了視線,檻江的反應大概也是一樣。

    棺奈──姊姊──霧澤雅。

    明明人就近在眼前,感覺卻如天涯海角般那麼遙遠。

    景介不知到底該把她當棺奈應對還是當姊姊看待,不管怎麼樣,她都已經是屬於木春的『腐女』。景介等人說的話,對她都沒有意義。

    不過現在不是為這種事棈心煩的時候。

    要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

    她的問題留待和木春她們做出了斷後再思考比較妥當。

    「棺奈。」

    景介刻意用她身為『腐女』的名字呼喊姊姊。

    伺時瞥了檻江-眼,希望她也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麻煩你帶路,領我們去找木春吧。」

    「遵命,景介大人。」

    姊姊也以尊稱稱呼弟弟。

    「請隨我來。」

    棺奈掉頭離去。眾人默默地互視彼此,跟在她的後頭。

    一行人深入了山中蹊徑。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趟路程應該有三、四十分鐘之久吧。『迷途之家』就在這條路的盡頭。

    過去枯葉等人所生活的地方,如今則被木春拿來當作根據地,同時也是景介一行人當下的目的地。

    ※

    畢竟這次是要直搗黃龍,而且主動下戰帖的又是敵方,景介一行人早有心理準備,這趟路不可能走得一帆風順。半途上一定有設下什麼陷阱──抱持這樣的戒心可說是天經地義。

    然而,事實卻完全出乎一行人的意料。

    竟然這麼光明正大地等在那裡,我都快忍不住笑出來了──爬了五分鐘的山路後,當型羽看到她們兩個現身時,頭一個浮現的就是這樣的感想。

    「午安,大哥哥,大姊姊們。」

    「大哥哥,大姊姊們,午安。」

    橫貫森林的小溪旁,長滿青苔的岩石上。

    坐在上頭、等待一行人經過的血沙和血香一見景介等人現身,便天其無邪地揮手打招呼。

    眾人立即擺出景介的架勢。型羽也不例外。她把事先亮出鐵爪的兩手舉到胸前,膝蓋往下沉壓低重心,讓自己處於隨時可以攻擊的狀態。

    面對防範甚嚴的型羽等人,雙胞胎還是不改天真無邪的笑容。

    「不必那麼窮緊張啦,大哥哥,大姊姊們。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我們會拿出真正的本領,慢慢跟你們奉陪的。」

    「……喂。」

    景介向前一步和雙胞胎展開對峙。

    他心懷困惑地詢問:

    「只有你們兩個守在這裡嗎?」

    「對啊。」

    兩人異口同聲的回答,和著潺潺溪流聲一同傳進耳裡。

    型羽不禁皺眉。

    ──這是怎麼一回事?

    依照當初的預測,如果敵人主動迎戰,應該會傾巢而出才是。不然,也不排除對方設下陷阱分散我方人力,再依序各個擊破。

    景介等人事先早設想好了作戰方式,如此一來無論哪種情形發生都能就地應變,不過──倒是完全沒料想到眼前這種情況。

    「你們是來偵察的嘕?」

    型羽也忍不住開囗詢問:

    「還是說,另有其它伏兵在埋伏?」

    雙胞胎坐在岩石上前後擺動雙腳,嘻嘻哈哈地對型羽的疑問付之一笑。

    「哎呀,你在說什麼啊?」

    「對啊。你在說什麼啊?才沒有什麼伏兵呢。」

    「我們會展現鈴鹿的風骨,堂堂正正地正面決鬥。對吧,血沙?」

    「對呀血香。雖然跟『此花』的行事作風不合……不過我們會堂堂正正地正面決鬥喔。」

    「……你們兩個鬧夠了沒有!」

    型羽忍不住發火。

    面對五名對手,區區兩人也敢大放厥詞。

    就當她們是當真來決鬥的,她們真以為自己有勝算嗎?開什麼玩笑!就算雙胞胎配合得再天衣無縫﹒也無法彌補人數的劣勢。更遑論枯葉曾經一人單挑打贏她們兩個過。

    面對怒火中燒的型羽,

    「啊啊,對了對了。」

    「對了,有件事忘了說。」

    「首領大人要我們帶話給你們。」∣

    「帶話給你們。」

    雙胞胎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出了令景介一眾驚惶失措的話。

    「呃……『你們想用人海戰術,或者派人留下來、其餘繼續前進,隨你們自行選擇。』」

    「『如何選擇是你們的自由。不過若是選擇前者,火力將徹底鎖定在枯葉一人身上。』……首領大人是這這麼說的。」

    眾人立刻感到十分緊張。

    緊張的原因不光是因為那番傳言。

    正面右手邊的女孩──應該是血香──緩緩地從懷裡掏出一把不起眼的刃器。

    那把刀子不大,握持用的白木也稱不上是刀鞘,刀身僅有一般雕刻刀的長度。

    不過,那十之八九是……

    「……『通連』嗎?」

    「沒錯,大哥哥。如果你們打算一起欺負我們,我們就用這東西攻擊枯葉姊姊。只攻擊枯葉姊姊一人。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不曉得枯葉姊姊能撐多久呢?在殺死我們之前,會先犧牲多少人呢?好期待喔。」

    這樣的安排與其說是狡猾,不如說是心地險惡。

    說穿了,木春是要逼我方在這裡做出選擇。

    一是不惜讓枯葉置身在危險中,仍堅持所有人一起前去找木春對決。

    二是兵分二路以求迴避風險。

    這樣的選擇簡直是無理取鬧,讓人為之咂舌。

    倘若選擇前者,就算僥倖無人犧牲,也定將對全員造成龐大的消耗。話雖如此,選擇後者的話,找方的戰力也將確實被削弱。畢竟只有棺奈知道怎麼通往『迷途之家』的路。被留下來的人勢必無法抵達木春所在的『迷途之家』。

    ──該怎麼辦?

    和雙胞胎交手,本身就是一種危險。對方既然握有『通連』的碎片,只需要製造輕微的擦傷就能擊殺我方的人手。景介瞬間想到一個方法,其實可以讓我方的關鍵人物──枯葉躲在『七涂曲』的保護傘之下,不過枯葉一定無法接受這樣的做法。她可沒那種自己一人躲在安全區裡面坐視同伴受死的無聊興趣。況且,現在也不確定對方是否真的只鎖定枯葉一人攻擊。也有可能是聲東擊西。要是以枯葉為中心佈陣後,對方把攻擊目標切換到其它人身上的話……木春這個安排,等於是逼他們衡量性命的價值。

    對木春而言,這對雙胞胎恐怕形同棄子,就算死了她也不痛不癢。相對地,我方則不允訐有任何一人陣亡,也不希望有人戰死。

    木春抓住的就是這個弱點。

    型羽忍著憤怒,假裝不經意地把視線轉向檻江。

    注意到視線的檻江也望向她,輕輕點頭。

    兩人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枯葉姊姊,景介哥哥。」

    所以,型羽自告奮勇地向枯葉等人表示:

    「這裡交給我和檻江姊姊處理。」

    「型羽,你在說什……」

    「我的意思是,這對荒唐的雙胞胎由我們兩人來收拾。」

    「喂,你們兩個慢著。」

    景介從旁打岔。

    這人類實在有夠礙事──型羽感觸甚深地心想。

    喜歡多管閒事的個性,實在讓人感覺煩不勝煩。而且令人不爽的是,他很明顯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說真的,我也無法原諒他突然冒出來搶走枯葉姐姐。

    從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

    又是嘮嘮叨叨地說教,又是送我生日禮物,而且──他之所以會誤殺秋津依紗子,都怪我沒有給他警告,然而他卻從來沒為這件事怪罪過我。

    ──啊啊,真是的。

    區區一介人類。不值一提的人類。明明我是那麼地討厭人類。

    為什麼我卻偏偏會如此喜歡他呢?

    「給我閉嘴,你這沒膽的四眼田雞。」

    「誰是沒膽的四眼田雞了!」

    「我在說你。而且你沒聽見我要你閉嘴嗎?」

    「……嗚……!」

    「枯葉姊姊。」

    型羽無視氣得七竅生煙的景介令在枯葉的面前跪下。

    「景介。」

    見狀,檻江也有樣學樣,在景界面前下跪。

    明明沒有事先說好,檻江卻能跟自己配合得天衣無縫,這人確實值得信賴啊──型羽如此心想的同時,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們是型羽和檻江。

    能否把負責推進你們的重大使命……託付給我們兩人呢?」

    不是以本家守護役『軋』的當家的身份。

    不是以分家『江祚南』的當家的身份。

    型羽和檻江都是以個人的立場,向枯葉和景介下跪。向自己所認同的首領──

    片刻,枯葉長聲喟嘆後,帶著苦笑回答:

    「……你們倆也太卑鄙了吧。用這種方式請命,奴家怎麼拒絕得了。」

    景介沒有笑。

    他搔捶頭皮,特地蹲下了身子。

    「姊姊,還有蠢丫頭……你們兩個千萬不可以死喔。」

    檻江抬起了臉來。

    「景介,你也要小心安全。」

    型羽向景介皺眉。

    「竟敢叫我蠢丫頭,稍後我會讓你為自己的尖嘴薄舌感到後悔的。」

    兩人從地上站了起來。

    然後轉身面向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幕的雙胞胎.

    「……讓你們久等了,血香、血沙。」

    這個情況可說正合型羽所願。

    上回她們存心放水,把她耍得團團轉的那筆帳還沒算。而且橫豎都是要打,把這玚會戰拿來對巳代的弔祭也沒有什麼不可以──雖然也不確定殺死巳代的凶手就是她們,不過就當作是洩憤吧。

    棗、枯葉、景介看了型羽和檻江一眼後,轉身隨著棺奈的腳步離去。雙胞胎並沒有想追著他們不放的企圖。看來她們當真要跟型羽她們奉陪的樣子。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雙方都深信,之後一定可以活著再見面。所以型羽和檻江也一樣只是默默不語地目送枯葉等人離去。

    型羽的腦子裡突然浮現了個念頭。

    真希望能再以棺奈的膝蓋當枕頭,哪怕一次也好。

    型羽一邊搖頭將那念頭趕出腦海,一邊確認一旁的檻江拔出了『攫食玉藻』,然後向眼前的敵人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反正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只要打敗雙胞胎、推翻木春,奪回『迷途之家』和棺奈,等明年春天再要他們為自己舉辦生日派對就好。

    型羽將嘴抿成一直線,報上自己的名號。

    「我乃型羽……」

    「我是檻江。」

    「我倆前來討戰。準備受死吧!」

    雙胞胎正面迎下型羽的視線,一同從岩石跳了下來。

    「要上了,血沙。」

    「嗯嗯,血香。」

    她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只見她們同時拔出背在身後的『陰咬』,擺出左右對稱的架勢,

    「「……『此花』接受挑戰。」」

    型羽、檻江、血沙、血香。

    一場二對二的決鬥在溪畔展開了──

    ※

    一行人背後響起了持刀動劍的聲音,而他們繼續沿著山路往上爬。

    今天的戰鬥會演變成目前這種情況,木陰野棗之前隱隱約約早有預感。而且那是十分不祥的預感,並非什麼好事。

    她的預測當然沒有什麼具體根據。純粹只是一種很漠然、令人不安的感覺。

    說穿了──她擔心戰局會演變成自己發揮不了戰力的情況。

    棗所攜帶的『阿形之琴』可說是後衛專用的藏物。缺點是攻擊不分敵我,所有沒摀住耳朵的人都會遭殃。

    當然在出發前大家有做過充分的討論。摀住耳朵的暗號也已經決定好了、每個人都攜帶了小型隨身聽和耳機。

    不過這樣的準備還是稱不上萬全。一想到換做是母親來處理這情況,一定可以處理得更完善,棗就覺得自己很沒有用。

    這半個月來的日子,棗始終懷抱著後悔。

    如果母親還活在世上的時候,有勤加向她請教就好了。父親也是一樣,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他。想跟他們請教的問題堆積如山,數都數不清──不是只有關於戰鬥而已。

    或許,該把帳算清的時候到了。

    在人類和鈴鹿之間擺盪不定,過著半調子人生的賬;還有視父母健在為理所當然,一直把自己當小孩,不肯獨當一面的賬。

    從雙胞胎口中聽到木春的傳言時,木陰野的心裡頭也悄悄地想著這些事。

    然後,此時此刻──

    算賬的時候不是『或許』到了,而是『真的』到了。

    當看到出現在一行人眼前的那個人影時,棗更加確信了。

    和型羽她們分開差不多十分鐘左右。

    在群樹鬱鬱蔥蔥,用森林這個字眼來形容再恰當也不過的半山腰處──

    供子背倚著樹幹,靜靜地在那等候一行人現身。

    「……咯咯。」

    依序掃視了枯葉、景介、棗三人之後,她譏笑道:

    「枯葉、棗,大老遠跑來送死,真是辛苦你們了。還有女婿大人……歡迎大駕光臨。我由衷地歡迎你喔。」

    供子語帶嘲諷,態度看似謙恭,實則蠻穔無禮。

    枯葉站到景介和棗的面前,發出懾人的氣勢。

    「奴家還以為你會緊跟在木春的身旁哪。」

    「我對她可沒那麼呵護備至。」

    供子以從容不迫的態度應付枯葉的視線。

    然後,她說出了在棗預料之中的話──

    「我的任務跟前面的雙胞胎一樣。你們要怎麼選擇?三個人一起聯手嗎?還是……留下其中一人?」

    見供子的視線明顯是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棗心有不甘地咬牙。

    「你這是在說笑嗎?」

    景介像無法苟同似地予以駁斥。

    「姑且不論前面的雙胞胎,現在可是三打一耶。除了我們三個一起痛扁你一頓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嗎?反而是自己跳出來討打的你比較蠢吧。」

    啊啊。

    棗默默地在心中長嘆一口氣。

    三個人連袂出擊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景介他可清楚嗎?

    他一定心裡有數吧。他現在只是在故意裝傻。

    否則──

    「快點放馬過來啊。話說,你敗在我手下已經有幾次啦?」

    否則他不可能會用這麼粗淺的方式挑釁──

    「……霧澤。」

    所以棗抓住了景介的肩膀。

    「木陰野?喂……」

    她瞪了那張戴著眼鏡、轉頭往後看的臉,然後一把將他推開,挺身往前站。

    「你少胡言亂語了。」

    就算照景介說的,三個聯手打供子一個──

    到時供子一定會搬救兵。

    那個人就是鈴鹿實力最高強的打手,同時也是枯葉的親友,孌成了操繩人偶的步摘。

    換句話說,這個情況其實是三打二,而非三打一。

    而且對方必然會伺機偷襲。供子會暫時獨力牽制三人,然後再由步摘從後面發動奇襲。到時我方非但討不到甜頭吃,還會陷入極為不利的狀況。

    不管怎麼選擇,勢必都得跟步摘對戰。既然如此,正面過招還比較有勝算。與其抱著提心吊膽的心態戰鬥,還不如在能集中心神戰鬥的情況下迎戰。

    景介應該也很清楚這點。這個腦筋動得比誰都快的傢伙,不可能會沒注意到連我這個鈴鹿一族都能料想得到的情況,以及鈴鹿一族所想出來的企圖。

    然而他卻還是執意挑釁,理由只有一個。

    「這種明目張膽地保護我的手法……我看了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

    因為他認為我和供子一對一單挑的話,勢必沒有勝算。

    真是,既然要算賬,看來這筆賬也得一起算了。

    以前,景介曾跟我說過這種話:

    ──你應該是個更棒的女人吧。

    我跟景介並非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我從他身上也感受不到什麼異性的魅力。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

    要是讓形同哥兒們般的男生保護。那可有損我女人的尊嚴。

    「咯咯、咯。」

    聽了棗的宣言,供子反唇相譏。

    「有意思,有趣到俗不可耐。滑稽得讓我好不愉快。棗……練武的時候,你可曾從我的手中摘下過任何一次勝利嗎?」

    供子話說得一針見血,就連棗木人也不認為自己有勝算。

    可是,口頭上豈能滅自己的威風?

    「哎呀,練武跟實戰可是兩回事喔。」

    棗一邊想著身後的景介,一邊虛張聲勢。

    他這人不但沒練過武,還是個不堪一擊的人類。他這個對武術一竅不通的高中生從冬天以來,屢屢擊敗鈴鹿一族。就憑著故弄玄虛和說謊功夫還有隨機應變的機智,和鈴鹿的壓倒性力量分庭抗禮至今。只有現在就好──我希望也能依樣畫葫蘆,學習他的方法。

    「就這麼決定了,枯葉、霧澤。」

    棗轉過頭,露出微笑。

    儘可能裝出平常心,以免讓他們感到不安。

    「你們先走一步吧。這裡交給我搞定……放心吧,我不會輸的。如果被當了兩次霧澤手下敗將的人殺死,我會死不瞑目的。」

    「喂,木陰野!這不是鬧著……」

    「誰跟你鬧著玩了!」

    棗情不自禁地怒嗆仍放心不下的景介。

    「好女人要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你可以不要那麼不識相嗎?」

    短暫的沉默。

    不知過了幾秒。半晌,一個嚴肅的聲音說道:

    「好吧。」

    意外的是,率先表態贊成的,竟是枯葉。

    「棗、這裡就交給你了。」

    「喂,可是……」

    枯葉先是制止景介插嘴,然後站到了棗的面前。

    只見她忽然抓住棗的領子。作勢擁抱般將她-把摟了過來。

    「……呀!」

    在近到幾乎眼鼻相貼的距離,枯葉鄭重其事地叮嚀:

    「只不過,奴家絕不許你死。如果有危險,你一定要逃走。」

    「……我知道了。」

    棗點頭答應。

    枯葉放開棗後,往後退開一步。

    枯葉的表情沒有絲毫不安,她淡淡一笑後,轉身面向供子。

    「事情如你所見,供子。奴家等人要先走一步了……你應該不會出爾反爾迫殺上來吧?」

    「哼。」

    供子貌似不屑地嗤之以鼻,只見她隻手拔起插在地上的『捕子車』後,「嗡」地使勁揮舞──宛如是在做熱身運動,又像是在恐嚇似的。

    「決定是你們做的,我沒有插嘴的餘地。坦白說,殺雞焉用牛刀?不過這樣也好。等我殺了棗之後,我隨後會去追殺你們。」

    「別瞧不起人了,供子。」

    枯葉早已轉過身子背對供子,準備深入山林。

    她頭也不回,語氣洋溢著自信。

    「棗可是很強的。遠比你想像的還要強上許多。」

    ──枯葉嘴巴也挺甜的不是嗎?

