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支倉凍砂 -【夢沉抹大拉.三】
頁: [1]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09 AM

支倉凍砂 -【夢沉抹大拉.三】

【封面圖】:

【內容簡介】:

庫斯勒等人終於得到移民墾植卡山的許可。

夥同鐵匠工會的女孩伊莉涅,他們開始著手進行離開戈爾貝蒂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時候,威藍多竟然遭人誣陷說他並非「鍊金術師」,落入無法參加墾植團隊的危機。

起初庫斯勒認為只能捨棄他自行離去,但是被翡涅希絲「想好好珍惜同伴」的熱忱打動,就此下定決心幫助威藍多脫困,於是他們開始尋找能夠證明「自己是鍊金術師」的方法,沒想到這卻是個非比尋常的難題──?

由不眠的鍊金術師以及白色修女聯手打造的正統奇幻故事,系列第三彈!

【原日文書名】:マグダラで眠れ III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0 AM

序幕

    那傢伙平常總是一團雪白,現在卻沾染成渾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來她負責煉製作業,不僅長時間照看火勢,做了種種耗費體力的勞動之後,甚至還清掃了堆滿灰燼的熔爐,才會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著用來掏出灰燼的鐵棒,蜷坐在被塗抹上夕陽餘暉的窗戶邊。

    知識不足,技術不足,體力也不足,只有積極的幹勁。

    作業台上擺著書本,當稍微有些空檔時她就會翻閱,還好幾次摸索端詳整齊排放著的礦石群,這種舉動一定也不僅僅出自於好奇心。

    那是什麼?這是什麼?追問這些問題時也像早晨的小鳥叫聲一樣煩人。

    不過,一低頭看到這傢伙筋疲力盡地倚靠在牆邊,手和臉蛋都被煤炭灰燼弄得髒兮兮,不禁讓人莞爾一笑。

    你說,將這傢伙稱為搭檔的那一天會到來嗎?

    不管怎樣,那畢竟是這傢伙的夢想,按照煉金術師的說法,該稱之為抹大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1 AM

第一幕

    「我並不想成為你做壞事時的幫凶。」

    翡涅希絲直到剛才都還老老實實地攪拌鍋子裡的內容物,這時卻停下手上動作轉過頭來。

    「壞事?」

    坐在椅子上看書,並且把雙腳翹起擱到作業台的庫斯勒將目光移到翡涅希絲身上。

    再過幾天他們就要離開這間工坊前往新的城市,現在正在為此做準備。

    「我並不覺得是做壞事啊。」

    「不,那就是壞事。」

    翡涅希絲斬釘截鐵地斷言,並繼續往下說:

    「因為簡而言之,那就是欺騙。」

    綠色的雙眸緊攫住庫斯勒。如果說這對祖母綠的眼眸很稀奇,那頭為了不打擾工作而收攏起來的銀白長發也很罕見。真要說起來,像翡涅希絲這種介於「年輕」與「稚嫩」之間無法確切定義的少女出現在煉金術師的工坊之中,更是一樁奇事。

    不過,無論是那碧眼銀發或是她身處此地,可能都遠不及正在翡涅希絲頭頂兩端晃動的東西來得令人驚異。

    擁有人的外表,卻夾雜了野獸形貌的少女。翡涅希絲的一對耳朵長得有如貓耳一樣,也因此被稱作受詛咒的血脈,她原本出生於遙遠的那片東南方土地上,同族的人已全被趕盡殺絕。

    「欺騙……算吧,的確不能說這沒有涉及欺騙的範疇。」

    「請不要再故弄玄虛了。總之,你就是要讓銅塊看起來像金子,對吧?」

    腦筋死板的翡涅希絲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

    庫斯勒放下擱在作業台上的雙腳,嘆口氣後回答道:

    「我們來確認一下事實。你的指摘大致上並沒有錯。」

    「那麼——」

    「聽我說!還有,好好地攪拌鍋子裡面的東西!」

    聽到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揚起了眉尾厲色道:

    「我才不聽!我真是看錯你了。雖然你的確很常說謊,也很粗暴,但我以為就像之前那樣,都是為了某些理由才這麼做。」

    這是指庫斯勒為了逼年紀輕輕的未亡人伊莉涅製作出大馬士革鋼,抬腳踹飛她的事。

    不過,庫斯勒對她解釋那麼做也是為了伊莉涅好,翡涅希絲聽過他的說明後也姑且認同了。雖然庫斯勒並沒有打算裝出一副「除了自己扮成壞人之外已無法可想」的俠盜模樣,但事實上的確有這一面,他不過是加以利用一下罷了。這可謂是個在謊言中夾雜一抹真實,就發揮出驚人威力的好例子。

    雖說如此,翡涅希絲原本就有超乎現實,過度美化庫斯勒的傾向。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庫斯勒)」喔,庫斯勒心道。

    頂著不分晝夜持續高築的利息之名,不眠的煉金術師。此涵義代表著只要是為了抵達煉金術師所決定的抹大拉之地,他可以如同利息一般不分日夜地往前邁進。說到底他也是為了自己的抹大拉才去幫助翡涅希絲,並把她收留在工坊。

    當然,這件事庫斯勒已不厭其煩地解釋過好幾次,但翡涅希絲好騙的程度遠勝過任何人。

    此刻也是,她這番指控與其說是針對庫斯勒不道德的行為動怒,臉上表情更像是在訴說:我這麼相信你,你卻背叛我!

    「我沒想到……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與小偷無異的行徑。」

    堅貞信奉神之教誨的修女,似乎就連「這個世上沒有真正的壞人」之類的話都說得出口。

    庫斯勒看到翡涅希絲的這種表現時,要說愣住或許還有一些,但如今已經不再感到驚訝了。

    不過,他倒是吃驚於翡涅希絲變得可以如此清楚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明明幾天前都還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人,竟然會因為微不足道的契機而產生這麼大的變化,庫斯勒的心裡甚至有些讚賞。

    確定自己的目標。

    庫斯勒對翡涅希絲如此提點。翡涅希絲從遙遠的異國來到此地,一路上被認為是異類而屢遭迫害,未能在任何集團找到歸屬,還曾經為了填補自己的孤獨而變得盲目。庫斯勒說這話的用意就是要讓她睜開雙眼。而翡涅希絲找到的目標似乎是「讓大家認同她是這間工坊的一員」,而且是「能夠出力共同完成某個目的,與任何人都對等的存在」。

    就某個層面來看,她太過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懷著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標這一點,庫斯勒他們也不惶多讓。因此,庫斯勒也在某些程度上預料到接下來的過程中她將會說出一些自以為是的話,或是抒發己見。

    可萬萬沒想到,會是從這方面開始遭到她那頑固的牛脾氣攻擊。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後說道:

    「要是論廉潔清白,確實構不到邊。但是,誠實並非永遠正確。」

    「把銅塊鍍金,讓它看起來像金塊,再將它與真正的金塊掉包,這種行為裡面會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呢?」

    擺在爐內的鍋子裡面從剛才就一直在熬煮水銀。庫斯勒以實做方式教翡涅希絲如何使用水銀進行金或銀的鍍金時,一個不留神接著說明了將銅塊鍍金的用意後,事情發展就變成現在這樣。

    「好啦好啦,我把原因告訴你不就成了?」

    見到庫斯勒想敷衍了事的態度,翡涅希絲便依舊還是那副根本不敢相信的神情。

    但是,正當庫斯勒就要開口的那瞬間。

    他的雙眼卻死死地盯住熬煮水銀的鍋子。

    「喂,總之你先攪動一下水銀!」

    「請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

    「攪動它!快點!」

    「嗯?」

    看到庫斯勒露出凶神惡煞的模樣,翡涅希絲儘管嚇得縮了縮身子,還是回頭想看看裝著水銀的鍋子。

    ——來不及了。

    庫斯勒從椅子上躍起,飛身撲向翡涅希絲的所在位置,抓住她瘦弱的肩膀。

    接著用力抱住她,讓自己的背部朝向鍋子之後,意外就發生了。

    鍋子裡的內容物咕嚕咕嚕地膨脹起來,伴隨著宛如惡魔在打嗝般的聲響,水銀飛沫便濺到庫斯勒身上。

    「唔……!」

    「哎?咦?」

    翡涅希絲在庫斯勒的懷中瞪大雙眼。

    另一方面,鍋子內部不斷接連發生小型的爆炸,因為水銀溢出的緣故,煤灰四揚煙霧瀰漫。

    「別呼吸!」

    庫斯勒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接著抱起翡涅希絲往工坊外面走去。他用腳踹開門,衝向冰冷的屋外後才總算開始大口吸氣。然後在刺骨的寒意之中顫抖著身子,不一會兒就邊鬆手放開懷裡的翡涅希絲,邊脫去外衣,連裡面的衣服也脫掉。

    「嘖……燙死了!混蛋!」

    他揮手拍了拍後頸,一頭鑽進從水車落下的水柱之中。

    水冰冷得讓人的感覺都麻痺了,庫斯勒因此忘卻身上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湧現的怒氣。

    庫斯勒從水車落下的水柱中把頭縮回來,衝著翡涅希絲怒吼道:

    「我叫你攪拌,你就給我攪拌!」

    完全不明白髮生什麼狀況的翡涅希絲癱坐在地上,嚇得全身哆嗦。怪異的煙霧從她身後的工坊冒出,庫斯勒光是想到之後還得收拾這爛攤子,就覺得心裡一股煩悶。

    「真是!這種失敗……還是學徒時期以來第一次……」

    庫斯勒惱火地抱怨了一句後,就走回工坊。他撿起翡涅希絲掉落的鐵棒,伸進爐中搗碎原本用來加熱鍋子的炭塊。即使如此,一度沸騰的水銀很難在短時間內降溫。鍋子裡面也還咕嚕咕嚕地冒泡,活脫是一鍋煮過頭的燉菜。雖然他很想提水直接澆上去,但那麼做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

    能做的就只有把炭塊推到爐子深處,靜靜等待溫度自行下降。庫斯勒進行補救措施到一個段落後,才再度走出工坊,也順道將木窗全部打開。

    當他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之後,才注意到泫然欲泣的翡涅希絲撿起他的外衣,注視著他。

    「……那,那個……」

    「給我!」

    庫斯勒從翡涅希絲的手上一把奪下那件外衣,啪搭啪搭地揮動起來。

    隨即就有一些銀色顆粒狀的東西從衣服上掉落下來,翡涅希絲也察覺到這異樣。

    那是剛剛還在鍋裡熬煮的水銀。

    「水銀突然沸騰的話就會變成剛才那樣。水銀氣泡會突然沸起,然後飛濺出來。」

    「咦?」

    「我不是要你一直攪拌嗎?就是為了避免發生剛剛那種狀況,才必須一直攪拌下去。」

    「啊……」

    翡涅希絲的臉蛋幾乎就要被淚水佔據,但是一聽到庫斯勒像是要吐出心中怒火般地長吁一口氣時,她勉勉強強踩住剎車。

    庫斯勒見到她這副模樣,腦袋也稍微冷靜了下來。

    斟酌了一下措辭後,他說:

    「沒先跟你說明這點是我的錯。而且,我老是捉弄你欺騙你,讓你對我所說的話半信半疑,這也算是我自食惡果吧。」

    「不……沒這回事。」

    翡涅希絲搖了搖頭。

    「比起這個,你的傷……」

    看來讓翡涅希絲心神不定的原因並不在於自己的失敗,而是在於庫斯勒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

    庫斯勒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後頸,簡短回答:

    「這沒什麼大礙。你呢?」

    「!」

    翡涅希絲的頭搖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庫斯勒放鬆原本繃緊的肩頭,將視線移到翡涅希絲身上。

    「那麼,這點傷對我而言就不算什麼,只要你沒事。」

    「咦?」

    翡涅希絲聞言愣愣望著庫斯勒,當對方把手放到自己頭上時,她不禁縮起脖子。庫斯勒見狀便故意稍微使壞似的用力揉了揉她的頭。

    然後,庫斯勒溫柔地笑了,翡涅希絲的雙耳便微微鼓了起來。

    「而且,鍍金為的也是同樣的理由喔。」

    「咦?」

    「要說這是不正當的斂財手段,我無可否認。只不過,在煉金術師的世界中經常會有像現在這樣的意外或是不可預料的事發生。這時候手邊有些值錢的東西真的讓人心裡比較踏實。好比說工坊裡有人扯後腿,而且正好是需要金錢才能解決的麻煩,這時你說該怎麼辦?騎士團並非每次都會幫我們擦屁股,我們更沒有其他能夠伸手求援的對象。特別像現在,過不了多久就要前往戰爭白熱化的城市。正是在那樣的地方,我們才最需要足以守護大家的財產。只是……」

    微微側著臉的庫斯勒斜眼瞅著翡涅希絲。

    「只是,要我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太難為情。別名被稱作『利息(庫斯勒)』的我,竟然會為了他人去做這種事……」

    「!」

    翡涅希絲的綠色眼眸睜得又大又圓,直直盯著庫斯勒。

    「不是嗎?」

    庫斯勒的嘴角洩漏出沒有完全遏止住的笑意,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聽到庫斯勒這麼一問才回神的翡涅希絲,臉上神情淨是深深的自責,把頭低垂。

    庫斯勒再次拍了拍翡涅希絲的頭,輕輕嘆道:

    「煙霧大概散得差不多了吧。我們進裡面——」

    話還沒完全說完,庫斯勒就打了好大一個噴嚏。

    聽到噴嚏聲的翡涅希絲仰起頭,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環顧四周。不過,東張西望到頭來似乎還是沒找到她想要的東西,結果她解下自己用來綰住頭髮的三角巾,開始擦拭庫斯勒的身體。大概是想盡最大的努力表達自己的歉意吧。

    「比起擦拭我的身體,我倒比較希望你能擦自己的屁股,收拾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呢。」

    「嗯……」

    庫斯勒這句話,讓翡涅希絲垂喪著耳朵,眼珠朝上地仰視他。

    「我不是要責怪你。只是煉金術師在成功之前都必須歷經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失敗後的處理相當重要,明白嗎?」

    被問到「明白嗎」,翡涅希絲便一臉認真地緩緩點了點頭。

    「另外,關於鍍金的事也是。」

    「……」

    「或許這跟你的信念有所出入。」

    庫斯勒用帶著歉意的眼神注視翡涅希絲,她有點困窘地搖了搖頭。

    「那麼,你願意繼續做下去嗎?」

    當翡涅希絲正要開口回答庫斯勒的詢問時,她的視線突然移往他處。庫斯勒也馬上察覺到一道身影。那是從樓梯上走下來的威藍多。

    「喔喔喔喔——我還想怎麼會聞到怪味道,這裡是怎麼一回事啊!」

    光是見到瀰漫的煙霧和爐中鍋子的模樣,以及站在水路前渾身濕透的庫斯勒,威藍多馬上就對發生的事瞭然於心。

    「現在可不是能夠讓你們鍍金失敗的時候。距離前往卡山的時間已經不遠了吧?不趕快把值錢的東西藏起來,可是會來不及喔。」

    威藍多過於誠實的這句話一出口,庫斯勒就打了個寒顫,原因可不是來自於戶外的寒冷。

    原本靠向庫斯勒的身體欲幫忙攙扶的翡涅希絲,耳朵瞬間彈了一下。

    「前往卡山的旅費得全額自掏腰包,這真是很欺負人的陰險手段啊。」

    沒辦法在他人的嘴巴前立起一道門。庫斯勒一點也不想深切領會這句話的意思,因此他得開口想辦法讓威藍多閉嘴。

    「威藍——」

    但是,威藍多硬是比他快了一步。

    「不想劣酒淡飯,荷包就必須得夠飽啊。人人都說由奢入儉難吶。能竊取的東西不全部拿走,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

    聽他開口送出這決定性的一擊時,庫斯勒不加思索發出「嘖」的一聲,下一刻他就馬上瞭解到這真不像自己會有的失敗舉動。

    翡涅希絲不發一語,輕輕悄悄地離開他身旁。

    明明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庫斯勒還是嘗試著朝她看了一眼。

    「……你,你真的是……」

    翡翠色的雙眸熱淚盈盈,翡涅希絲使盡所有力氣握緊方才還熱心地用來幫庫斯勒擦拭身體的三角巾,兩隻獸耳豎得筆直,如此怒吼道:

    「你真的最差勁了!」

    「嗯?」威藍多帶著疑問從工坊內悠哉地望著他們。

    庫斯勒仰頭望天,一點也不覺得愧疚似的打了個噴嚏,然後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

    點金成鉛,點鉛成金。萬物流轉,永不止歇。

    就像是要印證煉金術師不斷吟詠的這番道理,庫斯勒等人又準備要改變自己的活動場所了。目前世上可說絕無僅有,尚由異教徒統治的國家萊特里亞的最大礦山都市——卡山,便是他們的目的地。

    在該地或許尚有不為世人所知的知識和技術,甚至有可能保留著與令人意想不到的發現有關的線索。然而,正因為那裡是由異教徒所統治的地區,所以不管其技術有多麼令人讚嘆不已,其中多少會有不宜公諸於世,比如像一些可能魅惑人心等等的內容。事實上,古往今來在異教徒地區發現的技術和知識之中,有些便是經過推敲玩味後被貼上禁忌封條,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刻,這樣的事例在過去屢見不鮮。

    從庫斯勒這些煉金術師的角度來看,只要是有用的東西,他們都想弄到手。更何況是異教徒地區這些根本就從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所產生的智慧結晶,它們有可能會為自己的技術帶來出人意表的躍進。

    因此,無論如何庫斯勒他們都要趕在這些知識和技術被封印之前先弄到手。

    如今,想攻陷卡山這座城市,並且欲將其重新打造成正教徒的都市進而加以掌管的是名為克勞修斯騎士團的龐大組織。這個組織就像是在世界中擁有眾多分店的大商會,還結合了信仰權威和武裝力量,堪稱當今世上最強大的權力集團。另外,庫斯勒等煉金術師的僱主也正是這個騎士團。

    另外,騎士團之所以聘僱這些煉金術師,並非如同城市居民所想像那樣是為了開發能夠不老不死的靈藥,抑或是點鉛成金的研究這等荒唐愚蠢昀目的。為的是需要煉金術師去研究出各地隸屬於騎士團旗下的礦山各自適合怎樣的開採技術;或者更有效地煉製出由騎士團掌握住銷售通路的礦石;以及改良鐵礦等金屬的品質等等。相對地,煉金術師們之所以願意以煉金術師的身份接受僱傭關係,則是因為他們需要騎士團壓倒性的資金援助以及政治保護,才得以進行自己想做的研究。

    雙方之間自始至終不過就是利害關係的結合。

    因此,平時行事旁若無人,任誰看都覺得他們很自由的煉金術師,其實身上受到了僱傭關係的制約。所以,假使在卡山得到了關於煉製技術方面的重大發現,要是這發現可能引起信仰問題或其他混亂,騎士團還是會冷靜且徹底地評估其利益得失,再決定是否要將該技術昭告天下。絕不會考量到煉金術師他們,或是萌生將技術發展擺第一的想法。騎士團在意的不多不少就只有自己能否從中得利而已。

    受僱於人的庫斯勒他們並沒有能夠改變這一點的自由。

    因此想要接觸到可能會因僱主衡量自身得失下而遭到塵封的技術或知識的話,就只有搶在僱主仔細斟酌做出定奪之前先睹為快,那是轉瞬即逝,唯一剩下的最佳時機。

    倘若錯過了這個機會,禁書一類的就會被收進騎士團的某個巨大書庫,除非是地位極高的人,否則就沒有機會閱覽到。如果是口耳相傳的知識,聽過的人就會身首異處吧。

    為此,庫斯勒等人才會無論如何都想混入負責復興工作的移民團,前往被攻陷的異教徒城市卡山。因為想要抓住一瞬間的最佳時機,他們就只能這麼做。

    煉金術師們各有其追逐的目標。有些人甚至能為此弒親也在所不惜。正因為抱持著這樣的覺悟,他們就算被視為異端遭到迫害;或是因為研究的知識涉及龐大財富,使得性命常被人覬覦,這些人還是甘願從事煉金術師這種危機四伏的職業。

    不過,幸運的是庫斯勒等人總算在幾天前成功加入了前往卡山的移民團。

    庫斯勒他們煽動了統率戈爾貝蒂眾位鐵匠的工會首領,製作出與傳說中的金屬大馬士革鋼一模一樣的贋品,並將其獻給率領移民團的騎士團部隊,藉此成功加入移民團。

    他們使用的方法是否值得讚揚,庫斯勒並不在乎。能夠加入移民團的這項事實才是重點,還有,可以製造出這贋品的技術正是掌握住關鍵的鑰匙。

    所以,庫斯勒因沸騰的水銀而身負輕微燙傷的那天下午,他造訪戈爾貝蒂的工匠街,為的當然也絕非其他目的。

    另外,自從大馬士革鋼一事以來,大概是在心裡立志要早日獨當一面的翡涅希絲最近老是跟在庫斯勒身邊亦步亦趨,不過這次她卻沒有跟來。畢竟剛剛庫斯勒離開工坊時,再度受騙的翡涅希絲才氣呼呼地對他投以又是責怪又是痛恨的眼神。

    「那樣就想成為與我對等的煉金術師啊……」

    庫斯勒想起這件事,雖然感到有些無奈,但翡涅希絲的這份魯莽還是令他有些高興。

    不久,他抵達了目的地,於是就先將腦海裡的些許想法擱置在旁,輕咳了一聲。

    「索培特斯先生,你在嗎?索培特斯先生!」

    他將手肘貼到門上,整個人靠過去,不疾不徐敲著門,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這裡位於工匠街一角,四周都是剛用完午飯準備開始下午工作的工匠。他們不約而同地直直盯著庫斯勒,有不少人毫不掩飾地露出厭惡的表情,但庫斯勒對這種目光早已習以為常,並不甚在意。

    然而,凡事都該有個限度。他們那帶有敵意的模樣顯得有些異常。不過這同時也是在庫斯勒意料之中的反應。

    「怎麼啦,讓人不得安寧。」

    只見門被打開,在這城市的工匠之中地位猶如長老般的索培特斯露出臉來。

    「哎呀。您老可好啊,索培特斯先生。」

    「真是讓人作惡的問候方式啊。你有什麼事呢?」

    「想問問我們的人有沒有來你這裡打擾啊?」

    庫斯勒一邊問一邊笑得就像個愛惡作劇的小鬼頭,聞言索培特斯臉上也不禁浮現苦笑。庫斯勒此時感覺到這名老人與煉金術師們果然擁有不少共通點。

    老一輩的人們只靠著工具和自身的技術來到這座城市,把原本一無所有的城市建設出現今這般繁華樣貌。他們與明明是一身臭皮囊卻企圖揭發神所創造出的世界真理的煉金術師一樣,行事上有著同等程度的不顧後果,也就是這樣的不顧後果往往會讓他們自然而然變得不拘小節。

    因此,索培特斯才會在聽到庫斯勒把前些天還在擔任這座城市的鐵匠工會首領的人稱作「我們的人」時,也只是苦笑一下而已。

    他退後一步,「她在裡面喔」,說完就讓庫斯勒進入屋內。

    「你先去過她家再繞過來的嗎?」

    走在前頭的索培特斯頭也不回地朝庫斯勒發問。

    「伊莉涅的家嗎?那我的答案是沒有。因為我能猜想得到那裡變成怎樣。」

    「唉,應該就正如你所料吧。或者,應該說你們更清楚這種狀況。」

    庫斯勒只是聳聳肩,索培特斯便不再對此多說什麼了。如果翡涅希絲也在這裡的話,她可能又會流露出略微哀傷的表情吧。

    兩人一邊聊一邊走進起居室,一名看起來十分開朗的年輕女孩已經在裡頭——正是伊莉涅本人。她和翡涅希絲不同,端正的臉蛋蘊含了幾分銳氣,這也讓人感覺她在酒館之類的地方會深受男人歡迎。現在她的這張臉籠罩了讓人望之生畏的怏怏不悅,手上打磨著銼刀以調整刀面上的突起。伊莉涅的那頭紅發,儘管稱不上有如嬈熱的鐵塊般熾紅,但在一推一磨之間都會隨著她的動作搖晃,看起來就像心情不大好的野貓在搖尾巴。

    「伊莉涅,你上司來找你喔。」

    劈頭就對伊莉涅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索培特斯。

    庫斯勒看到索培特斯臉上那壞心眼的笑容,就愈發覺得自己無法討厭這名老人。

    「騎士團發下的同行許可中,將你派為我們的助手。要是覺得不滿就對騎士團說去吧。」

    庫斯勒的話剛說完,瞬間聽見一聲大到不比尋常的鐵塊摩擦聲。庫斯勒見到伊莉涅抬起頭的表情時,也只是輕揚下顎回望她。伊莉涅不發一語再度埋頭打磨銼刀,庫斯勒對如此表現的伊莉涅簡單扼要地丟了一句話:

    「況且,你在這座城市反正是待不下去了吧?」

    伊莉涅聞言,停下了手中動作。

    「是被說成把靈魂出賣給煉金術師的背叛者嗎?雖然我嫌麻煩沒先到你家去看看情況,不過,既然你在這裡磨銼刀,就表示你家已經危險到不適合再待下去了吧?」

    煉金術師與城市工匠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是劍拔弩張。工匠們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向騎士團借錢好順利調配到原物料,以及籌措到建設水車等高價但絕對必要的公共設施建造費;相對地,煉金術師則隸屬於他們的金主——騎士團……不僅如此,工匠對於自己做出的成品感到驕傲,而且重視名譽。然而,煉金術師卻對這些不屑一顧,只是一股腦兒地追求自己的目標。

    煉金術師和工匠之間的關係就像是個性完全相反的雙胞胎。

    在這樣緊張的關係中,伊莉涅卻為了自己的夢想倒向煉金術師那一邊,她的處境就變成現在這樣。城裡的工匠對原本就是敵人的煉金術師的憎恨,大概遠遠不及對曾為夥伴的伊莉涅所爆發的憤怒吧。

    伊莉涅家的木窗門戶或許都被砸壞,搞不好用來宣示該處乃是優秀市民住家的爐灶也變得殘破不堪了。失火雖是該街區全體居民的責任,但如果他們對伊莉涅的恨意超越失火所帶來的污名,縱火燒燬房屋的情況甚至不無可能。像煉金術師的工坊就時常遭火吻。

    不管怎樣,都不讓人認為這是個能夠安穩過日子的狀況。

    她會到索培特斯家來尋求庇護,應該是因為能夠保護自己遠離工匠們騷擾的地方,她就只想得到此處的關係吧。

    「所以有什麼事?」

    伊莉涅又再度開始打磨銼刀。庫斯勒稍微偏著腦袋回答:

    「聽說因為雨水讓河面上漲,鑲著阿薩美徽章的部隊所預期的進軍行程有些更動。朝著卡由前進的部隊還得再花個幾天才能走到這裡。」

    「然後呢?」

    「既然接下來會是個長途旅程,當我們到了卡山,那邊應該還是一片戰亂瘋狂尚未完全消褪的土地。我想,趁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先來建立一下互信關係總不會有什麼壞處吧。」

    聽完庫斯勒的話,伊莉涅半晌沒有回應。

    不過,她一定有把話聽進去,所以庫斯勒很是安分地等待她的回答。

    「要脅我製作出大馬士革鋼的你說出這種話,是要讓人笑掉大牙嗎?」

    「是玩笑嗎?那你覺得為何索培特斯先生會讓我進到這裡來?」

    聽到庫斯勒的話,索培特斯淡淡一笑,但隨後發出的是嘆息聲。

    伊莉涅是異地的孤兒,為了求生才來到這座城市。也許她天生就有冶鐵的才能吧,不久便在收留她的工坊嶄露頭角,還與身為那間工坊頭目的老工匠結婚。她那如今已然辭世的丈夫與索培特斯的年紀相去不遠,也是這城市的中心人物之一。

    然而,伊莉涅的這段婚姻讓人強烈感覺到並非出自於愛情,反倒像是老頭目為了將所有一切留給最出色的弟子,才出此下策。或許也因為這樣,老一輩的頭目中唯一還健在的索培特斯才會視伊莉涅如自家孫女。

    當然,她那頑強的個性在許多時候似乎也讓索培特斯感到頭疼不已。

    「伊莉涅,是他們把你踹向你真正想前進的方向喔。」

    「我更希望你用的字眼是『在背後推了你一把』。」

    「你是那種別人推你一把就會動的女孩嗎?至少就得要有那種程度才剛剛好啊。伊莉涅,你有沒有在聽啊!」

    索培特斯的語氣一稍微變得強硬,伊莉涅就不由自主挺直腰桿。

    大概身為工匠的她曾經被狠狠教訓過吧。

    「……我有在聽。」

    「去卡山的路上可不是像你來到這座城市時的旅行那樣,總會有人同情你,給你各種幫助。移民的集團就跟以財寶為目標而成群結黨的山賊沒什麼兩樣。他們可都是抱著不再回去的打算而離開故鄉的人,也都做好如同字面上所說的——互相奪取利益的覺悟。這種時候自然是同伴愈多愈好。」

    曾經有過實際經驗的人說出的話果然很有份量。

    伊莉涅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瞄了庫斯勒一眼。

    庫斯勒捕捉到她的視線,插口道:

    「我也不是特地來這裡要跟你握手說些『讓我們變成好朋友』之類的話。只是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工坊裡也有原料,而你有一身技術。特別是你真的製造出那麼厲害的金屬。」

    庫斯勒指的是大馬士革鋼贋品。而伊莉涅又是非常醉心於冶鐵工作的女孩,就算庫斯勒的讚美要更加露骨一點,她也還是會掩藏不住自己的喜形於色並為此感到懊惱吧。

    「……所……所以,你想怎樣?」

    「教我們各種冶鐵相關的事。我想我們也有東西能教你。」

    伊莉涅睜大雙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過很快地又換成一副不會輕易上當的臉色。

    「這種事——」

    「我不是要你仔仔細細教我們。靠眼睛偷學可是我們的拿手本領。我只是覺得比起你在這裡磨銼刀,到工坊去可能還快活一點。畢竟那裡可是材料一應俱全的煉金術師工坊喔。高貴的工匠工坊無法備齊的材料,在那裡可是堆積如山。」

    「唔……」

    「事先弄清楚彼此能做出什麼,做不出什麼,我想是件好事。要是有個什麼萬一,我們就能夠互相合作了。」

    徹頭徹尾都是遵從合理判斷下該做的事。

    能夠用的東西全都拿來用;能夠嘗試的材料就全都拿來試。

    煉金術師便是按照這種方式不斷前進的生物。

    「你討厭我是理所當然,想要恨我也無所謂。畢竟就結果而言,是我唆使你離開這個已經住習慣的城市。只不過,冶金和鍛造的技術及知識等等,可以說都跟個人好惡毫無相關對吧?我只是單純覺得這對我們彼此都有好處,才來這裡找你。雖然只是暫時,但你好歹是個曾經統率過工會的人物,我想我可以期待你做出冷靜的判斷。」

    索培特斯笑得肩頭輕顫。伊莉涅悶悶不樂地看了他一眼後,就更是毫無保留露出怏然不悅的神情。她心知肚明要是在這裡拒絕了庫斯勒,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誰是小孩子。

    而且,當庫斯勒提到煉金術師工坊中具備各種工具和材料時,伊莉涅臉上的表情明顯產生變化。

    只要是對冶金和鍛造著迷的人,不管是誰,一定都會被煉金術師的工坊吸引。

    伊莉涅計算著時間,刻意保持沉默。

    不過,結果這沉默也只持續了一般人能在水中憋氣的長度。

    「……真的可以讓我隨心所欲進行作業嗎?」

    庫斯勒聳聳肩回答她:

    「不就是因為太過隨心所欲,我們這些煉金術師才會這麼惹人厭啊。」

    索培特斯終究忍俊不住笑出聲來,伊莉涅也雙手扠在腰間,像是投降似的垂下了頭。

    原本伊莉涅是想往返於索培特斯家和工坊之間,但冶金作業有些需要整晚進行,更重要的是距離出發到卡山的時間也並非如此寬裕。

    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嘗試的作業,能做多少算多少,伊莉涅如此改變主意後,就決定要住進庫斯勒他們的工坊。她立刻開始打包行李動身前往,但庫斯勒畢竟不是連這種事都會幫忙的好好先生。

    他只留下一句「我在工坊等你」,就打算離去,這時索培特斯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動作既有把伊莉涅託付給他的涵義,也有「要是她出了什麼閃失,絕不輕饒」的意思,飽含父母心的關懷。

    庫斯勒露出了一張符合煉金術師身份,凡事無所畏懼的笑臉。

    經過這番無聲的交談後,庫斯勒從索培特斯家離開,踏上歸途。

    他在走到與通往市集的路交叉的路口處,不期然地與威藍多和翡涅希絲相遇。

    「談得怎樣啦?」

    威藍多開口的聲音雖然就和他平時並無兩樣,但在他身邊的翡涅希絲卻慌慌張張縮回伸出的手。威藍多手中有個布袋,剛剛她將手伸進去那裡面。翡涅希絲別過臉,像是要藏起拿在手上的東西一樣,囫圃塞進嘴裡,不過庫斯勒已經看到類似葡萄乾的東西。

    威藍多平常並不吃這類食物,那無非是買給翡涅希絲。

    威藍多看起來並沒有打算要和庫斯勒過不去,但只要對方是女孩子,他都會做出這種舉動吧。

    「她說要來工坊,現在正在收拾。」

    「好啊!有很多事要跟她學喔。」

    威藍多雖然很是期待地這麼表示,但這種話自他口中說出,聽起來就有點怪。

    「你可不要對她出手,自蕁麻煩喔。」

    「我才不幹這種事咧。」

    「天知道……」

    庫斯勒注意到除了葡萄乾以外,威藍多的肩上還提著別的袋子,便問道:

    「你們去市集了嗎?要是為了準備行李的話,先跟我商量一下啊。」

    「嗯?啊,這完全是別件事。我去領回一些工藝品。」

    「工藝品?」

    煉金術師中有不少人會在身上穿戴寶石配件。但這絕不是為了打扮,他們身上的配件都具有其意義。比如,據說能解毒的藍寶石,可以提升理智的紫水晶,能夠看穿謊言的祖母綠等等。不管是哪一種,效果聽說僅比向神祈求還來得管用一點而已,不過其實還有個基於現實面的理由,那就是在萬一發生什麼事的時候,至少可以拿寶石換錢,好想些辦法。

    因此,上午他讓翡涅希絲大發雷霆的說詞中,有一半是實情。被城市居民厭惡的人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自己的技術或是金子。更何況,煉金術師並不像工匠或商人一般擁有為自己賺取金錢的手段。既然如此,他們必然只剩下掠奪這一條路了。

    雖是這樣,庫斯勒還是一臉詫異,因為威藍多身上那隻裝著說是從市集上取回來的工藝品的袋子也未免大的異常。如果把這裡面所有首飾配件都戴在身上,必定會被人誤以為是王公貴族吧。

    「你拿這麼多要做什麼?」

    「當禮物啊!」

    「咦?」

    庫斯勒反問,眼神咻地瞟向翡涅希絲。

    翡涅希絲感覺到庫斯勒的視線,便氣惱地回瞪了他一眼。

    「我是也有說要給小烏魯一些啦。」

    威藍多注意到兩人的眼神交流,便這麼回答道。

    「反正,反正我不適合啦。」

    翡涅希絲這麼說完,就扭頭看向他處。

    看來她似乎還對於讓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時發生的事感到耿耿於懷。大概是翡涅希絲的發色以及體態纖弱的關係,平淡的城市女孩打扮與她本身格格不入到令人嘖嘖稱奇,不過若是寶石飾品,或許就不會如此。庫斯勒心裡雖然這麼想,但他並沒有打算要把這個想法告訴她。

    「禮物是要送給你在這個城市曾經沾染過的女子們嗎?」

    庫斯勒的視線朝向威藍多如此詢問道,不過威藍多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還真夠多。」

    庫斯勒只覺無可救藥地說道。

    「那你呢?央求人買到好吃的糖嗎?」

    「才……才沒有呢!」

    「不然那是什麼?」

    庫斯勒的視線移往翡涅希絲正抱在胸前的另一個袋子上,她便慌張地轉過身子企圖將它藏起來。

    「什……什麼都沒有!」

    煉金術師的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貓。她愈是想隱藏,庫斯勒就愈想一探究竟。不過早先才經歷了鍍金那件事,要是這時候再過度捉弄她,怕她一鬧起彆扭就愈發不可收拾了,所以庫斯勒便沒有再深入追究。

    「哼,算了,反正現在伊莉涅要來,估計我們就會開始忙起來。還有旅行的準備要做吶。」

    「你也要給我快點收拾好那個鍍金失敗的爛攤子喔。」

    「……我知道啦。」

    庫斯勒回答後,嘆了一聲。

    這道嘆息聽在翡涅希絲的耳中可能覺得像是在諷刺她吧,只見她的雙唇一張一合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但結果還是沉默不語。走回工坊的一路上,她臉上滿是倔強地直盯著地面。

    「?」

    庫斯勒邊走邊側目注意翡涅希絲的模樣,不過,當他走到工坊進入視線範圍的路段時,他的注意力就被奪走了。一名少年佇立在門口,身上穿的是一般常見的粗野山民打扮。

    發現庫斯勒等人時,少年的第一眼是落在翡涅希絲身上。

    「有什麼事嗎?」

    聽到威藍多一問,少年彷彿才想起自己的任務般,點頭回應:

    「上面吩咐,請兩位到騎士團辦公處一趟。」

    「咦?有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

    善盡本分的傳訊生該有的回答。威藍多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他身旁的庫斯勒則打開門上的鎖走進室內。威藍多正要跟著走進去時,突然停下腳步,把裝有葡萄乾的袋子遞給少年。

    「我們吃不完,就給你吧。」

    少年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意外,當他注意到裡面是葡萄乾時,臉上不禁綻放出笑容來。

    笑起來的臉龐顯得有些年幼,或許他的實際年齡遠比外表來得小。

    開口道謝的少年似乎又正好察覺到翡涅希絲的視線。

    翡涅希絲大概是無意識地露出渴望的眼神注視著遞到少年手中的葡萄乾。所以當她的視線與少年對上時,她嚇了一跳。

    這時,少年冷不防把手鑽進袋子裡抓了一把葡萄乾後,就把剩下的連同袋子塞給了翡涅希絲。接著,衝著愣在原地的翡涅希絲笑了笑,便轉身離去。

    這兩人的舉動實在太過孩子氣,讓威藍多看得捧腹大笑。

    「庫斯勒也還有得操心了。」

    「啊?」

    庫斯勒只是聳了聳肩不予以理會,接著說道:

    「但是,傳喚我們過去會為了什麼?該不會到現在才說要取消我們前往卡山的資格吧。」

    「我雖然也不願這麼想……總之,就去一趟吧。這時候惹那些傢伙不高興,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處。」

    「深有同感。」

    得到庫斯勒的贊同後,威藍多就先下樓安頓拿回來的東西。

    翡涅希絲還怔怔地站在門口,茫然盯著少年消失的方向。

    「喂!」

    庫斯勒喊了一聲,她嚇得身子瑟縮了一下,使得裝有葡萄乾的袋子傾向一邊,裡面的東西啪啦啪啦地掉了出來。

    還有得操心?

