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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0:22 PM

藤原祐 -【煉獄姬.六】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2-27 10:27 P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成為完全存在的優貝歐魯君臨王座,為了將瑩國支配於掌中而展開行動。

  被幽禁的艾兒蒂按捺著恐懼等待救援;而另一方面,失去一切的弗格在綺莉葉的照護下甦醒。

  束手無策。儘管如此,唯有艾兒蒂非奪回不可。

  兩人在絕望的情況下,原本抱定賭命的決心準備闖入王宮,此時卻在他們面前出現一線生機。

  在卡爾布魯克的邀領下前往雷可利的宅邸,「羅蘭之子」在那裡看清了自己的命運,於是──

  點綴著毒氣的幽暗系幻想故事,於此邁向終幕!

【原日文書名】:煉獄姫 六幕

【原所屬文庫】:電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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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0:30 PM

序 章  聲如鶫的孩子

  誕生之後最初察覺到的,是寬廣的虛空。

  而同時,那片雪白的虛無也讓他感受到無比的孤獨。

  並非視覺確實捕捉到。那大概是連自身樣貌都還無法認知的狀態,於三角量杯中載浮載沉的靈魂所捕捉到的心靈景象吧。

  雪白。一無所有,寬闊無垠的虛無。

  在那當中唯有孤伶伶的自己。

  那令他恐懼、寂寞、悲傷。

  假使靈魂在誕生於現世之前會聚集在某個房間——假使於幽世的某處,人類與人類、獸類與獸類、魚類與魚類、昆蟲與昆蟲,同族的靈魂們都會分別待在各自的場所,和睦地依序等候誕生,那麼得到身體之前的自己,一定是被孤單分配到了一個寬廣的房間吧。

  進不了人類的房間。進不了獸類的房間、魚類的房間,也進不了昆蟲的房間。所以他才被丟進了新房間——作為最初的第一人。因為他是世上第一個被創造出來,完全沒有同族先人的新物種——人造人。

  他覺得「霧」(Fog)(Fog音同弗格)這個字眼形容得真是好。

  霧。一旦被籠罩,視野就變得一片白茫茫而看不見四周,獨自孤伶伶置身其中的那種感覺。居然連名字也都直接顯示了自身根源的心靈景象,實在是太巧合的諷刺了。

  打從一誕生,孤獨便一直跟隨著他。

  想當然,對他傾注愛情的雙親並不存在。創造出弗格的羅蘭·艾努·康菲爾德,並非那種意羲上的「父親」。雖然在獲得身體之後和他共處了約一年半,但對於他的記憶卻很曖昧,腦中對他的印象也很淡。雖然一部分也是因為他才剛獲得自我,狀態形同嬰兒,但那個時期的景象就彷彿遭蟲啃蝕掉的信紙,只能回憶起處處殘破的片斷景象。

  而無論挑出哪一個片斷,也沒有自己受他疼愛的記憶。

  形同他的弟弟妹妹——同樣是「羅蘭之子」的人造人們並沒有帶給他安慰。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弗格對他們的存在認知,也僅止於被事先刻在腦內的初期資訊罷了。

  包含自身在內,總共四個人。每一位都被賦予了影射悲嘆之河(Cocytus)的個別稱號——

  「第一環」(Caina)、「第二環」(Antenora)、「第三環」(Potomea)、「第四環」(Judecca)。他知道的就只有這兩件事。這種知識跟從書上看來的有什麼兩樣?連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的對象,根本不可能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愛情,更別說替自己治癒孤獨了。

  與父親羅蘭的離別,由於他的受刑而來臨。

  染指禁忌之術,創造出人造人的罪——雖然實際上他們誕生的事被列為機密,因此對外宣稱的罪名是「企圖創造」——總之羅蘭遭在國內被斬首。為何研究會東窗事發,又是如何遭逮的一切不明。他在國內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煉術師,只要有心想逃,應該不成問題;再說一旦他拿出真本事,恐怕也能夠讓王屬軍或警察軍全軍覆沒。

  弗格甚至猜想,說不定羅蘭是有什麼打算,所以才自己主動到王宮自首。因為弗格幾乎是在他遭處刑的同時被送進了王家——彷彿早已既定、串通好的計劃。

  當然他不可能窺見羅蘭腦中的想法,所以終究只是臆測。

  總之自那一天起,弗格就被國王所豢養。

  起初他遭到軟禁。畢竟是以禁忌方式創造出來的生命,不可能縱容於人世間;但要將超越人智的科技結晶殺掉也未免太可惜。國家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而感到困擾。於是儘管無法自由活動,但最低程度的衣食住至少受到了保障。雖然還不至於被剖開頭蓋骨將大腦切片放到顯微鏡下調查,不過偶爾會被叫去配合一些不至於傷及身體的實驗。

  這段時期曾經與弗格接觸過的人,他幾乎已忘光了。不過理由和記不起羅蘭的情況不同,他是出於自主意識不打算去記那些人。

  而弗格也學到一件事,與形單影隻而產生孤獨的情況相反,被眾人從遠處環伺觀望也是會產生孤獨的。

  端來食物的侍女投向他的視線不帶任何一絲情緒,彷彿看的是一個擺設品。研究員盯著他的表情彷彿在看著算式,無機質般的視線帶有好奇心。弗格從未曾感到與他們心靈相通。

  「您有什麼需求嗎?」「我想看書,哲學書。」「明天為您送來。」

  「身體有沒有異狀?」「沒有。」「體溫、心跳也沒有變化,繼續進行。」

  明明是與人交談,他卻感到發寒。不——正因為交談過,他才明白對方是怎麼看待自己,內心才會空虛得發冷。

  他儘可能不讓自己感到受傷,茫然地過著日子。與人面對時,他刻意讓自己的思考變得遲鈍,就好比腦中蒙上了一層白霧那樣。

  因此。

  在那一天,弗格站到那個人面前時,內心同樣也還是封閉的狀態。

  這是他誕生後的第幾年呢?

  被軟禁在城堡裡又是第幾年了?

  他被換上高級的衣服——雖然只是便宜的貴族服,但質料仍遠比之前發到的好上許多——在魁梧士兵前後左右包圍下,他第一次踏進了王宮。進到了辦公室,已正等待著弗格的青年自稱理查德。

  「你就是弗格嗎?」

  「對……」

  他茫茫然點了頭,三男的士兵對他厲聲斥喝。

  「不得放肆!」

  「沒關係。你們退下吧。」

  理查德蹙眉制止了他們,並且催促他們退下。不光是斥責弗格的那位士兵,而是全部四人。「太危險了!」「但是……!」面有難色的士兵們被銳利的目光一瞪而退下,房間裡於是只剩下弗格和理查德兩人獨處。

  親王笑了。

  以看似親切卻又帶有哀憐的目光。

  「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

  但當時的弗格並未察覺到,理查德視線與聲音裡透露出的溫柔。

  對他人反射性表現出拒絕,放棄想像眼前的對象正在思考什麼——那些如看待無機物般對待他的侍女及研究員,弗格不知何時也變得像他們一樣了。

  內心只是想著「八成又要對他下達什麼命令了吧」,弗格面無表情地等待後續話題。

  但是——

  「……看樣子對現在的你來說太勉強了。」

  理查德不知為何微垂下視線並搖頭。

  邊搖頭,指尖抵在緊蹙的眉宇之間,自言自語似的憤憤說道:

  「真是的,扼殺人也要有個限度!那群守舊派的死老頭,這下子不就跟『那女孩』一樣,只是試圖掩蓋了嗎!早知道一開始就該不擇手段,由我來……」

  聽見他憤懣的語氣,弗格內心稍微被打動了。

  他突然燃起了興趣。

  對方顯現出來的情緒若稱之為憎恨,則稍嫌幼稚;稱之為抱怨,則蘊含的厭惡卻稍嫌過頭。

  是在對什麼發脾氣?他人?體制?還是自己?又或者是對於涵蓋了這些的一切?

  ——事後,弗格回想。

  親王抱持著複雜的內心糾葛。他被夾在良心與盤算、倫理與政治之間。

  而面對的問題則是:弗格以及「那女孩」——兩個意外出現在王家的異質存在,該如何處置他們才好?將他們軟禁、隨他們的心靈腐朽令他於心不忍。話雖如此,若放他們出去也只能踩在見不得人的道路上。無論哪一種都是違背人倫的選擇。

  但像這樣的同情,說白了不也就只是一種自我滿足嗎?割捨無益的感傷,看是要將他們視為禁忌並蓋上無機質的封蓋,抑或視為道具冷酷地加以利用,不就是應該屏除情感而去下判斷嗎……矛盾而對立的情感在內心交錯,他緊咬著下唇。

  讓他內心糾葛的根源是什麼?

  當時的弗格不明白,但他現在懂了。簡單來說,理查德是在掛心「她」還有弗格。

  為他掛心的人,將心情投向了他。溫暖,然而卻藏有些許欺瞞,絕對稱不上高潔,但正因如此所以再平凡不過、理所當然的——情感。

  不,當時自己的內心深處一定也早就理解了才對。

  因為當時聽見理查德憤怒咒罵的時候,弗格就已經有所感想了。

  覺得有趣。

  總覺得很有趣。真想看看這個人的更多表情,想再多聽他說話,想和他對話,想接觸他看看——

  「若對現在的我來說太勉強,那我必須有怎樣的改變呢?」

  下定決心的同時,他說道。

  理查德訝異地抬起視線。與研究員看見「消失點」時所表現出的驚訝有著決定性的不同,那感情不是針對弗格的能力,而是弗格的內心。

  「你想拜託我什麼事?」

  他問道。

  理查德抿著雙唇點頭。與負責傳話的侍女全然不同,那是接收到了弗格意志的表隋。

  「要是有我能辦到的事,我做。不……『我想去嘗試去做』。」

  像是要確認單字、確認發於自身的話語意義,他緩緩道出了這句話。他覺得籠罩在腦中的白霧似乎藉此散去了一些。甚至有種感覺,彷彿有一道裂痕劃破了那片漫漫的虛無——那片一望無垠的雪白曠野。

  「是嗎,謝謝你。」

  回應他的是一個笑容。

  「不客氣,請儘管吩咐。」

  所以他也不自覺回以微笑。表情雖有些生硬,卻自然綻開了笑靨。

  而在那之後。

  弗格開始在理查德身邊學習各式各樣的事,完成各種工作。

  並非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美事。不如說,玷污雙手的事還比較多。

  這裡是匍都。扭曲的階級制度摻雜著毒氣,權謀算計滲透其問,盤旋著晦暗的都市——若沒練就一身將善惡兼容並蓄的處世之術,實在無法勝任。更別提安排給弗格的職務是王屬軍的特務部隊。不光是為了順利存活的能力,甚至更被要求熟練於殺人的實力。這些絕非關在王宮的房間閱讀哲學書籍便能學會的。

  雖然他經歷了許多的幸福,但痛苦悲傷的經驗也相對不少,甚至更多。可是他絲毫不打算再回歸軟禁的王宮生活。因為對弗格來說,活在外面的世界也就等於與他人有所交流。不管是善意、惡意或者喜怒哀樂——不管是正面或負面,所有情感都是發自於心與心的接觸。那正是他人與自身的連繫,與過往折磨自己的孤獨全然相反。

  然後大約經過了一年。

  弗格的精神已成熟到堪稱為大人,也逐漸開始自覺到與理查德之間的信賴關係,就在那樣的某個春天下午。

  「我想請你見一個人。」

  他有些鄭重其事地對弗格如此說道。

  「……是誰呢?」

  聽他這麼問,理查德接下去:

  「她就快六歲了,年紀跟你差不多。不過外表當然跟你不同,看起來還很年幼。」

  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委婉地兜著圈子。

  似乎是有些戒慎。

  也似乎抱持著什麼期待。

  但同時也似乎隱約感到抱歉。

  對於他那樣的視線及表情,弗格突然覺得似曾相識。

  不就是和他初次見面時同樣的表情——於良心與盤算、倫理與政治之間搖擺不定的內心糾葛的顯現嗎?也就是說,那一天理查德判斷對於弗格太過勉強的「委託」,如今正將要向他宣佈了嗎?

  他下意識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端整的臉上浮現些許笑容,親王垂下視線,深呼了一口氣。

  「你……如果是現在的你,或許可以勝任。希望你能融化那女孩的心。」

  ※

  於是人造人就在年輕侍女的引領之下,踏進了塔樓的地底下。

  螺旋階梯沿著洞穴的內圓周向下延伸,從地底飄散出絕不允許他人接近、回異於潔世界任何一種氣味的花香。

  侍女手中的火把靜靜燃燒著冰冷的空氣,照亮了她那象徵混有異民族血統、帶有點墨綠的褐髮,投在石牆上的朦朧暗影也因火光而搖曳。

  被賦予的任務,就是與生活在這個洞穴底下的「她」交談。

  與過去的自己相同,一生下來便懷抱著孤獨,獨自生活的少女——讓那位少女和孭在的自己一樣,認識來自他人的溫情。

  一面走下螺旋階梯,一面窺探洞穴的底部。

  洞穴通往深受煉獄迷戀的公主的居所、四面牢籠的王宮。

  ——黑暗就宛如將地底給穿了個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0:40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2-27 10:41 PM 編輯

第一章  於落日時分沉寂的鼓樓下

  清醒時的感覺,彷彿被人揪著胸口自水底拖出來似的。

  察覺到自己甦醒的同時,猛然睜開雙眼。眩目陽光灼刺著雙眼,但他仍不在意地對眼皮使力。幾乎是彈跳般坐起上半身。感覺四肢麻痺,好像不是自己的身體。但一切的外界刺激使得心跳一股作氣緊張加速,腦中高速運轉著回想暈厥前的記憶。

  「艾兒蒂!」

  他幾乎是下意識大叫。

  但喉嚨乾涸得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甚至還反射性地促使他咳嗽——要咳的那一瞬間,驚人的劇痛以腹部為中心竄遍了全身。

  「……嗚!」

  彷彿喉嚨、食道、胃和肺全都一起痙攣,身體不由得僵硬。

  緊咬著牙根抬起頭,他看出這裡是某旅社內的一室。

  略髒的牆壁、廉價的鏡台、自敞開的窗戶可看見天空。家具的擺設以及室內的氣氛,這些他都有印象。換句話說,以前曾經投宿過這裡。

  在市民區域的東南方,座落於靠近灰色街道的凱拉路,煉術師專用的旅社「黑豹亭」最頂層。為了阻止雷迪克·梅爾所主謀的匍都連續爆破計劃而外出時,他和艾兒蒂曾經借住的房間。

  弗格就躺在兩張床鋪的其中一張上。

  接著視線捕捉到旁邊,兩張床鋪之間放著一張椅子,上面正坐著一個人。

  正雙手抱胸、翹著二郎腿,姿態高傲的嬌小人影——是一名少女。

  她冷笑著瞪視蜷著身體的弗格。

  「早安,哥哥,你醒得可真悠哉呢。」

  綺莉葉說道。

  帶刺的態度令忍著痛楚的弗格不禁皺眉。

  等到痛楚減輕到勉強可以呼吸,弗格反問.

  「你為何在這裡?」

  「哎呀呀,講得真是過分……還需要我詳細說明嗎?」

  她憤憤地回答。換言之是在惡意挖苦他「這種只要釐清現狀然後自己思考就能理解的事,別特地來問我」。

  不必說,雖然才剛清醒,但他還是能夠推察出狀況。

  在那場王宮內的交戰——雖實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昨天還是一星期前發生的事——

  嘉優貝歐魯吸收了他們人造人的力量,成為「完全的存在」,而弗格輸給了他。甚至他的「艾莉絲十六號」還被一把詭異的白刀給破壞,腹部被砍穿而倒地。可是如今他卻身處於王宮外,睡在匍都的旅社,腹部還纏著繃帶,似乎接受過了治療。

  這一切的理由不言而明。

  是綺莉葉帶著失去意識的弗格逃出了王宮。換言之,讓綺莉葉挖苦他「需要我詳細說明嗎」指的就是這件事實。

  他非常明白。

  但弗格想說的不是這件事。自己不是為此而焦躁。

  既然有辦法甩掉優貝歐魯逃出王宮——

  甚至別提她還帶著弗格。既然還有餘裕帶著一個人逃跑的話——

  「為什麼?你為什麼……」

  「給我閉嘴!」

  再次反覆的問句被厲聲打斷。

  弗格不禁被震懾。他沒料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

  他還以為綺莉葉八成是抱著「至少我還救出了你,你要心懷感激」、「為何我非得照你的希望行動不可啊」或者「我反而就是想看你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故意選擇救你」之類的想法——他本以為會聽見這種充滿惡意的話。

  可是並非如此。

  綺莉葉咬著唇,看似懊悔地緊握著拳頭。

  然後激動地高聲大叫。

  「我也很想啊!我想救的才不是你……」

  才不是你——話叫到一半才又驚覺地連忙噤聲。

  「綺莉葉……?」

  弗格不禁呆了。

  她剛才的態度,剛才的話語。

  難道她後半句話要說的是,其實她想救的是艾兒蒂——?

  「……總而言之。」

  綺莉葉撇過頭,從椅子站起身。

  「我已經受夠照顧你了。你清醒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走向窗邊,手扶上窗緣,她轉頭回答。

  「我請了密醫,可是很遺憾,情況大概與三天前別無差異。醫療煉術能辦到的根本寥寥可數。」

  確實就如她所說的。

  煉術對於損傷的細胞或組織僅能提供暫時的修復,馬上又會還元為毒氣。不如說對傷口灌進了毒氣反倒會造成反效果。

  就算是能自在使用不會危害人體的煉術的密醫,也沒辦法違背這項本質上的原理。因此他們在治療上也經常使用一些強硬的手段。

  手心貼著腹部確認傷勢。肚子裡傳來異物感。

  看樣子體內是被埋入了小型的鍵器。繃帶底下大概貼著畫了煉術陣的藥布吧?維持發動著殺菌或者止血、細胞修復強化之類的煉術。話雖如此,原本的傷口那麼深,這點急救也只能讓人暫且放心罷了。

  弗格緊咬著唇。

  像這種傷勢,原本只要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擁有的能力,吞噬毒氣的「消失點」的特性——效果並不僅限於強化肌力或反射神經而已,甚至可以對肉體的修復能力起作用。

  然而如今的弗格,「消失點」並沒有流通於他的經絡。

  因為被那可恨的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給奪走了。

  「我就直說了,哥哥你還算好的呢。」

  是被她看出了內心的痛恨嗎。

  綺莉葉輕笑著說道:

  「雖然『消失點』被奪走了,但至少對毒氣的耐性還在。也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能在密醫的治療下保住一命。相較之下我又如何?現在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丫頭。」

  她攤著雙手聳肩,模樣甚是自嘲。

  和失去「消失點」的弗格一樣,她失去了「群體」的增殖能力。更確切一點的說法是,她所有的增殖能力全都被消耗去構築優貝歐魯的新肉體了。綺莉葉已經無法再浪費生命了。別說是體能,就連對毒氣的耐性也與常人無異,正如她話語的字面意思,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小丫頭。

  回想在王宮中發生的事。

  成為活祭品的不只有弗格和綺莉葉。人格崩潰、變得像個小孩的雷可利也是。她被奪走了精神的容器,也就是被抽走了靈魂。

  弗格的經絡。

  綺莉葉的肉體。

  以及雷可利的靈魂。

  奪走了羅蘭分別賦予他們人造人的「完全的四源」,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轉生成了「完全的存在」。據說那原本是要實現在以第四位人造人為核心——羅蘭移植自身精神所創造的少年身上。

  回想優貝歐魯所說的那些話,內心不禁有沉重的東西混濁沉澱。

  說白一點,弗格他們難道不過只是犧牲品嗎?

  只不過是讓羅蘭於現世復活成「完全的存在」的道具嗎?他純粹只是順從自身的慾望與目的,才創造出他們的嗎?

  ——只不過是用完即丟的東西。

  「哎呀呀,你在沮喪嗎?」

  綺莉葉訕笑,狀似開心地眯細了眼。

  「我的哥哥還真是個窩囊廢呢。因為被奉承著養大,所以不習慣遭人『用完就丟』。不被父親所愛,真的就那麼傷心?」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而挖苦著。

  實際上,察言觀色推敲出心理狀態,這點程度的小事是輕而易舉吧。畢竟是兄妹。

  而當然站在哥哥這邊的立場也是一樣。

  她的話語背後藏著可以解釋為自嘲的悲傷,這點同樣逃不過弗格的眼睛。

  綺莉葉從羅蘭那裡得到的,是讓身體增殖的能力——浪費生命。從父親那裡得到的竟是以死為前提的宿命,想必她的怨恨一定很深吧。她之所以與弗格敵對,也是出自對於哥哥順遂的境遇與幸福生活的嫉妒。

  然而現在不是兄妹爭吵的時候,而抱怨父親也於事無補。

  「我悲不悲傷根本無關緊要。」

  他忍痛站下了床鋪。

  試探了一下身體狀況。已經沒有清醒時的那種痛楚了。雖然受重傷的事實不變,但只要抱定覺悟應該還是能動。不——是非動起來不可。

  「可以再聯絡一次密醫嗎?」

  「是可以,但你打算做什麼?」

  「請他幫我再多施幾次止痛的煉術。這麼一來就能戰鬥了。」

  他們人造人是在何種意圖下被創出的,事到如今都無所謂了。

  更別提羅蘭究竟愛不愛他們,他才管不了那麼多。

  現在不是受困於過去與出身的時候。

  重要的是現在。自己現在究竟該怎麼做——

  「啊?你說你要戰鬥?」

  綺莉葉不敢置信地皺眉。

  「你是白痴嗎?有沒有搞懂情況啊?」

  在那之後已過了三天。

  的確,別說王宮了,就連匍都現處於何種情況他都不知道。但是。

  「必要的情報等到了街上再問市民就好,得以做出某種程度的推測……之後再據此潛進王宮,救出艾兒蒂和理查德殿下。」

  「你就連他們是否還活著都不知道啊!」

  「開什麼玩笑!絕對活著!」

  他不禁怒吼。

  被殺害的可能性很低。理應如此。

  優貝歐魯不可能光是得到「完全的自我」然後就此滿足。既然得到了超越人類的肉體,接下來想要的就是地位。不知他會想掌握這個國家或是討好他國,但總之王族是有用的棋子,不管要殺要留都不可能私下秘密進行。特別是艾兒蒂身為被秘藏的第一皇女,又擁有獨一無二的特異體質——沒道理殺她。

  當然不只艾兒蒂,伊歐還有理查德對弗格來說也都是非常珍視的人。絕對不能失去他們。就算要犧牲這條性命去換取,就算會兩敗俱傷,也一定要奪回他們。

  他打開房間角落的衣櫃,取下掛著的上衣並披上。

  首先就如對綺莉葉所說的,到外頭向市民探聽情報吧。趁這段期間請醫生再來一趟,不光是止痛,還有強化身體,儘可能把擁有的術式塞進肚子裡。這樣一來至少只要不正面挨上「消失點」,應該就能像以前一檬行動。

  他如此盤算。

  「……等一下!」

  弗格正要走出房間時,綺莉葉繞到前方擋住他的去路。

  「請你讓開。」

  為何阻止我?他心想。

  「對於你照顧我的事,我很感謝。」

  可恨的哥哥笨到要去送死,不是應該冷笑著送他上路才對嗎?這件事與她無關。既然只剩一條命,對毒氣的耐性也與常人無異——那就看要消失到哪去,斬斷一切的關聯,隨心所欲過日子啊。作為一個平凡的女孩子,走到偏鄉城鎮,或許還能找到幸福。

  但門前的綺莉葉卻不為所動。

  她有些不可置信卻又目光凌厲地瞪著他。

  「你只是自暴自棄吧?既無對策,也沒有力量,而且還身受重傷……你以為你這樣真的救得了艾兒蒂嗎?」

  弗格不禁握拳。

  經過了片刻沉默。

  弗格突然察覺,她的表情也摻雜著悲壯與堅定的絕心。

  剛才好像也看過相同的表情。對了,記得弗格問她「為何要救自己」時,她怒吼前一瞬間臉上也是這個表情——

  「在你昏迷的這三天,我也考慮了很多。」

  她垂著頭,緊咬著下唇。

  咬著唇然後繼續說道:

  「我已經和法王廳斷絕關係,所以在瑩國已經沒我的事了。力量也被奪走了,憑這副身體找你們碴也沒意義。」

  她抬起頭,筆直盯著弗格。

  「你要急著尋死、做些有勇無謀的事也與我無關,我對這個國家會變得怎樣完全沒興趣。我也知道沒那個實力找優貝歐魯報仇。但是……就算這樣,也不可能說一句『沒我的事了,再見』就把這件事打發掉。這樣是不會結束的。」

  該說是意外嗎?

  還是應該感到高興?

  綺莉葉僅在一剎那間對弗格露出淡淡一笑——然後再次回覆銳利的目光。

  「回床上躺好,等一下告訴你我這三天收集到的情報。沒頭沒腦衝出去也救不了艾兒蒂。」

  ※

  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坐在床上的弗格,綺莉葉再次走回房間角落的窗邊。

  老實說,埋在他肚子裡的鍵器釋出的毒氣,令她有些難受。

  若是以前的她,大概不會把這種濃度故在心上。那是以「群體」的能力達到擬似不死為前提所產生的感覺,她不禁重新認知到這一點。已經沒辦法再以玩笑性質操弄死亡了。必需珍惜覺醒了這層意識的這副身體。

  這三天以來,她都在市民街上到處探聽匍都的狀況。

  自從優貝歐魯襲擊王宮那天至今,一般市民對這一連串騷動究竟明白多少詳情及來龍去脈,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就結論而言,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的名氣正逐漸在匍都傳開。

  綺莉葉他們敗逃的隔天,據說打著「前王屬煉術師」名號登場的優貝歐魯,成功擊退了在王宮週遭昂首闊步的鳥獸王。想當然那隻怪物明明就是他自己以煉禁術創造出來放生到街上的,一切都是他誇張的自導自演。

  但民眾不會去想像那種事。一刀葬送怪獸的屍骸,他沭浴著民眾的喝采,然後在眾目睽睽下高聲宣佈。

  這只幻獸是親王理查德為了篡奪王位,私下以煉禁術創造出的。其他在街上肆虐的蛇雞、龍、三頭犬也是。國賊理查德趁著幻獸在匍都引發騷動,不但謀害了陛下與王妃,甚至對瑪格麗特公主也都痛下殺手。他雖然早一步察知了親王的陰謀,卻因為反過來遭對方察覺,被迫背上叛國的黑鍋而遭到王屬軍通緝,因此沒能保護陛下——諸如此類。

  實在很容易想像那男人以精湛演技誇張演出的模樣。

  於是他現在受到像救國英雄般的待遇。

  打著整頓混亂局勢的名義,優貝歐魯在王宮住了三天。就算他直接趁亂戴上王冠,恐怕也幾乎沒什麼好奇怪了。就現實來說,復興被怪獸破壞的街道、重開因國王駕崩而停滯的國政、處置因大逆不道嫌疑而被逮的理查德……現今瑩國面臨的幾個難題,要處理的細節都堆積如山,必須要有人主掌局勢。原本應當率先負責虛理的是貴族院議員,但很不幸由於受到早先的連續失蹤案影響,如今已機能不全。

  實在可怕。優貝歐魯準備得實在周到,連這樣的狀況都事先營造好了。

  可是,當然不可能事事都盡如那傢伙的意。

  理查德的人望在國內原本就很高,他居然會弒君這種事,許多人聽了之後都難以接受。眉清目秀、人品清廉,而且又賢明睿智的親王殿下,上自貴族、下至百姓都對他寄予了廣大的愛戴與信賴。

  這些人反而認為優貝歐魯才可疑。因此民眾的意見可以說分成了兩派,也就是相信優貝歐魯,或者是相信親王。

  「所以那傢伙八成會把艾兒蒂留作底牌。」

  大略解釋著狀況,綺莉葉蹙眉。

  「遭到隱匿,悲劇的第一王女……對王家來說將是個醜聞。本應繼承王位的公主受到親王的監禁——要是這麼說的話,輿論將會大幅傾動。」

  弗格異常安靜地聽她敘述。不,搞不好是憤怒得說不出話吧。緊握的拳頭都看得出肉被他捏到紅得泛白了。

  「所以她應該還沒被殺害,至少現在是這樣。假設我推想錯誤,優貝歐魯打算殺她,也沒理由私下處理。只不過……說實話,那個侍女就不知道了。」

  記得是叫做伊歐·特莉努。

  「你只能祈禱她已逃出王宮了。」

  不自覺地以平常的挖苦口吻說完之後,綺莉葉才感到有些後悔。不過弗格似乎也沒有餘力責備她。

  他痛苦地低喃:

  「一定不可能逃的。她就是這樣的人。就連王宮被怪物襲擊得半毀,她也一定還一直在等著艾兒蒂回去。」

  「……是嗎。」

  那你就只好期待了——這句話綺莉葉說不出口。

  還有另一件她說不出口的事。就是艾兒蒂現今的立場。

  她確實沒被殺掉。但是——老實說,無法保證她平安無事。

  假設優貝歐魯企圖得到王位好了,那麼讓理查德背上所有罪刑並加以處決,然後迎娶第一王女艾兒蒂就是最佳的手段了。對他而言,艾兒蒂散發的高濃度毒氣或是編織出的強大煉術,都已經不構成阻礙了。

  在昭告民眾之前,就算他已先行使出了強硬手段也不足為奇。

  弗格應該也很清楚吧,所以才會不顧後果就想衝去王宮。

  綺莉葉實在沒有心情指明這一點並加以嘲笑,因為她也很不願這麼想。

  那女孩被優貝歐魯壓在身下哭泣叫喚的模樣,光是想像都令人作嘔。

  「總之現況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像是要甩開討人厭的想像,她轉變話題。

  「匍都一片混亂,雖還不至於發生暴動,但民間已經很不平靜。不周王宮的守備應該相對減弱了許多……優貝歐魯所擁有的主要戰力,我看也只有蒂·琪·萊姆和雷德·歐塔姆兩個人而已吧。或許還誰騙了王屬軍的殘黨加入他的陣營,不過王屬軍原本就幾乎全軍覆滅了,根本不值一提。」

  話講得幾乎有些誇張,是為了替自己打氣。

  但實際上就連王屬軍的殘黨也很麻煩。

  雖然弗格是技巧熟稔的天堂騎士,但如今身負重傷。還有程度如凡人的綺莉葉。正面對上王屬軍,連能不能打成平手都教人懷疑。

  必須秘密進攻才行。可是艾兒蒂八成被幽禁在塔底,入口只有一個,可說是易守難攻。若至少能保有「群體」的轉移能力就好了,綺莉葉咬牙切齒地心想。要是有那能力,一瞬間就能到達艾兒蒂身邊了。