    其實,棗完全沒有自信。甚至佩服枯葉有勇氣把這個任務交給自己。

    可是,說什麼也不能在此退縮。

    棗瞪視眼前的供子。解開背上的布巾,拿出『阿形之琴』。

    「好了。」

    木陰野棗深呼吸的同時,面露了好戰的笑容。

    「放馬過來吧。我讓你嘗嘗苦頭。」

    5

    枮葉舉步如飛地緊跟在靜靜爬著山路的棺奈身後。

    殿後的景介則是每次都差點跟不上兩人的腳步。

    他說什麼就是克制不住回頭往後看的衝動。質疑這個決定是否妥當的漒烈不安盤踞在心。

    「景介。」

    或許是察覺了景介心中的不安,枯葉停下了腳步。

    「你放心不下嗎?」

    「那當然啊。你……真的不擔心嗎?」

    條件太過於不利。

    就算撇開木陰野並不善戰的缺點不談,武器也是很重要的問題。

    那傢伙的武器只有『阿形之琴』。原先的預定是讓她擔當後衛,完全沒料到情況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到底該怎麼用那個武器來作戰才好,景介實在無法想像。

    戴著耳機隨便亂彈一通?不行。如果是奇襲也就算了,在一對一單挑的情況下自廢聽力未免太過冒險。要是被敵人躲進森林裡面,也莫可奈何。

    如果她有『七涂曲』護身的話那也就罷了──不過那個藏物已經交給了檻江。到底該讓木陰野還是檻江帶在身上,當初也是猶豫了許久才做出交給檻江的決定,因此更讓景介感到懊惱。

    決定把供子交給棗對付的枯葉,心裡又是怎麼想的呢?那時看她態度自信滿滿,所以才沒有堅持下去,但是不是該不由分說阻止到底呢?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即便景介忐忑不安,枯葉仍微笑以對。

    「問題是……」

    「景介。或許你沒有注意到,可是奴家……不,不單只有奴家。型羽、檻江、棗也不例外,大家在遇見你後,都改變了許多喔。」

    枯葉重啟步伐,一邊用聽似愉快的語氣說道。

    不對,與其說聽似愉快──

    「力量並不代表一切,運用智慧也不是卑鄙的行為。用智慧彌補力量的不足乃天經地義之事──這是你教會咱們的。」

    「那是什麼意……」

    「奴家也想效仿你的兵不厭詐試試。」

    枯葉一臉俏皮地豎起了食指。

    「……啥?」

    ──兵不厭詐?

    「這件事連你也被奴家蒙在鼓裡。」

    枯葉補充道:

    「放心吧。棗不會輸的。況且……別看她那樣,她實力可是很強的。撇開技巧不提,她的心靈層面可是比誰都強。所以不需要擔心,棗一定會帶回勝利的。」

    至於到底設了什麼詭計,枯葉則是避而不談。

    ──算了,不說也罷。

    景介牙一咬,不再轉頭左顧右盼。當然,這不代表他心裡的掛念已經消失。但既然枯葉都迒麼斬釘截鐵地拍胸脯保證了,再懷疑下去恐怕會遭到報應吧。

    再說──景介也同意木陰野很強。

    在這個節骨眼,勝負如何倒是其次。

    至少那傢伙絕不是會輕易死去,使親朋好友傷心難過的那種人。

    ※

    棗扭身迴避從正上方劈下的攻擊。

    無奈卻來不及閃開同時進襲的迴旋踢。儘管在千鈞一髮之際伸手招架,但手骨不堪承受正面的重擊應聲折斷。棗往後跳躍拉開距離治療傷勢,供子接著展開了第二波的攻勢。只見她掄起車輪直衝而來。

    「……嗚!」

    其中一根尖刺剌進了腹部。

    棗旋即抬腿往前踢讓尖刺抽離自己的身體,可是仍舊兩腳發軟,一陣頭暈目昡。只見供子的車輪以刺中棗的尖刺為中心,就像顏色由內往外滲出般,慢慢轉變成鮮紅色。

    會吸取敵人鮮血的拷問刑具──『捕子車』。

    這是棗第一次實際與這個藏物交手,沒想到竟會如此難以應付。

    不──就算不提藏物,兩人的實力原本就有天差地別的差距。

    棗和供子開打應該還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可是棗已牼消耗了相當龐大的精力。相形之下,供子幾乎毫髮無傷。

    看起來那麼難以施展的武器,她竟有辦法隨心所欲地操控,除了佩服以外無話可說,甚至連拳腳功夫也比棗高明好幾段。身為暗役『此花』的供子自幼苦心修練,而棗則是在人類社會過著安穩的生活。兩人實力的差距可謂一目瞭然。

    「咯咯……好玩到教我好不愉快。淒慘得真是趣味橫生哪,棗。」

    供子停下攻勢瞪著棗,發出了目中無人的訕笑。

    「弱到無話可說,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女婿大人還比較難纏呢。你……這樣也配稱鈴鹿嗎?」

    「我從很久以前就發現,供子學姊其宜還挺長舌的嘛。」

    棗也不甘示弱回嘴,哪怕只是逞囗頭之快。

    「滿嘴沒有意義的廢話……偏偏個性又那麼陰沉,感覺更令人討厭了。」

    「哼,就算謾罵也只會讓你看起來很滑稽而已。瞧你現在這麼落魄,還想耍什麼威風。」

    棗的冷言冷語並未帶來什麼效果。供子說得沒錯,這只是喪家犬的遠吠。

    棗的筋骨和內臟飽受了多次的重創,為了療傷使她累積了不少的疲勞。值得慶幸的是,『捕子車』造成的貧血並不嚴重。

    話雖如此,很可能是因為供子有手下留情的緣故。

    根據以前曾跟『捕子車』交鋒過的枯葉的說詞,只要挨了-剌,就會-囗氣被吸走三合二亦即五百毫升的血液。一次失去如此大量血液的話,人類很可能會因失血性休克而死,即便是鈴鹿,恐怕也很難維持清楚的意識。

    「開什麼玩笑,真是夠了。」

    真的是讓人火冒三丈。雖然早知道她這人性格扭曲,沒想到竟會陰險到這個地步。

    「你不是要儘早趕去追殺枯葉才行嗎?虧你還有閒情逸致跟我在這裡摸魚。」

    「摸魚?你在胡說什麼?我只是在修理你而已。」

    而且還生得一副伶牙俐齒。

    「況且解決枯葉不是我的工作。應該說,如果我在山路上殺了她,反而只會惹木春生氣而已。咯咯……所以我只好屈就自己當你的對手了。感謝我吧。」

    看來木春似乎很堅持自己親手解決枯葉的樣子。畢竟枯葉不僅是她的情敵,又是妹妹,倒也難怪。

    「……照你這麼說,雙胞胎不就是在騙我們了嗎?」

    如果選擇聯手對付兩人,她們就要集中火力專攻枯葉──這套說詞單純只是為了分散我方人力的權宜之計嗎?

    「『此花』想出來的詭計簡直就踉人類沒兩樣呢。」

    「很抱歉,負責想計策的人不是我,是木春大人。」

    供子的回答令棗感到有點意外,另一方面卻又可以理解。

    礙於停止成長的緣故,木春和其它鈴鹿相比,體力和腕力兩者皆不如人。正因為沒有力量的緣故,所以她只能靠頭腦贏得勝利。

    但棗也為這個事實感到難過。雖然棗跟木春關係並不算親暱,可是童年時代兩人也一起嬉戲過好幾次。次任首領的頭銜和氣質高貴的言行舉止固然讓棗覺得難以親近,同時卻也有-股尊敬的感覺油然而生。

    「……啊啊,說到這個。」

    或許是發現棗懷起了同情,供子因此感到不快。

    「計策的話,我倒是有提案過一個。」

    供子的表情突然出現了轉變。她的臉上掛起笑容。而且帶著譏諷的意味。

    不過,跟先前那充滿惡意的嘲笑感覺又似像非像。

    那是精心準備,用惡意抹上了憤怒的──特地用來傷害對方的笑容。

    然後接著脫囗而出:

    「是我提議殺死你的父母的。」

    供子的話令棗的腦筋瞬間停止了思考。

    「原本木春大人還無法接受呢,嫌背後偷襲這招太卑鄙了。可是呢,你媽明明隱居了還-直插手多管閒事,你爸又是人類,根本沒有跟對方講求公正的必要。在除害蟲的時候,哪會思考卑鄙不卑鄙的問題呢?」

    看到棗愣住的反應,供子笑得更猖狂了。

    「……棗,我多希望你也能看到薊大感驚喜,歡欣鼓舞地歡迎木春大人的那副模樣。還有慎一背後挨了一刀時的那張嘴臉。對了,順便告訴你,你媽看著丈夫屍體驚聲尖叫時,下手砍了她的人正是我喔。」

    供子笑了。

    她嗤之以鼻地笑著──

    「實在是滑稽又悲慘。蠢得可笑透頂。咯咯……以餘興節目來說,還算不錯。」

    「啊……啊。」

    供子的一字一句慢慢滲進停止的思考。

    混濁無比的污水灌溉了乾涸的土地。

    從那樣的土地裡發芽長出來的,是一種扭曲,但純度極高的──

    「……供子──!」

    棗放聲吼叫。

    「就算在人類社會長大,你終究還是鈴鹿,可惜只是個半調子。人類和鈴鹿都當不成……真是可悲的蠢貨,有夠可笑。我都快吐了,真是無聊。」

    見供子拿起『捕子車』睥睨著自己的身體,棗奮力咬牙。

    還沒成定局呢。她的武器還沒刺進我的身體。就算被刺入,血被抽走前還有一瞬的時間。我得在那之前讓身體恢復行動能力,讓她嘗嘗我的反擊。

    「再見了,棗。永別了。」

    供子無情地用嘲笑蹂躪踐踏棗的最後一絲希望。

    然而……

    「……唔!」

    她的笑容卻隨著驚愕僵化。

    隨即,某個藍色的物體從旁襲向了供子。沒有實體且形狀不定,外觀貌似一條蛇,又好似一條帶子。

    「嗚!」

    只見那東西纏住供子的手臂,瞬問發出了烤焦的味道──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棗勉力仰起至今仍在發麻的腦袋,朝那個東西射來的方向看去。

    當那個人影映入眼簾時,棗不禁呆住了。

    「啊……」

    「……你看起來很愉快滿足嘛,供子。」

    銳利如刃器般的視線,以及冷如蕭瑟寒風的聲音。

    是小折谷通夜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39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15 01:49 AM 編輯

第四幕 朱色白雪

    1

    不曉得我們和雙胞胎交手多久的時間了呢?感覺上好像還不到五分鐘,又好像已經打了一個小時那麼久。

    一定是精神太過緊繃的關係──型羽心想。

    這對雙胞胎姊妹的實力很堅強,比以前交手時還高出了好幾個層級。換句話說,她們現在拿出的才是真正的看家本領。雖然和檻江連手勉強可以跟她們戰得勢均力敵,但形勢仍舊險惡。

    不過最令兩人感到棘手的,還是非『通連』莫屬。

    只有雕刻刀般大小,原本應該無須放在心上的碎片,只因為它具有克殺一族的性質,對我方造成了無比沉重的壓力。

    那種暗器之毒,甚至不容許被它劃出一丁點兒擦傷。

    只要趁亂劃到一下,就能輕易致型羽和檻江於死地。雖然只要在惡化成致命傷前想辦法奪取對方的血液就能免於一死,不過雙胞胎是絕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她們一旦成功用『通連』製造出傷囗,勢必會立刻逃進森林裡躲起來。

    所幸檻江有攜帶『七涂曲』。多虧那個藏物,雙胞胎碰不了檻江一根寒毛,只能把目標鎖定在型羽身上……只是,連帶地也使型羽的注意力消耗得格外劇烈。

    話雖如此,這倒不失為是一個聰明的戰術。由型羽獨自一人面對雙胞胎,檻江則在安全範圍內用『攫食玉藻』攻擊。

    因為型羽所習得的『軋』家格鬥技原本就利於一對多的局面,而且如此一來不擅長跑位移動的檻江也能專心使用藏物。面對拿出真本事的雙胞胎,型羽倆之所以還可以立足於不敗之地,或許就是托這個戰術的福,不過型羽不願承認這個有傷她自尊的事實。

    在那兩個雙胞胎的臉上,之前那天真無邪的笑容早已不復見。

    血沙一語不發地高舉『陰咬』,朝著型羽橫劈。型羽跳到上空閃開揮擊,血香赫然在背後現身。只見她手握變形成半圓形的處刑刀兩端的握柄,箍住型羽的身體。

    身體在半空中被架住,無法自由動彈。

    「……嘖!」

    檻江出手解救了發出咂嘴聲的型羽。穿越空間顯現的白刃,一如由下往上從型羽的背部和血香的手臂鑽過一樣,幫型羽彈開了『陰咬』。

    檻江使用『攫食玉藻』可說是十分得心應手。短時間內能熟悉到這個地步,感想只有驚嘆兩個字。

    話雖如此,型羽現在也沒有空閒向她答謝和誇獎。

    血沙早已手拿武器等在型羽預定的降落地點。於是型羽扭身朝著還滯空在自己身後的血香一腳踢去,藉此改變方向。順勢往附近的樹枝飛去。

    只見她用腳勾住樹枝繞了一圈,轉攻空中的血香。

    一直線的突擊。

    就在型羽整個身體連同鐵爪準備刺向血香的瞬間,表情倏地僵硬了。照理說應該被踹飛和樹木撞在一起的血香把『陰咬』纏在樹幹上固定,一邊重整態勢一邊準備迎擊。

    而且,握在她手中的武器正是『通連』。

    ──對了,『通連』是在她手中!

    型羽的身體停不下來。雖然用鐵爪擺出勉強可以防禦的架勢,不過能否在飛行的狀態中確實擋下體積那麼小的武器還是未知數。

    只能期待檻江能出手搭救了。然而──

    「……跑來跑去的,都快被你煩死了。」

    背後莫名傳來一個令人直打寒顫的冷酷聲音。

    是血沙。

    她似乎是趁型羽踹開血香的時候跳到了空中的樣子。身後的血沙疑似舉起了『陰咬』。

    「檻江姊姊!」

    型羽倩=情不自禁大喊。

    檻江火速揮下了『攫食玉藻』。目標當然是鎖定持有『通連』的血香。

    「哎呀。」

    見眼前出現刀刃,血香低聲嘟囔。

    為了迴避,她立即解除『陰咬』的彎曲。只見她離開樹幹,放棄攻擊降落在地。

    見狀,為了把攻擊目標轉換到血沙身上,型羽在空中轉身,以血香剛才攀附住的樹幹為立足點,試圖再次變換方向,然而──

    「……咦?」

    映入眼簾的那個令她猛然睜大了雙眼。先前應該還在血香手上、外型仿造雕刻刀的『通連』,這時竟然在血沙的手中發出暗淡的光芒──

    出乎意料的狀況讓型羽措手不及。

    雖然她盡力扭身試圖閃避,但那把短刀仍剌進了她右邊的衣袖。

    與此同時,手腕一帶一陣刺痛。

    「……嗚!」型羽連忙腳踩樹幹一蹬,降落到地面。

    接著-路往後跳,躲到檻江身旁『七涂曲』的結界內。

    捲起袖子一瞧,那個痛楚並非是錯覺。

    手腕上方一點點的地方。

    雖然只是稍稍劃過的輕微割傷──可是,就算集中精神治療,也痊癒不了。

    「該死……」

    型羽怒瞪同樣保持距離比鄰而站的雙胞胎。

    「你們是什麼時候轉交武器的……」

    見型羽咬牙切齒的模樣,雙胞胎終於露出了笑容。

    「哎呀。你在說什麼啊?」

    「對啊。你在說什麼啊?」

    不過,她們臉上掛著的並非是熟悉的天真無邪笑容。

    那是明顯帶有譏笑意味,令人聯想到她們的姊姊──供子的笑容。

    雙胞胎異口同聲地說道:

    「「血沙香可沒說過『通連』只有一塊而已喔。」」

    她們以左右對稱的動作同時拿出來的,是外觀形似雕刻刀的刃器。

    簡言之,『通連』的碎片共有兩塊。

    一開始只有血香拿出來,而且一直拿在她的手上,所以完全被騙了。

    ──這下糟糕了。

    先前-邊苦戰-邊拚命維持住的平衡完全衼打破了。

    「不對你放心好了。雖然你已經被『通連』剌傷了,可是血沙香不會逃走或躲起來的。對不對,血沙?」

    「對呀,血香。你不用擔心。在你被傷囗吞噬掉之前,我們會很有耐性地、慢慢地陪你玩的……因為今天我們終於可以大開殺戒了。」

    型羽憤恨不甘地咬牙,以上翻的眼眸瞪了嘴角上揚、看似好戰成性的雙胞胎。

    傷囗擴散的速度並不算快。原因在於傷囗是碎片造成,抑或傷囗很淺,目前不得而知。

    受傷的部位在右手是不幸中的大幸。型羽的右手手掌原本就有缺陷。戰鬥能力不至於立刻受到影響。此外,雙胞胎的個性也幫上了大忙。因為她們選擇繼續打鬥,那就還有逆轉的希望。

    問題是……

    沒錯──這裡有個問題。

    就算受傷的是原本就失去手掌的手臂。

    就算短時間內還死不了──

    「……你們這兩個混帳東西。」

    但自己受了致命傷的事實,仍舊對型羽造成了莫大的沉重壓力。

    ──竟敢動手。

    對這副早已傷痕纍纍的身體──

    對這副受了治不好的傷,已經死過一次的身體──

    「我饒不了你們。」

    竟敢我妹妹禮菜的身體留下這種傷囗!