    看樣子,確實是如此啊。

    「把掉落到地上的撿一撿,就趕快放下手裡的東西了,還是說,你要一個人留在這裡等待伊莉涅的到來?」

    翡涅希絲似乎還規規炬矩想像了當下的畫面。不過她對伊莉涅既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本身也不善於跟人打交道。雖然她不願聽從庫斯勒交代的話,但還是迅速將掉落的葡萄乾撿回袋子裡,然後拿到廚房去。

    「真是的!」

    庫斯勒如此自言自語時,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著翡涅希絲在回程中抱著的另一個小袋子。威藍多沒有把它拿到樓下,就表示這東西並不是威藍多買完後托翡涅希絲幫忙拿著。

    裡面到底是什麼呢?庫斯勒邊想邊小心翼翼打開袋子看了一眼裡面的東西。隨後注意到翡涅希絲就快要走回來,於是立刻將袋口闔起。

    然後,翡涅希絲似乎總算意識到自己太過輕忽,將袋子放在桌子上後就這麼離開了。她大跨步地走向桌子,伸手猛地抓住袋子後以小跑步的方式再次回到廚房去。

    「……」

    庫斯勒看著她的身影,搔了搔頭。

    袋子裡面裝的是治療燙傷的藥草。

    庫斯勒故意裝傻對走回來的翡涅希絲問道:

    「你買了什麼?」

    「沒……沒什麼,那跟你沒有關係。」

    庫斯勒不再追問下去。

    只不過,為此心中竟然湧現了一丁點欣喜的自己真夠傻氣,庫斯勒這時既想擺脫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同時也領悟到包含這點在內,她的確讓自己有得操心啊。

    聘僱庫斯勒等人的克勞修斯騎士團分部就位於戈爾貝蒂這座城市最為繁華的地段。據聞興建這幢建築物的原是在這座城中執牛耳的商會,也因此被只想盡快掌握住這城市的騎士團看上,在併吞商會的同時,建築物也跟著被接收過來。在必然會有誰受誰支配的世道下,這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在這世上,所謂的自由不管到哪裡,結果都只是短暫如過眼雲煙。煉金術師雖然能夠以研究為名從騎士團手中挖出一大筆經費;埋首進行古怪的實驗時也擁有特權免於受到教會迫害,但這些也僅止於他們身處騎士團庇護之下的時候。遑論當塞滿腦海裡的知識變得陳舊或是起不了作用時,他們轉眼間就會被當成廢棄物處理。

    對於這個世間的結構他們不會去加以否定,何況身為看重萬物道理的煉金術師,他們就更不得不接受。

    只是,庫斯勒對於這個事實多少感到苦悶。

    因為阻擋人追尋夢想的,永遠都是現實。

    「雖說如此,我們也不能把他們視為一群只是在作白日夢的傢伙,然後就什麼都不管。」

    這一句話把庫斯勒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接到傳喚後,兩人若無其事地前去露面,發現在那裡等著他們的是負責統籌移民卡山這一路上所有大小事宜的傳令官——古朗‧艾魯森。阿薩美徽章的部隊傳令官這個職稱聽起來感覺像是個跑腿的小角色,但由於他是當國王御駕行經城市時負責宣達,讓整座城市開始進行款待工作的人,所以被賜予了相當高的位階。他身上外套的滾邊都以毛皮縫製,腰間配了一把毫無實用性的寶劍,它是用來作為這名男子擁有簡易裁決權的證明。

    艾魯森雖然還沒到容易彎腰駝背的年紀,但他在說話時總喜歡反手背在腰眼,現在他是兩腳站直與歐特裡斯說話,似乎是為了姑且表示一下敬意。然而,不管怎麼看,他都遠比歐特裡斯這個分部負責人來得威嚴。方才艾魯森用認真的口吻提到「不能什麼都不管」,所指的是據說有一群流浪之民在追尋著曾出現於遠古神話中的「黃金之羊」。看樣子,當他們在確認比此處更北方的地區安全與否時,這個傳聞為他們的探索情報網帶來一絲不安。

    「是要我們拿那群傢伙怎樣呢?黃金之羊的傳說算不上稀奇,我聽說流浪之民中有不少人都知道一些相關的傳聞。」

    庫斯勒並非意識到靜靜站在他斜後方的翡涅希絲,才說出這樣的話。

    就連同樣住在城牆內部的煉金術師都會被傳出一些子虛烏有的謠言。那麼一來,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流浪之民之間,流傳著一兩個詭譎怪誕的傳說也不足為奇。

    「嗯。我並沒有要你們直接對他們做出任何舉動。只不過事情關係到至今仍然尚未丟棄異教信仰的女王所治理的國家。更何況,追尋黃金之羊的該集團就聚集在克拉榭伯爵的領地……也就是說他們現在身處於卡山與南端接壤的重要地區,這又是個問題。」

    如此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是源於自以為頭腦很好的關係嗎?或者僅僅是心眼太壞,想藉此讓聽者跟著轉動腦筋?

    「聽不明白嗎?」

    看他那故作無奈的眼神,想必答案是後者吧。

    「簡單來說,也就是,萬一黃金之羊只是個隱喻,那群人其實是在搜尋黃金的金礦探勘人員的話呢?而且戰爭的最後關鍵,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比誰的資金夠雄厚。這麼一來,答案就自然顯而易見了吧。」

    「……你是說,這些流浪之民是被招集到該地,好用來探勘出能成為軍費的金礦嗎?」

    「嗯。雖然我們從可恨的異教國家萊特里亞奪取到卡山這個能提供最大資金來源的城市,但情勢上還不容許有分毫輕忽。要是他們從別的地方挖掘出大量財富,並將其作為聘僱傭兵的資金,可就增加我們的麻煩了。如果被他們發現金礦礦山,屆時陣前倒戈的貴族必定不少,再者,現在那些流浪之民逗留在克拉榭伯爵治理的土地,他可也是剛從異教改變信仰過來的人,不值得信任。」

    「所以,是要我們針對這些流浪之民進行調查嗎?」

    「嗯。話雖如此,那地方如今可是同為正教徒的領主在治理。要是訴諸武力,把那群人綁上木條進行拷問的話,我們在政治層面上會站不住腳。所以,就靠你們在前往卡山途中行經克拉榭伯爵領地時,順道去調查一下,距離你們出發還有一些時間,就利用這些時間翻看一下堆放在你們工坊內的古書物,找找相關線索。反正你們也是閒著發慌吧?」

    只要是能用的東西就該物盡其用。

    庫斯勒聳了聳肩。

    「如果傳聞真的僅止於傳聞那就不打緊。但是,無論如何萊特里亞未來將成為我們騎士團治理下的廣大領土之一。有一群身份不明的傢伙在附近徘徊就不是一件好事。關於這一點,你們應該很能體會吧?」

    他似乎短暫看了翡涅希絲一眼。

    「而且,萬一有任何發現,閣下大人應該也會很寬慰吧。」

    這位艾魯森隸屬於負責運送移民者前往被騎士團攻陷的異教徒城市,並且重建當地治安與秩序的部隊。而率領這批鑲有阿薩美徽章部隊的人則是南方的大貴族——庫拉托魯大公,由於不敢直言名諱,平時都改以閣下尊稱。

    傳令官的這番話把閣下都抬了出來,其中必有深意,對此庫斯勒不禁揚起單邊眉毛。

    艾魯森肯定也想要立下一些功勞。他的眼光瞄準的或許是在卡山舉足輕重,真正能掌握大權的貴族之位。進軍卡山的隊伍中,倘若能向上級報告在途中經過的領地境內發現了黃金,那麼他的評價就會一口氣扶搖直上,說不定還會被指派去管理金礦山。

    但是,不僅是庫斯勒,就連威藍多也絕不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庫斯勒僅是短短說了一句:

    「既然你交代要調查我們就會去查,但是無法保證結果喔。」

    從剛才就一直坐在辦公桌後方的歐特裡斯,儘管明明是這房間的主人卻慘敗於傳令官的氣勢下,整個人顯得存在感薄弱,此時的他嘴角浮現陰沉的獰笑。大概是因為庫斯勒和威藍多曾讓他屈居下風,這時見到艾魯森也對駕馭他們兩人感到棘手,所以心中暗喜吧。

    但是,在艾魯森察覺之前,歐特裡斯的笑容就悄然消失了,他故作從容地表示:

    「傳令官大人,這兩個人雖然技術高超,但也臭名遠播。我會好好說說他們。」

    「嗯。」

    艾魯森睥睨跟前這兩名反應不如己意的煉金術師,點了點頭。

    歐特裡斯這個馬屁雖然拍得很不高明,但是他並沒有撤銷庫斯勒兩人前往卡山的權限,所以到時候只要隨意敷衍他一下就好,當庫斯勒正這麼想時,艾魯森又道:

    「話說回來,我的職務是確實掌控部隊中由上至下,何人在何時抵達哪個城市。」

    突如其來地在說些什麼?庫斯勒和威藍多一同望向他。

    「從派遣斥候及偵查,向中途行經地區的人民發佈告示,再經由人數統一過的先遣部隊去確認安全,命令後勤運輸隊專屬的商人們去進行確保住宿、糧食、水和燃料供應的交涉。接著是主力部隊再來才是後繼部隊。在抵達卡山之前這些工作都將一直重複執行。」

    能夠一鼓作氣毫不遲滯地說完這些話,是因為他平常就是負責指揮這一切的人吧。

    不過,他究竟想表達什麼?

    見到庫斯勒一臉訝異地注視自己,艾魯森冷冷地繼續說:

    「這其中也包含眾人進入城市的順序。」

    「!」

    儘管庫斯勒和威藍多不至於表現出倒抽一口氣的反應,但他們的眼神還是飄忽了瞬間。既然能夠做到操辦部隊行軍所有沿途事宜的負責人,艾魯森應該不可能看漏他們的反應。

    「你們是想先接觸到會被隱藏起來的知識和技術對吧?只要是為了正確的信仰,就

    連打哈欠的方式都會插手管一下的聖歌隊異端審問官,將會和負責隊伍及城市警備工作的先遣部隊一同入城。在那之後則是閣下大人以及專司治理的執政官所在的主力部隊。你們會被安排與工匠還有其他商人一起待在後方部隊。另外,由騎士團本部派遣出來,肩負編列知識和技術等目錄這項重責大任的大煉金術師——馬卡斯‧洛伊德博士,他將和異端審問官一起行動。那麼……」

    他擺出負責傳達通告的傳令官架式,挺起胸膛繼續說:

    「我的職責究竟是什麼呢?」

    存在於卡山的知識和技術將會在經過是否觸及異端或禁忌問題的討論後,根據情況面臨被封印的下場。

    雖說如此,這畢竟是人為工作,完全調查完畢會花上一段時間。

    只要能早一刻進入城市,就能趁空檔在知識遭到封存前接觸到它。

    庫斯勒等人如果想獲得嶄新的知識,進城順序將會是最重要的關鍵。

    然後,站在眼前的艾魯森正是掌握誰該何時進城的指揮官。

    「看來我們的利害關係似乎一致了。」

    艾魯森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像在說出既定事實一樣地表示。

    庫斯勒斜眼看了威藍多,威藍多也斜眼看向庫斯勒。

    儘管庫斯勒兩人心中暗暗叫好,但他們還是接著演出「輕易上鉤就會被摸清底細,這下無計可施啦」的戲碼。

    「看來確實是如此呢。」

    庫斯勒這麼回答後,艾魯森初次對他們露出笑容。在場的人當中只有歐特裡斯一人對於這段無視於他,擅自進行下去的對話感到憤恨不平。

    「詳情我會在部隊開始行進後再找時間跟你們談。在那之前你們就做些事前調查打發時間。」

    庫斯勒他們點了點頭,感覺在此逗留也沒其他事,欲轉身離開時,「話說回來。」艾爾森叫住他們:

    「之前那件東西已經無法製造了嗎?」

    馬上就聽懂他指的是大馬士革鋼。

    庫斯勒他們之前擔心大馬士革鋼會弄丟或被盜,也為了讓事情盡快順利進行,於是就直接把大馬士革鋼獻給庫拉托魯大公。其結果則是大公一聲令下,就讓庫斯勒他們成為前往卡山的一員,不過,像艾魯森這些消息靈通的傢伙大概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庫斯勒他們是拜進貢大馬士革鋼之賜。

    庫斯勒他們也能預測得到這些人一聽到消息,就會理所當然萌生自己是否也能弄到一份的想法,所以庫斯勒他們早就和伊莉涅套好招,事先決定出該如何回答。

    「製造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我們詢問過閣下大人,就連閣下大人都表示沒有門路可以獲取製造原料。」

    用大馬士革鋼那般貴重金屬所製造出來的寶劍,能夠帶給擁有者絕對的權威。

    然而,那也僅限於數量稀少才行。既然這樣,如果他們再度嘗試製造出其他的大馬士革鋼,就等於是做出貶低庫拉托魯大公手中的大馬士革鋼身價的行為。

    因此,只要搪塞說閣下曾表示「沒有門路可以獲取製造原料」,比起字面上的意思,其真正的涵義就會是「無論何人都不允許做出貶低吾之所有物價值的行為」。

    就算是傳令官也不會愚蠢到犯下這種錯誤,讓自己被世人稱呼為閣下的大貴族盯上吧。

    「是這樣啊。」

    艾魯森一臉淡然地回答,將這個話題拋開,彷彿剛剛只是他隨口問問而已。或許是因為他也考慮到危險,擔心庫斯勒他們可能會去告密說他看上了大馬士革鋼。

    庫斯勒對於這位傳令官雖然還無法論及是否抱有好感,但他至少認識到對方是個不錯的交易對象。事實上,艾魯森要他們調查流浪之民的這件事,就不是個命令,而是提出來和他們做交易用的材料。

    「那麼,因為還有諸多準備要做,我們就先行告退了。」

    「嗯。」

    庫斯勒他們告辭離開房間後,萬般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又被吩咐了奇怪的工作。」

    「不自覺地想胡亂猜測那會不會是個陷阱啊?」

    「抓住我們的小辮子,然後逼我們做出大馬士革鋼嗎?」

    「嗯……看來應該不會吧。要是我們去告密,他反抗主人的事就會輕易曝光了。」

    當然,煉金術師畢竟是煉金術師,實際上他們和大公之間的對話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大公的確曾經確認過大馬士革鋼是否能夠量產,但庫斯勒等人的回答卻是知道如何取得原料的工匠已經不在人世,這將成為永遠的謎。而大公也沒有下達指示要他們重新尋找取得原料的方法。恐怕大公本身也意識到,為了永久保有自己手上的大馬士革鋼的價值,讓獲取原料的方法從此失傳將更為有利。

    不過,傳令官艾魯森也不可能直接向大公閣下詢問他們之間的對話內容,因此這個捏造的事實無從敗露。

    當他們走進冷冷清清的走廊上時,庫斯勒將視線移到一直沉默不語的翡涅希絲身上。

    「倒是你,對剛鋼聽到的事,心裡有沒有譜?」

    聽到庫斯勒對自己搭話,翡涅希絲的表情滿是厭惡,這大概是因為她認定兩個人還在吵架中,不希望庫斯勒那麼無所忌憚地和她說話吧。

    她的表現十分明顯,惹得庫斯勒反而更壞心眼地想和她說話。

    「你們不都是流浪的人?」

    庫斯勒認為艾魯森應該清楚翡涅希絲的身世,他大概也聯想到這點吧。正因如此才會將庫斯勒他們找來談起這件事。

    威藍多雖然也一語不發,但感覺得出來他也關心著兩人的對話。

    可是,翡涅希絲有些喪氣地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

    就算把他們都統稱為流浪之民,但世界如此廣闊,無根浮萍的傢伙何其多。

    庫斯勒輕輕聳了聳肩,翡涅希絲見狀賭氣似的說:

    「但……但是,我知道黃金之羊的傳說。」

    「哈!」

    冷不防笑出聲來的竟然是威藍多。

    翡涅希絲這時候似乎也察覺到自己又反射性地表現出毫無意義的逞強。

    兜帽下的臉蛋愈瞧愈是發紅。

    「真是可靠啊。」

    庫斯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後,將手放在翡涅希絲的頭上,卻被她厭惡到毫不保留地揮開。

    威藍多感到有趣地笑了起來,庫斯勒也在翡涅希絲這種孩子氣的地方感受到戲弄她的價值。翡涅希絲不知道是想重新拉好兜帽還是想把臉藏起來,她用兩手按住頭部低聲呻吟。

    「反正,只是調查傳說的話,不需要有什麼特別知識也能夠辦得到,對吧?搭檔!」

    庫斯勒語畢,翡涅希絲果然就露出有些泫然欲泣的臉望向庫斯勒。

    「而且,也不會有燙傷的危險。」

    「唔!」

    翡涅希絲雖然嘴上總是不服輸,但還是去買了治療燙傷的藥草回來,這下她終於停住腳步。庫斯勒和威藍多依舊往前走,只有庫斯勒回頭對她說:

    「如果每次都會為了這種小事動搖,距離你成為一個旁若無人的煉金術師那一天還遠得很呢!」

    翡涅希絲不加思索仰起臉似乎想予以反駁,但是她的氣勢不足,沒能讓她順利開口。害他人因為自己的疏忽而受傷,這對一直以來總是遭人迫害,全族老幼都被屠殺殆盡的翡涅希絲而言,大概是件罪惡感很重的事吧。

    「還是說,你打算就此止步。」

    不過,庫斯勒的語氣依舊是冷冷冰冰。

    威藍多已經快步離去。被自己的過去糾纏而駐足不前的人;出聲搭理某人的人;一切與我無關,逕自往前走的人,這幅構圖說不定就是朝向抹大拉前進的人們所投下的縮影。

    「走吧。」

    庫斯勒說完,自己也舉步前進。即使庫斯勒將翡涅希絲視為他的抹大拉的一部分,他也沒辦法凡事都看顧。就如同再怎麼優秀的護衛也無法阻止主上自殺一樣。

    威藍多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彎處的同時,庫斯勒聽到身後傳來「啪跶啪跶」細碎的腳步聲。

    不一會兒,翡涅希絲就跟了上來,走在庫斯勒的斜後方。

    當下的氛圍讓庫斯勒覺得就算翡涅希絲這時哭了出來也毫不奇怪,不過傳到他耳中的卻是出乎意料的話。

    「讓你燙傷……我很……很抱歉!」

    如此笨拙的說話方式讓庫斯勒差點就要笑出來,但他感覺得到這是她竭盡全力說出的一句話。而且,當他看到那個藥草時,早就明白翡涅希絲一直很過意不去。

    「總之,這次還勉強可算在用個道歉就能解決的範圍內。」

    這一點可是千真萬確。

    翡涅希絲也心知肚明,小聲地回說:「是。」

    「不過,還不僅這件事而已。」

    「咦?」

    庫斯勒在轉角拐彎處一邊這麼說一邊望向翡涅希絲,正好和她漂亮的碧綠色眼睛對上。

    「你還有一件事該道歉才對啊。」

    「咦……」

    翡涅希絲差點又停下腳步,隨後趕緊慌慌張張追了上去。

    可是她似乎完全摸不著頭緒,真的感到一頭霧水。

    另一方面,庫斯勒則是極力避免笑容浮現在臉上。

    「還不明白嗎?」

    「……」

    庫斯勒對著腦袋低垂,覺得自己既不中用又難為情的翡涅希絲這麼說:

    「你該說『那麼輕易就被騙倒,我很抱歉』對吧?」

    「……」

    瞠目結舌的翡涅希絲就這樣一個腳步踉蹌跌倒在地。

    庫斯勒雖然深覺她真是個值得捉弄的對象,不過他對奮力想站起的翡涅希絲說出的話卻很是中肯。

    「要是你遭到其他人矇騙,掉入陷阱的話,也許就連我們都會暴露在危險當中。你該不會忘了被誘騙說出『男人的那個』所學到的教訓了吧?」

    「啊!」

    翡涅希絲愕然地盯著地面,撐在地上的手開始顫抖。

    「聽懂的話就站起來。」

    翡涅希絲似乎在責備自己,她先仍是把頭低垂,一會兒後才站起身子。

    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呢,庫斯勒嘆了口氣。

    「我想讓你明白,我並不是因為討厭你才老是騙你。」

    翡涅希絲先是露出非常惱恨的表情瞧著庫斯勒,然後還是按捺不住似的對他說:

    「這句話聽起來也像在騙人。」

    「那麼,你就應該好好提防。然後,儘可能不要輕易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

    「不過,不小心讓我看見治療燙傷的藥草一事,就另當別論啦。」

    「嗚!」

    翡涅希絲的臉蛋唰地變得通紅,庫斯勒則嘻嘻竊笑。

    「既然這樣,我就心存感謝地收下啦。脖子的燙傷在睡覺時感覺似乎會很痛啊。」

    「唔……」

    翡涅希絲發出一長串悶哼聲,最後像是放棄某件事般嘆了一口氣。

    「……你這個人真的是……很狡猾……」

    「你不就是想成為這種人的搭檔?」

    庫斯勒低頭俯視翡涅希絲,她也皺起眉頭回望他。

    「……我剛被交代過不要輕易表露自己的想法。」

    「就是這樣!」

    庫斯勒綻放笑臉與她相對,翡涅希絲則臉一沉望向別處。

    然而,當他們追著威藍多走出建築物時,翡涅希絲已經沒有跟在庫斯勒的斜後方,而是與他並肩同行。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2 AM

第二幕

    庫斯勒一行人剛回到工坊沒過多久,伊莉涅也背負行李到達了。

    原本還以為她會帶來堆疊如山的行李,沒想到行李卻只需要一個結實的麻布袋,塞進去背在身後就解決了。感覺就這麼直接踏上旅途也不成問題。

    大概是索培特斯幫她收拾的吧。

    「已經不能回頭了喔!」

    庫斯勒故意帶著戲弄的笑容對她這麼說,伊莉涅卻滑溜地避開與他正面相迎,面無表情地答道:

    「這已經是我第三次下這樣的決心了。」

    她用故作有禮的口吻如此回答後,稍微擠開庫斯勒走進工坊。她的舉動不只出自於那好強的個性,也是因為想展現抱負,表示自己絕非僅僅是個受到邀請的客人。她甚至還給人這種感覺:不然這樣,我就把這工坊裡的所有東西都偷個一乾二淨吧。伊莉涅不是那種喜歡蝶兒呀花兒呀的女孩。十分清楚當自己身處於聚集了兩人以上的空間時,確保自己的位置是首要任務。「被人輕視的話就完了」,這句話並非僅適用於煉金術師,也可說是人際關係中的基本道理——第一印象最重要。

    無關乎刻意浮誇或故作堅強,這是不管到哪裡都實用的想法。

    庫斯勒對此並覺得不討厭。

    只不過,有一點讓他留意。

    「離開出生成長的故鄉是第一次,來到這間工坊是一次,這兩次我明白,但是還有一次是指?」

    庫斯勒一問完,拿布捲著鐵錘握柄的威藍多便回答他:

    「是指結婚對吧?」

    伊莉涅看向威藍多,又望瞭望庫斯勒。

    「煉金術師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呢。」

    「這我不否認。」

    庫斯勒聳了聳肩,把門關上。

    「這間工坊裡應該還有一個和你們天差地遠,嬌小可愛的人在吧,她在哪裡?」

    「希望你們儘量別吵架啊。」

    「說什麼蠢話。才不是啦。那女孩……那個人也在我背後幫忙踹了一腳,所以我想和她打個招呼。」

    聽她一提才想到,當庫斯勒脅迫伊莉涅的時候,翡涅希絲曾經對伊莉涅說了一些話。

    記得好像是……要相信幸運之類的話。

    原來如此,庫斯勒心中暗忖。

    「順便一提,我們也很可愛喔。」

    聽到威藍多的話,伊莉涅浮現怪異的神情看著他。

    「真的是形形色色啊。」

    「那傢伙正在下面打掃。比起這件事,你先放下行李吧。」

    看到她身後背負東西在工坊裡走動,讓庫斯勒不禁擔心她會不會撞到裝有藥品或是粉末的瓶瓶罐罐。

    但是伊莉涅並沒有理會庫斯勒的話,反而用挑釁的眼神注視他。

    「我想先跟你們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那個人是以什麼立場待在這裡?」

    「什麼意思?」

    庫斯勒之所以用反問的方式回答她,並不是為了爭取思考時間,或者想要故佈疑陣。他只是單純無法理解這個問題的意圖。

    「她是這個工坊的人。」

    「……但她的穿著打扮卻是修女啊?」

    「啊……因為她原本就是從修道院出來的啊。她自稱出生於遙遠彼端的沙漠之地,然後隨波逐流一路漂泊到這裡來。」

    「……」

    即使聽完庫斯勒的解釋,伊莉涅的表情也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該不會她在某處見過翡涅希絲的耳朵嗎?正當庫斯勒的腦海裡剛閃過這個念頭時,威藍多開口:

    「你該不會是想問小烏魯是不是我們用錢買來的女孩吧?」

    「啊?」

    首先對威藍多這番話提出疑問的人是庫斯勒。

    「那樣的女孩子待在只有兩個男人的工坊,確實是顯得格格不入啊。所以會把事情想成那樣不也是人之常情嗎?」

    「那樣是指……」

    庫斯勒在嘴裡喃喃自語,然後終於想通。

    「啊!當作我們的玩物嗎?」

    「喂!」

    伊莉涅向庫斯勒投以責備的目光,但庫斯勒無奈地嘆了一聲。

    「不過,以用來取笑戲弄這層涵義來說,她可以算是像玩具一樣吧。」

    威藍多輕輕笑了笑,抓緊剛用布包裹好握柄的鐵錘,然後在空中揮了幾下,露出滿意的神情。

    接著,他唰地將鐵錘像短劍一樣插在腰間,如此說道:

    「庫斯勒,你如果覺得太難為情沒辦法自己說明的話,要不要由我代勞一下啊?」

    「喂!」

    「太難為情?」

    看到庫斯勒慌亂的模樣,伊莉涅的眉頭皺得愈緊,側目睨視他。這時候庫斯勒發覺自己處於十分詭異的立場,也才醒悟到他被威藍多陷害了。威藍多或許是看出身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在技術上的價值,因此,他把庫斯勒當作誘餌,好讓伊莉涅能夠更輕易地敞開心胸。這次他改採取的手法比他們初次見到翡涅希絲時還來得溫和多了。

    但是,對於庫斯勒而言,如果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隱藏真相,導致伊莉涅胡亂猜測的話搞不好反而會變成一樁麻煩事。事實上,翡涅希絲有個無法輕易對他人訴說的特徵。只要他們今後都會和伊莉涅一起行動,這件事總有一天必須跟她坦白,但庫斯勒還沒有辦法判斷現在是否為合適的時機。既然如此,在那個時機到來之前,一些伊莉涅可能會產生的先入為主的奇怪觀念或是誤解,庫斯勒都想先儘可能排除掉。於是他稍微吸了口氣,再邊吐氣邊說道:

    「為了達成我的目的,絕不能缺少她。」

    「!」

    伊莉涅向後倒退一步。

    「你……你竟然是那種煉金術師啊……」

    庫斯勒這時候也意識到自己的用字遣詞很不恰當。

    「不是。哎喲,真是有夠麻煩……」

    庫斯勒撓了撓頭,說時遲那時快,威藍多已接口道:

    「庫斯勒在小時候的故鄉里有個青梅竹馬,自從那青梅竹馬被盜賊殺掉之後,他就一直很渴望擁有能夠守護某人周全的力量,因此他才會去追求奧裡哈魯根之劍。然後也就順便想要一個值得用那把劍守護的公主啦。這樣你懂了嗎?」

    面對滔滔不絕的威藍多,伊莉涅和庫斯勒只能兩眼發直地呆望著他。

    接著,伊莉涅的眼神就像是座齒輪銜接狀況不佳的水車,一頓一頓地移到庫斯勒身上。

    庫斯勒也因為自己難以啟齒的抹大拉,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被旁人一口氣全說了出來,剎時呆若木雞。威藍多這傢伙,總有一天要讓他嘗到苦頭!儘管他心中實在覺得可恨,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全盤否認威藍多方才說的話。庫斯勒只能至少保持冷靜地這麼說道:

    「……就……就是這麼一回事。反正,我自己也清楚這是個荒唐可笑的夢想。」

    「!」

    伊莉涅吸了一口氣,也許是心理作用吧,她那頭被綰成一束看起來很要強好勝的紅發似乎變得蓬鬆起來。

    「真……真的是……」

    她略顯困惑地說:

    「形形色色啊。」

    「這點我並不否認。」

    「利息(庫斯勒)」這名字將會哭泣啊,庫斯勒苦澀地自忖,不過,這關係到自己的抹大拉,他絕對無法說謊。這下子,他也完全敗給了利用自己的威藍多。當他一狠狠瞪過去,威藍多便回他一個燦爛笑容。

    「這……這麼說來,那女孩……不,那個人並不是奴隸什麼的……」

    「不是。讓她打掃也是因為那傢伙的失誤導致鍍金作業失敗,才讓她去收拾殘局。」

    「鍍金?這裡有水銀?」

    「我不是說過這裡什麼都有嗎?」

    水銀是極其貴重的原物料,需有大量的硃砂才能採集到一丁點。雖然人人都知道有項名為鍍金的技術,但被鍍成金或銀的卑金屬(泛指除了金、銀、白金等貴金屬之外的其他所有金屬)所矇騙的人卻還是源源不斷,這是因為一般人很難得見到鍍金後的實物。

    伊莉涅的雙眼就像是看見小鳥就在跟前的貓一樣,閃閃發亮。

    「我可以去幫忙嗎?」

    伊莉涅說完後,又像是察覺到什麼,補了一句話:

    「真好。可以自由動手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庫斯勒只是聳聳肩回應她。

    伊莉涅重新背好她負在肩膀上的行李,就要走到下層去。

    只是,當她碰到扶手時,又突然回過頭來。

    「忘了什麼嗎?」

    「有句話想先跟你們說一聲。」

    伊莉涅露出一臉不悅的神色。

    「我是真的很想要離開這座城市。」

    語畢,她就頭也不回往下走去。

    留在原地的庫斯勒和威藍多快速交換了視線,以各自的表情接納了伊莉涅的這句話。

    伊莉涅很有本事。只要對照一下打掃完之後,她和翡涅希絲的模樣就一清二楚。翡涅希絲全身沾滿了灰,簡直就像是掉進煙囪裡一樣,但伊莉涅只不過稍微弄髒衣服下襬。

    緊接著,伊莉涅在清乾淨的熔爐前,立刻迅速準備重啟鍍金作業。

    她不需要庫斯勒或威藍多的指導,手腳俐落地進行準備。僅僅在書中閱讀過步驟相關內容的翡涅希絲根本無法跟上伊莉涅的作業速度,從中途就開始茫然自失地只是觀望。

    伊莉涅相當精準地加熱水銀,沒有導致它突然沸騰,之後把金融入其中,再將鍍金的主要目標物——銅浸在裡面。最後只需讓水銀蒸發掉,鍍金作業便完成了。不僅如此,庫斯勒他們原想反正都要離開工坊了,水銀就這麼任其蒸發掉就好,但伊莉涅卻連水銀都確實回收。用的方法是跟煉製鋅時一樣的蒸餾,就連這一點,伊莉涅也在知識上壓倒性地勝過翡涅希絲。

    這項作業最後做出來的成品,除非是常將貴金屬拿在手中的人,否則絕不可能一眼分辨出真假。

    因為翡涅希絲得知了鍍金的用意,所以即使成品已經明擺在眼前,她從頭到尾還是依然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不過一直到用過晚餐後,庫斯勒才終於知道她為的不只是這個緣故。

    為了前往卡山,庫斯勒他們將會離開這間工坊,要是裡面的東西被他們乘機洗劫一空的話,責任將會被歸咎於歐特裡斯等人。因此,歐特裡斯會派遣手下過來盤點目前工坊中有哪些東西,製作出財產清冊。庫斯勒和威藍多商討後,決定揀選出就算帶走也不容易被發現的物品,然後再用便宜貨魚目混珠。這便是為何他們開始進行鍍金作業的原因。

    鍍金結束後,伊莉涅才問起這次鍍金的用途,庫斯勒一副於心無愧地將目的據實以告,伊莉涅竟也沒有對這樣的詭計蹙起眉頭,反倒是露出了會心一笑。因此,他們三人便在鍍金作業結束後一同打起壞主意。

    伊莉涅甚至還提出這樣的建議:把金剛石和寶石全都換成玻璃如何?看來在她繼承亡夫的位置執掌鐵匠工會的時候,對騎士團的積怨頗深,打算藉機好好報復一下。

    討論到實際上該如何執行時,三人嘴上的你來我往很是熱烈,結果晚飯也只是在熔爐前面簡單啃了個面包。不過,伊莉涅的幹勁絕不僅僅是來自於對騎士團的報復心,還有她原本的工匠身份下一直刻意壓抑住的求知慾,也在此時此刻源源不絕湧現出來。

    這番商議大致落幕後,威藍多開始向伊莉涅詢問自己最感興趣的煉鐵方面的事,這時庫斯勒才終於察覺到這間有熔爐的工作室中沒見到翡涅希絲的身影。

    他走上起居室一看,翡涅希絲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前,桌上是一本翻開的大書。

    庫斯勒從樓梯走上來時,她就只是側目瞥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地馬上把視線轉回書上。庫斯勒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從櫥櫃裡拿出酒瓶來,在素燒的杯子中倒了一點。

    「不去下面,你無所謂嗎?」

    聽見庫斯勒的疑問,翡涅希絲抬起了頭。

    「他們差不多要開始進行鐵的煉製喔。」

    「鐵……嗎?」

    翡涅希絲說話時有一絲不悅。

    「沒興趣是吧?」

    庫斯勒直截了當地下此結論,翡涅希絲聞言一時之間似乎想爭辯,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視線又再度回到書上。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因為他明白翡涅希絲並非真的對鐵不感興趣。

    瞧了瞧桌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她是一個人在這裡用晚餐。

    就連她為何要這麼做也都推測出來了。

    「你看起來的確是很怕生啊。」

    翡涅希絲原本落在書本上的視線開始游移。

    當伊莉涅去幫忙她收拾鍍金失敗的殘局時,光是伊莉涅對她打個招呼就讓她囁嚅地說不出話,情緒不穩。

    但是,翡涅希絲之所以像是在鬧彆扭似的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一定還有其他更主要的理由。

    「還有就是……伊莉涅是個本領高超的人的緣故吧。」

    這句話一出口,翡涅希絲的身體明顯變得僵硬。

    果然啊,庫斯勒這下連嘆息都發不出來。

    「她雖然比你還晚來這間工坊,卻比你更加有用的關係啊?」

    因為這裡有伊莉涅在,所以她的打扮是一身修女服,再加上頭紗。

    儘管如此,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的雙耳正在顫抖。

    「你這白痴!又去在意這種事,這樣你之後還會吃到苦頭喔。」

    庫斯勒再往杯子裡添了酒,喝下肚。這句話他說累了,喉嚨覺得渴。

    「只要是抱著虛榮心或渴望地位的傢伙,都容易被人乘虛而入。沒有比虛榮心作祟的傢伙還要更容易操控的人了。比如說,自以為是的修女,深信自己是聖明的神所派來的使者,而其他傢伙只是盲目無知的煉金術師。」

    「……」

    「不僅如此,還會失去很多東西。就像現在一樣,你要是因為莫名的逞強而不去看怎麼煉鐵的話,那麼你就會錯過學到許多經驗的機會。因為就連對鐵知之甚詳的威藍多,都能趁現在學到一點東西啊。」

    翡涅希絲的視線緩緩低垂,最後又還是回到書本上。

    只是,那雙眼裡很明顯地什麼都沒讀進去。

    「你既然是工坊裡的成員之一,自然是能力高會來得比低還要好,能力低的傢伙單純只會礙事。沒有誰比失去幹勁的同伴還來得令人困擾。」

    「唔!」

    庫斯勒刻意用了「同伴」這個不常說出口的單字,果然效果顯著。

    想讓翡涅希絲有所動作的話,這個稱呼似乎不錯,他冷靜地分析著。

    「想通了就趕快站起來,還是不明白的話,就繼續盯著那本書吧。」

    軋答聲響起,翡涅希絲已經站了起來。庫斯勒平常都是以俯視的角度看著她,不過翡涅希絲站立時的視線比現下仍然坐著的他還要高出一點。

    庫斯勒輕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仰望她。

    「不過,我可不知道伊莉涅會不會是個比威藍多溫柔的工匠喔!」

    「嗚!」

    翡涅希絲明顯地表現出怯意,但她對自己該怎麼做還是一清二楚。

    闔上書後,她走向臥室,大概是要去換裝吧。

    看著她的背影,庫斯勒在鼻間輕哼了一聲,然後隨手翻了翻翡涅希絲剛才在看的書。

    「……是在看這種內容啊。」

    那是一本記載了古老神話的書,她或許是在調查黃金之羊的傳說吧。

    關於鍍金,她幫不上忙的程度根本就是讓人無從辯護,因此才想在其他地方幫助庫斯勒他們吧。

    「……努力的方向卻又是錯的啊。」

    庫斯勒雖然這麼嘀咕,但心裡思忖到這樣總比沒幹勁的傢伙來得強。

    儘管幹得有些窩囊,但伊莉涅好歹也是當過鐵匠工會首領的人,更重要的是,鐵匠的工坊一直以來都是集體作業,所以她應當明了該怎麼與脾性不合的人打交道。翡涅希絲也是,就算有種種疙瘩,照理說她應該會與同為女性的伊莉涅更樂於往來。

    庫斯勒對此相當樂觀其成,但那似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有力的風箱啊!」

    砸碎礦石、洗礦、分層淘選、堆柴、放炭、起火,然後稼動水車驅使風箱送入空氣。

    伊莉涅手腳俐落地完成這一連串作業,彷彿她早在這間工坊待過數年一般。聽完庫斯勒的話來到下層的翡涅希絲一開始還想幫伊莉涅的忙,但根本就沒有她插手的餘地。

    在翡涅希絲張皇失措的同時,所有的一切都已準備妥當,與水車聯動的風箱發出像是來自地獄深處的咆哮開始把空氣送入爐中。每次送入都可以看到火舌飛竄,鐵所呈現的黃色光輝倍增。

    「在我們工坊裡總是得全員出動,輪流踩動風箱,這裡可好啦!能以水車驅動的話,就算是力氣不足的女孩也不會輸給男人啊!」

    伊莉涅滿臉笑容如此讚道,卻沒有人回應她。伊莉涅的這番話明顯是在徵求翡涅希絲的附和,但翡涅希絲卻只是低著頭默不作聲。

    庫斯勒並非無法理解翡涅希絲只能低頭的心情。

    她柔弱無力到就連只是踩動小型風箱進行煉製時,也會立刻因貧血而倒下,所以當她在學習如何操作與水車聯動的風箱時,心中燃起的學習意欲非常人所能比。

    雖說如此,不習慣機械構造的人很難將一些小細節記在腦海中。在邊眼淚盈眶邊重複操作好幾次之後,翡涅希絲才總算記住,那時她的表情是無比的喜悅。

    然而,伊莉涅卻在沒有任何人指點,只是觀看了水車和風箱的外形之下,就能動作敏捷地組裝操作,一次就成功地讓風箱動起來。

    這看在翡涅希絲的眼裡,心裡可一點都不好受。

    「啊……」

    只是,伊莉涅自然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她迷惘了數秒,不知道該如何消化翡涅希絲的反應。還有一點,那就是在之前的大馬士革鋼的騷動中,在背後推了伊莉涅一把的並非別人,就是翡涅希絲。

    也正因為她們第一次見面時沒有機會好好交談,所以才讓伊莉涅更想要在短時間內營造出融洽的氣氛,或許是認為如此一來,她就能跟翡涅希絲順利地說上話吧。伊莉涅想了一會兒後,神情顯得有些煩躁,最後不改其好勝要強的作風,似乎做出決定,打算硬是把話題繼續下去:

    「還有,工坊的機能性也很高。哪像我們的工坊,非常髒亂,連帶地善後工作也很累人。」

    看來身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曾受過相當嚴格的訓練,一般作業流程中還確實包含了善後工作。

    這就是為何煉製的準備工作做完的同時,她也已經將這段過程中該收拾善後的部分全都完成了。她做事的熟練程度讓威藍多都不禁瞠目結舌,更何況是最近才終於把善後工作的步驟記下來的翡涅希絲,對她而言,伊莉涅的動作應該簡直就像是在施展魔法吧。

    在這種狀況下,即使伊莉涅對她提起之前的善後工作很累人,也只會讓翡涅希絲的頭愈垂愈低而已。

    伊莉涅的臉上還是掛著一副困窘的微笑,她搔了搔頭,逃也似的埋首於工作。先將爐裡漂浮起的礦渣舀了出來,再把還帶有葉子剛砍下不久的木頭添進爐裡。

    「各種材料都有真是好啊!在我們的工坊裡如果做出作業程序以外的事,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

    她邊如此表示,邊將據說很久以前就想嘗試的雞蛋蛋殼以及狗骨頭擺好。

    無論添加哪一項都是為了增加鐵的韌性,不過,在伊莉涅的工坊裡似乎只能使用木炭及剛砍下的新鮮木頭。他們會採用這兩種方式應該是因為確實能提高成效,但是出於好奇心而動了想嘗試其他方法的念頭也是人之常情。

    「的確,可以如此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看來幸運的存在超乎我的想像呢!」

    然而,從好不容易開始學習煉製基礎的翡涅希絲的角度來看,伊莉涅在進行的內容比她快了兩步甚至三步。

    即使伊莉涅提起翡涅希絲在背後推了她一把時所說過的話,翡涅希絲的反應也毫無改變。

    「……」

    「再加點炭是不是會比較好啊?」

    威藍多突然出奇不意地插口說道。不知道他是因為再也看不下去伊莉涅的窘況,或者是因為他原本就比別人對煉製有異常的堅持。

    只是,伊莉涅的確慌忙地依他所言,小心翼翼添加了炭火。

    整個煉製過程雖然伊莉涅依然會時不時地偷瞄翡涅希絲,但從那之後就沒再對她說話了。

    然後,翡涅希絲本人在沒人向她搭話之後,才終於從工坊的角落將視線投往伊莉涅身上。臉上表情已經不僅止於僵硬,甚至讓人感到有些悲愴。在深夜時分看完如何採集出少量的粗鐵後,翡涅希絲便步履蹣跚地走上階梯,但她那身影很明顯是被徹底擊垮的模樣。