  正當她深陷思考時,房門突然被敲響。

  「抱歉打擾了,蘇西小姐,我是旅社的人。」

  接著從走廊傳來聲音。

  綺莉葉下意識僵在原地。

  「不妙!」

  她蹙著眉呢喃。

  「……是追兵嗎?」

  她對擺出戒備姿勢的弗格搖頭。

  並不是那類的緊急事態。不對,說緊急倒也是很緊急——但坦白說,理由實在是蠢斃了。

  她壓低音量簡短地回答:

  「住宿費。」

  「……啊?」

  一副「你在說什麼啊?」的模樣,弗格張口結舌。

  綺莉葉不禁面紅耳赤。一半是因為羞恥,一半則是憤怒。

  「你『啊』什麼?我本來就沒帶錢包在身上了,你衣服裡的軍票也拿給了密醫。說白一點就是身無分文。所以這三天來的住宿費和我的伙食費,我全都騙旅社的人說先賒帳……他們應該差不多忍無可忍了吧。」

  「喔……」

  「你那什麼反應啊……」

  反應也太弱了吧,她不禁嘆口氣。

  看樣子這傢伙似乎沒什麼生活觀念——應該說是金錢概念。是因為被王家包養吧,所以八成沒有過什麼金錢困頓的經驗。

  總之——雖然事態滿蠢的,但也實在悠哉不得。

  一旦付不出住宿費,對方很可能會報警。這裡又是煉術師專用旅社,所以搞不好也有僱請保鑣。不管哪一種都很難靠蠻力突破,而且也想保留體力留到與歐貝歐魯交戰。況且一個不好,警察很可能也是優貝歐魯的手下,到時恐怕會演變成最糟的事態。

  要從窗戶逃嗎?不,這裡是五樓,他們已經不是能心平氣和跳樓的狀態了。扯下窗簾綁起來代替繩索,也不曉得長度夠不夠——

  在她的思緒高速運轉期間,門又再次被敲響。

  雖然有上鎖,但員工應該有備用鑰匙。綺莉葉僵著身體,聽著朦朧的男性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

  「蘇西小姐,您在房裡嗎?我拿了收據來……」

  「咦……?」

  她以為聽錯了,不禁眨眨眼。

  「我聽見他說收據……」

  弗格抬頭看著她說道。

  怎麼回事?想當然,她一枚銅幣也都還沒付現給這間黑豹亭。

  猶豫了半晌,員工又繼續說了:

  「因為收到的金額太高了,包含到今天為止的各項費用都還有找錢,所以想找您商量。若不在的話我晚點再來……」

  她開始思考有沒有可能是優貝歐魯的手下在撒謊,想騙他們開門然後趁人不備。但若真是刺客,其實也沒必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直接默不吭聲破門而入就好了。

  「收據」、「收到的金額」、「找錢」。

  換句話說,若坦率接受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有人替綺莉葉他們清償了住宿費。能辦到這種事,不,會做這種事的人——

  「不會吧?」

  似乎是想到了,於是她下定決心走到門前。

  手轉動門把開門。原本一臉不悅的青年員工,見到綺莉葉之後便堆出笑容。

  「你說是收據?謝謝。抬頭的名字是?」

  聲音客氣地詢問。

  「是法人『雷可利之宴』。」

  答覆果真如綺莉葉的猜想。

  「原來如此。」

  對喔,她都忘了——不,是她下意識屏除在思考之外。

  從王宮逃出的兩組人馬,另一組——卡爾布魯克與雷可利。

  本以為他帶著失魂落魄的雷可利逃到了哪去,但看來那個老管家也還沒放案。「雷可利之宴」雖然失去了首腦而被迫停止機能,但他還是想辦法讓「雷可利之宴」運作起來,掌握到了他們的行蹤。並且像現在這樣,以支付住宿費的方式與他們聯繫。換言之,也就是為了再次聯手,對優貝歐魯進行反擊。

  針對卡爾布魯克的憤怒尚未平息,這也是她之所以沒去想到他們的原因。不過現在的狀況正可謂雪中送炭。

  「真不好意思,沒想到您是『雷可利之宴』直轄的煉術師……若有疏乎冒犯之處就真是太過意不去了。要是有什麼需要的話,請您儘管吩咐。」

  面對統領國內所有工會的組織大名,員工毫不保留表現出恭維的態度。明明直到昨天,看待她的眼神都還像是在看一個賒帳白吃白喝的黃毛丫頭,淨是充滿懷疑。態度轉變得還真是老實。

  「謝謝。目前都還夠用,所以不必費心。找錢的話……我晚一點再去拿。當然也會多給你們一些小費。」

  無奈之下,綺莉葉只好優雅從容地回答。

  「好的,明白了!」

  青年滿臉欣喜地深深一鞠躬。打發他之後,門再度關上。

  「……怎麼回事?」

  回頭望向發問的弗格,她淡淡一笑。

  「高興吧,哥哥。我們暫時有地方可去了。」

  卡爾布魯克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天堂騎士。而且與弗格不同的是,他並未受重傷。雖然無法期待能得到他的全面協助,但至少在救出艾兒蒂之前——歸根究柢都要怪那個老頭子,害她沒能帶那女孩逃出王宮。說什麼都非要他幫忙不可。

  「出發羅,準備一下吧。目的地是『特區』。」

  看樣子不光是住宿費,連零用錢都匯給他們了,就輕鬆一點,選擇搭馬車吧。

  一面如此盤算著,綺莉葉深呼吸,試圖掩蓋因擔心艾兒蒂安危所引發的不安。

  ※

  車輪順著石板路的凹凸震動,鈍重地敲撞著腹部的傷勢。

  或許至少應該先請密醫來,施過止痛的煉術再出發才對。這樣一絲後侮閃過弗格的腦海。但可不能才這點程度就哀號。事態若多少能夠有進展,早一秒鐘也好,他迫不及待儘早趕路。

  他想起大約一個月前,自己也和綺莉葉兩人像這樣坐在搖晃的馬車上。

  巧的是目的地也同樣都是「雷可利之宴」本部,差別只在於搭的是王屬軍的專用馬車或民間馬車。像這樣子面對面而坐,果然令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記得當時是綺莉葉擅自坐進馬車,留下近似忠告的開戰宣言便又逕自離去——沒想到才僅僅一個月,事態就急轉直下。她已無法再讓包覆身體的衣服化作水面、讓自己溶化並沉入其中,而弗格也沒有佩帶「艾莉絲十六號」。

  大概是在意埋在弗格腹中的鍵器所散發的毒氣,綺莉葉以手帕搗著口鼻。她望著窗外,但視線並未停留在街上的風景,而是投向不知某處的虛空。

  馬車由黑豹亭座落的凱拉街北上,最終駛進位於市民街中心地帶的「特區」。那是四面圍繞著鐵柵欄、邊長五百公尺的正方形區域。進去的時候曾接受了衛兵的盤檢。對於警備有在維持運作一事,弗格不由得鬆了口氣。

  但果然不可能事事都與以往無異。

  根據綺莉葉從市民那裡打聽到的情報,這裡似乎也受到了幻獸襲擊。透過車窗雖然看不出來,但建築物和居民多少也有遭受到損害吧。

  最重要的是,身為執行長的雷可利已經變成了那種狀態,這下子實在是束手無策了。

  將優貝歐魯推崇為英雄、視理查德為逆賊的市民們正準備成立黨派——這件事已道出了她不在的事實。雷可利絕不可能坐視這種事情的擴散,理應迅速進行了情報操作才對。

  最後馬車抵達宅邸門前,弗格他們在侍女的帶領之下,穿過正面玄關的大門。

  大廳裡十分冷清。不知是請人迴避了,又或者是傭人的人數減少了?

  出來迎接他們的只有一個人。中央階梯的前方,老管家正恭謹地站在那裡。

  「恭候您多時了,弗格先生,綺莉葉小姐。兩位平安無事真是萬幸。」

  不能說是平安無事吧——弗格原本想開玩笑地回答,但他卻察覺到了卡爾布魯克身上不太對勁,不禁緘口並停下了腳步。綺莉葉也同樣鈹起眉頭。

  遠看雖看不太出來,但是右手臂……西裝的袖子呈現出不自然的下垂。

  袖子從中途就失去了厚度而萎縮——也就是失去了手肘以下的部分。

  「是中了蛇雞的毒。」

  察覺到弗格他們的視線,佈滿皺紋的臉頰微微笑了。

  「不知是解毒劑來得太遲,或者是毒性太過強烈,中毒後沒多久就開始腐爛了。」

  語氣與其說是惋惜,不如說是近乎苦笑。

  身經百戰與多年資歷的騎士,大概不會為了自己失去一隻手臂就動搖吧。

  「喔,這樣啊。」

  然而綺莉葉卻甚是不悅地帶過與老管家的這段對話。

  「比起那種事情,你把我們叫來,肯定是已經準備了打破現狀的對策吧?」

  明明還讓人家付了住宿費,講這種話未免太過分了吧?弗格不禁在內心裡翻白眼。還是說她對於卡爾布魯克存有什麼心結嗎?

  卡爾布魯克搖頭。

  「……並非有什麼具體的對策。」

  「啊?開什麼玩笑?既然這樣幹嘛特地把我們找來……」

  「兩位之後有何打算?」

  他突兀拋來這個問題。

  「那還用說,當然是去救艾兒蒂……」

  「請等一下。」

  伸手打斷了氣沖沖的綺莉葉,弗格看著卡爾布魯克的目光變得銳利。

  「這個人想說的不是那種事。」

  他們打算救出艾兒蒂、下定決心非得救出她不可,這點程度的事情他當然一定很清楚。

  那麼又為何特意丟出這種質疑?

  換句話說,他所謂的「之後有何打算」,指的是——

  「救出被囚禁於王宮的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殿下,若光就這件事是可行的吧。雖然弗格先生和綺莉葉小姐都喪失了能力,但只要趁敵人不備,那麼也並非不可能辦到。我也很樂意盡微薄之力……但是。」

  救出了艾兒蒂,接下來呢?

  若從大局來看的話——

  「假設將公主殿下從王宮救出,但之後又如何呢?一起逃亡到國外,像平凡人類一樣過生活?這樣就結束了嗎?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所幹的好事,難道能就這麼將之遺忘嗎?」

  問的是更根本上的問題。

  弗格緊抿著唇。

  綺莉葉也別開視線,緊握著拳。

  沒錯,不必點明,他們也很清楚。

  他們並沒有戰勝的打算。只是面對強大的敵人時,總而言之想辦法守住最重要的事物就好——只不過是以既無勝算又無對策為藉口,將自己推入了「要賭上志氣、毅力或性命」等自暴自棄之中。

  話雖如此……

  「那不然我們又能怎麼辦?」

  綺莉葉氣憤地說道。弗格也是同樣的想法。

  空有心意是什麼也辦不到的。究竟現實真有能打破現狀的道路嗎?

  對於懊惱的兩人,卡爾布魯克平靜地告訴他們:

  「弗格先生,綺莉葉小姐。我可以稍微說些有關自己的事嗎?」

  聽起來也有點像是自言自語。

  有點像是以敘述的形式,對著他們展開訴說。

  「我原本是侍奉羅蘭老爺的管家。老爺他……從他還在人世時,就一直在他身邊負責照料。」

  羅蘭·艾努·康菲爾德。

  這棟宅邸原先的主人,也是弗格、綺莉葉以及雷可利,還有基亞斯·梅涅克——「羅蘭之子」的造物主。

  企圖將他們四人統合為一,讓自身成為「完全的存在」復活的男人——

  內心有沉重的東西正混濁沉澱。

  也可說是一切元兇的羅蘭,他的名字,令一股說不上來是憎恨或憤怒的情感於心中徘徊。

  然而卡爾布魯克的語氣卻充滿堅決:

  「所以我十分瞭解羅蘭老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充滿自信的聲音說道:

  「當然,並非我看見了研究內容。你們誕生的時候我也並沒有留在現場。老爺原本就是遠離世俗、超脫常識之人,他的言行舉止有很多都是我這等人無法理解的。可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明白,老爺他……」

  他的語氣帶有些懷念,同時也帶有堅定:

  「……絕對不會是像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所誆騙的那樣,為了一己之利而讓視為己出的你們這些孩子作為犧牲品。他絕對不會是思想那麼狹隘的人。」

  遙望著虛空,他如此斷言。

  「因此我無法就這樣忍氣吞聲。非得要讓那傢伙知道,羅蘭老爺是個擁有高潔靈魂的人。純潔的市民們因為無如而將老爺定義為惡徒,這我可以忍耐,也還能保持沉默。但是羅蘭老爺被那種劣賊的低賤思考所定義,這一點我忍無可忍。」

  「簡單來說,這就是你戰鬥的目的?」

  弗格感嘆地低喃。

  老實說,他覺得這個人著實令人敬畏。

  就算身處於這種壓倒性不利的狀況之中,這位老先生也為了名譽而挺身對抗。況且為的還不是自己,而是為了如今已逝的主人。

  「是的。」

  卡爾布魯克恭謹地行了一禮。

  抬起頭,眯細的視線停留在弗格他們身上。

  寄宿於眼眸的光芒與斷念相差甚遠,讓人感受到他的意志。

  然後管家揚起了半邊眉毛,對他們淺淺一笑。

  「唯有一件事,我想要仰賴你們。」

  「仰賴……?」

  「我無法辦到,夫人也同樣失敗了。所以我就猜想說不定你們當中的某一位,或者兩位一起的話總會有辦法。當然,就算成功辦到了,我也無法保證那就能夠成為打破現狀的對策。」

  「真吊人胃口耶,到底是怎麼回事?」

  綺莉葉的聲音雖顯得生氣不耐煩,但還是催促他說下去。

  這也無可厚非。

  因為已經聽到了「有辦法」、「打破現狀」之類,讓人抱持希望的字眼。

  「這裡原本是康菲爾德家的宅邸。」

  卡爾布魯克緩緩環視了大廳一圈。

  「不是羅蘭老爺的老家,而是他在年輕的時候建的。」

  室內統一裝潢成了大約流行於三十年前的近代洛斯加風格。在羅蘭正值青春的時代,這是走在潮流最前線的建築風格。

  當然,並不代表研究室就在這裡。

  他的研究室——也是弗格他們人造人誕生的地方——以前是在匍都的郊區。聽說在他將弗格交給王家之後沒多久便被燒燬了。

  但是,假設……

  「難道說……」

  倘若羅蘭的據點不只有一個?

  若是他將某些研究成果留在這座宅邱裡?

  而在那些成果當中,有足以對抗優貝歐魯的手段的話——

  「就像是在賭那一絲的機率。『裡面』不見得會有打破現狀的對策。」

  「你說『裡面』,意思是真的有羅?」

  「是的。」

  卡爾布魯克頷首。

  以視線向兩人示意,接著轉過身,像要催促他們跟上似的說道:

  「在這座宅邸的地下,有一問打不開的密室。房間以煉禁術上了鎖,我和夫人都沒有辦法開啟。我現在就帶你們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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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0:48 PM

第二章  光輝之物正溺於黑暗

  自那之後經過了三天。

  不必說,狀況一點都沒有好轉,但不知該說奇妙還是幸運,伊歐和艾兒蒂的生活本身幾乎沒什麼變化。

  當然艾兒蒂沒有辦法走出地底的監牢。隨時都有幾名王屬煉術師——看來是選擇了加入優貝歐魯的陣營——守在塔樓的出入口,要是釀出騷動,恐怕那個可怕的雷德·歐塔姆,或者更壞的情況就是搞得優貝歐魯親自出馬。

  但唯一不方便的也就只有這一點,特別是伊歐,她的行動自由得驚人。

  不但可以自由進出塔樓,甚至還能回到王宮外庭的小屋住所,也可以隨意使用廚房。若需要食材,只要說一聲也可以出城購買。

  她覺得她終究被小看了。

  國王、王妃還有瑪格麗特公主慘遭殺害,唯一倖存的親王殿下也成了階下囚。整座王宮已完全受到優貝歐魯的掌控,等於可說是革命業已成功。在這種情況下,就算讓伊歐區區一名侍女逃了,也根本不痛不癢。

  話雖如此,她當然不可能逃走。

  優貝歐魯他們究竟打算如何處置艾兒蒂,過了三天她還是不清楚。或許會和理查德一起被處刑,也可能被他們當成自己的棋子利用,至於再進一步伊歐就猜測不出了,但總之——現有的時間她想儘可能陪在艾兒蒂身邊。

  所以行動有沒有受限,對她來講都沒有差別。

  她只會在準備用餐或者入浴、更衣時離開塔樓,剩下的時間基至連睡覺都跟艾兒蒂在一起。因為不知道優貝歐魯什麼時候會下來塔底;但最大的因素是,不管是艾兒蒂或伊歐,她們都無法忍受一個人獨處。

  不過兩人勉強還不至於陷入絕望的地步。

  得知弗格還活著,對她們而言就是最大的希望。開始被軟禁在這裡之後約過了半天,優貝歐魯本人就得意洋洋地告訴她們說,弗格負傷逃亡了。

  只要還活著,他就一定會回來。回來救艾兒蒂和伊歐。因此她們決定耐心地等候他。儘可能聊些樂觀的話題,吃些美味的甜點,像平常那樣笑著,伺機等待反擊的機會。

  伊歐是這麼想的,艾兒蒂也察覺到了伊歐的如此心思。

  因此目前兩人表面上仍過著如同往常的生活。

  時間大約是午後。在昏暗的牢獄裡雖然和夜晚別無不同,不過她們剛吃完午餐。

  「公主殿下,今天要做什麼呢?看書好嗎?」

  「我想玩遊戲。」

  艾兒蒂穿著睡衣趴在床上,啪噠啪噠地揮舞兩隻腳回答。模樣甚是悠閒,但實際上散發著些微的緊張感。

  雖然態度維持著平靜,也意識著要保持平常心,但果然還是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安穩。她在逞強,伊歐不禁感到心痛。

  「這個嘛……摺紙好不好?」

  她從木籃裡拿出一疊色紙及一本小簿子。

  「摺紙?」

  「是呀,在從這裡往東到比丁國、拂國和東方三國還要更遙遠、橫越過大陸的另一邊的某個小國家的遊戲。」

  為了不讓她消沉,得找些新奇的事——她這麼想,所以昨天到王宮的書庫東翻西找,發現了這本「摺紙」的範例集。

  色紙是從市場買回來的。原本的用途是信紙,但沒關係吧。

  「只要按照固定的步驟摺,就可以把這些紙做成鳥或花喔,你看!」

  將書本翻開,越過鐵柵欄遞入牢房。艾兒蒂依舊維持趴著的姿勢,伸出煉術編成的繩索纏住書本,直接把書拖了過去。

  手拿起書,看見翻開的書頁——

  「……哇!」

  表情立刻就變得燦爛。

  「好厲害喔,伊歐!這些全都是用一張紙做出來的嗎?」

  「好像是。」

  「我也可以辦到嗎?」

  「不是有清楚列出做法嗎?沒問題的啦,而且公主殿下的手很巧。」

  說實話,其實應該被歸類在笨拙的那一邊,但簡單的應該也能摺出個樣子吧。昨晚伊歐也在住處試摺了一下,只要細心一點,並不會很難。

  萬一艾兒蒂實在摺不好的話,到時就由自己幫她摺吧。原本這種事情是弗格的任務——啊啊,等他回來打倒優貝歐魯之後,到時再來摺紙吧!下次要三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地邊拌嘴邊摺。

  正當伊歐在思考這些時,耳邊傳來鞋子踩著石階的聲音。

  全身反射性地緊繃起來。

  艾兒蒂似乎也發覺了。兩人沉默下來豎起耳朵。

  腳步聲有兩人。不是弗格的。如果是他來救她們了,應該會急促地奔下樓,再不然就是無聲無息悄悄下來才對。這麼一來的話——

  「公主殿下。」

  伊歐背對著鐵柵欄。

  「請您小心。」

  「嗯。」

  艾兒蒂點頭,聲音也顯得有些緊張。

  最後——原先只有微弱殘響的腳步聲開始變得鏗鏘明晰,音量也隨之轉強,開始能從聲音裡感覺到氣息。

  照亮牢房的燭台,以及艾兒蒂施展的「太陽」光線下,照出了「他們」的身影。

  「……有什麼事?」

  「還真唐突的招呼耶,別這樣瞪人嘛。」

  粗獷且看似有海盜氣質的中年男子,雷德·歐塔姆。

  「午安,感覺還好嗎?」

  以及一眼判斷不出是男是女的中性美貌,卻有著像是人工般不自然、讓人感覺不祥的五官,人造人——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正面對峙時,從他們兩人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都很驚人。

  因為已有一次差點被雷德殺掉的經驗,這也讓伊歐條件反射地感到害怕。

  而優貝歐魯總歸一句話形容就是莫名其妙讓人摸不透。猜不出來他在想什麼。讓人甚至擔心他前一分鐘還在笑,下一瞬間會不會就突然一刀捅過來。

  雙腳不禁顫抖。為了不被發現,裙子底下一直拚命在施力忍耐。

  她狠狠回瞪兩人,再一次說道:

  「有什麼事?」

  但雷德只是鼻子冷哼一聲,至於優貝歐魯對伊歐更是不屑一顧。

  他對著伊歐身後、柵欄另一頭的艾兒蒂說,

  「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殿下,已決定將在明天對你的叔父……理查德殿下行刑了。」

  宛如唱歌似的,他開心地宣告。

  內容和語氣之間的落差令伊歐啞口無言。

  「什……」

  「國家的危機當前,連議會也都變得無能呢。貴族院的議員大半已失蹤,再不然就是躲到了鄉下,機能無法運作。剩下的平民院議員過半數都在賄賂或威脅下乾脆地服從了。至於王權派就算還威風得起來,但終究只佔少數,被這場混亂鬧得團團轉,連擅長的權謀算計也行使不出來。」

  他誇張地聳聳肩,撥起變長的頭髮。

  「到了明天,王族……拉耶家的血緣就會徹底斷絕了。除了你一人以外。」

  「難道說……你……」

  他的意圖是什麼,就連伊歐都察覺到了。

  由於大張旗鼓地騷除了襲擊王宮的鳥獸王,優貝歐魯的名字已作為救國英雄傳遍了匍都。同時,理查德殿下陰謀篡國這種空穴來風的謠言,也是這個傢伙設計散佈的。

  當然,就算將一切的罪行嫁禍給理查德殿下而成為英雄,人氣也只是暫時性的。藉由賄賂操控議會也是,同樣的手法不可能永遠行得通。

  說白了,這個男人只是想趁著國勢混亂,強硬地為所欲為罷了。若未來想要永遠隨心所欲控制瑩國,必須要有更確實的大義名分,或者堅若磐石的地位。

  比如成為王家的一員。

  國王、王妃和瑪格麗特公主都已不在世,謀劃犯行的親王也因大逆不道之罪而被送上了斷頭台。但若隨著醜聞暴發,理應已斷絕血脈的王家被發現還有一位其實被藏匿起來的第一皇女——

  「話說回來,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優貝歐魯狀似開心地嗤笑道:

  「我前天應該有向您說過,弗格還活著的事……關於這件事,我有一點猶豫。」

  那個名字被搬出來的瞬間,艾兒蒂的氣勢變得強硬。

  「弗格他一定會回來!然後他一定會打敗你的!」

  儘管聲音顫抖,她還是勇敢、意志堅定地大喊。

  「嗯~我是不在意你抱持著多樂觀的希望啦。只不過那完全不影響我的意志及行動,這點請你要記好。」

  優貝歐魯仍舊一絲不改那邪惡的笑容。

  散發著宛如人偶般工整而讓人覺得噁心的氣息,他向前踏出一步。

  「不許你再接近……呀啊!」

  阻擋在前的伊歐輕鬆就被推開。

  狀似只是肩膀被輕輕推一下,卻失去了平衡而當場跌坐在地。會是使用了體術之類的,或者讓人身體動彈不得的煉術嗎?

  牢房的門被打開了。門鎖不知何時被破壞了。

  「……不許過來!」

  艾兒蒂的眼神變得凌厲,背後展開了煉術陣。但黑色的幾何圖形蔓延到目標時,卻猶如灰飛煙滅般消失了。

  「你只是白費工夫。」

  一面將煉術陣吞噬殆盡,優貝歐魯走到床鋪前。

  手隨興地伸向坐於其上的艾兒蒂——指尖粗暴無禮地抓住姣好而纖瘦的下巴。

  「你的毒氣殺不死我的。不如再說得詳細一點,是『也』殺不死我。」

  彷彿看穿了充滿敵意瞪著他的艾兒蒂,那目光深處所藏的膽怯。

  「換句話說,他……弗格已不再是對你而言獨一無二的存在。他不再是唯一能觸碰你的存在了。只要有我在,他就再也沒有價值。因為他唯一的價值……就是作為唯一能觸碰你的存在。」

  彷彿是在唾棄、貶低不在此處的弗格。

  「然而他卻還活著。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嗎?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把他搜出來殺掉。不過那終究也只是餘興節目就是了。」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說出了下流的言詞。

  「所以我在猶豫,到底是要先讓你成為我的人再殺了弗格,還是等殺了弗格之後再將你據為己有。到底是哪一邊先才能夠加深你的絕望呢?」

  下一剎那。

  「不准碰公主殿下!」

  伊歐反射性地大叫。

  視野因憤怒而染得一片鮮紅。恐懼早已飛到了不知何處。她站起身,沒教養地以腳踹著欄柵說:

  「放開你的手!開什麼玩笑!你這下三濫!」

  「哈哈,真敢說耶,這女人。」

  雷德·歐塔姆調戲般地說著,「咻」地吹了聲口哨自身後接近。

  她清楚地感覺到,殺意如冰錐般刺入她的背脊。

  那殺意的意義不言而明。只不過是心血來潮才留她一條活口的區區一個侍女——要是敢口出一些不中聽的惡言,只要宰掉就會變得安靜了。他們八成只是這樣看待她的吧。

  但是伊歐絲已不再畏怯。沒什麼好怕的。

  為什麼會怕?是因為本能察覺到了生命的危機。他們所帶來的恐懼,也就是死亡的恐懼。既然這樣,那她沒什麼好畏懼的。她毫無理由必須嚇得動彈不得。

  那份覺悟似乎也傳達到了艾兒蒂那裡。

  伊歐的主子,用力地拍開了優貝歐魯揪住她下巴的手指。

  「你搞錯了。」

  勇氣已取代了畏怯。

  膽小如今也已被堅強給徹底滲透。

  「我喜歡弗格的理由,並不是因為他能觸碰我。以前或許是那樣沒錯,但現在不一樣。我喜歡弗格……因為是弗格,所以我才最喜歡他。我最討厭你了!你別再靠近我,不許你碰我一根汗毛,滾出這個房間!」

  想當然,優貝歐魯不會因為這點程度就退縮。

  他一臉從容不迫,打趣地半開玩笑問道:

  「哦……若我說我不走呢?」

  「那我就死給你看。」

  「原來如此。那要是我說,你若不肯就範,我就殺了那個侍女呢?」

  艾兒蒂猛然一驚,看向伊歐。

  但是這句話——早就完全在她們的預料之中。

  伊歐接收到視線,點頭表示回應。艾兒蒂淡淡地笑了一下。  」

  「好啊。你要是殺了伊歐,我也會死。要是殺了我,伊歐也會死。這是我們兩一起決定好的。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沒有任何事足以害怕……請你不要小看我們。」

  「哈,喂喂!公主殿下居然對區區一個侍女如此執著啊?」

  雷德下流地揶揄,彷彿想說「這真是太可笑了」。不過殺氣倒是絲毫沒有減退。他大概是天真地覺得她們只是在空口說大話吧。

  ——是嗎,這樣啊。

  態度實在是輕浮至極。既然你們如此瞧不起兩個女人的覺悟……而且是一如字面、賭上性命的覺悟——那麼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吧。

  「兩個下流的傢伙,給我收斂一點!」

  伊歐轉過身,重新面向雷德。

  手伸向自己的衣襟。粗魯地一把揪住圍裙洋裝扣到了頸部的鈕釦,指尖任憑力道將鈕釦扯開。

  「怎麼?連被侵犯也要陪公主一起嗎?」

  原本已做好覺悟,卻因下流的視線而又不禁畏縮。但一瞬間腦海裡浮現艾莉絲·狄恩的臉。自己現在有那個人的陪同,那個人借給了她力量。

  那麼身為高潔的亂族之女,又豈能輸給下三濫的瑩國男人呢!

  無在乎胸口會大大開敞,伊歐一口氣拉開衣襟——不如說反倒像要故意亮給人看,雙手還拉下了圍裙。彈飛了一兩顆鈕釦,袒露出來的是——

  「那是……什麼啊?」

  掛在脖子上的銀色鏈子。

  不對——鏈子前端埋進了皮膚當中,也就是伊歐的左胸。

  「注意到了嗎?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視線依舊瞪著雷德,對著闖進牢房的無禮之徒說道。

  「公主殿下的胸前也跟我埋有同樣的東西。」

  鏈子潛入肌膚的更深處,換言之抵達了心臟,與之纏繞在一起。

  鏈子的前端繫著淚滴型的首飾。

  守候在心臟的旁邊,等待著要善盡職務。

  「這是『艾莉絲十二號』,狄恩小姐給我的魔劍,兩個為一組的殉情之刃。」

  是伊歐和艾兒蒂擁有的,最惡劣的底牌。

  「殉情?怎麼回事……」

  對於皺起眉頭的雷德,伊歐鄙視般地笑答:

  「我或公主殿下,只要其中有一方死了,劍就會起反應,刺入另一方的心臟。殺了我的瞬間,公主殿下也會死;而公主殿下被殺的瞬間我也會喪命。若想硬將劍抽出來也是沒用的,鏈子要是斷掉也會發動。還有,當然只要我們一聲令下也是。要是你們還想進一步做什麼的話……我們絕對不會猶豫。」

  「……你們拿著挺有意思的東西嘛。」

  和話語的內容相反,她知道優貝歐魯正感到不爽。

  換句話說,她們現在這一瞬間佔了上風。

  看在對方眼裡,想必很憤怒吧。

  優貝歐魯絕不可能殺掉艾兒蒂。為了掌控國家,她是否存活可是左右結局的關鍵。即便是救國英雄,若無王室作為後盾,不可能得到國民的支援。只是從幻獸手中拯救了國家,頂多就只能獲得一個議員的席次。想要跨越民主政治的高牆,最後的王牌就是讓艾兒蒂陪伴在身邊。

  「講得可真狂妄……可是侍女啊,你無所謂嗎?帶著對方一起陪葬,換句話說就等於是你對重要的公主親自痛下殺手喔?你將會奪走公主的未來。再怎麼說,你該不會真以為一介侍從的性命,配得上艾兒蒂米希雅公主的性命吧?」

  「我的名字叫做伊歐·特莉努。給我記清楚了,下三濫。」

  伊歐毅然地挺胸報上姓名。

  自己才不是什麼「一介侍從」。

  她是艾兒蒂的侍女,是艾兒蒂的伊歐。

  她的驕傲、公主的信賴,豈能讓這種傢伙給踐踏?