    眼睛的深處冒出了金星。腹部一陣灼熱。被割傷的右手,理應失去的手掌和手指突然又有了感覺,那是幻肢痛。身體的記憶、痛楚的記憶。妹妹的記憶被重新勾起的同時,型羽自身的憤怒也伴隨湧出。

    「我絕對……饒不了你們!」

    型羽大叫的同時往前邁出一步。此時的她的腦袋已經放棄了思考。不計任何手段。說什麼一定要撕碎她們兩個的喉嚨,用她們的鮮血血洗傷囗。

    突然──

    有股力量阻止了型羽的失控暴衝。

    「……嗚咕!」

    型羽頓時窒息。

    她茫然不解地轉頭往後察看。

    「檻江……姊姊?」

    檻江她──從後面用一隻手牢牢勒住了型羽。

    「你做什麼……!」

    為什麼要阻止我?型羽心懷不滿,忍不住想大聲責罵。

    「等等,型羽。」

    檻江卻平心靜氣地向她搖頭。

    「不可以。你這樣不行。」

    「可是!」

    再不快點的話,傷勢會不斷擴散惡化。妹妹的身體就要沒救了。

    但檻江還是搖著頭,不肯放手。

    她壓制住暴跳如雷的型羽,以驚人的力氣抱著她不放。

    然後開口說道:

    「型羽,生氣的話就輸了。」

    那不是斥責,也不是說教,彷彿純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另一方面,又以她個人的方式採取了真誠的行動。

    「……啊。」

    「冷靜下來。別擔心。我們不會輸的。」

    原先只是用單手制止型羽,現在卻改為雙手擁抱。

    型羽的頭倚著她的肩膀。同時以筆直的視線定睛注視眼前的雙胞胎。

    「我們要贏得勝利,回去跟景介他們見面。」

    「檻江姊姊……」

    型羽闔上了眼睛。

    她又馬上睜開,把左手搭在檻江的手上。

    「……謝謝。」

    她輕輕退開檻江的身邊。

    雙胞胎面露狡黠的笑容。

    兩人看著型羽右手那染成了暗紅色、鮮血滴個不停的袖子。

    型羽瞪了幸災樂禍的她們,在做一次深呼吸後,又開囗說道:

    「我們上吧,檻江姊姊。」

    「嗯。」

    型羽縱身躍起。一如先前一樣,一直線朝著雙胞胎飛去。

    只不過,現在大腦冷靜得教她自己也感到驚訝。

    憤怒消失了。那種情緒早就不知被拋到哪而去。

    現在的情感不是憤怒。很明顯不同。

    這比憤怒和憎恨這類的負面情感還要更為崇高多了──對,沒錯。

    那是一種想要保護重要事物的決心。

    「哎呀哎呀。」

    雙胞胎同時發出訝異的聲音。

    「結果還是跟剛才一模一樣不是嗎,血沙?」

    「是呀,血香。看來她真的亂了分寸了吧。」

    面對型羽的突擊,雙胞胎以左右對稱之姿舉起『陰咬』,膝蓋一沉把重心放低,然後往左右散開。

    型羽往右轉,亦即把目標鎖定在血香身上。

    「嘻嘻。」

    受到型羽緊迫盯人的血香露出了遊刃有餘的表情。一改先前面無表情的模樣,臉上掛著彷彿在玩樂般的笑容。換句話說,她放鬆了戒心。

    血香揮出『陰咬』迎擊,連同全身體重量從上方揮下的鐵爪和處刑刀激撞,發出剌耳的高音。

    「看你這麼可憐,我就陪你玩一下吧?」

    血香隱隱揭起嘴角,擋下了型羽的攻擊。

    「……直到『通連』把你的身體吞噬得-干二淨為止。」

    血香雙手拖住刀刃兩端,把型羽擊飛到半空中。

    「……!」

    同時,型羽的身後響起另一個聲音。

    「說得沒錯,血香!」

    血沙跟著型羽一起跳到空中,向她直攻而來。

    跟剛才一樣只能在空中迎戰。在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只能就地接招。

    沒錯,除非有立足點,否則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檻江姊姊!」

    檻江沒有回應型羽的大叫,反而是揮出『攫食玉藻』。

    只不過,跨越空間的刀刃並非是以雙胞胎為目標。

    只見刀背出現在型羽肩膀一帶的位置。

    型羽在半空中身子一翻。腳踩浮在上空的刀背。

    「喝啊!」

    拋下加速從背後直逼上前的血沙,再次向目標血香急速俯衝而下。

    「什──!」

    不禁倒抽一囗氣的血香舉起『陰咬』招架,但這次的結果有了孌化。

    型羽施展的並非只是-般的斬擊,還加上了從高空落下以及踩刀施力的加速度。這次的互擊之中,型羽佔了上風。血香被往後擊飛失去了平衡,型羽藉著反作用力重新飛向高空。

    直接以肉身衝撞尚停留在空中的血沙。

    「呀!」落地後,這回又鎖定血香攻擊。

    衝刺的途中,『攫食玉藻』的刀刃在她的腳邊顯現。型羽踩著它躍起。刀刃緊接著又出現在她跳躍的方向以此為立足點,型羽切換了行進的方向。聲東擊西地作勢鎖定血香,實則直朝剛降落到地面的血沙撲去。

    「……呀啊!」

    「混……帳!」

    勉強招架住攻擊的血沙臉上失去了笑容。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才剛重整態勢的血香咬牙切齒。

    以為是上,結果是下。躲過來自下方的攻擊,又折回來從斜上方續攻。做了敵人從斜上方攻來的準備,結果卻在正面出現。才擺好架勢準備正面迎擊,又突然跑到了正上方──一般而言在空中時是無法自由自在行動的,但多虧檻江輔助得精彩,使不可能化為可能,令型羽宛如蜜蜂般在空中亂舞。

    型羽和檻江天衣無縫的搭配,殺得雙胞胎措手不及。

    『通連』製造的傷口持續不停在擴大。從手腕流出的大量鮮血濡濕了整隻衣袖,在型羽空中飛舞的軌跡後方留下串串血珠。

    不過,現在還早。

    ──不要慌了。

    現在型羽的背後還有時間這個虎視眈眈的大敵,對雙胞胎來說,想辦法讓戰況維持在膠著的狀態才是上上之策。相對的,型羽和檻江的當務之急,就是打破這個膠著的局勢。

    型羽和檻江的戰力略遜雙胞胎一籌。現在的戰法儘管變化多端,卻缺少關鍵的決定性一擊。儘管懊惱,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只要像這樣持續把她們玩弄在股掌間,可以使她們改孌想法。

    簡言之,現在的行動是在誘敵。

    目的在於讓雙胞胎產生「在型羽傷勢惡化前可能會吃下敗仗」的疑慮。迫使她們放棄坐等『通連』傷口惡化的念頭,積極對型羽展開攻擊。

    只要雙胞胎使出全力反擊。

    如此一來──就有機會使出讓戰局大逆轉的那一招。

    經過幾波的攻擊之後,鐵爪割傷了血沙的臉頰。

    傷口不深。不過,或許這樣正好。

    型羽著地停止不動,前方左右兩邊則站著雙胞胎。

    她壓抑紊亂的呼吸,佯裝絲毫不感到疲勞的模樣,開囗說道:

    「哼……『此花』就這點能耐而已嗎?」

    「……你說什麼?」

    「我說,你們居然會被一個快死的小孩子耍得團團轉,難道就這點本事嗎?」

    彷彿在挑釁似的。

    彷彿在嘲弄似的。

    「真的太令人失望了。打著鈴鹿喑役那麼嚇人的名號……這樣下去,在我的手臂斷掉之前,你們的兩顆腦袋會先墜地呢。」

    型羽殺氣騰騰地瞪視──

    那個視線令雙胞胎同時垂下手上的武器。

    笑容早已從她們的面孔消失。臉上面無表情。沒了從容與輕敵,只有凝重。

    「是嗎。」

    「是嗎。」

    兩人壓低了嗓音。

    「……不用等她被『通連』解決了,血沙。」

    「是啊,再等下去,真的很不愉快。」

    「啥?不然你們想怎麼樣?」

    同時。

    緩緩地。

    兩人有了動作。

    「……『此花』出擊。」

    發出聲音的人是血香?還是血沙?亦或兩人皆有。

    型羽分不出來。甚至還產生了錯覺,以為她們憑空消失。等聲音傳進她耳朵時,雙胞胎已進逼到她的左右兩旁。

    「……!」

    以左右夾攻的形式,兩個左右對稱的人影揮刀攻擊。

    「看我把你的軀體……」

    「看我把你的四肢……」

    血香從右上,血沙則從左下。

    『陰咬』在彎曲的同時封鎖住逃亡的路線,只見刀刃一如兩個半圓的螺旋,沿著相似的軌跡朝型羽襲來。

    「碎屍萬段!」

    雙胞胎的這招聯手攻擊以前也曾經對枯葉使用過。

    在這樣的距離下,已經是無處可逃了。

    所以型羽她──

    「……哼。」

    狂傲地笑了。

    嗡──

    雙胞胎的武器,隨著有如用球棒敲擊橡膠輪胎般的聲響在空中彈開。

    「咦……?」

    「呃……?」

    那是一面把攻擊揣在外頭的無形牆壁。

    『七涂曲』──當型羽被檻江抱住安撫情緒時,檻江悄悄把這東西遞給了她。

    反彈的衝擊震得血香與血沙失去平衡。

    型羽沒有放過這個可趁之機。

    她壓低身子,像昂首的毒蛇一樣,用鐵爪刺穿血香的腹部。

    同時檻江也發動了攻勢,她從遠距離揮下『攫食玉藻』,劍光一閃,劃過血沙的雙手。

    「……嗚!」

    「……呀啊!」

    就在雙胞胎各發出不同的悲鳴的同時,兩人切換了攻擊的目標。

    檻江斬斷血香的雙腳使其倒地,型羽則以身體撞擊血沙,然後把她的兩條斷臂踢飛到檻江那邊。

    「嗚……」

    等到趴在地上的血香抬起頭時,型羽的鐵爪早已指在她的鼻頭前面。

    另一方面,血沙的兩條斷臂也被檻江牢牢踩住。

    兩人分別瞪著血香與血沙,高聲做出宣示。

    「是我們……」

    「……贏了。」

    ※

    棗按著天旋地轉的頭,坐起了上半身。

    「……不可能。」

    那個女孩會出現在此,令她語帶驚愕地喃喃嘟囔。

    站在三公尺處的那個女孩,她不可能認錯。

    是通夜子。

    她左手纏著『狂戀火車』,長長下垂的繩子末端還可以看到磷火的殘渣在發亮,目光冷峻地逼視著供子。

    供子也彷彿巴不得殺之後快似地,回蹬通夜子。

    只見她按著被火燒焦、炭化情況嚴重的右手……

    「搞什麼鬼。」

    一邊咬牙切齒地咒罵。

    「開什麼玩笑……事到如今,你跳出來多管閒事幹什麼?」

    「你還挺會睜眼說瞎話的哪。」通

    夜子的回答十分簡單明了。

    她的話不帶任何憤怒與怨恨,自始至終保持冷靜。

    「當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有必要悶不吭聲地坐以待斃嗎?」

    「通夜子……」

    「話雖如此,對我來說。今天的行動確實是違反了規則。」

    通夜子把視線移向棗,喃喃地說道。

    她突然露出看似有些愧疚的表情。

    我要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或許是因為違背了她之前跟棗做出的誓言吧。

    棗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通夜子那無比耿直的個性令她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對不起。」

    不過,最後使她變卦的原因不為別的,正是出在棗的身上。

    「你沒必要跟我道歉。」

    通夜子只是對一臉歉然的棗淺淺一笑。

    「是枯葉拜託我來的──就在昨天。」

    「……枯葉她?」

    「她說可以的話,希望我偷偷支持你……真是的,那丫頭的心眼也愈來愈邪惡了呢。明知我這個早已宣佈脫離戰線的人婉拒不了,還做那種要求。」

    不知這是受到誰的影響啊──

    通夜子一副有些無奈的模樣,語帶嘆息地嘀咕抱怨。

    ──原來如此。

    棗終於瞭解為何先前分手時,枯葉會自信滿滿的理由了。

    她早知道通夜子會現身。

    而且她也知道通夜子一旦決定參戰,一定會出手搭救棗──

    兩人的體貼關懷令她感到窩心。

    不過另一方面,有種苦楚湧上了心頭。

    因為自己的不爭氣,煩勞枯葉為自己操心,替通夜子帶來了麻煩。

    棗握起拳頭。

    ──拜託別鬧了。

    她忍不住對自己感到氣憤。

    這時,通夜子又繃起嚴肅的表情,向棗詢間:

    「棗……你打算怎麼做呢?」

    「……咦。」

    「萬一木舂和供子擊敗你們,我遲早也會死在她們手下。到時他勢必也會碰上性命危險。所以我有非戰不可的理由。」

    通夜子眯起了藏在鏡片後面的眼睛。

    「如果你希望我動手,我可以殺了供子……為了我自己。」

    那囗氣與其說是詢間,更像是在試探。

    她在試探什麼?答案顯而易見。

    「由你自己做決定。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予以尊重。」

    她試探的是──棗的覺俉。

    即使拜託通夜子,她也不會為了棗戰鬥。

    換而言之,如果把這句話反過來思考。

    她等於是在宣告「假如你決定由自己戰鬥的話,那麼你必須-並為我的命運負責」。

    ──是嗎,原來如此啊。

    棗緊緊抿住嘴唇。

    接荖做了一囗深呼吸。

    我和通夜子的實力孰優孰劣根本用不著比較。

    供子的手應該是治不好了吧。撇開輕微燒傷的部分不提,她的手指和皮膚已經燒成了黑炭。即便鈴鹿也無法自行治好這樣的傷勢。不過,少了一條手臂可用,對供子來說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我跟她的實力差距,依舊是天壤之別。

    所以就常理思考,我根本沒有堅持非自己動手不可的理由。

    「抱歉,通夜子姊。」

    棗面露了微笑。

    她打從心底感到抱歉。

    對不起

    「唯獨這場對決……我絕對不能退出。」-

    雖然──這將迫使通夜子姊下危險的賭注。

    棗一邊撿起掉在地上的『阿形之琴』,一邊宣告。

    「這是我的戰鬥。我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刻才行。」

    雖然有可能會輸。

    雖然有可能會死。

    「所以,對不起……讓我跟她對決吧。」

    不是為了替父母親報血海深仇。

    供子確實很可恨,不過比起仇恨──

    我更希望能抬頭挺胸地面對父母。

    我想要成為能讓那對本事高強的父母親引以為傲的女兒──

    「我知道了。」

    半晌,通夜子靜靜地點頭答應,往後退開一步。

    「你放手一搏吧,不為別人,只為你自己。」

    木陰野棗手拿『阿形之琴』,重新面對供子。

    供子的臉上已不復見過去那既陰險又鄙夷的笑容。

    她眼眸裡閃爍的,是顯而易見的憎恨。

    是一種純粹的、毫無修飾的──赤裸的情感。

    「……像你們這種──」

    供子跨出步伐,用一隻手提著『捕子車』。

    「軟弱無能地捨棄鈴鹿身份的傢伙,也敢大放厥詞?」

    她以充滿殺氣的眼神,逼視著棗。

    「我是『此花』。生來只為把一生奉獻給鈴鹿黑暗的地道妖魅。是從比黑夜還要漆黑的穢惡,以及比泥濘還要黏稠的憎惡中所提煉出來的污血結晶。」

    就像是在詛咒一樣。

    「這樣的我……」

    擺出架勢──

    「豈是你們這種自以為是人類的半調子所能擊敗的!就算是夢話也該有個分寸!」

    然後供子隨著尖叫聲──

    一直線地衝殺過來,宛如先前失去了理智的棗。

    看到供子那副模樣,棗隱隱地笑了。

    她一囗氣把沒有上箭的弓拉到滿。

    棗當然沒有微控音量的技術。

    不管怎麼拚命,也不可能彈出母親那種聽不見的聲音。無論是技術還是經驗,棗都遠遠不足,完全比不上那個本事高強的母親。

    可是,就算實力比不上,技術遠遠不及──

    母親也不是天生的高手。她之所以能變得那麼強,是因為她為了變強不怕吃苦,不厭其煩地重複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自殘行為。

    父親也是一樣。他的身體是經過嚴苛的磨練,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骨頭不曾斷過,最後才鍛鍊出來的。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身為他們的女兒,我當然也繼承了他們的覺悟。

    「……左手!」

    我沒有技術。也沒有訓練的時間。那又如何。

    那種東西,只要橡年輕時代的父母一樣,用氣魄和毅力彌補就行了!