    剛進入工坊學習的小女孩,以及久經淬煉,技術好到連男人都稱許並且坐到鐵匠工會首領位子的人物,她們之間的實力差距連想都不用多想。但是,如果翡涅希絲有精明聰慧到能對這種差異處之泰然,她的人生應該就會稍稍正常一點。

    威藍多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餘熱尚未消退的鐵塊,彷彿用灼熱的目光舔遍整塊鐵。對他的模樣不加以理會,滿頭大汗的伊莉涅解下原本用來綁住頭髮的三角巾,終於開口向庫斯勒問個明白。

    「我向她搭話的方式很糟糕嗎?」

    庫斯勒收回追著翡涅希絲身影的目光,轉向神情有點尷尬的伊莉涅。

    她露出猶如字面上所說的那種要笑不笑的神情,臉部肌肉只扯起一半。

    「你真的是非常優秀啊!」

    「……你只是踹了我一腳,但是那女孩……不,那個人,是她讓我大徹大悟。」

    「……她確實說了幸運之類的話啊。」

    「這世上是存在幸運的。」

    伊莉涅接口並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句話讓我的心裡大受震撼。同時也感受到她應該是個經歷過很多痛苦的人,畢竟是在這種世道下……所以,不只是當面向她道謝,我還想和她多聊聊啊……」

    對如此坦言的伊莉涅,庫斯勒用輕快的口吻回答她:

    「嗯?可以說……你的看法並非完全沒錯吧?」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或許大部分的痛苦,她都選擇逃避吧。因為她是那種個性啊。」

    庫斯勒一邊打呵欠,一邊說明:

    「會想要避開你也是因為你太可怕了。」

    這一句話讓伊莉涅杏眼圓瞪。性格直爽的她大概作夢都沒想到別人竟會如此看待自己。

    「可怕?你是說……我嗎?」

    「突然來到這個工坊的你是名技術上壓倒性地遠勝過自己的工匠,這對她而言大概是覺得你威脅到她的地位了吧。」

    「啊……」

    伊莉涅的表情就像是腳踩到小碎石一般,然後她將視線移向樓梯口。

    她痛苦地扭曲唇角,恍然大悟地垂下肩膀。

    「啊……原來如此……」

    伊莉涅透過結婚這個手段,一夕之間成為統管城裡工匠的首領夫人。這在工匠所劃分的等級中可說是連跳數級的插隊行為。

    城市居民中人人都有明確的自己該待的位置,還有嚴密的等級劃分。伊莉涅並不像是會倚仗權勢的傢伙,正因為如此,過去的她應該並不明白那些等級被擾亂的人抱持著怎樣的心情。

    儘管這樣,伊莉涅因為自己的婚姻所經歷過的事,似乎讓她對這方面得到了深刻的體悟。

    好不容易才察覺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她露出一臉歉意。

    「那……我在鍍金的時候也太過出風頭了啊。」

    庫斯勒聳了聳肩,似乎在說怎樣都無所謂啦。

    「唔……也是因為這方面的舉動才會讓爺爺一直都把我當小孩子看啊……」

    伊莉涅現在一臉痛苦,她大概也自覺到身處於沒有任何限制的工坊中,自己太過沉溺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解放感。

    沒有什麼事會比這種興奮過頭所造成的失敗還更折磨人。

    「咦?但這麼說來,那個人也是這裡的工匠?」

    只有身為工坊裡的一員,才會憂心自己的階級地位受到威脅。

    伊莉涅抬起頭問,只見庫斯勒微微側過頭回答:

    「她說想成為我們煉金術師的拍檔啊。」

    「煉僉術師的?」

    伊莉涅的眉頭緊皺,覆誦這幾個字時流露出毫無保留的厭惡,然後一時嚇得張口無言。

    在她眼前的庫斯勒是名煉金術師,她的所在位置是煉金術師的工坊,再過不久她便得以煉金術師助手的身份一同前往異教徒的城市。

    雖然在道理上她可以明白這一切,但情感上卻不一定能夠接受。

    伊莉涅表現出一臉難以信服的模樣,如此說道:

    「……你不覺得這像是在說天使想要墮落成惡魔的故事嗎?」

    「她的情況遠比別人複雜。」

    庫斯勒雖然感覺到伊莉涅對他投射詫異的眼神,但他還是沒有說出耳朵的事。

    「不過,那傻瓜會覺得被你威脅到她的地位也不乏是件好事。她要是因此更加賣力學習的話,對我也有所幫助。」

    從伊莉涅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很難坦然接受庫斯勒所說的話,但她倒是沒有加以反駁。

    「……還真的是……形形色色都有啊。我還以為煉金術師應該要更像個煉金術師。」

    「還真像是研究邏輯學的修士會用的說話方式呢!」

    「……我嘴笨嘛。」

    「應該要像個與人斷絕往來的魔法師,不受一切束縛,只是不停重複進行詭異的實驗?」

    「啊,對,就是那樣。煉金術師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聽起來太不可思議了,像那個人,也比我還要更鍾情於鐵的樣子。」

    伊莉涅回頭看著威藍多說道。

    「我們這些人的共通點就只有一個,就是追逐各自的抹大拉。其他地方應該就像普通人……錯了!」

    「?」

    「其他地方就跟個性差勁的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

    伊莉涅側目瞥了庫斯勒一眼,微微偏過頭,彷彿是在勉勉強強地點頭同意。

    「我也需要一個抹大拉嗎?」

    「無家可回的傢伙們為了不讓自己緬懷過去,就必須設下一個目標。」

    伊莉涅小聲地笑了一下,應該是回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吧。

    「而且,還會為此連女孩子都踹呢。」

    「真是個會記仇的傢伙。」

    「要是連這點記性都沒有可就當不成工匠喔。」

    庫斯勒聳了聳肩,伊莉涅則冷哼了一聲。接著,伊莉涅走向爐邊打算把余火處理好,卻陡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庫斯勒說:

    「啊,對了。你跟那個修女講一聲啦。我是多虧她的幫助才能向前邁出一步。我想好好地感謝她,希望她能把我當成師妹看待。」

    「不是多虧我的幫助嗎?」

    庫斯勒的這句話讓伊莉涅的唇角別有深意地歪向一邊,然後也不做任何答覆地逕自走向熔爐。

    看來伊莉涅並沒有外表那麼頑固,也不太會意氣用事。

    如果翡涅希絲不要有那些奇怪的揣測,她們兩人之間應該可以處得不錯才是,庫斯勒心中暗想。

    隔天,他們以前一天的煉製結果為依據,討論起炭的原木種類以及柴薪的擺放方式。

    煉製時使用的礦石種類以及所需的溫度,端看想要產生出怎樣的鐵而有許多種不同的組合。即使如此,庫斯勒和威藍多都具備基礎知識,所以他們只要專注在自己不懂之處或是在意的地方就行。席間聽得最辛苦的就是處於獨自摸索狀態的翡涅希絲。

    伊莉涅儘管特意留心翡涅希絲,但當她一確定庫斯勒他們比起工會裡的那些個工匠還深諳她所說的道理時,就不知不覺地省略了許多詳細解釋,翡涅希絲也因此聽得更吃力了。

    翡涅希絲雖然拚命在石盤上用石灰筆刻下筆記,但這就好比不打地基的行為。

    就連堆磚砌瓦也不是一味堆疊上去就能完美成型;知識本身也是,在一項又一項知識之間還得要夾雜經驗,慎重積累上去才行。

    這下子清清楚楚體認到唯獨自己實力不足的翡涅希絲,在午飯時就明顯表現出一副沮喪落魄的模樣。而看到她這副樣子的伊莉涅,也按自己的性子反省起剛才的表現是否又過於出風頭了。

    礦物中雜質愈多就愈會為煉製作業帶來困擾;工坊中人愈多麻煩事就愈會接踵而來。庫斯勒在面包上胡亂抹了點乳酪後,邊啃面包避觀察兩人的情況,但似乎極為棘手,於是他決定袖手旁觀。

    而且,歐特裡斯派來統計工坊財產的手下明天就會到,所以他們必須從下午開始著手進行隱藏財產的工作。眾人將以玻璃和鍍金去偷樑換柱,對此威藍多自然是樂不可支,伊莉涅雖然在意翡涅希絲但也表現得興致勃勃。感到罪惡感的又只剩翡涅希絲一個人,沒能幫得上忙的也只有翡涅希絲。結果她似乎決定自己要留下看書。

    當然,還有個選項是去旁觀他們的作業並且學習,但由於她完全無法跟上伊莉涅的知識以及技術,想必已經對伊莉涅徹底產生恐懼了吧。

    庫斯勒對她的情況感到愕然,但自問已經告訴過翡涅希絲倘若她想在工坊中幫上忙就應該怎麼做。即使如此她依舊裹足不前的話,那麼庫斯勒也沒好心到還會對這種傢伙伸出援手了。

    因此,當威藍多和伊莉涅意氣風發地走向熔爐所在的下層時,庫斯勒也打算跟著走下去。

    這時,他感覺到一道視線,從樓梯口處回過頭來,就恰巧與翡涅希絲的眼神對上。

    翡涅希絲慌張地移開視線,庫斯勒也就繼續往下走。

    但是,庫斯勒臉上卻悶悶不樂地扭曲著,因為他剛才注意到翡涅希絲的表情。

    就像一個害怕被人拋棄的小女孩。

    庫斯勒焦躁了起來,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強行把翡涅希絲拖下來,不過還是就此打住。

    因為他認為翡涅希絲應該自行尋求解決之道。

    不過,就當庫斯勒正要踏到地下二樓的地板時,卻有兩道視線阻止他走最後一步。

    「……幹嘛?」

    威藍多和伊莉涅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庫斯勒。

    「只有……你一個人嗎?」

    庫斯勒冷言冷語地回答伊莉涅的問題:

    「你從哪裡看到兩個人啊?」

    「不是那個意思。」

    「把小烏魯也帶下來不就好了。」

    威藍多的話直指問題核心。

    庫斯勒的嘴角泛起苦笑,反駁道:

    「誰有辦法每件事都操心啊?」

    「你真不會撒謊啊。」

    聞言,庫斯勒一時失控用不耐煩的眼神看向威藍多,隨即察覺自己已然上當。

    「你帶她去一趟市集吧。」

    「啊?」

    「如果是買東西,小烏魯應該也能幫得上忙吧。」

    「……」

    是憑什麼道理讓威藍多說出這種話呢?庫斯勒訝異地心想。

    難不成他是想把自己趕出工坊,這麼一來就能和伊莉涅兩人共處一室?庫斯勒在心裡胡亂推測起來。

    威藍多則接續庫斯勒的話說了下去:

    「順便就拜託你們準備旅行的用品囉。」

    干煉金術師這一行的很難相信他人,因此他們通常是自己的事自己來。

    但是,這次前往卡山的旅費,庫斯勒和威藍多不得不從同一個錢包中掏出來。

    庫斯勒先前還特別想到他與威藍多對酒的喜好不同,多少憂心起兩人會不會為了前往卡山要帶什麼樣的酒而起爭執。

    如今,威藍多卻在這方面讓步,就為了把庫斯勒打發出門。

    伊莉涅應該只是純粹擔憂翡涅希絲的狀況,但威藍多該不會是活色生香在眼前,就把美酒拋在腦後了吧?

    若非如此,就是為了這個!

    「你可別趁我不在的時候,隱藏起一些我不知道的財產喔。」

    要和女人打交道,就得花上更多錢。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咧。」

    誰知道啊!庫斯勒暗想,但要是在這裡阻擾了威藍多想做的事,之後遭到報復也是個麻煩。

    再加上,庫斯勒回想起翡涅希絲那對像被拋棄的小狗般的眼神。

    庫斯勒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沒有走下樓梯的最後一階,就轉身回到樓上去了。

    去買東西了!庫斯勒粗聲粗氣地喊了一聲,翡涅希絲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在催促她。

    動作快一點!直到庫斯勒再補上這句話,她才總算從書本中抬起頭來。

    「要……要去哪裡?」

    翡涅希絲一邊詢問,一邊磨磨蹭蹭地在修女服外面加了一件連著兜帽的外套,正好可以完完全全把腦袋罩住。

    「去市集。」

    「嗯……但是……那個掉包作業怎麼辦?」

    「神的教誨讓我覺醒了。」

    聽到庫斯勒這麼說,翡涅希絲終於恢復了一點精神,氣惱地抬眼瞪視他。

    「威藍多那傢伙好像在圖謀些什麼。」

    「咦?」

    「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

    庫斯勒側目斜著翡涅希絲,聳了聳肩,翡涅希絲則是站在一旁發怔。

    她似乎陷入莫名的思緒之中,隔不久卻突然腳步輕盈地走到庫斯勒身旁,並肩而行。她的側臉線條看起來也和緩了不少,大概是產生某種令人鬱悶的誤解,而開始對庫斯勒抱著奇妙的親近感吧。

    同為天涯淪落人?

    庫斯勒更加無精打采,帶著翡涅希絲朝城中的市集走去。

    走在才剛過晌午的城鎮中,感覺人煙稀少,悄然靜謐。

    「還真是安靜呢。」

    該馬上說的話都不說,這種無關緊要的事翡涅希絲卻能立即脫口而出。

    身為一名煉金術師,庫斯勒對於她這一點也頗為在意,不過還是嫌麻煩沒有開口挑明。

    「現在這個時間對大多數城裡工作的人而言是午休時間,都還在睡覺的關係吧。」

    「睡午覺嗎?」

    她的語氣間帶有一點責難,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嚴謹戒律下的修道生活,還是說,因為她自己無法午睡的關係?

    「因為他們從天色未明就開始工作囉。啊,對了。以前還曾被工匠吩咐過,要我幫他做出一個睡午覺時能吵醒他的時鐘。」

    「做時鐘?」

    「現在有水鐘、日晷、機械式時鐘等等各種花樣的時鐘,不過他算是個誤以為煉金術師是萬能的典型例子吧。」

    「……那麼,你怎麼做呢?」

    「我就按照煉金術師的風格,用水和粉幫他做了一個。」

    「那……不算是水……鐘嗎?」

    翡涅希絲的碧綠雙眸滴溜溜地轉動著看向庫斯勒,然後便移開視線似乎想要自己思索出答案。但是,那其中構造又怎麼可能是翡涅希絲能推想出來。於是庫斯勒便乾脆地說出答案。

    「面包店都會有發粉。把它和小麥粉一起加水揉合後,我就交代對方在麵糰土放個桶子。等麵糰一膨脹,那桶子不就倒下來掉在地板上。」

    「啊!」

    「至於調整膨脹時間,對於面包師傅來說可是易如反掌。」

    翡涅希絲目瞪口呆,感到很是欽佩。

    當時的面包師傅也喃喃嘆道:原來還有這一招啊!

    「雖然這不能稱得上是煉金術,不過你也要學著像這樣動些腦筋啊。」

    被庫斯勒如此吩咐後,翡涅希絲雖一臉不甘,但似乎畢竟多少受到一些刺激,因此她還是點了點頭。

    不久,兩人便到達市集。戈爾貝蒂的市集是屬於常設且規模相當大的那種,就連看過規模頗為宏大的王城的庫斯勒都覺得這裡是個相當繁榮熱鬧的場所。鄰近城市的領主貴族或教會修道院等等才能擁有在某個特定日開設市集的權利,這裡八成是藉由從他們手中收購市集的開設權,才使得戈爾貝蒂能夠每天開市吧。

    然而,啄食落地麥子而吃得圓滾滾的雞隻,命運往往都已經被決定好了。

    那手持裁判刀的青銅像原本應該是用來像征這座城市的自治權,如今卻是騎士團的旗幟在它面前隨風翻騰。

    「那麼我們是來買什麼的呢?是用來做東西的材料嗎?」

    「像是蛇或嶸螈之類。」

    庫斯勒的嘴裡說出了城市居民所揣想的刻板材料,似乎只要是煉金術師就必然會用上這些。翡涅希絲起初也認定庫斯勒他們手邊一定有這類東西。

    當然,現在翡涅希絲則是瞪著庫斯勒,一副要他認真回答的模樣,不知為何她看起來心情似乎還挺愉悅,庫斯勒心想那應該是他的錯覺吧。

    「是要去準備旅行用品。」

    「旅行用品……」

    「嗯?」

    翡涅希絲的神情透著一些鄭重,庫斯勒反問一聲後,她突然滿臉鬥志激昂地說道:

    「我會加油的!」

    要加油什麼?庫斯勒雖然狐疑,不過倒刻意保留了心底的疑問。

    豬肉腸、鹽漬鮮魚、白麥麵包,還有蒸餾過的葡萄酒一桶。再加上少許較耐放的根莖類蔬菜。

    「應該就這些吧?」

    庫斯勒東點西指地向店家吩咐完貨品,並交代他直接送往工坊後,他屈指數著,如此喃喃自語。

    前往卡山大致需要兩到三週的時間。中途也還有零零星星幾個城市或小村莊,庫斯勒估計過這些之後才下單要求需要的量。店老闆整個合計後向庫斯勒索取費用,他卻連覆算都沒覆算就塞了一個金幣過去。店老闆起初有些惶恐,之後臉上就浮現卑微低賤的詭異笑容。他大概是把庫斯勒歸類為出手闊綽的大金主了,但有威藍多他們目前在工坊裡掠奪財寶,這一點金幣對庫斯勒來說只不過是個零頭而已。

    「再來,就剩下毛毯之類的吧。」

    正當庫斯勒打算走出店門口時,翡涅希絲卻開口了:

    「請問……」

    「嗯?」

    「就只有這些嗎?」

    仔細一看,翡涅希絲的臉上滿是困惑。

    庫斯勒看了一眼翡涅希絲,又看了一眼似乎已經俐落地在對夥計下指示的店老闆後,聳了聳肩。

    「你是想吃多少東西啊?」

    「咦?」

    「這些量已經夠了吧。何況,途中還會路經一些城鎮和村落。食物和石頭可不一樣,如果囤積太多會腐爛壞掉。中途再去買不就行了。」

    庫斯勒說完,翡涅希絲卻還是愣愣地抬頭仰望庫斯勒。

    接著,非常困惑地視線來迴游動後,又再次偷偷地觀了庫斯勒一眼。

    「不是這樣……」

    「不然是什麼?葡萄乾嗎?」

    庫斯勒嘲諷地問道,翡涅希絲馬上露出賭氣的神情,之後又快速地從臉上隱去。隨即出現的是不安的神色。

    「那個……是要歷時兩到三週的旅途對吧?」

    「是啊。有肉、魚、面包。這是一天用三餐計算的量,就連貴族都會感到欣羨。」

    聽完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還是不改困惑。

    究竟是為了什麼?

    庫斯勒歪眼斜眉地俯視翡涅希絲,她縮了縮脖子,戰戰兢兢地問:

    「那洋蔥呢?大蒜呢?」

    「啊?」

    「還有……要是有鹽巴和油的話,就能夠撐過相當長的時日,才是……」

    才是……翡涅希絲毫無自信地說。

    只是,庫斯勒並不明白翡涅希絲所說的話。洋蔥?大蒜?

    「最好要有些藥草,如果還能有地圖那就更好不過了。錢也是,你從剛剛就只用金幣對吧?要是能有那地區的貨幣,一定……會很方便……才是……」

    翡涅希絲的音量愈說愈小聲,結果到後頭已消失不可聞。

    但是,她的雙眼還是堅定地看著庫斯勒。

    翡涅希絲的語尾音量消失時,往往就是她那微小的勇氣被擊潰的時候。

    不過,這時候的翡涅希絲和平時不同。

    她接著又補了一句話:

    「你該不會從來沒有做過旅行的準備吧?」

    你什麼都不懂吧?她的眼神彷彿如此訴說著,這讓庫斯勒氣悶地回答:

    「好歹我也有旅行過。」

    特別是像庫斯勒這種被歸類為手腳不乾淨的煉金術師,老是被人天南地北移送來移送去,以作為懲戒。

    不過,此刻庫斯勒才猛然發覺。

    旅行的準備。

    的確沒有任何一次是由他親自動手。一切都有騎士團的人代勞,自己只要坐進馬車翻閱車裡的文件書籍,張嘴吃掉別人遞來的食物就行了。

    另一方面,翡涅希絲卻是被逼得居無定所,每一次旅程都是逃亡。

    好歹我也有旅行過,庫斯勒突然愈想愈覺得自己下意識說出的回答真是太愚蠢了。這不就和當初反射性地回答「曾經聽過黃金之羊傳說」的翡涅希絲同一副德性。

    而且,因為實際上庫斯勒壓根兒沒有自己做過旅行的準備,所以不管怎麼想,適才的發言都不過是死要面子的蠢話。

    「……」

    庫斯勒不敢正視翡涅希絲,也無視店老闆詢問庫斯勒他們發生了什麼事的眼神,他先大口地做一次深呼吸。

    不要意氣用事!

    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淪落到用這句話教訓自己的下場。

    「所以呢?」

    「咦?」

    「洋蔥和大蒜是嗎?」

    庫斯勒反問時,翡涅希絲顯得有些吃驚。

    庫斯勒也馬上反應過來她吃驚的原因,不禁更加怒火中燒。

    「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繼續意氣用事嗎?」

    「!」

    「我沒做過旅行的準備。老實說我也不太懂旅行是什麼。我以為就跟平時的生活沒兩樣,這想法是錯的嗎?」

    庫斯勒語氣粗魯地說完這些話,不過翡涅希絲起初還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把他的話消化完畢。

    她猛然將腰桿兒打直,挺起嬌小的胸膛,露出喜不自勝帶點得意的神色點了點頭。

    「煙燻肉比鹽漬肉還耐放,肉乾又比煙燻肉更耐放。面包也別選小麥麵包,最好是烤過兩遍的裸麥麵包能保存得更久。」

    「裸麥……黑面包啊?」

    雖然以前常常吃這東西,但如今能買得起小麥麵包,就沒道理還去吃那種東西。

    一看到庫斯勒露出厭惡的表情,翡涅希絲馬上訓斥道:

    「保存期限遠比味道還來得重要。再說既然是預定兩到三週的旅行,我們也應該考慮到它很有可能會延長到一個月或一個半月。」

    「……」

    這怎麼可能!心中才剛剛浮現這個念頭,就想起鑲飾著阿薩美徽章的部隊,如今不正因為預料之外的大雨,河水暴漲,使得行程延誤嗎?他們當初在規劃行程預定時大概也沒有考慮到會碰上這種麻煩吧。

    自己是個被豢養在城市中的煉金術師。庫斯勒往常都是把這句話當作自嘲的玩笑話,如今他開始認真玩味。

    因此,他照著翡涅希絲的回答,訂購了烤過兩次變得硬梆梆又幹巴巴的裸麥麵包。這滋味雖然比威藍多常常當作消夜在啃食的燕麥麵包來得好,但還是讓利用煉金術師的地位過慣奢侈生活的庫斯勒感到無精打采。

    「接下來呢?需要大蒜和洋蔥的話,醋和罌粟粒也要用到嗎?」

    「並不是味道濃或氣味重就好。而是旅途中下起大雨的話,絕大多數的食物都會遭殃腐敗,我們是要想辦法應對這個問題。大蒜和洋蔥是能夠努力捱到最後的食物。」

    「……油和鹽呢?」

    「只要有鹽和水就能讓人撐個一個星期。有油的話,就算是破爛的毛皮也能夠防水,下起大雨時能夠發揮很多寶貴的功效。直接飲用當然也十分具備營養價值,還可以用在傷口的治療、點燈或是燒火。」

    美酒加美食。

    庫斯勒和威藍多一起時,滿腦子只想到這種東西,然而從翡涅希絲口中說出的假設卻淨是不吉利的情況。

    「你購買的量也不夠。既然有錢就應該再多買一些。我們可不一定能從中途行經的城市或村落買到食物。」

    「……就算是騎士團的部隊也是?」

    庫斯勒一質疑,翡涅希絲就用錯愕的視線望向他。

    「並不是指他們不肯賣給我們,而是有可能因為盜賊作亂而毀損了莊稼,更有可能會空無一人。或者因為瘟疫而荒廢了整個村落。另外,當兩軍就在不遠處交戰的話,最好要把當地的井水想成已經被丟進髒東西了。因此,水要多帶,不礙事的話我建議你帶一些比水還耐放的淡酒,能帶多少就帶多少。再來,草藥也是能帶的話就應該多帶一點,誰也不知道我們會在何時何地受傷,而且草藥有時遠比貨幣還要貴重,能夠以物易物換到各種東西。還有——」

    翡涅希絲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解釋下去。當她聽到要做旅行的準備時,之所以回答會加油的原因,就在於她對準備的辛苦之處一清二楚。

    而庫斯勒之所以按照她所說的東西一一下單買齊,則是因為她所說的每一項都合情合理。

    翡涅希絲所講述的內容全都是為了生存下去該做的準備,這些也全是她的經驗談。庫斯勒沒有本事打斷她的話。

    看來翡涅希絲能夠一直活到被騎士團收容的原因,絕不僅僅是運氣好而已。

    「另外就是禦寒用的道具。」

    「啊?喔!」

    庫斯勒第一次見到翡涅希絲說話如此不拖泥帶水,表情又如此精悍有神,他不禁看傻了眼。

    當他回過神時,發覺翡涅希絲正用惱怒的眼神看著他。

    「你有認真在聽我說的話嗎?」

    沒想到會被她用這句話教訓自己。

    「我們會往比這裡更北端的地方去是吧?如果錢夠的話,這些也是能帶就都帶去。」

    「是,是。」

    重新選購完食物後,他們接著走到擺了毛織品和皮革製品的區域。

    「如果皮毛變得礙事,到時候燒掉或賣掉就行了。熱的話也只要把它脫下來,唯獨冷的時候,我們除了穿上這些以外,別無他法。」

    「老頭子,你就隨意幫我們挑個幾件吧。」

    庫斯勒這麼吩咐後,眼前就堆了一座如山的毛織品。

    「還剩什麼呢?」

    「如果有地圖就更讓人安心了。」

    「這點就不用了吧……我們可是跟著部隊行動喔?」

    「那些說與商隊一起行動就不需要擔心迷路的人,到頭來可能會由於暴風雨或砂石流而分散各地。走散之後,就從未再與主要隊伍聚頭過。那都是因為只有先頭隊伍的人手裡才有地圖的關係。」

    「那時因為走山路吧。我們到時候走到八成是平原——」

    「還有,乘坐馬車前往的話,也很有可能因為馬不聽話亂跑而跟著走失。馬匹突然暴走帶人狂奔到一些荒涼到不行的地方,這種意外時有耳聞。你沒有騎過馬嗎?」

    「……」

    庫斯勒沉痛地體會到自己的知識原來都只侷限在工坊內。

    「另外,最好是準備兩種以上的貨幣。在發生戰事的地區,一夕之間可能某個貨幣就變得無法使用了。」

    「這點我算是可以想像得到。比如說刻有敵方領主頭像的貨幣對吧?」

    「如果是金子或銀粒,就不會有這方面的虞慮,不過在兌換時常常會被人乘機敲詐……」

    庫斯勒也清楚這一點。

    「還有純度上的問題啊。」

    「是的。而且,我也曾因為使用了假的金子或銀子而被逮捕過好幾次。」

    翡涅希絲語氣僵硬地說道。

    如此推想,她當初會對鍍金的事那麼生氣,似乎不單純是為了倫理道德上的原因。

    「不過,假貨大部分都能輕易看穿啊。」

    「咦?是這樣嗎?」

    翡涅希絲驚訝地抬頭看向庫斯勒。在自忖總算能夠保住一點面子的同時,庫斯勒也對這麼想的自己生厭。

    「用力刮一下表面就知道。如果是鍍金,就會剝落;如果是被稱為『愚者的黃金』的黃鐵礦,就會迸出火花。黃銅雖然也會被謊稱為黃金用來欺詐人,但是我只要聞一聞味道就知道真偽,黃銅有一種獨特的味道。要是那種黃金裡混雜了卑金屬的合金,就只須把它放到天平上,與作為基準的黃金或白銀比對一下重量後,再放入水中,比較一下溢出的水量就可以看出端倪。因為金屬就算大小一樣,各自的重量卻大不相同。」

    「……這麼一來,你們那些偷天換日的行為不就很容易被識破嗎?」

    對於翡涅希絲指出的這點,庫斯勒只是聳了聳肩。

    「當然就要堅持對方是在含血噴人囉。即使對方要我們拿出真的來,就再拿另一個鍍金後的東西交給他。就算第一次會仔細查看,也很難有人會謹慎到連第二次都細看。」

    「……」

    翡涅希絲半張著嘴,過度驚訝之餘兩眼發直地看著庫斯勒。

    「我和你的處事方式似乎南轅北轍啊。」

    庫斯勒故作滑稽地解嘲道。

    「然後呢?要兌換嗎?」

    「啊!是的。」

    「雖然我覺得用不上……有備無患是嗎?」

    「正是如此。」

    翡涅希絲依舊生著悶氣,點了點頭。

    庫斯勒面無表情地修視翡涅希絲的反應,嘆了口氣。

    「算了,總之還是走吧。」

    「要去哪裡?」

    庫斯勒看了一眼他想前往的地方,翡涅希絲停下腳步對他說:

    「兌幣處的話,那裡就有了……」

    「嗯,我們要去橋那邊的喔。」

    「?」

    雖然市集裡也有貨幣兌換商,但在大城市裡,橋上成了他們和金飾手工藝品師傅共同的固定攤位。所以,儘管翡涅希絲稍微面帶疑惑,但並沒有特別再多問什麼,就跟著庫斯勒走到橋上。結束午休的工匠或商人已經稀稀落落地有幾名開始動工,橋上也自有其一番熱鬧。

    庫斯勒隨意找了個兌換商換過貨幣後,提出了一個問題。身旁的翡涅希絲滿臉都是問號,兌換商則來回瞧看翡涅希絲和庫斯勒,輕聲笑了笑後指著同樣也在橋上營業的一名工匠。那名工匠鋪了一塊蓆子,上面擺了作業台,他正為眼前的工作全神貫注地揮舞錘子移動鑿子。

    不清楚這名工匠是為了吸引顧客上門,或者是炫耀自己的技術,他擺了好幾件樣品出來,件件都是巧奪天工的逸品。手工藝師傅也雕琢合金或是鍍金材質的商品,所以他們是少數能讓煉金術師相對抱有好感的工匠。

    「這個要做成怎樣?」

    頭髮中開始摻雜了幾根花白的工匠接過庫斯勒遞出的東西,將其高舉透著陽光向庫斯勒確認道。

    被日頭曬得黝黑的男人臉孔上,灑落了綠色的光芒。

    「嗯……就做成能夠掛在脖子上吧。」

    「我知道了。裝飾呢?這樣一塊不錯的寶石,如果用了色調強烈的金,反而可惜了它。」

    「那就用銀吧。還有儘可能快點。」

    庫斯勒一說完就爽快地擱下金幣。工匠並不像商人一樣喜上眉梢,反而露出一副很是無奈的表情。

    簡直就像是個煉金術師。

    「總之,我會儘量在幾天內幫你完成啦。」

    語畢,他就將庫斯勒一直藏在衣服底下的祖母綠隨手塞進工具箱中。

    這動作證明他平常就是以不錯的材料在進行加工。

    「拜託了。」

    庫斯勒說完便站起身子。

    然後,回首看了身旁的翡涅希絲一眼,她不知為何正瞠目結舌地瞧著庫斯勒。

    「怎麼了?」

    「……你……你要送?」

    「嗯?」

    庫斯勒心想,以翡涅希絲來說,她這次的直覺倒是滿准的,但下一秒他就發覺翡涅希絲會錯意了。

    「我和威藍多不同。」

    庫斯勒解釋後,翡涅希絲倒露出一臉「說得也是」的模樣。這反應還真是讓人氣悶,不過威藍多的好色總有一天會成為禍根。

    「可是……你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稍微觀察一下用雙眼就能看到的東西吧。」

    說完,他就用手指輕輕撫摸自己戴著耳朵上的寶石飾品。

    「我想就照你所說的稍微做些準備。」

    翡涅希絲眨巴著眼睛反問:

    「照我所說的?」

    「不知道哪天我也會被趕出工坊,開始展開四處流浪的旅程。我先前當然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不過旅行這件事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嚴苛。所以我才想到把值錢的東西做成容易換錢的形貌。」

    「……」

    翡涅希絲聞言只是發怔,庫斯勒只好無奈地換了一種簡單易懂的說法。

    「我是說,多虧了你讓我學到不少。」

    「!」

    翡涅希絲的耳朵咻地彈了起來,就連兜帽都差點要被彈走。

    庫斯勒不加思索地要搶過去幫忙按住,幸好在那之前翡涅希絲就自己抓緊了兜帽。這動作看起來也像是她正極力在忍耐,以免自己能派得上用場的喜悅把她給壓垮。

    只不過,她突然挺直了捲縮的脊背,大口地深呼吸一次後,如此表示:

    「我……我才不相信你說的話呢!」

    現在的她得意洋洋且處處都是破綻,不過絕對比在工坊時那畏縮膽怯的模樣來得好。

    雖說如此,他難得開口稱讚卻得到這種回應,這狂妄的表現真是太狂妄了。

    庫斯勒不禁又想開口嘲諷她。

    「只可惜,為什麼你旅行的準備做得這麼周到,在工坊裡卻又那麼狼狽呢?」

    「!」

    翡涅希絲臉上的表情一時繃緊,不過幾次打擊後她的承受力似乎變強了。

    「因……因為我以前雖然有旅行過,但卻從來沒有在工坊工作過的關係……」

    她的話千真萬確,庫斯勒也不得不認同。

    「而我正好是完全相反。」

    庫斯勒爽快地承認,這時翡涅希絲才意識到他剛剛的話是故意說來調侃她。於是就噘起嘴,把柔嫩的臉頰鼓得像風蛙一般。

    庫斯勒側目斜視翡涅希絲的模樣,雖然不耐卻還是點醒她:

    「所以,過一段時間後,你也能在工坊裡做出點成績啊。不要那麼在意伊莉涅的存在。」

    「!」

    翡涅希絲依然鼓著臉頰,當場愣住。

    「就算是我也有不懂的事情,但我卻有坦承自己不懂並且學習的勇氣。」

    說完,庫斯勒衝著翡涅希絲微微一笑。

    當然,翡涅希絲並沒有蠢笨到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只是與她外表相符的幼稚會妨礙她的理智。

    「雖然你的確很讓人費神,但有時就像這次的旅行準備一樣能幫得上忙,也有學習能力及幹勁。對我來說,當然是希望你能夠有所進步,哪怕只有一點點。」

    庫斯勒的話還沒完全說完,翡涅希絲便無法再忍耐似的別過臉去。

    她的側臉看起來相當難過。

    當庫斯勒溫柔地說起話時基本上都設有陷阱,就算不是,坦然接受他的話又會讓翡涅希絲莫名地感到慍怒。然而他的話在心中發出共鳴,腦子裡也不由自主地稱是……翡涅希絲現在的內心糾葛大概是這樣吧。

    真是簡單易懂的傢伙,庫斯勒暗想。

    但是,正因為她總是做出讓人一目瞭然的反應,他才想將她留在身邊。

    「我是在幫你提振精神喔!」

    「我……我說過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丟下這句話的翡涅希絲,臉紅到會讓人以為她剛才在燃燒得火紅的熔爐前工作,她大跨步地往前走,領先了庫斯勒兩步。

    不過,當她正要跨出第三步時,冷不防地站住。

    就在庫斯勒反過來要超越她時,她的聲音傳了過來:

    「……不……過……」

    「啊?」

    庫斯勒越過肩頭回望她,翡涅希絲則依然目光低垂地說:

    「為……為了未雨綢繆,請教我鍍金,還有……測量……的方法……」

    翡涅希絲仰起視線,像是要讓自己多點勇氣似的,她近乎瞪視地看著庫斯勒。

    「……因為……因為只要我明白詐欺用的手法,就能夠揭發這種騙人的行為。」

    對於不懂的事能坦白說出不懂;不會做的事能誠心誠意地想要學會。不管哪一項都是與煉金術師沾上邊之前更基本的態度,在看到庫斯勒毫無芥蒂地承認自己不懂的事後,翡涅希絲才終於有了正視眼前障礙的覺悟。

    雖然庫斯勒再次認清到明明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她也必須兜好大一個圈子才能領悟,但不管如何她能重新振作,就算繞路也無所謂了。

    「那麼我們快點回去工坊吧。搞不好伊莉涅已經完成全部的鍍金了。」

    「是!」

    翡涅希絲的聲音裡滿是抱負,宛如她將身赴戰場,庫斯勒訝異地露出笑容。

    翡涅希絲一開始還有些侷促,但很快地就能和伊莉涅正常交談。作業時,她也不再是慌慌張張地想拚命跟上伊莉涅,而是偶爾夾雜一些該問的問題。一方面也多虧了伊莉涅處處留意翡涅希絲,會向她逐一確認有沒有問題。

    結果,當他們進行到鍍金以及把彩色玻璃做得像寶石飾品的作業時,兩人就已經可以共同作業。不僅如此,到了晚餐時間,她們就已經像姊妹一樣,開心地並肩坐在一起吃飯。和庫斯勒預料的相同,伊莉涅善於與人打交道,而翡涅希絲在下定決心學習之後的熱忱態度也是超人一等,於是就和伊莉涅互相契合了。

    工坊內部的問題解決了一項,雖然是很有幫助,但在另一方面,庫斯勒卻又覺得有些沒意思。他瞭解到威藍多之所以會貿然要他帶翡涅希絲到市集,就是因為他早已料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在旅行的準備這方面,翡涅希絲確實略勝一籌。只要她能在某方面幫上忙的話,就會拾回自信;有自信之後就能夠舉步往前。

    料中此事的威藍多正一邊吃著鮮蔬蒸河魚並搭配特意加了生薑好消除腥味的特級葡萄灑,一邊笑嘻嘻地看著坐在對面的伊莉涅和翡涅希絲交談。

    威藍多依然不改只要有女孩子在就什麼都好的本性,不過他能夠如此受女孩子歡迎,或許並非毫無道理,庫斯勒不得不承認這點。

    「不過,煉金術師還真是高尚優渥啊。你們每天都吃這樣嗎?」

    「這樣?」

    聽到伊莉涅語氣中飽含驚訝,庫斯勒反問她,然後瀏覽了一眼桌上菜色,聳了聳肩。

    「這些只是必要的份量吧。」

    「點綴滿罌粟粒的牛肩肉、鮮蔬蒸河魚,還有鹽味十足的洋蔥湯,再加上小麥麵包……老是吃得這麼好的話,會得痛風喔。」

    據說貴族多痛風就是因為飲食過於奢華。但庫斯勒只是將餐刀插進牛肩肉,微微一笑地說:

    「這是在歡迎工坊的新夥伴啊。」

    伊莉涅擺出極其不快的神色,說不定是因為她心裡想到庫斯勒說的話算是屬實,表情才會如此惡劣。

    儘管她已下定決心來到工坊,可是身為工匠的她依然對於煉金術師有種複雜且糾結的想法。

    「其實是因為小烏魯不吃肉的關係啦!」

    「咦?」

    「相反地,庫斯勒則是強硬堅持無肉不知味啊。像我,吃魚也無妨,所以我每次也都覺得根本不用吃得這麼奢侈啊。」

    聽完威藍多的說明,伊莉涅來回看了看翡涅希絲和庫斯勒。

    「姑且不談吃肉這件事,但我覺得奢侈並不好。」

    翡涅希絲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像平常那樣正經八百地說了這句話。

    「有聽到嗎?伊莉涅?」

    庫斯勒奸詐地說道。這時翡涅希絲才終於注意到伊莉涅沒用盤子,而是直接在面包上堆放了好幾片肉。年輕又從事肉體勞動的粗野鐵匠,自然是喜歡肉更勝過魚。

    翡涅希絲這番話連伊莉涅都責怪了,令她一陣尷尬,伊莉涅也心裡躊躇這下子該怎麼圓場時,威藍多開口:

    「總之,就把今天當作歡迎宴會不就好了,等我們一上路前往卡山後,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再吃到這樣一頓佳餚了。」

    順著威藍多圓場的話,臉色訕訕的翡涅希絲趕緊點頭如搗蒜,然後用責備的眼神看向庫斯勒。

    「沒錯,不過你則是太過沉溺於奢侈之中了。」

    「對啊,正如小烏魯所說啊。」

    威藍多很明顯地站在她那一邊,讓翡涅希絲顯得心情大好。大概純粹為了終於能向一直捉弄她的庫斯勒報一箭之仇而感到開心吧。

    她和威藍多相視而笑後,就露出一臉相當狂妄,自鳴得意的高傲神情,然後繼續埋首在她的晚餐之中。明明剛剛還對伊莉涅的存在感到恐慌,表現得畏畏縮縮的蠢蛋到哪裡去啦!庫斯勒真想回敬她這一句。

    但是,為這種事生氣實在太有損面子。庫斯勒便無視這一切,大口嚼肉。

    伊莉涅一直靜觀這段餐桌上的對話,囁嚅地說:

    「我有點不安。」

    「啊?」

    庫斯勒將視線移向她,翡涅希絲和威藍多也轉過來。

    「感覺好久沒這樣吃飯了。」

    是指豪華程度嗎?庫斯勒差點脫口說出這句挖苦的話,不過還是及時打住,將這句話與嘴裡的肉一起咀嚼後吞下肚。因為他看到翡涅希絲瞧著如此傾訴的伊莉涅,表情很是開心卻又一副想哭的樣子。

    就算是庫斯勒也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不容許任何傷害。

    他可以想像得到翡涅希絲來到這裡之前,像這樣大夥兒一起圍著餐桌吃飯的經驗一定屈指可數。和寵溺翡涅希絲的威藍多在一起時自不在話下,甚至就連被庫斯勒捉弄覺得氣惱的時候,只要每當大家用完餐各自離開座位後,翡涅希絲都會一臉惆悵。

    因此,庫斯勒這次選擇默不作聲。

    況且,要想報復翡涅希絲坐上威藍多的順風車來指責他,然後表現得沾沾自喜的這件事,並不急於一時,因為早就說好晚餐過後他要教翡涅希絲利用金屬之間比重不同的特性,去分辨假冒的金子。

    事實上,當晚餐結束,做完整理,準備要開始進行作業時,翡涅希絲的臉色讓庫斯勒看了差點笑出來。在餐桌上對庫斯勒報了一箭之仇固然是好,但她的神情相當忐忑,很明顯是在擔心接下來該不會有什麼復仇手段等著她?