  「可別小看我!我有殺掉公主殿下的覺悟。為丁守護公主殿下……不,我的艾兒蒂的尊嚴,我有覺悟殺掉艾兒蒂。如果是和我一起,就算是死亡,艾兒蒂也不害怕!」

  「伊歐說得沒錯!」

  皇女也自傲地挺起埋入了鏈子的胸膛。

  「我也是一樣。我有殺掉伊歐的覺悟,有和伊歐一起死的覺悟。若是兩個人一起死,我和伊歐一點也不害怕!」

  兩個女人的吶喊在牢獄的牆壁之間迴蕩,刺痛著耳膜。

  沉默瀰漫了半晌。

  姑且不論雷德,至少不可能連優貝歐魯都被震懾。他只是在揣測真偽,猜測她們是否只是空口說大話、虛張聲勢。

  「要確認看看嗎,首領?」

  最後雷德·歐塔姆低聲詢問。

  語氣已不像剛才那樣帶有嘲諷。他認真了起來——將她們視為敵人。

  「把那個侍女的手臂砍掉,就能知道她到底有幾分覺悟了。」

  「真是無聊。」

  所以伊歐也不認輸,氣焰囂張地回嘴。

  論腕力敵不過,那麼靠膽量來彌補就好。

  「我無所謂,反正不過是一兩隻手腳,事後再請狄恩小姐幫我製造就好了。」

  瞥了對方的右手臂一眼,她訕笑著說道。

  記得是「艾莉絲五號」吧?能夠擬態為欠缺的四肢的魔劍。之前好像曾聽說過,十個人當中就有八人會因接合時的痛楚而喪命。

  「連你這種人都承受得了,對我來說也只是小意思。」

  「哦……真囂張的女人。」

  雷德憤然說道,然後逼上前一步。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實踐。

  冷汗劃過伊歐的背後。

  「……住手吧。」

  但優貝歐魯也在同時出聲制止了他。

  他轉身背對艾兒蒂,穿越柵欄走出了牢房。

  若有深意地挑高眉頭瞥了伊歐一眼,接著便催促雷德:

  「在認真起來的那一刻就是我們輸了。這種時候就要退一步才像個紳士。」

  「哈,還真敢說,明明就連你也覺得我和紳士兩個字是天差地遠。」

  辛辣地挖苦一番之後,雷德身上的殺氣已然退去。不過想當然,落敗感或悔恨這些東西和他無緣。他始終不改從容的神情,稍微聳了聳肩便轉身。

  「雖然一度猶豫,不過這麼一來我就下定決心了,艾兒蒂米希雅。我要先殺了弗格之後再讓你成為我的人……你現在就儘管陶醉茌悲壯的覺悟裡吧。」

  「……!」

  聽見他撂下的話,伊歐和艾兒蒂的心彷彿被一根巨刺給紮了一針。

  與來時相同,兩名入侵者踩著平靜的腳步踏上樓梯階。

  她們贏了嗎?又或者只是對方放過她們一馬罷了?但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她們沒有輸,這點應該值得驕傲。就算被揶揄是悲壯的覺悟,但已下定決心的她們並不會為此而動搖。

  「好了,公主殿下。」

  伊歐轉過頭,對著泫然欲泣的艾兒蒂微笑。

  「雖然被無聊的事情給打斷,但我們繼續來摺紙吧?」

  「嗯。」

  艾兒蒂也察覺了伊歐的心思,平靜地點了頭。

  ※

  大約爬到了塔樓螺旋梯的一半,煉獄的香氣稍微變得稀薄了之後,雷德鼻哼了一聲,對著走在前方的優貝歐魯抗議。

  「為什麼阻止我,首領?」

  他的確是對那兩個女人感到佩服。沒想到居然能與艾莉絲·嘉立爾接觸,還得到了她的魔劍。明白優貝歐魯殺不了她們,於是便拿自己的性命當作籌碼來要脅,做出超乎常人的交涉。實在不得不讓人對她們敬畏三分。

  「艾莉絲十二號」——殉情之刃是嗎。

  纏著兩人心臟的對鏈,一旦感應到其中一方的死訊,就會自動奪取另一半的生命。再加上若想強制拆除或硬扯斷鏈子,劍也會發動。甚至使用者也可以憑意志而自主發動。原來如此,實在是無懈可擊。

  但老實說,這些還不至於令他們讓步。

  首先,為了不要讓使用者靠意志發動,只要封住意識就好了。侍女可以藉由煉術催眠,而艾兒蒂米希雅的話,只要讓她暈過去就不成問題了。

  接下來——就看是不是要施麻醉煉術,或者直接活生生剖開胸腔,除掉纏著心臟的項鏈就大功告成了。只要不傷到重要的血管,就不會造成生命危險。

  說穿了就是外科手術的要領。對於綽號「殺戮博士」的自己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從她們的語氣和態度可以推斷出來,對她們而言那就是最後的王牌兼秘技。既然如此,明明只要摧毀那個方法,就能讓她們墜入更深的絕望才對。

  「這個嘛……理由有幾點。」

  優貝歐魯答道。

  「列舉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這樣一來事情會比較好辦』。取出那個『艾莉絲的魔劍』確實能夠清除艾兒蒂米希雅的反抗手段,但同時卻也會讓她轉而仰賴另一道希望。」

  「那傢伙嗎?」

  「沒錯。」

  三天前逃掉的人造人——弗格。

  「失去一切的她,一定會把自身的未來全寄託在他身上。那麼一來比自殺還要更具悲劇性,也因此更為甜美。白馬王子前來救助受困的公主,簡直像童話一樣。」

  「既然這樣不就更應該先解決掉魔劍嗎?然後再當著她的面殺掉那個小子,就能讓她跌入絕望的谷底了。」

  「正好相反,雷德。」

  在黑暗中微微搖頭,他淡淡地笑著說:

  「要是那麼做,不就會讓她一輩子都不肯正面看我了嗎?」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雷德啞然。

  啞口無言——接著過了幾秒後不禁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喂,首領,真有你的!這一點我倒是沒想到呢!」

  簡單來說,這個男人是想讓艾兒蒂米希雅完全成為自己的人。不是以強硬手段征服她,而是連她的心都想掌握。

  「先殺掉弗格斷絕她的退路,接下來取出魔劍奪走她的抗爭手段。視情況而定也可以留那個侍女一條活命,總而言之……要施予的不是絕望,而是要讓她放棄。逼她拋棄希望、奪走她的逃生之路,再來才暗示她選擇未來。『和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一起活下去』的未來。」

  人總是會想要獲得幸福。

  沒有人可以為了將自己奉獻給不幸而活。正是因為幸禍帶來了力量,才能夠走過漫長的人生。倒過來說,只要留一條生路,無論任何人都能夠找出幸福。

  奴隸會對拴在自己腳上的鎖鏈有多美而引以為豪。與雙親疏離的小孩,就會把受到捉弄而收到的壞掉玩具誤以為是愛情的證明。既然鎖鏈的光澤或雙親投來的厭惡目光對他們而言就是唯一的幸福,那麼就算賜予那些的人是恨之入骨想殺掉的仇人,得到的東西只是破銅爛鐵,也只能夠緊抓不放。

  憎惡與怨恨會隨著時間而麻痺。不管是再怎麼樣的悲傷,總有一天也會癒合。負面的情感注定會被遺忘,反而是有利於己的記憶才會隨著時間而累積。那麼只要將一切都奪走之後再賜予希望之光,深惡痛絕的對象也會轉變成愛人。

  「可是這麼一來,那小子會做出怎樣的抵抗就很令人在意呢。」

  光就籠絡艾兒蒂米希雅這一點來說,弗格的存在將會是最大的阻礙。

  「要是他就這樣一去不回地逃掉,事情可就糗羅?」

  「的確是這樣呢。」

  優貝歐魯頷首,指尖撫著塔樓內壁。

  「他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對她而言就是希望,也是幸福。就算跟她說『弗格丟下己逃走了』,她八成不會相信吧。」

  「不過嘛,雖然自己說這種話有點奇怪……但我想那傢伙不可能會逃走吧。」

  「是啊,我反倒好奇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出場。」

  宛如自言自語,手指一面輕摳著石牆。

  將指尖剝下來的殘片捏碎,優貝歐魯聳了聳肩。

  「人造人的力量被奪走了,引以為傲的愛刀也被輕而易舉地斬斷,再加上肚子破了一個洞。他沒有半點贏得過我的要素。可是他還是得向我挑戰不可,畢竟那就是他的存在意義。」

  與其拋棄艾兒蒂米希雅逃亡,他寧可選擇粉身碎骨吧。

  他不可能會悠哉地等到傷勢痊癒。

  一定會在這幾天內反擊,雷德賭定地猜想。

  「毫無勝算是嗎……會不會有勇無謀就發動突襲呢?」

  「關於這件事,有一點我很在意。」

  優貝歐魯的腳步一瞬問慢了一拍。或許是故意放慢速度。雖然不知到底是怎樣,但他的腳步不可能與他的心情無關。

  「光靠表明歸順我們的王屬煉術師,警衛的人數還是讓人不放心,這我前天也說過了吧?所以我昨天試著向工會申請派遣煉術師支援……令人意外的是,委託很輕易地就被受理了。」

  「喔喔,今天突然到處都可以看到的那些打扮怪異的傢伙,就是工會派來的嗎?但有哪裡不對勁嗎?煉術師工會原本不就是站在中立立場經營的嗎?無論提出委託的是什麼樣的組織。只要肯付錢,他們才不管僱主的人種、恩想或者目的是什麼咧。」

  「基本上確實是這樣,但若要在這個國家做生意,就算是煉術師工會也不可能跟『雷可利之宴』毫無關係。不如說,工會這種東西本身就類似是『雷可利之宴』的底層組織了。但我卻是以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的名義提出申請的喔……為什麼會通過?正常來講應該不可能通過吧?」

  「單純只是證明了『雷可利之宴』已經喪失機能了吧?」

  該組織的執行長——雷可利,人造人「羅蘭之子」的老三,是在那一天優貝歐魯轉生時成為活祭品的當事者,理應靈魂已被抽走而形同廢人了才對。

  一旦執行長成為行屍走肉,組織機能崩潰也是無可厚非。要是還有在正常運轉的話,煉術師工會就不可能會接受優貝歐魯的委託。不如這樣說好了——只要「雷可利之宴」拿出真本事,操控民間情報根本就輕而易舉。到時候市井間謠傳他們並非救國英雄、只不過是逆賊的聲浪鐵定還會更大聲。

  「喪失機能……但你不覺得很不自然嗎?」

  可是優貝歐魯還是覺得現下的情況很不對勁。

  「怎麼說?」

  「機能變得不全是一定的,可是你不覺得機能靜止得太過頭了嗎?那一天雷可利確實是被抽走了靈魂,已淪落為形同嬰兒的廢人。可是那名管家——卡爾布魯克·特菲不一樣。擺了我們一道,不但帶著主子,而且還連帶促成了弗格和綺莉葉逃亡,那個男人依舊健在喔。」

  ——原來如此。

  「這麼一說倒是真的。」

  雷德恍然大悟。

  就算「雷可利之宴」的機能變得再怎麼不全,只要有卡爾布魯克·特菲在,至少也能夠搶先一步對煉術師工會下達指示才對。

  要是優貝歐魯得到坊間煉術師的幫忙,反擊也會相對變得困難。原本他們的狀況就已經夠不利了,卻沒對此加以妨礙,太不自然了。

  「會不會是故意保持沉默?因為不想被我們察覺到他們在計劃什麼?」

  「有可能。不如說,我還巴不得他們計劃。表面上讓我們以為他們潰散,其實私底下偷偷伺機想反咬我們的要害——若是這樣就有趣了。要是弗格也有參一腳就更好了。」

  不對,應該說若不是這樣他可就傷腦筋了。

  嘴裡迸出輕笑聲,那背影看上去格外庸俗。

  「……哦?」

  見他那個樣子,雷德不禁發出感嘆。

  奪取人造人的能力轉生之後,優貝歐魯的言行舉止就一直表現出一種奇妙的超越及達觀氣息——但果然一提到那個像伙,他的本性就跑出來了。

  「嗯?怎麼了?」

  「不……只是在想說又有樂子了。」

  對於回過頭髮問的那張臉,雷德笑著回應,接著稍微舔了舔嘴唇。

  卡爾布魯克或許正計劃著什麼,又或者沒有。

  弗格會擬好對策才前來反抗,又或者是捨身前來。

  不管怎樣,看來宴會暫時是不會結束了。

  金屬擬態成的右手臂陣陣刺痛,雷德·歐塔姆內心高昂地感到歡迎。

  ※

  無法開啟的地下室位於宅邸深處、北側的角落。

  通往那裡的走廊上沒有窗戶,再加上北側的採光不好,踩在腳下的地毯總有種鋪滿塵埃的觸感。這裡大概很少有人會進來,而且也只有做最低限度的清掃吧?空氣十分凝滯混濁。

  卡爾布魯克手裡拿著燭台,照亮了從走廊盡頭繼續延伸的石階。從裡頭飄出發霉的味道。弗格忍不住皺眉。

  「……這該不會只是地下倉庫吧?」

  身旁的綺莉葉也懷疑地冷哼一聲:

  「要是結果裡面只收藏陳年葡萄酒,我可是會一瓶不剩地把它們全打破喔。」

  「這個嘛……」

  老實說,他也是同樣的想法。

  但同時也抱有些微的期待。

  在這座寬廣的宅邸裡,彷彿隔離似的被獨立出來的區域,散發著一種禁止進入的氣息。搞不好羅蘭真的留下了什麼——不過當然也有可能像綺莉葉所說的,無法否定裡面可能只放了陳年葡萄酒。

  卡爾布魯克率先走下石階梯。

  十五階,大約五公尺的深度吧。臉頰接觸到潮濕的空氣。

  下到樓梯盡頭有一扇門。木製、對開式的門。以一間地下室的出入口來說相當巨大,必須仰頭看才能盡收眼底。

  「就是這扇門『打不開』嗎?」

  綺莉葉狐疑地問卡爾布魯克。

  「是的」。

  管家頷首。

  「以前雷可利大人試過了各種方法,但是都打不開。」

  在走到這裡之前,他們已大致聽說了事情的經緯。

  似乎是施了煉禁術的封印,就算使用道具也紋風不動。

  也無法加以破壞。視線瞥向樓梯角落,發現殘留有燒焦的痕跡,證明曾經實際嘗試過爆炸性煉術或者火藥。可是木門本身卻宛如昨日才剛拋光完工的全新品。

  聽說也有試著從一樓上方或者地底下挖洞入侵,但不光是木門,連房間的天花、地板、四面牆壁也都施了同樣的煉術,因此全都徒勞無功。

  翻遍了整座宅邸,沒能發現任何關於這間「無法開啟的密室」的資料。

  「甚至有人推測,房間周圍的時間會不會是靜止的。換句話說,沒辦法採用物理性的手段,必須要從解除術式本身下手。」

  這不是煉術,而是被賦予了恆久性效果的煉禁術。假設就算弗格的「消失點」還在,也同樣開啟不了這扇門。

  不等卡爾布魯克同意,綺莉葉突然率先將手貼到門上。

  「哼嗯~確實一點都不為所動呢。」

  然後皺起眉頭。

  試著向內推或往外拉,合葉還是連半點聲響都沒發出。

  「門把也緊得轉不動。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說你也太不謹慎,而且太不客氣了吧……」

  弗格不禁傻眼。總覺得來到了門前而滿心緊張的自己真像個笨蛋。

  他想了很多,比如——卡爾布魯克把他們帶來這裡,或許是在期待煉禁術會對人造人起反應而解除。可是既然雷可利試過也沒辦法,那他或者綺莉葉不是也同樣行不通嗎?會不會是要四名「羅蘭之子」全都聚集才開得了?但這麼一來如今基亞斯已死,這扇門不就再也開不了嗎——之類的。

  結果在他還在思考的期間,綺莉葉就已乾脆地結束了實驗。這個少女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嗎?弗格不禁苦笑。他們的個性實在相差太多了。

  「謹慎也沒有用,客氣更是多此一擧吧?」

  但她也同樣對兄長的發言沒什麼好氣。

  「不先碰看看確認一下,要怎麼開始著手?不把能試的方法都試過,怎麼知道里面到底封印的是起死回生的秘技,或者只是陳列著葡萄酒?」

  「的確,說得也是。」

  確實很有道理。於是弗格很坦然地接受了。

  然後他忽然想到。

  「羅蘭之子」之間會彼此看不順眼——會不會是因為自己沒有的特質,別的兄弟卻有;會不會就是因為對方有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光只有自己的話,作為人類是不完全的。換言之,他們四個人加起來才等於一人。

  這樣一想,總覺得心情很不舒服。若羅蘭的打算就是將不完全的四人統合成「完美的存在」,那麼這一切不就正合了他的計劃嗎?會不會連弗格他們的人格其實原本都是不該產生的東西?

  「你也快點來試啊。」

  綺莉葉又再次催促陷入思索的弗格。

  「不過既然連我也不行,那大概也不用對哥哥抱太大的期望了。如果不是只摸著門說聲芝麻開門就能搞定,那麼大概還有別的解除條件吧。比方說把我們的血滴在門上試試看?」

  與其說她欠缺思考,不如說她似乎只是想盡快把所有想得到的方法都試過一遍。

  「知道了。」

  的確,不試試看就沒辦法開始。

  側眼瞥了卡爾布魯克一眼,確認他點頭回應,弗格站到了門前。

  伸出手,撫上門板的表面。

  堅硬的木頭質感。正如肉眼所見,是一扇厚重的木製之門,但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特別怪異的氣息。看不出被弗格碰觸後有哪裡產生變化。

  輕輕撫摸著表面,但果然還是沒有感覺哪裡不對勁。

  門把是奢華的金屬製,是將槓桿向下按然後往裡或外推拉的形式。綺莉葉說門把也是同樣不為所動,那麼自己試的結果八成也一樣吧。

  一面心想,手握上門把。

  就在這時。

  「……咦?」

  怦咚。

  自己完全沒預期的觸感,透過五指傳了過來。

  附在門上的手把——綺莉葉剛才說「緊得轉不動」的東西——簡直毫無抵抗、像是剛上過油似的向下轉動了。

  「騙人……」

  綺莉葉目瞪口呆。

  卡爾布魯克也同樣驚訝地更加眯起了細絲般的雙眼。

  弗格沉默不語。

  不,是說不出話來。

  掌心像是吸附在把手上般分不開。手無視於他的意志,將槓桿往外拉。沒錯——身體自作主張地動作。明明不曉得門是要向內推或向外拉才會開,手卻彷彿打從最初就知道該怎麼動作。

  無聲無息地,腳邊微微激起了一陣塵埃,門緩緩開啟了。

  「弗格……哥哥?」

  彷彿眼前看見的是什麼詭異的神秘東西,綺莉葉不禁出聲詢問。

  「……看樣子。」

  一面吸入直到剛才都打不開的密室所溢出的空氣。

  「看樣子……這是正確答案了。」

  弗格一面因那氣味而顫抖著聲音。

  為什麼呢?

  明明他誕生的研究室就不在這裡。這一點他很肯定。但是為什麼?

  「我總覺得……好懷念這裡。」

  忘了向卡爾布魯克確認許可,他一步步走向門的另一邊。

  彷彿靈魂受到了牽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0:55 PM

第三章  被棄於識域下地平線的未來

  這十幾年來,應該都不可能有人進出這間地下室。

  但是地板上一塵不染,牆壁及天花板看不出風化的痕跡。更有甚的,裝在牆壁上的燭台燃燒著明亮的火光,照亮室內。

  蠟燭很長,宛如才剛被點燃。

  「難不成時間真的靜止了……?」

  弗格忍不住呢喃。

  他有這種錯覺——不如說,這樣解釋還比較自然。

  「坦白說,我都搞不懂了。」

  一旁聳著肩的綺莉葉看似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也滿臉不悅。

  這也難怪。密室的煉禁術並未回應綺莉葉或者雷可利,而是只對弗格起反應。明明同樣是「羅蘭之子」,這樣的差別待遇令她很不服氣。

  相較之下,弗格則是內心激動,有一種置身夢境的心情。

  室內看起來像是書齋。

  三面牆壁擺設著書架,上頭幾乎塞滿了書籍。中央放置了一疊疊堆積如山的文件。拿起來過目,全是些看不懂的算式或圖形,就連文字都潦草得無法辨識。看起來不像是研究成果,大概單純只是隨筆記下的一些思考過程,搞不好連寫下的本人都看不懂。

  但令弗格心跳加速的,不是堆積如山的書本或文件。羅蘭活過的痕跡確實激起了他的興趣,但是比起這些——

  書桌的後方,擺在椅子旁邊的——奇妙的物體,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是?」

  避開地上也有的書和文件,他慢慢靠近那個東西。

  底下甚至沒鋪地毯,就這麼曝置於石地板上。

  「這是什麼……蛋?」

  越過他肩膀窺探的綺莉葉訝異地詢問。

  差不多剛好是雙手環抱的大小,橢圓形的白色球體。

  被安置在一個造型看似鼎、有著腳架的金屬器皿之中。腳架埋進了石地板底下。白色的球體狀似一顆蛋,因此容器也給人一種孵化器的印象。

  ——該不會真的是一顆蛋吧?

  試著想像裡頭要是裝了第五個人造人該怎麼辦?太可怕了。又或者裡面沉睡著禁術創造的異形怪獸?

  「得調查看看才知道。」

  抱著些微的期待,弗格在球體前蹲下。

  這個「奇妙的東西」,究竟能否成為打破目前困境的對策?

  有必要加以確認。既然不是葡萄酒庫,代表至少他們朝希望更接近了一步。

  他把臉靠近卵狀物,聚精會神地盯著瞧。

  結果——

  「把雷可利帶來。」

  頭頂上方突然聽見綺莉葉如此說道。

  「馬上帶她來這裡。」

  不是往常那種壞心眼的挖苦語氣。

  她的表情宛如發燒般恍神,茫然的語氣彷彿正為某人的意志代言。

  換言之,就是像剛才的弗格那樣——

  「綺莉葉……?」

  「我不清楚。但是,雷可利……那個孩子最好也要在場。麼子基亞斯已死雖然令人悲傷,但至少剩下的三個人全都必須在場。」

  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吧。

  但她絲毫不加動搖地確信非得這麼做不可。儘管按著額頭低呼「這怎麼搞的」,卻不打算收回前言。

  弗格有一種莫名的感覺。

  不管是剛才的自己,或是現在的綺莉葉,都有一點不對勁。

  卡爾布魯克很快就帶來了雷可利。

  像個孩子般被抱在懷裡的她,正安穩地熟睡。

  卡爾布魯克讓她坐在石地板上。她就這麼倚著堆疊的書牆,似乎不會醒來。

  「不把她叫醒沒關係嗎?」

  「不要緊吧……大概。」

  「這是怎麼回事?我開門的時候,感覺身體好像變得不是自己的,甚至有一種被入操縱的感覺。剛才的你也是一樣吧?」

  「嗯。我猜或許是『那傢伙』設計的。」

  綺莉葉手抵著眉間,動作像是在忍耐著頭痛。

  「哥哥負責的是開門,一定是這樣。而我則是感應到在這裡有『某種東西』與我們兄妹有關。走進房間的瞬間,腦中就湧現了確信……而言可利被賦予的任務則大概是守護這個房間。將這座宅邱作為總本部這件事本身,或許也是像剛才我們被操縱那樣。

  決策當時應該也在場見證的卡爾布魯克並未給予否定或肯定。

  「這就不是我能推斷的了……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他只是露出難以言喻的神情,慢慢步出了房間。

  「如果你說得沒錯,那基亞斯·梅涅克呢?」

  這嚒一來,那第四位弟弟一定背負了什麼任務。

  「那還用說。」

  綺莉葉斷言。

  「他知道的一定是在場的我們所不知的事。簡單說,就是這顆像蛋一樣的東西是什麼,該拿這個怎麼辦……之類的知識。」

  「是……是這樣嗎?」

  「不過照理來說,總之把它打破看看就知道了。從形狀不是看不出裡面裝了什麼東西嗎?一定就像寶箱一樣啦。看是會蹦出鬼還是蹦出蛇來。」

  實在是太隨便又粗暴的意見了。

  當然,這應該並非綺莉葉確信如此。她的個性原本就是這樣,會毫無根據地對這種未經深思得出的結論充滿自信。只不過若要這麼說,弗格也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讓他對綺莉葉的推論一笑置之。

  他們現在清楚知道的,就是這個密室裡有羅蘭留下的「某種東西」,他們人造人的腦中埋有與那樣東西相關的朦朧記憶。

  所謂的「某種東西」,很可能就是這顆蛋。

  而基亞斯——「第四環」已經不在了。

  可是由這一連串的狀況來推斷,弗格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討厭的推測。

  「綺莉葉,我現在懷疑……這顆蛋有沒有可能是不好的東西?說穿了就是……這會不會是羅蘭為了成為『完美的存在』的裝置。」

  「這……」

  綺莉葉支吾其詞。

  沒錯——有十足的可能。

  只有弗格才能開啟的大門。

  綺莉葉所說的「四個人全都在場比較好」,這種近似已事先被烙印好的感覺。

  從優貝歐魯那裡聽到的,關於「完美的四源,其碎片與統合」的理論。

  若將這一切連結,那麼他們目前的狀態不就宛如受到花蜜吸引的蜜蜂,然而其實等待他們的卻是食蟲植物的陷阱嗎?

  卡爾布魯克一定會主張說「羅蘭不是那種人」。可是對弗格他們而言,與羅蘭一起度過的記憶既稀薄,也沒有受過他疼愛的回憶,是個連人品都無法判別的對象。正因為是他們的父親,反而更無法抹滅對他的不信任感。

  兩人沉默思索了幾分鐘。

  果然唯有這點無法輕易下決定。綺莉葉看起來似乎也多方猶豫。只不過她很不擅長這種無法跟著直覺走的思考,只見她時而搔頭,嘆息的頻率也逐漸增加。因此先得出結論的不是綺莉葉,而是弗格。

  「打破試試看吧……如果靠物理方法打得破。」

  「可以嗎?」

  「除此之外沒別的方法了。」

  萬一這個蛋型物體真的是讓羅蘭轉生的裝置——既然作為核心的基亞斯已經不在了,那麼裝置要嘛就是不起動,再不然就算起動了也只生得出不完全的東西。這麼看來,破壞它就是最好的選擇。

  反過來說,萬一蛋裡面裝的是能打破現況的道具、武器或者生物——那麼這個應該就是為了執行煉禁術的孵蛋器了吧。裡面的東西若已完成,那麼把蛋破壞掉也不成問題;若尚未完成,那麼就趕不上去救艾兒蒂,到頭來對弗格他們來說都只是沒意義的垃圾。

  而要是這顆蛋的使用方式超出了現今的弗格他們的想像——沒有時間去摸索,只能實際試驗了。雖然不知塞滿這間密室的書籍或文件裡是否有記載使用方法,但已經沒時間去把它們一一讀遍了。

  綺莉葉沒有反對。

  在房門外傾聽對話的卡爾布魯克也保持沉默。

  ——只能放手一搏。

  反正不管怎樣,對現在的他們來說,連猶豫都嫌浪費時間。

  「無論結果如何都不能後悔,可以嗎?」

  「無所謂。要是什麼都沒發生,頂多就是回到起點罷了。要是發生了不期望的壞事……反正麼弟不在,事情一定會往好的方向運轉吧?」

  與她樂觀的內容相反,語氣裡蘊含著嚴肅。

  「知道了。那我要動手羅。」

  弗格重新跪在白色球體的面前。

  首先確認它的硬度與質感。要是摸起來很硬,那就得去找來破殼用的鈍器。一面想著這些事,雙手像要將其環抱般,撫上球體的表面。

  就如外觀的印象,粗糙的觸感與雞蛋類似。感覺得出裡面是空心的。雖然還不至於判斷出裡面裝了什麼——但就在他手掌稍微滑動的瞬間。

  「什……」

  宛如冰塊融化一般。

  無聲無息,甚至連觸覺都變得曖昧。

  僅僅那麼一剎那。

  球體的表面迸開了。

  白色的外殼彷彿突然消失般化為粉塵。甚至讓人無法判斷原本是固態或液態,就這麼煙消霧散。如此看來,搞不好是昇華成氣體了?掌心的粗糙觸感也已消失,唯獨空氣間飄散著餘香。

  宛如花香,卻與現世存有的任何一種花都不同,馥郁的濃烈香氣。

  換言之,就宛如煉獄的——

  「……咦?」

  不知究竟是鼻孔先嗅到氣味,還是視野先察覺到異狀。

  弗格不知何時已來到未知的場所。

  不,「未知」這種比喻又到底算不算正確?

  貼在密室牆邊的書架、散落一地的書本、石地板以及書桌,全都消失無蹤。覆蓋視野的只有雪白而朦朧的霧靄。

  而且他連自己究竟是站是坐都無法判斷。

  想要活動手腳,但連身體感官也都變得曖昧不清。想要尋找綺莉葉與雷可利,卻沒有辦法轉動脖子以視野巡視四周。

  彷彿精神獨自脫離了肉體,飛到了空白的世界。

  「嗨。」

  有一道聲音。不是從耳朵聽見,而是直接在心裡響起。

  有人在叫他,他直覺地心想。

  如此思考的下一瞬間,眼前——不如說「意識」的前方——形成了一個人類的影像。

  是個男人。

  由身高看起來是個成年人,但五官卻隱約散襲著稚氣。

  年紀應該剛過四十歲左右吧,身上邁遢地穿著看似便宜的貴族服,胡亂耙著色。暗的金發,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

  「好久不見呢,弗格……話雖這麼說,實際上也不是我本人親自見到你啦。我已經死了,現在正說話的我只不過是顯像出來的冒牌貨罷了。簡單地解釋,就是我還在世時所創造的『卵中霧』,像鴉片一樣對你的神經起作用,與深層領域的記憶互相反應,讓你看見幻覺罷了。」

  「你……你在說什麼?你是誰?」

  問出的話也不是發白喉嚨,而是發自內心。

  「喂喂。」

  那個男人聳了聳肩,似乎有些傷腦筋。

  「你連自己父親的臉都忘了嗎?嗯~雖然是我故意這麼設計的啦。因為要是一直都無法從父親這裡獨立的話可就傷腦筋了嘛,最好還是快點把我的臉忘掉。」

  「父親……?」

  男人搔著頭,害羞地回答:

  「是啊,我是你的父親,羅蘭·艾努·康菲爾德。」

  ※

  於是那個「幻影」,羅蘭·艾努·康菲爾德開始和弗格交談。

  「……那麼,你又為什麼進到了這個房間,把蛋打破?不,就算你回答了,我也沒把握能根據你所說的話給予正確的回應就是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你不是已經死了……」

  「你就想成是來自過去的信吧。」

  只不過,這究竟能算得上是「對話」嗎?