    「吽形,撕裂咬碎吧!」

    棗放聲大吼。

    嗡嗡嗡嗡嗡嗡──

    呼應阿形的狼嗥,吽形露出了無形的獠牙。石獅子的化身──『木陰野』家的藏物隨著咆哮,撲向了所有聽見嚎叫聲的人。

    棗和供子的左手手肘同時被應聲扯斷。

    「……混、帳!」

    受到創傷的供子並不因此退縮。只見她伸出燒焦的右手,將其插進連同斷臂一起飛到空中的『捕子車』裡面,硬是將它拖了回來,直接往棗的腹部刺入。

    「去死吧!」

    血液迅速被吸去,意識在一瞬間變得模糊。

    棗奮力咬牙,故意咬斷了舌頭的前端。

    啪滋。

    一陣直竄腦門的剌痛。鮮血的腥味在囗中瀰漫。以醒腦的手段來說,這感覺還挺痛快的。

    「兩……腳!」

    棗口吐鮮血大喊。

    她用僅剩的右手連弦帶弓一起握住,提到供子的耳邊。

    「撕裂咬碎吧……吽形!」

    有樣學樣地模仿以前母親曾露過一手的技巧。

    以拇指撥動的弓弦徼微地發出了「嗡」的聲響。

    棗也聽見了那個聲音。兩條腿頓時產生劇痛。不知是骨頭有了裂痕,還是肌肉撕裂。

    假如連自己都承受了這般的劇痛──

    那表示供子所受到的創傷更為嚴重。

    ──啪嘰。

    「嗚……咕!?」

    兩條腿應聲折斷的供子失去了站立的能力,膝蓋往下一沉。

    棗從肚子裡抽出『捕子車』,連同『阿形之琴』一起丟到後方。

    她無意間想起供子剛才大聲躟叫的事情。

    什麼軟弱無能地拋棄鈴鹿身份,什麼自以為是人類的半調子。

    開什麼玩笑,也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

    鈴鹿?人類?

    沒錯,假如你是『此花』。

    那我木陰野棗就是──

    「少把我……」

    棗握緊拳頭,瞄準供子的腹部……

    灌注全身的力量,毫不手下留情,卯足勁──

    「少把『木陰』……給瞧扁了!」

    朝供子狠狠揍了一拳。

    「嗄……啊!」

    供子的身體往後方擊飛。

    只見她隨著巨大的聲響硬生生撞上樹幹,頹然倒地不起。

    然後──

    棗瞪著一動也不動的供子,無力地垂下右手。

    由於卯足了全力痛毆,連帶使拳頭和手腕都骨折得亂七八糟。

    兩條腿痛得要命,再加上嚴重的貧血,棗再也無力站穩。

    「我辦到了……媽、爸。」

    喃喃自語後,棗閉上眼睛,兩腿一軟倒下。

    感覺好像有人幫忙攙扶住自己的身體。

    還來不及跟那個人道謝,棗的意識已跟黑暗融成了一片。

    ※

    抱住昏迷失去意識的棗後,通夜子輕輕嘆了囗氣。

    她帶著溫柔的眼神,輕輕地放棗在地上躺平。

    撿起掉在一旁的左手,讓兩邊的切斷面合在一起。雖然速度緩慢,但傷囗確實逐漸有在癒合。檢查呼吸和心跳確認沒有異常後,她輕撫棗的臉頰,嘴角漾起淡淡的微笑。

    「你表現得非常出色喔,阿棗。」

    通夜子呢喃細語後,站了起來。

    臉上又掛回原本冷峻的表情。

    她瞥了纏繞在左手上的『狂戀火車』一眼。

    然後轉身,準備給供子致命一擊。

    「……這怎麼可能。」

    通夜子杏眼圓睜。

    戰鬥結束還不到一分鐘。

    然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難道說……她沒有失去意識?」

    原本供子趴倒在樹下。

    如今那裡卻空無一人。

    供子丟下斷掉的左手臂,消失得無影無蹤。

    2

    太陽開始慢慢西下。

    天邊漸漸泛起晚春畤分少見的晚霞。

    就連孤伶伶地聳立在森林裡的那幢屋子,其稻草屋頂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色。明明只有闊別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不知怎地卻有種懷念的感覺。

    儘管現在不是思考那種問題的時候,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心想。

    出發上山已過了約莫三十分鐘。

    景介和枯葉現在正站在『迷途之家』的大門前。

    不免擔心留在後頭的型羽等人的安危。她們平安無事吧?還好好活著嗎?

    但現在不是為那種事情擔心的時候。

    因為景介等人的戰爭正要開始。

    之前爬山時-直走在前面領頭的棺奈,離開了景介和枯葉。

    只見她走到等在門內的那個人的面前。

    「讓您久等了,大小姐。」

    面對鞠躬行禮的棺奈──

    「辛苦了。」

    那個人──木舂一如天經地義般回答道。

    除了她以外,另有一名人物站在離木春一步遠的斜後方。

    是個身穿圖案是有許多蝙蝠圍繞著骷髏頭的和服,而且側頭部掛著狐狸面具的少女。

    「……步摘。」

    枯葉輕聲呢喃昔日親友的名字。

    對方自然沒有響應。臉上甚至面無表情。

    不過,枯葉旋即撇開了迷惘。

    該做的覺悟,還有此行該完成的事早已經決定──枯葉露出這般表情,抿著嘴往前跨步,站到三人的面前。只見她流露出一股崇高的氣息──

    「姊姊大人。」

    定睛直視著木春,然後以果決且堅定有力的語氣開囗說道:

    「奴家前來跟你做了斷了。」

    「哦。」

    見妹妹那張表情,姊姊貌似不快地蹙起了眉。

    「瞧你那眼神.看來無須多問了。」

    「是的,姊姊大人。沒什麼好說的。」

    「……哼。」

    木春嗤之以鼻。

    「真是,一旦下定決心,就沒有第二句話。你真的像極了母親。」

    「你跟奴家不都是同個母親生下來的嗎?」

    對於枯葉的回答,木春不發一語。

    相對地,她把視線移向了景介。

    她的臉色帶有一絲哀愁,但仍不改王者的威嚴。

    「景介,你是以哪邊同伴的立場來到這兒的?」

    ──心在作痛。

    再怎麼樣,對方好歹是景介小時候曾隱約喜歡過的人。要狠下心來斷然拒絕,就是心生難過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那只是流於私情的感傷罷了。

    就算是初戀的對象,就算她死心塌地付出了感情,但木春選擇了錯誤的道路,她終究走上了歧途。

    景介面對保持著稚嫩外表長大的少女,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很遺憾……我選擇的不是你,是枯葉。」

    「是嗎?」

    就像早有心理準備般,木春隱隱地垂下眼簾。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隨即抬起頭,露出了天真無邪的微笑。

    「你一定是被情感給羈絆住了吧?畢竟你這人個性就是溫柔。不過……意亂情迷也只到今天就會結束了,我馬上幫你恢復理智。你是屬於我的,我絕不把你交給任何人。」

    「姊姊大人,景介不是屬於任何人的東西。」

    枯葉平心靜氣地反駁。但──

    「……瞧你話說得振振有詞。論男女之情,我不夠格在你面前班門弄斧是嗎?」

    木春射出冷峻的目光,以和長相不相襯的霸氣質問枯葉。

    「奴家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姊姊大人你錯了。」

    「我錯了?哼……你也學會了逞囗舌哪。」

    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隨著一來一往的對話節節攀高。

    那並非是敵意或惡意。

    而是更為複雜、更為純粹的情感。

    是一種對於姊妹之間無可避免的勢不兩立所懷有的無奈與覺悟。

    景介擔心兩人會就此廝殺起來,不禁擺出了架勢。

    就在這時……

    啪沙──

    「……咦?」

    有一名少女,從景介等人身後那片連條山間小徑也沒有的林子深處現身了。

    少女氣喘吁吁,面色鐵青。白州高中的制服沾滿了泥濘與血漬,全身無一處是潔白乾淨的。

    只見她左手臂被砍斷,右手臂則受到慘不忍睹的嚴重燒傷,頭上的兩條馬尾也四處披散。

    「供子……?」

    被修理得遍體鱗傷,模樣淒慘的供子──

    「……木春大人。」

    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氣若游絲地呼喚了主人的──朋友的名字。

    ※

    雙胞胎的一人被奪走了雙臂,另一人則被奪走雙腿。

    被砍下的四肢都放在『七涂曲』的結界保管,奪還的機率近乎於零。

    包括『通連』在內,所有武器都被奪走的血沙和血香在型羽和檻江的監視之下,互相靠在一起坐在地上。

    兩人的傷囗皆纏上了繩子止血。

    替她們的傷囗做急救處理的人是檻江。

    型羽在『七涂曲』裡面看管兩人的斷肢,困惑地嘟囔道。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如果能從雙胞胎口中打聽出前往『迷途之家』的路線自然是最好,但她們肯定不會如實招來,就算拷問恐怕也只是白費力氣。

    乾脆殺掉她們省得麻煩算了。不行,枯葉有禁止殺人滅口。

    就在型羽思考該如何處置時,雙胞胎的血香突然抬頭說話了。

    「欸,可以打個商量嗎?」

    「什麼商量?」

    兩人明明吃了敗仗卻不怎麼沮喪,教型羽有些不滿。

    「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奪走你們的性命。可是……」

    型羽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啊啊,果然是這樣耶,血沙。」

    「對呀,血香。被供子姊姊說中了呢。」

    雙胞胎的臉上不見先前交手時的冷酷表情,而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得好不開懷。型羽錯愕不已。這兩個傢伙果然完全令人捉摸不清。

    「……然後呢,什麼事情被她說中了?」

    但──

    「供子姊姊她有跟血沙香說喔。」

    「對,供子姊姊有說『你們能贏那是最好不過。』……」

    接下來的話不僅讓型羽深感錯愕──甚至啞然失色。

    「……『可是如果你們輸了,就認枯葉為首領,服從她的領導。』」

    「咦……啊?」

    不是要你們自盡或快點逃亡?

    「所以血沙香不會再跟你們交手了。對吧,血沙?」

    「對呀,血香。我們要以『此花』的身份,努力扮演枯葉姊姊的手下。」

    「好期待喔,血沙,不曉得之後會變怎樣呢?有點期待耶。」

    「真的好期待,血香。好好奇新首領會下什麼命令喔。」

    「等……你們等一下!」

    型羽向無視她的困惑、逕自愉快地聊了起來的雙胞胎質問。

    「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

    「對啊﹒是真的。那當然囉。對血沙香來說,供子姊姊的命令是絕對的。」

    「我們絕對服從供子姊姊的命令喔。」

    「可是。這樣的話……」

    供子真的有對她們下這樣的命令嗎?

    不可思議。

    那個視枯葉如蛇蠍,打從心底厭惡的女人,就算瘋了也不可能會說出這種話。

    不過令人頭痛的是,這對雙胞胎看起來也不像是在撒謊。假如她們的目的是想騙人釋放她們,照理說應該會以帶型羽她們去『迷途之家』為籌碼,要求型羽還她們手腳。可是她們兩個卻絲毫不在乎自己的身體,甚至還吱吱喳喳地閒聊了起來。儘管型羽的理性堅信雙胞胎是在說謊,但也不能因此不把她們的話當一回事。

    型羽已經懶得再多做思考。

    「……怎麼辦,檻江姊姊?」

    她放棄煩惱,轉而把問題丟給檻江解決。

    「嗯~」

    只見檻江微微皺起眉心。

    「那你們肯告訴我們怎麼走去『迷途之家』嗎?」

    然後馬上開門見山地向雙胞胎詢問。

    「嗯,沒問題。」她們很乾脆地點頭答應。

    於是雙胞胎一股腦兒地洩露了路徑,什麼「從這裡沿著河川直走一段路」然後「碰到長了藤蔓的櫟樹再往右轉」之類的,描述之詳細,反讓人替她們擔心透露這麼多是否恰當。

    不過她們所言是真是假,型羽和檻江都沒有自信判斷。

    「總之,先把她們交給砂姬處置之後,照她們說的走一趟看看吧。」

    「說得也是……」

    感覺這也是最妥善的提案了。

    檻江拿出手機撥號。先把她們扣押起來,如此-來就算上當也不用怕她們會跟其他敵人合流。

    型羽望著正在說明路線的雙胞胎喟然而嘆。

    ※

    自從半路上碰到雙胞胎被迫做出選擇後,景介便一直懷有疑問。

    正確而言,是想不透。

    木春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戰略?

    她把雙胞胎和供子分配在兩地,讓景介一行人在那兩個地方自行選擇要聯手進攻,或者留下同伴。若是選擇留下同伴,則放其餘的人往前通行。若是選鐸聯手進攻,則集中火力攻擊枯葉一人。

    乍看之下這樣的安排非常合理。因為比起團體大混戰,這麼做可以確實提升殲滅我方的可能,最重要的是,木春本人也得以跟枯葉面對面相見──實際上這個目的也真的實現了。恐怕是木春執意要親手殺死妹妹,並把這個目的擺在第一優先,所以才會策劃出這個作戰計畫吧。

    只不過這麼一來,也大大提升了露出破綻的可能。

    應該說,手法太過粗糙了。這樣的安排完全沒有設想雙胞胎和供子都吞了敗仗的情況和風險。倘若兩邊都以戰敗收場,將一口氣失去原先的優勢。

    當供子一個人現身時,景介更想不通了。

    景介原以為,如果不讓木陰野留下來選擇三人聯手的話,日崎會現身支持供子。只怕她半途暗中偷襲。木陰野應該也是警覺到有這個可能,才會堅持自己一個人留下來的吧。

    就在和木陰野爭論的那個當下,景介無意間想到一件事。

    如果真要偷襲的話,那何不一開始就派日崎出馬──看準景介等人上山的時候,指派日崎一個接一個偷襲。等到景介一行人被殺得措手不及時,再加派雙胞胎和供子,一口氣殺個片甲不留。這麼一來可以把己方的犧牲壓縮到最低限,同時又能殲滅敵人。這是景介所能想到,最有效率的計策了。

    景介以為,大概是對方沒能想到這麼卑鄙的計策吧。

    鈴鹿再墮落,好歹也是鈴鹿,所以打算在最後的最後來個堂堂正正的對決嗎?還是說,木春不計代價也要把跟枯葉直接對決列為優先目標?

    從結論而言的話,後者是正確的。

    至於前者的推測──只能說錯得非常離譜。

    「什……」

    眼前所發生的事情令景介啞然失色,無法置信。

    枯葉也是一樣。她張大雙眼,僵立不動。

    幾分鐘前。從森林裡現身傷痕纍纍的供子只是瞅了景介和枯葉一眼,便行經兩人身旁一路穿過大門,癱倒似地跪在木春的膝前。

    「你打輸了嗎?」木春問。

    「對。」供子小聲地回答。

    「是嗎。」木春面露微笑,然後──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供子。」

    只見她從腰際抽出『通連』──乾脆利落地一刀斬斷了供子的首級。

    供子的身體垮落在地,頭顱則滾進了『迷途之家連』的庭院。

    只見頭顱還沒來得及停止滾動──

    啪嚓。

    緊接著揮下的第二刀便剌穿了落地的人頭。

    沒能留下隻字片語的遺言,甚至連死前最後一聲的慘叫也不被允許擁有,供子就這麼死了。

    「為什麼……姊姊大人?」

    枯葉一臉驚愕,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為什麼……供子明明是你的……」

    供子。

    她是景介的眼中釘,可佷的敵人,對枯葉來說應該也不例外。

    她利用檻江,欺騙篠田,叛亂時在幕後活躍──但反過來說,這些行為也足以證明她對木春忠心耿耿,無私奉獻到用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形容的地步。

    聽說,她們倆的私交也很好。

    仰慕木春,把她當首領尊敬,同時也是木春的朋友的供子。

    然而木春卻是那麼心狠手辣。

    「這問題還需耍問嗎?」

    木春冷冷一笑,一臉雲淡風輕地向渾身直打哆嗦的枯葉回答:

    「凡是鈴鹿一族皆格殺無論。這就是我的目的。」

    ──啊啊,原來如此。

    景介終於豁然開朗。

    木春之所以採取那麼迂迴、高危險性策略的理由。

    她不是沒有把同伴的犧牲納入考量。而是一開始就沒把她們當作同伴。

    無論是供子、雙胞胎,還是日崎。

    她們能打嬴自是最好。萬-輸了,只要景介他們狠不下心殺敵,那便不構成任何影像。反倒是她們戰敗後如果還能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落荒而逃,那更合木春的心意,因為她可以趁對方無力反抗的情況下就地處刑──下場一如剛才的供子。

    「你也對那兩個雙胞胎……下了一樣的命令嗎?」

    「那當然。我早有交代。萬一輸了,務必在落入敵人手中前逃回這裡。」

    開什麼玩笑。

    即使是景介也想不到這麼惡毒的手段,恐怕連秋津也會覺得異常。

    不把同伴當同伴,而且視她們的心情如無物。

    一切的目的只為把她們當作喂食『通連』用的人命──

    「……全部。」

    等景介回過神時,喉嚨已經在自行抽動了。

    「全部是為了我嗎?為了我……你做了這些事……」

    木春完全沒有打算理解景介的想法,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點頭稱是。

    「是呀,沒錯。我做這些全都是為了你。你再耐心等等,我馬上就……」

    「……不要鬧了!」

    景介打斷木舂的話怒吼道。

    再也忍無可忍。

    「你……你為什麼做得出這種事!」

    「景介……?」

    木春貌似納悶地注祝著景介。

    從她的神情感覺不出有任何罪惡感,而且她也不懂為何景介向她咆哮。

    那模樣就如小孩子般──天真單純。

    「供子……她不是你的朋友嗎?不只是供子。包括巳代、夭姊、型羽她們、我不認識的其它族人,還有妹妹枯葉。大家都當你是次任首領,不僅關懷備至,而且也很尊敬你!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背叛大家,把她們全都殺光?為什麼你濫殺無辜,還能擺出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我……我真的不懂!」

    「那是為了……」

    「住口!事情才不是那樣!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景介哽嚥了。

    正確地說他是感到痛苦難過,而不是哀傷。

    為什麼她會扭曲成這個樣子?