    然而,在對方明知這一點的情況下對她惡作劇可就一點都不好玩了。因此庫斯勒在教翡涅希絲時並沒有特別刁難她。即使她有出錯,或是再次詢問步驟,他都親切且鄭重地指導她。

    翡涅蒂絲自始至終都對庫斯勒的親切感到狐疑,不過庫斯勒這麼做當然是為了利用翡涅希絲的這種反應來取樂。

    不知道翡涅希絲是否察覺到庫斯勒的心思。作業完成收拾東西的時候,翡涅希絲朝著庫斯勒有點惱恨地說:

    「……你真的壞透了。」

    氣呼呼的模樣卻沒有敵意。

    翡涅希絲並沒有真的生氣,這點從庫斯勒翻開起文獻時,翡涅希絲也在他身後就著同一盞燭燈看書時可以明顯看得出來。過去,每當翡涅希絲一被庫斯勒捉弄,她多會走到樓下有熔爐的房間和威藍多待在一起。

    順帶一提,她在閱讀的則是那本有出現黃金之羊傳說的書,關於這部分,她似乎打定主意要靠自己的能力好好調查。對於她的熱衷,庫斯勒並沒有特別多說什麼。如果要問他有什麼想說的話,那應該就只有「想逞強的話,就逞強到底吧」。

    「這麼毫無防備,真虧你能活到現在啊。」

    庫斯勒不由得地嘟噥了一聲。因為翡涅希絲已經呈現一副難看的姿勢,伏在桌面翻開的書本上陷入酣睡。古書每本都很巨大,看她這個模樣倒會讓人以為要被書吞噬進去似的。

    今天發生了各種事,她大概也累了吧。

    庫斯勒一邊想,一邊伸手搖了搖翡涅希絲的肩膀,畢竟要是感冒可就麻煩了。

    「喂!起來了!」

    但是,翡涅希絲只是蹙了眉,轉頭側向另一邊睡而已。而且頭紗下的那對獸耳輕輕晃動,似乎覺得很滿足。

    她的輕忽大意,讓庫斯勒短暫地起了一個念頭:不如像以前在工坊當學徒時,被師兄惡作劇一般,在她的臉頰上滴落幾滴蠟。她一定會嚇得四腳朝天吧,光是想像那幅景象就讓庫斯勒笑逐顏開,又再看到翡涅希絲那毫無防備的睡臉時,就覺得光靠想像已能滿足。

    雖然常言道:攻擊是最好的防禦,但太過於毫無防備的對象,反而會讓人難以出手。

    庫斯勒無奈地嘆了一聲,分辨不清那是說給翡涅希絲或是他自己聽,然後繞到翡涅希絲身後扳著她的肩膀扶起上半身,再將手環住她的肩膀後方以及膝蓋下方,一口氣抱起那筋疲力盡的身子。

    本以為她會驚醒並表現得張皇失措,然而她卻只是像被人呵癢似的縮了縮身子,一點兒也沒有醒來的跡象。無力的脖子再也撐不起的腦袋瓜轉了半圈後,安穩地靠在庫斯勒的胸膛。

    庫斯勒不禁不符合他本性地擔心起:這傢伙再這樣下去以後真的沒問題嗎?不過他回想起翡涅希絲初到工坊時,即使交代她睡床上,她還是選擇蜷縮在房間角落渾身顫抖的模樣。

    或許是照她自己的判斷,認為這個地方沒問題吧。畢竟她已經能在餐桌上和威藍多聯手指責庫斯勒的不是了。

    的確,事到如今庫斯勒和威藍多也不會對翡涅希絲做出什麼不軌的舉動,但誰也無法預料煉金術師的工坊中何時會有惡意悄然潛入。

    你也稍微變得可靠一點啊!庫斯勒在心裡默想,但當他抱著翡涅希絲,感覺到她在自己的懷裡輕聲呻吟動來動去,最後像是終於找到舒服的姿勢而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時,庫斯勒也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愈來愈苦悶。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庫斯勒)」啊!

    庫斯勒確實是因為翡涅希絲對自己有恩,也想守護她,才把她帶到這裡來。

    但是,他也察覺到自己的想像與現實多少有點出入。自己身為煉金術師的某種氣魄似乎逐漸被侵蝕了。

    問題是,真正讓他感到不快的原因是意識到自己並不覺得這種改變有何不妥。

    「……」

    如果想要去反覆堆敲這個問題,自己似乎就會迷失在亂糟糟的迷宮裡。

    而且,現在已經是連修士都入眠的魔物出沒的時間。

    因此,庫斯勒選擇不要再東想西想,趕快將翡涅希絲抱到臥室,放在床上。伊莉涅為了配合威藍多進行的作業決定睡在下層,翡涅希絲雖然好像也說過想要這麼做,但庫斯勒可沒有親切到還特地抱她到樓下。

    相較之下,看到熟睡的翡涅希絲後,他確認了一件事實。

    翡涅希絲只要一入睡就很難再醒過來。

    以及,她的身軀軟綿綿地毫無力氣,抱在懷裡非常溫暖。

    翌日,歐特裡斯派來的調查官如預定行程來到工坊,但他們魚目混珠隱蔽財產的事並未被看穿。

    不過,與其說完全沒被發現,倒不如說調查官並不想與名字已經被登記在前往卡山的名冊上的庫斯勒等人起衝突。與他們過不去就等於和阿薩美部隊過不去,所以才會選擇視而不見吧。

    隸屬於自己的工坊財產被掠奪;騎士團內部權力鬥爭下的無意義消耗,孰輕孰重?在經過損益評估下才採取的做法。

    無論如何調查已經順利結束,調查官一離開,威藍多和伊莉涅便火速來到熔爐前準備燒炭。一寸光陰一寸金,真的就如這字面上的意思,進行作業。

    「這時候燒炭要做什麼呵?」

    「想要弄出焦油來啦。」

    「因為我們要踏上旅途了。反正帶著焦油也不麻煩。」

    伊莉涅和威藍多兩人就像是剛嘗到惡作劇樂趣的小孩子,興致高昂地堆起木頭。庫斯勒有點無言地茫然望著兩人的模樣,翡涅希絲則是走近庫斯勒,她雖然表現得戰戰兢兢卻比往常更靠近他一步。

    「焦油……是什麼東西?」

    「是悶燒木頭製成炭的過程中會產生的液體,你就把它想成燒焦的樹汁好了。」

    「喔。」

    「這東西的用途很廣。塗在木頭上能夠防水;抹在皮膚上可以治病;滴進酒裡面或抹在肉上還可以增添風味。」

    翡涅希絲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在庫斯勒開口之前她便先說:

    「我會自己查查看。」

    「喔,就該這樣。」

    庫斯勒一如此稱讚她,翡涅希絲就從庫斯勒身邊退開兩步,像是在抗議別把她當笨蛋。不過,她偏過頭的側臉看起來有些開心。

    接著,就看到伊莉涅在爐中搭好木頭並在上面堆疊好磚瓦,她滿臉煤灰地從爐中沙沙地鑽出來後,就要動手把火苗點起。

    說時遲那時快,樓上突然傳來敲門聲。

    四個人面面相覷,庫斯勒最先爬上樓。

    沒有多做戒備是因為那敲門聲中暗藏騎士團特有的暗號。

    「怎麼又是你?」

    庫斯勒推開門後的抱怨,讓山民打扮的少年一臉不服氣,彷彿在說接受抱怨並不是他的工作。

    「來自上面的傳喚。」

    「這次又是什麼事?」

    「不知道。不過——」

    只有威藍多一個人?

    聽到庫斯勒的反問,少年只是點點頭。

    「歐特裡斯大人吩咐是十萬火急的事。」

    而且,傳喚的人是歐特裡斯。難道是聽完調查官的報告後勃然大怒嗎?

    然而,這個原因不能解釋為何只傳喚威藍多。倘若是關於工坊的事,不僅有威藍多,也應該要連帶叫上庫斯勒才對。

    「算了,既然被傳喚,那我去去就來。」

    從樓梯下探出頭的威藍多慢吞吞地邊走邊說。

    「剩下那個悶燒的溫度要特別注意喔。」

    威藍多只對伊莉涅丟下這麼一句話後就離開。

    「什麼事?」

    庫斯勒只能聳肩回答伊莉涅的問題。

    「我可不知道他在工坊外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事啊。」

    「嗯……算了。得先點火。」

    「你好像是得了病一樣啊。」

    庫斯勒說出這種話,伊莉涅也能對他回個微笑。

    翡涅希絲看到兩人之間的交談,像是學到了些什麼似的,點了點頭。

    接下來,他們各自隨意地打發時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威藍多才總算回來。

    然後,走進工坊的威藍多說出驚人一語:

    「有人想和我結婚,我可能去不了卡山了。」

    此言一出,足以讓正在用天平和水壺複習如何根據比重特性分辨出假黃金的翡涅希絲;以及正好汗水淋漓地從樓下走上來的伊莉涅;正在調查如何採集金礦的庫斯勒都不約而同地變得呆若木雞。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3 AM

第三幕

    庫斯勒有自信能對絕大部分的事情保持持冷靜。畢竟,就算戀人在他去取睡前酒時被乘機殘殺,他也能在表面上保持淡然平靜。

    但是,再怎樣的事也都有個限度。

    三人之中最先開口的人是翡涅希絲:

    「恭……恭……喜……你嗎?」

    到最後變成以疑問句作結,這樣的確很有她的風格。

    「喂,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你嗎?你要跟誰結婚啊?」

    這句話並不是指沒有哪個笨蛋會鍾情於威藍多。而是庫斯勒他們身為煉金術師,而煉金術師一般而言不可能結婚。

    「對方是個貴族千金小姐。」

    看到威藍多滿不在乎笑著回答的模樣,庫斯勒沒有動怒,反倒頭腦清醒了過來。

    「……怎麼一回事?」

    面對庫斯勒的詢問,威藍多先浮現出曖昧的笑容,輕輕嘆了一聲,然後往最靠近自己的椅子坐下去。

    「原本是聽說對方的手上擁有很貴重的寶石,所以才登門拜訪……」

    「結果你弄到手的不是寶石而是女人嗎?」

    一聽到庫斯勒驚詫的語氣,威藍多便聳了聳肩。

    「要求結婚的可是對方喔。」

    看到威藍多一點也沒有做錯事感到慚愧的模樣,有種類似頭痛的感覺向庫斯勒襲來。

    「雖然你也總是來者不拒,但那女人,我只能說她不只是沒有看男人的眼光,還非常不切實際啊。」

    「你講得太過分啦。」

    還以為他表情滑稽地回了這句話之後,接下來的對話又繼續會是毫無意義的內容,但威藍多說完後就緩緩拱起身子。

    「唉,或許是吧。不過,她有一顆會打算的腦袋。懂得去向歐特裡斯哭訴喔。」

    「……歐特裡斯?」

    「對啊。畢竟煉金術師不能結婚,對方若是貴族就更加不可能。既然如此,事情就簡單多了,只要我不是煉金術師,問題就好解決了。」

    「什……」

    威藍多挺起身子,兩手攤開像是在投降一樣。

    「千金小姐表示我並不是煉金術師。」

    「但是……」

    我們是煉金術師啊!庫斯勒正要說出這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時,突然驚覺!

    他想起歐特裡斯那對陰險的眼神。

    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威藍多那困擾的臉龐。

    「嗯。不過,就算他們說不然我就提出自己是煉金術師的證明,我也只能一籌莫展啊。更何況,鐵匠工會那邊似乎已經即將做出我是一名鐵匠的決議。」

    威藍多的視線落在伊莉涅身上。

    伊莉涅嘴巴微張地聽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好不容易才在腦中將整件事拼湊完整。

    「別……別說傻話了。我們工會怎麼可能接受你們這種人呢?」

    「不,這還得看情況喔。」

    「什麼意思啊?」

    面對伊莉涅的反問,庫斯勒解釋說:

    「想必是歐特裡斯向某個無能的工頭提議,只要能承認威藍多是名工匠,就會讓他坐上工會首領的寶座吧。」

    「果真是明察事理。你想想,那人叫什麼?不是有個笨蛋還將大馬士革鋼的事洩漏給庫斯勒嗎?」

    聽完庫斯勒和威藍多的話,伊莉涅緊緊皺起眉頭後萬念俱灰地垂下肩膀。

    「因為能想像得出這種交易內容,才更讓人心寒啊……」

    「這下你不是能更無罣礙地離開這座城市了。」

    「……我不想被你安慰。」

    庫斯勒聳了聳肩,將目光轉向威藍多。

    「不過,只要不加以理會這些話不就行了?」

    威藍多坐在椅子上,滿不在乎地微笑著,同時看起來也有幾分憔悴。

    這反而讓庫斯勒產生疑問,什麼事讓他如此認真呢?

    「話也不是這麼說喔。歐特裡斯那混蛋對於我們越級上呈大馬士革鋼一事耿耿於懷啊。現在為了這件事,他也已經向阿薩美徽章的部隊提出要求,希望將我的名字從前往卡山的名單中剔除。」

    為了管束這兩名年輕的煉金術師而被派到這座城市的歐特裡斯,竟然輕易地被搶先一步,落得兩人即將逃離他的手掌心的局面,這無疑當眾搧了他一巴掌。

    為了報復,他逮住機會打起如意算盤,即使只有威藍多一個人,也要把他束縛在這座城市裡,他的這點心思並不難理解。

    「那阿薩美的人怎麼說呢?」

    威藍多要笑不笑地說:

    「也照著歐特裡斯的提議,要我證明自己是名煉金術師。言外之意,就是要我也呈上大馬士革鋼給他們啊。」

    但是,倘若答應了他們這一次的要求,到時候勢必會走上量產偽大馬士革鋼的下場。這麼一來,暴露出那是贋品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最糟的情況是可能會被想要保住自己手中的大馬士革鋼價值的大公下令殺掉。

    威藍多也瞭解到這一點,所以才絲毫不打算要求他們為了他製作大馬士革鋼的跡象。

    「那麼要怎麼證明你是煉金術師呢?」

    「真想讓你看看歐特裡斯那混蛋說出這句話時的嘴臉啊。」

    明明知道不可能,還故意開出這種難題。

    一個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事實上並沒有方法可以去證明。

    因此,才會有介紹信這類東西,或者如果是閱歷豐富的工匠,可以看他能否表現出只有工匠才知道的東西,倚靠這一點來證明自己。即使如此,也得要有擁有足夠權威的機關予以承認才行,否則整個城市也無法斷定這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而且,威藍多如今是被認定他是名煉金術師的騎士團中的人,要求他必須證明自己是煉金術師。

    「他甚至還笑眯眯地建議我:『要不要就讓亡者復活看看啊?』。」

    「……原來如此。」

    威藍多重重地嘆了一日氣,喃喃地說:

    「而且……」

    「嗯?」

    「沒事……只是我沒想到那丫頭會對我如此認真啊……」

    威藍多說完,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步伐虛浮地走下樓梯。

    「啊,喂!」

    「讓我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

    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樓下傳了上來,

    被留在原地的三個人一時沉默無語,只是發愣,之後最先開口的是庫斯勒。

    「真是笨蛋。」

    只有這句話。

    「那……那個……」

    然後翡涅希絲像是終於從詛咒中被解放出來似的開口說:

    「威……威藍多先生再這麼下去的話,真的會……?」

    「嗯……是吧。不去卡山,就在這座城市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吧。」

    聽完庫斯勒的話,翡涅希絲看了一眼庫斯勒再看向樓梯,為他抱不平地說:

    「可……可是怎麼能這樣,威藍多先生明明就想去卡山。」

    「或許吧,不過是那傢伙『做了』蠢事,才會讓事情生變。你沒聽到他剛才說的嗎?不對,這不算蠢事吧。結婚應該說是可喜可賀。」

    翡涅希絲噤聲。她的雙眼淚光閃閃地瞪視庫斯勒。

    「還真是冷淡啊,他不是你的同伴嗎?」

    伊莉涅雙手環在胸前,半眯著眼睛看著庫斯勒。

    庫斯勒忍受著兩個女人的視線,愕然地挑起單邊眉毛。

    「威藍多並沒有開口說出他需要我們幫助之類的話,不是嗎?」

    「……也是啦,如果他要我幫他製作出大馬士革鋼,老實說我也會很為難……不過,你會因為這樣不幫他?」

    「沒錯,不過涵義並不一樣。」

    庫斯勒一說完,伊莉涅露出驚訝的表情,翡涅希絲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擔心威藍多,目不轉晴地盯住樓梯。

    真麻煩啊,庫斯勒撓了撓頭對她們說:

    「他提到對方是城裡的貴族吧。歐特裡斯和那貴族的千金小姐一起聯手不是嗎?這樣的兩個人都謀劃要將威藍多留在這座城裡唷。要是反對這件事,你們明白那代表什麼嗎?那就等於與這座城市的當權者作對喔。」

    「啊!」

    「而且,阿薩美徽章部隊接下來要向北方前進。如此一來,這個戈爾貝蒂將會是他們與南面城市往來的重要中繼點。與掌控這個重要中繼點的傢伙之間結下樑子,然後就這麼前往北方去的話需要很大的勇氣。更別提我們可是靠大馬士革鋼賄賂他們,才得以在名單中勉強填上我們的名字。我們本身就已經帶有問題,若是再記上一筆新的問題,你們想阿薩美裡的人會特意去保護我們嗎?」

    庫斯勒小聲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

    「當然,歐特裡斯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恐怕我們一向威藍多伸出援手,他就會立刻把事情鬧大。阿薩美的人會怎麼做呢?毫無疑問地自然是拋下我們。他們會表示不能跟戈爾貝蒂產生摩擦。到時候你怎麼辦?會很困擾吧?如今你在這座城市裡,早就沒有容身之處了吧?」

    庫斯勒刁難地詢問伊莉涅,她的臉上立刻露出怯意。

    伊莉涅原本就和工匠們處得不好,為了追求自己喜歡的事,才下定決心選擇跟隨庫斯勒他們一起離開這條路。

    「因此,威藍多必須自己解決問題。你們也不要插手喔,不然只會受誘上鉤,讓人看笑話。」

    庫斯勒最後只留下這句話,就重新專注在採集金礦的書上。

    當今世道,你不奮力劃動雙臂的話就會滅頂,但是弄錯游泳方式也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但庫斯勒萬萬沒想到會受困於這種方式,雖然早就知道威藍多遊戲花叢間是危險的禍根。更別提是和一名貴族千金小姐!

    這種咎由自取的後果,庫斯勒並沒有理由幫助他。遑論是這種對他伸出援手就有可能會連累到自己的情況。

    而且,威藍多並非已經被逼到走投無路。還剩下可以靠自己去把整件事做個了斷的方法。

    尷尬的沉默中,翡涅希絲和伊莉涅似乎正猶豫是否要到樓下去時,威藍多提著少量的行李走了上來,打算出門去。

    出聲詢問他的是翡涅希絲。

    「請……請問要去哪裡?」

    威藍多露出了強打精神的虛弱笑容。

    「嗯……我想去和她談談。」

    說到底就只要把他們兩人的關係做個了結就行了,只有這個方法。

    凡事不離一個「理」字。

    庫斯勒連看都沒看威藍多一眼。

    翡涅希絲和伊莉涅不發一語地目送威藍多離開,沉默支配了整間工坊。

    她們兩人大概都明白說服庫斯勒已是不可能,懷著某種怎樣就是無法接受的心情,各自慢吞吞地重新展開自己的作業。

    庫斯勒輕輕地哼了一聲。

    什麼問題都沒有。

    威藍多自從走出工坊後就一直沒回來,隔天阿薩美徽章的部隊派遣士兵前來拜訪工坊。因為先遣部隊已經抵達這座城市,所以他們要將庫斯勒一行人的行李先搬進空馬車裡。

    先遣部隊,顧名思義,就是率先前往目的地的部隊。看來傳令官最後是將庫斯勒他們安排在這裡。倘若能夠與首先進入城市的部隊同行,就能增加他們到達卡山後接觸異教徒知識的機會。

    自然,這是傳令官出於政治上的考量,打算先賣個人情,之後再來討債。

    如今威藍多正被一顆大石頭絆住,對庫斯勒而言,傳令官的這個打算會是樁讓他的表情愈來愈苦悶的大人情。

    施加足以讓對方生厭的莫大恩惠是這些傢伙慣用的伎倆。

    雖說如此,庫斯勒並沒有拂逆對方的理由。

    「行李的量還不少喔,要怎麼搬到馬車上?」

    「我們會派搬貨車過來。你們就先把東西都放在工坊前面。值錢的東西別用馬車搬運喔,之後就算找不到,我們也不負責。」

    「謝謝您的提醒。」

    還以為這名士兵肯定會乘機會順手牽羊,照這樣看來,阿薩美徽章的部隊軍紀倒也嚴謹。不過,除了像這名士兵一樣端正地戴好頭盔,身穿甲冑的人之外,其他人或許都跟綠林大盜沒什麼差別。

    「另外,行李全搬出來以後,到我們下榻的旅館來一趟。傳令官大人有事交代。」

    「遵命。喂!你們都聽到了吧,把行李搬到外面去。」

    庫斯勒對翡涅希絲和伊莉涅下達指示。

    她們兩人昨晚似乎等威藍多等到很晚,現在一副睏倦的模樣。

    庫斯勒對此也只能無奈地發出嘆息。

    之後,他們目送運貨的人將搬到工坊外面的行李全數運走,就前往傳令官艾魯森的所在地。

    庫斯勒原本打算一個人前往,但翡涅希絲和伊莉涅也表示要跟。

    心裡清楚她們大概是為了威藍多的事情,不過這件事基本上已有結論。

    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艾魯森也是為了表明立場而傳喚他們。

    因此,艾魯森的第一句話並未讓他感到吃驚。

    「對貴族的千金出手,沒有步上絞刑台算他走運了。」

    當然,他們對這句話也沒有反駁的餘地。

    「只不過,那名叫威藍多的也算是曾入我們帳下的人。要是為此引來多餘的非議,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名譽。總之,我也會問問閣下大人關於此事的看法。」

    翡涅希絲像是看見一道拯救的曙光,仰起頭來,可是艾魯森卻語氣森嚴地說:

    「但是,我的職責是排除行軍時的一切障礙。要是你們採取了違逆此意的行動,後果將會如何,我想應該不可能不明白吧?」

    「當然。」

    庫斯勒正色回應,翡涅希絲則無力地垂下視線。

    「主力部隊會在明天或後天到達,接著就北上。只要你們老實安分,我也不會虧待你們。」

    庫斯勒恭敬地低頭行禮,也催促伊莉涅和翡涅希絲照做後,便打算快點離開房間。

    這時,艾魯森卻喚了他的名字。

    「啊,庫斯勒是吧?你留下來一下。」

    庫斯勒停下腳步,萬般無奈地轉過身。

    「請問還有什麼事?」

    當他聽到回答時,伊莉涅和翡涅希絲已然步出房間。

    這表示接下來的談話艾魯森並不想被她們聽見。

    「那個名叫翡涅希絲的女孩。」

    艾魯森簡短地說:

    「你要好好把她拴緊。」

    庫斯勒聳了聳肩,卻被兩道意想不到的銳利視線鎖住。

    翡洲希絲被騎士團的人當作是可能引發信仰問題的詛咒工具。知道她真面目的人,應該只限於歐特裡斯等擁有地位的當權者,不過,傳令官身為各個目的地的開路先鋒,翡涅希絲的事,以及庫斯勒他們如何得到翡涅希絲的經過,他應該早就調查好來龍去脈了吧。

    「北方國度也有無法理解騎士團威望的蠻族。對付這種人就得用光靠外表就能讓人一目瞭然的道具。也就是說,像你這種年輕煉金術師,對我們有沒有用還是個未知數。但是那個女孩卻不一樣,你懂我要表達的意思嗎?」

    載貨馬車的數量有限,眼前如果有有用的道具和沒用的道具,他們就會進行取捨。

    也就是說,若非翡涅希絲的外表確實能在北方大地發揮功效,他才不會另費工夫帶著隱含問題的庫斯勒等人前往卡山。在工坊裡幾乎只被當作打雜的翡涅希絲,對騎士團而言,可比能夠找到替代品的庫斯勒還來得貴重且有用。

    雖然如此,他們並沒有強行將翡涅希絲帶離庫斯勒身邊,鐵定是基於他們呈上大馬士革鋼的功勞。庫斯勒等人還留有再度製作出大馬士革鋼的可能性,因此倒也不需要去斬斷這層關係。

    一切都是評估過得失,並且以實用性的角度來做決定。

    不過,庫斯勒也沒打算要眼睜睜地看著翡涅希絲被人帶走,被人隨意濫用。因為翡涅希絲屬於他。

    只要是關乎於自己的抹大拉,無論對手是誰,庫斯勒都不會改變主意。

    更何況,當翡涅希絲被人利用時,肯定就是她痛苦的時候。

    儘管如此,庫斯勒並不會將這些想法表露出來。他不動聲色地對艾魯森討好道:

    「自然明白。我會好好看著她,不讓她因為對威藍多產生奇怪的同情而亂來。畢竟……我可是很想去卡山啊。」

    「……」

    艾魯森目不轉睛地凝視庫斯勒一會兒後,移開了視線。

    「你這麼明白事理自然是好。」

    「愧不敢當。」

    庫斯勒矯情地應了一句,艾魯森就像在趕蟲子似的揮了揮手。

    庫斯勒當然也不打算久留,於是快快告辭離開。

    打開門走沒幾步,就看到翡涅希絲和伊莉涅站在前面。

    因為伊莉涅也在旁,庫斯勒便沒有出聲,但是從翡涅希絲的模樣來看,他心想,她用那對耳朵把談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了啊。

    回到工坊後,伊莉涅走到下層去收拾昨天燜燒過的炭,起居室裡只有庫斯勒和翡涅希絲兩人。庫斯勒一副事不關己地翻開採集黃金的書籍,但翡涅希絲還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真不善於隱藏心事啊,這讓她反而更顯得可愛。

    「那個——」

    「什麼事?」

    庫斯勒打斷她的話,但翡涅希絲雖然氣勢一弱,卻沒有住嘴。

    「威藍多先生他……」

    「放棄吧。」

    「唔……」

    接著庫斯勒將視線移向她,改口說:

    「錯了,還不知道會怎樣。正確來說應該是——祈禱吧!」

    大概是這種半開玩笑的語氣惹惱了翡涅希絲,她吊起眼尾怒視庫斯勒。

    「你不是已經偷聽了我們的談話了?」

    庫斯勒簡短地說,個性老實的翡涅希絲則嚇了一跳。

    她為什麼還相信她能和自己爭論呢?庫斯勒對此無法理解。

    「那你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吧。給我安分一點。」

    庫斯勒的視線回到書上,彷彿在說事情就談到這裡,但翡涅希絲卻聲音顫抖地說:

    「我能明白那些道理。」

    「既然——」

    「也就是說,只要我不去卡山,你也去不成!」

    「……」

    如果這是在討論其他話題的話,庫斯勒大概會摸摸她的頭,稱讚她做得不錯。

    而她則會板著臉卻透露出一點喜悅地說:請不要把我當笨蛋!

    庫斯勒毫不費力就可以想像出這樣的情景,所以才更對翡涅希絲那淺薄的智慧感到厭煩。

    「我不是說過要你別把真正的想法表達出來嗎?你就沒想過要是讓我知道你察覺到這一點,可能會被我捆起來丟進倉庫裡嗎?還是說,這道理太難,你想不到?」

    「!」

    翡涅希絲神情僵硬地欲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因為修女服的下襬過長,某處被勾住,她又撲通地坐回椅子上。

    真是個傻丫頭。

    庫斯勒也沒心情取笑她了。

    「你想要幫助威藍多的心情,我也不是說不能理解。畢竟那傢伙還曾經幫你買了葡萄乾。」

    「我……我才不是被食物收買——」

    「但是,無論如何,不要去管那傢伙的事。他是自作自受。更何況,你為什麼要站在威藍多那一邊呢?從你老是絮絮叨叼的神之教誨來看,那傢伙犯的可是姦淫罪。明白嗎?姦淫!」

    「那……那個我知道啦。」

    翡涅希絲拚命地想要找話掩飾,但庫斯勒卻使壞地問道:

    「喔。那我倒想要你仔細地教教我啊?」

    翡涅希絲緊咬雙唇,臉蛋因為難過而憋得漲紅。

    雖然還想要繼續揶揄嘲弄翡涅希絲,但她說的話裡有一點是事實。

    對於阿薩美徽章的部隊而言,有利用價值的是翡涅希絲,並非庫斯勒。庫斯勒他們不過是靠著大馬士革鋼勉勉強強買到前往卡山的權利罷了。

    因此,庫斯勒帶著些許嚴肅,正眼與翡涅希絲相對。

    「聽好了。威藍多是因為自己大意才會落入圈套。策畫整件事的歐特裡斯,那傢伙雖然陰險,但不是笨蛋。他緊緊扣住了要害。聰明地將騎士團這個組織的面子、今後的大局演變都拿來當作他的盾牌,設計讓威藍多掉入陷阱。對歐特裡斯而言,這麼做可以讓他取回被我們先下手為強而受損的面子,同時還是可以送個大人情給貴族千金的大好機會。歐特裡斯並不是在鬧著玩。要是這時候白目地強出頭,只會讓不幸像牛糞一樣緊緊黏上身。」

    懇切鄭重的叮囑下,想必腦筋不差的翡涅希絲一定也能理解吧。

    庫斯勒偏頭對翡涅希絲投以「聽懂了嗎」的視線,她卻繃緊肩膀怒瞪庫斯勒。

    她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訴說著雖然聽懂,但就是沒辦法接受。

    「我的不幸……並非不能前往卡山。」

    「……饒富深意的意見啊。」

    「為什麼?」

    翡涅希絲說到一半,話就噎住了。

    「嗯?」

    庫斯勒反問了一聲,翡涅希絲抹了抹眼角,說道:

    「為什麼你刻意這麼冷靜呢?」

    「……冷靜?」

    「對……對啊。為什麼可以那麼淡定,好像還能夠數數一樣……」

    「那是因為道理已經很清楚。這種事就算再發生上百遍,我也會採取上百遍一樣的對應方法。絕對不會有幫助威藍多的選項。」

    那是身為一名煉金術師能夠不落入圈套、不偏離該走的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秘訣,恐怕也是通往抹大拉的唯一途徑。

    每當感情用事,或是被眼前障礙絆倒,都只會讓抹大拉逐漸遠去,成為他人陰謀下的犧牲品。

    庫斯勒輕輕搔了搔脖子後面的燙傷,對她說:

    「你認為我很無情?但我可是名煉金術師,你忘了嗎?」

    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

    翡涅希絲大概是明白了這一點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連頭紗都鼓了起來,然後爆發:

    「你最差勁了!」

    她踢倒椅子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進寢室。

    她就是個典型的看到小狗被拋棄在路邊會哭泣,看到小鳥掉落在樹根旁會哀叫的小孩。

    一般人對此大概會稱讚她心地善良吧,可惜的是,這裡是與世隔絕的煉金術師工坊。那種同情心不僅沒有任何價值,更可能是禍害。

    庫斯勒眺望著翡涅希絲使盡力氣關緊的房門,輕輕地聳了聳肩。

    在市集時翡涅希絲讓他見識到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做法,但那似乎僅限於旅行的準備。庫斯勒只不過是在別的事情上找活路,也因為他是這樣生存下來的才會得到「利息(庫斯勒)」這個別名。

    庫斯勒並不以此為恥。

    但是,他突然察覺到的視線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我還必須對你做同樣的說明嗎?」

    他並沒有轉頭去看視線來自何人,站在樓梯口偷窺的伊莉涅便不情不願地探出頭來。

    「爺爺常常對我說。」

    「什麼?」

    「作業時要時常具備分辨的能力。」

    「……意思是?」

    就著階梯坐下的伊莉涅對庫斯勒投以不甚友善的眼神。

    「做相同的事,就不要去期待能得出不同的結果。」

    「那位老爺子真不是蓋的!」

    庫斯勒由衷地讚歎道。

    伊莉涅並沒有特別表現出感到自豪之類的神情。

    「你真的要拋棄威藍多嗎?」

    「別講得這麼難聽嘛。」

    「可是,那是事實對吧?」

    聽見伊莉涅責備的口吻,庫斯勒用帶著懷疑的眼神望向她。

    「沒錯。就像毫不停留地經過餓倒在路邊的人眼前一樣。」

    這種人不論哪座城市都會有,城裡的人也只會視而不見。伊莉涅臉上一皺,這說法似乎觸及到她的良心,但是她並沒有就此屈服。

    「不過,我想小烏魯是認真的。」

    不知道是因為聽見威藍多這麼呼喚翡涅希絲,還是因為這幾天她們的感情變好了,伊莉涅也這樣稱呼翡涅希絲。

    「而且,我也擔心起和一個會輕易拋棄同伴的人同行真的好嗎?」

    「就算你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庫斯勒如此詢問後,伊莉涅妖嬈地笑了。

    「我還有大馬士革鋼這個殺手鐧呢!」

    那一招就是只出手一次才會見效。

    而且,倘若被人發現有辦法重複製造,就會增加自身的危險。伊莉涅當然明白這一點,但她想表示自己還有王牌。

    「唉……老實說,我也認為你的論點沒錯。我也是為了自己才來到這裡,更何況,我已經不能重拾工匠身份。不管怎樣我都想去卡山。」

    庫斯勒闔上書,正視伊莉涅後問道:

    「我想問你一件事,為什麼要那麼袒護威藍多?」

    「我也想問,你們不是同伴嗎?」

    以問題回答問題,而且伊莉涅的表情彷彿在說:如果庫斯勒不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拿槓桿來撬,她也絕不會開口。畢竟她再怎麼狼狽,也曾是在鐵匠工坊受到嚴格訓練的人。

    於足,庫斯勒回答她:

    「在我心中對同伴的定義是端看對方是否能幫得上我。」

    「……真差勁啊。」

    「是嗎?這總比抱持著曖昧的價值觀互道彼此是同伴,在大難來時卻背叛對方的人還來得好吧。只要能幫得上忙我就不會背叛他,沒有用時就舍他而去。不過是這樣。並不會因為討厭而背叛;也不會因為喜歡而伸出援手。我倒覺得簡單明了又很公平。」

    伊莉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還是沒有開口。

    大概是明白即使與庫斯勒談論倫理道德,也不會得到什麼迴響吧。

    「所以呢?你又是怎麼回事?喜歡上威藍多了嗎?」

    伊莉涅聽到這句話,終於站了起來。

    在鼻間冷笑了一聲,說道:

    「就某種意義而言,或許是吧。」

    接著繼續表示:

    「在我來到這裡之前,一直以為他是只會玩弄工會女人的下流胚子。」

    不愧是工匠出身,用字遣詞與人不同。

    「跟他聊過之後發現自己想錯了?」

    庫斯勒略帶嘲諷地詢問,伊莉涅不悅地閉上眼睛,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那個人很溫柔。」

    「只限於女人啊。」

    「我倒覺得總比對誰都不溫柔的人來得強?」

    伊莉涅是個能言善辯的人。

    因此與她談話才會這麼有趣,不過庫斯勒不再閒扯淡,向她問道:

    「但是,我沒想到就連那麼一本正經的翡涅希絲也會覺得他好。」

    「……事實上,威藍多似乎曾教訓過她。」

    伊莉涅撓了撓腦袋。

    而後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最終還是開了口:

    「或許我也是被威藍多的花言巧語給迷惑了。」

    「嗯?」

    「我問過他為什麼老愛追著女人跑,他一臉開心地回答說:『看她們笑就會覺得很高興。』」

    「哈!」

    庫斯勒從鼻間發出嗤笑,伊莉涅在描述時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但是,伊莉涅說完後輕輕嘆了一口氣。

    「雖然我不太喜歡說別人家的閒話,但向威藍多求婚的貴族小姐大概是這座城市的名人喔。她的事曾經在城裡喧騰一時。」

    「因為太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有點接近吧。不對,應該說錯得離譜。」

    伊莉涅對他的嘲弄沒有反應,讓庫斯勒覺得有些洩氣。

    伊莉涅在腦海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後才開口:

    「芙勞‧馮‧海德堡。海德堡小姐曾結過一次婚。」

    「……然後呢?」

    「不過,因為她出身於貴族名門,想當然爾這是在她尚未出生前就訂下的婚姻。可是,她的對象卻是個這附近無人不知,惡名昭彰的領主。有不少人因為承受不了該領地的重稅和不講理的刑罰而逃進這座城市。然而,那片領地擁有廣袤的森林,掌握了這座城市的燃料柴薪、保存食物時所必須的蜂蜜、當作馬飼料的麥子等物料的供給線。不過,對方家族又是在戈爾貝蒂還是座異教徒城市時就已經權傾一時,直到現在騎士團也依舊對他們心存猜忌。因此,他們才會想到只要與城市現今的權貴聯姻,就能夠消除騎士團的疑慮……就這樣,促成了一樁自始至終都是利益考量的婚姻。」

    常聽到的故事。

    庫斯勒對這話題逐漸失去興趣,但伊莉涅的語調突然變得尖銳。

    「那真的是很過分的事!結果儘管芙勞小姐就這麼嫁到領主那邊,卻不再參加戈爾貝蒂城的活動,大家都覺得可疑,後來才知道她被禁錮在城堡裡,嫉妒心很重的丈夫想要獨佔她。然後,聽說還對她暴力相向,在經過大主教的仲裁後才得以離婚。因為有這樣的前因,所以芙勞小姐雖然是離婚回娘家,但當她進到城裡時,整座城市都舉行慶典為她祝賀呢。」

    「我懂了。我會對那名不幸的新娘寄予同情。然後呢?這會改變威藍多自作自受的下場嗎?」

    庫斯勒的一句話就讓伊莉涅啞口無言。

    但她的臉上彷彿寫滿了「我還有話要說」。

    然後,伊莉涅還是忍無可忍地說:

    「那個人招惹的工會女人也大多是那種感覺的人。」

    「……」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乘虛而入。」

    伊莉涅起初雖然看似憤恨地說著,最後卻隨著嘆息連同聳起的肩膀一起放鬆力量。

    看她們笑就會覺得很高興。

    明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威藍多身上卻也的確有那種特質,讓人覺得那樣不經大腦的話,或許是真心地出自於他的嘴巴。他的本性單純,不管到哪裡他都只忠於自己的想法,所以乍看之下會以為他很複雜難懂。

    「而且,威藍多並沒有為此生氣。」

    「啊?」

    「他只是樣子憔悴了點。假使你的戀人一心不希望你離去,設下圈套把你留住,你應該會震怒吧?」

    「……我不否認。」

    似乎沒料到庫斯勒會稍微猶豫之後便老實承認,伊莉涅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

    「而且,他不是還提到『沒想到那小姐對他那麼認真』之類的話。我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是在博取同情的演技。那個人果然很溫柔啊。」

    威藍多是個怎樣的人,庫斯勒根本不在乎。

    他有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翡涅希絲也和你抱持相同的想法?」

    「大概吧。所以她看到你單方面拋棄溫柔的威藍多,當然會覺得你是沒血沒淚的傢伙。」

    「真不巧,我的名字是『利息』喔。」

    庫斯勒平時說這句話時總是半挑釁半威脅的語氣,但沒想到這次居然是為瞭解釋而淪落到認真說出這句話的局面。

    「不過,究竟為什麼呢?」

    庫斯勒自言自語地說。

    「如果我們就這樣什麼都不做,一定可以按照預定前往卡山。相反地,如果對他伸出援手,極有可能會被留在這座城市裡。去留都取決於傳令官一人,但從剛剛的談話你應該就能明白,他對我們沒有半點好感。」

    因此,腦袋正常的人不就都明白該怎麼選擇嗎?