  「我將自己的知識與記憶一部分植入了你們腦內。因為是保存在平常不會使用到的領域,所以至今你們不曾預想到自己腦中有那些東西……剛才吸入的『卵中霧』就是鑰匙,用來開啟我藏在你腦中的知識與記憶——開啟通往那塊領域的道路、喚醒情報。」

  實在是太出人意料的邏輯。

  但弗格幾乎是憑直覺就理解了,使他總有一種奇妙的心境。

  覺得對方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也僅在一瞬間,之後他立刻就明白了意思。因為對方所說的都是早已預先潛藏在弗格腦中的知識。並非被教導未知的事,而只是把遺忘的東西憶起來罷了。

  換言之,很容易就能洞曉話中含意。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正在跟自己腦中『羅蘭的知識與記憶』對話?」

  「沒錯。你理解得很快,真是太好了。雖然要讓所有植入的資訊覺醒,還是得花上一點時間。」

  也就是說為了讓資訊覺醒,才需要這段對話。

  「當然,雖然是記憶,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這不是我真正的靈魂或精神,純粹只是一項資訊。就算是我,也辦不到移植精神這種把戲。」

  「……請等一下!」

  弗格不自覺對羅蘭若無其事脫口的戲謔話語起了反應。

  那是一項很重要的暗示。

  若依照邏輯,其實就只是弗格在深層意識尋求了一項疑問,然後「羅蘭的知識」委婉加以解答……可是弗格卻認為是羅蘭察覺到他們的狀況,因此便以惡作劇的方式提示線索。

  「你剛才……說什麼?你說『辦不到移植精神』……」

  「用不著特地反問吧?這些都是在你腦中的情報啊。」

  羅蘭苦笑。

  他聳聳肩,抓了抓頭髮——啊啊,想起來了,這是他的習慣——然後繼續解釋:

  「移植人類的精神,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辦到。至少以我的煉禁術是辦不到的。就算複製精神固定到另一具靈魂上,也無法重現人格。人格這種東西,是靈魂與精神透過肉體和經絡連繫而成的結果,是後天產生的東西。」

  「也就是說……」

  「嗯,就如你所想的。」

  沒錯,也就是說——

  「我並沒有構思要讓自己轉生這種荒唐的計劃。」

  優貝歐魯所說的「羅蘭的計劃」,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現在正與你對話的也是,並不是我真正的人格,而是保存在你記憶深處的『羅蘭的說話口吻』,透過你的記憶再次重現罷了。真正的我已經死了。人死不會復生。我也不打算復生,我死得很滿足。」

  語氣像個孩童般,卻又顯得有些狂妄。

  羅蘭以前就是這樣的男人。為什麼自己會遺忘至今呢?

  不——他為何要讓弗格忘了與他相關的記憶呢?

  「關於這點你就別太深究了。」

  羅蘭似乎有些害臊,又再次開始搔頭。

  「你們的人生並不需要我這個枷鎖,與其回顧關於我的回憶,我更希望你們重視與人的接觸……不過養育小孩還真是困難耶,不管是你或是綺莉葉,似乎都因為我而害你們的人生過得相當曲折。」

  「可是,雷可利和基亞斯……」

  「我對基亞斯也很過意不去。那孩子肩負了『我的希望』,沒想到卻反而釀成了反效果,讓他最後留下了悲傷的回憶。」

  「希望?什麼意思……」

  「先從雷可利開始說起吧。」

  沒有回答弗格的問題,羅蘭轉移話題。

  或許過去也有過相同的經驗,這也只是在重現記憶。

  他記得以前也曾經這樣。在弗格發問時轉移焦點,實際上卻是為了確實解決疑問,而先從別的事情開始說明。

  「她是我的女兒,同時也是我的妻子。」

  他的視線投向遠方。

  彷彿愛憐著不在此處的雷可利。

  「我剛才也有說過吧,『移植精神這種事是辦不到的』。我已經失敗過一次了。為了讓死者復生……企圖將死者的精神移植到人造人身上。」

  「那……難道是……」

  羅蘭眼神寂寞地淡淡笑著說:

  「是我的妻子,比我年長三歲的好女人。既是唯一理解我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她卻病死了。我在她死的時候,將煉禁術創成的靈魂當作容器,嘗試移植她的精神……或許移植本身是成功了也說不定,我無法確認真偽,因為那具靈魂確實寄宿著精神。可是,沒有辦法連人格都再次重現。」

  若真是這樣,不就真的像她平常老足掛在嘴邊的——

  「就像如今在此處的我一樣,若要根據我的記憶重新構築『雷可利·艾努·康菲爾德』的擬似人格不是不可能,而當時我的確也考慮過實行,可是那樣子只不過是在以假亂真罷了。就好比大略翻閱了一本書,將模糊的記憶抄寫下來,然後又進一步再拿去翻抄一樣,已不再是原本的故事。所以我放棄了。」

  姑且不論形式,原來她真的是羅蘭的妻子——

  「不過總之,就算不是陪我度過大半輩子的『雷可利』本人,但她無疑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女兒。」

  「那麼,基亞斯·梅涅克呢?」

  「基亞斯嗎?我賦予他的是『經絡』的能力。」

  「你說是……經絡?」

  而羅蘭接著又說了更令人訝異的話。

  「沒錯,巡迴於神經與血管的生命之力……甚至連煉獄的大氣都察覺不到,將其處理成與這個世界相同的空氣,『對於毒氣的完全耐性,並將其傳授給子孫的能力』。結果他卻在生子之前就死了,真是極其可惜、極其令人落寞啊。況且還拖累了心儀之人一起陪葬……實在是太過諷刺了。」

  「……你的意思是!」

  弗格慌忙打斷他。

  理解終於再也追不上流入的知識。

  在弗格知識中的「羅蘭之子」的特性,與造物主本人所說的「羅蘭之子」特性有著極大的齟齬。

  若依照優貝歐魯的說法,每一個「羅蘭之子」,身上都各自寄宿著超越凡人的「完全的四源」的碎片。

  「第一環」的弗格是經絡之力——「消失點」。

  「第二環」的綺莉葉是肉體之力——「群體」。

  「第三環」的雷可利是靈魂之力——「供犧之血」

  「第四環」的基亞斯是精神之力——為了統合一切而被移植的羅蘭之心。

  然而這個理論似乎錯得離譜。

  首先是「第四環」基亞斯。羅蘭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復活,想當然精神也並未從自己身上移植過去。

  賜予基亞斯的特別能力,反而是「經絡」之力。

  連煉獄毒氣都無法察覺,如同在空氣底下呼吸並加以處理的能力。

  「克服毒氣?讓人類……克服毒氣的能力……是嗎?」

  「沒錯。他是為了和人類結合,將經絡的能力遺傳給子孫而生的。」

  雖然他講得一副平淡無奇,但弗格除了驚訝,再也別無反應。

  實在是超乎常識的破天荒構想。

  讓人類與人造人結合生子,讓人造人的特質遺傳下去?

  然後世代傳承下去,總有一天終能將對於煉獄毒氣的完全耐性,賦予名為人類的物種?

  基亞斯·梅涅克之所以作為人類之子被寄養在貴族家、被視為人類養育,就是這個原因嗎?一切都是為了將人類導往新階段的遠大計劃嗎?

  但實際上卻與弗格的驚愕相反,他的動機實在過於渺小。

  「是我妻子的願望。他希望人類能夠對於那個美妙的技術更運用自如。」

  「這是……為了將人類導引至更好的方向嗎?」

  「是啊。看樣子轉生後的雷可利也與我妻子生前時有著相同的理念,所以雖然方法不同,仍依照她自己的方法做了各種事。明明記憶和人格都沒辦法移植才對啊,真是不可思議。」

  不光是優貝歐魯,連弗格也以為雷可利從羅蘭那裡得到的是靈魂的力量。但實際交談下來,其實她繼承的不是靈魂,而是羅蘭妻子的「精神」

  「……綺莉葉呢?」

  弗格再次提問。

  剩下的兩個人——綺莉葉和自己又是如何?

  「你賦予她的力量是……」

  「是肉體,因為我希望她能夠克服死亡。不死之身就原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於是我便考慮是否可藉由自我分裂的形式來克服死亡,這麼一來就能實現永恆的生命。以永恆的生命永遠守候著這個國家直到厭煩的那一天……但看來我的方法太差了。」

  相較於想得知真相的弗格,羅蘭顯得很平靜。

  像是內心牽掛著綺莉葉,懊惱似的笑道:

  「那個力量實在是太悖離常人了,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也沒有預先想到那將會在未來成為她內心的折磨……這也難怪,因為我的思考實在太跳脫人類常識了。」

  記憶再次宛如泡沫般浮起。

  弗格所認識的羅蘭,總是孤單一人。

  沒有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人前來拜訪研究室。被讚譽為絕世天才、擁有聰穎頭腦與卓越知識、世上難得一見的煉術師,另一方面世間也謠傳他的人格有著極大缺失。無法正常理解他人的感情,欠缺同理心,無法配合社會的倫理與常識——一定是因為太過聰明,觀看世界的著眼點與見解與他人相差太多,因此實在沒辦法融入人類社會吧。

  但是如今心意相連,他明白了。

  羅蘭並非輿論所說的那種悖離人道的惡徒,也並非像優貝歐魯所說的,是個為了一己之慾而犧牲自己孩子的自私男人。

  賦予綺莉葉的力量或許的確很可怕。

  企圖以煉禁術讓死去的妻子復生,或許真的很瘋狂。

  不僅如此,甚至還荒唐地考慮讓名為人類的物種繼承人造人的特質,藉以從根本上撤換人類的結構,就情況來說也算是一種駭人的禁忌吧。

  但這些行為都並非出自惡意或私慾,而是純真的思慮。

  僅管形式扭曲——卻是對女兒、對妻子、對人類的擔心,期許他們有更好的未來——極其平凡且又理所當然的情感。

  對基亞斯·梅涅克寄予的期望,是改變人類未來的經絡之力。

  寄託給雷可利的是一顆愛妻的心。

  給予綺莉葉的是守候國家的不死之驅。

  他們都各自獲得了寄託著羅蘭心願的「特別的四源」。

  優貝歐魯……進一步來說,是修菲姆所推測的「超越的四源」、「完美的碎片」,在創造出人造人的羅蘭本人眼裡看來,實在是誤謬得離譜。歸根究柢雖然是能用於戰鬥的力量,但因此就將之斷定為「超越人類」,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羅蘭所灌注的是更不一樣的心願。

  能力終究只是手段。無論是「消失點」、「群體」或「供犧之血」,都只不過是手段——為了要實現他寄託給孩子們「真正重要的事」。

  以暗示著背叛的悲嘆之河替他們命名,或許是為了戒惕他們不要成為那樣,又或者只是出於輕微的戲謔心罷了。

  可是——既然如此。

  「羅蘭……爸爸。」

  弗格如同往昔那般地呼喚自己的造物主。

  被遺忘在記憶遠方的聲響,即便是在精神世界裡,唸起來還是很讓人難為情。

  「對你而言,我是什麼?」

  詢問了關於自身的事。

  「我的『消失點』又是為了什麼?」

  吞噬煉獄的毒氣轉為已用的能力。

  如果那並非「超越人類的經絡」的產物,只是一種手段。

  必須要利用「消失點」來完成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我是為什麼、為了什麼目的而生的?」

  總覺得自己從剛才就一直在發問。

  羅蘭還在世時也是這樣。那是什麼?這是怎樣的東西?這個機械的構造是什麼?這本書上寫的這又是什麼意思——

  對於生活週遭的所有物品感到好奇並且一一提出疑問,那些記憶、那些日子,為何至今都忘了呢?他不禁想咒罵自己,不禁埋怨起這個讓他忘了至今一切的男人。

  但是弗格也回憶起來。

  面對他的疑問,父親是什麼反應。

  每次他東問西問各種事物,羅蘭總是一臉嫌麻煩的樣子。

  儘管如此,卻一定還是循規蹈矩地坦白回答他。

  「你的『消失點』,作用是解除煉術、將煉術還原為無。我認為那是必要的力量。這個國家的架構是以煉術來運作,而必須要有人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

  雖然有些拐彎抹角,但解釋得倒很詳細。

  「你至今一直都是靠那個力量去對抗煉獄吧?承受幾乎可說與國家畫上等號的煉術,並加以吞噬、消除、化為自身的食糧,同時一路觀察了這個國家吧?」

  語氣狀似冷淡,內在深處卻蘊含著熱意及認真。

  「那就是我在你身上寄予的期待。對煉術這門技術而言是天敵,因此對煉獄世界來說也可算是朋友。換言之,就是理解煉術及煉獄的一切。這是我想成為卻無從成為、想實踐卻無法辦到的事。」

  羅蘭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告訴他。

  「弗格,你是我最初的孩子。因此對於你,『我寄託了我的靈魂』。」

  並非像四源說裡那種科學層面上的「魂魄」。

  那只是一種比喻。

  心念、願望,在人生旅途中所栽培、萌育起來的東西。

  靈魂——最重要的核心部分。

  「或許你會覺得是包袱或者是重擔,但正因為這樣我才想說姑且就把能力交付給你,之後全憑你自己決定,所以消除了你全部的記憶……可是啊。」

  羅蘭接著說:

  「那位少女。邂逅那位可說是煉獄及煉術化身的女孩,對你來說一定是命運,也是一種僥倖。只要和她在一起,你一定就能走向比我的目標更遙遠的地方。超越我吧,有必要的話儘管利用我的一切。作為替代被奪走的『消失點』……盡情利用你腦中我所留下的知識吧。」

  就像往常那樣——就像以往結束授課時那樣。

  「別說是瑩國,甚至全世界無人並駕齊驅的最強煉術師,羅蘭·艾努·康菲爾德的知識與記憶。沒什麼好擔心,也許有一點危險,但一定能對你有所助益。」

  半開玩笑地——

  砰。

  他輕拍了弗格的頭,笑著說道。

  「你能妥善處理吧?畢竟你是我引以為豪的兒子啊。」

  「爸爸……我……」

  想傳達些什麼。

  可是不管傳達什麼也都是徒勞了。

  因此他沒有說出半句話。

  哽著喉嚨,他突然回想起過去出生前見到的初始風景。

  啊啊,對了。

  在那個雪白的房間,正好就像這個精神世界一樣,空無一物的空虛之中,孤伶伶的他——在來到這世間的前一刻,這雙手好像也如此輕撫過他。

  笨拙卻溫柔,包含著愛與祝福。

  「好了,差不多該道別了。」

  眼前的羅蘭是保存在弗格腦中的記憶所顯現的幻影,本應不可能碰觸得到,更何況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此處。然而內心卻根據昔日的記憶,重現出了他輕觸頭髮的體溫,以及對於離別的悲傷。

  「請等一下,我……我還沒……」

  「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守護了吧?」

  「不是的,不是那樣!我……!」

  白霧散去。

  宛如消融於白霧中,羅蘭的身影漸漸消失。

  「再見了。」

  完全消融的前一刻,彷彿看見了他背對著自己揮手的背影。

  那是他還年幼時,最後見到的、父親自研究室的門離去的記憶。

  ※

  與現實轉換成夢境的剎那相同,清醒也是在剎那之間。

  注意到時霧已放晴,視野回到現實,自己正一屁股坐在堆滿書與文件的地下室。胸腔深處怦然作響的心臟律動,以及指尖觸碰到石地板的冰冷溫度,讓他意識到這是現實。深吸一口氣,甚至再也聞不到一絲花朵的餘香。

  在邢個夢境——那個精神世界裡,究竟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雖然只要問等在房門外的卡爾布魯克就能知道,但他沒那種打算。比起確認時針的前進步數,現在他更想儘可能多沉浸在羅蘭的記憶裡。

  「……啊啊。」

  沉重的吐息宛如鬱悶的嘆息聲自背後傳來。

  他在茫然中轉頭。

  發出聲音的是綺莉葉,她也和弗格一樣頹坐在地。

  垂著頭,手抵著額問。

  「什麼嘛……」

  她以聽不出感情的聲音自言自語。

  「開什麼玩笑,真是的。」

  「你也……看見了嗎?」

  如此詢問,只見她頭也不抬地小聲回了句「嗯」。

  只不過接下來的嘀咕不是針對弗格。

  「實在是太自私,太荒唐了……開什麼玩笑。」

  是針對直到剛才也出現在她腦中的羅蘭。

  「什麼『守候人類』,什麼『永恆的生命』嘛,別擅自把奇怪的任務強加給我啊!我才不想做那些事,才不想要永遠活著,才不想要這種身體!」

  光聽字面意思是怨言。

  而實際上她確實在埋怨,理所當然地。

  在所有兄弟姊妹當中,就屬綺莉葉被賦予的能力「群體」——最如實表現出了羅蘭過分悖離世間的思維。自己這種飛躍性、如同怪物的能力,她向來都不斷在心裡加以咒罵。

  「還擅自玩弄別人的大腦、封印以前的記憶,甚至安排了這種東西……什麼嘛!不是根本完全把人家當作玩具嗎!結果卻還說自己沒有惡意,就是這樣才恐怖!我們的父親根本只是個瘋子吧……!」

  但是——

  憤怒的咒罵聲逐漸驅弱。

  撐著額頭的掌心開始不住地顫抖。

  「……吶。」

  幾乎是爬著靠近弗格身邊,抓住他的袖子。

  「我說,你相信嗎?」

  弗格的妹妹抬起了頭。

  變得涕泗縱橫的臉龐——對著哥哥笑了。

  「即使是這樣,但我們還是被愛著的。我居然是在愛情之下而生的耶!」

  如往常那般的挖苦語氣。

  如往常那般嘲諷著。

  然而看起來卻是往常未曾見過的——開心。

  「我…是……爸爸……爸爸他……!」

  綺莉葉已不再像往常那樣固執賭氣。

  她幾乎是撲倒進弗格的懷裡,淚水滂沱地開始嗚咽起來。

  「……綺莉葉。」

  「什麼嘛,什麼嘛!這種記憶……以為憑這種東西我就會原諒他嗎!我怎麼可能原諒他!可是……明明就不想原諒他,可是我……我……!」

  弗格將手伸向埋進自己胸膛的小腦袋瓜。

  望著那如滄海般的發色,然後輕輕地撫上。

  第一次在戰鬥以外接觸到妹妹的體溫。由於她嚎啕大哭而顯得發燙,卻又是那麼嬌弱,宛如一個平凡的少女。

  ——若是羅蘭,會以什麼方式安慰她呢?

  本來想查問綺莉葉剛從他那裡繼承到的知識記憶,但還是作罷。

  那個大概不是要這樣使用的,也不是可以草率依賴的東西。

  首先要能自己好好思考、迷惘、煩惱、判斷才去下決定——為了不讓弗格他們倚賴父親傳授的知識,而是確實地作為一個人而活,所以羅蘭才將這份遺產封印在地下室。

  所以弗格露出傷腦筋的表情,嘆了一口氣,思考著該如何是好。

  他沒辦法做到像父親那樣。

  身為哥哥該如何對待妹妹,他只能自己去摸索了。

  想當然不可能一軔一夕就想得出什麼好聽的話,可是這樣也不要緊。

  ——因為他們都還是雛子。

  「綺莉葉。」

  輕拍了拍尚在嗚咽的妹妹的頭,催促她並且站起身。

  「首先去奪回艾兒蒂吧,反擊的事之後再說。」

  「……是啊。」

  綺莉葉從弗格身上離開,粗魯地擦拭著眼淚,彆扭地別過頭。

  那舉動看似是有些難為情。她一定也是一樣,困惑著該怎麼以妹妹的身份對待哥哥吧。

  突然間,視線轉向房間角落的雷可利。

  她依然像剛才一樣沉睡著。

  探索羅蘭的知識,但並未找到取回失去靈魂的方法。或許她將永遠是這個模樣了。但是——被優貝歐魯奪走的只有靈魂而已。羅蘭最為珍視的東西,也就是雷可利的心,依舊寄宿於她的肉體。

  不知她是否也和弗格、綺莉葉一樣,見到了心愛的丈夫呢?

  這一點無從得知。

  只不過,在她安穩的睡臉上,看起來似乎淡淡浮現一抹微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05 PM

第四章  擁著銀色之川

  約莫傍晚的時候,天色開始轉陰,然後進入了沒有月色的夜晚。

  對於決定趁夜潛入王宮的弗格他們來說實屬僥倖。當然對方想必也保持著警戒,因此不能大意。只不過,考慮到救出艾兒蒂之後的撤退行動,夜色昏暗總比明亮要來得好。

  於是等到市民街上家家戶戶熄燈,已是深夜的午夜一點了。

  利用卡爾布魯克準備的馬車,一行人朝王宮出發。

  等間距設置於大馬路旁的瓦斯燈照亮著路面。在一片沉寂之中,只聽見馬蹄鐵與車輪敲響著石板路。馬車每經過街燈的燈光下,每當輾過小碎石,期許儘可能低調抵達終點的弗格就會不自覺地繃緊神經。

  他擔心太多了。馬車在深夜行駛雖然稀奇,但也絕不是完全沒有。幾乎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被斥責,更別提擔心會過襲。但即便如此——駕駛馬車的卡爾布魯克,以及坐在車內的弗格與綺莉葉,三人幾乎不發一語。

  最後馬車總算通過市民街,駛進貴族街的深處,在並列著宅邸的道路旁停下。

  徒步到王宮的路程大約五分鐘。

  「車子我就丟在這裡。」

  以僅剩的一隻手撫摸馬的鼻子和前額,卡爾布魯克看向弗格與綺莉葉。

  「順利找到對象之後,逃出路徑就依照既定的計劃。」

  「嗯。」

  弗格在腦海中比對出發前拿到的地圖與現在的所在地。

  救出艾兒蒂之後便各自分散撤退,打亂追兵的耳目。卡雨布魯克在貴族街道的幾個地點都安排了馬匹及四輪馬車。剛才乘坐的載客馬車並不適用於逃亡,於是便丟在這裡。

  思忖著事前計劃所指示的地點大概在哪一帶,同時深呼吸,將夜晚的冰冷空氣吸入因緊張而僵硬的身體裡。

  腹部的傷勢目前沒有大礙。

  除了修復細胞與強化身體之外,還新施加了麻痺痛覺的術式。只要肚子裡埋的鍵器沒有壞,能維持煉術不問斷發動,就不必在意傷勢。

  所以問題在於優貝歐魯的「消失點」。

  至少負傷的現在,暫時還不能去挑戰他。萬一他出現,到時候不能戰鬥,而是要逃跑,或者有必要直接撤退。

  三人隱藏氣息朝王宮前進。朦朧浮現於黑暗中的王宮,依舊呈現著隨處可見崩塌的半毀狀態。昔日的莊嚴已不復見,反而突顯出一種詭譎的氣氛。

  在距離城門約十公尺處,三人躲在樹蔭後窺探狀況。

  「入侵路線沒有變動?」

  綺莉葉小聲地發問。

  吊橋被升起來了。沒有看見警衛,似乎是將戒備集中在城內而不是城外。

  按照計劃,就是從這扇城門正面入侵。

  艾兒蒂被囚的地方八成是往常生活的牢獄,也就是前王妃的慰靈塔。那裡原本就不光是為了軟禁她而建的,還具備了易守難攻的地利,要關人很容易,想逃脫就很困難了。要是隨便把艾兒蒂關在別的地方,搞不好沒辦法抑制艾兒蒂的強大力量,到時就變成優貝歐魯不得不時常親自監視她。

  離那座慰靈塔最近的就是正面城門了。由吊橋被收起來看,裡頭無疑有著嚴密的戒備。但以直線最短距離來說,選這裡最恰當。

  可以的話希望能連理查德也一起救出來,但不知能不能奢望成功。

  「按照原訂計劃。」

  弗格盯著城門的同時一面回答。

  「城門緊閉著,換句話說很可能只是由雜兵看守,反而容易入侵。不過當然也有可能是陷阱。」

  「……懷疑起來就會沒完沒了。」

  「可以嗎?那麼我就先走一步了。」

  追隨著兩人的對話,卡爾布魯克說道。

  呼應弗格的點頭同意,他的身影便消失於黑暗。他的任務是繞到王宮後方引發騷動。雖然不曉得能達到幾分搗亂功效,但育總比沒有好。

  不管怎樣,總是得展開行動,不然一切都不會開始。

  「那我們也走吧。」

  「嗯。」

  兩人走出樹蔭。

  一面戒備著四周,一面跑過這十公尺距離來到城門前,在外側壕溝的邊緣停下腳步。

  ——好了,準備開始吧!

  弗格瞥了一眼纏在手腕上的手環。

  連續串著幾顆碧色珠玉的手環,就是過去曾幾次令他陷入苦戰、惪國製的鍵器「克拉夫念珠」。

  仔細想想,雷迪克·梅爾利用它引發的事件,就是這一切的開端。真是諷刺,理應是元兇的道具,如今卻成了他的助力。

  內心不由得冒出複雜的感慨。

  身為天堂騎士的自己,沒想到竟要作為一名煉術師而戰——

  悄聲喚了一句「醒來」,叫出毒氣。

  「怨恨/通向怪譚/刺殺仇敵/……」

  伴隨著簡短的咒語,豎起食指和中指在胸前描繪出一道小軌跡。複雜奇異的圖形代表著煉術的儀式。是為了能在更短時間內編出強力的術式,將咒語與動作復合而成。

  他單膝跪地,將空著的另一隻手掌按於地面,念出最後的詞彙。

  「……於帷幕聚集!」

  藉由「克拉夫念珠」召喚的高濃度毒氣,呼叫儀式創造出了幻想物質。腳邊形成粗獷的鐵板,宛如車輪的軌跡般,延伸過壕溝形成橋樑。

  腳踩上這座速成的橋樑,他進一步發動接下來的術式。

  「盤旋的紙片之斧/懷抱荒涼的下女/孕育產啼的青綠之楔/鳴響敲打、墜入常合!」

  這一次不光是咒語,還對「奔跑的動作」本身編入了儀式。一個微小的手勢、腳步甚至呼吸,全都串連成一道通往煉獄的指令。

  在手邊創出「腐敗羊水」(Beddole2)——將溶解液創成球體。

  為了不讓液體飛散掉太多,周圍又包覆了一層「障壁」(Ehrle2),然後揮手對著城牆拋過去。石造的牆壁發出咕滋咕滋令人不快的聲音,穽出了一個洞。

  等他們越過了壕溝,洞穴已擴張到了可容一個人通過的大小。

  「了不起。」

  追隨在身後的綺莉葉聳肩輕笑。

  「真不愧是羅蘭。」

  略帶挖苦的話語裡帶有著驚訝與讚賞。實際上就連施術的弗格本人,也對自己施展煉術的純熟手法感到顫慄。

  這就是羅蘭的遺產。

  精通所有煉術,甚至能操作煉禁術,被稱為絕世天才的男人所擁有的知識與記憶。腦中寄宿了這些,也就等於得到了作為煉術師的最高峰實力。

  像剛才弗格所使用的幾個煉術,不管哪一種都是一般煉術師必須耗費數十句咒語,或者要花好幾分鐘動作才得以勉強發動的。雖然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克拉夫念珠」的助力,但他卻僅花上幾秒的復合儀式就輕鬆辦到了。

  因此對現在的弗格來說,就算幾百個煉術師聯手,對他來說也像在應付嬰兒一樣吧。

  「……看樣子我的腦中並沒有得到像哥哥你那麼多的知識。」

  回望身後逐漸消失的鐵橋,綺莉葉說道。

  「我不曉得有那種煉術,像你剛才那樣的我大概創造不出來。咒語的發音和間隔也都算是儀式的一部分嗎?真搞不懂呢。」

  「是這樣嗎?」

  「是啊,大概是認為我沒必要懂到那麼多吧。也或者是只有哥哥你受到了特別待過……因為是長男。」

  雖是有些不滿,但已不像以前那樣帶有嫉妒色彩。

  反而笑得很愉陝。

  「算了,反正不管怎樣,靠這副身體也沒辦法把煉術使用到那種程度,基本上就靠你了。」

  「嗯,支援就麻煩你了。不能大意。」

  就算擁有羅蘭的遺產,要是優貝歐魯出馬情況也會變得不利。

  必須動作快。

  穿過牆上開出的大洞來到外庭。從這裡順著城堡外圍繞三十公尺就能到達慰靈塔。

  而這三十公尺——外庭的情況,就如他們所預想的。

  「這麼快就出來迎接客人了啊。」

  綺莉葉嘲諷著說道。

  大略看來有十幾個人,全都目露凶光遠遠包圍著弗格他們。

  牆壁溶解時發出的聲音不算小,何況還散發出特有的惡臭。不必說,負責警備的人一定會察覺到異變而聚集。

  「看起來……不像王屬煉術師呢。」

  不管手持的武器或身上的衣服都毫不顧及氯質與體面,全都是實用取向的粗糙之物。有的手臂上刻著刺青,有的臉上纏著繃帶藏住表情,整個集團一眼望去就混雜著不少相貌可疑的傢伙。

  是工會派遺的民間煉術師嗎。

  雖然聽說為了怕「雷可利之宴」本部再次受到襲擊,所以才直接答應了優貝歐魯向工會提出的委託——但看來對方也趁著他們悶不吭聲,以優厚的報酬募集了不少人手。「光是一眼看過去,就發現裡面也摻雜了幾個實力遠近馳名的煉術師。

  全員都抽出武器進入了備戰狀態,個個顯得幹勁十足。似乎要嘛不是原本就對王家抱持反感,再不然就是秉持著對委託內容及狀況一概不過問的主義。

  但這些對弗格他們來說都無所謂。

  「綺莉葉,你留在原地別動。」

  「知道了……不過真可惜,要是我處於最佳狀況,這些數量正好夠我玩呢。」

  「別耍嘴皮子了,可恨的人造人。」

  背後一名年長的女煉術師憤恨地說道。

  「煉禁術創造出來的冒牌貨,怪物……王家的走狗!這簡直是我國的毒瘤!」

  弗格正面的青年男子做出苦澀的表情說道。

  像是被他們帶動,有些人夾雜著自我情緒開始發表意見,有些人不感興趣地只是舉起武器,也有的人只是默默高漲起殺意,有的則是半帶著研究員的好奇視線來回打量他們——儘管內心對他們頗有微詞,但現在沒空一一去理會他們。

  「……『醒來』」。

  高舉起纏在手上的「克拉夫念珠」,弗格叫道:

  「『醒來』、『醒來』、『醒來』、『醒來』、『醒來』!」

  而且還不止一次,而是連續喊了好幾聲。

  才只是喊了幾次起動的咒語,煉獄之門開啟,「克拉夫念珠」散發出毒氣。原本這鍵器召喚出的毒氣量就已超出了常識,更何況他還喚了六次。

  嗆鼻的濃烈花香滿溢著四周,煉術師們個個驟然變色。

  「你這傢伙,做……」

  不知哪個人,原本似乎想問「做什麼」。

  「……什……」

  然而話語卻被弗格身旁顯現的物體所帶來的顫慄給打斷了。

  那是在夜晚的幽暗中散發著朦朧光芒、一棵銀色的樹。

  從圓柱狀的粗壯樹幹分伸出的細枝,每一根末梢都有著銳利的尖刃,並且全都宛如生物般蠢蠢欲動,鎖定聚集的煉術師集團。

  就某種意義來說,這也算是弗格的兄弟。

  因為「命名者」(Named)即是羅蘭·艾努·康菲爾德本人。

  第二冠術式「千之劍戟」(Cornfield3)。

  過去優貝歐魯曾經對著艾兒蒂他們發動過。當時他漫長地詠唱完咒語才總算起動的術式,弗格憑藉羅蘭的知識,僅花了兩秒便構築完成。

  不用說,儀式確實執行了。

  弗格為了發動「千之劍戟」,將城牆穿洞之後馬上就開始準備。

  以煉術操控自身的血液,將其一部分轉換為墨狀的幻想物質,事先就在全身的血管內畫好了煉術陣。以煉術構成煉術陣,藉此便能在瞬時間發動高冠位的煉術——和艾兒蒂在背上展開的圖形是同樣的原理。正是因為弗格就算在體內使用煉術也不會受毒氣影響,所以才能夠使用這種亂來的技巧。

  不過對手哪可能看穿他的魔術伎倆。

  他們全都因為毫無前兆突如出現的大規模煉術而感到驚愕,有的人看傻了眼,有的恐懼得全身僵直。儘管如此,一些征戰無數的老練人士還是反射性地馬上想採取行動——在高次元的對戰中,一瞬間的猶豫都足以致命,他們似乎也都非常清楚。

  但「千之劍戟」不給他們反應的機會。

  從金屬柱生出的眾多細枝,各自筆直地伸向敵方煉術師。

  沒有人能張開「障壁」。也沒有人成功閃避。也沒有人能以盾牌或鎧甲防禦。

  換句話說,沒有任何一名倖存者。

  劍不偏不倚地貫穿所有人的頭部,連一聲悲鳴也不容發出便終結了他們的性命。

  煉術解除後,銀色的大樹化為微塵、還原為毒氣。昏暗中響起了屍體癱倒的聲音。

  「……結束了嗎?」

  因為毒氣而蹙眉掩著口鼻,綺莉葉細聲嘀咕。

  弗格按捺著動作,靜候了幾秒窺伺週遭。

  看來沒有人躲在樹叢與城堡陰暗處,剛才那一擊似乎就已把聚集的敵人全都殲滅了。話雖如此,屍體堆積如山,引來大騷動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我們快走吧。」

  弗格小聲地催促後,兩人小跑步起來。

  沿著城堡外牆前進,轉過彎後又再前進了十五公尺。鄰接著宮殿的小尖塔就在眼前,內心的律動逐漸加速。再往前一點就是伊歐的小屋了,不過晚點再去確認那裡。必須得在塔樓的警備變得嚴密之前攻進裡頭才行。再說以伊歐的性格來看,她很有可能也和艾兒蒂一起睡在地下室。

  才剛和守在入口舉劍的衛兵一打照面,便殺了他滅口,進到塔裡。

  打開隱藏在一樓的門扉,踏足通往地下的螺旋階梯。

  兩人已不再有任何交談。

  延伸到地底的空洞因幽暗的夜色而顯得更為深黑,裡頭迴蕩著大氣呼隆隆的聲音。綺莉葉拿起掛在腰間的提燈,弗格便以煉術將之點亮。

  在昏暗中,朦朧的光亮僅有照出腳邊與視線前方的程度,不過階梯的寬幅倒是一容納三個大人並列行走。更別提弗格每天在這裡上下,早已習慣這階梯了。因此他毫不迷惘,幾乎是全速衝下樓梯。

  順著塔內壁不知回轉了幾圈之後。

  大約離艾兒蒂的房間還有一半的路程,徐徐轉濃的花香更是催促了弗格和綺莉葉加緊腳步。但突然問,他們停下了腳步。

  階梯的前方,在燈光還照不到的距離外,他們聚精會神凝視著黑暗的眼中映出了一個人影。

  不,與其說是眼睛看見,不如說是有種甚至刺痛肌膚、刺痛背脊的東西傳送了過來。

  那是彷彿要撕裂塔樓內冰冷空氣的——殺氣。

  「來了嗎?」

  坐在台階上的人瞥了他們一眼後,搖晃著站起身。

  「我就猜會不會是今晚這幾天,果然被我猜個正著。等你們很久羅。」

  與優貝歐魯擺出的姿態恰恰相反,那個人的口吻粗魯又狂野。長發隨意紮在背後。彷彿被野獸抓出的三道傷痕攀爬在太陽穴的位置。貴族服邁遢地穿在身上。那是一個模樣彷彿出現在少年取向冒險故事裡的海盜般的中年男子。

  「……雷德·歐塔姆。」

  「嗨,身體狀況如何呀?」

  「殺戮博士」猙獰地笑著,視線彷彿要射穿弗格。

  「還以為你被我們首領擰斷了手腳和翅膀,大概已經完蛋了吧……沒想到居然能來到這裡,看來是得到了什麼起死回生的秘技羅?外頭的那批巡邏,我們雇的可都是有相當經驗的老鳥耶,不可能好心得讓你們默不作聲進到這裡。」

  不懷好意的笑容看似既期待又開心。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你們頭號目標就鎖定這裡衝進來……但你們的預測真的正確嗎?你們要找的公主是否真的就在這前方呢?」

  雷德試著讓弗格他們心生動搖。

  但他們也並沒有傻到中計。

  「她在。你等在這裡就是最好的證據。」

  由雷德的樣子推測,他八成一直都守在這裡。

  大概是從傍晚,還是天黑之後就守在這裡了。

  既然如此——就是這麼一回事。

  「對優貝歐魯而言,你可不是一個用來作為陷阱誘餌、輕如鴻毛的存在吧?」

  既然安置了最強戰力,就是再好不過的證明了。

  若是艾兒蒂被軟禁在其他地方,那麼這裡只要安排雇來的煉術師就夠了。若想等把弗格引來再加以解決,那麼只要趁他們下樓梯的時候由上方攻擊就好。

  沒有理由做出這種安排,特地讓雷德在這裡埋伏。現在的弗格對他們來說,已不再是必須動用奇策才能挑戰的威脅了。

  「哦?還真看得起我呢。不,像這種情況,該說看得起我的是我們首領才對?哈,還真教人難為情耶。」

  雷德·歐塔姆一面耍著嘴皮子,另一方面散發出的殺氣也變得更凌厲了。換句話說,這就是艾兒蒂人在前方的最佳證明。

  不愧令人背脊發寒,和剛才那群煉術師等級截然不同。若剛才那些叫做一流的話,那麼眼前的人就是超一流了。就算能盡情使用羅蘭的知識,也沒有把握贏不贏得了。

  「這傢伙交給我對付。」

  弗格對著身後的綺莉葉說:

  「你先去帶艾兒蒂來。當然,如果伊歐在的話也要帶她一起。」

  「要我先去……是要怎麼過去?」

  「喂喂,真是的,你以為我會坐視你們通過嗎?」

  兩人同時表示疑惑。

  弗格輕笑:

  「抱歉了,手段可能會有點粗暴。」

  他笑著——嘴裡悄聲呢喃著「醒來」。

  以指尖的動作發動煉術。第四冠術式「女郎蜘蛛之籠絡」(Ellentina10)。

  自弗格掌心生出了白色繩索般的幻想物質。

  繩子粗細約直徑三公分,黏著性強,可從伸縮自如,也能自由變幻形狀。是能夠當作繩索使用,黏在牆壁上也能當作捕蟲網使用的煉術。

  身體轉向一旁,像在拋圈繩般將繩子扔進黑暗裡。

  「咦?等……你該不會……」

  察知自己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綺莉葉皺起眉頭。

  「放心,我會調整好讓你不會受傷。」

  繩子的另一端已經纏附在她的手臂上。

  「不是那種問題……啊,呀——

  不好意思,現在沒空聽你抱怨了。

  操縱術式,讓「女郎蜘蛛之籠絡」一口氣收縮。

  綺莉葉的身體馬上緊接著被拖到半空中,帶到了塔樓內緣,樓梯的另一側——也就是比擋在螺旋梯的雷德位置更下方的牆壁。由旁人看起來她是輕微慘叫著飛進了黑暗之中,但應該不要緊吧?在著地點的壁面有著「女郎蜘蛛之籠絡」作為緩衝接住她。

  「……喂喂,別這麼亂來啊。」

  雷德感嘆地吹了聲口哨。

  「真意外,沒想到會用這種大膽的手段。還是說,怎麼?你以經看開到整個人脫胎換骨了?」

  他當然無從得知弗格繼承了羅蘭的知識,口吐毒辣的言詞。

  「這個嘛,我覺得以前就是這樣子了啊,但也或許像你所說的那樣。」

  「再說你不是天堂騎士才對嗎?可是剛才那怎麼看都是煉術吧?」

  「我轉職羅。」

  「原來如此,不過算了,怎樣都好……只要能讓我開心,是什麼都無所謂。」

  雖然像在閒話家常般語氣一派輕鬆,然而殺氣沒有一絲減退。不但如此,背脊感受到的寒意反倒漸漸增強。

  「殺戮博士」眯細眼睛,擺開架勢。

  ——要來了。

  在彷彿打招呼般的自然動作下,握拳的右手瞬間變化成金屬色澤。擬態的「艾莉絲五號」顯現出本性,亮出銳刃的尖端,筆直地伸長而來。

  「……『醒來』!」

  弗格在掌心撐開了薄薄一層「障壁」,一面躲避一面揮開緊逼而來的金屬長槍。

  「哦?」

  雷德佩服似的瞪大眼睛。

  弗格擋下利刃的同時,也一面朝階梯下方衝刺。

  另一隻手的指尖則纏繞著「螺旋抉」(Autumn7)。將指尖化為銳利的幻想金屬,並讓其旋轉來提升殺傷力,那正是眼前的對手——雷德·歐塔姆所開發的術式。

  像是要朝敵人衝撞般對著胸前刺去。

  「……嘿咻!」

  當然像這種試水溫程度的一擊,不可能打得中雷德。金屬的右下臂如魚鰭的形狀般擴展成盾牌,擋下了「螺旋抉」。

  金屬與金屬碰撞迸散出火花,在黑暗的塔樓中激起點點閃光。

  「喝啊!」

  使勁地將弗格往後擊退,趁著他失去平衡,這次換雷德攻擊。

  「艾莉絲五號」的表面猶如被扔入小石子而激起漣漪的河面,浮現出了圖案。

  是小型的煉術陣。雷德不懷好意一笑,打算發動術式。

  但弗格的視網膜在黑暗中連煉術陣的細部紋理都捕捉到了。

  腦內的羅蘭記憶,只要是關於煉獄或煉術的知識,可以說蓄積的量比瑩國國立圖書館的館藏還要博大精深。只要從中比對必要的情報,光是觀察儀式就能推測出即將發動的是何種煉術。

  而煉術這種東西,只要在儀式上稍有誤差就會導致失敗。

  雷德恐怕是打算使用「亂剎棘」(Autumn8),創造出細微的金屬針並加以射出的第四冠術式。其過程大略解釋可分為三個階段——「創造出一定數量的幻想金屬」、「將創造出的金屬分解、再鏈成針狀」、「賦予方向性然後射出」。當然在儀式上幾乎都會添加個人的斟酌去加以修飾,若非使用者本人就一定會有無法得知的部分——但至少關於最初的「創造出一定數量的幻想金屬」這個部分,則有著普遍又易於理解的法則。

  因此只要扭曲這個部分就可以了。

  在雷德的術式即將發動前一刻,弗格插手加以干擾。

  「『醒來』!……斷罪/燒焦/!」

  首先由我方釋出煉獄毒氣,再以兩句咒語加以遮蔽。

  「什……?」

  就連「殺戮博士」也不禁瞠目結舌。

  他原先打算發動的「亂剎棘」並未生成金屬針,而是升起了無謂的蒸氣漩渦。藉由以咒語干涉煉術陣,將「創造金屬」變更鴻「創造蒸氣」了。

  如此一來,煉術的效果就只剩下對著前方噴出蒸氣。

  有機可乘。

  以指尖的動作干涉剩餘毒氣,發動「鏈鐵」(Shaming 2)。創造出刀柄、刀鍔、刀身一體的無機質短劍,再次一口氣拉近距離。

  鎖定的目標是腹部。以最低需求的動作,目標是從肋骨的間隙瞄準臟器。

  可以成功,弗格如此確信。但是——

  「……這混蛋!」

  雷德·歐塔姆發出一陣咆哮,轉而應付弗格的攻擊。

  為了保護身體而將「艾莉絲五號」舉至胸前,液狀的金屬細枝從「艾莉絲五號」朝上伸出,深深刺進了塔樓的壁面。接著宛如回收繩索般將金屬加以收縮。

  簡直就像在模仿剛才弗格為了讓綺莉葉前進而使用的「女郎蜘蛛之籠絡」。

  身體浮上空中,僅在數十公分的差距下避開了「鏈鐵」,讓其刀刃撲空。

  要是能靠「消失點」強化身體的話,理論上還能在半途變更路徑,但對如今的弗格來說,若要做到相同的事,反射神經與肌力則稍嫌不足。

  太大意了。

  「『醒來』!」

  這次換雷德喊出啟動的咒語之鑰。

  浮在手上的煉術陣依舊健在。換言之,還能夠對毒氣起反應,發動「亂剎棘」。頭頂斜上方的針之雨,對著弗格一齊發射。

  「……唔!」

  危急之下臨時撐開了「障壁」,但防禦效果很弱。

  以護在胸前上方的左手臂為中心,針雨毫不留情地刺出了一座針山。

  弗格慌忙大幅度退開距離。幸好雷德正在跳躍中,因此沒有被進一步追擊。儘管如此左手受到的傷勢很深,不但劃破衣服還刺進血肉當中,一部分甚至還抵達了骨頭。

  自手肘以下的部位不聽使喚了——背脊劃過一道冷汗。

  「勉強才勝過了你一截啊。」

  另一方面,雷德·歐塔姆也不再從容,臉上浮現抽搐的笑容。

  「開什麼玩笑,竟然在我發動煉術的前一刻加以干涉,變更了儀式……?你到底怎麼學會那種特技的?根本不是常人辦得到的啊!」

  「無法熟練的話也沒意義啊。」

  一面對話,一面試圖偷偷施展治癒術式,但果然很困難。

  光靠埋在肚子裡的鍵器及淡淡飄散在現場的毒氣,果然還是不夠。這種狀態下沒辦法編織儀式。再說就算成功發動術式,效果也只是暫時的。若想讓煉術恆常發動,就必須要有不會受限於時間的煉術陣。

  「我不曉得你在哪學會那種技術的,但你還不習慣吧?所以才會被我逮到機會……真是太危險了。」

  「面對這種攻擊還能逮到機會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吧。」

  話雖如此,雷德的指摘很正確。

  從羅蘭那裡繼承的知識與技術確實很有用,但是弗格運用於實戰的經驗尚嫌不足。當面對像雷德這樣的對手,就會曝露出這項弱點。

  在一瞬間的交錯與剎那問的來去當中,若等頭腦思考後再下判斷就太遲了。歷經征戰所累積下來、無意識下發動的技巧將會定奪生死。關於這方面的領域,只能活用剛憶起的知識的弗格,在面臨千鈞一髮之際便將遜人一截。

  咬牙忍耐手臂的疼痛,思考著該如何突破現況。

  雷德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艾莉絲五號」早已變幻形狀。

  下臂生出了五根爪子並大大張開,宛如巨大的捕蠅草。每一根爪子都蠢蠢欲動,再加上手臂內側還化成了嘴唇的形狀,林立著參差不齊、牙齒般的棘刺。是想由上方或旁側攻擊嗎?

  階梯很狹窄,無路可逃。

  手臂變形完成的同時,雷德便二話不說劈過來——斜著由上往下,不是以煉術而是直接發動攻擊。看來是為了避免重蹈剛才的覆轍而做出的果決判斷。

  一面搜索羅蘭的知識,一面高速思考。

  是要操控強度,在身體周圍撐開反彈性強的「障壁」嗎?

  還是使用擾亂視野的術式?

  要再次使用「女郎蜘蛛之吻」(Ellentina9)逃到上方或旁邊嗎?

  但不管哪一種都來不及。由於左手的行動被封住,以動作進行儀式就會產生延遲。而若要發動鍵器則必須說出一句關鍵的「醒來」。可是不到一秒後,利刃就將刺進弗格的身體。

  只靠右手動作,勉強以塔樓中淡淡飄散的毒氣撐開「障壁」。再來就只能抱定受傷的覺悟閃過要害忍過這一擊,賭在下一次攻擊了。

  扭轉身體,將打算作為犧牲品的左臂挺向前。

  然而——就在形狀兇殘的「艾莉絲五號」快要將尖刺貫穿弗格身體之前,雖然不明顯,雷德的行動稍微變得遲鈍了。

  像是奮力的一擊突然被抽走了力道,又像是「被人從旁趨其不備攻擊而分神」。

  弗格沒空去思索原因。連這不及十分之一秒的減速都不能錯失,身體做出行動。

  像是要撲到敵人懷裡似的,屈起上半身往前衝。幾根爪子輕微擦傷了肩頭。

  身體衝撞過去的同時,以手肘進行打擊。

  「咕……!」

  在他猶豫是否要更進一步追擊的期間,雷德主動後退拉開了距離。

  對雷德腹部施加的重擊似乎比原先想像的更沉痛。大概是利用體表撐開「障壁」以提升威力的策略奏效了。

  可是話說回來,為何他的攻擊減速了呢?原因就出在弗格頭頂上不遠處。

  塔樓的內壁,插著一根黑色的物體。

  是一把短刀。

  由於位在死角所以沒能察覺,但由狀況推測,看樣子短刀幾乎是在雷德準備攻擊弗格的同時,鎖定了他的頭部飛來。

  一般人大概都會先浮出「到底是誰從旁插手」的疑問,但弗格的思緒卻被別的事情給佔據了。

  說穿了就是針對「短刀的形狀」。

  橫幅隨著由劍柄到劍尖而逐漸加寬的特異形狀。

  有著優緩的刀身曲線,並將利刃的最大的曲幅打在接近刀尖的位置。

  刀柄上加裝著握把。

  乍看之下十分酷似、甚至讓人誤以為是三天前被優貝歐魯破壞的愛刀——「艾莉絲十六號」。不對,甚至可以說幾乎一模一樣。

  不同的只有刀身的顏色。

  不是像「艾莉絲十六號」的鋼鐵色澤,從根部到刀尖淨是漆黑。在被黑暗包圍的塔樓中更顯得濃黑,彷彿盤繞著深淵般的顏色。

  在他仔細凝視彎刀時,黑暗的另一頭、頭頂上方傳來聲音。

  「……拿去用!」

  是女人的聲音,粗魯的口吻聽起來甚至有點兇殘。

  他記得曾經聽過這個聲音,但現在無暇回想是誰。

  弗格不加思索、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插在牆上的彎刀。

  使勁把刀拔出。

  比想像中來得輕。和之前的彎刀不同,看來不必強化肌力也能揮動。另一方面,從手握著刀柄的部分,感覺到有一股異樣的氣息傳了過來。

  弗格本能地理解到,這不是一把普通的劍。

  擺開應戰姿勢,指頭握住刀柄上的握把。若這不只是有著「艾莉絲十六號」外型的仿作品,那麼應該會有什麼機關才對。稍微把玩了手上的刀確認一番之後,將刀系握在手裡。

  爽快的機械聲透過指尖傳來的瞬間。

  變化發生了。

  首先是刀身。自表面冒出了黑色霧氣,刀身的輪廓顯得朦朧。彷彿噴發出了深不見底的黑暗,整具刀身本身開始搖曳。

  與次同時,周圍洋溢出馥郁的花香。

  光是形容嗆鼻還不夠貼切。那濃度甚至不輸艾兒蒂所散發出的毒氣。

  是鑲在短刀刀柄上的鍵器發動了?不,不對,暗藏玄機的是——內藏機關的,是正搖曳著表面的漆黑刀刃本身。

  「艾莉絲十六號」是藉由煉禁術,將二十公斤的鋼鐵壓縮製成,擁有傲人的超強硬度與超級重量的短刀。由此推測,幾乎具同樣外型的這把刀,應該也是以相似的原理製成的。

  恐怕是將「那個」的密度提高到甚至固體化,再進一步固定於現世而成的——

  或許是吸進了突然產生的毒氣,雷德·歐塔姆扭曲著嘴角僵在原地。不知是否真該佩服他,居然沒有嗆得咳出來。

  真是天賜良機。

  「綻放吧/於暗夜/迷惑現世/化為清晨/!」

  以毒氣為糧,弗格發動了煉術。是強化肌力、反射神經、視覺敏感度的復合術式。多虧了如此的高濃度,只需單純的咒語便完成了術式。

  於眼前拓展的景象變得如白晝般明亮。

  視線一瞬問瞥往劍飛來的方向、階梯的上方。果然如他所猜想,站在那裡的是有著深綠色蓬髮、湛著銳利目光的女性,「魔劍之母」艾莉絲·嘉立爾。

  像是要回應她的目光,弗格將彎刀由斜下朝上揮砍。

  「……嘖!」

  不愧是雷德,對此攻擊扭轉過身體加以反應。他將金屬右臂變幻成盾的形狀舉至胸前,打算擋下劍戟的攻擊。

  但是弗格選擇相信手中的劍,就這麼直接揮去。

  漆黑的刀身與光澤黯淡的液態金屬激烈碰撞。

  交錯的那一剎那,他聽見艾莉絲·嘉立爾的細聲呢哺。

  「……太天真了。」

  她既得意又宛如猛獸般地悶聲冷笑。

  「『十七號』可是我這個『魔劍之母』的最高傑作。」

  於是強化過了五感的弗格,鉅捆靡遺地看清了整個過程。

  接觸到「艾莉絲五號」的瞬間,漆黑的刀刃「艾莉絲十七號」整具刀身全都浮現出了複雜的紋路。直線互相交纏成了幾何學圖案——煉術陣。

  本身就是毒氣的刀身,以自身為原料,自主發動了煉術。能夠呼應使用者的攻擊意志,展現出「億之劍騷」(Cornfield5)。正如其名,那是由羅蘭所發想、弗格記憶當中也有的術式。刀刃本身以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細微振幅高速振動,將接觸到刀刃的部位斬碎成沙粒——也就是鑿磨。

  由於被賦予煉術的武器本身也會因為禁不住振動而自毀,因此這一招無法使用於一般的武器。但是「艾莉絲十七號」是固體型態的煉獄毒氣,能藉由讓表面氣化來避免損毀、保全形體,因此刀身對於「億之劍騷」不為所動。

  承受不住的是雷德的右手。

  「什……?」

  咕嗡嗡嗡嗡……發出地震般的詭異聲響,變幻成盾牌的「艾莉絲五號」就像奶油般被輕而易舉切開了。

  幾乎半條下臂飛上了半空中,先是滾落腳邊,然後就這麼掉入塔底,被吸入塔樓的黑暗當中

  「嗚,混蛋……」

  雷德的表情扭曲。雖然因為手臂原本就是液態金屬而不會感到疼痛,但武器被削去了一半以上的體積,這種狀態下也無法緊急做出反擊。

  弗格再次握緊「艾莉絲十七號」的把手。

  刀刃再次升起高濃度的毒氣。

  搖曳著表面,黑色刀身覆上了「億之劍騷」的振動。

  「最後一擊!」

  反手握著彎刀,朝前方刺去。

  但是——就在劍尖即將抉入心臟的前一刻。

  弗格徹底領教到,名叫雷德·歐塔姆的男人的堅強實力並非來自速度或者技術,而是由他的臨危判斷力才得以支撐的。

  「……哈!」

  「殺戮博士」得意地哼了一聲。是那麼目中無人、那麼頑強。

  即便知道自己已無勝算,卻仍不放棄。

  雷德做出了行動。

  往旁邊一躍,毫不猶豫地從螺旋梯上——縱身躍入了塔樓的黑暗之中。

  「什……?

  「是你贏了,小子。但是我可沒有輸喔?」

  以背朝地的姿勢飛落,臉上露出陰險的笑容。

  從這裡到最底層少說也有十五公尺,況且底下是磚瓦制的房間與石地板。以常識來想,幾乎可似說沒有得救的可能性。然而言德的眼神中卻沒有絲毫絕望,反倒帶有優越而愉悅的神色。

  連一聲哀號都沒發出,就這麼被吸入黑暗的空間裡。數秒之後,衝擊造成磚瓦崩塌的驚人巨響,伴隨著曖昧朦朧的殘響,在塔樓內激起了回音。

  弗格不禁感到顫慄,茫然地緊盯著雷德·歐塔姆消失的漆黑空間。

  但心情沒多久便切換為安心。

  自己該做的事,不是將注意力放在落下的雷德身上。他深呼一口氣。從樓梯間傳來幾個人小跑步奔上階梯的氣息。

  ※

  對於突然現身眼前的綺莉葉,伊歐·特莉努徹底心存懷疑。

  畢竟她曾經一度以敵人的身份出現在伊歐面前。過去曾現身這間地下室,企圖襲擊艾兒蒂的人造人——她一定跟優貝歐魯是同一夥的,打算對艾兒蒂不利。

  因此當她說出「跟我來,我帶你們逃離這裡」這種話,伊歐只覺得是在妖書惑眾。

  伊歐打算挺身趕跑她。就像白天時那樣,以殉情之刃「艾莉絲十二號」為擋箭牌,做好與艾兒蒂共赴黃泉的覺悟阻擋在她面前。

  制止伊歐的則是艾兒蒂本人。

  她從床鋪起身,一看見綺莉葉的臉就立刻衝到柵欄前。

  然後臉上閃耀著開心的表情,如此說道。

  「你平安無事啊!」

  綺莉葉也表示回應,有些傷腦筋卻又有些傻眼地說:

  「你是傻瓜啊,我的事情怎樣都好吧?」

  但另一方面卻又顯得有些害羞——

  因此伊歐才決定相信。

  不是相信綺莉葉,而是艾兒蒂。比起在意來者有沒有可能是援兵,艾兒蒂更先關心的是綺莉葉的安危。伊歐決定相信艾兒蒂的這份心。

  除了身上正穿戴的衣物,她們全都兩手空空地離開了牢獄。艾兒蒂因為剛睡醒,連頭髮都沒有梳理。原本想說至少打點一下服裝,但是在綺莉葉的催促下而說不出口。

  在綺莉葉的帶領下,三人一路奔向地面上。雖然是長年以來習慣了的螺旋梯,但跑上樓的次數屈指可數,全力狂奔的體驗更是頭一遭。

  當然,姑且不論伊歐,更別提沒什麼體力的艾兒蒂了。

  沒多久她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露出痛苦的表情。

  綺莉葉並未安慰或鼓勵艾兒蒂,話雖如此倒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配合著她放慢速度,然後臉色極度戒慎恐懼地死命瞪著前進的方向加以戒備。一定是在提防追兵——或許該說是埋伏——吧。姑且不論她有什麼企圖,至少伊歐也漸漸感覺出她是認真的了。

  三人拚命朝著地面上前進。

  大約爬上了階梯的三分之一,黑暗中傳出有某種東西落下塔底的氣息。不曉得那是東西還是人,但是響起了「那個」激烈撞上了地下室的聲音。

  綺莉葉沒有停下腳步。她抱定心意地看向前方。

  「……走吧。反正不管結果是怎樣,你們應該也不可能被殺吧。」

  死命緊跟著自言自語呢喃後繼續前進的綺莉葉,接著大概又再順著塔樓內緣爬了兩圈之後,三人總算停下腳步。

  樓梯的前方,暗影深處站著一個正看向這裡的人影。

  定睛凝視。由於沒有燈光,只能隱約看出朦朧的輪廓,沒辦法辨識出是什麼人。

  會是誰啊?身體不禁緊繃。但是下一秒。

  前面的艾兒蒂突然叫出聲音。

  「啊……啊!」

  由於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所以完全講不出完整的句子。可是——明明就連要站立都很勉強了,卻再次抬起腳步爬上階梯,超越了綺莉葉。

  「公主殿下!」

  反射性出聲不是為了叫住她。

  而是因為伊歐總算理解了站在那裡的是誰。

  ※

  艾兒蒂拔腿狂奔,儘管腳步踉蹌卻仍死命地朝那個人奔去。

  在撲倒的前一刻,衝下樓梯的人影接住了她。

  「嗚……格!弗格!」

  她以紊亂的呼吸、嘶啞的喉嚨呼喚少年的名字。

  「……艾兒蒂。」

  回話的同時,雙臂緊緊抱住艾兒蒂。

  臉埋進他的胸膛,聞到了血腥味及煉獄的花香。

  但是在他的懷中,猛然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既懷念又心愛之人的味道——艾兒蒂一面哽咽地抽泣著,一面好幾次讓臉頰磨蹭著少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2-28 06:02 AM 編輯

第五章  滿溢吧,抑或不許溢出

  並沒有過上什麼困難,一行人平安無事地順利逃出了王宮。

  分頭行動的卡爾布魯克,也比弗格他們晚約一小時之後回到了宅邸。一問之下,他似乎與十幾名煉術師為敵展開了一場戰鬥。他的欺敵作戰幫了弗格他們很大的忙。沒想到憑一隻手也能做到如此地步,實在讓人敬佩。

  只不過就連這位老管家也沒能找到理查德。潛進王宮深處終究太危險了,但至少沒在王宮地下的監牢發現他的身影。這麼一來,或許可能是被關進了蒂·琪·萊姆操縱煉術變出的空間裡。

  引發了那麼大的騷動卻不見優貝歐魯出面,這一點也讓人很在意。

  是徹底信賴雷德嗎,又或者是覺得就算艾兒蒂她們被奪回也無所謂——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畢竟他為了掌握瑩國中樞,最首要的還是將理查德處刑。

  假使理查德被救走並逃亡到國外,那麼就會確實引發他國政府的介入了。對優貝歐魯來說,這次的事件一定得趁著還只是內亂時進行、順利完成革命不可。從這個角度來看,就算讓艾兒蒂逃了也無所謂,反正弗格一定還會帶著艾兒蒂再次攻進王城裡。

  理查德似乎預定將於明天被處刑。最好還是別抱著「因為艾兒蒂被弗格奪回所以日期順延」這種樂觀的希望。情況恰恰相反,我方若不在明天之前攻進城裡,優貝歐魯一定會確實執刑死刑。

  因此他們決定將在陰天中午潛入王宮——沒有閒暇休息了。

  在雷可利的宅邸,他們借了客房度過一晚。

  床鋪給艾兒蒂使用,弗格則睡在沙發上。

  至於睡同一間當然是有理由的,為了要治癒傷勢。

  利用持續從艾兒蒂身上發散的毒氣,在自己的身上施加煉禁術。在早先與雷德的戰鬥中所受的傷,以及三天前被優貝歐魯貫穿腹部的傷勢。光靠煉術急救無法與「消失點」抗衡,必須得在今晚就完全治癒才行。

  房間的地板現正鋪著一塊布,上頭畫著複雜的煉術陣。他從別的房間拆來了窗簾,但因為一塊不夠,所以便將兩片拼在一起。

  已經關在房裡兩個小時了。室內充滿著甚至足以讓正常人吐血昏倒的高濃度毒氣。要將覆蓋弗格傷口的幻想細胞與幻想神經完全固定於現世,差不多還要再花六到八個小時。羅蘭的知識與艾兒蒂的特異體質,這兩者若缺一就絕對來不及。

  已成功救出艾兒蒂。

  也獲得了新武器。

  傷勢也能痊癒。

  看樣子得以儘可能在萬全狀態下,面對與優貝歐魯的決戰了。

  但老實說,果然還是無法保證能不能贏。

  艾兒蒂就在身邊,也得到了羅蘭的知識,手邊還有「艾莉絲十七號」。這些都是弗格的助力,但同時也讓他不安。

  優貝歐魯很強,比至今戰鬥過的任何對手都強。

  面對曾經一度讓他敗得體無完膚的對手,自己是否真能與對方勢均力敵呢?