    那天──那個冬日。

    來家裡嬉戲的少女不是這樣子的。當年那個笑贊姊姊準備的熱牛奶美味好喝,大露一手堆雪兔技巧,奪走了景介純真初戀的少女,絕不會是這種殺了親朋好友後還能擺出這種若無其事嘴臉的傢伙。

    「你說……全部都是為了我?……你少鬼扯了。」

    縱使因為身染怪病,初戀因此無疾而終──

    縱使身處在封閉村落的她,愛意濃厚到瘋狂的程度。

    縱使她想用殺光一族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戀情。

    縱使她的所做所為,全都是為了景介──

    「這些……根本不構成能若無其事犯罪的理由吧?」

    如果她肯流下幾滴眼淚,不知會多麼輕鬆。

    如果她有受到罪惡感折磨,或許就能釋懷了。

    為了愛犯罪,跟不把罪當罪是兩回事。

    是完全不一樣的──扭曲。

    「你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景介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憤恨地咬唇陷入沉默。低著頭,雙手握拳,彷彿快窒息了似的。

    在靜寂持續了數十秒之後──

    「姊姊大人。」

    枯葉率先打破了沉默。

    「景介……他說得是對的。姊姊大人,是你錯了。」

    難過、悲傷、空虛。

    她帶著那樣的表情抖著兩片唇瓣。

    「每個人都很敬重、欣賞你。無論是奴家、父母親、或者其它族人……如果是為了以前的你,一定都會不惜拋頭顱灑熱血。」

    -如要咳出血來般,動著喉嚨。

    「可是!那是因為大家認為你會為了咱們流淚哭泣!相信你會為咱們的犧牲曲由衷感到哀慟!而你卻……即便有人為你犧牲,你仍鐵石心腸、無動於衷。而且還笑得出來,像你這種……根本不配稱做首領!現在的你不過只是暴君罷了!」

    枯葉的眼眶噙著淚水。

    那是悔恨、失望,亦或苦惱?

    枯葉最後小聲地喃喃嘟囔道:

    「你……根本不配做為一個首領。」

    這時──

    「咯、嘻嘻。」

    就在枯葉沖囗說出那句話之後──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極為唐突,就像心中的笑意突然爆開一樣──

    木春失聲大笑。

    景介和枯葉不禁都目睜囗呆。

    一改先前氣定神閒的態度。

    威嚴與霸氣皆蕩然無存,有的只是──

    「是嗎?原來如此!那就是你的真心話嗎,枯葉!」

    某種陰鬱且渾沌,極其漆黑的情緒。

    木春放聲大叫。

    她的行動受到了激情感染。

    「啊啊,沒錯。你說的應該是對的,我確實不配做為首領。我這得了停止成長的怪病,連帶失去生育能力,是個連延續本家香火也辦不到的廢物……在你生兒育女前,我不過只是看在同情的份上才被推出來當裝飾用的可悲傀儡!」

    「姊姊……大人?」

    無視枯葉的困惑,也無視景介的驚愕,

    「哈哈!姊姊、姊姊、姊姊!事到如今你還要繼續叫我姊姊嗎,枯葉!」

    木春她──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突然壓低嗓音,輕蔑似地說出了顛覆枯葉所認知的一切的話。

    「比起我這個只是形式上受到擁立的叛徒之女……你……身為正統首領長女的你。確實更有當首領的資格。」

    「騙……人。」

    「看來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枯葉。」

    只見她面露訣別般的笑容,同時從腰際的劍鞘拔出『通連』。」

    「步摘!」

    接著她厲聲呼喚了面無表情地守在一旁的日崎。

    日崎往前跨出一步,彷彿完全沒聽到木春先前的自白似的。

    「你來當枯葉的對手。我只要求你留住她的一條小命。看是要斷她的頭,砍下她的四肢,還是要扯出她的五臟六腑,全都隨你高興。」

    接獲指令,日崎頭也沒點,拔出了插在腰際間的小太刀。

    木春滿足地注視著她的行動,然後轉頭面向景介

    「景介,你也一樣……我不會殺了你。不過要是膽敢插手,那就做好丟掉一、兩隻手腳的心理準備。還有,你給我記清楚了,你是屬於我的東西。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唯獨你,唯獨你……我說什麼也不會讓給枯葉。」

    「姊姊大人,慢……」

    「閉嘴!」

    木春已聽不進任何制止的話,她提著『通連』撲向了枯葉。

    「嗚!」

    枮葉旋即從懷裡取出『白銀魎牙』,以風勢阻擋攻擊。

    同一瞬問,日崎從枯葉的正側面直攻而來。她的小太刀一如穿過風的細縫似地砍向了枯葉。

    枯葉立刻用鐵扇接刀。

    白刃與漆黑的鐵扇相互較勁,陷入一瞬的膠著。

    景介連忙拿出『賀美良之枝』,插進了附近的『迷途之家』的外門。注入意識,感覺得到蠕動,沒問題──行得通的,我能戰鬥。

    外門冒出長恰狀的觸手,襲向了日崎。不過,對手畢竟是一族名列前茅的強者。景介的攻擊自然不可能傷得了她,只見她立刻抽走小太刀和枯葉保持距離,以漠然無神的眼睛注視景介。

    「嗚……!?」

    寒意和膽怯交織的恐懼蔓延了全身。

    接下來發生的情況,景介只能感知到結果。

    等他留神時,枮葉已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而日崎則跪在三公尺遠的前方。

    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企圖攻擊景介的日崎和伸出援手的枯葉在電光石火間進行了一波攻防,最後日崎被枯葉給擊退了吧。

    「……得救了。」

    景介向保護著自己的那個背影道謝。

    「千萬別鬆懈了,景介。」

    枯葉的聲音充滿了緊張。

    「戰鬥才剛開始而已……你稍微退下。步摘交給奴家來應付。」

    看來枯葉現在無暇思考木春前一刻所吐露的真相。

    同樣的,也無暇因被迫得跟親友日崎決一死鬥的命運而感到惆悵。

    只要露出一絲的猶豫,旋即就會被殺死。

    景介聽從叮嚀保持距離。

    枯葉憑氣息確認景介退開後,輕揮『白銀魎牙』。

    瞬間,她的四周颳起了龍捲風。腳底的塵沙與碎石打轉盤旋,隨著劈劈啪啪的爆裂聲響一起被捲上半空。

    那應該是有真空旋風混在其中,用來保護身體的防護壁。如果不先設好障壁的話,即使是枯葉的身手,恐怕也對應不了日崎的速度。

    另-方面,日崎的冷漠視線目前則是牢牢固定在枯葉身上。看來,除非景介主動攻擊,否則她不會像剛才那樣反撲。

    慎重起見,景介又接著往後倒退數步,來到有樹木的地方。

    關於木春的出身,景介也跟枯葉一樣暫且先不去思考。

    「不管怎麼樣……如果打不贏眼前這場仗,一切就甭提了。」

    否則事棈不會有結朿。也不會有開始。

    景介的視線投往了『迷途之家』的門。

    枯葉與日崎,兩人一靜一動,採取了兩種極端的作戰方式。

    枯葉用風圍住四周做為防護,留在裡面以靜制動。

    相對地,日崎則是忽左忽右地四處移動以小太刀攻擊。

    坦白說,憑景介的動態視力完全跟不上後者的速度。雖然勉強可以用肉眼捕捉到日崎的身影,不過她的速度之快,讓景介懷疑自己看到的其實都只是殘影而已。她到底採取了什麼樣的攻擊,景介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

    枯葉應該是利用佈陣在四周的龍捲風,勉強壓縮日崎的攻擊範圍吧。先把刀的攻擊距離、方向、位置等侷限在固定幾處之後再來對付。

    反過來說,這也代表一旦枯葉少了這層防風壁的保護,就無法跟得上日崎的速度。而且為了得到護壁的保護,她也只能被動地屈居守勢。雖然真空旋風似乎多少能造成傷害,可是頂多只是些皮肉之傷。

    景介想起二月時在學校所發生的事。

    當時兩人的武器恰恰相反,然而形勢卻一模一樣、完全沒變。

    枯葉的行動看不出有任何躊躇。她是在接受日崎已失去神智的情況下,抱著覺悟戰鬥的。換句話說──這表示兩人的實力有極大的差距嗎?

    木春退下來旁觀戰局。她的視線冷峻依舊,恐怕是在等枯葉被擊垮的那一刻。或許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持日崎也說不定。

    這個狀況下,我該採取什麼行動才是正確的?

    說穿了,我該攻擊木春,還是日崎?

    目標是後者──景介做了這樣的判斷。

    就算自己打倒了木春──這裡的打倒指的是使她昏迷或封鎖住『通連』──日崎八成還是不會停止行動。至少,除非主人木春下令,否則她應該會繼續戰鬥下去。

    既然如此,當務之急就是要阻止她。可以的話,能讓她恢復理智是最好。

    只不過問題的關鍵在於,在這場驚心動魄的攻防戰中,景介究竟能幫得上什麼忙?

    眼睛睜再大,也只能看到疑似殘像的形體。講明白點,就是根本沒有景介插手的餘地。

    這未免也太荒謬了。雖說鈴鹿的體能強度比人類優秀,這也未免太扯了吧。秋津她到底對日崎做了什麼?

    「……?慢著。」

    剛剛浮現的念頭好像有什麼疙瘩。

    對了。

    ──日崎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她在冬天和枯葉交手,打完之後便被秋津擄走,後來再見到她是在神樂的宅邸。那時她已經變成一副失去感情的模樣,戰鬥時不再有任何的徬徨與留情。

    整個人就好比是一部機器似的。

    秋津肯定對她做了什麼。

    具體而言呢?拷問或洗腦,能讓一個人變成這樣嗎?就算真的可以,光用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到底該如何──

    「……難道說!」

    景介靈機一動。

    沒有任何的根據。說是單純的直覺也沒什麼不對。可是在形勢不利的當下,.有孤注一擲的-價值,畢竟再打下去終究是會節節敗退。

    所幸這時景介第三次在森林中戰鬥。和以前比起來,在各方面更加得心應手,而且這次是頭一次遭逢日崎和木春。就算重施故計,應該也不用擔心會被識破。

    景介倒退一步,把手伸到背後,用『賀美良之枝』劃傷樹木。雖然下手時一度冷汗直流,很擔心木春對自己的行動啟疑竇,但景介豁出去了。

    「枯葉!」

    景介大喊。

    「一秒也好,牽制日崎的行動!」

    「知道了!」

    枯葉頭也沒回,也沒多問原因,立刻點頭應允。景介十分開心自己能深受她的信賴。再來就看自己能否響應她的期望了。

    景介首先讓數十根樹枝伸長,尖端對準了日崎和木春。作勢準備用這些樹枝當武器攻擊她們。木春瞪視著景介,明顯提高了景介心。

    枯葉操控四周的風,以疾風攻擊日崎。

    日崎輕輕鬆鬆閃避了開來。

    失去了目標的風撞上門柱,門柱隨著巨大聲響折倒的同時,日崎挺刀朝枯葉的側腹刺去。景介看不懂詳細的過招過程──只猜枯葉應該是操作風的防壁,誘使日崎放棄砍擊而使出刺擊吧。

    然而,枯葉卻沒迴避那個攻擊。

    她反而將手抬高,刻意讓側腹門戶大開。

    「原諒奴家,吉乃!」

    然後主動用身體接刀。

    只見半截刀身貫穿衣帶,刺進她的身體。

    枯葉強忍痛楚貼緊日崎,並抓住她的手腕。成功地牽制住了日崎的行動。

    「……景介!」

    「來了!」

    景介灌輸意識給樹木。意識一路傳往悄悄埋伏在地底下的樹根。

    默默接近日崎的樹根有兩根。景介令其中一根纏住她的腳踝。如此一來,即便待會證明自己的預測是錯誤的,枯葉也能接著攻擊。

    剩下的另一根才是重頭戲。

    樹根和日崎的身體平行,直直往正上方竄出。通過腳,通過腰,通過肩膀就在到頭部高度的瞬間,樹根轉彎了。

    攻擊目標是掛在側頭部的──

    狐狸面具。

    那就是景介所預測的關鍵。

    現在的日崎儼然是個機械。

    她服從主人的命令,對於其它外在刺激卻毫無反應。景介猜測,就算是拷問或洗腦,應該也不至於讓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沒有靈魂的空殼。

    縱使真的有那個可能,勢必也得經過長時期的洗腦。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充其量只能把人搞到崩潰。照理說應該無法徹頭徹尾改造一個人。

    那麼,合理判斷一定是利用什麼速成的手段。簡言之,就是道具。

    而且,失蹤後又現身的日崎,不知何故頭上一直掛著狐狸面具──

    樹根命中日崎的側頭部,只見支離破碎的面具飛了出去。

    瞧面具如此不堪一擊,景介以為自己做了錯誤的判斷,不料──

    「不……」

    日崎原先戴著狐狸面具的地方,有某個不起眼的物體在蠢動著。

    看似有些像是粗糙不平的岩石,模樣噁心。

    那是顆表面上畫有眼珠圖案的圓形物體。大小約跟彈珠差不多。四周長滿密密麻麻的蟲腳,揪著日崎的頭部不放。

    「……是『覺的牢獄』嗎!?」

    枯葉喊出那個怪玩意兒的名字。

    ──我的預測果然是正確的。

    沒錯的話,那應該是操控心智的藏物。外面之所以掛著狐狸面具,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吧。

    枯葉一臉憤怒,朝藏物伸長了手。

    「步摘!……醒過來吧!」

    她用力抓住藏物,一把扯下,砸到了地上。

    只見『覺的牢獄』那密密麻麻的腳不斷掙扎蠕動,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振作一點,步摘!」

    此時被抓著肩膀用力搖晃身體的日崎有了反應。

    「啊……啊?」

    日崎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眸,倏地──

    隱隱恢復了清澈。

    3

    「枯、葉……?」

    闊別兩個月,終於又聽到的親友的聲音。

    雖然那聲音顯得有些微渺,就像大夢初醒一樣孱弱,仍教枯葉的內心感動不已。

    「我……」

    「你沒事吧,步摘?」

    回想起來,那一天咱們倆是以相當虎頭蛇尾的形式分手的哪。

    本打算對倒戈的你曉以大義,可是也不確定你是否有把奴家的話聽進耳裡,依紗子便把你強行帶走──啊,為什麼奴家當時說得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呢。

    又是教你何謂堅強,又是矜持又是覺悟的,明明那麼軟弱,也不是什麼有資格大言不慚的身份,追根究柢奴家根本也沒做好覺悟。

    奴家一直都放在心上。

    當她隨著依紗子現身奪走『通連』時,以為這是上天給奴家的懲罰。

    或許,用一副志得意滿的嘴臉說教的奴家被你嫌棄了也說不定。儘管自信滿滿地揚言要把你帶回來,不過-想到假如你加入繁榮派是出於自願,奴家便擔心是否說破嘴也無濟於事。奴家滿腦子都是負面的念頭,害怕得無法自持。

    不過那些不安很快就消散不見。

    許久不見了,步摘的真實面孔──神智正常的清醒雙眸。

    「還認得奴家嗎?」

    「我……怎麼會做那種事……」

    看來她還記得自己被操控時所發生的經過。

    『覺的牢獄』原本是用來管控意志、限制個人行動的藏物,至少就鈴鹿一族所預設的使用方式當中,並沒有剝奪對方意志再予以控制的概念,所以枯葉才會沒想到這個可能。另一個原因是這藏物疑似在十八年前那玚叛變中失蹤,枯葉對它的認知僅止於耳聞。景介能想到日崎受藏物控制的可能性確實了不起,枯葉在心中感激不盡。

    「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

    眼眶含淚的枯葉輕撫步摘的臉龐。

    或許是還沒完全回到現實,步摘茫茫然地嘟囔道:

    「可是……我把巳代姊給……」

    關於巳代被殺死的消息,枯葉是透過型羽輾轉得知。倘若巳代真的是死於步摘之手,即使當時的行動並非出自個人的意志,那依舊是她必須背負的罪過。

    可是──

    「現在別管,不用去想那種問題。」

    沒錯。

    現在──至少在這個當下。

    「你依然是奴家的親友。」

    「親友……」

    「是呀,親友。以前是,今後也永遠都是。」

    「可是我……傷害了枯葉。」

    「以前不是說過了嗎?就算遭到背叛也無妨。」

    哪怕被你傷得再重。

    哪怕你屢屢犯下再多的罪過。

    這跟愛人、景介的情況並不一樣。

    咱們兩人的關係,無須討論原諒或懲罰。也不用給自己壓力,煩惱匹不匹配的問題。

    只要能輕輕鬆鬆相處,只要你願意陪伴在奴家的身旁,那就足夠了。

    因為──咱們是親友啊。

    枯葉緊摟步摘。

    同時沉浸在童年時代兩人天真無邪地一起嬉戲的回憶。

    沒有本家分家之別,枯葉是枯葉,步摘是步摘,無拘無束地玩在一塊的那段時光──

    「枯葉……」

    步摘的聲音變得清晰許多。似乎沒有什麼後遺症。

    看來應該已經沒事了。

    枯葉鬆了囗氣,緩緩放開步摘──

    「……危險。」

    隨著仍帶有幾分迷茫的嗓音,枯葉冷不防被猛然推開。

    枯葉跌坐在地上。吃驚地抬頭一看。

    「咦……?」

    枯葉無法理解眼前所發生的光景。

    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從背後出現的木春。

    用力把自己推開的步摘。

    以及──

    木春手中『通連』的握柄──

    和握柄前面那一截刺進了步摘腹部的白晃晃刀身。

    「……嗚。」

    步摘的喉嚨擠出了悲鳴。

    「哼。」

    木春一臉鄙視,輕輕發出一聲冷哼。

    「偷襲失敗嘕?算了。」

    『通連』從步摘的體內拔出。

    收刀之後,木春緊接著又揮出第二刀。

    完全不給枯葉制止的機會。

    連想幫忙擋刀也沒辦法。

    枯葉能做的,只有緊緊摟柱步摘那和身體切離、滾落到自己懷裡的首級。

    「啊……啊∣!」

    枯葉失聲尖叫。

    「步摘!」

    枯葉跪地,把倒在地上的身體拉過來,試圖把步摘的頭接回去。結果當然並不如她所願。傷口癒合不了,而且血流不止。

    「步摘!步摘!」

    「枯葉……」

    步摘笑了。

    即使在枯葉懷裡的,只是顆沒了身體的首級。

    「沒關係的……我不怕死。」

    「別說笑了!奴家好不容易……」

    「枯葉,感謝步摘吧。」

    從上方睥晲著自己的姊姊,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枯葉從未聽過的殘酷。

    「若非這傢伙犧牲自己保護你,現在腦袋分家的人可是你。」

    枯葉抬頭仰望木春。

    她的心跳在加速,處於焦慮和憤怒之中的感情。

    「姊姊大人……你……你!」

    木春沒有回答。只是重新掄起『通連』,準備砍向枯葉。

    「住手!」

    景介勃然變色,闖入枯葉和木春之間。

    他以自己的肉身當盾檔在木春面前,轉頭回望背後。

    「喂,你還好吧!日崎!對不起,我……」

    狀況會演變至此怪不了景介。畢竟景介的距離有點遠,而且枯葉自己也沒發現木春從背後偷襲。她應該只是假裝旁觀,實則虎視眈眈,見枯葉和步摘擁抱,便立刻伺機行動。

    「啊、阿、景……?」

    「別說話了!日崎,保持安靜!我馬上幫你想辦法!」

    恐怕不只是枯葉,就連景介也知道這句話只是安慰。

    即使用下刀者的血阻止傷勢繼績惡化──別說是用下刀者的血,就算現在立刻把『通連』破壞掉也一樣──鈴鹿一族的復原能力也不會一併回來。就跟人類受傷時一樣,得等上好幾天的時間傷囗才會癒合。

    而且傷囗侵蝕的速度出奇的快,比當初枯葉使用時還快上數倍。可能是因為持續吸收了鈴鹿一族的生命,使得『通連』的威力比以前更強了吧。

    如果被砍的是手腳四肢還有救,但偏偏是傷在頸部。

    已經病入脊肓──不可能得救了。

    「景介,讓開。」

    木春仍不死心,執意要砍殺枮葉。

    「誰要讓開!你想砍,就連我也一起給砍了!」

    「……嘖。」

    或許是屈服於景介那張開雙臂保護枯葉的氣勢,木春不甘願地咂嘴,向後退離一步。

    「也罷,我等。」

    雖然對木春的說詞感到氣憤,枯葉的視線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懷裡的步摘。

    傷口不斷擴散侵蝕。就快感染到耳朵。

    「枯葉……我有一個、願望。」

    然而──即使自己即將命喪黃泉。

    「可以的話,能拜託你不要看我嗎?因為這樣死去有點難為情呢。」

    步摘還是笑盈盈的,沒有想收斂笑容的意思。

    「……!」

    枯葉把她的頭緊緊摟在胸前。

    就算步摘沒開囗拜託,枯葉也不忍心眼睜睜看她消失。

    枯葉撫摸她的頭。

    步摘的頭髮是那麼柔順。髮色跟枯葉不一樣,看起來是茶色的。小時候枯葉對兩人髮色不同這點感到不滿。為什麼自己和步摘的發色會不一樣呢?明明咱們是親戚、是朋友啊。

    「好高興喔……我成功保護了枯葉耶。」

    那聲音明亮開朗。彷彿個性單純,什麼煩惱也沒有似的。

    但同時又具有敏感纖細的一面,動不動就容易受傷,也帶著體貼和溫柔。

    「步摘……步摘……」

    「阿景。」

    這次她喚了景介。

    「梨梨還有灰原同學的事,我很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麼用,你這笨蛋。」

    景介用開朗的語氣回答道。

    儘管臉上淌著淚水──顯而易見是在逞強。

    「到那個世界去跟她們兩個道歉吧,你不用擔心啦,她們一定會原諒你的。」

    「嘻嘻,阿景你還是沒變。人真好。」

    「被朋友……這樣誇獎……也只會覺得丟臉……而已啦。笨蛋。」

    景介已泣不成聲。

    「……朋友、嗎?」

    朋友嗎?好棒喔。

    聽起來就像在呢喃似的。

    步摘的音量開始轉弱。

    摟在枯葉懷中的那個重量也漸漸變輕。

    就連掌心摸到的觸感,也從原先的柔嫩肌膚變成濕濕水水的。

    那到底是鮮血,還是眼淚?

    是什麼都無所謂。無論是血是淚,它都是溫熱的,不會改變。

    步摘輕聲低語。

    ──欸,枮葉。

    枯葉應答。

    「什麼?」

    ──看來要說再見了。

    「總有一天,咱們會在彼岸相逢。在那之前,你就先跟吉乃她們好好相處吧。」

    ──是嗎?到時我們還能在一起玩嗎?

    「是呀。那當然了……要爬樹嗎?還是玩捉迷藏?玩什麼奴家都不會輸的。」

    ──啊哈。

    枯葉懷裡的步摘似乎開懷地笑了。

    ──我們要再像以前一樣喔。

    那是最後的遺言。

    聲音消失了。

    捧在掌心裡的觸感消失了。

    枯葉緊摟了那個。

    有好一段時間只是緊緊摟著,不肯放開。

    然後──

    「……姊姊大人。」

    她抿著唇瓣從地上站起,伸出衣袖拭去淚水。

    「讓你久等了,咱們來做個了斷吧。」

    在她臉上看不到怒意或哀慟。

    現在,顯露在枯葉臉上的,只有決心。

    ※

    送走日崎,毅然起身的枯葉,和百無聊賴似地冷眼旁觀的木春。

    景介交互打量兩人,同時一邊回想先前木春所說的話。

    叛徒之女。

    木春是這麼稱呼自己的。

    而且她還說枯葉才是正統的首領長女。

    換言之,木春的真正生母是神樂。

    看來,她應該是在叛亂之前出生,不久因為生母神樂被逐出村落的緣故,被神樂之妹──新任首領收養,當作長女撫養長大。

    按理說應該是不會造成問題的。因為木春雖不是現任首領的親生女兒而是甥女,但她仍舊披當作是次任首領、被當作是本家的長女來看待。

    可是木春不知從哪得知了她真正生母是神樂的消息。

    再加上她又身染成長停止的怪病。

    身為本家繼承人,往後卻無法生育子嗣的打擊。

    還有按自己的身世,原本並沒有成為首領資格的事實。

    然而,旁人卻堅持推崇木春當次任首領。最有資格接任首領的枯葉卻對事實一無所知,只是天真無邪地把木春當親生姊姊來仰慕。

    正統的首領血統,正常成長的身體。枯葉擁有木春渴望獲得的一切。

    回想起來,這一連串都是不幸。

    木春之所以把一族的性命當螻蟻,原因就在此。

    大摡是因為看在她眼中覺得礙眼吧。

    無論是敬她為次任首領的大人們,還是把她當親生女兒養育的冒牌雙親,甚至連親密的友人也不例外。

    曇花一現的好意令她生厭、虛偽的善意令她憎惡、膚淺的敬意令她不齒。

    所以她扭曲了,整個一族的愛扭曲了她這個人。

    然而,為了擺脫扭曲,她卻又選擇以對景介的愛做為手段,這到底算是一種諷刺,或是必然的結果呢?

    這問題沒有答案。現在去追究這個也於事無補。

    只不過──

    霧澤景介雖為木春擺脫扭曲的希望與寄託,卻被枯葉奪走了。

    連景介都被枯葉奪走的這個現實──

    或許就是促使她的扭由嚴重到無法挽救的關鍵。

    即便如此,景介還是無法原諒木春所犯下的罪過。

    殺害供子還有日崎的時候,她都是一副冷酷無情的模樣。

    無辜死在她手下的屍體堆積如山,她卻不伏罪,只是一廂情願地對景介示好──那樣的感情,景介豈有接受的道理。

    如果接受的話,自己勢必成為大騙子。

    勢必棄當初喜歡上吉乃的霧澤景介而去。

    「……姊姊大人。」

    枯葉定睛直視著木春開囗說道:

    「不介意的話,可容許奴家換個武器嗎?」

    「隨你便。」

    木春回答得毫不猶豫。

    在失去了突襲機會的現在,看來她似乎做好了跟枯葉正面對決的準備。

    「景介.麻煩你了。」

    景介向轉頭看自己的枯葉點點頭,朝門外跑去,抓起放在樹下的背包折回現場,然後打開,拿出收放在裡面的東西。

    「……那是什麼?」

    見到從背包裡現形的物體,木春發出了與其說是驚愕,不如說是茫然的聲音。

    那也難怪。

    「拿去。」

    「謝謝。」

    枯葉從景介手中接過的,是一部駭人的機械。

    加上握把的引擎,和外圈佈滿了鋸齒狀刀刃的橢圓形鐵片。

    ──那是電鋸。

    刀身的部分只是一般金屬,並非是由藏物鎔鑄而成。

    不過枯葉仍選擇它做為最後的武器。她以自己的喜好為優先,棄祖先所遺留下來的藏物不用,主張要帶這個東西同行。

    「你想用那東西跟我鬥?」

    「正是如此。」

    在出發前,枯葉曾說過這樣的話。

    ──這是奴家……和吉乃真正合為一體時,第一次使用的武器。

    既然如此,景介也沒有理由反對。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重罷了。

    枯葉拉下起動裝置。

    引擎開始運轉,發出了斷斷續續的低沉聲響。

    旋轉的鋸齒掀起殘虐的波浪。

    「姊姊大人。」

    她擺出架勢,與姊姊對峙。

    以鐵錚錚的態度宣示。

    兩人間的戰火就此點燃。

    「……讓咱們堂堂正正分個高下吧。」

    率先發動攻勢的人是枯葉。

    她一囗氣縮短彼此的距離,高舉電鋸,從頭頂劈下。

    木春面露冷笑躲過攻擊,彎下身子,橫揮『通連』向枯葉的腳踝掃去。

    枯葉就地輕輕躍起閃過劍鋒,同時煞住了往下揮砍的電鋸。原先縱向的劈擊在轉眼間變成對角線的斜砍,攻向木春的嬌小身軀。

    但這一刀純粹只是為了牽制。

    枯葉的視線始終停在往後退開一步的木春身土,並在著地的同時展開追擊。

    她作勢突刺,從正面衝鋒。

    木春不改從容冷靜。

    她臉上掛著冷笑,主動朝枯葉衝去。

    在電鋸的鋸齒刺中身體前,縱身往前方騰躍。

    只見她就像在枯葉的頭上飛舞似地扭身旋轉。

    閃開衝鋒的木春降落在枯葉的背後,順勢拖刀砍向她的脖子。

    「……嗚!」

    枯葉屈身蹲下,隻手放開電鋸,在地上打滾。以前滾受身的方式拉開距離後,從地上爬起來站好。提著那麼笨重的機械,為何行動還能如此靈活矯捷,著實令人不解。實際看她露了一手之後,感覺就像在看魔術表演似的。

    枯葉迅速面向正前方。

    木春打住追擊,露出嗤笑。

    「本以為是莫名其妙的機械,沒想到還挺有威力的。」

    她的臉頰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割裂傷。

    皮膚外翻,伴隨著大量的出血。很可能是剛才兩人錯身之際──枯葉在瞬間改變電鋸的軌道攻擊了位在她頭上的木春吧。

    但這部電鋸終究只是平凡的金屬。木春用手背隨便抹過臉頰,傷口瞬間消失不見,只剩血跡殘留在臉上。

    在看了兩人這一波的攻防後,景介默默地發出嘆息。

    木春的身手可說是非常出色。

    其實景介跟本沒料到她會這麼厲害。她的臂力因為身體停止成長的緣故而略遜一籌,所以景介原以為一旦枯葉拿出真本事,木春絕不會是她的對手。之前她屢用奇謀異策,也是造成景介產生如此偏見的原因。不過,單看她的劍術──就算扣除她握有一擊必殺的『通連』這個優勢──實力和枯葉約莫在伯仲之間。

    這麼說來,型羽不僅年幼而且體格嬌小,照樣不怕面對比自己年長的鈴鹿。換而言之,關鍵應該在於技術。缺乏力量也有缺乏力量的加強方式,只要設法讓身手變得更加輕盈,強化瞬間爆發力和敏捷度的話,力量的差距不至於構成太大的問題。

    木春之所以會朝這方面補強,是因為身為次任首領的責任感使然嗎?或是想抵抗染上停止成長的怪病的境遇呢──

    木春一如在嘲弄枯葉般,冷冷地笑了。

    「但那終究只是一般的武器而非藏物。你以為憑那種不入流的東西也打得贏我?」

    彷彿在說體格的差距-點也不重要,論身手和武器算是自己佔上風似的。

    但枯葉卻搖了搖頭。

    「你錯了,姊姊大人。」

    枯葉悄悄瞥了景介一眼,稍稍垂低眼簾,然後一如下定決心般抬起了頭來。

    「奴家……不會輸的。」

    「……你說什麼?」

    「奴家是不會輸給你的。」

    枯葉的語氣顯得無比堅定。

    她注重的地方大概跟木春不一枝。景介聽得出來,枯葉指的並非身手或武器那類的外在要因。

    「奴家不會蝓,不可能輸。你蔑視生命,也不為葬生於你刀下的死者鎮魂,甚至視景介的心如無物,奴家沒有理由會敗在你手中。」

    而是一種──屬於更內在層面的理由。

    「……你這傢伙。」

    「所謂的愛,是和另一半互相扶持地走下去。配合對方調整自己的步調,同舟共濟。而你沒辦法做到這-點。甚至完全不想那麼做,只顧自己-人往前刖沖。」

    那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

    既非仇恨,也非怨忿。

    只是很純粹地用灌注了個人意志的言語,向誤入歧途的姊姊說道:

    「不只是景介,愛你的人是那麼的多。除了母親大人和供子,部落裡其它人也都很愛戴你。然而,你卻拋下了她們。」

    「……愛說笑。」

    相對地,木春的反應則是流於情緒化。

    「你說那什麼莫名其妙的鬼話!什麼配合步調!什麼同舟共濟!」

    口氣就像在謾罵叫囂似的。

    「這副身體……就憑這副停止成長的身體……你說我該和誰配合步調是好!我拋下別人?被拋下的人分明是我吧!你這傢伙不也一樣嗎!你拋下了我!遠遠把我拋在後頭,長大成人了!」

    那儼然是嘶叫。

    停止成長的疾病。

    名不符實的次任首領寶座。

    只能把所有的不幸轉化為對景介的愛的少女,竭盡渾身之力嘶叫。

    但,縱然如此……

    「……胡言亂語的人,是你。」

    枯葉仍不為所動。

    她定睛注視景介和木春兩人,同時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斥喝道:

    「不過才這點艱苦……你以為景介就會拒絕配合你的步調嗎!」

    「……唔!」

    木春雙眼圓睜。

    「為什麼你不相信景介?」

    此時,枯葉的眼眸裡流露出了悲慼之色。

    「連奴家這種害死吉乃,奪走她身體的女人,景介也都敞開心胸接受了。不只是奴家,跟你一樣身染怪病的檻江也不例外。」

    她眼中的悲淒逐漸化為實體,積聚在眼眶中。

    「你只不過是在害怕罷了。不願相信景介的你,害怕被景介拒絕,選擇了逃避。所以奴家是不會輸的,絕不會輸給……這樣的你。」

    枯葉以單手拿穩電鋸,從懷裡掏出某個東西。

    「而且……奴家不是孤軍奮戰。」

    黑色的鐵扇。

    那是前一刻還摟在她懷裡的親友──步摘昔日所愛用的藏物。她走向景介,遞出鐵扇。

    「奴家有吉乃、有步摘相伴。而且奴家還有……」

    景介很快就理解枯葉想要他做什麼。

    所以他接過『白銀魎牙』,用『賀美良之枝』在上頭刮了一下。『白銀魎牙』沒有抵抗,彷彿早昐望景介這麼做似地,接受了支配。

    「……景介。」

    一如在呼應枯葉的點名般,景介改變了『白銀魎牙』的形狀。鐵扇一如被拆解般變成了繩狀。在景介的支配下,變成繩狀的『白銀魎牙』被吸進電鋸的刀刃裡面,兩者合而為一。

    嗡。

    狂風包住了旋轉的刀刃。與其說平凡的鋸齒刀刃獲得『白銀魎牙』的特質,不如說這部機械如今已化成散播真空旋風與龍捲風的藏物。

    「把仰慕者通通拋舍掉的你形孤影只,只剩你孤單一個人了。」

    彷彿一改哀傷,要將先前的淚水給拭去似的。

    枯葉果敢地說道:

    「姊姊大人……奴家誓言要打破你的幻想。」

    木春聞言,不假思索發動了猛攻。

    「少胡說八道!」

    她齜牙咧嘴,帶著殺氣騰騰的視線刺出『通連』。

    那是含著怨恨、詛咒、忌妒──參雜了各種負面感情的一刀。

    不過那一刀在刺中枯葉的身體前,便被電鋸所釋放出的強風擋下。同時,電鋸掠向了木春的手臂。木春將手抬高閃避反擊,騰空躍至後方。

    著地的瞬間,旋即發動第二波的突擊。

    一場速度快到景介只看得到殘像的激烈攻防戰展開了。

    「……說什麼……」

    龍捲風將朝枯葉揮砍而來的直劍彈向一旁。

    「什麼形孤影只!我孤單-人又如何!」

    斜劈的軌跡因風產生偏斜,刀尖插入了佈滿碎石的地面。

    「我本來就是一個人!打從自娘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

    飛濺到半空中的碎石裡,夾雜著電鋸的刀光。

    「對於生來孤單一人的我……那上天賜予給我的緣分……」

    犀利的擊剌被電據的機械部硬生生擋下。

    「我豈能白白奉送!唯獨景介,休想要我讓給你!」

    幼童體態的姊姊,把感情一股腦兒地宣洩在長大成人的姝妹身上。

    一如獵物遭到橫奪的猛獸般。

    一如亟欲尋仇的復仇者般。

    一如──幼小的孩童般。

    「錯了……你錯了,姊姊大人。」

    枯葉咬牙,將她的攻擊、言語、情緒通通領受下來。

    「是你自己拋棄了──你拋棄了一切!」

    「住囗、住口、住囗──────!」

    木春卯足全力瞄準枯葉的頭頂揮刀砍下。

    枯葉以外面纏繞著風的電鋸招架。

    「嗚……!」

    即是木春個頭婑小,施加上體重的渾身一擊爆發力仍不容小覷。更遑論手持的是重心不平衡的電鋸,風壓的緩衝也帶來了反效果。

    枯葉腳步踉蹌。

    木春著地。

    瞬間,乘勝追擊的-閃。

    木春就著著地的姿勢,揮出了『通連』。

    那個動作看似倉促,卻十分精準。

    從電鋸前端的斜下方──

    『通連』穿過風的防壁,直擊電鋸的刀身。

    這-擊將她的電鋸彈開了。

    猛然被彈開的電鋸突然不受使用者的支配。旋轉刀刃所形成的力場受外力影響,變成往上方出力的向量,連帶使枯葉失衡,身體大幅往後仰。

    揚起脖子的木春擺出架勢。

    朝著枯葉破綻百出的側面刺出『通連』的同時,木春喊出夾帶著強烈怨念的字眼。

    「……去死吧!」

    那聲嘶吼就好似所有感情皆已潰堤般。

    瞧木春那副殺紅眼的模樣,枯葉卻只是貌似惆悵地淡淡一笑。

    向上彈開的電鋸刀身,往反方向吹出『白銀魎牙』的疾風。

    一如倒帶播放的影像般,只見枯葉提著電鋸往下砍。

    犀利的劍光和強勁劈砍的呼嘯聲交錯。

    吸走了無數性命的寶刀,沒有刺中枯葉的身體,反倒是木春手肘以下的部位,連同袖子──

    嚓。

    一起被真空旋風與引擎的雙重奏給斬飛了。

    「嗚……啊!」

    即便忍不住從喉矓發出痛苦呻吟,木春仍不死心。

    她企圖撿回和手臂一起落地的『通連』。

    那份執著,也成了致命的空隙。

    「……姊姊大人。」

    木春一背對枯葉轉身蹲下,工作機械的刀刃旋即抵在她的脖子上。

    隨蓍引擎的空轉聲,枯葉語氣凝重地宣告:

    「是你輸了。」

    木春沒有應聲。

    她把撿回的『通連』抱在胸前,扭頭回瞪枯葉。

    「拜託你丟下『通連』。不然……」

    經過半晌的沉默。

    「好吧。」

    木春垂低著頭,作勢緩緩起身。

    她正在把寶刀放回地上──做出如此判斷的枯葉,梢微把電鋸從她的脖子上方移開。另一隻手則放在引擎的開關上,準備關掉電源。

    景介瞅了木春一眼。

    面孔低垂的木春,只是用冷冰冰的視線注視著地面──

    「……快閃開,枯葉!」

    剎那,景介的喊叫響徹了『迷途之家』的庭院。

    枯葉赫然退開一步。不過那純粹只是反射性的動作。

    「景介……?」

    枯葉無法理解為何景介會突然大聲警告,在退開之後,一臉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到底怎麼了……」

    「……這混帳東西。」

    景介唾罵的同時,感到了痛心。

    對於即使兵戎相見,仍選擇相信姊姊的枯葉。

    還有用這種輕蔑的眼祌注視幼時戀人的自己。

    然而最令他痛心的,還是放棄了和妹妹堂堂正正分出勝負的木春──

    「你看仔細了,枯葉。」

    景介瞪視木春。枯葉也把視線挪回木春身上。

    「姊姊……大人。」

    然後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哼。」

    原本被砍斷的手臂,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又被重接了回去。

    而且──五根手指還緊握著枯葉下令丟掉的『通連』。

    木春打算佯裝投降再伺機偷襲枯葉。她先前的表情尚未心死,景介察覺了這點,在無意間察覺到了。

    「還沒了結哪,枯葉。」

    木春低聲嘟囔:

    「我不會住手的,豈能就此善罷甘休……在你死之前,我豈能善罷罷休!」

    詛咒。

    憎恨。

    她所懷抱的情感恐怕是永遠也無法消失──

    枯葉重新提起電鋸擺好架勢。

    ──啊啊。

    所以。

    「……木春。」

    景介制止了枯葉,挺身而出。

    在喚了她的名字之後,景介噤囗不語。

    他不曉得自己跟木春還有什麼話好說,或許是因為身為當事人的景介沒有教訓她的資格吧。鼓勵也好責備也罷,不管說什麼結果都將是自我欺騙。

    所以。

    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自始至終只愛著我,卻也因此從未正視我這個人。我能為這樣的初戀少女做的事情──

    「我……」

    就只有把矇蔽了她雙眼的、對於霧澤景介的愛與幻想,給徹底毀掉而已──景介如此心想。

    景介把手伸進囗袋,握住那個東西,然後取出。

    他用左手拿穩。然後使勁地以右手的『賀美良之枝』的尖端抵在上頭。

    雖然沒在上面留下刮痕──

    不過擴散的意識仍順利被吸進那個東西里面,經過一會兒的吸收後,融為了一體。

    「……莫非……」

    木春面色鐵青。

    她發現了景介的企圖。

    「住手,景介。那是……」

    景介拿出的是一把小手術刀。當初木春交給篠田玲二郎,後來篠田計畫失敗自殺,輾轉流落到景介手中的──寶刀『通連』的碎片。

    其實景介自己也沒什麼把握。

    支配碎片,是否也會對本體造成影響?有失敗的可能,而且勢必得耗上一段時間。在那期間景介等於毫無防備,也會迫使枯葉置身危險。

    而且這麼做心理上也有罪惡感。因為──這是木春目前唯一的精神之柱。

    但他不得不做。不對,應該說他有動手的義務。

    ──因為這是我的責任。

    景介的意識逐漸和那個同化。

    既像潛入內部一樣,又像慢慢融化、五感全融為一體一樣。

    眼前的光景和浮現在腦海的情景彷彿重迭在一起。

    有一名女性。

    她年輕貌美,長得跟枯葉和木春十分神似。年齡看起來還是個少女。

    身著的服裝是束帶,簡言之也就是男裝。(束帶是日本平安時代貴族公家的男性衣裝。)

    少女把一頭長發系在腦後、頭戴烏帽、隻手持劍,目不斜視地盯著我這裡。

    ──請原諒妾身。

    少女開囗了。

    即使態度謙恭,卻面帶愁容。

    ──因為,妾身愛上了那位大人。

    只見她舉起劍,在朝前方刺出的同時緩緩說道。

    ──你瘋了!

    一個聲音響起。那聲音和少女不同,給景介一種彷彿近在眼前的踖覺。

    ──你要跟同胞反目成仇嗎!你遲早有一天也會被人類給……!

    痛心疾首的嘶叫。無情揮下的刀劍。

    前方少女的面孔看似哀慟的同時,又彷彿感到心滿意足。

    ──啊啊,原來如此。

    知識流進了景介的腦海、意識裡。

    正確來說,是一種確信。不是說他看到了什麼畫面,只是無意間明了了。

    那個愛上人類男性,背叛族人,對同胞趕盡殺絕,一切只為回報心愛之人的始祖所經歷的遭遇。

    嫁為人婦,為人類懷胎生子的少女──鈴鹿御前。

    不過──

    她的故事最後應該是以被丈夫親手殺死作為結束吧。

    她所生下的女兒不是人類,跟母親一樣同屬妖魅。

    女兒逃離父親的身邊,奉母親為始祖,重新振興一族。並且對一族剋星的『通連』懷抱戒慎恐懼之心──

    「景……介。」

    木春愕然地朝他伸長了手。

    另一隻垂掛在身旁的手則握著劍柄。

    顏色是斑剝的白金。扁平的劍鐔、雙面的刀鋒,是大和時代的樣式。

    插在腰帶的青綠色刀鞘雕刻了繁複的圖紋,紋路上鑲嵌有好幾顆點綴用的珠玉。那些原本是粉桃色的珠子,如今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住手……我、我……」

    刀和刀鞘‧大通連和小通連。

    以及沉睡在珠玉裡的鈴鹿一族的生命──

    「木春……我已經無法回報你的心情了。」

    就在此時此刻,隨著景介手中的手術刀徹底粉碎了。

    ※

    接下來的事情全都發生在眨眼間。

    一如捨不得放開被粉碎成金屬碎片的『通連』一樣,木春放聲嘶叫。

    那是聲彷彿感倩已徹底崩漬般的咆哮。

    癱坐在地上呻吟。然後緩緩抬起頭的木春用失魂落魄的眼神盯著景介。

    景介閉上眼睛,背過身子。

    所以他沒發現從地上站起來的木春兩手握著短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春臉上寫滿了絕望,朝景介狂奔而來。

    短刀握在身旁,作勢往前直刺。

    見那突如其來的舉動,景介僵住了。

    但木舂的刀並未刺入他的胸囗。

    一如早預期會有如此結果般,枯葉擋在景介開口前。.

    只見她提起電鋸,臉上的表情像在極力壓抑著情感似地,強忍憤慨地咬唇。

    「姊姊大人──」

    枯葉開囗說了些什麼。

    只是她的聲音被引擎的聲音蓋過,沒有人聽見。

    妹妹的電鋸推開姊姊的短刀,深深地刺穿了她的腹部。

    4

    待型羽等人趕到景介身旁時,一切都已經落幕了。

    而且『迷途之家』在那時也已經被火海吞噬。

    景介摟著痛哭的枯葉肩膀,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紅蓮烈火。站在背後的棺奈面無表情,眼中也映著大火。

    景介發現型羽等人爬山趕來後,回頭看了她們一眼。

    「……發生了什麼事?」

    景介向如此詢問的型羽娓娓道來。

    景介如何破壞『通連』。

    枯葉打敗『木春』的經過。

    受傷的木春放著傷勢不管,跑進了『迷途之家』的事。

    以及她要求枯葉、景介和棺奈離去的事。

    然後過沒多久,『迷途之家』便竄出了火焰──

    「……沒人阻止得了她。」

    景介喃喃說道。

    枯葉自然有試圖阻止。即便木春拒絕療傷,枯葉還是努力想說服她回心轉意。

    可是木春向棺奈下了命令。

    ──把枯葉抓好。這是我最後的命令。

    「是。」

    棺奈面無表情地點頭,遵從了木春的命令。

    枯葉掙紮著想沖上前去,無奈被棺奈從後架住的關係,沒辦法追上木春。

    姊姊大人,別走,姊姊大人。枯葉不斷苦苦哀求,但隨著木春的身影消失在宅邸裡面,枯葉也停止了叫喚。如今則痛哭流涕,低頭不語。

    景介也有嘗試阻止。因為他的第六感隱隱約約察知了木春的意圖。而且,無論她做了多離譜的錯事,價值觀再怎麼扭曲,死依舊不能償還什麼。

    不過,木春在離去之際──

    她喃喃地留下了一句話給景介。

    ──棺奈就麻煩你照顧了,她是你的姊姊。

    從頭到尾沒有謝罪與懺悔。

    不帶絲毫的悔恨與憤怒。

    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我愛你」或「我喜歡你」的一絲絲依戀。

    那句話便是木春留給那使她不惜屠殺族人,就為一圓結合夢想的對象的最後遺言。

    想必她一定百感交集,心情十分複雜吧。

    在最後的最後遭受拒絕,不曉得她是何等絕望。

    不過她完全沒把心裡的感受表現在臉上。

    所以景介對她無話可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看出木春不是真的想贖罪。

    她單純只是想讓這一切有個了結。

    火勢已經加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可思議的是,這場火似乎沒有延燒到附近森林的跡象。

    看似孤寂的火焰讓景介有些心痛。

    這時──

    正當屋子被大火燒到連天花板都快崩塌時,背後突然有人開囗說話。

    「枯葉大人,景介大人。」

    是棺奈。

    景介回頭,僅用眼神表示疑問。

    棺奈,用她慣有的一字一字斷斷續續的發音方式說道:

    「棺奈、要隨、木春大人、一起走。」

    「咦……」

    「……棺奈?」

    枯葉吃驚似地抬起頭來。

    「那意思是……」

    「能拜託您、答應嗎?」

    「不行!」

    頭一個大叫的人不是景介,也不是枯葉,而是檻江。

    她很罕見地流露出慷慨激昂的情緒,逼近到棺奈跟前。

    「棺奈你……不,雅姊姊,你必須陪伴在景介的身旁才行!」

    只見檻江用力拉住她的手,就像要阻止她離去似的。

    「你好不容易回到我們的身邊了。拜託你。我也……」

    景介看了棺奈的眼睛。

    空洞,不帶任何感情。感覺不出任何喜怒哀樂,一如面具般的臉孔。

    曾經是姊姊的她,如今已是失去了自我的『腐女』。

    可是。

    剛才她主動表明了自己的意願。

    那意思大概是……

    ──應該就是那麼一回事吧。

    「檻江學姊。」

    景介把手放在檻江那緊拉住棺奈不放的手臂上。

    「還有大家。」

    景介依序環視了每個人的臉,然後露出了微笑。

    「讓她去吧,好嗎?」

    枯葉考慮了一會兒後,貌似痛苦地點頭答應。

    型羽嘴巴抿成了一直線,始終低著頭。

    「景介,可是!」

    唯獨檻江搖頭拒絕。

    「不可以!因為……」

    「欸,檻江學姊。」

    此時出面幫景介勸她打消念頭的,是木陰野。

    「你應該也早就心裡有數了吧。棺奈她……已經再也不是那個霧澤所知道的姊姊了。」

    「……」

    聞言,檻江驚愕地看了景介。

    景介向她搖搖頭後,她抱了過來,然後悄悄地開始啜泣。

    於是──

    景介一邊輕拍檻江肩膀,一邊向棺奈面露微笑。

    「你去吧……棺奈。」

    「謝謝、您,景介大人。」

    她畢恭畢敬地向景介鞠躬後,也向枯葉等人行禮。

    然後她身子一轉,踩著毫不躑躅的步伐穿過了『迷途之家』的大門。

    目送棺奈的背影消失在火海中後,景介閉上了雙眼。

    說不傷心難過是騙人的。

    棺奈是不折不扣的姊姊,即便如今變成了另一種存在,當年的影子猶存。

    影子、記憶。簡而言之,就是回憶。

    不過,那或許並不適合由景介留在身邊。

    還不如讓比景介更重視它的那個人一起帶走。

    連同童年時代的回憶一起。

    讓美麗溫柔、景介當年一度戀上的女孩。

    讓那個景介沒能為她付出什麼的少女──

    「……永別了,姊姊。」

    火花漫天飛揚。

    一如隨風緩緩飄舞似的。

    彷彿從天而降的紅色大雪。

    ※

    木春閉眼躺在火海裡時,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木春訝異地崢眼一瞧,一個女人的身影映入了眼簾。