    「我被教誨過要是工匠開始表現得精明強悍,就不會有好下場。」

    庫斯勒反而想要翡涅希絲稍微學會的正是這份精明強悍。

    「你已經不再是工匠囉。」

    聽到庫斯勒的糾正,伊莉涅低下頭。

    「所以,我才會猶豫。」

    「猶豫?」

    伊莉涅閉上眼睛,呻吟了一聲,結果還是說出口:

    「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小烏魯其實不如你想像中的柔弱。」

    「啊?」

    庫斯勒反問後,難不成!他驚覺地站起身。

    木窗微微開放,從伊莉涅的位置可以看得見外面。

    庫斯勒急忙衝向寢室,打開門。

    空蕩蕩的房間。

    「大概是去海德堡家了吧。」

    「可惡!」

    庫斯勒咒罵一聲,趕緊跑出工坊。

    就算不知道海德堡的家位於何處也不要緊,城中貴族要置辦宅院往往都固定在某塊地區。

    城市中心稍稍偏北的地區,如果還是在山丘上就更理想了。

    先大概確定方位後便往前奔去,沿途再向人問路。

    他猜想翡涅希絲肯定也是這麼做,站在房舍門前談笑的幾名體態豐滿的婦女們囉哩八嗦地說剛剛也有名修女朝那邊去。無可厚非地,她們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庫斯勒當然不加以理會,朝著翡涅希絲身後追去。

    要是讓她走進宅院裡就麻煩了,不過事實證明那只是他的杞人憂天。

    富麗堂皇的宅院大門前,一個嬌小的白色身影正和守門人一問一答。

    「我有事要和威藍多先生說,拜託你開門。」

    「我說過,這裡沒有這號人物。」

    守門人一臉困擾,想強將翡涅希絲推回去。

    有錢人家的門口經常會有乞討的貧民、出售怪藥的占卜師前來。

    但是,翡涅希絲怎麼看都和那些人不一樣,所以才會讓守門人不知該採取何種方式對應。

    翡涅希絲的這身打扮在這個時候救了她。

    「回去囉。」

    庫斯勒走了過去,拎起她的後頸,不容分說地強行將她帶開。

    她那像只小貓被活餌陷阱逮到然後激烈掙扎的模樣,真的完全跟動物一樣。

    翡涅希絲拚命抵抗,試圖掙脫庫斯勒的掌心,但是不管翡涅希絲多麼使勁也奈何不了庫斯勒。他還是抓住翡涅希絲的脖子,拖著她走。

    翡涅希絲雖然還反抗了好一會兒,但她之後終於認清兩人的力氣差距,安分下來,於是庫斯勒便鬆手放開她。

    「你在找威藍多嗎?」

    翡涅希絲不在庫斯勒的身旁或後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

    她也沒有鬧彆扭,更不是在害怕。

    而是生氣。

    「他怎麼可能在那種地方啊。」

    庫斯勒說完,翡涅希絲雖然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但她的頭紗兩端微微地動了動。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後說道:

    「貴族只會在別院包養情人,這是一般常識。威藍多大概是被關在他們約好談話的地方吧。那傢伙如果想逃出來,憑他的本事一定可以,但是他沒這樣做的原因是不想惹惱對方,讓事情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想聽!」

    翡涅希絲尖聲喊道。

    只有恰巧剛從他們身邊經過的賣鮮魚青年回頭看發生了什麼事之外,路上沒有其他人。

    這是一條安靜的街道。

    「想不想聽隨便你,但是現實並不會因此改變。放棄威藍多吧。」

    翡涅希絲既不回頭,也不回答。

    「魯莽插手只會被歐特裡斯盯上。你應該知道那傢伙想連我們都一網打盡。」

    「會因此覺得困擾的人是你,並不是我。」

    翡涅希絲語氣強硬地說。

    庫斯勒拚命忍住想要咂舌的衝動。為什麼她要如此頑固呢?

    「再說,你見到威藍多後打算怎麼辦呢?鼓勵他『一起加油』嗎?」

    翡涅希絲無言。

    「想幫助那傢伙的話,就只有說服貴族千金,不然就是證明他是個煉金術師。你打算怎麼做呢?我看你應該沒什麼想法吧?」

    翡涅希絲的走路速度加快。

    「真是!」

    庫斯勒覺得再多說些什麼都是白費唇舌,於是便不再動口。

    他與翡涅希絲之間的距離雖然不算遠,但也非觸手可及。但是之前在市集上經歷的事,反倒讓庫斯勒覺得這時的翡涅希絲離她好遠。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抵達工坊,翡涅希絲依然一言不發,抱著之前在看到書下到工作室去。

    伊莉涅愕然看向庫斯勒,不過他只是聳了聳肩。

    當然,伊莉涅也不會和庫斯勒站在同一邊,她果然就跟著走到下層去探看翡涅希絲的情況。

    至今為止,不管翡涅希絲如何被捉弄、被刁難,她還是會在晚餐時間出現於起居室。

    然而,這一天她並沒有上來,雖然不當和事佬,但能夠理解雙方主張的伊莉涅便負責帶食物給她。

    要說理解,庫斯勒當然也能理解翡涅希絲的想法。如果威藍多能夠得救自然是最好不過。問題是,現在為了救他,就會有不得不跨越的困難,還有不得不冒的危險。

    他沒有道理幫威藍多幫到這種程度,也沒有好處。

    倘若今天的立場調換,威藍多恐怕也不會去救庫斯勒,庫斯勒也會覺得是自己做了蠢事而放棄吧。這便是這個職業的道理。

    就這樣,庫斯勒整個晚上都在「監視翡涅希絲以防她逃出去」中度過,跟著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聽到鑼鼓喧騰,整座城市彷彿國王凱旋歸來一樣地熱鬧。阿薩美徽章的主力部隊終於到來了。

    即將率軍北上,從可恨的異教徒手中奪取城市,將之改造成神的羔羊們的居所,肩負如此重責大任的神聖部隊終於抵達了!整座城市都籠罩在歡慶的氣氛下。

    戈爾貝蒂的人們預期,當卡山成為正教徒的城市之後,他們便能擴大貿易,使城市變得更加繁榮。看到現在市集上滿坑滿谷來自卡山的商品,就可以明顯感受到依賴信仰之名可以給人多少方便。

    走出工坊,從崖頂眺望,就會發現港口附近特別熱鬧。配合阿薩美徽章主力部隊的行軍日程,航行於沿岸的水路船隊也抵達此地。

    騎士團是結合信仰、武力和商業的最強組織。

    從遠處眺望就可以深切明白這句話的涵義。一想到自己身處於這樣龐大的組織之中,胸口不禁同時湧起無力感和無所不能感。

    然後,在這世上擁有強大權力的傢伙比比皆是。

    如果自己的行動稍有不慎,就會掉入那些傢伙的陷阱中。

    庫斯勒細目遠眺,這時伊莉涅也走到外面來。

    「熱鬧程度不下慶典呢!」

    「你有好好梳妝打扮了嗎?」

    「為什麼?又不是要去參加舞會?」

    伊莉涅悻悻然地回答,翡涅希絲走到她身後。

    「差不多啦。在當權者面前要好好大舞一場。除此之外只要靜靜蹲伏在一旁就好了。」

    「……讓人不能苟同的處世之道。」

    「因為鑰匙的形狀是由鎖頭的形狀來決定啊。」

    「我最多是幫你祈禱那扇門後面會有寶物啊!」

    庫斯勒哼了一聲,邁步而去。

    清晨一名使者來訪,吩咐他們去晉見率領阿薩美部隊的大貴族——庫拉托魯大公。庫斯勒他們身為煉金術師,在騎士團的資產中姑且算是被列於高價值的部門,所以他們才會得到不同於小兵小卒的待遇吧。

    「或者是天真地想再索取大馬士革鋼。」

    「大公會是那麼貪得無厭的人嗎?」

    「會貪才能積攬財富。」

    伊莉涅聳了聳肩。

    能言善道的她對於庫斯勒總愛逞諷刺之能事的說話方式也已經習慣了。大概是在口德不好的工匠工坊中久經鍛鍊了吧。

    只不過,她的多話或許是因為身旁的翡涅希絲一句都不說的關係。

    而且,翡涅希絲帶著很奇怪的東西。

    「喂,那是什麼?」

    即使庫斯勒開口詢問,翡涅希絲也還是無視於他。身側抱著一本古老的大書,一語不發。

    雖然肯定她有所企圖,但還抓不到頭緒。

    要是繼續刺激她讓她更加不悅的話,說不定在出發之際真的得用鏈子拴在脖子上,硬是拖她上路,因此庫斯勒決定放手不管。

    來到騎士團的建築物前面時,只見各種花瓣鋪成了一條路,現在這種季節還真不知道這些花瓣是從何處收集來。士兵們井然有序地成排站立,持槍挺胸等候大公的到來。

    這麼一來,庫斯勒他們當然無法從正門進入,於是就繞到後門去。

    平時來到騎士團的建築時都覺得裡頭空蕩蕩,唯獨今天是人滿為患。

    原本庫斯勒還想如果跟歐特裡斯碰上面就麻煩了,看來這個擔心太多餘了。

    頂多是晉見大公時,他會在一旁待命吧。

    「啊!終於到了。」

    正想往傳令官房間去時,一直隨侍在傳令官旁邊,看樣子是名副官的青年叫住庫斯勒他們。

    「等城市貴族都呈上貢品之後,就開始安排晉見的時間。基本上只要對大公說的話點頭稱足就行了,不過大公是個有點奇特的人,你們還是小心一點吧。」

    「奇特?」

    「大公喜歡看餘興表演。他也有點把煉金術師和雜耍小丑搞混了。在之前途經的城市裡,還有人被要求表演噴火的雜耍。」

    「……我會注意。」

    大概是因為來晉見的人很多,伊莉涅很快就緊張起來,翡涅希絲看起來卻不然。她低垂著頭,頭紗下方的雙眼陰鬱。

    這樣應該也算是老實安分吧,看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接下來,庫斯勒他們就和同樣等著晉見大公的人一起被領到一個房間去打發時間,那些人都是這座城市的小富豪,有人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木箱,也有人抱著看起來很高級的袋子。他們八成都是從事貿易的人吧。他們心裡明白只要能在大公面前留下好印象,就能得到遠比送出的禮物還更有價值的回報。

    相對於進貢手中財富的他們,庫斯勒進貢的是他自己。

    一心只為了朝著抹大拉前進的他,只要覺得對自己有幫助,下跪幾次都無所謂,對誰俯首稱是都不在乎。肉麻到令人作嘔的阿諛奉承他都說得出口。要是大公要求他秀出噴火雜耍,他也會心甘情願地表演。

    但是,他絕不讓人阻撓他前往抹大拉。

    即使威藍多不在這裡,庫斯勒也沒有半點罪惡感。

    他並不認為有必要這麼覺得。

    否則,就會對他一路走來的人生無法交代。

    「下一位,拉督魯商會!」

    手執名冊的是方才的青年。他帶著士兵,傳喚完就朝走廊盡頭的大房間走去。等候室裡的人愈來愈少,但庫斯勒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被傳喚。伊莉涅雖然性格要強又很有膽識,但畢竟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將站在大貴族面前,這份緊張讓她坐立不安。這時,庫斯勒看了一眼坐在稍遠之處,一動也不動的翡涅希絲。她的膝蓋上放著厚重的書本,臉上表情藏在頭紗之下。

    整個人彷彿若有所思的樣子。

    大概是在緊張吧。這樣一想,她手中的那本裝訂老舊的書看起來也有點像聖典。曾經被當作詛咒工具而豢養在聖歌隊的她,或許已經習慣這種場面,那聖典或許也是為此而準備。要是被人揭發她的耳朵,主張她是異端,就把聖典抱在胸前,竭力懇求饒她一命。

    庫斯勒想像這幅畫面後,胸口感到一陣不舒服,連忙把頭偏過去。

    翡涅希絲是那種主動衝向不幸的個性。

    庫斯勒想到這一點,又在心中思忖,自己想要守護翡涅希絲的心情,該不會就跟看到在路旁顫抖的小貓,然後將它抱起的感覺沒有兩樣吧。

    這麼說來,翡涅希絲那種出自於愚蠢的感情論點而想要幫助威藍多的行為,或許也不見得有理由該受人責備。

    庫斯勒的念頭轉啊轉地,突然驚覺!

    威藍多?

    庫斯勒把目光移到翡涅希絲的手邊。那本厚重的書,裡頭的紙張已經破破爛爛看不出原本樣貌,但是卻有一張不像是紙張脫落的紙片跑出來。

    便條紙。那會是什麼?

    最近翡涅希絲在看的是一本記載了黃金之羊傳說的古老神話相關的書。

    翡涅希絲。她的個性。若有所思的臉。威藍多。然後,他們處於即將晉見大公的狀況。

    庫斯勒幾乎可說是下意識地就把手伸向翡涅希絲放在膝蓋上的書。

    那瞬間,翡涅希絲的眼神。

    緊接著,剛才那名青年推開了門。

    「下一位,煉金術師!」

    甚至不用名字稱呼。

    庫斯勒有餘裕閃過這個念頭,但伊莉涅卻全然不是這樣。

    剛才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令她張目結舌,一臉茫然。

    「……她怎麼了?」

    青年問道,庫斯勒則扶起翡涅希絲倒在自己身上的肩膀回答說:

    「好像是因為太過緊張,身體不舒服。」

    「是嗎?來人!」

    青年向待在身邊的士兵發出命令,不過被庫斯勒婉拒。

    「後面帶著助手們去晉見大公太有失體統。就讓另一個人留下來照看她吧。」

    「我知道了,動作快點。」

    庫斯勒點點頭,向伊莉涅使了個眼色。

    伊莉涅親眼目睹庫斯勒出手敲擊翡涅希絲後頸的瞬間,她的樣子看來是正在煩惱是否要斥責庫斯勒,不過目前情況她還是以照看翡涅希絲為優先。

    「讓她枕著這個吧。」

    庫斯勒撿起從翡涅希絲的膝蓋上掉落的書籍。從膝蓋掉落時,書剛好攤開在夾著便條紙的那一頁,庫斯勒看了一眼上面描繪的圖片,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正確。

    那是一張與古老神話相關的華麗插圖。

    插圖上畫的即是獅身背上長著雙翼,還有一條蛇尾的怪物。

    很容易就能猜出翡涅希絲打算在大公面前說的話。

    「你想說自己是煉金術師做出來的產物?」

    在煉金術的歷史上的確有把各種不同生物拼湊縫合在一起,創造出新生命的傳說。

    「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啊……」

    庫斯勒嘟噥了一聲,便跟著青年身後離去。

    晉見大公平安無事地結束了,留給庫斯勒算是強烈的印象。

    鑲有阿薩美徽章的部隊並非一支積極戰鬥用的部隊,他們的重心放在恢復及維持已被攻陷城市的治安和秩序。因此,他原以為率領這支部隊的大公肯定是個文弱溫和的男子,不料卻是個胖嘟嘟又蓄著紅色絡腮鬍的大漢。始終帶著笑容的模樣確實與帶來希望的部隊十分相稱,喜歡餘興表演的這點應該也屬實吧。

    他所散發的氛圍甚至讓人覺得他是因為對凡事都感興趣的性格作祟,才會喜孜孜地趕赴被攻陷的異教徒城市。

    不過,現在的首要問題是翡涅希絲。結果,直到他們回到工坊,翡涅希絲都還沒有恢復意識,庫斯勒只好一路背著她回來。她的身子苗條纖弱,還柔軟得讓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有骨頭。庫斯勒下手時已經相當控制力道了。

    「能告訴我原因嗎?」

    伊莉涅雖然語氣和緩,但她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庫斯勒。

    彷彿在說要是答案讓我不甚滿意的話,就跟你吃不完兜著走。

    即使如此,庫斯勒還是猶豫了一下。

    不過,或許現在是揭開秘密的合適時機。

    「你覺得自己的心胸有多開闊?」

    「嗯?」

    伊莉涅皺起眉頭,瞪著庫斯勒質問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虛。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聽說過這傢伙身上所流的血脈嗎?」

    「那……是……不過,這又有什麼關——」

    她的話沒來得及說完。

    庫斯勒已經揭開翡涅希絲的頭紗,露出那對獸耳。

    伊莉涅愣住了,在庫斯勒和翡涅希絲之間來來回回看了兩遍。

    「這就是受詛咒的血脈。不過,目前為止都沒有實際感受到什麼詛咒的效力。只是這傢伙好像把它當作自己造的孽,深受束縛。」

    庫斯勒甚至不能確定伊莉涅究竟有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他將頭紗蓋回去後,伊莉涅才彷彿從催眠術中醒過來一樣,倒抽一口氣。

    「要向教會告發嗎?」

    庫斯勒微笑探問,伊莉涅看著庫斯勒的臉龐卻是面無表情。

    大概是她心中的理智、情感和信仰全都糾葛在一起,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吧。

    但是,人的好惡總是在看到的瞬間就能得出結論。

    伊莉涅見到翡涅希絲的耳朵時,並沒有驚慌失措。

    光憑這點,就可以看出伊莉涅可以鎮定到何種程度。

    因此,庫斯勒並沒有等到伊莉涅回答,就將翡涅希絲帶去的書擺到桌上,翻開書頁讓她看。

    「這傢伙將便條紙夾在這一頁,你看看。」

    語畢,便把書推向依然大惑不解的伊莉涅。

    伊莉涅目不轉睛地凝視庫斯勒,緩緩地吞了口唾沫。

    然後,閉上眼睛。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東西。」

    庫斯勒不禁肩頭微顫地輕笑起來。

    「那你也看看這個。」

    庫斯勒指著那本書。

    睜開眼睛的伊莉涅還是眨也不眨地直視庫斯勒,一邊做著深呼吸。

    過了一會兒後,她的視線終於落在書上,一看到書上的東西她便嚇得瑟縮了一下,想來這反應或許與理智沒有關係。

    「這插圖畫的是古代神話中的生物。不過,在煉金術的傳說中也有把死去的生物拼

    湊起來,製作成新生物的故事。用的是把各種屍體縫合,重新讓血液流動的方法。光聽做法似乎可行,但可惜的是至今都沒聽過成功的例子。」

    「……」

    插圖所散發出來的毛骨悚然之感,讓伊莉涅的臉毫無血色,神情僵硬。

    不過,真正的理由應該是她聯想到這幅插畫與翡涅希絲之間的吻合吧。

    「她大概是想聲稱自己是煉金術師做出來的產物,以為如此一來就能拯救威藍多吧。她之所以想見威藍多一面,八成也是為了告訴他這項計畫。」

    庫斯勒一副無語問蒼天般地如此抱怨著。

    「真是有夠愚蠢。她在大庭廣眾下試看看啊!正好教會的人也在場的話,勢必會造成很大的騷動。就算運氣好,騷動得以平息,但你想我們還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前往卡山嗎?這個笨蛋!」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庫斯勒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不擇手段也有分種類。翡涅希絲卻是真的不做選擇。不顧自己會變成怎樣,只要表面上達成目標,無論是多麼無意義且荒唐透頂的事,她還是會認真去做。

    她的表現給人一種自尋死路的感覺,不久前也才剛體會過而已。被聖歌隊當成工具使用時的她,正視給人這種感覺。

    庫斯勒看不下去才收留翡涅希絲,也因為他認為沒有任何傻瓜比她更值得去守護。最近還覺得情況愈來愈好而已,看來威藍多的事或許讓她大受打擊。

    本以為是同伴的人最後各自身處異地,這種事明明就很常見。

    錯了,或許正因為這種事常發生,所以這一次她才不想失去。

    「但……但是……」

    庫斯勒在左思右想時,伊莉涅總算開口說話。她放下書本,手摀住嘴巴似乎是想將心裡的緊張壓下去,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堅強的女孩,庫斯勒心想。

    「但是,這麼一來,該怎麼做?」

    「拿條鎖鏈拴住她,再把她丟進行李中。」

    庫斯勒說完,就看到伊莉涅面無表情地伸手在桌子上摸索,抓住燭台。

    「雖然我很想這麼說啊。」

    要不是庫斯勒原本就打算再加這一句話,那燭台恐怕已經敲上他的腦袋了吧。

    「這傢伙要是鑽牛角尖起來,就會像這樣。完全沒有顧慮到自己。有時候就連後果都不想一下。」

    「但是……那不也因為你不去救威藍多的關係嗎?」

    聽到伊莉涅的話,庫斯勒看了她一眼。

    他發出苦笑,因為這一點的確讓他很為難。

    「沒錯。你那時候也是這樣。」

    「咦?」

    「她感覺到待在工會會館的你十分痛苦,就拜託我去幫助你。她以為我是個誰都會救的大善人啊。」

    大概是因為話題轉換到自己身上,或者因為不知道該對庫斯勒的話做何反應,伊莉涅的臉頰微微抽動,略低著頭像在試探似的說:

    「很……可笑嗎?」

    「很可笑啊。那傢伙以為我救了她,我就是個誰都會救的大善人。」

    庫斯勒用指尖輕輕撫摸了翡涅希絲的瀏海,還在沉睡的她微微皺起眉頭。

    「太愚蠢的想法。我可是煉金術師。明明知道我只會為了自己的利益採取行動。」

    「……」

    伊莉涅看了庫斯勒一眼,放鬆肩膀上的力氣後,將燭台放回桌上。

    「我聽說過她是你救的。也曾聽過受詛咒的血脈。不過,沒想到會是……這麼可愛的附贈品。」

    她竟形容那是可愛的附贈品。

    伊莉涅與出生於城市中,一直生活在一個狹小世界裡的人有些不同。曾費盡千辛萬苦從一個城市來到另一個城市的經歷,讓她心胸較為開闊而且或許也為此受了不少活罪。

    「不過,她看起來很開心。」

    「……」

    庫斯勒沉默了。

    「所以,她或許是想救威藍多吧,不過……她會想出這麼出人意料的方法,應該還有別的理由吧?」

    「……別的?」

    庫斯勒將視線從翡涅希絲身上移往伊莉涅,伊莉涅也把朝著翡涅希絲的視線轉向庫斯勒。

    「因為對你有所期待,所以才覺得更受傷。」

    「……」

    「她不想認為救了自己的人是個壞人。」

    「我不是壞人。」

    庫斯勒聳了聳肩,如此表示。

    伊莉涅彷彿聞到發臭的東西一樣,皺起五官,不過庫斯勒依然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

    「我不是說了嗎?鑰匙的形狀取決於鎖頭的形狀。這個世界太過混帳啊,我才不得不像『利息(庫斯勒)』一樣行動。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

    此時翡涅希絲大概作了惡夢吧,輕輕呻吟了一聲,庫斯勒將手放到她的額頭上。

    「對我有所期待只是讓我困擾。因為我這雙手能抓住的只是一些平凡無奇的東西。教會宣達的教誨愈是逆耳愈是正確。容器要是裝了超出本身容量的東西,最後一定會翻覆,而且……再也無法恢復原狀。」

    庫斯勒說完,聳了聳肩。

    「在城市居民口中很自由很橫行霸道的煉金術師,根本也沒什麼了不起。」

    「……那麼,該怎麼做呢?」

    伊莉涅是名鐵匠。她能將話題導回現實,也算是幫庫斯勒一個大忙。

    「拿鎖鍊綁住她硬拖著走的話,這種行為就跟讓這傢伙痛苦的聖歌隊沒兩樣了。沒有辦法啦,只好試試看了。」

    「所以——」

    「我會幫威藍多。」

    伊莉涅愣愣地看著庫斯勒,反問他:

    「有辦法幫他嗎?」

    「還不知道啦。我會想想看。不過,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

    伊莉涅詫異地看著庫斯勒,看起來也像在提防庫斯勒會說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很簡單的事。我要拯救威藍多的事,拜證你對這傢伙保密。」

    「咦?」

    「野狗野貓一被喂食,它們就會嘗到甜頭,以為有好事。但是喂食它們的人說不定是為了剝它們皮的獵狗人。像這只白貓就一直以為世上充滿了幸運的事……」

    庫斯勒壓低聲音說:

    「我不一樣。」

    這世上既殘酷又沒天理。庫斯勒十分清楚,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倘若每次遭遇到什麼就期待能夠得救,總有一天肯定會掉到萬劫不復的地獄。

    庫斯勒想要守護翡涅希絲,同時也想追尋奧裡哈魯根這種難以置信,仿如天方夜譚的東西。

    然而,可惜的是,想要兼顧兩者,他就不能一直都按照翡涅希絲的希望去行動。

    庫斯勒即使花上一輩子,應該也說不出威藍多說過的話吧。

    「利息(庫斯勒)」不對別人笑,也不認為會有人對他展露笑容。

    只是,為了能夠沉睡在抹大拉之地,他就必須以其為目標。

    「我明白了。」

    伊莉涅慢慢理解了庫斯勒的意思,然後說:

    「我會說你有你的考量。」

    「怎樣?我是個比威藍多還好的男人吧?」

    「要我告訴你,我勸過小烏魯多少次嗎?」

    伊莉涅狀似受不了般地回嗆庫斯勒,然後不知為何地垂下雙肩。

    「我還以為煉金術師會是更厲害的一群人啊。」

    「說得好啊。其實煉金術師擅長的是點鉛成金。」

    庫斯勒說完,便移開放在翡涅希絲額頭上的手。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4 AM

第四幕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該怎麼做,庫斯勒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竟然要他們證明威藍多是個煉金術師,再過分的要求也該有個限度。

    這下子,真要像歐特裡斯所挑釁的話一樣,不做到讓死者復生,就沒辦法去證明吧。

    而且,讓死者復甦的方法在煉金術師的傳說中,是個荒唐到令人連討論都嫌麻煩的一種,同時它也像點鉛成金一樣,讓眾多煉金術師趨之若騖。

    這種正面對抗世界真理,異想天開的行為,並不缺乏勇於挑戰的人。

    可是,大部分留存下來的記錄都被證實只不過是一群腦袋被水銀蒸氣熏壞的人所留下的胡言亂語。像是一些在畫好的魔法陣上擺放一隻大鍋,丟進牛的精液、青蛙眼和處女的鮮血去熬煮,然後把屍體泡在裡面,吟唱咒語就能讓死者復甦之類的內容。在這種背景下,就不難理解有人會進行像翡涅希絲所找到的神話插圖般的實驗去尋求線索。只要把屍體拼湊縫合,注入馬血之類,似乎就能讓屍體復活。

    不過,這些人的企圖都化為泡沫。

    這絕不是因為以前的人都是笨蛋,反倒是遠古時期的記錄有時還比較可信。因為過去的人將「有朝一日死者會復活」的希望,寄託在保存屍體的技術上面。在大鍋裡放東放西然後熬煮屍體的方法被列入異端行為,然而,保存技術至今卻依舊被活用於保存那些為了奪回應許之地而身赴戰場的聖者遺體。當然,復活的奇蹟唯有等同於造物主的神所派來的使者才能做到,因此就算有所出入,世人也不會將這種做法稱為讓死者復甦的儀式。

    不過,保存屍體時主要的乾燥劑就是烤面包時會用到的發粉,關於這一點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人以面包維生,而讓面包發酵使它看起來更美味的材料,卻被用於保存屍體。

    庫斯勒邊思考這些事,邊走到城市的一角。

    這裡說得好聽一點是個安靜的住宅區,但裡頭的小路錯綜複雜,更是窄得連兩個大人都無法同時錯身而過。就算是戈爾貝蒂也有這種陳舊又帶點陰森氣息的地區。

    這個區域與其說它治安很差或居民都是一些收入偏低的人,倒不如說都住著一些見不得光的人。

    庫斯勒跨過一隻睡懶覺的野狗,站在一棟房子前面。

    是旅店主人告訴他這裡的地址。他們出於自己的職業特性,為了避免有人隨便把城裡的空屋當作旅店開張營業,因此對城裡的建築物狀況瞭若指掌。

    所以,就連貴族大人準備哪棟房子用來包養愛人,他們也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吧?」

    庫斯勒站在窗戶下大喊。

    過了一會兒,還是沒得到回應,只聽到遠處孩子們嬉鬧的聲音。

    「幹嘛啊?」

    威藍多的聲音傳了過來,一隻手臂靠在窗櫺上,但看不見他的臉。

    「反正沒上鎖吧?你下來。」

    聽完庫斯勒的話,威藍多彷彿思索了一下,但手臂還是縮了回去,不久門就開了。

    「沒想到你會來救我啊。」

    威藍多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疲憊,原因應該不完全在於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關係。雖然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死樣子,但現在他的表情是真的憔悴。

    大概是一整個晚上都被那貴族千金纏住,對他哭訴「不要走」吧。

    這傢伙到底有什麼好呢?庫斯勒不禁揣想,不過,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啊。

    「你想回去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回去吧?」

    「……是沒錯啦。」

    威藍多並非被幽禁在這裡。

    只是,他不肯離開這間應該是用來暗通款曲的房子,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因此,雖然庫斯勒為了防止翡涅希絲貿然行事,決定要幫助威藍多,但他覺得還是姑且先問問本人的意願如何再做打算。

    「你捨不得那女孩?」

    庫斯勒一問,把背靠在牆上的威藍多便衝著他露出沒啥骨氣的笑容。

    「別故意嘲諷我啦……」

    「因為你,我們也深受其害啊。」

    庫斯勒抱怨了一句,威藍多收回視線,抓了抓頭。

    「兩個煉金術師同處一間工坊是個錯誤啊。」

    威藍多果然打算自己負起責任,承擔這件事。

    雖然他有不少地方讓人覺得他是個混帳,但該好好做出判斷的時候,他並不含糊。

    「不過,你竟然會找到這裡來。」

    「如果我說是友情?」

    對上庫斯勒的視線,威藍多終於開心地笑了。

    「你也真會開玩笑啊。是因為小烏魯吧?」

    可能的原因已被縮得無法再更小,隨便瞎猜都能夠猜中。

    但是,威藍多毫不猶豫地這麼說,看起來也像是在說關於翡涅希絲的事,他什麼都能看透。

    庫斯勒察覺到自己對此感到一股怒意,反而更是焦躁了起來。

    這簡直就像在嫉妒一樣。

    「因為我不幫你,那傢伙可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雖然我想拴住她的脖子拖她走,但畢竟不是個好方法。」

    「呵……」

    「不過,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麼想?打算怎麼辦呢?要留在這裡接受親愛貴族的保護,繼續進行研究也是可行的吧?如果是這樣,我會將你的想法轉達給那傢伙。」

    庫斯勒露出奸笑,威藍多的視線依舊落在走廊的地板上,沒有抬頭。也沒有一如往常那樣滿不在乎地笑著。

    看到威藍多這副神情讓庫斯勒有點吃驚,比威藍多輕易看穿翡涅希絲心思時還更感到焦急。

    「對你來說,抹大拉就只是這點程度的東西嗎?」

    聞言抬起頭的威藍多也是一臉震驚。

    庫斯勒和威藍多無言地交換一會兒視線,首先有所動作的是威藍多。

    他笑了起來,彷彿在說真服了你。

    「哈哈,難怪小烏魯會真的動氣。」

    「啊?」

    「沒什麼啦。唉,就算猶豫也行不通啊。煉製時也是一樣。」

    威藍多抓了抓頭,仰望天花板說道:

    「我也想去抹大拉啊。為此,我非得前往卡山不可啊。在這裡能得到的東西太少,而人生……」

    他笑著嘆了一口氣。

    「又太短暫了。」

    「那我就幫你吧。」

    庫斯勒不悅地說,威藍多低聲竊笑起來。

    「真是不可思議的說法。」

    「對我來說,你會變得怎樣都無所謂啦。」

    「……」

    威藍多低著頭像在偷偷端詳庫斯勒的表情,接著移開視線,邊苦笑邊輕輕地聳了聳肩。

    「不過,你有什麼辦法了嗎?」

    聽到威藍多的疑問,庫斯勒很乾脆地向他坦白:

    「你沒有什麼腹案嗎?」

    威藍多笑了笑,再次聳了聳肩。

    在貴族千金芙勞什麼的駕到,然後把局面弄得麻煩以前,庫斯勒就已經和威藍多告別,信步走到市集去。

    和威藍多討論後,他自己所想到的果然也是找找看有沒有什麼方法,能看起來像是讓死者復甦。他們能想到的也都是流傳於街頭巷尾間,近乎迷信的傳聞。讓死者復甦並不專屬於煉金術師,四處都可以聽到相關的傳聞。

    那些傳聞幾乎都是人在半睡半醒間,無法區分出夢境或現實時所見到的東西,都是出自於一心希望死者復活的願望。

    雖說如此,其中還是有些例子與實際相符。

    而這些故事內容只要前往堆滿屍體的市集,就能輕易獲取許多相關訊息,因此,庫斯勒才會前往市集。

    在肉店前面,可以看到山羊頭、羊頭和牛頭被串在長矛上,高舉在店門口。聲音尖銳的小夥計推銷販賣剛解體切割好的新鮮肉塊。有些店在前面的棚蓋上吊了整排的兔子和鳥,猛一看還以為那是簾幕。

    庫斯勒停下腳步,邊環顧四周邊在心裡一一否決「不是這種,也不是那種」時,一名正磨著切肉大刀的店老闆向他招呼道:

    「歡迎光臨!您是要找今晚的晚餐材料……不對,是來買實驗用材料的吧?」

    看到他笑容堆滿臉的模樣,或許該讚一聲他不愧是肉店老闆。揮舞著能把人一分為二的切肉大刀的肉店老闆,以及滾動著能把牛頭骨敲得粉碎的桿麵棍的面包師傅,這兩種人有時比冶鐵鍊鋼的鐵匠還來得粗暴。假如城市中發生大亂鬥,站在正面硬著幹的大概就是這兩家工會吧。

    「我以前曾聽說有種能讓雞睡著的方法,那是真有其事嗎?」

    庫斯勒唐突一問,肉店老闆頓時有點摸不著腦袋,之後才「啊啊」地恍然笑了出來。

    「店裡的夥計有時會用這種方法,是在把要宰的雞全排放一起的時候啊。只要遮住雞的眼睛,讓它後背貼在地面上,然後按住,它就會渾身僵硬了。排了好幾隻宰殺時,那景象可就有點毛骨悚然啦。」

    「嗯……唔」

    不過,這不能宣稱是讓死去的雞復活。

    據說當雞的脖子被割斷後,都還能活蹋亂跳地走幾圈,不過這也不一樣。

    庫斯勒眺望著被懸吊起來的雞,邊思考如果把發粉放進雞的肚子裡會怎麼樣?發酵膨脹時,看起來像不像在呼吸呢?

    「您在找魔法材料之類的嗎?」

    店老闆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露出了斟酌過的奇特笑容。

    庫斯勒向他詢問:

    「這裡有沒有發生過屍體死而復生,引起騷動的事?」

    「什麼?」

    店老闆的肩上扛著巨大的切肉大刀,那肌肉賁張隆起,粗壯宛如牛腿般的胳臂就連傭兵都望塵莫及。

    不過,他倒是一個不糊塗的人。

    「做這種生意的,偶爾會遇到那種事啦。」

    「喔?」

    「但是……要是被人認為我這家店很愚昧無知,我可就很困擾了。」

    「那當然。順便一提,我在明天或後天就會跟著來到這座城裡的阿薩美徽章部隊一起離開北上了。」

    「喔……什麼嘛。那你幹嘛不早說咧。你看如何,生肉不適合旅行,但有家乾貨店專門批發我家的肉喔,這時候那邊應該剛好有擺出不錯的豬肉。」

    「那得要看你說的內容來決定了。」

    庫斯勒笑著表示,店老闆的嘴角斜歪了一邊。

    他看了看四周後,壓低聲音說:

    「這種事並不少見。不過,幾乎都是還沒睡醒,也不習慣工作內容的小夥計誤以為是復活。」

    「無所謂。那是怎樣的情況?」

    「這不是發生在我們店裡的事喔,我說的是其他地方曾發生過。」

    看來很愛面子的肉店老闆先以這句話當開場白,才接著道:

    「聽到最多傳聞的是死後屍體還會動。」

    「不管哪種動物脖子被切割後不是都還能稍微動一下嗎?」

    「可以這麼說啦。特別是雞這種禽鳥類。不過,動物在死後身體都會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是在那種時候屍體還有所動作,才會有死而復活的傳聞啊。」

    「喔。」

    「像我們這種聽說過這傳聞的人倒不覺得有什麼,但是如果發生在一群無知的人之中,可能就會釀成難以挽回的悲劇喔。」

    被勾起興趣的庫斯勒看著老闆。

    「在幾年前,有個稍微地處偏遠的村子。當地的司祭以聖禮的香油滴落在一個快死的傢伙的額頭上,那傢伙死透之後,卻睜開眼睛。人人都說這是奇蹟,轟動得不得了。他們奉那個死掉的傢伙為聖人,進行塗油儀式的司祭也成了聖人,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的話那還不怎麼樣,但村裡的人卻堅信這是個奇蹟美談,大肆宣揚。當然,最後教會便介入調查,結果就……」

    肉店老闆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還挺有模有樣。

    「教會認為那名司祭被惡魔迷惑,因此把他絞死,死者一家人被視為異端分子,全被趕出村子。如果他們知道屍體死後還會動的話,就知道那只是偶然啊。」

    整件事聽起來確有其事,過去應該也有不少煉金術師被類似的圈套給騙倒吧。庫斯勒雖然這麼想,但如今他也只能循著讓屍體活動這條路去想辦法。

    再說歐特裡斯應該不至於堅持到必須讓死者站起來說話,或是必須讓死者如往常一般過生活吧。

    庫斯勒如此左思右想時,聽到一道重重的嘆息聲。

    肉店老闆正斜眼鄙視他。

    「那麼,你打算跟我買些什麼呢?」

    意思是你該不會聽完就算了吧?面對老闆的怒氣,庫斯勒遞給他一枚金幣,買了幾隻吊著的雞和兔子。

    回到工坊做實驗就會躲不過翡涅希絲的眼睛,於是庫斯勒轉往索培特斯的工坊。

    煉金術師的腰間掛著一大串雞和兔子回到自己工坊的話,會被人以為是要做些奇怪的實驗,但如果是拜訪工匠的工坊,人們就會認為那些都是禮物。

    「雖說如此,這量也太多了吧!」

    索培特斯詫異地說道。看到金幣後就眉目舒展的肉店老闆,給了庫斯勒足以召開盛宴的肉量,話說回來,用來做實驗的話也是量多才好。

    「要吃嗎?」

    「……雖然不知道你要拿來做什麼,不過是會遭天譴的事吧?」

    索培特斯邊說邊接過一隻又圓又肥的兔子。

    「我想找出讓死者復甦的方法。」

    「……」

    索培特斯已有一把年紀,與他同世代的工匠已經全都蒙主寵召。

    不過,當他聽到庫斯勒的說詞,卻只是偏著頭無可奈何地嘀咕了一聲:隨你便吧,然後抓起兩隻兔子,走進廚房去了。

    「死後光是睜開眼瞼就可以引起大騷動的話,那點程度也就夠了。」

    而且,他還回想起傳令官所說的話。他們接下來將前往北方,那是一塊愚昧無知的異教徒橫行跋扈的地區。要說翡涅希絲能在那裡起什麼作用,便是她的外觀可以輕而易舉地讓異教徒在看到她的瞬間就心生畏懼。

    如此一來,假使他能順利展示死而復生的奇觀,應該就能重現猶如那個村子裡發生的大騷動吧。這樣也能同時得到對異教徒施威的效果。

    庫斯勒他們能對部隊有所貢獻的話,阿薩美徽章那些擅長評估利害得失的傢伙,就有可能會駁回歐特裡斯那樁胡搞的提案,讓威藍多得以一同前往卡山。

    不過,照肉店老闆的說法,眼瞼睜開不過是湊巧與偶然罷了。動個手或是抖個身子聽起來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要刻意讓屍體看起來彷彿死而復活根本就不可能。

    而且,像兔子和雞這類體型小的動物,如果動作太不起眼就不容易看出來。要是像牛那種笨重傢伙一動起來或許多少有些震撼力,但光是殺死一頭牛就很費工夫而且也足以引起騷動,最後讓它復甦的表演倒是會顯得小巫見大巫。

    因此,庫斯勒才會在邊聽店老闆描述時,邊聯想到如果使用發粉會有怎樣的效果。在雞肚子裡塞進用發粉和小麥粉和成的麵糰,等它膨脹的話,或許看起來就會像在呼吸一般。

    一想到這裡,庫斯勒便趕緊從索培特斯的廚房裡借來材料進行實驗,但結果卻令他失望。

    製作鬧鐘時,麵糰只需要膨脹到足以讓放置在上面的水桶掉落到地上就行,但因為膨脹的速度過慢,看到的效果並不如預期。

    「往雞肚子裡鑲料嗎?這樣雖然好吃,可是太費工夫了。而且,既然要鑲,倒不如塞一隻鵪鶉進去。」

    過來探視他的索培特斯如此建議。

    庫斯勒聽了,只覺得索培特斯對那些豪華料理還真是清楚,就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最好吃的做法是用牛的膀胱包住鵪鶉,裡面再灌入高湯,然後把它鑲進雞肚子裡,不過要是貪心地塞得過多,鑲料就會破裂啊,這部分的份量拿捏……」

    退休之後的索培特斯是想改行當美食料理研究家嗎?他說的這些繁瑣費工的料理就連庫斯勒都沒嘗過。庫斯勒正想對他大喝一聲「閉嘴」時,突然靈光一閃。

    鑲料就會破裂?