  和艾兒蒂新擬定的聯手作戰,老實說正式上場時也不知是否真能順利。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因為聯手戰鬥而害艾兒蒂置身險境。

  說到底,羅蘭的知識是否真的對「消失點」管用?「艾莉絲十七號」也是,自己能夠像以前使用愛刀那樣地靈活操控它嗎?

  種種思緒在腦中徘徊,實在無法入眠。明天早上搞不好還得使用恢復疲勞的術式。

  身體橫躺在沙發上,深深嘆一口氣,於是從一旁的床鋪傳來聲音。

  「弗格,你還醒著嗎?」

  在黑暗中睜開眼,艾兒蒂也正躺著朝他這邊看。

  「不快點睡的話,會影響到明天的行動喔。還是你睡不著?」

  弗格淺笑著問。

  ——她  同樣不安嗎?

  雖是這麼想,但艾兒蒂臉上露出完全不同於弗格預測的表情。

  「我在思考今後的事。」

  「……咦?」

  換言之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就是打敗那個傢伙,救出叔父大人之後的事。」

  並非閃爍著天真無邪的目光。

  並非不懂世事。在她的目光深處確實藏有臨戰前的覺悟與緊張。看起來似乎也確切理解若戰敗了或許就會喪命的現實。

  她是在理解的前提下說出這番話的。

  明天的戰役困難重重,敗北的可能性很高。她是完全接受這項事實才說出這番話的。

  「救出理查德殿下之後的事嗎……」

  「是啊。」

  艾兒蒂平靜地微笑。

  微笑地凝望著未來——

  「我啊,弗格,我想離開那個房間,嘗試在外面生活。」

  「在外面生活?」

  弗格訝異得說不出話,只能像鸚鵡一樣覆述問句。

  「那個啊,三天前輸給那傢伙,父王陛下被殺害,王宮也變得一團亂,我好傷心。在那之後我都待在那個房間裡……原本應該是最能讓我安心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我是被那傢伙關在那裡監視,就真的覺得好討厭。也不知道弗格是不是平安,我好擔心。雖然有伊歐一直陪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很可靠,可是我知道她要是那樣長時間待在我身旁對身體不好。所以我很害怕。」

  似乎是想起了難過的記憶,眼中微泛著淚光。

  但聲音和話語倒是不帶悲觀的色彩。

  像是看開了什麼似的,她堅強地繼續說道:

  「所以我才想,我不能再躲在塔樓裡了。不可以只是再被人保護。那個房間雖然住起來舒服,可是若只是把自己關在那裡,並不會再有誰來幫我解決一切事情了。我已經不再是那種立場了……」

  「艾兒蒂……」

  「我至今一直只是言聽計從地工作,什麼都沒思考,只是照著弗格的話行動。可是已經不能再那個樣子了。我必須自己好好思考,走出去……自己戰鬥才行。」

  似乎想不到該怎麼以言語清楚表達,語句聽起來曖昧而生澀。

  但她想說的確實傳達給了弗格。

  所謂的戰鬥,也就是要活下去。

  靠白己思考、以自己的雙腳站立、靠自身的意志行動,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

  艾兒蒂原本就背負太多東西。

  身為第一皇女,存在遭到抹煞;體內藏著煉獄之門的特異體質;弒母之罪——只要被囚禁在塔中,當個被王家飼養、操縱的人偶,就能夠不必去意識到自己的那些宿命。雖然由旁人眼中看來很心痛,但對本人來說也就沒必要特地去煩惱那些事了。

  可是艾兒蒂卻說想去外面。放棄當個傀儡人偶走出塔外、選擇戰鬥,反過來說也就是要正面對抗自身的宿命。

  依舊躺在床上的她,將手伸向了弗格。

  弗格也微抬起身體,握住她纖細雪白的手指。

  彷彿是在確認那觸感,她閉上眼,淡淡地笑了。

  「好想在太陽公公底下吃伊歐做的便當喔。」

  「一定很可口吧。」

  「那還用說……我也想和伊歐一起做點心看看。」

  「第一次一定會失敗的喔。」

  「或許吧……也想和弗格一起在匍都的街上散步。」

  「漫無目的閒逛如何?」

  「嗯……也想去購物。我想去書店。」

  「找看看有沒有還沒看過的書吧。」

  「嗯……然後還想和綺莉葉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贏為止喔。」

  「她沒兩下就會喊受不了而投降羅。」

  「我才不答應呢……我還想要在一望無際的花田裡面睡午覺。」

  「一定會很舒服的。」

  「嗯。然後……要大家在一起,永遠開懷笑著活下去。」

  「嗯。」

  「弗格、伊歐、理查德叔父大人,還有綺莉葉也一起。」

  「聽起來真棒……一定可以實現的。」

  雖然明知道有許多事情無法實現。

  而且更重要的前提是,若不戰勝優貝歐魯,從明天起未來將永遠不會到來。

  可是艾兒蒂的聲音很開朗。

  不帶悲壯,而是蘊藏著寧靜而充滿希望的覺悟。

  「謝謝你。」

  弗格自然而然地笑著回應。

  自己直到剛才都還那麼悲觀地思考,感覺真傻。

  ——沒什麼好不安的。

  從羅蘭那裡繼承來的記憶與知識,亦即是父親的心願。

  艾莉絲將她的「最高傑作」,她的孩子託付給了自己。

  而自己的身旁也有這麼棒的少女陪伴。

  既然如此,不管對手再怎麼強大——他又怎麼可能會輸呢!

  「我們一定要贏。」

  纏握的指尖微微施力。

  「那還用說。」

  艾兒蒂閉上眼睛回握他的手。

  夜闌人靜,弗格的意識總算安穩地在花香中進入夢鄉。

  ※

  剛才從房間裡透出的對話,強烈地震撼了內心。

  在雷可利的宅邸二樓。

  背倚著艾兒蒂和弗格休息的客房房門,綺莉葉緊咬著唇。

  她被分配到的房間在走廊底端,離這裡稍有些遠。至於為何特地跑到這裡來,單純只是因為她睡不著。原本只想在附近隨便走走,絕非因為想要偷窺弗格他們的狀況。

  從門的另一頭傳來對話的聲音。

  明明連能不能打贏優貝歐魯都是問題了,卻還悠哉樂觀地說著未來的事,而弗格還陪著她聊。

  這兩人是在開玩笑吧?她不禁失笑。

  在非得抱持必死覺悟的戰役前夕,居然還在聊那種話。

  即使抱持著赴死的決心,卻還說得出那種話——

  綺莉葉並不是因為懼怕死亡所以才這麼想。至今為止她已體驗過了無數次的死亡。

  死亡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就算失去了「群體」能力的現在也一樣。

  讓她失笑的,是他們所夢想的未來。

  ——我想和綺莉葉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贏為止喔。

  ——然後……要大家在一起,永遠開懷笑著活下去。

  ——弗格、伊歐、理查德叔父大人,還有綺莉葉也一起。

  「……蠢斃了。」

  她細聲呢喃。

  她想起才數個小時之前,前往塔樓地下牢獄時的事。

  一看見心不甘情不願前來救她的綺莉葉,艾兒蒂所說出的第一句話。

  她說「你平安無事啊」

  看起來很開心,真的非常開心。

  比起高興有人前來救自己,她更為綺莉葉的事情擔心——

  深深嘆一口氣。

  背倚著的房門另一端已經安靜下來。兩人應該都入睡了吧。

  仰望走廊另一側窗戶外的星空。

  佈滿烏云的夜空不見任何一顆閃耀的星辰,全然是一片漆黑。

  她對著天空伸出掌心。

  離開牢房的時候,僅一次為了催促艾兒蒂「動作快」而牽了她的手。雖然牽了之後艾兒蒂馬上就擔心起她的身體,所以大概僅僅握著不到五秒吧。或許是被她察覺到自己正忍耐著沒嗆得咳出來。

  那女孩的手指既冰冷,卻又是那麼溫暖。

  「還真是傷腦筋呢,我們彼此都是。」

  離開背倚的房門,邁開步伐。

  連她自己也感到驚訝,平穩而泠靜的心情讓嘴角曲起了弧度。她對此感到滿足。綺莉葉並未朝著自己的房間,而是朝通往玄關的階梯方向離去。

  ※

  大約同一時刻,宅邸另一頭的某間客房裡。

  伊歐·特莉努,以及艾莉絲·嘉立爾——對伊歐而言是艾莉絲·狄恩——兩人正隔著燈火,享用著玻璃杯中的葡萄酒。

  桌上又是肉派又是乳酪,盤子裡裝滿了下酒菜。總算從緊張的情緒當中解脫,於是放下心的兩人正靜靜地舉杯祝賀。

  伊歐是對於平安無事將艾兒蒂帶出城外。

  艾莉絲則是對於完成了最後的魔劍,並將其交給該收下的人。

  當然,從其他人的狀況來看,真正的麻煩事反倒才正要開始。

  明天艾兒蒂他們將前赴勝算未知的戰場。一想到這一點,伊歐內心不禁滿是不安與擔心;可是去思考這些也無濟於事,所以自己該做的就是笑著送他們出門——所以她心想,至少今晚就喝個暢快吧。

  「謝謝你。」

  一面喝著葡萄酒,一面朝對面沙發上的艾莉絲笑道。

  「多虧了狄恩小姐的項鏈,才給了我們勇氣。」

  「這樣啊。」

  簡短地回應,將杯中一飲而盡。這已是第幾杯了?和瑩國人相比,亂族人酒量較好。更不用提純種亂族,打從剛開始喝到現在,臉色都絲毫未變。

  「若能不必使用是再好不過了。」

  「可是,要是沒有那個,至少我早已經被殺了,公主殿下現在也不曉得變成了怎麼樣。所以這樣很好,我們獲救了。」

  殉情的項鏈——「艾莉絲十二號」已從伊歐和艾兒蒂的心臟取下了。

  她坦率地對於脫離險境感到高興。雖然已賭定了覺悟,但讓艾兒蒂的生命處於被威脅的狀態總讓她很過意不去。

  在杯裡倒滿葡萄酒,艾莉絲憤恨地說道:

  「老實說,我實在沒想到優貝歐魯那傢伙竟會做出那種事。而且我也算是助紂為虐的一分子,真傷腦筋。」

  曲起的嘴角看似在笑,眼眸中卻蘊藏著帶有懊惱的殺意。

  所謂的助紂為虐,指的是優貝歐魯的武器。

  他的愛刀「艾莉絲十八號」。寄宿在與伊歐眼前這位女性相同的身體,另一個人格——也就是另一位艾莉絲所製造的。

  傳說中「艾莉絲的魔劍」共有十八把,就是那第十八號。幾天之前都還尚未完成的那把劍,在優貝歐魯的委託下總算完成並交給了他。

  為了與之對抗,於是她關在工作室裡,費了好幾天鍛造同樣是未完成狀態的「十七號」。

  艾莉絲猜想伊歐她們大概被關在塔裡,只要前往營救她們,一定也能碰上弗格。要是沒碰面,那麼到時託付給伊歐就好——打定如此算盤,帶著「十七號」潛入,結果就撞見了雷德和弗格正在戰鬥。

  該說幸運嗎,就結果來說所有人都獲救了。要是艾莉絲沒帶武器來,弗格就算沒輸也鐵定免不了受重傷。

  「一定不要緊的啦。」

  對於說著自嘲話語的艾莉絲,伊歐笑道。

  「像這種情況,只要認真去做就一定能換來好結果,我是這麼想的。當然也有可能朝不好的方向發展啦……可是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只要不灰心地向前邁進,一定就可以召來好的結果。」

  「還真敢說,別因為獲救了就講這種大話,要是一個弄巧成拙,你可就已經死了喔?」

  果然被白眼了。

  可是伊歐不覺得自己說錯話。

  「的確,我和公主殿下要是走錯了一步,搞不好現在就已經一起死了吧。可是我們認真地面對這件事,並且下定了決心。不可以沮喪,要努力向前。所以就算我們一起死了,也不會怨恨或詛咒他人,而且這樣也總比哭哭啼啼地為自己的境過感到沮喪要遠遠來得好。」

  自己的頭腦不太好,所以沒辦法解釋清楚。

  但她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說錯。

  「再者,就結果來看……弗格、狄恩小姐、綺莉葉還有卡爾布魯克先生全都來了,大家都得救了,然後一起逃出王宮。我們現在還活著。要是我們逃避、沒有向前看的話,我覺得就沒辦法有現在的結果了。肯定要不是死於不必要的殉情,再不然就是因為覺悟不夠所以無法嚇退那些傢伙,反而招致了不好的結果。」

  兩人陷入了片刻沉默。

  艾莉絲銳利的目光盯著伊歐。

  盯著她——最後眯細眼眸,開心似的揚起唇角。

  「哈!」

  真是服了你——艾莉絲似乎如此表示地聳聳肩。

  「你說得沒錯。的確……要是害怕失敗的話,就無法開拓未來了。我也懂這一理,造劍同樣也是不斷反覆這樣的過程。」

  由於玻璃杯空了,於是伊歐拿起葡萄酒瓶替她斟酒。

  「不會輸的啦。弗格不可能輸給那樣的傢伙,狄恩小姐所做的劍也是,一定不會輸給嘉立爾小姐做的。」

  艾莉絲笑著接過杯子。笑容裡已不再帶有自嘲的色彩。

  在燈光照耀下,深綠色的眼眸洋溢著確信與自信。

  ※

  地下室的燭台依舊燃燒著烽烽燈火。

  自從弗格將門開啟已經過了半天,可是蠟燭絲毫沒有變短。

  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機關。只不過卡爾布魯克非常確信,燭火不會永遠這樣持續下去。畢竟這間地下室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沒有理由繼續永遠照亮室內。

  手放在昔日的主人羅蘭使用的辦公桌上,輕輕撫摸桌面。

  旁邊的椅子上,仍舊是他現任主人的雷可利正平靜地熟睡。

  就算有了羅蘭的知識,也不曉得她會不會醒來。可是另一方面,就算被奪走了靈魂也沒死,而是像這樣陷入沉睡的理由依然不明。那麼或許還能在某處找到甦醒的可能性,弗格也答應過會幫忙尋找。

  因此老管家深深嘆了口氣。

  戰鬥分兩種——失敗了還能夠捲土重來,以及不被允許再次重振——這是卡爾布魯克的論點。有時候戰鬥到一半就能知道屬於哪一種,有時候卻必須等到戰鬥結束才能得知。戰到一半本以為是前者,結果等到戰鬥結束後才驚覺原來是後者;又或者有時本以為是後者,但其實是前音。人生也和戰鬥相同,實在無法預測結果。

  三天前與優貝歐魯的交手,對自已來說是一場「不被允許失敗的戰鬥」。卡爾布魯克輸給了優貝歐魯,結果最後失去了絕不能喪失的東西。

  原本以為弗格也是一樣,但看來並非如此。那名少年奪回了因敗北而失去的東西,再次重振而起。他成功獲得了父親的力量。

  一方面為弗格感到祝福,一方面不禁自嘆能力不足。只不過,另一方面他也消極地認為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羅蘭已經是死去的人了。

  而其妻雷可利也是,雖然已經轉生了,但仍是活在過去的人。

  服侍他們夫婦倆的卡爾布魯克也是,只是個等候老朽的老兵。

  像他們這樣的亡靈,事到如今哪能在現代有什麼作為呢——

  自從成立了「雷可利之宴」後,他們就一直打算著要守護這個國家的未來。雷可利轉生成女童的模樣之後,總覺他們開拓了什麼嶄新的東西。儘管實際上他們只是沒頭沒腦地追隨著過去羅蘭所追求的理想。

  但是弗格應該不一樣。

  那位少年繼承的不是羅蘭的理想,終究只是知識與記憶而已。而且他也不打算接續父親所走的道路前進。不是代替父親去做他沒能辦到的事,而是將父親培育起來的東西懷抱在胸中,踏上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那麼未來就不是掌握在卡爾布魯克或雷可利手中,而是掌握在他的手裡。

  弗格總有一天一定能讓雷可利甦醒吧。或許記憶已沒辦法恢復,但那對他來說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讓她回憶起身為「羅蘭之妻」的過去,而是作為一名少女去開創未來這就夠了,他一定會如此打算的。

  那是卡爾布魯克無法辦到的事。因為自己相當固執,一定會忍不住去追尋身為羅蘭·艾努·康菲爾德妻子的那位婦人身影。

  沒錯——就連在面對「人造人雷可利」的時候,他看的仍是在她心中「身為羅蘭妻子的雷可利」。原本明明就該把她當作「沒有繼承記憶的他人」去看待才對。明明對她而言,這樣才算是幸福。

  再一次深深嘆息。

  不愧是時間靜止的空間,這裡還微微殘留著羅蘭的氣味。換句話說,這是他還活著的那個時代的空氣。那時的卡爾布魯克比現在要來得年輕一些。每當被逼著陪羅蘭做些荒唐研究時,他就會苦著一張臉;每當聽羅蘭說些莫名其妙的邏輯,他會不禁皺眉;而羅蘭那美麗又聰明的妻子——雷可利則會站在遠處,微笑地眺望他們兩人。

  懷念令他感到心痛。

  同時他也有一種強烈的念頭,會對往事感到懷念的自己,已經到了差不多該引退的時候了。

  僅存的一隻獨臂緊緊握起拳頭。

  距離最後戰役大約還剩八、九個小時吧。

  卡爾布魯克更加眯起了宛如細絲的雙眼,佈滿皺紋的嘴角揚起笑容。

  ※

  於是夜晚過去,早晨來臨,一下子就到了該出發的時刻。

  伊歐一大早便起來借用廚房做了早餐。她覺得這是盡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因此特別發揮廚藝,準備了一桌營養美味的餐點。

  圍著五個人的餐桌讓人非常開心。

  沒錯,五個人。

  艾兒蒂、弗格、艾莉絲、卡爾布魯克,以及伊歐。

  一到早上,大家便得知綺莉葉已消失了蹤影。寢室裡空無一人,宅邸裡到處找不到她;詢問過傭人,每個人也都搖頭說不知道。

  艾兒蒂雖然很傷心,但弗格沒有說什麼。

  但由伊歐的眼裡看來——弗格似乎是感到放心。因為失去了人造人所有能力的綺莉葉,如今和平凡的小丫頭幾乎沒什麼兩樣。當然她是比平凡的女孩擅長戰鬥,但是對毒氣的耐性原本就不高,沒辦法使用什麼像樣的煉術,與優貝歐魯對戰反而非常危險。

  沒有人知道綺莉葉本人是抱著什麼打算離開宅邸。是覺得自己會成為絆腳石嗎?或者是變得貪生怕死了?弗格一定會認為不管哪一種都好吧。只要她能活下來,怎樣都無所謂,畢竟綺莉葉是他的妹妹。

  不管怎樣——雖然少了綺莉葉,但餐桌的氣氛倒是和樂融融。誰也沒有說這或許是最後一餐了。像伊歐本人還考慮著晚餐要煮些什麼。不知到時會是在這裡吃,還是回到王宮吃?總之可以的話她想買些食材,要是有空讓她去市場就好了。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弗格和艾兒蒂換上了平日的工作服。因為沒有換衣服就直接逃出塔裡了,本來還在擔心該怎麼辦,結果「雷可利之宴」替他們準備了同樣的衣服。

  以前她不喜歡看艾兒蒂換上這身打扮。去戰鬥也就代表會遭遇危險,伊歐實在無法忍受,艾兒蒂可能會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痛苦或者受傷。更重要的是,她實在不認為艾兒蒂本人會期望戰鬥。

  可是今天——今天的艾兒蒂非常適合這身戰鬥裝扮。

  縫上了金屬製黑色裙甲的短裙,看起來十分英勇。

  袒裸出背後的單薄洋裝,既美麗又惹人憐愛。

  往手腕方向逐漸加寬的長手套,更增添了華麗。

  宛如水銀色川流的長秀髮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蔚藍的眼眸在天空下展現出堅強的意志。

  而緊抿的桃紅色纖細唇瓣,讓人感受到她的高雅與覺悟。

  「很美呢,公主殿下。」

  面對站在馬車前的艾兒蒂,伊歐笑著說道。

  「弗格也……你倒是和平常沒兩樣啦,不過我就順便誇獎你吧。」

  「那我就姑且說聲謝謝了。」

  「我們走羅,伊歐。」

  兩人笑著回應。

  明明即將開戰,表情卻是如此平靜,但也正因如此才讓人感到可靠。雖然平心靜氣的,卻也不失戒慎提防的氣息。這麼一來就沒問題了,伊歐心想。

  「好的,我會準備大餐等你們回來。」

  由卡爾布魯克駕駛,馬車從宅邸出發了。

  進攻的就這三人,伊歐和艾莉絲負責留守。

  駛出宅邸大門,筆直朝「特區」的大馬路前進,最後終於再也看不見馬車的形影。目光緊盯著艾兒蒂他們、為他們送行的伊歐,這時總算深呼一口氣。

  她似乎是緊張得全身僵硬。

  「……好了。」

  伸了個懶腰仰望太陽,然後轉身。

  雖然因為昨晚才初次造訪宅邸所以還不太習慣,但伊歐得到了隨意使用的許可。理所當然,她也沒打算就此得寸進尺地四處亂逛。

  穿過大門進到玄關大廳,發現艾莉絲正抱著雙手等她。

  「已經走了嗎?」

  「是的,看他們的樣子一定沒問題。」

  「是嗎。」

  隨意耙了耙深綠色的蓬髮,艾莉絲對伊歐露出一笑。

  「你也挺冷靜的嘛。」

  「因為已經做好覺悟了。」

  「不會害怕嗎?」

  「還有狄恩小姐陪我,所以完全不要緊。」

  「這樣啊。不過你也挺可靠的啊,亂族的女人就該這樣呢。」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只要精神一鬆懈,雙腳似乎就會開始打顫。背脊不禁發寒。

  但是至少表面上得佯裝堅強——就算害怕得亂了方寸或哭泣,也沒辦法解決任何事情。

  「……敵人果然還是會來吧?」

  伊歐深呼吸一口氣,道出了正題。

  「對方應該也人手不足才對,不過我想八成會來吧。」

  「是啊……」

  「嗯。」

  艾莉絲頷首,隨意在大廳的階梯坐下。

  「因為你們逃出了王宮,所以敵人就某種意義而言,變成必須轉守為攻。因為若光是悠哉等待,情勢可能會變得不利。再說,他們無論如何也非得提防『雷可利之宴』所持有的政治影響力。被『雷可利之宴』行使政治力由外側削減勢力,應該不會是他們所期望的。比如干涉煉術師工會,調回派遣的士兵;或者操控輿論提高支持理查德的聲浪等等,做法有很多種……要是像這樣被暗中作梗削弱了實力,接著又遭到進攻,他們應該會很傷腦筋。」

  「可是『雷可利之宴』並沒有那麼做吧?」

  「似乎是因為人手不足。『雷可利之宴』作為組織的功能已經幾乎崩潰了。所以像剛才說的那些現實上很難辦到。只不過對方也不曉得這邊的內情,既然不清楚,就只好戒備了。而我們就是要利用這一點。」

  「原來如此……」

  雖然表面上點頭,其實伊歐的腦子裡還是一片糊塗。什麼政治、戰術的話題或者戰場進退等等,這些她實在很不拿手。

  話雖如此,就算是她也很清楚一件事。

  只要敵人跑來這裡,來了多少,王宮的守備相對地就會削減多少。

  只要削減王宮的守備,弗格和艾兒蒂就會輕鬆一些——

  換言之,這座宅邸是他們布下的誘餌。就這層意義而言,自己依然還是身處於戰場。必須振作精神,儘可能不要離開艾莉絲的身旁。

  彷彿是要緩和緊張,她再一次伸了懶腰。

  僵硬的四肢果然還是沒辦法放鬆。不行啊,怎麼才現在就這個樣子了……內心忍不住嘆息,伊歐抿緊嘴唇。

  ※

  四輪馬車在城門前停了下來。

  與昨晚不同,門是開放的,也沒有駐門的衛兵。城門吊橋也已是放下固定好的狀態。被弗格以「腐敗羊水」融化的城牆也沒有整修的跡象,就這麼擱置著,乍看簡直就像座廢棄的王宮。

  當然,敵人不可能捨棄王宮逃跑了。

  昨晚還是收著的吊橋,如今已架好在壕溝上。是對方特地放下來的。

  換句話說,這也就代表了優貝歐魯的意思。

  我等你們,放馬過來吧——是這個意思。

  弗格一行人四周的空氣一瞬間變得緊繃。無言地下了馬車,慢慢踏上橋面。打頭陣的是弗格,中間是艾兒蒂,卡爾布魯克負責殿後。

  他們穿過外苑。

  被鳥獸王破壞而崩坍的外牆殘片四處散落,景象著實悽慘。草腥味很重,不知是因為沒有園藝師整修,或是因為沒有人煙。

  接下來進到了王宮內。

  寂靜包覆著迴廊,廊上鋪設的地毯以及裝飾品,看起來總覺得少了一層明豔。才僅僅四天就已荒頹得彷彿遭到長年棄置。

  中庭的景觀也是慘不忍睹。

  水池裡浮著魚的屍體,花草盡遭踐踏,中央的噴泉也已坍塌。是煉術師幹的好事吧,受僱的人當中有不少都對王家心懷著憎恨。

  穿越中庭進到宮殿裡。

  往日的莊嚴氣息與焚香的香氣,如今已被緊迫的殺伐氣息與屍臭取代。無論大理石柱、高尚的壁畫或者挑高的天花板,如今也只讓人覺得詭異。

  再加上——

  「果然有。」

  弗格沒有停下腳步,倒是眯細了眼。

  在他們踏入宮殿的瞬間,弗格就已感受到洋溢的殺氣,以及不知從哪來刺痛人的視線。樑柱的陰影、牆壁的另一端、後宮的個室,甚至天花板上似乎也有。

  「數量很多,沒辦法辨識人數。」

  是王屬軍的殘黨,以及民間煉術師。都是些倒戈到優貝歐魯那裡,或者受金錢僱用的傢伙。昨晚搶回艾兒蒂的時候,弗格和卡爾布魯克明明已經清除掉了不少人數,看來所有的殘黨都集中在宮殿裡。

  這些人都埋伏在陰暗處,偷窺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有一種被從四周刺出的劍抵著的壓迫感。眨眼後的下一瞬間,就算被大批人馬團團包圍也不奇怪。

  「是不是得在這裡與他們交手?」

  尋問身後的卡爾布魯克。老管家坦然搖頭。

  「不,我們在這裡的話,對方不會發動攻擊。」

  也許他說得對。

  雖然有很多柱子或物體陰暗處等可供藏身的地方,但宮殿內部基本上屬於平坦開闊的空間。換言之也就只是放眼望去的視野不佳,但要防範攻擊這件事本身算是很容易。再說這邊還有艾兒蒂——在這樣的場所,她可說是接近無敵。

  自主發動的「障壁」會擋下不備的攻擊來保護身體;相反地,她還能夠盡情準備大規模煉術朝所有方位攻擊,對煉術師來說可謂天敵。

  因此對方是在等待時機。

  只要弗格他們就這樣繼續前進,時機一定會到來。

  「沒關係嗎,卡爾布魯克先生?」

  弗格稍微回頭看了老管家一眼。

  「會順了對方的意喔。」

  「無所謂。」

  他笑答道。

  「就依照原訂計劃。那些傢伙全都交給我來對付。」

  而且還講得一副理所當然。

  在那些煉術師的眼中看來,弗格和艾兒蒂是比他們技高一等的同行。不但比他們更遠遠擅長他們引以為傲的煉術,特別是針對多數戰鬥特化的艾兒蒂,與她的相性更是差到谷底。

  反之卡爾布魯克就難說了。就算是天堂騎士——針對煉術師戰鬥特化的騎士,只要一同聯手攻擊就有勝算。更別提對方只剩一隻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被他趕盡殺絕。

  因此他們應該打算設法讓卡爾布魯克孤立,然後再集中人力加以打倒。只要能端得出成果就有酬勞,所以挑輕鬆的打倒就好。

  換言之,卡爾布魯克持地要去成全他們的如意算盤。

  獨自包辦在場這些烏合之眾的煉術師,讓弗格和艾兒蒂先行前進。實際上對弗格這邊來說,要是和優貝歐魯的戰鬥被他們搗亂,那才是最麻煩的。任何一瞬間的分心,都很有可能成為致命關鍵。

  「到這附近應該就可以了吧。」

  在通往王座大廳的階梯所在的廳堂,老管家停下腳步。

  「人數很多,而且你還……」

  「弗格大人,您無需費心。」

  凝視著廳堂內,他淡淡一笑。

  「您也見過四天前的戰鬥吧?我終究敵不過優貝歐魯。能讓一介老兵大展身手的也就只剩這種場合了。再者……能為守護昔日主人的兒子而戰,作為一名管家,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獨臂握著「艾莉絲七號」,蛇腹劍被從腰間抽出而垂落在地。