    「你這是在做什麼?」

    木春問,她則回答:

    「我來追隨、大小姐。」

    木春板起面孔,懷疑是景介那幫人下令要她來的。

    於是她囗氣粗魯地冷嘲熱諷。

    「你沒聽到我的命令不成?快回去。然後認景介為你的主子。」

    然而──她卻意外搖頭拒絕。

    「恕難從命。」

    「你在胡鬧嗎?這是我的命令。」

    木春硬是想甩開她的手。

    好不容易做好了一個人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這樣只是徒然多份牽掛。

    事到如今,也不期望有人可以陪自己走上一程。也沒理由接受景介那幫人的同情。

    所以木春斥喝:

    「快滾吧。」

    「恕難從命。」

    但她還是堅持不肯離開。一如在強調自己的決心般,她更用力握住了木春的手,說──

    「因為、棺奈是、大小姐的、腐女。」

    「你……」

    木春已擠不出反駁她的氣力。

    「是嗎?那隨你高興。」

    重新闔上眼簾。

    掌心如此柔軟,卻沒有體溫。

    因為是屍體,沒體溫也是正常的。

    火舌包圍了整個房間,延燒到柱子和天花板。崩塌也只是時問的問題。

    鮮血從腹部的傷口汩汩流出。木春沒有想治好它的意圖。

    大量失血和濃煙,哪邊會先使自己陷入昏迷呢?也罷,最後會怎麼死一點也不重要。

    「……吶。」

    木春向握住右手的那個冷冰冰觸感的棺奈詢問:

    「你還記得你死時的經過嗎?」

    「不記得了。」

    棺奈似乎搖頭。

    「就跟現在我倆所扮演的角色相反。你躺著,而我握著你的手。然後你的身體逐漸失溫……啊啊,我勾起回憶了,雅。」

    所以木春淺淺一笑,並且喚了她的真名。

    「還記得那時候……我哭了哪。」

    那是木春最後一次流淚。

    確定罹病時她沒有哭。

    知道真正的生母是神樂時也一樣。

    就連剛才被景介拒絕時,明明是那麼絕望,她卻滴淚未流。

    不過,木春還記得──

    記得她──雅死去時的哀慟。

    記得失去珍愛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對不起、大小姐。」

    棺奈不知何故低頭賠罪。

    「棺奈、沒辦法、哭泣。」

    「沒關係。」

    那模樣著實可笑,木春輕聲笑了出來。

    「吶……雅。」

    「是。」

    意識逐漸模糊的木春開口說道:

    「我們的約定。說好要跟景介三個人一起生活的約定。沒能實現諾言……我很抱歉。」

    那有可能只是幻覺。

    也或許是生命凋零前,死亡所製造出來的夢境也說不定。

    不過木春有聽到。

    清清楚楚、無庸置疑的。

    真的──聽見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木春。」

    跟以前一模一樣的──雅的聲音。

    「因為我明白,你是這個世上最喜歡景介的人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52 AM

終幕 夢的終焉

    和煦的春陽曬得人暖洋洋的。

    迎著吹向森林的風,原先有點火熱的身體頓時涼快了些,感覺好舒服。再加上耳裡傳來清脆的鳥鳴和樹梢擺動的沙沙聲響,讓型羽情不自禁地眉開眼笑。

    村落的重建在前些日子終於大功告成。

    和以前房舍林立的時候相比,或許顯得淒涼冷清了許多。雖說是重建,但規模狹小,只有幾戶人家和農田,並在中央蓋了一座小型神社而已。

    不過,光是這點規模的重建,竟也花了七年的時問。

    在第一年,光是把荒蕪的土地夷平就把時間用盡了,接下來的三年,只蓋了祭奠死者用的神社,進度便停滯不前。後來才正式開始著手重建的準備,經過籌募經費和設計房子等事前工作,正式進入動工階段不過才一年前的事。

    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況且總不能讓無關的外人進入這裡,所以無論大小事都只能由自己人一手包辦。會這麼耗時也是無可奈何的結果。

    型羽從今天起在此定居。

    其它的人因為在別的地方另有住所,所以打算把這裡當別墅使用的樣子

    所以把這裡當作正式住家的,除了型羽以外,只剩檻江。

    寂寞的感覺當然是有。不過,型羽覺得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這裡是用來追憶舊日的場所,就好比偶爾會回來看看的家鄉。要一族聚在一起過遁世離群的生活,已經是不合時宜的做法了。

    「型羽!」

    就在型羽隨意四處走走看看時,遠方傳來了大聲呼叫她名字的聲音。

    在農田的另一頭,有個擺盪著註冊商標的馬尾、祌采奕奕地揮手的身影。

    「棗姊。」

    叫了名字後,那個人用小跑步從另一頭跑了過來。

    「其它人呢?」

    「還沒來呢。棗姊你嘛……算是第一個報到的吧。」

    今天要舉辦落成典禮。

    雖然也不是什麼多盛大隆重的活動,不過大家難得會來聚聚。

    「話說回來……」

    型羽上下打量了棗的全身後,有些錯愕。

    「你換上便服後,看起來好像小孩子呢。」

    連帽外套配牛仔褲,腳穿帆布鞋,髮型也是。和棗平時穿套裝給人的印象相差很多。

    「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的年齡停在十九歲。」

    棗臉不紅氣不喘地吹牛皮。

    「你看起來甚至不像跟我同齡耶。」

    「這是在找碴嗎……想不到以前的小不點現在竟然孌成大美人了呢。」

    「不懂你在誇獎我還是貶損我。」

    雖然棗用拳頭抵著型羽的腦袋轉來轉去,不過兩人的身高幾乎不相上下,所以看起來也沒有比較神氣。

    實際上──單從外表看來,幾乎感覺不出兩人有年紀差距。

    大抵上鈴鹿一族的老化速度相當遲緩。四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往往像二十幾歲,至少要超過五十歲才會漸漸有中年的樣子。

    不過,這樣的體質對女性來說究竟是幸或不幸呢。從棗的衣著打扮來說,說是不幸也沒有不對。

    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是從棗的手機傳來的。

    「喂?」

    棗動作迅速地拿起手機接聽。從那語調聽來,內容應該與工作無關。

    瞧她這副長不大的模樣,竟也是優秀的諮詢顧問,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只不過,「優秀」這詞是她自己自稱的就是了。她本人說過現在工作繁忙,以至於沒有時間思考結婚的問題,不過天曉得她到底有沒有對象。

    「嗯,我知道了。那待會見。」

    「誰打來的?」

    電話掛斷後型羽問道。

    「通夜子姊。她說老公把工作文件留在家裡忘記帶,她要先送資料再趕過來。」

    「那她要睌一點才會到囉。」

    「據她說大概晚個三十分鐘吧。是說,他們夫妻到現在還是好恩愛喔。」

    「……我看會恩愛一輩子下去了吧。」

    畢竟他們是從青梅竹馬升格為夫妻的,應該是改變不了了。一談到丈夫,通夜子便和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直到現在型羽還是無法習慣那個落差。

    「砂姬夫人她們呢?」

    「剛才她也有打電話來說會晚點到。」

    約莫是十分鐘前。

    接起電話的瞬間,另一頭便如連珠炮般逕自喋喋不休地發言。哈囉~哈囉~型羽?我是血香啦.現在路上有點塞車,啊,你要不要跟血沙說話?不用了?咦,你問砂姬夫人在幹嘛?砂姬夫人她在開車.總之就是這樣.

    說完想說的後,對方馬上掛斷了電話──光是回想起來就令型羽頭痛。

    從以前型羽就拿那兩個雙胞胎沒轍。在與繁榮派的決戰塵埃落定後,砂姬收養了雙胞胎,並且予以嚴格教導,希望她們能成為『聖』的左右手,但她們倆的個性非但沒有被矯正,反而還變得更聒矂了。

    以前砂姬還曾抱怨最近女兒也受到了那兩個傻瓜的影響。比起嚴厲的母親,砂姬的女兒似乎更喜歡和歡樂的大姊姊相處的樣子。

    型羽一邊回憶一邊苦笑時,棗有些遺憾似地喃喃低語:

    「看來還得再等一會兒才會開始了。」

    「是啊。要不要先喝個茶水?」

    「可以進去嗎?不是還沒正式落成?」

    「我們昨天就搬進自己的家了。而且,已經有一個人先到了。」

    「啊,原來是這樣啊。」棗說。型羽點了點頭。

    「嗯,昨睌還留下來過夜呢。」

    ※

    型羽和檻江的新家是稻草屋頂的日式民宅。

    雖然空問不算非常寬敞,但供兩人生活已綽綽有餘,平心而論也不需要弄成什麼富麗堂皇的豪宅。只要偶爾有客人來過夜時,可以提供一個舒適不狹隘的空間就夠了。

    屋子旁邊種有一棵櫻花樹。櫻花是七年前種下的,樹下有一小小的墓碑。那是從七年前燒燬的『迷途之家』搬移過來的。

    這棵櫻花樹去年才首次開花。現在開了差不多一半,應該再不久就會全開了吧。

    坐在地爐旁的檻江留意到型羽和棗入門,轉頭面向她們。

    「歡迎。」

    檻江露出了沉穩的笑容。

    長得和七年前一模一樣的她現在表情豐富了許多,而且言行舉止多了分成熟的感覺。某人真的也該拿她做榜樣才是。

    「唷,檻江姊。」

    那個某人好像把當自個兒家一樣,大搖大擺進到屋子,向檻江揮手打招呼。

    接著她蹲下身子,把臉湊向有點怕生地窺看著自己的小女孩。「朽乃小妹妹,過得好不好呀?」

    只見那小女孩似乎被嚇了-跳,縮進檻江的背後躲了起來。

    「午、午安……棗阿姨。」

    「嗯──?你說誰是阿姨了?」

    棗毫不見外地揉搓朽乃的黑髮,但朽乃果然還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真是的……棗姊你就是這麼愛整人,她才會一直那麼怕你啦。」

    型羽唉聲嘆氣地抱起了朽乃。

    「朽乃也一樣,你都已經四歲了耶,這麼怕生怎麼行呢。要再勇敢一點,不然會被爸爸罵喔。」

    「爸爸才不會罵人家呢……」

    「啊啊……說得也是。」

    都忘了她的父親是個過度溺愛女兒的人。

    「可是她個性這麼軟弱,未來還真教人替她擔心呢。真不知道到底是遺傳到誰的個性了。」

    說著說著,型羽不禁在心中露出苦笑。

    型羽很清楚朽乃像哪個人。雖然以前從未跟那個人見過面。

    不過,她猜那個人給人的印象,差不多就是朽乃這樣吧。

    「那朽乃的爸爸媽媽呢?」

    盤腿而坐的棗開囗問道。

    她已經自己動手,把茶水倒進懸掛在地爐上面的藥罐喝了起來。

    「……你一年比一年有男子氣概了呢,小心這樣會嫁不出去喔。」

    「我才要說你一年比一年嘮叨,你才嫁不出去啦。」

    型羽和棗拌完嘴,相視而笑後,看著牆上的壁鐘說:

    「我想他們倆應該也快到了吧。」

    「剛才我有收到簡訊喔。」

    一旁的檻江補充。

    「他們要上山了,還很關心朽乃會不會覺得寂寞呢。」

    「簡訊是誰寄的?」

    「媽媽。」

    看來溺愛女兒的並不只有爸爸而已。

    「那我們再等等吧。」

    型羽嘆了囗氣後,把朽乃交給檻江看顧。

    「我去拿點心來。」

    轉身背對氣氛歡樂地開始閒聊起來的棗和檻江,型羽心想。

    大家都踏上了各自的道路。

    有人結婚,有人生子,有人投入工作,有人過著自由隨性的生活。

    ──簡直就像人類一樣。

    鈴鹿一族應該會在我們這一代斷絕吧。就算妖魅的血脈會延續下去,跟鈴鹿也是兩碼子事。『鈴鹿』這一層關係,充其量只有到朽乃為止。

    據說,『聖』有考慮在未來廢除。朽乃和砂姬的女兒未來如果沒有行喪服的打算,那麼『聖』就此功成身退。除非型羽、棗和那兩個雙胞胎往後有結婚生子,情況就又另當別論──不過截至目前為止,看不出這四人有結婚生子的跡象。真是,這些人的未來真讓人擔心啊。

    不過,或許這樣也好吧。因為現在這個狀態,說不定就是歷代祖先心中所盼望的結果。

    從始祖開始,一直到七年前的首領。

    融入人類生活,和人類共生共存,以人類之姿生存,以人類之姿而死──

    總比關在封閉社會死抱著什麼種族榮耀之類的不放,要光明磊落多了。

    正當型羽忙著準備茶點時,有人在外敲門。

    「型羽,你在嗎?」

    因為來客比想像中抵達得更早,型羽不禁嚇了一跳。

    門外似乎傳來了爭執聲。

    「朽乃又不會跑走,幹嘛這麼著急呢?」

    「你說那什麼話,奴家很擔心朽乃會不會寂寞無聊啊……」

    原來如此,難怪會這麼早到。

    「啊,爸爸、媽媽!」

    朽乃突然眼睛一亮站起來,衝到了門口。

    ※

    小女童打開拉門抱住母親的腰撒嬌。

    父親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溫柔地輕撫著女兒的頭頂。

    一片櫻花花瓣自屋外輕輕地飄進了門內。

    花瓣搔過小女童的鼻頭,使她打了個小小的噴嚏,也逗得父母開懷而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15 01:53 AM

後記

    要當著對方的而說出愛啊、戀啊這類的字眼,難免會感到不好意思。不過,人只要活著、就很難完全不懷著『喜歡』的心情。假如愛情的對象不侷限於家人朋友或戀人,把範圍擴大到電視機畫面裡的藝人和喇叭裡的音樂家,甚至是虛擬人物和無機物質的話,那就更不用說了。

    人會喜歡上某種人事物是非常天經地義的事,並不值得大書特書、喜歡的心有時會跟醜陋的感情連結在一起,也有可能會帶來令人不快的體驗。好意的結果不見得一定就是幸福,喜歡一個人和獲得幸福也之間的閥系,我認為也未必如一般人所說的那麼對等。

    可是,廢除所有喜歡這種感情的人生,不但遠比要在捨棄仇恨的情況下活下去還困難,而且那勢必也是一種不幸。

    因此,既然不好意思說出口,那何不把它寫成小說?在這種念頭的推動下所執筆創作的『赤色/羅曼史』,在本集畫下了句點。

    愛與戀,乃至『喜歡』這種感情,因為出於本能,所以錯綜複雜;因為來得突然,所以耐人尋味。我打死也不敢說我在這部作品中有把那種複雜情感的全貌給描寫出來。可是,我有自信自己寫出了隱隱約約勾著邊際般的程度,因此我很滿足。

    很高興本書可以和前作『虛軸少女』以及上上一部作品『ルナティック‧ムーン』一樣劇情按原定計畫進行,並且在該寫的都寫了的情況下迎接原定結局。這都要歸功於熱心支持本作的各位讀者。

    另外,責編佐藤先生和插畫的椋本老師,為兩位添了這麼多的麻煩,讓我很過意不去。但能由我們三人攜手讓這部作品完成,是我的驕傲。看到椋本老師筆下的灰原吉乃的草圖時,那一瞬間的感動,想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吧。吉乃雖是命運坎坷的女孩,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她是象徵本作品的最重要角色。椋本老師為這樣的她──當然還有景介和枯葉等其它角色──注入了超乎我想像的魅力與生命,我心中感激不盡。

    椋本老師,謝謝您。

    關於今後的目標,由於目前仍處於檢討企劃的階段,尚無法給個明確的交代。不過,下一本書有可能不是出在電擊文庫,而是新創刊的MediaWorks文庫……也說不定。話雖如此,應該還是會出在電擊文庫吧。總之,大家就當馬路消息聽聽吧。無論是出在哪個文庫都好,我的目標是在明年春天推出新作。

    總而言之,希望下一部作品各位讀者也能繼續不吝支持。

    藤原佑

    我是負責插畫的椋本。

    感謝支持到最後的各位讀者!赤色羅曼史最後一集,故事終於迎接了結局。

    如果能在各位讀者的內心裡留下任何感動,那無非是我最大的幸福。以我個人而言,很高興可以讓灰原在最後一集有這麼多出場機會可以讓我作畫。還有就是……我很好奇之後枯葉有沒有能力處理家事(她主要應該還是負責炊事吧,我想……),不過,景介這個專司吐槽的角色對吃苦很有一套,所以應該不必我擔心才是。左邊這張插圖,是我拿以前留下來想說有機會可以用在封面上的草圖修改而成的。很可惜看來是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了,只好在這裡發表(笑)。最後,在此向邀請我參與本部作品製作的藤原老師、編輯、各位工作同仁,以及提供意見的親朋好友,還有本書的忠實讀者們,致上我最深的敬意,謝謝!希望未來我們還有機會在其他地方見面。

    2009年晚秋 椋本夏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