    破裂所產生的衝擊是不是就能讓死去的雞看超來宛如復活一般?

    然而,只是灌了湯的牛膀胱破裂,能使雞的身體再度彈跳,翅膀再次揮動嗎?而且,只是一次的驚動,也很難說服他人。

    即使如此,庫斯勒還是有種預感,他想找的答案就在這條線索的前方。還差一點就能找出些什麼的焦躁感讓他抓了抓頭。

    接著,他的手滑到後頸,下意識地搔起燙傷的地方。

    疼痛令他皺起眉頭的那瞬間。

    最理想的材料閃現在他的腦海中。

    「……還可以這麼做啊!」

    「所以啊,結果辛香料這種東西……嗯?」

    「你有認識的金飾手工藝的工匠嗎?」

    「真是突然啊。當然有啊。」

    「那我想拜託你幫我收集一些東西。」

    索培特斯詫異地高高吊起單邊眉毛,產生的皺紋彷彿就要爬到頭頂似的。

    「水銀和大鍋?」

    「我要來製作雞肚子裡的鑲料。」

    剩下的就是表演方法了。

    煉金術師能向人展示如何點鉛成金。但是利用鑲料破裂讓死者復活的這種名堂,理當沒有人展示過。

    庫斯勒所想到的方法需要花點時間做準備,但技術上不會特別複雜。如何看準時機或許有些難度,尤其重要的還是在演出的部分。

    不過,這項計畫不能直接對翡涅希絲明言,最後他只好將所有相關指示全都寫在信裡,再添上威藍多的署名。為了讓這封信看起來像威藍多從被囚禁的地方送出,他還雇了個城裡的小夥計幫忙跑腿。

    另一方面,庫斯勒還向傳令官艾魯森毛遂自薦,表示這個手法會是他們北上之後讓異教徒乖乖聽話的有效方法。這樣做是為了讓艾魯森知道,他們一夥人可以在北方異地裡建功,所以即使會讓歐特裡斯失去顏面,選擇將他們帶走還是利大於弊。再者,庫斯勒將進行的事多少會牽涉到信仰上的問題,因此他也同時與艾魯森商量了這部分。

    結果,目前至少先得到艾魯森的同意了。這些人雖然沒有長耳朵去聽取他人的懇求,但若是談到交易可就另當別論了。

    問題在於擁有最終決定權的閣下大人,也就是大公。當艾魯森將此事稟告給大公後,得到的回覆是大公想親眼確認效果。因此,必須召集群眾,盛大舉辦。

    也就是說,大公似乎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餘興節目。

    不過,既然大公是個好奇心旺盛,甚至會讓煉金術師表演噴火雜技的人,庫斯勒便相當有把握他肯定會喜歡這項表演。畢竟他可是策畫了一個能將煉金術師的「鍍金」發揮到淋漓盡致的表演。

    而且在眾目睽睽下進行,更能讓歐特裡斯無從反悔。

    於是,庫斯勒急忙找人在城裡貼出告示,張羅好實驗必須用到的大鍋及柴薪,等他完成各項準備回到工坊時,伊莉涅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著問他:

    「……要我們……穿這個嗎?」

    庫斯勒並不清楚大公會有多認真看待這項實驗。真的是為了確認這方法能不能在北方奏效,或者只是單純把它當作一場好戲。

    恐怕在這些貴族的眼裡,討伐異教徒頂多也只是他們人生中的一種消遣,若是如此,煉金術師瘋狂追求抹大拉之地的話題,肯定更是無聊到不夠資格讓他們在茶餘飯後拿來剔牙。

    庫斯勒並不會咒罵被巨大力量玩弄的自己。不咒罵,只顧著宛如「利息(庫斯勒)」般地生存下去。

    既然庫斯勒他們的願望全取決於大公的判斷的話,他自然會遵守煉金術師的信條,做好萬全的準備。

    其中之一就是伊莉涅手裡拿著的衣服。

    「因為這服裝給人的外觀印象會非常深刻啊。」

    「話雖如此……」

    伊莉涅的話中帶著躊躇,手裡拿著的是從倉庫裡挖出來的衣服。至於翡涅希絲,似乎就連這衣服穿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都還想像不到。

    「這是在有名的黑死病爆發時所使用的衣服對吧?」

    「不只是黑死病,發生時疫或是毒氣蔓延時也會穿。原本在鼻子彎曲的地方還得填入香料,不過我們沒必要做到那地步。光是這點差異,穿起來應該就會輕鬆許多。」

    「……我明白了。這是唯一的辦法對吧?」

    「應該是,我也這麼認為。」

    庫斯勒不著痕跡地回答,眼睛看著翡涅希絲。

    「伊莉涅,這傢伙要穿的衣服,幫她把下襬拉高一點。還有,你們都清楚步驟了吧?」

    「清楚是清楚……但真的沒問題嗎?」

    「做過實驗了,沒問題。」

    「……」

    聽到庫斯勒的保證,伊莉涅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你也準備好了嗎?」

    庫斯勒詢問翡涅希絲一聲,她一如既往地無視庫斯勒。

    不過,她以為這是威藍多的計畫而顯得躍躍欲試,況且也幾乎沒有什麼因素會造成失敗。

    庫斯勒的懷裡揣著小道具。

    「那就出發囉!」

    已經先對戈爾貝蒂當地教會表示,這將是一場為了「讓愚昧無知的異教徒見識到正教徒力量的方法」所進行的實驗。跟隨在阿薩美徽章部隊裡的聖歌隊聽到傳聞也只是回應:假使能夠有助於他們殲滅異教徒,不管什麼方法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幫得上忙,任何手段都可以採用,就這一點而言,其根本精神或許跟煉金術師信奉的沒什麼兩樣。

    於是,戈爾貝蒂的廣場上堆起柴薪,上面架了一隻大鍋,廣場內擠滿了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城市居民。還選了一個能將廣場一覽無遺的位置,架設高台安置寶座,大公就坐在上面。

    庫斯勒尋找傳令官的身影,發現他就站立於大公所在的高台角落聽候差遣,歐特裡斯也在。雖然場內並沒有威藍多的身影,但歐特裡斯卻始終苦著臉,看來他已經察覺出這是一場為了救出威藍多所進行的表演。

    「那麼,接下來就由煉金術師演練實驗。這是誓言消滅異教徒而表現出的信仰之心所給予的恩賜,一切都是遵照神所創造的真理而重現出來的景象。」

    往前站一步的艾魯森舉起宣示裁判權的寶劍如此聲明。

    同時也在宣告,接下來進行的實驗,不管發生什麼狀況,責任都由部隊承擔。

    「開始!」

    大公舉起右手,如王者般下達命令。

    庫斯勒走進廣場,行了個禮。

    「我的名字是煉金術師庫斯勒。依照搭檔的煉金術師威藍多所提出的方案,謹向大公獻上能讓愚昧的異教徒膽顫心驚的術法。」

    「嗯。」

    即使大公臉上的絡腮鬍比翡涅希絲耳朵上的毛髮還要濃密,依然可以看見他那興奮雀躍的表情。

    庫斯勒朝廣場的角落招了招手,將兩名助手喚近。

    瞬間,廣場上的驚叫聲連連。

    伊莉涅和翡涅希絲身上的裝扮暗示著不吉利的死亡,在治療時疫時才會使用的防護衣。

    「喔……」

    「不祥啊……」

    民眾的嘴裡議論紛紛,其中還有小孩子開始哭泣。

    從頭部到腳踝都被罩在類似長袍的衣服裡,眼睛的地方鑲了玻璃珠,嘴巴尖尖凸起像是巨大怪鳥的喙,為了不讓外面的有害氣體進入,整隻手直到指尖的部分都被包裹住。指尖裝上鉤爪是為了切取病患身上的膿腫,放出污血。嘴部的凸狀物是用來填充香料,好中和被認為是疾病感染源的淤塞不流動的空氣,不過穿上這身奇裝異服的人怎麼看都像是會使用異教魔法的地獄使者。

    然而,這副打扮本身是得到教會正式認可的治療器具之一。無論它的外觀有多麼詭異,都不會有信仰上的問題。

    「這次將在大家面前展現出看似違背世間真理的,是這一隻雞。」

    庫斯勒從伊莉涅手上接過一隻死掉的雞。隨即,就聽到那個肉店老闆叫道:那是我家的雞!庫斯勒對著聲音來源微微一笑,繼續說道:

    「這隻雞生前很活蹦亂跳,就算切斷它的脖子都還能跑上一圈。不過,就誠如大家眼前所見,它現在已經死透了。」

    庫斯勒抓起雞脖子將它舉高,死雞立刻全身無力地垂了下來。

    「接下來我要進行的實驗可能會有人誤以為是讓死者起死回生,事實並不然。硬要說的話,就請大家把它當作有如是在收集屍體內僅剩的靈魂。硬是擠壓之下,就會多少出現一點點殘餘的感覺。」

    觀眾聽到庫斯勒說的話都面面相覷,口耳之間紛紛悄悄地交談起來。不管在誰的臉上都流露出規諫旁人不道德行為的神色,同時也透露出壓抑不住的好奇心。

    庫斯勒見到觀眾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便看向在大鍋裡熬煮的水銀。

    在鍋子裡面搖蕩的銀色液體,繼續凝視下去的話,彷彿就要被它擺盪到不知何方去。

    「當然,這不是光靠無能的人類就能做到的事,我們還必須藉助神的力量。」

    庫斯勒剛把話說完,翡涅希絲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劇本,手執聖典走近大鍋,翻開書後含含糊糊地朗誦起詩篇。這時候,伊莉涅也根據她的角色有模有樣地把藥草之類的東西丟進鍋子裡。

    看在旁人的眼裡,這就像魔女進行祈禱一樣,但她們所使用的東西全都出自於教會。

    伊莉涅探了一眼鍋子裡的情形,便隔著玻璃珠裡的孔洞,向庫斯勒便了個眼色。

    「接下來,就請大家見識一下神的力量吧。」

    庫斯勒說完,翡涅希絲便將聖典放到一旁,從他手上接過那隻雞。

    「冷靜點去做。這不是什麼難事。」

    翡涅希絲沒有對上他的視線,不知道是因為還在生氣,或是因為緊張。

    不管哪種都好,只要事情可以順利進行。

    庫斯勒離開翡涅希絲,繼續說:

    「原本意味著死亡的水銀,將讓剩餘的靈魂動起來……」

    伊莉涅將鐵勺慎重到令人心焦地伸進水銀中。突然,水銀就咕嚕咕嚕地冒起泡,一看就知道已經到達危險的溫度。不過最重要的正是這個溫度。伊莉涅並沒有馬上把伸進去的勺子退回來,周圍的觀眾似乎連呼吸都忘了,只是等待她的動作。

    另一方面,翡涅希絲蹲在她的側邊,把漏斗插進死雞的鳥喙裡,用手扶著它的軀體。

    這樣褻瀆的景象,讓好幾名觀眾都合掌默默禱告。

    不過,他們的禱告也只持續到伊莉涅終於將勺子拿起來為止。

    人們的視線全都集中於一個點,伊莉涅屏住呼吸,將勺子朝天空舉到最高處。

    「這就是煉金術!請看!」

    然後,她一口氣將沸騰不已的水銀倒入漏斗中。

    幾天前,因為翡涅希絲的失誤而燙傷庫斯勒的水銀,其黏度很高,一沸騰就會在內部聚積氣泡,或是會突然爆炸。為了避免這種意外,只能一邊慢慢地攪拌,一邊慎重地以慢火加熱。

    然而現在,伊莉涅是將加熱到沸騰臨界點的水銀從高空一氣呵成地倒入。

    猶如用大鐵錘敲擊燒得紅透的鐵塊。

    緊接著,傳來了巨大聲響,水銀在雞的肚子裡炸開了。

    「哇,喔喔!」

    人牆發出驚叫聲,滿臉鬍子的大公雙目圓睜,從椅子上提起腰來。

    伊莉涅放下勺子,翡涅希絲同時放開雞和漏斗,一屁股坐到地上。

    眾人眼前正在上演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快看,那隻雞!」

    「它復活了!」

    雞的屍體正拍打著翅膀,歪扭著脖子,彈跳起身軀,甚至連腳都起痙攣。這是因為沸騰的水銀在雞的肚子裡暴動,讓它全身的肌肉都動了起來。

    它的動作實在太過難看又粗暴野蠻,看起來既像是被人強行從死後世界拽了回來,也像是在用盡生命力的極限做最後掙扎。雞的身體翻滾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雖然愈跳愈沒力氣,還是不斷做出像在打嗝似的動作。

    但是,沒過多久這樣的舉動也慢慢趨於安定,然後只是間歇性地顫動,最後終於安靜下來。

    雞伏臥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它的周圍緩緩飄落了飛散的雞毛。

    從它的嘴裡流出灼熱的水銀並冒出白煙,彷彿靈魂出竅一般。

    全場觀眾鴉雀無聲。

    庫斯勒對著高台大聲說:

    「這會讓異教徒嚇破膽吧!」

    從座位上探出身子的大公似乎這時才回過神來。

    他清了清嗓子後,站起身,舉起右手宣佈:

    「煉金術師!這個煉金術讓人歎為觀止!可叫異教徒都大開眼界了!」

    這表示大公很滿意。

    歐特裡斯依舊神情陰鬱,狠狠瞪著庫斯勒。

    但是,傳令官靠近他,在他耳邊竊竊私語後,歐特裡斯似乎勉力隱忍住自己的憤怒,點了點頭。接著連同視線括向廣場一角。庫斯勒也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威藍多悠哉地與一名貴族打扮的女孩手牽手站在那裡。

    「剩下的就看那傢伙自己怎麼做了。」

    庫斯勒自言自語後,視線回到翡涅希絲和伊莉涅身上,她們就癱坐在一動也不動的雞後面。她們似乎沒預料到效果會這麼好,兩人好像也都相當吃驚。

    之所以會使用這身治療黑死病時的服裝,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於它能將臉上表情全部都遮住。

    「好了,收拾善後吧。」

    庫斯勒即使在這個時候還是表現得像名煉金術師,簡短扼要地交代她們。

    結果,歐特裡斯不得不應阿薩美徽章部隊的要求,讓威藍多走人。威藍多自己也與貴族千金長談後,終於讓對方同意他離開這座城市。

    不知道威藍多說了什麼樣的花舌巧語,在那場魔幻表演的兩天後,他們要離開戈爾貝蒂城時,前來送別的貴族小姐雖然泣不成聲,卻也故作堅強地露出笑容。

    載貨馬車排成一條長龍,坐在載貨台上的庫斯勒不甚痛快地看著這幅場景。

    坐在同一輛馬車的伊莉涅也眺望著那兩人,似乎喃喃說著令人羨慕之類的話。

    翡涅希絲站在載貨台旁邊,凝視著威藍多。當威藍多和貴族小姐道別,轉身走過來時,她似乎一時猶豫著這時候露出微笑恰不恰當,但最後還是用笑臉迎接威藍多的歸來。

    「這樣好嗎?」

    聲音來自於伊莉涅。庫斯勒將視線從翡涅希絲身上移開,翻閱起從工坊帶來的書籍。

    「隨她高興就好。」

    那之後的兩天,翡涅希絲果然還是沒有跟庫斯勒說話,就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

    看來伊莉涅遵守了約定,告訴翡涅希絲那場水銀的表演是威藍多的提案。

    庫斯勒也沒想過要讓翡涅希絲真正認可那時他的功勞。只要翡涅希絲在往後的日子裡,別再因為一些單純天真的想法而要求他幫忙就好。

    至於她的憤怒,之後都在同一個工坊做事的話,就會愈變愈淡吧。

    「愛逞強。」

    「這攸關生存方式,當然得逞強一下啊。」

    伊莉涅聳了聳肩,手靠在載貨台邊緣托著腮眺望整座城市。

    伊莉涅本身或許再也無法回到戈爾貝蒂了。這名好勝的女孩如果在與城市道別時哭了,那畫面應該會很有趣吧。但庫斯勒想歸想,伊莉涅在索培特斯彷彿不經意地出現時,也絲毫沒有動搖。只淡淡打了個招呼,握手道別而已。

    不過,索培特斯也是這樣道別後就馬上回去了,或許他是為了不讓伊莉涅動搖而特意這麼做。

    然後,威藍多拍了拍欣喜於他與貴族千金告別並順利重新歸隊的翡涅希絲的腦袋後,便走了過來,輕身一躍坐進載貨台。

    伊莉涅則與他錯身跳了下去,到另一輛馬車與翡涅希絲共乘。

    「大煉金術師,威藍多大人駕到!」

    「去死啦你!」

    庫斯勒丟了這麼一句,威藍多便吃吃地笑了出來。

    部隊前方開始移動,稍遲些,庫斯勒他們的載貨馬車也跟著動了。

    「哎呀,要不是有那場表演,說服她還真有點難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哈!你欠我一個人情喔。」

    「我會記住啦。不過,聽說對小烏魯要保密?」

    庫斯勒半眯著眼望向那一端說道:

    「沒有救你的我,在她心裡好像不是人啊。」

    「哈哈。庫斯勒也很不坦率。」

    「我還是有思索過如果救了你,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只是會被當成大善人的話,對今後並沒有幫助。」

    「嗯……不過,要是搭檔不在,你也會寂寞吧?我覺得這個理由就足夠了啊。」

    是要開玩笑開到什麼時候?庫斯勒不想再理會威藍多,把視線移回書本上。

    「不過,我萬萬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救我啊。」

    威藍多的臉上浮現了難辨真意的笑容邊說道。

    庫斯勒對此只是聳了聳肩。

    「因為翡涅希絲說了些很不得了的話,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也從伊莉涅那裡聽說羅。小烏魯也真是果斷啊。」

    「果斷過頭了。」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看著走在他們前方的馬車的載貨台。

    在那場表演上,大公似乎對庫斯勒他們非常滿意,部隊的眾人也對他們又敬又畏,因此他們受到了近似貴族般的待遇。

    這一路上似乎只要悠哉地隨著車馬顛簸就能抵達目的地,相當令人安心。

    「不過,我還是希望她能稍微懂得什麼叫精明強悍。」

    「聽說她打算聲稱自己是用煉金術做出來合成獸?」

    「要是她每次每次都採取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不管有多少條命都不夠她死啊!」

    「不也可以把它想成,正因為如此才有守護的價值嗎?」

    威藍多用事不關己的語氣說完後,便一骨碌地把身子躺平。

    「有一段時間都沒睡好覺,讓我睡一會兒。」

    「這會是讓伊莉涅或翡涅希絲生氣的原因嗎?」

    威藍多微微一笑,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就開始打鼾。

    「真是的!」

    庫斯勒咒罵了一聲,就繼續埋頭看書。

    在威藍多這次騷動中的空檔,庫斯勒也一直在調查傳令官交代下來的有關流浪之民的事。倘若他們真是一群金礦探勘人員,要是能查出這項事實,自己勢必會更加受到重用。這次已經讓大公青睞有加,如果能再下一城,他在卡山的行動肯定能獲得更多自由。

    絕對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一定要立下功勞。

    這一次,視情況即使要他故意找碴或巧言拐騙,他都會去做。

    庫斯勒集中精神,把全副心力放到書本裡的內容。

    馬車一出城外,似乎就吹起又乾又冷的風,不過庫斯勒對此毫不在意。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5 AM

第五幕

    與部隊同行後,庫斯勒察覺到幾點。先遣隊即使在部隊之中也是佈署於前方位置,緊隨著斥候和傳令官等領路人員進入城市,是真正做好戰鬥準備的一群人。

    因此,戰鬥人員居多當然是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他們似乎不全是騎士團的人。離開城市的一路上,起初他們還爭相炫耀在戈爾貝蒂城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爭風吃醋事蹟,不多久似乎都對這話題感到膩了,有幾個人轉而向庫斯勒攀談後,他才知道這個事實。

    他們說,這些人多數都是傭兵,並非騎士團的正式成員。不過,大部分部是追隨趕赴戰地的大公而來的人,所以彼此幾乎都是熟面孔。但又說,儘管如此,誰知道他們之間某天可能會為了一些事情就彼此敵對。所以等進了卡山,他們就要設法弄到城市衛兵的職位,從此告別外面的世界等等。這群人就與他漫談起這些事。

    他們之所以會如此爽朗地跟煉金術師搭訕,一方面自然是很有膽識,另一方面似乎是見識到戈爾貝蒂城裡的表演後,就盤算著和庫斯勒他們拉攏交情的話,或許能夠沾點光。

    就他們所說,這戰爭拖拖拉拉地也差不多要到尾聲,該找個可以安定落腳的地方。甚至有人毛遂自薦想到煉金術師的工坊裡當個保鏢。

    索培特斯曾說移民集團就和追尋寶物的綠林賊寇相同。

    的確,他們人人都在想方設法把新地位相更好的生活弄到手。

    特別是傭兵這個職業,他們的酬庸形式是由傭兵隊長根據部下的人數和實績從大公那裡得到酬勞,然後再分配下去。這輛載貨馬車裡裝的行李是這些傢伙的東西,那輛載貨馬車裡的是那些人的東西,一車一車似乎都分得很清楚。

    用餐的時候也是同一派的人聚在一塊,一同分享食材,這種做法下,哪一派的吃得寒酸,哪一派的較為豪華,一眼就能清楚比較出差異。

    除了舞刀弄劍之外,對其他事情不太感興趣的傭兵之間就已經這樣,可以預期得到那些因為立場有著些許不同,導致後來出現巨大分別的工匠或商人集團中,肯定更是殺機四伏。

    這就是為了新天地卡山的爭奪殺掠。

    庫斯勒吃著半溫不熱的麥粥,腦裡一直在思索這些事。

    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沒有什麼事,部隊持續前進,只有寒冷在眼前明顯地逐漸變得嚴峻。到了第三天,一早就開始雪花紛飛。風也跟著刮,寒冷的緣故,就連爽朗的傭兵們都將外套拉高到嘴上,開口的次數少了許多。

    只有馬的嘶鳴,車輪轉動的聲音。以及偶爾幾句,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不過,只要把遵照翡涅希絲的話而買來的成堆毛毯都裹住身體,然後躺在載貨台上,就不會在意天寒地凍,四周單調的安靜也正適合埋頭看書。

    而且,待在城市或是工坊時,都很少抬頭仰望天空。

    現在就算天空是鉛灰色,但躺著仰望還是自有其開放感。

    這趟旅程要費時兩到三週。據翡涅希絲的預估,說不定會延到一個月到一個半月。

    並不壞。

    庫斯勒心裡升起這個念頭。

    白天,威藍多興致勃勃地研究來自世界各地的傭兵們擁有的裝備是何種材質,與伊莉涅一起拜託傭兵讓他們翻看行李。翡涅希絲總是和伊莉涅形影不離,自然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庫斯勒主要都是獨自一人留在載貨台上看書,不然就是向傭兵們收集情報,問他們有沒有聽過像奧裡啥魯根這一類不可思議金屬的傳說。

    他們在途中經過了幾個村落,也遇到過如翡涅希絲所說空無一人已經荒廢的村子。村民似乎已經離開很久了,整座村子彷彿就這麼融入冷冷清清的冬季景色,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建築物都沒有被燒燬,所以應該不是受到綠林大盜的襲擊,大概是莊稼持續歉收或是其他原因才讓全部村民一舉逃入大城市去吧。

    一天一天就這樣地過了,到了第五天,用過晚餐後,一名傭兵向庫斯勒傳話:

    「先生,傳令官在找你。」

    天黑之後不方便閱讀,所以庫斯勒原本正一邊飲酒一邊聽著混熟的傭兵們敘述來自各地的奇聞軼事。聽到傳喚,他就站起身向紮營地的中心走去。

    傳令官艾魯森就歇在一個撐起帳幕的簡易居所中。

    守在入口處的士兵看見庫斯勒便側身站到一旁,掀起帷幕。

    「您有事傳喚我嗎?」

    「你來啦。」

    艾魯森看著庫斯勒說道。帳篷之中出人意料地暖和。

    組裝式的桌子上擺了酒和一些菜餚,還有一張攤開的地圖。

    在他身旁的還有兩名看似動作矯捷的輕裝男子以及那位青年副官。

    「軍旅生活過得如何?」

    「托您的福,沒有什麼不便之處。」

    艾魯森點點頭,擺手示意讓他坐下。

    「雖然現在才提有點晚,不過你在戈爾貝蒂的那場表演真是讓人歎為觀止啊!」

    「您過獎了。」

    庫斯勒矯揉做作地回答,艾魯森輕笑一聲後就躺倒在椅背上。

    「不過,這也證實了我慧眼識英雄,還記得我曾經拜託你的事吧?」

    「您是指……流浪之民?」

    聽庫斯勒的語氣讓人覺得彷彿他已許久未曾想起這件事,事實上他在路上一直閱讀的書就是關於如何採集金礦。他早就打算好如果流浪之民就是金礦探勘人員,他絕不會漏掉任何蛛絲馬跡。

    「沒錯。還有,後天我們的部隊即將抵達一個較大的城鎮。那是個異教徒都已經做鳥獸散,毫無抵抗意思的安全城鎮。我們將在那裡休息一下,然後朝卡山前進。因為前去卡山的途中,我們必須翻越山脈,因此得將一些行李移到船上去,改用海路搬運。」

    「……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派得上用場的呢?」

    「有。你從明天起就改走別條路。」

    「別條路?」

    庫斯勒反問後,艾魯森便伸出手指點在桌上的地圖上,再朝庫斯勒的方向彈過去。於是庫斯勒拿起那張地圖瀏覽起來。

    「接下來,山脈是從東邊拔地而起,朝向西邊的海岸緩去。我們將取道靠近海的那一側,你就走靠近內陸那一側。」

    「流浪之民在那裡?」

    「沒錯,當你偵查完畢後,就到我們部隊行軍的下一個城市會合。」

    原來如此,庫斯勒立時理解了。

    「我明白了。只是我並非習慣旅途奔波的人。」

    「這是自然,所以我要你和他們同行。」

    站在艾魯森身旁待命的兩名輕裝男子默默地向庫斯勃行了禮。

    「這兩人是專門監視他們的偵查者。根據報告,目前並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舉動。」

    對吧?艾魯森用視線詢問那兩名男子。

    於是,他們回答道:

    「他們遵從在克拉榭伯爵的領地裡可進行狩獵的特權狀,靠獵食鹿或兔子維生。冬季期間他們可以在領地裡自由通行,大概一個禮拜一次輾轉於領地內的各個燒炭小屋。」

    「好像有點可疑又不太可疑的樣子吶。」

    「這是一份只要起了疑心就會沒完沒了地浮出一堆疑點的工作。而且,到處都在做雙眼不夠銳利就不會察覺的勾當。」

    「您是要我成為您的眼睛嗎?」

    庫斯勒乾脆地看著那邊同時這麼說,艾魯森輕笑著回答:

    「沒錯。如果你成了一對出色的眼睛,讓我看到一線曙光,我的雙手也會很自由吧。」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能得到成果,他就會支付報酬。

    「大公閣下也對你們青睞有加喔。」

    「我明白了。」

    庫斯勒領命後,突然注意到一點。

    「有一點……」

    「嗯?」

    「前往克拉榭伯爵領地的只有我一個人嗎?」

    「沒錯。我可不能讓『技術高超』的兩名煉金術師都往山裡面去吧?誰知道在山中會發生什麼事。」

    就算有一個人迷路,曝屍於荒郊野外,至少還有一個在。庫斯勒一瞬間意識到自己該不會是被小看的一方,不過又換了個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搜索金山的可能性就算只有萬分之一也不容錯過啊。所以我想讓你帶上之前的那個。」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庫斯勒領會他的意思。

    「她的聽力似乎很好,但是不是連嗅覺都很驚人,可就不清楚羅。」

    「我又不是要讓豬去尋找蘑菇。同為流浪之民的話,總有些微妙的相通之處吧。反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謹遵吩咐。」

    庫斯勒告辭艾魯森的帳篷,被一陣突然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得直發抖。就算是那麼簡陋的帳幕,似乎也很有禦寒效果。

    庫斯勒縮起脖子走向自己的臥鋪時,中途看到威藍多和伊莉涅活像一對工匠夫婦般檢視著甲冑,他便靠了過去。

    「有什麼有趣的發現嗎?」

    「學到不少東西呢。」

    「我還真想現在就挖個坑砌個爐,東弄西搞一番。」

    周圍的傭兵們對這兩個怪人只是萬般無奈,緊跟在一旁的翡涅希絲似乎也是一樣。一開始好像還很熱心地聆聽他們說的話,現在她已經不再對兩人的交談湊熱鬧,憑藉著篝火翻閱一本又大又厚的書。

    庫斯勒靠近時,她曾瞥了他一眼,然後就馬上轉向別處。

    「怎麼了啊?你好像被傳令官叫過去了?」

    目光果然敏銳,庫斯勒邊在心中佩服邊回答:

    「他要我明天起走另一條路。」

    「喔。」

    「說不定是通往抹大拉的捷徑。」

    庫斯勒刻意加了這句話,威藍多微微一笑。

    「儘可能小心你的腳下啊。」

    「在戈爾貝蒂被絆倒的傢伙,說出來的話很有說服力啊。」

    威藍多笑著把拿在手上的頭盔小心翼翼地放進箱子中。

    「那麼,只傳喚庫斯勒的意思是表示只要你一個人去嗎?」

    「不是。喂!你也要一起去喔。」

    庫斯勒向翡涅希絲喊了一聲。

    翡涅希絲有些吃驚地看了庫斯勒一眼,就馬上繃著臉又重新看起書來。

    「這個樣子沒問題嗎?」

    「又不是要我們牽著手去。」

    威藍多聳了聳肩,庫斯勒補了一句「事情就是這樣」,在走離開載貨馬車時,他向翡涅希絲脫:

    「有想帶去的東西,就事先收拾一下。」

    原本還想半開玩笑地對她說,比如像葡萄乾之類,不過轉念一想,太過於激怒她對自己也沒好處。而且,要是這番嘲弄又被無視,自己也很沒面子。

    目前翡涅希絲連瞧都不瞧庫斯勒一眼。

    真是頑固的傢伙,庫斯勒內心愕然地走回自己的臥鋪。

    翌日,庫斯勒和翡涅希絲換乘在艾魯森的帳棚內見過的偵查者所準備的馬車,與一行人分道揚鑣。進入深山裡頭就會出現積雪,所以他們儘可能多帶了些禦寒衣物。

    事實證明,這個預測很正確。隨著山路往上走,氣溫也逐漸下降。除了酒以外的東西彷彿都會輕易凍結。

    由於偵查者表示庫斯勒和翡涅希絲沒有必要步行,他們乖乖地待在載貨台上閱讀書物,不過翡涅希絲完美地坐在庫斯勒的對角線上,而且還是坐鎮在距離最遠的位置。

    庫斯勒很想問她一句:是什麼時候學的幾何學?不過,翡涅希絲那明顯的態度反而讓庫斯勒覺得非常小孩子氣,令他不禁期待這樣的情況不知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那些……流浪之民啊。到底是怎樣的一群人呢?」

    與先前部隊分開的第一晚,庫斯勒向偵查者如此詢問道。

    庫斯勒將這趟旅程的行進全都交託在這兩位偵查者手上。不跟他們閒聊幾句,建立起該有的關係,一旦發生什麼事時,說不定會大禍臨頭,他的攀談其實還有這層深意。

    雖然他不是翡涅希絲,不過他能夠讓曾經一起交談,同席用餐的人,多少產生點同伴意識。庫斯勒本身雖然絲毫不打算被人煩擾,但關於利用別人這檔事,他可是一點也不會猶豫不決。

    「是常見類型的一群人。居無定所,靠著打獵和採集各種東西湊足生活上的必需品,偶爾還會下去城裡換些貨幣。不過,聽說在寒冬時節,婦女小孩都會待在南邊的某塊地,在山上遊蕩的就只有男人。」

    只有男人——這一點讓低著頭,動作侷促地啜著粥的翡涅希絲顯得有些緊張。不過,大夥兒圍著火堆,他和她略隔了點距離,再加上她又把兜帽拉得比眼睛還低,讓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那可能只是火光搖曳生影所造成的錯覺。

    「關於那些人是傭兵喬裝的傳聞呢?」

    「這點也還不能否定……不過那也可以說是四處顛沛流離的人會遇上的宿命吧。如果收到這類要求,獵人也是會去『獵人』。」

    「說的也是。」

    雖說如此,他們從事這份工作似乎已經有很長一段日子了。觀察對象的集團是不是仰賴戰鬥維生,總該看出點端倪了吧。

    「要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服裝吧。」

    「服裝?」

    「他們都披著羊皮。」

    「咦?還真有異教徒的色彩啊。」

    「……聽說你們在城裡的所作所為也是很不容忽視啊。」

    其中一人要笑不笑地反問,庫斯勒只是聳聳肩回答說:

    「煉金術師總是很容易被人誤解,還真困擾啊。」

    「哈哈。希望是這樣。」

    看來這些傢伙還不壞。

    「可是,那或許也只是某個當地文化的服飾。羊皮看起來也很保暖喔,打獵時還可以瞞過野獸的眼睛。現在我們吃的這一鍋,其實也是他們分給我們的食物。」

    其中一名偵查者邊用勺子舀起鍋裡煮得爛熟的鹿肉邊這麼說。翡涅希絲拒絕吃肉,偵查者們也很能理解,並沒有強迫她。

    「我們監視著流浪之民的行動,發現他們射箭的技術不太精準。披著羊皮說不定也只是為了接近獵物而用的欺敵戰術吧。」

    這麼聽來似乎也有可能。

    然而,披著羊皮遊蕩在雪山中的流浪之民。以及纏繞在他們身上,那正在追尋傳說中的黃金之羊的流言蜚語。

    就現在聽到的情報做個總結,說不定只是那一身狩獵用的奇特裝扮所招致的詭譎臆測罷了。

    「你們一直在閱讀的書都是關於黃金的內容吧。有沒有什麼線索呢?」

    「目前為止還沒有。但是如果能立下功勞,好像能得到不少回報呢,所以我這邊也會拚命努力。」

    「我們也很期待能分一杯羹。」

    偵查者說完後,就微微舉杯敬了庫斯勒。

    庫斯勒喝著有點難入喉的酒,邊窺視翡涅希絲的模樣。

    自己雖然還沒有找到線索,但翡涅希絲呢?