  「您快去吧……祝武運昌隆。」

  「謝謝,你也是。」

  卡爾布魯克已將注意力集中於大廳,那麼阻止他也沒用了。為了不辜負他的心意,現下他們反倒必須繼續前進才行。

  弗格轉過身。

  仰望通往二樓的階梯。

  王座大廳就在這前方。與軟禁艾兒蒂的那座塔截然相反——螺旋階梯不是通往深暗的地底,而是高聳的天空。

  右手按著掛在腰間的「艾莉絲十七號」。

  伸出左手,握住艾兒蒂的手。

  手指一瞬間交握,確認彼此的體溫與意志,然後才松開。

  「我們走吧。」

  「嗯。」

  簡短的交談裡蘊藏著覺悟,兩人朝台階跨出了第一步。

  ※

  弗格他們朝王宮出發後大約過了一小時。

  伊歐和艾莉絲在宅邸大廳裡閒得發慌。

  老實說並沒有理由非得待在這裡。可是若關在客房裡只會讓自己焦急,又不能沒頭沒腦地四處亂晃。

  本來考慮要不要去煮飯——但就算現在煮了也沒人吃,而且總覺得為了分散注意力才握著菜刀又好像哪裡怪怪的。艾莉絲的情況也差不多,所以沒有回到客房,一直都和伊歐待在一起。

  總之兩人就是一直留在大廳待機的狀態。

  所以當「那傢伙」進到宅邸時,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伊歐她們也同樣愣住了。

  男人簡直像造訪朋友家一樣,態度隨便地推開門探頭張望,然後毫不客氣踏上地毯。實在是太過自然,甚至讓人以為是傭人打掃完後回來了。但事實上當然並無傭人正在屋外掃地,假使真的被男人撞見了,大概會直接賞他們心臟一刀代替招呼吧。

  「哦?」

  「殺戮博士」——雷德·歐塔姆佩服地睜大眼睛。

  反手關上宅邸的正門,對伊歐和艾莉絲露出狂妄的笑容。

  「看家的就你們兩個嗎?」

  艾莉絲踏上前一步,像要將伊歐護在身後。

  「你還活著啊?真是命大的傢伙。」

  正如她所說,這是最讓人驚訝的事。

  聽說雷德昨晚被弗格從塔樓階梯給打落,掉下一般人必死無疑的高度,猛烈撞上了磚瓦制的屋頂——可是眼前這傢伙看上去沒受什麼重傷。

  「想殺我的話,至少得追上來打爛我的頭才行啊。不過我也是料定那小子沒那個時間才跳下去的。但話說回來還挺痛的耶?要不是有你給我的右手,搞不好我已經一命嗚呼了。」

  「讓右手變形作為緩衝嗎。本來已經砍掉了一半才對,看來你也把它裝回去了。早知道就該撿起來丟進河裡。」

  「原本就是液態金屬嘛,造得真好,不愧是『魔劍之母』的作品。」

  「很遺憾,造出那個的不是我。」

  「是你討厭的另一個『艾莉絲』嗎?真諷刺……你等一下就要被那個『討厭的自己』所鍛造的劍給殺了。」

  「你儘管試試啊……我早就決定絕不原諒你這個人了,這次一定要送你下黃泉。」

  隨著對話進展,兩人之間開始蔓延出殺氣。

  伊歐拚命按捺著不讓腳發抖。

  艾莉絲和雷德之前也曾像這樣子對峙,不過過當時自己胸口被刺了一刀而暈厥——斫以並沒有親眼看見打鬥過程。

  感覺好像快要被氣氛壓迫得癱軟在地。

  可是她不能認輸。艾莉絲是為了伊歐才留下來的,至少要堅強地看到最後一刻。

  「不過總之幸好你在……叫我來毀滅『雷可利之宴』是沒問題啦,但若只剩一座空殼,打起來也沒意思。」

  雷德·歐塔姆舉起右手。

  肌膚轉變成金屬色澤,魔劍——「艾莉絲五號」顯露了出來。

  「我才要報上次的一箭之仇,然後送你下地獄!」

  艾莉絲扯斷了繫在手腕的小飾品。

  甩了一下,大小產生變化,顯現出小樹枝般的魔劍——「艾莉絲十二號」。

  雷德擺好架勢。

  作為鑰匙的小樹枝刺了一下開啟空間,艾莉絲打開了倉庫。

  以其他魔劍逐一掉落她腳邊為信號,戰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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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21 PM

第六章  以他們的唇淡化亡骸的傷痕

  艾莉絲·狄恩成為鍛冶師是在她十六歲的時候。

  生活在匍都的遙遠南方,偏僻山嶽地帶的少數民族——亂族。生為純血氏族之一的狄恩家長女,她卻無法容忍封閉的村中生活而離鄉背井,在十四歲時來到了匍都。不用說,在那之前都過著牧歌般生活、追趕山羊的未成年小丫頭,突然隻身一人就說要在這裡過日子,在匍都的生活可沒那麼容易。

  鄉下女孩懂憬都會的浮華,這種事情很常有。但儘管她並不是那樣,而是抱定了相當的覺悟,最後的下場卻也和那些女孩沒什麼兩樣。來到匍都半年後,她就在灰色街道過著啜飲泥水、啃蝕腐肉的生活了。偷竊、殺人、強盜,為了活下去她什麼都做過,唯獨沒有去賣春,或許就是她最低限度的矜持了吧。

  之後又再過了半年,艾莉絲注意到她的身體對於煉獄毒氣有著很高的耐性,而且這在匍都能夠成為掙錢的手段。

  於是她便開始以煉術師的身份活動。先向一名為流鶯擔任保鑣的中年女子習得初步的煉術,之後便獨自學習。技巧勉強算得上一流,擅長金屬鏈成系的術式。

  對於各種工作來者不拒,隨著埋首於戰鬥,她的名氣也逐漸變得響亮。雖然開始能過得起奢侈的生活,但相對地卻對靈魂造成了摧殘。曾幾何時她變得開始享受殺人,工作的目的不再是賺錢,而是變質為嗜血。就在這樣的某一天——她無意間發現了,由於某位貴族女性的委託而被她毫不在意殺掉的娼婦,與她同樣出身於亂族——受摧殘的靈魂初次產生了皸裂。

  殺害同胞一事成了契機,她金盆洗手不再當煉術師,回到灰色街道再次過著懶散的生活。只不過因為沒有儲蓄,所以沒兩下又變回貧困,就在窮到差點要去賣春之前,她遇到了日後成為她導師的鍛冶師。

  名字叫做韋艾達·嘉立爾。

  在製造煉術師專用的武器方面,是個出類拔萃的名手。

  他不只教導艾莉絲如何鍛劍,還教導她要活得高潔。儘管窮困,也要不忘尊嚴。不是向下趴飲地面的泥水,而是要向上汲取雨水;不能偷搶,而是要靠戰勝贏得,切勿做出令自己靈魂蒙羞之事。

  這些教誨對於一直以來都活在灰色街道的她來說,淨是些冠冕堂皇的佳言,卻令她流淚。她為過去殺人尋樂而感到懊悔,之後便立志成為像韋艾達一樣的鍛冶工匠——也就是以鍛造用來守護人類的武器為生存目標。

  可是與他的師徒關係卻僅僅三年便告終。

  艾莉絲的不幸有兩個。

  一是她作為刀匠有著天賦異秉的才能。

  要是當初選擇在亂族聚落度過一生,恐怕這分才能到死都將被埋沒吧,所以才能被發掘這件事本身或許可說是幸運。但是,那才能實在過分卓越了。

  手指會不加思索地揀選出最上等的鐵材,雙眼無須經過考慮便能看穿下一步最適合敲打的部位。況且才能不僅是針對鐵材,而是能套用於所有稱為劍的東西。

  她能削出甚至得以貫穿鐵板的木劍,也能設計出形狀獨特的刀身。在武器內部設置煉術陣這種高難度的作業,對她來說也是輕而易舉。不僅如此,甚至還能構築讓武器具有煉術特質的必要術式,換言之就是煉禁術的原理。

  艾莉絲·狄恩打造的劍,刻上韋艾達·嘉立爾的署名,讓韋艾達的名氣日益水漲船高。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只能屈居幕後,只想著要報達恩師,一心一意地拚命替他造劍。

  另一個不幸則是關於她的導師,韋艾達·嘉立爾。

  他是個高潔又高尚的男人,也是既溫柔又嚴厲的導師,同時也是她心愛的戀人。因此成為他的門徒三年——在這三年之間,她一直深愛、信賴、尊敬著他。

  某一天,一名女性來到工作室。

  艾莉絲受韋艾達之托出門購買鐵材,但是路上巧遇同行,告訴她平時光顧的店家突然因病歇業,所以她半途就折返了。比預定的早回到家,便聽見工作室裡頭傳出窸窣的交談聲。

  她漫不經心地走近——卻驚訝得停下腳步。

  那位女性的臉,她有印象。

  就是過去艾莉絲還在當煉術師時期所遇見的女性貴族客人。她不可能忘得了。畢竟就是接了她的委託所殺的亂族娼婦,成為了艾莉絲金盆洗手的契機。

  女人對導師說道:

  ——你什麼時候才要娶我為妻?

  導師以一貫的溫柔表情回答:

  ——再過一陣子,等我買得起爵位,到時候我就和你門當戶對了。

  女人輕柔地倚在導師身上。

  ——呵呵,所以要玩就趁現在是嗎?那個徒弟也是其中之一?

  導師摟住女人的腰。

  ——她的手藝很好,能幫助我提高名氣。

  女人鬧彆扭般地別過頭。

  ——不只是這樣吧?因為你喜歡亂族的綠色頭髮嘛。

  導師苦笑。

  ——沒那回事。

  女人不悅地發牢騷。

  ——騙人,幾年前的那個賣春女也是一樣。

  導師沒轍似的皺眉。

  ——以前的事你還記得真清楚。

  女人露出蛇蠍般的目光。

  ——我哪忘得了……吶,等你存夠錢買爵位的時候……

  導師的眼神變得猶如猛獸。

  ——嗯,是啊,她就沒有用處了。到時候……

  女人笑道。

  ——那位徒弟,就請她像那個娼婦一樣去死吧。

  再下來的事情她不記得了。

  因為艾莉絲的靈魂再次分裂,終於裂成了兩半。

  只不過就結果而言,韋艾達和貴族女性都成了浮在血池中的肉塊。

  是呼應靈魂分裂而產生的另一個人格所幹的。

  那是個優雅態度下藏著殘忍性情的傢伙——簡直就像導師真愛的那個貴族女人一樣。不知是因為想獨佔韋艾達的愛才變成了這樣,又或者是殺害對象的意識隨著濺回的鮮血寄生到了身上?

  無論如何,總之這是一切的結束,也是開始。

  另一個人格自稱是艾莉絲·嘉立爾。

  然後艾莉絲·嘉立爾和艾莉絲·狄恩開始以煉禁術制劍。

  首先是由嘉立爾先開始的,隨後狄恩也像是競爭一般。

  最初的第一把作品,大概是為了代替隨著人格分裂時而一併流產的肚子裡的孩子。

  而曾幾何時已變得彷彿被附身,只以打造出傑作為目的——

  ※

  揮下的大劍與有手的液態金屬碰撞,敲打出高亢尖銳的聲響。

  在兵戎相交之間,艾莉絲刺出的三叉矛被擋開,刺進地上的地毯。

  艾莉絲對三叉矛的刀身放出電擊。

  雷光瞬間灼燒地板,迸出的火花讓雷德怯步。

  「哎呀!」

  雷德退向後方。

  艾莉絲不打算讓他拉開距離。她追擊,大劍朝對手橫劈過去。

  目標是砍下右前方,也就是對方肉身的左手。但雷德也並非省油的燈,兩手於胸前交叉,右掌變形拓展成盾牌的形狀擋下了這一擊。

  「……喝!」

  但話雖如此,艾莉絲也早已料到攻擊造成不了什麼損傷。

  重量僅一百五十公克的大劍——「艾莉絲十四號」是專門用於高速連擊的劍。由於僅靠一隻右手便能揮動,因此可以和三叉矛並用成為二刀流。

  順著被彈開的方向,轉動手腕直接轉為斬擊,肆無忌憚地進行亂刺。

  相較於輕盈的重量,刀身則有一公尺半。被以揮舞短刀的速度舞動的長劍,迫使對手不得不採取防禦而非迴避。見雷德停下腳步,她再次舍起三叉矛向上砍。

  纏覆著電擊的「艾莉絲十號」。要是正面挨上一記,整個人將會被輕而易舉地燒殺致死。

  篤定他閃不掉這一下攻擊,艾莉絲不禁在內心竊喜。然而緊接著——

  「什麼……?」

  卻詫異地瞠大眼睛。

  雷德只是隨意舉起右手,也就是「艾莉絲五號」,就輕鬆擋下了三叉矛的矛尖。

  當然,劍是和肉身接合在一起的,不可能有絕緣效果。

  那麼電流就會被導入他的肉體——理應是這樣。

  就在艾莉絲發動「十虢」的前一剎那,雷德緊急將右手從中間切離了。彷彿蜥蜴斷尾那樣,在接近手臂與金屬接合處的地方斷了開來。

  空氣間響起爆開火花的聲音。

  只要物理上沒有相連,電流就不可能導入本體。

  雷德毫髮無傷地退了一大步。後退的同時彎下身,將右手插進地上化為一灘水銀的「艾莉絲五號」。

  軀體神經系統重新連繫,恢復駕馭。液態金屬再度硬化,擬態成雷德的右手。

  艾莉絲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不但被以意想不到的手法防禦攻擊,還被拉開過遠的距離而變得無法追擊。艾莉絲在戰鬥時必須守護背後的伊歐·特莉努,因此若一旦太深入追擊,對方可能會將攻擊目標轉移到她身上。更進一步來說,要是離插在後方地板上的其他武器太遠也很傷腦筋。

  艾莉絲也暫時退回後方,就是放置著其他武器的地方。

  兩人之間拉開了一大截距離。艾莉絲將三叉矛換成半月刀——「八號」,是一把吞噬金屬的刀刃。這是為了防備雷德的遠距離攻擊。

  「不愧是『殺戮博士』。」

  一面調整呼吸,一面與之對話作為牽制。

  「沒想到還有那種使用方式。」

  「這都要多虧昨天被那個小子打倒。」

  雷德誇張地聳聳肩。

  「因為被砍掉的前段部分也一起掉了下去。我想說該不會接得回去吧,結果試了一下果真能恢復原狀。這可是一大發現呢。」

  「哈,『另一個我』還真是造出了麻煩的東西呢。」

  話雖如此,真正可怕的應該是雷德·歐塔姆吧。

  沒想到馬上就能將偶然得知的事應用於實戰。

  而且還是在那樣的情急之下,運用得彷彿是以前就習慣的常套手法。

  果然在戰鬥技巧上是對方略勝一籌。艾莉絲的本行是刀匠,雖然也有以往的經驗,但無論身為煉術師或者劍士都比不上對方。

  可是——正因為自覺實力不如人,相對的才得以明白某些事情。

  「你其實並不是最佳狀況吧?」

  「哈,果然還是被發現了。」

  試著套話看看,對方也乾脆地承認。

  「畢竟你昨晚也在現場嘛……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

  在那座塔樓的戰役,雷德被弗格逼得走投無路,跳下了樓梯。

  不知距離地底有多高?本以為他不惜縱身一跳,大概是沒有多高,但看來實際上的高度超出艾莉絲的想像。

  十公尺?十五公尺?又或者更高?也有聽見猛烈撞上塔底的聲音。就算讓「艾莉絲五號」變形保護身體,也總不可能毫髮無傷。

  「拜此之賜,害我被撤出了主戰力,變成負責打掃垃圾。雖然就算在最佳狀況下,八成也還是會指派我這個任務就是了。我們首領看樣子無論如何也想親手殺了那個小鬼。」

  「打掃垃圾,你還真敢說呢。」

  「因為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嘛。我們的預定原本只是隨便破壞一下宅邸,然後放一把火就結束了。」

  「哪有人一臉開心地說這種話?」

  「不過的確幸好有你在,不然只是四處屠殺侍女或警衛實在太寂寞了嘛。要是那樣的話,我可就真的變成跑腿小弟了。」

  「……你連跑腿也沒辦法完成,就要死在這裡了。」

  艾莉絲兩手重新握緊半月刀與大劍。

  對手究竟身負何種程度的傷勢,由外表無法判斷。會是斷了好幾根骨頭,或內臟受了內傷?或許是勉強才能維持站立,也或許只有極輕微的傷勢。但不管怎樣,都必須趁他身體還虛弱時打倒。

  一旦對手被逼急了而使用身體強化煉術,到時將對我方不利。

  「喂喂,已經要再次開戰啦?」

  「是啊,沒錯!」

  艾莉絲身子一沉,腳往地毯上一蹬。

  一口氣拉近距離,將吞噬金屬的半月刀「八號」由下往上砍。對方當然沒有用手去擋,而是閃身躲開。因此她緊接著刺出大劍追擊。

  「喔,好危險!」

  這一劍則被擋下了。

  艾莉絲毫不在乎,再次從四面八方施展亂劍攻擊。

  與這邊的殺氣相反,雷德倒是悠哉地揚起半邊眉毛。

  「題外話,老實說我其實挺累的。」

  一面閃躲、架開、避開攻擊,他一面如此說道。

  「哈,那請你要言行一致啊!」

  不妙。艾莉絲暗自心想。

  由語氣及態度來看,這傢伙似乎還暗藏了突破現況的一手——從他徹底退居防守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且就因為集中於防禦,所似找不到空隙。

  無視我方的斬擊再怎麼快速、再怎麼密集,雷德繼續說道:

  「已經打了差不多三十分鐘吧?再這樣打下去恐怕我也會步步退居為劣勢。假使我打贏好了,你一定也會用後面那個——是幾號來著?同歸於盡的刀刃——在最後反咬我一口。要是再多受重傷的話,我搞不好就沒辦法實踐首領吩咐我的命令了。到時候我可會很傷腦筋。」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面確實地躲過半月刀,一面以右手確實擋下大劍。明明雙刀攻擊有一半摻雜著牽制,但他的判斷卻絲毫沒有誤差。雖然負了傷,但技術果然是超一流。

  「話說你知道嗎?我們這邊的魔女小姐……就是蒂·琪,她可是發明煉術的天才呢。而且只要是我們首領的拜託,她可就格外認真呢。實在是很了不起。雖然我也發明過不少術式,但就算看了她的煉術陣卻還是一點也不懂個中原理呢。不過大概也因為我不是那方面的專家啦。」

  「那跟我們現在有什麼關係?」

  一面思索,一面持續施展高速劍擊。

  是挑錯武器了嗎?應該要選能讓劍速加快的斷鎧(Falchion)——「十三號」然後硬上比較好嗎?不,不管怎樣對方還是會將右手變形使用煉術。為了封住這種情況,選用「八號」攻擊應該才是對的。

  可是雷德的防守依舊沒有崩潰。

  也沒有辦法讓他閉嘴。

  「我說『魔劍之母』,我這麼做也是很不情願啊。因為能和你廝殺我覺得挺快樂的……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將要以首領的命令為優先羅。」

  「你就算想胡說些大話來讓我分心也是沒用的!」

  像是要抹去內心湧上的不安,艾莉絲加快了攻擊速度。

  無論如何,只要對方打算使用大規模煉術,就一定得讓右手變形浮現煉術陣。她以前也曾是煉術師,若只靠咒語或動作便能發動,浯種程  的小煉術她也能夠應付。

  ——別猶豫,只管攻擊!

  正當她下定決心,氣焰高漲的時候。

  雷德的一句話,打斷了艾莉絲的思考。

  「你有沒有發現?我連一次都還沒使用過煉術呢。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不使用煉術的理由。

  不使用——不能使用?這是為什麼?

  「難不成……」

  煉獄的毒氣對於產生毒氣現場正舉行的儀式,將會無差別地加以反應。

  說穿了就像是將火柴點燃後拿近瓦斯。毒氣不會自己挑選儀式。因此只要搶先干涉,就有可能加以覆蓋。

  當然,一般鍵器由於毒氣產量少,所以對敵人的儀式起反應而爆發煉術是很的。只不過這個道理終究只是針對「他人而非自己的儀式」。

  假使——如果是自己拿著畫有煉術陣的紙,就會發生一喚出毒氣的瞬間,術式便自行發動的現象。

  如果像是埋在弗格腹部的治療煉術,那種就算恆常發動也無所謂的煉術,那麼要讓新湧出毒氣去發動其他術式也無妨。但若不是這種情況。

  假設雷德偷藏壓箱寶,那麼他就沒辦法使用其他煉術了——

  「嘖……!」

  察覺這一點,艾莉絲立刻停下攻擊的手,打算拉開距離。

  見到艾莉絲如此,雷德嗤笑道:

  「沒用的……『醒來』。」

  對咒語起了反應,煉獄的香氣立刻洋溢四周。

  來襲的會是什麼樣的術式?身體擺出備戰的姿勢。

  可是發動的術式卻完全回異於她的猜測。

  來的不是攻擊。不是讓身體受傷的煉術。飛來尖針、爆炸、射來冰箭——與這些完全不同。

  「……啊?」

  就只是強烈的閃光。

  強光在眼前迸散,遮蔽了視野。

  眼前變得一片白茫茫。有種彷彿頭部受到震盪的感覺。

  接著衝擊化成了明確的震動,淹沒了艾莉絲的意識。

  ※

  伊歐·特莉努腦中懸著問號,啞口無言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兩人之間迅速又激烈的戰鬥往來,憑她的肉眼實在是難以追上,所以剛開始她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光景;但是現在正發生的事情帶給了她與剛才的廝殺全然不同的驚愕。

  艾莉絲的劍砍向雷德。雷德一邊防禦,一邊滔滔不絕地說些莫名莫妙的話,艾莉絲也簡短地加以回應——就在這樣一連串的你來我往之後,艾莉絲的動作一瞬間停止——剎那間——兩人之間炸開了強光。

  其實那道光不怎麼刺眼。

  卻讓人感到目眩。伊歐眼冒金星了只大約兩秒。要是直接在眼前挨上那一記或許很刺目,但如果是艾莉絲,就算暫時被奪去視野,應該也能夠緊急退避吧?搞不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已經先做好防禦。

  可是事情卻很奇怪。

  強光消失後,艾莉絲卻原地蹲著,雷德也離她非常近,卻沒有追擊,而只是沉默地低頭看著她。

  雙方維持了十幾秒都沒有動靜。

  最後艾莉絲緩緩站起身。

  站起來後,不知為何對著雷德開始咯咯輕笑。

  說道:

  「……你用的術式很有趣嘛。」

  與伊歐熟悉的狂野粗魯語氣不同,態度相當客氣。

  「喔喔,成功了嗎。」

  雷德揚起眉毛。

  「我原本也半信半疑呢……不愧是魔女小姐。」

  接著又以親暱異常的口吻詢問艾莉絲:

  「好久不見呢。話說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先問一下,你該不會想和我交手吧?」

  「不,因為我還挺中意你的。」

  她搖頭說出了讓伊歐不敢置信的話。

  ——不。

  不對。

  真正讓人不敢相信的,並不是艾莉絲搖頭一事。

  「……騙人。」

  伊歐早就察覺到了。打從聽見她語氣的變化開始——打從她那和煦的態度令人從中感到顫慄、打從她開始散發出宛如幼獸般天真而殘酷的氣息開始。

  「總之先向你說聲謝謝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嗯,我們首領吩咐……破壞這間宅鄙,把裡頭的人都殺光。你肯幫忙嗎?」

  「好啊,樂意之至。」

  雷德瞥了伊歐一眼。

  艾莉絲回頭。

  「狄恩……小姐。」

  「不。」

  對著出聲呼喚的伊歐,「那個人」露出一笑。

  「我是嘉立爾。艾莉綠·嘉立爾。」

  ※

  站在艾莉絲再度甦醒的副人格——艾莉絲·嘉立爾身旁,雷德的心情半是慚愧、半是愉快。

  老實說,自己等於是放棄了與她分出高下,他內心依然無法揮去這種感覺。對於自詡綽號為「殺戮博士」的他來說,這樣的結果甚至算是一種失態。若能實現的話,他很想盡情廝殺直到其中一方死去為止。不過另一方面,能和這女人一起盡情蹂躪「雷可利之宴」也讓他覺得應該會很愉快。

  「算了,這也沒辦法。」

  將慚愧趕到腦袋的角落。至少好好享受眼前的愉悅吧。

  宅邸裡不知還留有多少人?

  不可能所有傭人都去避難了。至少失魂落魄的雷可利一定在這宅邸的某處。當然破壞的對象不只這棟宅邸,而是包括整個「特區」。見到男人就撕裂、女人就刺穿、老人就斬殺、小孩就掐死。建築物就放把火全燒成灰燼。

  記得眼前的侍女叫做伊歐·特莉努吧。

  這傢伙令他特別期待。

  理由有幾點。以前想殺卻沒能殺成。軟禁在塔樓裡的時候,奮不顧身的態度讓他很中意。更重要的是,艾莉絲·狄恩很中意她。

  怎麼辦呢?真想在殺掉之前先徹底地侵犯凌虐一番。和嘉立爾兩人一起上似乎也很有趣。把「艾莉絲五號」插進她的兩腿問,把她的子宮刺破搗爛好了。不然拿她來實驗新的煉術也可以。雖然還不至於像那個修納·維納一樣,但這種程度的嗜虐興趣他也有。而新的同伴——嘉立爾一定也是。

  「主菜你想先吃還是後吃?」

  「是說那女孩嗎?這個嘛……我喜歡先吃。和刀匠一樣,一開始是很重要的。打鐵不但要趁熱,劍的好壞還取決於最初的一鎚。」

  「也就是要先炒熱氣氛嗎?哈,比喻得還挺含蓄的嘛。」

  「呵呵……因為我沒什麼機會登場啊,所以也不想錯失這種機會。」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著。

  果然還是和這個艾莉絲比較合得來。

  這樣一來似乎也沒必要事先照會了,兩人不如就這麼順其自然隨心所欲地破壞比較好。

  「好了。」

  自內心湧上的狂喜乘著血液流竄到全身,雷德稍微轉動了一下右手臂。

  儘管害怕吧,或者要逞強也可以,要是表現出敵意也很有意思,若是開始陷入瘋狂大笑的話應該也很有趣。不管是喜怒哀樂的哪一種都無所謂。

  內心裡想著這些事,看了伊歐·特莉努一眼。

  然而——

  「……嗯?」

  站在五公尺前的伊歐,露出的卻不是雷德所期待的表情。

  害怕是害怕,但至少她忍住了。

  或許只是在逞強,但她的眼眸深處透露出堅定的意志。

  確實看見了敵意,但並非出於憎恨。

  現況明明若發狂了還比較輕鬆,但從她眼中甚至看不到絕望。

  不僅如此,她還根本沒在看雷德。

  堅毅的雙眸與意志——對著的是艾莉絲。

  「嘉立爾小姐……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這個嘛,隨你高興羅……怎麼了?」

  艾莉絲大概只把伊歐的態度看作是虛張聲勢,臉上仍不改從容的神情。

  雷德暗中保持警戒。

  雖然很不爽,但這傢伙八成有什麼企圖。

  該不會是……?如此心想著朝艾莉絲的胸口一瞥,並沒看到埋著那條項鏈——殉情之刃。既然如此,她到底藏了什麼花招?

  「我個人對嘉立爾小姐並無冤無仇。雖然有一次差點被殺掉,但卻是那邊那個人設計的……」

  她猶豫不決地咬著唇,微低下頭,接著又抬頭。

  「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是,我喜歡狄恩小姐。不是你,而是那位溫柔又堅強的狄恩小姐。」

  「真遺憾,我討厭那孩子,也不打算把身體讓給她。」

  「你讓狄恩小姐很困擾。雖然她什麼也不說,我也不曉得你們變成這種體質的前因後果——可是我還是必須下決定不可。因為要是你殺了我,之後狄恩小姐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所以我決定要戰鬥。我要和你……和嘉立爾小姐戰鬥。」

  「戰鬥?怎麼戰?你的意思是至少盡力抵抗嗎?」

  艾莉絲開始走向前。

  丟開半月刀,望向豎在地上的其他劍,仔細端詳著大劍說:

  「就用這把劍吧?用她所創造出的孩子,殺了她珍惜的東西也不錯。」

  然後咯咯輕笑。

  伊歐狠狠瞪著艾莉絲。

  目不轉睛地瞪著她,然後將手伸進圍裙的口袋,從裡面掏出某樣東西。

  「這是管家先生交給我的。狄恩小姐也說過,如果碰上什麼萬一就別猶豫。我也還不能死……我必須等公主殿下和弗格回來才行!」

  她手裡拿著的是一個小玻璃管——一根試管。

  以軟木塞堵住了封口。

  裡頭搖晃著紅黑色的液體。

  看見那個的瞬間,雷德感覺彷彿有冰錐刺入了背脊。

  裝有紅色液體的試管。

  記得以前好像聽誰說過。是優貝歐魯還是蒂·琪?

  他馬上就回想起來了——怎麼可能?

  不可能有那種事。那應該是「她的靈魂所持有的力量」。可是她早已被奪走了靈魂,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再使用這招了。

  「不,等等……」

  或者是……

  在靈魂被剝奪之前,就事先抽出來預備的話呢?

  如果為了以防萬一而事先預留了幾根,而那東西被交到了這個侍女手上?

  「嘖……!」

  雷德咬牙。

  「艾莉絲五號」伸出,打算砍斷伊歐·特莉努的手。

  但他的行動已經注定晚了一步。

  就是因為腦中曾一度否定「不可能有那種事」,才給了伊歐執行的時間。

  拔開軟木塞、將波體灑在地上的時間。

  液體與空氣起作用,開始發生近似於燃燒的反應。

  換言之就是宛如火焰,一面發出搖曳光芒,一面飛散於四周。

  伊歐已牢牢閉上雙眼。

  雷德也不得不放棄攻擊。

  因此。

  直接看見熊熊燃燒的「供犧之血」——那灼燒靈魂火焰的,就只有一個人。

  「咦?啊……嗚、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掩面閉上雙眼的雷德,聽見了難以想像世間會有的女人淒厲叫聲。

  倒在地毯上的聲音、在地上痛苦打滾的聲音、手腳痙攣的聲音。

  沒辦法以視覺確認。一看了就會死。靈魂會被焚燒而成為活死屍。

  不曉得這個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因此只能繼續忍耐。其他人的狀況應該也都和他一樣,所以只要守好自身,獲勝的機會一定會再次到來。

  當然他也十分清楚,不是只有他在等候勝利的機會來臨。

  最後艾莉絲·嘉立爾總算停止掙扎,安靜了下來——察覺到伊歐開始小聲地呼喚著「狄恩小姐!」並跑上前,雷德警戒地睜開眼睛。

  火焰已經消失了。

  如同從氣息與聲音聯想到的,眼前伊歐正抱起倒地的艾莉絲。

  該怎麼辦好呢?他猶豫了一下。要下手只能趁現在。只要伸出「艾莉絲五號」,一刀劃過兩人的脖子,一切就結束了。

  然而另一方面內心卻有別的聲音告訴他,要他再等一下。

  假設他一口氣把這兩人都殺了,遵照吩咐將「特區」破壞殆盡然後回去好了。優貝歐魯一定會犒賞他吧。謝謝你,不愧是雷德,幹得好。他一定是腳邊躺著弗格的屍體,身旁隨侍著屈服的艾兒蒂米希雅,然後一面笑著違麼說吧。

  雷德·歐塔姆當真能這樣就滿足嗎?