    在威藍多的那件事裡,她找出了一幅古代神話的插畫,還想出了讓人不敢領教的計畫,因此她應該對傳說有相當深入的調查。

    按照翡涅希絲的個性,如果她有什麼發現,應該會表現在她的態度神色上。

    雖然庫斯勒有想到這點,但不知道是受到搖曳的火光影響,或是因為她潛身隱藏於附有兜帽的外套中,完全無法窺探出她的神情。

    「看來今晚也會下雪啊。」

    偵查者喃喃說道,庫斯勒不禁打了個寒顫。

    用完餐後天色也完全暗了,庫斯勒二話不說趕緊窩進成堆的毛毯中。雖然靠這樣可以勉強驅寒,但習慣了工坊中養尊處優的生活,這種天氣果然很難捱。還真想要再來點什麼啊,迷迷糊糊之中浮現在庫斯勒腦海裡的是翡涅希絲。他回想起當他抱起熟睡的翡涅希絲時,懷中的身軀的確相當溫暖。再配上那柔軟的觸感,想來倒也挺像灌滿熱水的皮囊所做成的保暖工具。

    庫斯勒還接著想起她剛來到工坊時,明明已經叫她睡在床上,她卻窩在地板上顫抖個不停,為了幫這樣的她取暖,自己也跟著鑽進毛毯裡的事。庫斯勒現在連腦袋都埋進廉價的毛毯中,動物的異臭或發霉的氣味時不時地刺激他的鼻腔。相反地,翡涅希絲卻不知為何總是散發一股香甜的氣味。原本還以為那是乳香的味道,但他明明從未見過她在工坊裡焚燒乳香,那股味道卻總是久久不散。

    如果在懷中抱著那樣的翡涅希絲入眠,應該會很好睡吧。還可以順便回答她的各種問題,偶爾再逗弄她一下。威藍多說看到女孩子笑就會很開心,他倒是覺得比較想看到女孩子氣悶鬧彆扭的樣子。

    但是,翡涅希絲本人卻依然不肯與自己說上一句話,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讀的書裡面遇到不懂的內容,就默默翻起別本書查起單字。完全不問庫斯勒。一開始對她的意氣用事感到無言,逐漸地自己就莫名其妙焦躁起來。偶爾發現自己會冒出「明明你問我,我就會教你」的念頭。還有,她刻意在伊莉涅和威藍多的身邊看書一定也是在挖苦他。明明知道這些行徑就跟小孩子沒兩樣,只要視而不見就好,但焦躁的感覺卻像緊迫纏人的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乾脆跟她表明救出威藍多的正是自己吧……

    當庫斯勒注意到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麼蠢事時,天已經亮了。

    庫斯勒躺在冬日的晴空下,想著真是太荒謬了,然後打了個噴嚏。

    在包含卡山的異教徒之地與戈爾貝蒂等正教徒之地之間橫亙了一條重要的山脈,而克拉榭伯爵的領土便盤據在這條山脈之中。兩天後的下午,一行人抵達克拉榭伯爵位於山中的要塞。

    到這裡的積雪相當深厚,途中,連庫斯勒都要下車幫忙推動馬車。

    據說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多,通常並不會積得如此之深。

    在這樣的路況下,他們到達伯爵的要塞,出來迎接庫斯勒他們的正是監視對象的流浪之民一夥人。

    看來監視並非偷偷摸摸地,而是光明正大地進行。

    聽說伯爵本人滯留在出腳下一座更適合人居住的城堡中,目前這座要塞實質上是由流浪之民在管理。過去他們的祖先之間就甚有淵源,伯爵之所以會允許他們在領地中自由狩獵,八成是為了當作他們在積雪的冬季時節前來管理及修繕要塞的報酬。

    不過,此一說法就跟他們是被伯爵召來探勘金礦的假設無法相符。若是已經建立良久的關係,他們應該老早就在尋找了。

    雖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故意發行特權狀給他們,並讓人誤以為兩者之間有著互惠關係。

    庫斯勒在心中提醒自己,絕不能漏看任何線索。

    「喔,這次又是與眾不同的客人。」

    流浪之民是外貌相像到不可思議的一群人。他們一共有六人,臉型和體態全都方方正正,或許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一個族人。

    站在眼前的他們並沒有披上傳聞中的羊皮。

    而是穿著極為普通的山中居民會穿的衣物。

    「要在山裡面建熔爐嗎?」

    他們會看起來如此相像,跟人人都蓄著同樣形狀的絡腮鬍不無關係吧。烏黑濃密的鬍子佈滿了鼻子下方且延續到下顎。

    「這邊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是來向我們傳授神的教誨吧。」

    他們見到庫斯勒等人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聲調愉悅地你一言我一語,邊說邊朝庫斯勒他們走來。

    根本就像是不知人心險惡,厚顏無恥地乞求食物的羊群。

    「我想你們一定很想離我們愈遠愈好啊,不過這是騎士團下達的命令,要在這裡暫時叨擾你們喔。」

    「哈哈哈哈。因為我們以這種怪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啊,自然能理解。」

    然後,他們之中看起來貌似頭目的男人自稱卡爾多斯後,伸出手要和庫斯勒握手。庫斯勒回握時,感覺那是一隻十分厚實的手,屬於從事體力勞動的人。

    「不管怎樣,冬天的山上還是人多才好。為了伯爵隨時可能到來,裡面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請進,請進。」

    語畢,卡爾多斯便帶領庫斯勒他們參觀開闢於深山處的要塞。其他人聲稱還有要塞

    的修復工作要做後就各自鳥獸散了。

    除了那兩名下山向傳令官報告的偵查者之外,要塞內部還另外有兩名偵查者留在這裡繼續監視。雖說如此,這兩人並不像帶領庫斯勒他們入山的偵查者那般身形輕巧,看起來就是動武之際一定能派上用場的體格。艾魯森八成是謹慎地考量到他們遭到反擊,證據會被湮滅的可能性。

    就算是這樣……庫斯勒自忖。

    即使他們不是在遠方暗處受到監視,而是極其明顯地被投以懷疑的目光,這群流浪之民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介意。是天生具備的好膽量嗎?或者正如卡爾多斯所言,他們以那種方式過生活,騎士團或當權者對他們投以猜忌的眼神等等都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這一點,跟我們這些煉金術師倒還滿類似,庫斯勒心想。

    「基本上晚上都是大家擠在一起睡,要幫你準備一下伯爵夫人的寢室嗎?那房間裡有獨自的暖爐喔。」

    卡爾多斯向翡涅希絲詢問。

    看到翡涅希絲不知道是還在猶豫,或是因為太過寒冷沒辦法順利說出話來,一直結結巴巴的樣子,庫斯勒就代為回答。

    「不用了。」

    在兜帽下的翡涅希絲似乎有話要說,但比起她想去單獨的臥室,不如說她可能只是想對庫斯勒的擅自回覆表達不滿。

    「就連騎士團的傢伙都還不確定是否比我更值得信任,所以別離我太遠。」

    庫斯勒既非嘲弄也別無他意地靜靜訴說,然而,翡涅希絲卻毫無反應。

    即使如此,她既然擁有過去流浪生活的經驗,應該也不會亂來。

    「聽聞你們平常都是出外打獵,今天是特地為了迎接我們而留在要塞裡嗎?」

    當卡爾多斯要介紹平時大家擠在一起睡的大房間時,庫斯勒開口詢問。

    「不,今天是正如你所見,我們在烘烤毛皮。」

    大房間的暖爐中柴火燒得紅豔豔,前面擺了一整排的羊皮。

    原還以為羊皮只是像普通外套一樣,沒想到就連羊頭都還連著。

    庫斯勒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他們為何會惹得騎士團警戒了。看到這種穿著的傢伙在山裡出沒,理所當然會讓人起疑心。

    「羊皮若不每週洗個一到兩次再烘乾,人的氣味好像就會沾在上面把野獸嚇跑啊。」

    「原來如此。偶爾一次的休息時間啊。」

    「如果可以就好啦,沒有打獵的時候,我們還得修繕要塞呢。」

    卡爾多斯聳了聳那寬闊的肩膀,看起來就像腦袋沒入雙肩一樣。質樸木訥的流浪者。

    突然閃現腦海的刻板印象讓庫斯勒不禁甩了甩頭。

    「那我也要回到修繕工作去了。要塞裡的介紹……」

    「我會請知之甚詳的同伴說給我聽。」

    聽到庫斯勒的回答,卡爾多斯滿面笑容地點點頭,就走開了。

    庫斯勒環顧了大房間裡的行李以及毛皮。

    「簡直就像個只要付柴薪費用的旅店。」

    「睡在地板上時還可以聽到跳蚤走路的聲音喔。」

    偵查者半開玩笑地說。

    庫斯勒感覺到擁有一對像貓一樣的耳朵的翡涅希絲似乎身體僵硬了幾秒。

    其中一名偵查者領著庫斯勒和翡涅希絲來到了停放載貨馬車的馬廄。

    除了庫斯勒他們乘坐的馬車以外,這裡還有流浪之民使用的馬車,因此就來檢查一下。

    「還真是粗糙難看啊。」

    「用來接合的鉚釘比一般的用量多了一倍呢。想想也是,他們過的是從一處旅行到另一處的生活,弄得堅固一點也不是什麼壞事。」

    流浪之民用鐵做了許多補強,多到就算這輛馬車出現在戰場上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車體重量好像因此增加不少,馬的轡頭有兩副。

    「他們的行李也很多喔。」

    「調查過了嗎?」

    「特別像探勘用的東西並沒有查到。都是一些食物、衣服還有修理馬車的工具,以及會用到的材料。」

    庫斯勒索性就把遮蓋的布揪開一一查看。裡面放的都是鹽、油、燻肉、果實、大蒜、洋蔥等等以長期保存為最優先考量而準備的食物,還有大量的毛織物。這些東西簡直就是翡涅希絲在市場裡列舉過的翻版。

    要指出和庫斯勒所買齊的東西有何差別的話,應該就只有可以明顯看出這些全都在實際旅途中被長期使用過。

    眼前所見甚至讓庫斯勒油然升起一陣感慨,彷彿看見工匠用慣的工具一樣。

    「工具類放在哪裡?」

    「另外放在別處。」

    庫斯勒偏頭想了想,心生佩服。

    他跟在帶路的偵查者身後正要離開,看了一眼翡涅希絲時,發現她正一動也不動地凝視有著紫色眼睛的馬。那種馬或許很罕見吧。

    「小心被咬喔。」

    翡涅希絲嚇了一跳,倒退幾步。

    那匹馬倒輕輕地嘶鳴了一聲,宛如在說自己才不會那樣做。

    「我們雖然不是什麼專家,但也曾與在山裡探勘礦脈的隊伍擦身而過幾次,自以為還算有些瞭解。」

    「老實說,關於探勘礦脈,我的瞭解也差不多就這樣。」

    他們進入倉庫後,就看到弓箭、刀劍和一整套的武器排放在眼前。這些應該都是克拉榭伯爵的所有物。

    在地板上則有一些工具散落在草蓆上。

    「可是,這些怎麼看我都不覺得像是用來找尋金礦銀礦的工具啊……」

    「我們進行監視時也是這樣覺得啊。基本上他們不是在狩獵就是在修理要塞或燒炭小屋,也偶爾會像今天看到的一樣清洗牛皮。其實我們也想躲住暗處偷偷進行監視,料想如此一來他們就會容易露出破綻。」

    「我也以為你們肯定是暗中監視。」

    「只是暗中偷偷摸摸監視的話,就有可能會被當作我們對要塞的領主抱持明確的敵意,更重要的是這裡的雪太深,我們的身體沒辦法撐下去。」

    「嗯……」

    庫斯勒點了點頭,回頭看看身後。翡涅希絲一副事不關己地蹲在地上撫摸那些工具。

    「他們清洗毛皮時會用到板子之類的東西嗎?」

    「板子?」

    「對。來到這裡之前,不是給我看過地圖嗎?這附近有許多河流。他們或許會假裝在清洗毛皮,實際上則是調查有沒有砂金可以淘。淘砂金會使用到刻有溝槽的木板。金的比重比其他石頭還重,所以很容易沉到溝槽裡。」

    「沒有……他們沒有用這類東西。」

    偵查者相當遺憾地回答。

    「嗯,反正這只是一種可能性。」

    庫斯勒用不需要對此事耿耿於懷的口吻接過話後,注意到捲著其中一件工具的布上面的圖案。雖然染過色的縫線都已經褪色,很難看清楚,但那確實是羊。

    看來,至少他們與黃金之羊相關的傳聞並非虛言。

    「只是這麼一來或許是杞人憂天了。」

    「說不定他們將工具藏了起來。」

    「或者,他們是靠地面土壤的顏色、植被情況來判斷。」

    這種事有可能辦到嗎?偵查者聽完臉色一變,庫斯勒則把手舉到與肩同高。

    「當然,如果是用這種方法,我也只能投降。除非能有其他足夠說明的證據,否則我們也不能將他們的腦袋撬開,翻查裡面的知識。」

    「確實如此……也礙於他們握有特權狀不能綁起來逼供。粗暴的手段都用不上。」

    庫斯勒點點頭。

    克拉榭伯爵和流浪之民之間的關係,可說是這座關鍵防守要塞的託管人和接管人。

    假如逼供後發現流浪之民是清白的話,只會讓騎士團在這片異教徒眾多的土地上增加不必要的敵人。

    「反正,我們就利用時間儘可能去查。不管怎樣,在這裡好像也沒別的事可做。」

    聽完庫斯勒的話,偵查者苦笑著點點頭。

    「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煉金術師和修女會一起前來啊。」

    其中一位流浪之民手上端了裝著酒的杯子這麼說。

    冬天山上的落日沉得很早。

    如同在小旅店一樣,大夥兒的起居作息都在大房間裡也有它的好處。可以用暖爐的火一起炊煮各自帶來的食材,一起喝酒,困了就直接縮起身子躺下去。

    像威藍多那樣的人,一定會樂於此道。

    「我們曾待過同一間工坊。」

    庫斯勒冷冷地回答,對方反而像被勾起興致似的睜大雙眼。

    「喔!您那邊的城市可以這樣啊!」

    「你們周遊於世界各地對吧?應該見識過各式各樣更加奇特的城市風貌吧?」

    「哈哈哈。年輕的時候確實深信自己能夠環遊世界看遍各種事物啊。」

    「然後。大概就在那時候討了老婆。」

    「接著過沒多久,我就懷念起世界的寬廣而深切地感到後悔啊!」

    語畢,哄堂大笑。

    恐怕打從他們出生那一刻開始,長久以來就是這一夥人在一起旅行吧。有人起頭說了句什麼,就會有另一人跟著接話,就這樣不停反覆,讓談話毫不間斷地延續下去。

    吃完鹿肉與蘑菇濃湯後,人人各自拿著烈酒或是淡酒在席間談笑風生,即使是怕生的翡涅希絲,在這樣眾多男人的包圍之中看起來也相當快樂。

    「哎,人生在世總會碰到一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議的事物。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抱持著總有一天能找得到黃金之羊的想法啊。」

    流浪之民中看起來最為年長的卡爾多斯喝著酒說道。

    照這說法,關於黃金之羊傳說的謠言並非以訛傳訛,而是出自於他們自己的口中。

    「如果我的想法會潑了你們冷水,我先道個歉。」

    庫斯勒插嘴道。

    「不過,黃金之羊的傳說會不會其實只是金或銀被當成植物的那段時期,所遺留下的類似情形呢?」

    聽到這句話,流浪之民全都依舊掛著滿面笑容,同伴間互相使了個眼色,卡爾多斯則表示:「願聞其詳。」

    「比如說,一般認知下,金是從金礦石或方鉛石裡面提煉出來,但偶爾也會直接以純金、純銀、純銅等原本的姿態埋在地底。漂亮的結晶形態自不用說,有時甚至會呈現樹根狀或奇怪的菇狀,就這麼埋住土中,因此,以前的煉金術師認為金成銀肯定是某種植物。」

    「原來如此,然後呢?」

    「只不過,經過三十年的觀察,報告上說一丁點都沒有增加。當然,沒有成長的同時也沒有枯萎的情形。」

    「意思是說黃金之羊的毛也屬於類似狀況?」

    「我是個不作夢的人,所以會這麼認為。」

    「呵。」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閉上雙眼,搓揉他滿是鬍子的下顎。

    「我們是群更短視近利的人,所以有著不一樣的解釋。」

    「原本我們的祖先都是牧羊人。有一天發現一群羊,那身上的毛色是從未見過,而且他們成功地馴服這群羊,接著就將羊群獻給國王,國王下令繁殖這種羊,使羊毛量產,國家隨之富裕,牧羊人也得到報酬。然後我們的祖先就獲得了一筆能讓子孫玩樂一輩子的財富。」

    「事隔多年,有一群愚蠢的子孫又想要碰運氣找到一座金山,於是跑到荒郊野外來,這說的不就正是我們?」

    藉著酒意,他們說起來是既輕鬆又瀟灑。

    聽到結尾部分,就連翡涅希絲都稍微嗆了一下。

    「而且,我們的解釋中帶著夢想,並不是件壞事吧。」

    「等翻過下一座山丘,說不定就會看到閃爍著金色光芒的羊群,靠著這種想法,我們才能熬過每個寒冬啊。」

    說這番話時的臉龐,儘管帶著微笑,神情上卻包含了居無定所者特有的說不清的寂寞。

    而且,庫斯勒無法將這些話一笑置之。

    因為他們傳達出來的正是抹大拉本身的理念。

    沒有家鄉可歸的人需要的並不是安慰或同情。

    而是一個讓他們不再回首過去的光彩奪目的目標。

    「我好像說了些多餘的話。」

    庫斯勒一致歉,卡爾多斯就變本加厲地勸他酒。

    「這有什麼。我老婆才過分,她說我差不多該丟掉這個上輩子的家族傳說了。還是當作培育金銀故事中的另一種遺留痕跡來得好一些。」

    聽到卡爾多斯的話,流浪之民都開懷地笑了。

    之後眾人繼續飲灑作樂,夜色眨深廠。

    大概是旅途的疲憊或是受到這歡樂快活的談笑氣氛吸引喝多了酒,翡涅希絲中途就靠到庫斯勒身上打起盹來。在一群不熟識的男人堆中與庫斯勒分開,以及對庫斯勒的厭惡,放到天平上兩相比較後,果然還是怕生更勝於厭惡。

    然後,看到她這副樣子的庫斯勒正打算要站起身時,她睜開了眼睛。

    「你睡沒關係。我把你抱過去吧?」

    聞言,睡得迷迷糊糊的翡涅希絲就要照庫斯勒所說再次進入夢鄉時,突然清醒過來。

    不知道那副神情是代表厭惡,或者是在努力忍住睡意,總之她板著一張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後便步履虛浮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

    庫斯勒看她腳步踉蹌地走到門邊,於是開口詢問,得到的回應卻只有訴說著「你很煩人」的視線。

    不過,看她有所反應,便明白她應該是要去上廁所。

    「正值很難應付的年紀呢。」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說。

    他肯定也有相同年紀的女兒吧。

    「來這裡之前和她有些衝突,她還無法區分出哪些事會變得事態嚴重,哪些事該認真思考的這一點確實是煩惱的根源啊。」

    「哈哈哈。原來如此。」

    庫斯勒聳了聳肩又說:

    「要是她掉落懸崖就麻煩了,我去看看。」

    一走出大房間,就感到一股彷彿要將身體切割開來的寒意猛然劈了過來。外面似乎是一片月光皎皎的夜色,從木頭窗櫺的縫隙射進一道藍白色的光束,恍若伸手就能抓住一樣。

    庫斯勒曾經有一段時間當真認為這該不會就是奧裡哈魯根之劍,這念頭可能就連詩人聽了都會臉紅。

    原來連我也是,從以前開始就很愛作白日夢。

    雖然庫斯勒並不知道翡涅希絲往哪裡去,但沒過多久就發現她站在中庭的井邊,苦惱著要怎麼打水。

    「還在醉嗎?」

    一聽到庫斯勒的聲音,她就吃驚地失手讓水桶掉落。綁著繩索的水桶雖然掉落到水炸裡,卻沒有發出「噗通」的落水聲,而是「鏗」地響起了堅硬物體碰撞的聲音。

    「這麼冷的天,井水當然也結冰了。」

    「……」

    「用來喝的水早已經打好放在別處了。跟我來。」

    庫斯勒舉步離開,翡涅希絲原本還有些猶豫,但還是無法戰勝喉嚨的乾渴,不情不願地跟在庫斯勒後頭。

    「你看。」

    這是一座石造的要塞,搞不好還比外面更寒冷。庫斯勒掀開放在廚房的木桶蓋子,敲開表面的薄冰,用勺子舀起裡頭的水。

    翡涅希絲接過去後,先頭還裝得一副擔心裡面是否被下毒似的,只喝了一小口,之後便拚命地大口喝,幾乎都快被嗆到,最後還又要了一勺。

    「清醒了嗎?」

    庫斯勒這麼詢問時,翡涅希絲正好毫無防備地打起了嗝。

    即使在藍白色的月光照射下,都可以看得出她臉紅。

    「你還在生氣嗎?」

    這個問題讓翡涅希絲變得一動也不動。

    之後,她的眼睛才久違地正視了庫斯勒。

    「就算你生氣也改變不了什麼。」

    庫斯勒邊說邊撿起一片碎冰,含在口中。

    「既然如此,你不覺得這樣做只是得不償失嗎?」

    「像你這種……」

    翡涅希絲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重新慢慢地開口道:

    「像你這種凡事都能當作冰一樣輕易切割的做法,我不覺得正確。」

    「當你遇到這世上不合理的事時,也打算說出同樣的話嗎?」

    庫斯勒的話讓翡涅希絲垂下視線。

    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不是沒有記取教訓。

    而是即便如此,翡涅希絲還是期盼這世上能都是好人。

    「像『利息(庫斯勒)』一樣行動,我才總算能在這世上立身處世。我有想去的目的地,沒有時間被絆在這裡。」

    「可是……你卻打亂了我要切割的做法!」

    翡涅希絲試著反駁。

    這句話簡直就像小孩子的強詞奪理,不過翡涅希絲確實能奮不顧身地割捨掉自己。

    「你也知道煉金術師裡真的有那種人吧。那些人和我或威藍多不同,真的以為烤焦的嶸螈和青蛙眼珠能夠將鉛變成黃金。你打算做的事就和他們相近。」

    擁有想前往的目的地,雖然不能說為了朝目標前進而想出的方法論完全沒有錯,可以肯定的是採取的手段錯到令人絕望。

    庫斯勒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本以為你應該更聰明。」

    聽到庫斯勒的話,低垂著頭的翡涅希絲開口:

    「我……」

    「嗯?」

    「我本以為你會是個更溫柔的人。」

    這句喃喃細語,或許帶有溫度吧,一離開她的嘴邊就化作白煙消散在月光下。

    翡涅希絲一心想美化庫斯勒。

    伊莉涅之前對此是怎麼說的?

    庫斯勒又想那都無所謂了。

    「真是抱歉,如果要前往抹大拉必須用到溫柔,我會毫不猶豫地拿出來,如果捨棄也是必要,我也會這麼做。」

    「……」

    仰起頭的翡涅希絲用哀感的眼神看著庫斯勒。

    然後,無力地移開。

    她或許是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意義吧。

    「不過,被你討厭可不是我的本意。」

    庫斯勒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翡涅希絲則小小嗆到咳了起來。

    她的表情就像看到一個讓人束手無策老愛惡作劇的小鬼,怔怔無言。

    「你真是個怪人。」

    「因為我是『利息』啊。好像沒辦法順利融入人世間。」

    「……」

    別開視線的翡涅希絲徐徐地吐出一口氣。

    然後,一瞬間似乎有話要說,但最後還是悶在嘴巴裡面。

    「嗯?算了,不管怎樣你總算開口和我說話了。我有事要先告訴你。」

    翡涅希絲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問道:

    「什麼事?」

    「你知道我們被送來這裡的原因吧?」

    「……知道。」

    「那你待會兒回到大房間後,先不要睡喔。」

    「咦?」

    「你要豎起耳朵注意聽。你不是偷聽過我和威藍多說話嗎?威力相當驚人啊。如果那些人有在防範些什麼,說不定會在同伴間傳話套好招。原本帶你過來的原因也是為了這個。」

    「……」

    翡涅希絲看起來沒什麼反應,庫斯勒便催促了一聲:

    「聽懂了嗎?」

    冷不防地,翡涅希絲竟意外地笑了笑。簡直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不成笑容的笑容。

    「啊?」

    庫斯勒心裡一驚,翡涅希絲則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一道白色的嘆息。

    「你真是無論何時都是『利息』啊。」

    庫斯勒聽完這句話才反應過來翡涅希絲所指的意思。

    「你以為我會向你道歉,請求你的原諒?」

    「比起這個,我還以為你會大發脾氣硬是逼我就範。」

    「我並不是這種層級的冷酷無情,我還算有這點自覺。」

    事實上,庫斯勒之所以會去拯救威藍多,也是因為他不想採取用鎖鏈把翡涅希絲的脖子拴住,強行帶走她的手段。

    「或許……是吧。是啊,確實如此。你是『利息』,不管何時都很忠於抹大拉的煉金術師。」

    庫斯勒看著翡涅希絲,翡涅希絲也沒有移開視線。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還有什麼其他要我做的事呢?」

    突然變得深明事理的翡涅希絲讓庫斯勒稍微感到訝異。

    不過,既然她都開口問了,那就儘管回答吧。

    庫斯勒有好多事打算一一交代,但最後說出口的卻是這一句:

    「如果你在調查上遇到什麼不懂的事,直接問我。」

    結果他連作夢都夢到的是這檔事。

    看來倒是自己很想教她。

    翡涅希絲表情平靜地凝視庫斯勒。

    然後,吐出一口氣,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第二天,這群流浪之民披著先前的羊皮朝山裡出發。

    兩名偵查者自然也隨後跟去。

    對方當然也心知肚明他們是監視者,但假使流浪之民是無辜的,騎士團還是能達成一個目的:將受到監視的印象加諸在他們身上。

    騎士團就是個累積了這些手段所構築出來的存在,因此才得以統率遠比歷代君王所治理的版圖都還要廣大的領域。

    對庫斯勒這樣的煉金術師而言,那是個不管怎麼奮力出招也沾不上衣角的對手。

    「不過,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麼風?」

    庫斯勒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句話化作遮擋視線的白煙,消散於雪山之中。

    在他的視線前方,有幾個披著羊皮匍匐在雪地上的男人。男人們的視線前方,有兩頭鹿,彷彿對這裡的動靜毫無知覺,正啃咬樹皮享用著。

    披著羊皮甸匐在地的其中一人,悄悄地架起了弓。

    從庫斯勒站立的位置看不出來這兩頭鹿是否對這動作產生警覺。

    站在離庫斯勒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帶領他們來到此處的那兩名身形輕巧的偵查者在撥弄肩頭。

    流浪之民的狩獵一景。

    庫斯勒之所以在此,是因為匍匐在雪地上的羊皮數量不是六條,而是七條的關係。看似會說出「狩獵太過殘忍,我不忍目睹」這種話的翡涅希絲居然主動表示想和流浪之民一同去打獵。卡爾多斯為首的流浪之民也一臉高興地回說沒有問題,但就庫斯勒來看,卻因為搞不懂翡涅希絲的真正意圖而感到大惑不解。

    況且,雖然庫斯勒不清楚狩獵,但是她有可能在山路失足滑落造成意外,或是追逐獵物時不小心將耳朵露出來。這些種種擔憂在腦海一閃而過時,翡涅希絲悄聲地對庫斯勒說:

    「離他們近一點,就能收集到較多情報。」

    庫斯勒剛才嘀咕「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麼風?」的真意就在這裡。

    關於耳朵的問題,她在頭紗下又裹了兩層頭巾來做防護,同時又能兼顧禦寒效果。

    至於狩獵本身的危險,就兩名偵查者的言下之意,其實並非那麼激烈,大可放心。

    儘管如此,庫斯勒還是有點擔心,於是跟著進到山裡了。

    「呦……!」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叫聲從遠方傳過來。

    庫斯勒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他將視線轉到聲音來源,就看到兩頭鹿開始揚蹄奔起。看來那尖銳的聲音是鹿的嗚叫聲。

    甸甸的羊皮一齊躍身而起,架好六道弓箭。拉滿弓弦的箭朝正在跑離山頭的鹿射出。但是鹿正發足狂奔,弓箭一根接著一根落在鹿的身後,沒有射中。這時鹿依然毫不停蹄地逃命,從林木稀疏一片雪白的山峰上,一溜煙地逃向另一側仍然蓊鬱蒼翠的森林中。

    在庫斯勒以為已經失敗的瞬間,一支箭飛過流浪之民的頭頂,像是被吸過去似的貫穿一頭鹿的眼睛。中箭的鹿彷彿從側臉長出了歪斜的角,開始突然放慢蹄子,再走了兩步三步之後就晃著腦袋當場倒地。

    剩下的另一頭鹿在進入森林的前一刻回頭看了同伴一眼,稍微逡巡之後,便躍入森林之中,深不見影了。

    「真沒想到會射中。」

    還保持著射箭姿勢的偵查者氣定神閒地說出這句話。

    披著羊皮的每一張臉都轉身看向這邊,半開玩笑地揮舞弓箭,對偵查者奪取他們的獵物表示抗議。

    他們將獵取到的鹿放血,然後取出一大堆內臟全埋在地底下,只留下肝臟。

    鹿肉用樹葉包起,毛皮則當場使用石頭進行鞣製。鹿角自不用提,連骨頭都把黏在其上的肉仔細刮下來,用雪清洗乾淨。還以為翡涅希絲會對這一連串作業害怕得渾身發顫,誰知她竟然邊與卡爾多斯聊天邊開心地幫忙。

    之後就是午餐時間,將剛獵取到的鹿肉和肝臟丟進帶來的鍋子裡,滾水加鹽去清燙,起司再配上面包,連麥酒都端出來,一場小酒宴就此開席。

    「真是的,那樣的距離下還能射中,是要我們情何以堪啊?」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纏上那位以出色技巧射中鹿的偵查者。偵查者則謙遜表示只不過是因為大夥兒幫忙把鹿趕到絕佳位置,自己才佔了個便宜。

    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他所言非虛,不過既然他是受僱於騎士團的人,過去肯定是某個領地中相當知名的獵人或者什麼吧。

    儘管庫斯勒在這場狩獵中什麼都沒做,但他當然毫不客氣地接受鹿肉和肝臟。在城市裡少有機會吃到鹿肉,更別說是鹿肝。雖然早就聽說過傳聞,但鹿肝的美味真的會讓人上癮。拒絕肉食的翡涅希絲雖然只喝充滿鹿肉鮮味的湯,不過光是這樣就美味十足了吧。

    庫斯勒由此猜想,該不會翡涅希絲早已預料到一起參與狩獵的話,就有可能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中餐。可以很明顯感覺到她不是第一次看人將鹿肉解體,也清楚作業流程,知道該做什麼,自己能做什麼。

    庫斯勒由此重新體認到翡涅希絲真的是在城市境外生活過的人。

    獵到的那隻鹿軀體頗大,所以他們也不打算獵殺第二頭,用過餐後就馬上回到要塞。庫斯勒也幫忙將肉扛回去,算是做了點貢獻。

    回到要塞後,流浪之民熟練地在中庭鋪上蓆子,把鹿肉擺開,更進一步地切成細條狀。剩下的人則把這些條狀肉放到日照充足的地方去曬,或者塞進壺裡好做成鹽漬肉。

    翡涅希絲在這時也捲起袖子幫大家的忙,勞動之下,平常膚色勝雪的纖細手臂變得一片通紅。

    她那莫名的幹勁讓庫斯勒無奈地聳了聳肩,不過他並沒有打算幫忙,也沒理由在一旁守著。

    庫斯勒回到他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開始檢查流浪之民的行李。

    「也沒看到醋或試金石之類的東西啊……」

    他遍尋不著能夠用來分析某些礦石的濃縮醋、摩擦金塊就能測出純度的試金石等等工具。庫斯勒還到廚房東翻西找,看看他們有沒有把東西用食材或料理器具做掩護,但還是一無所獲。

    或許黃金之羊的傳說真如他們所言,只不過是在這個乾渴乏味的世界中用來安慰一己的一種方法而已。庫斯勒靜靜環視廚房一圈,隱約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正在加工鹿肉的人們談話聲。

    當他感覺到人的氣息回頭一望時,手因寒冷及鹿血兩者而變得赤紅的卡爾多斯就站在眼前。

    「唷,冷到快做不下去了。」

    他邊說邊伸出手去拿放在櫃子裡的酒瓶。

    「您有找到您想要的東西了嗎?」

    然後,他如此問道。

    這種半開玩笑的說法是在刺探嗎?

    「要是您能主動交給我,那我可就能省下很多功夫了。」

    「哈哈哈。好歹您都被送到這樣偏遠的地方來了,還是盡情地去調查吧。」

    卡爾多斯邊笑邊取出杯子。當他從櫃子裡拿出六個杯子,猶豫著要不要去取第七個時,回頭望向庫斯勒。

    「對了,那個小姑娘也是個很奇特的人呢。」

    庫斯勒聞言,只是輕輕地聳了聳肩。

    「我還沒見過幫忙解體鹿肉的修女小姐。不過,聽說她原本也是四處流浪的人。」

    卡爾特斯邊說邊在手中疊上第七個杯子。

    這句話的意思也可以解讀成:翡涅希絲是他們的同伴。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她出生於應許之地附近。」

    「喔,庫魯達洛斯?那還真是遠啊,連我們都沒見過那片土地。」

    卡爾多斯神情愉悅地繼續說:

    「只是,旅行這種事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她應該也歷經辛苦啦。」

    他臉帶微笑,任由腦海去倒轉一些情節畫面般地說道。

    在他的視線前方,有一種生活在城牆內部接受騎士團庇蔭的庫斯勒所無法瞭解,只有流浪過的人才知道的辛酸。

    這對庫斯勒而言,稍稍讓他感到不悅。

    「你們才是,有打算不再過這種辛苦的生活嗎?」

    庫斯勒這麼詢問,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句話也可以被解讀為隱含了「翡涅希絲是我這邊的人」的意思。

    「要想改變長久持續下來的習慣很需要勇氣。雖說如此,我們還覺得再稍微等等看似乎也下壞。」

    「……?」

    「在我們改變之前,這世界似乎就要先改變了。」

    庫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卡爾多斯,他不改微笑地說:

    「喔?您不知道嗎?啊,因為還只是謠言吧。聽說這場歷時已久的戰爭再過沒多久就要結束了。」

    「戰爭嗎?」

    庫斯勒反問,心想這怎麼可能。

    原本這是場由站在教會信仰頂點的教皇宣戰,誓言要將應許之地庫魯達洛斯從異教徒手中奪回的戰爭。

    然而,這場戰爭在雙方一進一退之間打了二十年以上,這段期間的戰火不斷擴大。從異教徒手中把神的大地奪回正教徒手上,只要打著這個正當名義,不管侵略哪塊土地自然都不成問題,理所當然,戰場只會不斷蔓延。

    在這樣動盪的世界中,像騎士團這種不能稱之為國家的不可思議組織正持續擴張勢力,乘著戰爭之便,將世界一點一點收入囊中。像教會一樣存在於每座城市,用比教會傳授的神之教誨還更淺顯易懂的劍及黃金,實現了對支配的慾望。

    庫斯勒怎麼都不認為,以騎士團為首,與異教徒作戰的時空背景下擴張勢力的集團會在這種時候考慮停止戰爭。

    然而,大概因為這只是謠言,卡爾多斯又不以為意地轉速一件不得了的事。

    「聽說萊特里亞女王終於要改為信奉正教了。」

    庫斯勒決定不搭理這個敏感的話題。

    他緊盯著眼前的流浪之民,對方也顯得有些難堪。

    「哎呀。我失言了。一直過著漂泊的旅行生活,竟然變得愛嚼舌根了。」

    「……這個謠言流傳的範圍有多廣?」

    庫斯勒提出疑問,既不認同也不否定這個傳言,僅僅表示關心。

    在耳目眾多而且監視者又多的城市中,可能會惹火上身的謠言並不容易悄聲傳出去。

    煉金術師是被豢養在籠中的鳥,所以對城牆外的流言非常陌生。

    「最近突然聽到。」

    雖然流浪之民之間的對話只是一些閒扯淡,但庫斯勒回想起與先遣部隊同行的那幾天,他和傭兵之間的對話。如此說來,他們似乎也曾提過戰爭差不多要打完了。

    而且,庫斯勒本身也為了卡山的攻陷和這波移民極有可能成為最後的新天地,他才會這麼拚命地想辦法加入。

    不過,當時的想法只是認為今後可能再也沒有需要攻陷的異教徒之地。

    他還以為戰爭未來也會持續下去直到永遠。

    然而,假使現今這場籠罩世界的戰爭真的是為了討伐異教徒,理所當然地它就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不管是怎樣的田地,只要收成都取盡了,它的用途就沒了;這場曠日搏久的戰爭或許也會因為萊特里亞女王的改信正教而迎接結束的一天。

    「那麼一來,騎士團大人可就不妙了吧?」

    卡爾多斯說到這裡大概是覺得話題還很長,就放下手裡的酒瓶等等東西,倒了杯酒給庫斯勒。

    「不妙?雖然確實沒有戰爭就要結束的感覺……騎士團的那些人在戰爭結束後,不就可以專心朝著他們最喜歡的賺錢營利之路邁進了嗎?」

    注入大酒杯裡的是與透明葡萄酒有著天壞之別的廉價酒。酒裡看來被混了生薑、石灰、明礬、蜂蜜等等,所有能想得到用來掩蓋澀味的東西,而且這該不會是用已經榨過一次的葡萄再次勉強搾取得來的汁液吧,裡頭有許多殘渣。

    「喝這種酒必須用牙齒過濾著喝,可能不太適合城裡的人吧。」

    卡爾多斯邊笑邊喝起自己的分,然後向著廚房的窗口將殘渣吐到外面去。

    庫斯勒淺嘗了一口,這酒喝起來酸溜溜地,偶爾浮現令人反胃的甜膩,整體被苦味給壓住,留在嘴裡的澀味更是不容許人忽視。他模仿卡爾多斯的動作把殘渣吐出外面。

    「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戰爭結束後,騎士團就不妙了。」

    「啊!沒錯沒錯。你們應該也心中有數吧?戰爭一結束,很多東西都不再被需要。」

    庫斯勒端詳著卡爾多斯,他看起來並沒有惡意。

    「確實有道理。」

    「比方說,假使沒了戰爭,就不再需要那麼多的鐵,這麼一來,打鐵的人、挖掘礦石的人都會失去不少工作。當然,再也不會有那麼多白熱化的紛爭圍繞在礦山探勘這件事上,也就不會有監視我們這種怪人的工作。」

    「……」

    卡爾多斯很正確地把握到自己遭受什麼樣的懷疑。

    即使如此,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喝酒,透過牙齒過濾掉殘渣,再次吐到外面去。

    「也不會再有『為了與異教徒作戰』這種正當理由。世界將會發生巨變。因為我們常待在城市外面,很容易察覺到這種大變化的趨勢。不過,如果看走眼,就會像在河川上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任其承載翻覆,所以我們也得拚命啊。」

    確實如此。

    然而,庫斯勒邊喝著有夠難喝的酒,邊思索。

    這傢伙說這些話的意圖是什麼?單純與他閒聊?或者是?

    「話是這麼說,但如果沒有戰爭,或許就沒辦法再像這樣靠著幫人修繕要塞,讓對方願意提供狩獵場地給我們,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我也想過要去找個定居之處了。」

    他是單純想把「對於自家人的未來感覺到的不安」說給某個人聽而已嗎?

    聽起來是這麼一回事,又好像不是這樣。

    或者,是因為庫斯勒本身恐怕也開始有所動搖。

    戰爭結束後,就會喪失許多工作?

    但是,庫斯勒輕笑一聲,彷彿在對自己訴說一樣地表示:

    「就算世界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還是不會改變。」

    「哈哈。的確是。特別是像我們這種人,被世界的殘酷玩弄的同時,依然能夠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這樣才會抵達目的地啊。」

    「只是一心希冀,至少……至少目的地真的存在。」

    庫斯勒略帶感情地說道。

    卡爾多斯無聲地咧嘴而笑,露出沾滿葡萄皮的牙齒。

    「完全正如你所說。也因此才會產生那種吸引人偏離正道的誘惑,讓人覺得或許另一邊才是對的。說不定正是那種誘惑製造出『這世界或許會改變』的謠言……」

    卡爾多斯用一種樂於故弄玄虛的語調說著。

    庫斯勒聳了聳肩答道:

    「每次被迷了心偏離正道時,都會淪落到必須冒著重重危險的下場。」

    就好比翡涅希絲那樣?

    「沒錯,正是如此。」

    世界本來就不明確。想要到達一個都還不曉得是否存在的目的地,就只有憑藉已決定好的方法,筆直地向前走。

    不管這麼做會帶來多少摩擦或衝突,它都是唯一能夠仰賴的指南針。

    翡涅希絲將來也能理解這個道理就好了。

    「話說回來,這葡萄酒也太難喝了吧!」

    「……不能用煉金術做點什麼嗎?」

    庫斯勒聳了聳肩,這反應讓卡爾多斯大笑起來,再次吐出葡萄殘渣。

    翌日,卡爾多斯他們又再度出去狩獵。翡涅希絲當然也跟著前去,不過狩獵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危險,因此庫斯勒這次就沒有跟去。

    再加上,他頗為在意卡爾多斯提到的事,想要點時間思索一下。

    倘若戰爭結束,世界將會改變。

    到了那時候,他們這些人該何去何從呢?

    話雖如此,既然卡爾多斯所說的萊特里亞女王改信正教一事僅止於謠言,他現在想這些不就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就算是為了以防萬一,把這件事真的會發生當作前提,然後想東想西是否就有用呢?

    何況即使戰爭結束,人的慾望也不會消失。而且,財富這種東西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與金屬和寶石之間密切相關,這部分的專家就是煉金術師。於是庫斯勒又想,或許受委託的工作內容多少會有些不同,但是他們的生活應該不會發生什麼大變化吧。

    庫斯勒再三仔細思量這些事,轉眼就快要到太陽下山的時間,出去狩獵的一夥人也回到要塞來了。

    自從離開戈爾貝蒂後,就一直坐在馬車上被東搖西晃,接著又翻山越嶺來到這座要塞,而且昨天和今天還連續跟著去打獵,這讓原本體力就不好的翡涅希絲看起來更是相當精疲力竭。

    但是,她和卡爾多斯他們之間的交情似乎遠比疲累的程度來得深厚,她在流浪之民的加油打氣下好不容易走回大廳,就突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這醜態讓他們哈哈大笑,翡涅希絲也難為情似的跟著笑了起來。

    接著,她稍作休息之後,就將被雪沾濕的衣服和鞋子擺到暖爐前面烤火,她則又動身去幫忙準備晚餐。這樣子比她在戈爾貝蒂的工坊裡時還更勤快。

    庫斯勒曾在前天晚上向她提醒,要她待在那些人身邊收集情報,揭露他們的秘密,難道這股幹勁是延續自這份工作嗎?

    一般來說都會這麼想,但庫斯勒卻總感覺到有些異樣。

    然後,隔天翡涅希絲也開心地跟著去打獵,一樣在日落之前回來,看到這樣的翡涅希絲,庫斯勒才終於察覺那異樣感覺的真面目。

    翡涅希絲待在他們的圈子裡時,是發自內心感到快樂。如果說她是一邊扮演偵探角色一邊看起來還很開心,那就太不符合庫斯勒在戈爾貝蒂的那場騷動中,所看到的那個無法做出拋下威藍多這種行為的翡涅希絲。

    雖然也曾懷疑她是靠演技才會看起來很開心,但是庫斯勒怎麼都不覺得翡涅希絲有這麼精明。她是個明知道自己不是庫斯勒的對手,還是會馬上與他展開唇槍舌戰,或者光憑意氣用事老說些蠢話的人。雖然庫斯勒常希望她能夠學得精明一點,但這也絕非是指只要做到這一點就夠的意思。

    想到這裡,庫斯勒看她的眼神開始盛滿無奈也不過是在眨眼之間。

    翡涅希絲或許是想起了過去種種。

    想起她還在遙遠的東南方大地,和同族的人一起過著流浪生活時的事。

    因此,在來到要塞後第五天的黃昏時分。

    當流浪之民們像往常一樣狩獵歸來,各自分散去準備晚餐或做其他事,而翡涅希絲卻異常嚴肅地將庫斯勒喚過去時,他就隱約猜到翡涅希絲要說什麼。

    「你想知道這些人今後會怎樣?」

    平地的黃昏總把天空渲染成赤紅色,在深山中,不知是否因為天空離得較近,這裡的黃昏卻是一片藍。

    庫斯勒一直覺得很難喝很難喝的葡萄酒,反而讓他對那份難喝勁上了癮,他現在正一邊啜飲,一邊回答翡涅希絲的問題。

    「如果他們是清白的,就不會怎樣。大概會放任不管吧。」

    「……如果不是呢?」

    翡涅希絲所擔心的事,答案其實很簡單。

    「那些人會被關起來,變得流離四散,或許還會變成騎士團的走狗。」

    「!」

    翡涅希絲打開要塞走道上的木窗,緊咬嘴唇眺望逐漸沒入夜色的群山。

    「你發現什麼了嗎?」

    面對庫斯勒的問題,翡涅希絲緩緩搖了搖頭。

    不過,她的動作感覺有點僵硬,緊接著便知道那並非毫無原因。

    「或許又會被你當作是傻瓜。」

    「你是在擔心那群傢伙的未來嗎?」

    與他們共同行動後,翡涅希絲回想起過去的逃難生活,也期盼這些人能夠代替已經回不去的自己繼續過著安寧的生活。又或者因為自己在過去曾是被捲入不合理待遇的受害者,現在自己卻可能成為把別人捲進來的加害者。

    「嗯,我的確覺得你是個傻瓜。」

    「……就像要點鉛成金一樣,站在不同的立場,世界竟然會如此不同啊。」

    「你總算明白了。」

    庫斯勒並不特別語帶感慨地回應道,翡涅希絲輕細悠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

    這句話讓原本靠在牆壁上的庫斯勒不由自主地彈起身體。

    「喂!這不是……」

    「關於被詛咒的血脈還有我們這一族四處漂泊逃亡的事。」

    翡涅希絲一提起過去的事,她側臉上原先的那份稚氣消失了,變得非常成熟。

    那一定是因為在戈爾貝蒂市集上做旅行準備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為了生存而千錘百煉過的堅強此時也浮現在她臉上的關係。

    「他們說既然我結束了那段漫長的旅程還平安地活著,那麼等到有一天他們陷入困境時,就幫幫他們吧。」

    庫斯勒目不轉睛地盯著翡涅希絲的側臉問道:

    「還有呢?」

    翡涅希絲的耳朵似乎在頭紗下驚動了一下。

    她緩緩地低下頭露出苦笑,證明庫斯勒並沒有看錯。

    「你真的什麼都能看透呢!」

    「是你太不擅長隱藏。」

    庫斯勒語畢,翡涅希絲便眺望遠方被染上群青色的雪山回答:

    「他們說『真是辛苦你了』。」

    這句話除非聽者是曾有相同境遇的人,否則應該很難產生共鳴吧。

    翡涅希絲果然不是為了刺探消息才與他們一同行動。

    那些流浪之民的穩重體格以及爽朗的說話方式。

    他們究竟經歷過怎樣的辛苦,遇過多少次苦難?立場不同的庫斯勒完全想像不出來。

    然而,他們說的話似乎傳達到翡涅希絲的心靈最深處。

    因為此刻翡涅希絲的身影看起來離他好遠好遠。

    「喂!」

    當庫斯勒回過神時,他已經出聲喚了翡涅希絲。

    「……?」

    冬季深山裡的冷風微弱地吹拂著,翡涅希絲的瀏海隨之搖動。

    那雙眼睛宛如祖母綠般地美麗。

    最後庫斯勒什麼也沒說出口。

    感覺你就會這樣跟著他們往別的地方去。這種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別配合那些人跟著喝起酒來喔。」

    庫斯勒甚至非常壞心眼地加了一句:

    「別忘了你會發酒瘋。」

    翡涅希絲看著這麼說的庫斯勒,對他露出睽違許久的被逗笑時的笑容。

    「也就是說我們該確定最好的做法是不是後天就要回去覆命。」

    流浪之民都已出外打獵後的下午,留在要塞的其中一名偵查者歸結道。

    「既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如果再一直對無辜的人投以懷疑的目光,也會影響到克拉榭伯爵的名譽啊。」

    「要是延遲太久,無法跟隊伍會合我也會很困擾唷。」

    庫斯勒添了這句話,偵查者就都輕笑了起來。

    「我們一直都與這種不安在拔河。沒有徹底調查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調查太過,結果被部隊拋下的話也很難看。」

    「要是幸運女神後腦勺的頭髮能夠長一點就好囉。(希望幸運能夠逗留久一點的詼諧語)」

    「就是說啊。如果世上淨是些可以補救的事,那我們活在這世上該有多輕鬆啊!」

    三人一派輕鬆地打哈哈後,偵查者很遺憾地笑了笑。

    「這次的事件是多慮了啊。」

    「總會有的事啊。」

    庫斯勒聳了聳肩說道。

    不過,他其實有一部分感到鬆了一口氣。

    他感覺到如果繼續再待下去,翡涅希絲將會和他們變得更加親近,真的會和他們一起去別處流浪。

    也有可能是因為庫斯勒瞭解到經過威藍多那件事,已經害得翡涅希絲的心離自己遠去,才讓他產生這種想法。如果告訴翡涅希絲真相,依她的個性應該會很輕易地讓心重回到他身上。

    然而,事實上,這並沒有這麼簡單。

    畢竟,庫斯勒的想法一直以來都與翡涅希絲水火不容,更沒有與她妥協的意思。

    這天,當庫斯勒與偵查者商量完,做出動身的決定後沒多久就已經接近日落了,看到狩獵歸來的一行人時,他不禁睜大雙眼。

    翡涅希絲全身疲軟地被人背在背上。

    「大概是連續幾天都表現得太過頭了吧。在途中就走不動了。」

    卡爾多斯背著趴在毛皮上的翡涅希絲說道。

    真是笨蛋!庫斯勒一邊感到愕然一邊對於她沒受傷或出事感到放心。

    他從卡爾多斯手中接過翡涅希絲,抱她到大房間的角落歇息。

    「也是我們太大意了。真是對不住她啊。」

    卡爾多斯一臉擔憂地探頭查看翡涅希絲的睡臉,庫斯勒也只好苦笑回答說:

    「讓她去刺探你們的人還是我呢。」

    「……呵呵。我們也看得出來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啊。」

    卡爾多斯笑了笑,繼續說:

    「請好好對待她。她是個吃過不少苦的孩子。」

    卡爾多斯留下這麼一句話就走出大房間。

    庫斯勒的視線隨著嘆息回到翡涅希絲身上。

    她的臉頰上沾到一些小砂礫,大概是被背著的時候沾上去的吧。

    庫斯勒邊用指背撥開砂礫邊想,自己雖然也想保護她,但所作所為結果是不是和聖歌隊加諸在她身上的行為沒有兩樣?

    從他是為了自己的抹大拉這點來解釋,感覺上似乎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說到底他也是為了本身的目的在利用翡涅希絲,並不是為了她而行動。

    當翡涅希絲把庫斯勒喚到一旁,詢問流浪之民的事時也是如此。正因為卡爾多斯他們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那次的對話才能風平浪靜地結束。

    但是,如果庫斯勒找出卡爾多斯等人有什麼可疑之處呢?

    恐怕到時候他和翡涅希絲之間的對立會比威藍多那時還更激烈吧。

    翡涅希絲這次應該就會徹底對庫斯勒心灰意冷吧。

    而庫斯勒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因為他想不到任何需要這麼做的理由。

    但是,即使如此,庫斯勒也不想做出像聖歌隊一樣的事。正因為這樣,他才會拜託伊莉涅代為撒謊,別讓她知道自己出手救助威藍多。

    問題在於有些事當他一遵循了自己的方法論,得出的卻是翡涅希絲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庫斯勒沉吟,思索後,還是認為應該改變的是翡涅希絲才對。

    不管怎麼想,要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的話,翡涅希絲的想法未免太過於天真。

    就像今天被人背著回來的這一點也是。在工坊作業時已經百般交代過要她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這點到現在都還做不到。

    庫斯勒針對這件事也深思一番,最後下了一個結論:被翡涅希絲的迷惘耍得團團轉的自己真是蠢。

    應該改變的是翡涅希絲的思考方式。

    否則,庫斯勒就得改變大部分的自己。

    那簡直就像萊特里亞女王捨棄異教,改信正教一般。

    而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怎麼可能。

    隔天大家在用晚餐時,庫斯勒向流浪之民宣佈:對你們的猜忌經完全消除了。

    他們的臉都不約而同地開口發愣一下,然後開懷大笑起來。

    雖然一直都很快樂,但是今天更加快樂啊!有個聲音這麼說道。

    而且,他們也差不多就要離開要塞,往另一個狩獵場所移動。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路,每條路偶爾會有相交的機會。

    因此司祭才會祝福即將出門遠行的人,但願他碰到的是美好的相遇。

    這頓晚餐熱鬧到似乎要把儲備在要塞裡的酒全都喝光似的,翡涅希絲老早就醉倒在地,庫斯勒也喝到一半便脫身離去。

    他坐在倒在牆邊的翡涅希絲身旁,眺望在暖爐前的這群人時,突然注意到幾點。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偵查者們深知喝醉後露出破綻,將攸關自己的性命安危,所以都巧妙地迴避了他人的勸酒。而流浪之民也是雖然頻頻把酒杯往口中送,但重新斟酒的次數卻很少。大概有一半的人都是用演的在喝酒。

    即使如此,如要追問他們那副歡喜的樣子也是演技嗎?答案卻不然。他們這樣肯定只是單純表現出羊與狼無論如何都無法同處一室的道理而已。

    看穿這件事後,庫斯勒有點落寞地笑了。

    要是就這麼睡去,一定會被還在開懷暢飲的他們中途叫醒。

    而且,庫斯勒本身已經很久沒有參與這種熱鬧場面,儘管自覺有點在隨意敷衍,但他還是想待在這片空氣之中。

    雖說如此,他也沒辦法再喝下去,手中一時空蕩蕩。

    視線逡巡,剛好發現有本書從翡涅希絲的行李中露出一角。

    那是記載了有關黃金之羊傳說的書,她先前很積極專注地查閱,彷彿在表示這種工作的話,自己也能幫得上忙。書本本身似乎記載了遠古時期形形色色的神話,在戈爾貝蒂的騷動中,她所打算用的書大概也是類似這方面的書吧。

    庫斯勒翻開這本他平時絕不會拿在手上的書。

    雖然在當學徒的時期,他也曾滿心雀躍地閱讀過這類書籍,但自從他開始理解煉金術和所謂的魔法並不一樣之後,他就對毫無現實感的神話故事失去了興趣。現在對於拿在手上的書,他就只有產生真懷念的感觸。還有就是覺得翡涅希絲以為老實正經地讀過這種書,就有法子能幫得上忙的想法真是單純吧。

    庫斯勒邊苦笑邊翻動書頁,冷不防地注意到有一塊碎布夾在書頁間。

    「?」

    布條正好夾在書本的中間部分,庫斯勒直接翻開一看。

    上面記載了黃金之羊的事。

    但是,有一行文字。在看到夾著的布條被當成備忘錄而摘錄下的一行字時,庫斯勒倒抽一口氣,視線滑到旁邊。

    翡涅希絲就側身躺在他的身旁,背部蜷縮,睡得很熟。可以聽到輕微的鼾聲,她那纖弱的身子則隨著呼吸規律地起起伏伏。庫斯勒極儘可能地輕輕闔上書,放回原本翡涅希絲所放的位置。

    然後俯視腳邊翡涅希絲嬌小的睡姿。

    庫斯勒愕然地凝視著她的睡姿,腦子裡的想法卻如千軍萬馬奔騰。

    翡涅希絲知道流浪之民的秘密。而且恐怕在很久以前就知道。或許是他們仍在戈爾貝蒂城時。

    不過,就當作她是在城裡察覺到好了,那時沒有告訴庫斯勒這件事尚且可以被允許。因為,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翡涅希絲不想說的理由在於她沒有掌握確切證據,就算說出來,也只會被庫斯勒當笨蛋並加以嘲笑。

    但是,讓庫斯勒感到驚愕的是倘若翡涅希絲得知流浪之民的秘密,那麼昨天她會被他們背著回來,就是別有用意。那應該是翡涅希絲故意變得虛弱。

    這麼一來,直到現在她還是對這個秘密保持緘默的態度,就是在指向另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

    庫斯勒凝視翡涅希絲的睡臉。

    心中的擔憂再度燃起。

    翡涅希絲打算就這樣跟著流浪之民一起走嗎?

    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蠢事!這樣的想法很容易就浮現在腦海。畢竟派人去追的話,馬上就會被發現。不過翡涅希絲的愚蠢在戈爾貝蒂時就已經得到佐證。她可沒有同時擁有知道事情不可為便不為的聰明。

    而且,假使她不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她的目的就更單純更容易看得出來。

    那就是翡涅希絲絕對不希望流浪之民的秘密被揭穿。

    那天傍晚會向庫斯勒詢問那個問題,也無疑是因為得知這件秘密的關係。萬一自己揭穿了流浪之民的秘密,他們會怎麼樣?他們會被自己害得遭受到怎樣的對待?就如同當初自己非常痛苦,全族人被拆散成生離死別那般,這一次自己也會害他們遭受同樣對待嗎?

    翡涅希絲不得不問這個問題。

    那麼,如果接下來他們與偵查者一同回到先遣部隊中,庫斯勒將流浪之民的秘密呈報給上級的話,事情又會怎樣呢?

    庫斯勒將得不到認同。

    翡涅希絲一定不會再原諒他。

    這件事的等級不同於捉弄或惡作劇。他那麼做就無異於闖入並任意踐踏翡涅希絲最珍視的場所,還毀盡內部所有一切。

    庫斯勒耳裡聽著暖爐前酒席間逐漸變得安靜緩和下來的談笑,眼裡看著身子蜷縮成很小正在安眠的翡涅希絲。他領悟到自己正站在分岔路口。

    只是一個動作,就有可能點鉛成金;也有可能點金成鉛。

    庫斯勒如果將流浪之民的秘密呈報給騎士團,說他今後在卡山的地位絕對穩如泰山也不為過。這樣的機會八成不會有第二次。而且,很難想像卡山那樣的新天地將來還會再出現。就算有,庫斯勒能夠參加的可能性也接近於零。

    可是,如果選擇利益,他肯定會失去翡涅希絲。

    不過,庫斯勒的腦袋同時間又這麼想:總之,在卡山城構築不可撼動的地位這點,無可取代。那麼,翡涅希絲呢?

    他在腦海裡打著這樣冷酷無情的算盤,隨著撥弄算珠而牽動起微乎其微的風則讓庫斯勒的心產生動搖。煉金術師。你的名字是「利息(庫斯勒)」。

    怎樣做才正確?哪條路才是前往抹大拉的捷徑?

    把水銀灌入雞肚子裡,讓屍體跳起舞的情景在庫斯勒的腦海裡浮現。

    反正你不就是個連性命都能玩弄於股掌間的非人嗎?

    即使看到戀人在自己的眼前被解體,也依舊能若無其事地喝著酒。那時候你的腦子裡在想什麼?是煉製啊!

    庫斯勒吞了一口唾沫。

    但是,實情不是這樣。讓他醒悟到這一點的不是別人,正是翡涅希絲。

    沒錯。這麼想起來,翡涅希絲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改變。

    就算她奉聖歌隊的命令,冒著或許會被殺害的危險來到庫斯勒他們的工坊,最後竟然是同情起自己原本該陷害的庫斯勒。

    仔細想來,這樣的蠢事也顯然只有翡涅希絲才做得出。

    然而相對地,庫斯勒也因此從鉛色的記憶中被拯救出來。多虧了翡涅希絲的愚蠢,庫斯勒才察覺到自己也能正常地去愛人。

    可是,同一張寶座坐不下兩位國王。

    翡涅希絲正毫無防備地睡在庫斯勒的眼前。

    你可是「利息(庫斯勒)」。選出正確的行動!庫斯勒對自己說道。

    山中的要塞逐漸被夜幕深沉的黑暗包圍。或者,那是庫斯勒心裡的某個部分也說不定。

    就在這時,翡涅希絲甚不舒服地動了動,翻了個身,讓庫斯勒的行李塌下來。

    喝醉的翡涅希絲完全沒有要醒來的跡象,從行李掉落出來的東西吸引了庫斯勒的注意。

    是他先前拜託金飾工藝品師傅加工的那件祖母綠飾品。

    翡涅希絲起先看到時很是吃驚,她以為庫斯勒就像威藍多一樣要將這東西當作臨別贈品送給城裡的女人,這答案雖然沒猜對但也相去不遠。

    這是庫斯勒從翡涅希絲口中學到旅途的殘酷後,考慮到萬一他們今後在旅程中走散,也不至於令翡涅希絲困擾而特意做的東西。

    這東西卻因為威藍多的事而錯失了交到她手中的機會。

    銀色的墜台和纖細鏈子,無疑是個女性飾品。與先遣部隊分道揚鑣時,他想到這高價的小東西並不佔什麼空間,與其擔心被偷走倒不如隨身帶走。

    翡涅希絲如果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笨女孩,或許只要把這顆足以建一棟房子的祖母綠送給她,絕大多數的事肯定都能夠獲得原諒吧。

    但是,偏偏翡涅希絲不是那樣的女孩,這點庫斯勒清楚得近乎於無奈。

    假若是她無法原諒的事,就算拿一整個房間的黃金做交換,她還是不會原諒;願意原諒時,只要一個小小的道歉,她就會原諒。

    她不是壞女孩。絕對不是個壞女孩。

    庫斯勒現在就像在用絕無僅有的一件實驗材料,進行一場絕不容許失敗的煉製作業。端看他使用何種方法,產出的東西也將完全不同。

    既覺得它看起來是宛如金的鉛,亦覺得它是猶如鉛的金。

    自己到底是以什麼為目標?

    庫斯勒緊握著祖母綠,在深沉的黑暗中不停自問。

    再來就只要把堆好的行李整個遮蓋起來,出發的準備就完成了。之後就只是花個幾天的時間下山去,與先遣部隊會合。

    「喔,你們準備好了啊。」

    來馬廄裡看看情況的卡爾多斯說道。

    他手裡拿了一個小酒瓶。

    「我拿了這個來,想說如果還有空隙可以塞,就給你。」

    看來是份餞別禮。

    「是那個很難喝的酒嗎?」

    庫斯勒一問,卡爾多斯便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因為很意外地,你似乎喝上癮了。」

    那不可思議的味道確實不是自己可以重新仿出來。

    庫斯勒和偵查者挪動行李騰出地方後,就用毛毯之類的布料把它包裹起來避免瓶子破掉,再將它收好。

    「不過,真的不用再多休息一天嗎?」

    庫斯勒被問道。

    結果昨晚都沒怎麼睡,酒也沒完全醒。

    而且,翡涅希絲似乎也同樣還在宿醉,目前都還在大房間裡躺著。

    「接著,等到恢復之後,再開個慶祝酒醒的宴會?」

    庫斯勒語帶自嘲地笑說道,流浪之民也隨之大笑起來。

    「哈哈哈!的確會這樣啊。」

    「只不過,我們之間是水火不容的關係。再怎麼加深交情也是如此啊。」

    這句話讓卡爾多斯臉上浮現出近似諷刺的笑容。

    「好了,準備也結束了,我差不多該去把那傢伙帶過來了。」

    庫斯勒說著就朝大房間走去。

    走在長廊上的庫斯勒已經得出結論。他無法扭曲自己的信念。唯獨如此而已,他認為就算思考除此以外的事情也無濟於事。

    因此當他走到沒了行李,感覺出奇冷清的大房間後,一邊叫醒還躺著的翡涅希絲,一邊就順便將那件祖母綠的首飾輕巧地遞到睡眼惺忪的翡涅希絲的手裡。

    「嗯?咦?」

    庫斯勒對困惑不解的翡涅希絲說:

    「因為在市集上從你身上學到了旅行是非常嚴峻的事。萬一發生什麼狀況,就用它來保護你自己。」

    「……」

    翡涅希絲茫然地看著庫斯勒,再看看手中的寶石。

    「雖然你不適合城市女孩的打扮,但寶石之類的可就不一定了。」

    庫斯勒沒有等翡涅希絲做出反應,就輕輕地拍她的盾,說聲:「去準備吧。」

    「那個……」

    聽到翡涅希絲的呼喚後,早已站起身子的庫斯勒回頭看她。

    「怎麼了?」

    「……」

    翡涅希絲像是被人責罵似的低著頭,猶豫了一會兒後才說:

    「……為什麼要現在給我?」

    我到現在也還無法同意你在戈爾貝蒂時的想法,所以也不願意收到這種東西。

    簡而言之,她的疑問就是為了這理由吧?

    庫斯勒想了一會兒後,回答她:

    「因為我只會遵從自己的生存方式。這是為你準備的東西,除此之外它什麼都不是。所以,我才想趁著能交給你的時候就交給你。」

    「咦?」

    翡涅希絲像是察覺到什麼一樣,抬起了頭。

    「不喜歡也別丟掉它。如果要丟……」

    庫斯勒說道:

    「就賣掉它!讓它變成生存用的糧食。」

    聽到這裡,翡涅希絲睜大了眼睛,庫斯勒卻一步也不停留地離開此地。

    出了大房間,走在長廊上。

    心裡紛亂的感覺讓他升起一股憤怒。

    「可惡!」

    庫斯勒咒罵一聲,回到馬廄。

    他只能這麼做。

    要是改變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就表示前進的目標也得改變。

    那些抱著順應時勢好做改變這種想法的傢伙,都是一些不用擔心失敗之後會墮入萬劫不復之地的幸運兒。

    工匠們會想將關係到自己生計的東西擺在身旁,隨身攜帶,是因為他們明白那些是自己賴以維生的救命鋼索。煉金術師的情形則是除了生存方式以外再無其他。

    同理可證,這一點也可以在流浪之民身上看到。他們倚賴黃金之羊的傳說而活。正因為有這個傳說在,他們才能朝前方邁進;正因為有這個傳說在,他們才能徹底地隱藏住自己的真實身份。

    從結論說起,他們就是一群金礦探勘人員。

    手法正是以羊皮來做掩護。

    黃金的提煉方法有好幾種,特別是砂金的淘選極為單純,只是需要用到特別的工具。利用與其他砂礫的比重差異來進行選別是個很簡便的方法,需要使用特別製作的盆子或木板。

    而他們所使用的則是昔日遠古時代就已經在用的極其沒效率的工具,一種早被眾人遺忘的東西。

    也就是羊皮本身。

    他們之所以得烤范羊皮,絕不是因為清洗過的關係。他們將羊皮沉壓至河裡,讓砂礫流進毛皮之中,再去尋找有沒有沉到毛皮深處的砂金。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在各處的燒炭小屋輾轉移動。

    正因如此,他們的弓箭技術才會非常拙劣。說穿了,狩獵只不過是為了能把羊皮披在身上的一個藉口。

    然後,翡涅希絲從記載神話的書籍中找到一則內容:遠古時期人們曾以羊皮淘選砂金,這個行為與流傳後世的黃金之羊傳說甚有淵源。

    其中,翡涅希絲應該是在卡爾多斯他們背她回來時得到證據,確信他們就是金礦探勘人員。如果在大房間裡把臉湊近毛皮,仔細調查沾在羊毛上的砂礫,這種行為會挑起他們的疑心,但如果是被背負在背上,就可以任意調查了,翡涅希絲以她自身的智慧想出了這一招。

    之後,她就一直對庫斯勒隱瞞這件事。

    追究她這麼做的理由,並非因為卡爾多斯他們是清白的緣故。

    相反地,正因為清楚他們是探勘人員,她才會有所隱瞞。

    他們是受僱來探索尋求金礦的一群人,對騎士團而言則是隱含了有可能引發新的戰端禍事的一群人。

    既然如此,庫斯勒就別無選擇。這對庫斯勒而言自然也不是一件樂而為之的事。但是,只要遵從信念,就能將自己的所有行為正當化。就像工匠會把自己的謀生工具擺在身邊,庫斯勒也只能執著於自己的生存方式。

    如同流浪之民披上羊皮出去狩獵一樣。

    「那麼就出發囉!」

    手握韁繩的偵查者看著翡涅希絲走過來,動作遲緩地坐上馬車的角落之後才出聲招呼。

    翡涅希絲看也沒看庫斯勒一眼。

    反而一直凝視從庫斯勒那裡收到的祖母綠。

    庫斯勒坐在開始移動的馬車上,只是靜靜眺望流浪之民他們為了生存下去而釘上過多鉚釘的難看馬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7 AM

終幕

    「然後呢?」

    威藍多問道。

    「還有什麼然後啊?就這樣啦。」

    庫斯勒回答完,就在桌上把燻肉干撕開。

    他們已經在山裡的一處貿易重鎮與先遣部隊會合了。

    「別撒謊啦。」

    威藍多笑嘻嘻地將身體探向桌子。

    「那為什麼你沒有得到獎賞呢?」

    庫斯勒把嘻皮笑臉的威藍多推回去,嚼起燻肉干。

    「而且我怎麼也不相信你會扭曲你的信念。」

    「我才沒有改變。你沒聽我說的話嗎?」

    聽到這句話,威藍多立刻又問:

    「那你為什麼沒有和那些上頭的人舉杯慶祝呢?」

    庫斯勒雖然刻意不面對他,但威藍多似乎沒有打算就此罷休。

    庫斯勒訕訕地回答:

    「……因為我已經以別的形式得到報酬了。」

    「別的形式?」

    「沒錯。所以……我並沒有扭曲信念。」

    庫斯勒也明知這是在詭辯。

    但是,讓庫斯勒一邊嚼燻肉乾一邊顯得焦躁的原因並非在此,更不是因為威藍多的死纏爛打。

    還有一件讓他更滿腔怒氣的事。

    「嗯?就連煉金術師庫斯勒也有腦袋生鏽的時候嗎?」

    庫斯勒將剩下的肉乾丟向出言嘲諷的威藍多,卻被他輕輕鬆鬆地躲開了。

    庫斯勒閉眼呻吟了一聲。

    不管回想起多少次都會讓他覺得怒火中燒。

    那是發生在庫斯勒與部隊會合,向艾魯森報告完關於流浪之民的調查結果後的事。他一個人在旅館房間裡,腳擱在桌上喝著酒時,翡涅希絲走了進來。

    「……那個……」

    她畏畏縮縮地出聲,手裡還拿了一個小酒瓶。

    威藍多經過戈爾貝蒂的事件後還是沒有受到教訓似的,又到街上尋花問柳去了。伊莉涅則是出門去辦庫斯勒拜託她的事。

    「為什麼你沒有呈報上去?」

    看來翡涅希絲知道庫斯勒察覺到流浪之民的秘密了。要是去問她為什麼會知道,那他自己就太蠢了。當時在要塞中無心去留意,但一般想來,那本書裡寫著那樣的內容,翡涅希絲自己應該也會特別謹慎。因此,她大概會用在書裡夾根頭髮之類的方式,讓自己能馬上發現是否有其他人翻動那本書。

    而她又親眼看到了庫斯勒明明發現那本書的內容,卻沒有向傳令官報告的一幕。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來道謝了。

    是單純的翡涅希絲再單純不過的想法。

    「沒有呈報?什麼事情?」

    庫斯勒一臉不耐煩地反問。

    翡涅希絲怯生生地說:

    「那個……黃金之……」

    庫斯勒嘆了一口氣,放下擱在桌上的腳。

    然後半眯著眼瞅著翡涅希絲。

    「那酒是幹什麼的?要給我的謝禮?」

    「唔……」

    「我沒有做什麼讓你得道謝的事。我只是遵從我的信念,確實地把利益拿到手而已。」

    「咦?」

    翡涅希絲聞言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瓶差點滑落。

    「那些傢伙的秘密不管怎樣運用都能獲得好處。我當然會拿來利用了。」

    翡涅希絲彷彿走了魂似的面無表情看著庫斯勒。

    「那件秘密我並沒有報給傳令官,這是事實。但是,我可絲毫沒有打算要扭曲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有情緒都從翡涅希絲的臉上消逝。

    雖然庫斯勒不清楚她到底想像成什麼,但應該很容易可以想到的就是當庫斯勒利用了那份情報後,那些人質樸但快活的旅途也就不費吹灰之力地被打亂了。

    「反正,那些人今後也依舊能夠繼續旅行下去啦。所以事情就到此結束了。你就拿著那瓶酒,離開這房間!」

    庫斯勒話一說完,翡涅希絲的眼中就開始撲簌簌地落淚。

    「為什麼……這樣……」

    「你為什麼要哭?沒聽到我剛剛說的話嗎?」

    庫斯勒對翡涅希絲感到焦躁。

    他說完這句話後不久,翡涅希絲便搖了搖頭答道:

    「我有……在聽。所以才……」

    稍停後,翡涅希絲繼續說道:

    「為什麼……你要如此逞強呢?」

    「啊?」

    翡涅希絲拾起頭。

    看到這張臉時,庫斯勒想起了伊莉涅的話。

    翡涅希絲一臉悲感。她受傷了。

    「那些黃金就是交換的代價吧?」

    庫斯勒一時語塞。

    「我從伊莉涅那裡聽說了。」

    「……是嗎。」

    庫斯勒回答。

    伊莉涅現在正外出辦事。她去辦的事是把庫斯勒向卡爾多斯他們勒索來的黃金全都替換成容易攜帶的珠寶,那黃金就是讓庫斯勒保守秘密的代價。

    而那黃金正是庫斯勒做出不用扭曲自己的信念,又不會失去翡涅希絲的選擇後所得到的結果。

    流浪之民的行李裡一眼望去並沒有黃金。但是,庫斯勒卻留意起他們那輛粗製的馬車。如果他們真的是搜尋金礦的探勘者,絕對會將黃金藏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從這個角度去觀察的話,那輛馬車就擺明顯得不自然。掠奪財物對煉金術師而言可是看家本領。庫斯勒很輕易地就想像到他們怎麼藏匿黃金。

    他們以純金的釘子代替鐵製鉚釘,再覆蓋上一層鐵做掩護。

    沒有將他們全部的黃金都搜刮一空,是因為庫斯勒以將秘密報給傳令官之後,他能夠得到的好處為參考基準,索取了一個他能接受的金額。

    況且,只要手中握有他們的把柄,今後應該也能派上用場。

    只是,這次的事庫斯勒也的確沒有向傳令官報告,要是被翡涅希絲誤會當成在迎合她的冀望,她搞不好又要將庫斯勒美化,說不定又對他抱有不必要的期待。

    因此,為了讓她看清自己是個沒血沒淚的煉金術師,庫斯勒又追上去補了一刀:

    「比起陷害那些傢伙去巴結傳令官,倒不如繼續威脅他們勒索黃金還來得有賺頭。我不過是比較利害得失後才這麼做。所以,我是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但你沒道理來感謝我。」

    翡涅希絲像是把她帶來的酒當作依靠一樣抱在懷中,臉上表情歪斜,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大概是在擔心卡爾多斯他們,並且對庫斯勒的壞人面貌感到心痛吧。

    不過,這樣才好。

    只要翡涅希絲的心沒有離他太遠,遠到超出範圍,就都無所謂。

    庫斯勒心裡邊如此思考,邊像要把狗趕走一樣地擺了擺手,想將翡涅希絲趕出去。

    然而。

    「你……」

    「嗯?」

    「你真的是這樣嗎?」

    雖然一時間無法聽懂她這句話的用意,但庫斯勒思忖她應該理解自己說的話,於是他正要開口給予肯定的答覆。

    但是他的話卻沒說出口,因為翡涅希絲已先說道:

    「我其實早就知道了!」

    翡涅希絲垂下頭。

    「幫助威藍多先生的人是你!」

    在庫斯勒的腦子裡還沒接上第二句話的短暫空白間。

    翡涅希絲以鬧彆扭般的目光,眼珠子朝上仰望庫斯勒,然後說道:

    「你……太狡猾了。」

    然後,翡涅希絲擦了擦眼淚。相對地,庫斯勒說不出話來。

    早就知道威藍多的事?

    這句話讓庫斯勒連呼吸都忘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會連卡爾多斯先生他們都願意放過。所以,我就和伊莉涅商量,想了辦法。」

    和伊莉涅?商量?

    「然後,伊莉涅就說了。你其實不是個壞人,只是對自己非常嚴格而已。所以,你自己也很痛苦。」

    從庫斯勒的臉上總算可以看出,他已察覺到方才自己一直瞠目結舌地盯著翡涅希絲。

    「於是,伊莉涅就說了。只要我表現得好,就算你發現卡爾多斯先生他們的秘密,也一定會想辦法。」

    那熱淚盈眶的綠色眼眸望著庫斯勒。

    接著,因為對是否要說出接下來的話感到猶豫,她便轉移了視線。

    「她說,如……如果以我當代價,你一定會放過那些人……」

    說完後,翡涅希絲就低下頭,庫斯勒真希望自己沒有注意到此刻的她滿臉飛紅。

    或者,這說不定也表示是因為他失去了保持平靜的自信。

    「然後,你就……」

    翡涅希絲依舊低著頭,深吸了一口氣。

    「放過他們了。」

    她接著抬起頭,露出難為情的笑容說:

    「你果然很狡猾呢!」

    就在這瞬間,庫斯勒理解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怎樣的陷阱之中。

    伊莉涅對他陽奉陰違。表面上裝作在配合庫斯勒,實際上回過頭就對翡涅希絲說出真相。如此一來,翡涅希絲理所當然也會對卡爾多斯一事心存期待,這正是庫斯勒極力想迴避的情況。

    但是,翡涅希絲和伊莉涅劃策設謀。她們預想到如果以普通方式拜託庫斯勒,恐怕他不會放過卡爾多斯等人。

    畢竟,庫斯勒之所以產生別將卡爾多斯的事告知傳令官的想法,是因為他認為如果做出「更加」傷害翡涅希絲的選擇,勢必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結果。所以,倘若一開始所有人都知道庫斯勒在威藍多那件事上,其實順了翡涅希絲的意思採取了行動;對卡爾多斯他們,庫斯勒可就不會心軟了。這點就連庫斯勒本身也如此認為。

    不過,僅僅只是一個事實被蒙在鼓裡,人的處境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

    這就如同鉛既然能被點化成金,金亦可以被點化成鉛的道理。

    翡涅希絲很巧妙地把自己鍍金後,化身為交易的籌碼。

    唬弄了庫斯勒。

    設謀策劃。

    簡直就像是煉金術師一樣。

    「你是說!」

    庫斯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怒氣衝天地喝道:

    「你設計騙了我!」

    翡涅希絲縮起脖子,縮小身體,更加用力地緊緊抱住她能依賴的酒瓶。

    然而,她並沒有保持沉默。

    「……是……是你要我變得精明強悍一點的!」

    「唔!」

    庫斯勒頓時啞口無言。

    他氣到覺得頭暈目眩,只好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是翡涅希絲?把自己?錯了,是自己?被翡涅希絲?

    他茫然若失地看著翡涅希絲,認知到自己有多麼愚蠢。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卻還是繼續採取冷淡的態度,完美地讓庫斯勒上鉤。

    這麼說來,若說她和卡爾多斯他們相處時的舉動全部都是演技,也就不足為奇了。

    畢竟,翡涅希絲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會那麼做。她相信庫斯勒會認真思考她的感受,才如此行動。

    她彷彿就會這樣一去不回?

    自己還真是無可救藥的笨蛋。

    「……那個?」

    庫斯勒正在承受因為自己的愚蠢所招致的痛苦時,翡涅希絲戰戰兢兢地對他搭話。

    「…………………………怎樣啦?」

    經過一段冗長的沉默後,庫斯勒將目光朝向她,翡涅希絲竟然微笑著。

    「我也變得有點……像煉金術師了嗎?」

    「……」

    庫斯勒伸手摀住眼睛。

    要她變得精明強悍的人是自己。

    不過,他從來沒想過當他見識到翡涅希絲的改變的這一刻,自己居然會是身處於她挖的陷阱裡。

    翡涅希絲就像是第一次順利完成外出幫忙買東西的小女孩一樣,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庫斯勒。

    那眼裡不只包含喜悅和安心。

    自信。

    以及堪稱自以為是的得意光彩。

    「……千萬別跟威藍多說啊!」

    庫斯勒粗聲租氣地要求道。他也只能這麼說了吧。

    翡涅希絲像是被搔著癢處似的笑著縮了縮脖子。

    那笑容彷彿在說自己認為庫斯勒不是壞人的想法果然正確。

    然後,又加了這麼一句:

    「因為我是你的搭檔嘛!」

    庫斯勒站起來俯視翡涅希絲,接著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如果不這麼做,就會莫名地緊緊抱住翡涅希絲。突然被敲了一記腦袋的翡涅希絲頓時愣住,庫斯勒就從她手中把酒瓶奪了過去,拔出瓶塞湊近嘴邊。

    沒過多久,伊莉涅就回到房間裡來,庫斯勒注意到她的臉上帶著奸計得逞的微笑。

    她大概已經在房間外偷聽到所有對話了吧。

    庫斯勒推開互相使眼色的兩個女孩,一路狂奔到酒館去。

    結果就在這裡碰上威藍多。

    就是這樣。事情僅此而已。

    「我叫你不要擺出這種表情!你是想用坩堝吃飯了嗎?」

    庫斯勒狠狠地丟出鐵匠或煉金術師在吵架時常用的第一句挑釁話。

    但是,威藍多對這句話並不加以理會,奸笑著喝起酒來。庫斯勒只覺太過荒謬,就連出拳揍他一頓的心思都沒有。因為一看就知道誰是笨蛋。

    而且,大致看出事情來龍去脈的威藍多這時朝著酒館入口處揮了揮手。庫斯勒就算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到來。

    說是搭檔嗎?

    庫斯勒看見朝他一笑的翡涅希絲,便在鼻間哼了一聲,往大酒杯裡倒起酒來。

    假使將來會讓她擔心掛念,那就表示自己是個笨蛋。

    翡涅希絲厚臉皮地坐到庫斯勒的身旁,脖子上掛著那條祖母綠項鏈。

    「你覺得……適合我嗎?」

    庫斯勒沒有回答。怎麼可能回答。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庫斯勒這樣無視於她的話,翡涅希絲肯定會覺得受傷,肯定會噘起嘴。

    然而,她現在看起來卻非常開心。

    庫斯勒雖然明知這麼做很小孩子氣,卻還是逃也似的起身離開。

    接著,翡涅希絲居然追了過來。

    「你在生氣嗎?」

    最終還加上這麼一句疑問,庫斯勒頓時感到異常頭疼。

    庫斯勒在酒館門口轉過身來。

    伊莉涅和威藍多正坐在桌邊朝他笑著。

    庫斯勒只覺苦不堪言地對翡涅希絲說:

    「……我應該說過不要表現出真實的想法。」

    翡涅希絲開心地笑了。

    「說得也是。」

    然後,翡涅希絲不知是已經心滿意足又或是提防著「繼續再深究下去的話,可能會立即遭到報復」,她轉身欲回到桌子那邊去。

    庫斯勒也意識到再這麼出醜下去,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這次表現得不錯!」

    翡涅希絲嚇了一跳,回頭望了庫斯勒一眼。

    她露出彷彿就要哭出來的神情笑了笑,就逃也似的走回桌邊。

    庫斯勒對她的反應嘆了口氣,也朝著桌子走回去。庫斯勒心中感到不痛快的原因是自己明明被陷害,卻不知為何壓根兒不覺得不痛快。

    甚至對於翡涅希絲在成長一事,感到有點欣慰。

    今後在前往卡山的路上說不定還會出現某些問題,不過應該也能像這樣順其自然地開心走下去吧。庫斯勒竟然產生這種完全不像他的想法。

    庫斯勒注視著翡涅希絲的同時,還產生了一個想法。

    雖然自己不是伊莉涅,但或許稍微試著相信幸運的存在也還不錯吧。

    或許在這個混帳世道之中,試著希冀一點能讓人聯想到春日陽光的微甜日常,也不礙事吧。

    但是,出奇不意傳入耳中的一陣馬蹄聲使庫斯勒停下腳步。

    然後,是一道扯開嗓子吼出的聲音:

    「傳令!傳令!」

    一匹馬陡然停在酒館前面,仰起前蹄,長聲嘶鳴。

    騎在馬背上一身傭兵打扮的男人毫不介意地跳下馬,飛奔進酒館宣佈道:

    「萊特里亞女王改信正教了!」

    庫斯勒睜大眼睛看著那男人。

    「我們要前往的目的地今後就是正教國家。所以,所以——」

    酒館中的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喘不過氣卻又拚命想說出話的男人身上。

    「我們失去了佔領卡山的正當理由。」

    酒館內鴉雀無聲。

    有個人說:

    「那……我們要往哪裡去?」

    正因為卡山是異教徒的城市,庫斯勒他們才能前往攻佔。

    但是,如果他們不再是異教徒呢?

    「……有件事可以確定。」

    另一個人說道:

    「我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世事難料。

    庫斯勒坐回桌子旁,心情異常平靜地如此想道。

    然後,他握住翡涅希絲顫抖的手,確認她就在自己身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1-6 07:18 AM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支倉凍砂。這本是時隔半年的新作品。

    總覺得不久前才剛架構好新系列的大綱,怎麼轉眼間就已經到第三集了呢?時間的流逝還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還能更早交到各位讀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後記裡,我一定也會驚訝地說:「已經第四集了!」

    試著重讀過這次的第三集後,感覺是威藍多的一集。他的出場次數雖然不多,可是該如何說呢?他剛好佔到絕佳位置吧。不過,翡涅希絲和庫斯勒的關係也終於開始有進展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現在就很期待下一集之後的發展。要是在這裡寫得太多,就會透露出故事情節,所以就此打住吧。

    在私生活的部分,我取得狩獵許可證了。就是獵人的那種。因為某部漫畫的影響。

    只不過,因為申請持槍許可麻煩得要命,就先把它擱在一旁了。總覺得這樣下去會不了了之。不然就來搞個陷阱狩獵吧……

    另外,今年夏天我想去挑戰一下海上泛舟。這個不需要證照,應該馬上就能學會!雖說如此,唉,只要一想到可能需要汽車駕照,就覺得這件事前途堪慮。

    還有,我二月去了台灣,然後想學外語的毛病又犯了。這種病會定期發作,誰教去台灣比去沖繩還便宜,而且飛行時間也差不多呢。食物也很好吃,網路環境也很完備,如果可以一邊留學學外語一邊工作就太完美了……那裡是個會讓人如此萌發妄想的絕佳環境啊!(文中所指的皆為日文版的情形)

    順帶一提,我早有過使用skype談工作的經驗。這樣就隨時都能飛出日本了!

    就這樣胡思亂想地想一堆,度過一天又一天。

    拉拉雜雜地寫下這些事之後,頁面終於讓我填滿了。

    那麼,我們就在下集再會囉。

    支倉凍砂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