  能夠回答得出「我也玩得很盡興」嗎?

  再說若就這樣直接殺掉,就無法得知「供犧之血」是不是只燒掉了艾莉絲·嘉立爾的靈魂。搞不好伊歐的如意算盤失敗了,狄恩和嘉立爾兩個艾莉絲都死了。

  他想看看結果究竟會是哪一種。

  他思考著這些……在思考時他不由得發覺到,自己其實期待著狄恩能甦醒。這樣一來不就能和她再次廝殺了嗎?不就能玩得盡興了嗎——啊啊混帳,說穿了結果我就是這種人嘛。

  在十年前的匍都,「殺戮博士」喜歡拿人體實驗煉術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想試驗煉術的威力。試了又能怎樣?……因為他想用。他想要在實戰中、在賭上性命的戰鬥中使用自己的煉術。

  直到剛才都還想侵犯之後殺了伊歐·特莉努,一定是因為沒能和艾莉絲決出勝負,所以才遷怒到她身上,企圖藉此來抹消那份鬱悶吧。

  那麼「殺戮博士」的本質就不該是凌辱,而是戰鬥。

  「……啥。」

  雷德自嘲地笑了,內心一面對優貝歐魯感到內疚。

  看來自從昨晚輸給弗格之後,鬱憤也一直累積到了現在。當時他也是百般不願地跳下階梯,其實原本是想戰到至死方休的。

  ——抱歉啦,首領。

  觀察優貝歐魯的確很有趣,但話雖如此,把所有好處都留給他享用,自己卻只能撿剩菜也說不過去。

  「……那樣子實在無法滿足啊。」

  艾莉絲緩緩睜開眼。

  與淚眼婆娑的伊歐交換了三言兩語後,露出淡淡的笑容撫摸她的臉。

  站起身、望向這裡的那雙眼眸,就宛如兇猛的豹,散發著凌厲的殺意。

  「回來了嗎?艾莉絲·狄恩。」

  「殺戮博士」咧開嗜虐的笑容加以回應。

  「我們重新開戰吧!」

  ※

  艾莉絲·狄恩強忍劇烈頭痛,狠狠瞪著雷德·歐塔姆。

  昨晚卡爾布魯克交付給伊歐,用來以防萬一的試管——能夠灼燒人類靈魂、雷可利的「供犧之血」。她萬萬沒想到事態竟會真的必須用上那個。更別說她其實一點也不指望實際沐浴過後還能平安生還。

  「艾莉絲·嘉立爾」已經不在艾莉絲的體內了。

  她有一種奇妙的確信,那傢伙已經死了,如此簡單就讓靈魂被火焰吞噬殆盡。長年陪她一路走來的同居人,由自己的軟弱所招致的另一個自己。既讓艾莉絲的罪孽倍增,也承受了艾莉絲一半罪孽的對象。

  若說毫無感慨是騙人的。複雜的情感在內心交織。

  但現在不是沉浸於感慨的時候。

  看樣子她們的靈魂似乎並非完全分離,「供犧之血」也對艾莉絲的靈魂造成了傷害。頭痛得彷彿腦袋裡被人攪拌過,沉重的倦怠感侵襲全身。

  話雖如此,但不能縱容自己屈服於身體不適。因為眼前的敵人還活著。

  雷德·歐塔姆也似乎無意再耍小手段了。

  他高舉起右手,讓手臂變形。

  下臂的內側縱向裂開,戰裂淫猥地擴散開來。上頭密密麻麻畫著直線交錯而成的複雜紋路——煉術陣。手臂已變化成近似金屬板的形狀,伸出的五指既像是腳,又像是背著硬殼的蜘蛛,也像是被壓扁的螃蟹。

  手背上埋有翡翠制的鍵器「克拉夫念珠」。

  「……『荊華銀嶺』(Autumn12)。」

  發動術式之前,宣佈了名稱。

  「之前本來曾想讓你吃上一發,可惜當時被臭小子給妨礙了。」

  編織話語的嘴唇除了殘酷之外,還添加了自信。

  那麼。

  艾莉絲也擺出身段,直視著對手的眼睛。

  「問你一個問題……那是你所擁有的最強煉術嗎?」

  「喂喂,誰會回答戰鬥對手這種問題?」

  「這不是在試探你。事關煉術師的驕傲……若那就是你的王牌,那我也會拿出相匹配的東西。我身為『魔劍之母』的最後王牌。」

  聽聞這句話,雷德的表情變了。

  沉默了數秒之後,他點頭。

  「是啊,這個煉術就是我的最高傑作。」

  「明白了。」

  艾莉絲從手腕的手環取出倉庫的鑰匙——「艾莉絲十一號」。

  插入空間,然後轉動。

  從頭上落下一把劍。她在空中接住劍柄,把劍換手後舉起。

  「……那是什麼啊?」

  那把劍的造型之奇特,讓雷德甚至不禁皺眉。

  劍的刃幅算稍微有點寬,是一把只有單側開鋒的直刀,全長大約八十公分。有點類似斷鎧(Falchion)的形狀本身與一般武器店買得到的很像,並沒有什麼顯眼的特徵。

  奇特的是——刀身。

  整體佈滿了戰裂,外觀殘破得彷彿馬上就要支解破碎。鋼材也失去了光澤,四處浮現生鏽,簡直像是原本被埋在哪個遺蹟裡然後被挖掘出來。

  「配得上我的『荊華銀嶺』的,就是那玩意嗎?」

  「很遺憾,我這個和你的煉術不一樣,並不是最高傑作。兩支最高傑作現在應該正在王宮裡互相廝殺吧。不過啊……」

  她對一臉狐疑的雷德鄭重宣言:

  「『十五號』雖然不是最高傑作,卻比最高傑作還強喔。」

  艾莉絲至今為止總共在這世間鍛造出了十八把魔劍。

  一號到五號的署名是艾莉絲·嘉立爾,而其中的一號和二號已不在這世上。那兩把都是她以最高傑作——給了優貝歐魯的「十八號」為目標的試作品,但也是失敗作。聽說交到他人手裡沒幾年後就損毀了。

  六號到十號的署名是艾莉絲·狄恩。這邊則是九號已不在世上。那把劍成了她本人以最高傑作——給了弗格的「十七號」為目標的基礎。

  十一號是例外,是為了保管魔劍而造的倉庫鑰匙。

  再來是十二號到十六號。

  這五支是她們彼此盜取對方的技術,又或者在她們各自製造到一半的時候被擅自竄改,結果全變成了分不清作者是誰。就這層意義來說,或許這五支才是名副其實的「艾莉絲」的魔劍。

  只不過兩個相悖的意志交纏在一起,勢必不會生出什麼好結果。彼此互不相讓地強調自我,雙方效果相乘並失控的結果,就是有時會創造出超越想像的麻煩東西。現在艾莉絲拿在手上的「十五號」,簡單來說就是那樣的東西。

  艾莉絲·嘉立爾以這把劍試作「十八號」。

  艾莉絲·狄恩想以這把劍試作「十七號」。

  兩人所思考的「最強之劍」的原理,這時距離完成已只差臨門一腳。但是與理諭的精純度相反,對於一把劍而言,雙方都欠缺考量地灌注了太多的技術。

  「我的——我們的目標簡單來說,就是『什麼都斬得斷的劍』。」

  艾莉絲調整呼吸。

  「這把劍完成時,同時也已經瀕臨損毀了。我們很清楚,只要使用一次,這把劍就會壞掉,所以從來沒有揮動過它。只不過……一旦揮動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我和那傢伙都很清楚。再清楚不過了。」

  「哈,求之不得!」

  雷德也面容緊張地笑道。

  「我的『荊華銀嶺』也不是省油的燈喔。是我至今為止所編的煉術之集大成。」

  「這樣啊。」

  「是啊。」

  於是——

  「那麼就來試試看吧,『殺戮博士』!」

  「好啊,要上羅?……『魔劍之母』!」

  兩人之間迸發出的緊張與殺意、矜持與覺悟的火花達到飽和。

  ※

  「『醒來』!」

  雷德·歐塔姆呼喚咒語。

  產生的毒氣對煉術陣起了反應,「荊華銀嶺」發動。

  一面發出輕脆的鈴聲,在雷德的頭頂上方、邊長兩公尺的正方形範圍內產生出白金色的煙霧。

  就算靠近一點、目不轉睛凝視,恐怕也沒人能看得出那個的真面目吧。

  那是微小程度形同於水蒸氣的刀刃集合體。若不在顯微鏡下看,甚至就連它有著刀刃的形狀都不知道。既無刀鍔也無刀柄,單純只有刃部的短刀,密密麻麻聚集在邊長兩公尺的正方形之中。

  被這陣煙捲入的東西,將會如同字面意義般遭到粉碎。

  細微的刀刃各自一一肆虐,將觸及之物全數斬切。以結果來說,最後將什麼也不剩。岩石或鐵材等固態物體將化為比沙更細的塵埃、消融於風中,至於生物則血肉、骨頭將被徹底攪拌,最終將只化為赤黑的濃霧。

  ※

  「伊歐!」

  艾莉絲呼喚身後的友人。

  「躲到我背後……馬上就結束了。」

  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再次重振。

  托她的福,自己才能與過去訣別,朝前方邁進。

  流著同樣鮮血的同胞。高潔而擁有美麗精神的亂族友人。

  絕對要保護她——絕不會讓她傷了一根汗毛。

  艾莉絲有自信,也深信不嶷,不管雷德的「荊華銀嶺』怎樣的術式——現在實際親眼看到,她大致能夠想像;但不管是否如她所想,或甚至超出她的想像——只要那個是煉術,「艾莉絲十五號」就絕不會輸。

  將殘破的直刃舉在身體下段。

  握緊劍柄上的把手。由於兩位艾莉絲都同時灌注了術式,因此將會發動的是連艾莉絲本人都不明白結構,複雜化後的煉禁術。

  艾莉絲·狄恩的「十七號」,是將煉獄毒氣的密度極盡壓縮成具有質量、之後加以固定於現世,刀身本身就是毒氣的劍。由於原本是氣體,因此刀刃絕不會皸裂或破碎;也由於不會損壞,所以能夠斬斷一切。

  艾莉絲·嘉立爾的「十八號」,是在刀刃的部位施加了煉術,能將這世間的所有物質變換為毒氣的劍。觸及刀刃的東西,唯獨接觸到的部分會被轉換成煉獄的毒氣、融於大氣之間,因此得以斬斷一切。

  換言之——作為那兩把劍試作品的「十五號」

  僅有一次,能夠施放出同時具備了這兩把劍特性的斬擊。

  ※

  「喝啊啊啊!」

  隨著雷德·歐塔姆的一聲咆哮,「荊華銀嶺」開始動作。

  艾莉絲·狄恩無言地揮出刀刃。

  揮出的瞬間,刀身如砂粒般散落、逐漸崩壞。取而代之,斬擊的軌道上顯現出受壓縮後甚至足以物質化的煉獄毒氣,全長與劍同樣都是八十公分。毒氣化作新月形的黑色刀刃,朝雷德一直線飛去。

  白金色的煙霧同樣也趕到了艾莉絲面前。如魔王之手般擴展開來,彷彿要將艾莉絲連同周圍的空間一併捏潰。

  黑色新月與魔王的手掌衝撞在一起。

  緊接著,雷德驚愕地瞠大了眼——丈莉絲則是充滿確信地眯細雙眼。

  狄恩創造出的黑色新月,在接觸到「荊華銀嶺」一部分的同時,迸發出聲響而破裂。破裂之後化為低密度的物質並擴散,同時開始發揮嘉立爾所灌注的特性。換言之,就是將一切接觸到的物質變換為煉獄毒氣的術式。

  那彷彿是一陣風。

  「荊華銀嶺」有如煙被吹散,還原為煉獄毒氣而消失。

  「十五號」的刀刃吞噬了那陣毒氣後增強風勢,就這麼吹拂過雷德的身體。

  「哈。」

  接觸的那一剎那,雷德笑了。

  「抱歉啦,首領……是我完全輸了。」

  「十五號」化作一陣風,穿透了他的肉體。將名為雷德·歐塔姆的存在的一切分解為毒氣、使其變化,然後又這麼繼續將宅邸的大門無聲地抹消之後,迎接能將其固定於現世的時間極限,融解於大氣之中——帶著所有被它吞噬破壞的東西一起。

  之後就連一滴血、一塊肉片、骨頭的粉末也都沒殘留在現場。

  艾莉絲朝只剩下劍柄與劍鍔的「十五號」投以一瞥,小聲地呢喃。

  「謝謝。」

  那是針對過去曾與她共享靈魂的另一個自己。

  蘊含著怨恨、詛咒、憎惡、一切的負面情感,以及些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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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28 PM

第七章  於臨終的劍戟孕育鮮血

  通往王座大廳的螺絲階梯既漫長又安靜,只迴蕩著兩人的腳步聲。

  四天前,兩人也爬上了同樣的路。當時是急奔而來所以呼吸紊亂,因此連吸進了空氣問混雜的濃烈臟器腥臭卻連皺眉的時間也沒有。

  從上方飄來的血腥味,經過了四天還是揮散不去。

  明明天花板和牆壁都已崩坍,整個直通天空了,卻連風的流動也無法帶走死亡的殘滓。

  爬完全數階梯,來到門前。

  巨大得甚至得抬頭仰望,對開的門——在優貝歐魯來襲時,彷彿紙被剪刀裁開般俐落地被斜砍成兩半,早已不復應有的形影。

  在那扇壞掉的鐵門另一側,他們就在那裡。

  一認出弗格和艾兒蒂,便笑道:

  「……這裡將來也得進行修繕才行呢。」

  兩人踏入傳來聲音的王座大廳。

  「我打算把這裡重建成與新國王相匹配的地方。這樣任由風吹雨打實在無法讓人靜下心呢。搞不好乾脆整座城堡重建也不錯。」

  邊聽他打諢邊走到大廳中央。

  來到相距五公尺處停下,弗格回話:

  「說得也是,有必要整修一下……只不過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理查德殿下。你該待的地方不是這裡,而是在墳墓底下,地獄的業火裡。」

  「簡直像是戲劇中的反派角色會說的台詞呢。」

  像在作戲的人反倒是你才對吧?弗格在內心苦笑。

  牆壁崩坍,天花板崩落,如今已成廢墟的房間——優貝歐魯就鎮坐在中夾,過去湯馬斯國王的寶座上。

  看起來既狂妄又矯揉造作。

  寶座整體都帶有皸裂,靠背的一部分還剝落了,已不復昔日的光彩。倚在座椅腳邊,一身魔女裝扮的少女更助長了他戲劇化的態度。

  蒂·琪·萊姆。

  臉頰上化著淚珠型的妝,使她看起來也像個宮庭小丑。

  有著中性五官的人造人坐在寶座上,身旁隨侍著魔女,看起來實在像極了什麼舞台劇。

  「弗格以及艾兒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優貝歐魯並未起身,依舊手肘倚著扶把、撐著臉頰說道:

  「歡迎蒞臨我的城堡。」

  挑釁似的發言不知是想激怒他們,或者真的遊刃有餘?八成兩者都有吧。現今他的立場是勝者,是他在「奉陪」弗格他們。

  但這邊當然也不會因為這點程度就失去冷靜。

  很神奇地,弗格和身旁的艾兒蒂都很冷靜。雖不知贏不贏得了眼前的對手,但對於戰鬥一事並未抱持任何一絲不安。

  「我聽雷德說了,你好像得到了很有趣的力量嘛。」

  「有不有趣全看你決定了。」

  「關於『艾莉絲十七號』,早就在我的預料範圍了。自從艾莉絲·嘉立爾躲起來之後,我就在猜想會不會變成這樣了。我在意的是你的煉術知識……是從哪得到的?難不成找到了羅蘭的工作室嗎?」

  優貝歐魯的問句裡多半夾雜著嗜虐的色彩。這傢伙依然還對錯誤的推斷——羅蘭創造他們人造人的理由信以為真。所以八成只認為他們明明是為了讓父親利用而生的孩子,卻無恥地跑去父親的墓地裡搗亂了吧。

  弗格笑著回答他:

  「我們的父親不是你所想的那種人,就這麼簡單而已。」

  沒有義務全部告訴對方。

  只不過任由對方嘲笑果然還是讓他不太服氣。

  「他的器量才不像你一樣。像你這種思考膚淺、自以為是地發表什麼『完全的存在』理論的人,永遠不可能比得上他。」

  「……哦?」

  就算是優貝歐魯,也難得嚴肅了起來。

  他挑起半邊眉毛,緩緩站起身。

  「被你說得這麼果斷,讓我不禁好奇起來了。可是就憑你那個力量……又能與膚淺又自以為是的我對抗到何種程度呢?」

  「啊哈,要開打嗎?優貝!」

  蒂·琪開心似的發出柔媚的叫聲。

  「坦白說,四天前的你實在無趣至極了,簡直可說是讓人掃興。所以我很期待,今天的你究竟能將我逼到何種程度?」

  「盜用別人的力量有什麼好得意的?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弗格抽出腰際的刀。

  「艾莉絲十七號」——「魔劍之母」託付給他的漆黑之刀。

  「不是盜用,而是留在你們身上只是暴殄天物,所以我才替你們繼承。還有我不是得意,而是變成了完全體。」

  優貝歐魯也拔出腰間的長刀。

  「艾莉絲十八號」——「魔劍之母」所賜予的純白之刃。

  「艾兒蒂!」

  弗格呼喚身後的少女。艾兒蒂點頭,退後了一小步。袒裸的背後浮現圖案,朝空中蔓生出煉術陣。

  「蒂·琪。」

  優貝歐魯也呼喚腳邊的魔女。蒂·琪回應了一聲「嗯!」便跳上寶座的扶把,讓黑色的斗篷隨風飄揚,露出戲謔的笑容。

  面對反手握著彎刀的弗格,優貝歐魯的舉止倒是一派自然。

  慵懶地提著半透明的白刃佇立著。

  裝模作樣撩起頭髮、彎起嘴角的他,還是老樣子散發著詭異又深不可測的氣息。讓人可以預想到不管朝哪邊進攻都會被他一劍劈開,而且有種似乎任何攻擊對他都不管用的錯覺。背脊因顫慄而發冷。但是——要是被他的氣勢給震懾,那麼接下來就沒戲唱了。

  「儘管放馬過來吧。先來小試身手一下。」

  首先就讓他那張遊刃有餘的表情轉變成驚愕吧。

  弗格身體一沉,深呼了一口氣,然後在呼氣的同時雙腳使力。

  手握緊「艾莉絲十七號」劍柄上的把手。

  衣服底下已經事先設好了煉術陣,一碰到高濃度的毒氣就會立即起作用,強化肌力、反射神經、視力、聽力、於戰鬥中所需求的一切身體機能。

  「……我要上了!」

  向前踏一步,弗格直衝而去。

  一面拉近距離,由下段使出縱身往上躍的一閃。想當然,優貝歐魯做出了確實的反應,他稍微舉起手臂,將白刃置於彎刀的路徑上。

  他一定是明明躲得掉,卻還故意去接這一刀。首先他想比較武器的性能。

  「艾莉絲十八號」,半透明又帶點渾濁的奇妙刀刃。

  過去自己不僅無能為力地看著愛刀被一刀兩斷,連腹部也被捅了一個洞的記憶在腦中甦醒。不過關於那玩意的構造,昨晚已經聽艾莉絲本人講解過了。

  它的特性就是能將現世的物質轉換成煉獄的毒氣。

  換言之,它的構想與一般的煉術完全相反。被那把白色刀身觸碰到的東西,哪怕是鋼鐵或岩石、血肉或水分,無視乎硬度或強度都會被分解成煉獄的毒氣。恰好就像是將煉術創成的幻想物質還原為大氣——像「消失點」一樣。

  因此由旁人眼中看起來,才會覺得好像勢如破竹地將物質給斬斷。

  理論上看起來像是無法防禦的斬擊,但當然絕非萬能。

  它的缺點在於這個煉禁術所能生效的對象及範圍。

  能夠發揮如此特性的就只有刀身的刀刃部分,僅僅只有數公釐。因此就跟實際的刀子一樣,就算以刀背去觸碰也斬不斷東西。而且將廣範圍物質換置成毒氣、藉此讓對象消失,這種特技也是不可能辦到的。

  此外,對於大氣——氧氣、氮氣或二氧化碳之類的氣體也不起作用。因為大氣一旦消失,刀刃便會產生真空,如此一來也會傷及使用者。

  還有另外一個缺點。

  將接觸的對象轉換成毒氣,藉此破壞聚合併加以斬斷——由於特性如此,因此對這把刀來說,有一種絕對斬不斷的東西。

  說穿了就是它在破壞時所產生的副產物,那個物質就是——煉獄的毒氣本身。

  長刀與彎刀彼此碰撞。

  「什麼……」

  優貝歐魯詫異地瞠大了眼。

  鏘——發出高分貝的尖聲,「艾莉絲十八號」停止行進。

  弗格使力,刀身被往上彈開時順勢掘了優貝歐魯的側腹一刀。

  「嗚!」

  刀刃就這麼刺進軀體的深處。

  就算是對方也不得不起了反應。身體一扭,向後大幅跳開迴避了斬擊。

  傷口大概深約五公分吧。以常人來說算是重傷,不過優貝歐魯有「消失點」。他立刻讓「克拉夫念珠」召喚出毒氣來吞噬,強化恢復力。

  溢出的血一下子便凝固,再過幾分鐘後傷口大概就癒合了吧。過去曾是自己的專屬特權被他人使用,實在教人心有不甘,弗格內心氣得咬牙切齒。

  「那個……該不會……」

  優貝歐魯一面向右拉開兩步距離,一面瞪著弗格手中的黑色彎刀。

  「原來如此,『艾莉絲十七號』……原來是那樣的啊。」

  該說不愧是優貝歐魯嗎,當下立刻就看穿了。

  將煉獄毒氣本身固定於現世,再加以壓縮、物質化來作為刀身所鍛出的劍。

  就算是「艾莉絲十八號」,也無法將原本就是毒氣的東西再轉換成毒氣一次,當然也就無法加以排除後繼續挺進,因此刀與刀便碰撞在一起。

  而想必以煉獄毒氣本身作為刀刃,其優勢絕不會僅此而已。

  「……『醒來』。嗚咽哭泣/白之咎!」

  優貝歐魯眯起眼,詠唱出簡短的咒語施放煉術。一方面是為了牽制弗格好讓他無法追擊,同時也是在中距離下掌控主導權的一擊。

  在空中出現冰刃,三根「凍矢」(Ein3)朝弗格射出。

  既非無法閃避的速度,數量也不多,八成是故意的。大概打算趁弗格閃身迴避時拉近距離吧。那麼就故意違逆他的期望,讓他這招轉成我方的攻擊吧。

  箭矢飛來的前一剎那,「艾莉絲十八號」輕輕揮了一下。

  呼應使用者「防禦」的意志,刀身表面浮起複雜的紋路——也就是煉術陣。以刀身為原料,即時發動煉術。

  「障壁」在弗格眼前展開,在空中擋下了「凍矢」。

  若與雷德戰鬥時發動的「億之劍騷」是為了攻擊的自主發動術式,那麼這個則是為了防禦的自主發動術式。它的設計是刀身表面已事先描繪好了術式,能對應狀況而浮現。這種設計是由於劍本身就身兼鍵器與支撐煉術陣的基座,因此才能夠辦到。

  「凍矢」頓失威方後落地。弗格就這麼再次走上前。

  這次不是斬擊,而是使出突刺。瞄準心臟的同時並發動「億之劍騷」。

  剎那問,優貝歐魯目中無人地笑了。

  這次換成弗格訝異得瞠目結舌。

  就在彎刀的刀尖幾乎觸及上衣的瞬間,優貝歐魯的身體從他眼前消失了。簡直就像見到了魔術或幻覺一樣。想當然攻擊揮空了,臨時收不回力道,腳步也跟著踉蹌。看丟了對方使得弗格背脊彷彿凍結。紮穩腳步重新站好姿勢,回頭並讓視線巡邏週遭。

  優貝歐魯的身影出現在弗格的斜後方,距離約三公尺。

  而在他的身後,戴著尖頂帽的少女正在笑,身上的黑衣隨風搖擺。

  「蒂·琪·萊姆嗎……!」

  是她的術式。

  是藉由連結空間進行了瞬間移動嗎?那是以什麼樣的原理辦到的?

  當然,沒有時間讓弗格解惑。

  優貝歐魯與蒂·琪的身影再次消失,同時身後察覺到氣息。

  弗格緊急轉身,揮出彎刀的同時壓低身體。雖是盲目的牽制,但至少能在遭到出其不意之前行動。可是想必對方也不會乖乖待在同一個地方。

  第三次消失,然後又出現。

  這次就在弗格的旁邊兩公尺。對方向前跨躍一步拉近距離,進入攻擊體勢。

  「艾兒蒂,全方位放出『利刺』!」

  以「艾莉絲十七號」接下橫向揮來的一閃,弗格放聲叫道。

  才剛擋下攻擊,優貝歐魯的身影又再次消失。

  是打算再從別的地方突襲嗎?

  但絕不讓他得逞。同樣的招式來第四次,想讓人不察覺他的模式也難。

  他們使用的大概是飛躍空間來移動的煉術吧。

  換言之他們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時間應該不到十分之一秒。既然如此就不要以點而是以面來攻擊,那他們不管想瞬移去哪裡都逃不掉。

  「……『利刺』!」

  在後方、房間角落待機的艾兒蒂大叫。

  擴大的煉術陣,在空中創造出了數十個有著尖銳前端的幻想金屬。

  漫無目標地對著王座大廳的全體空間放射。

  弗格蹲下身體,張開「障壁」保護身體不被艾兒蒂的煉術傷到。

  然後如他的預想,兩名敵人無法持續消失,在金屬片的狂雨中現身。

  「嗚……!」

  優貝歐魯嘖舌,使出了「消失點」。揮手的同時,直逼眼前的「利刺」被還原成煉獄毒氣而消融。

  攻擊本身雖然失敗,但弗格卻在內心笑了。

  從他們出現的地點來看,讓他確信另外一項推測也是正確的。

  ——這個煉術能連結的空間,八成只有固定的座標。

  換言之,消失地點與出現地點雖然看似自由自在,其實是事先便已決定好的。

  經過一連串攻防,優貝歐魯有幾項行動能夠證明這件事。

  首先是在「凍矢」射出之前卜——他看穿「艾莉絲十七號」特性的時候。他為了拉開距離而向右移動了兩步。不是向後或向前,而是向右。仔細回想,當時他不就是在往「能使用瞬間移動煉術的地點」移動嗎?

  由此消失又現身的第一次移動,格外顯得不自然。

  優貝歐魯現身在弗格的斜後方三公尺。為何是那種不前不後的位置?要是從弗格的死角出現加以攻擊,肯定能趁他不備。

  接著他更是寸步未移,使出了第二次瞬間移動。

  這次是弗格的背後。可是重新回想,那個點是優貝歐魯他們「最初消失的位置」。消失身影引發弗格混亂,從斜後方出現令他回頭,然後又回到原本的位置——換言之只不過是弗格自己轉過身把背露給敵人看。

  這樣的伎倆可以說非常巧妙。

  可是巧妙得太過頭,反而成了讓他對第三次瞬移產生狐疑的契機。

  第三次出現在他的正旁邊兩公尺的距離。這時為何必須拉開距離?既然能自由移動的話,只要再一次從死角、而且是長刀的刀程可及範圍出現不就好了嗎?之所以沒那麼做,不就是因為辦不到嗎?於是他才懷疑能使用煉術的座標,該不會是事先固定好的?

  至於第四次雖然是之前沒出現過的座標,可是藉由艾兒蒂的「利刺」攻擊,其結果讓弗格的推理變成了確信。

  他們沒辦法利用第五次瞬間移動來迴避。

  雖然「利刺」對著王座大廳展開平面攻擊,但也並非沒有能躲過攻擊的地點。那就是煉術發射地點後方,或者攻擊範圍外——簡單說就是艾兒蒂的背後,或者王座大廳上空。

  只要一出現就馬上再一次移動,時間應該就夠躲開了,可是他們卻沒這麼做。他們辦不到。艾兒蒂雖然靠著牆邊,但並非完全背倚著牆。為了展開煉術陣,她拉開了約一公尺半的間距。上空更是不用說,由拎天花板崩塌,狀態甚至還看得見天空。

  艾兒蒂的背後或上空,兩者都沒有能讓他們移動的地點吧。因此當優貝歐魯再次出現後,就只能以「消失點」來進行防禦。

  不管怎樣,只要看穿了伎倆,就能夠思考出對策。

  要想即時發動如此高級的煉術,應該需要大規模的儀式才對。

  記得以前曾聽雷德說過,蒂·琪·萊姆的斗篷內側畫有分割的煉術陣。想要使用的時候,只要拉動斗篷讓煉術陣接合就能讓儀式完成。

  但光是這樣還不夠。

  所謂的空間跳躍,就好比畫在一張紙上的兩個點,若要讓點與點重疊,不是在它們之間拉起一條線,而是要將紙本身摺疊起來。那麼,為了指定應當重疊的「點」——也就是指定座標,應該還需要別的煉術陣才對。

  蒂·琪在斗篷內側執行的,終究只是打開通往異次元空間的洞口的煉術。還要再加上作為出入口的門上所設置的煉術,這個瞬間移動才算大功告成。

  能想得到的就是地板下了。

  這間王座大聽,地板是以正方形的板狀大理石鋪成的,要動手腳很容易。

  弗格對著背後大叫:

  「艾兒蒂,再來一次『利刺』,只要創造出來就好!」

  「知道了!」

  由於煉術陣還在所以反應很快,許多的金屬片馬上就出現在她的四周。

  弗格向後退開一大段距離來到艾兒蒂身邊,開始編織「追加的煉術」。

  「迷失而封閉的七色東風/貫穿悲哀的四季南雪/側耳傾聽憂鬱的一隅北雨/聚集到西方/……」

  口中唸著咒語,右手指尖描繪出軌跡操控「利刺」。

  金屬片遵照弗格的指示朝向上空——飛上空中之後——

  「……/於是/九十九/狙擊暗夜/!」

  如同雨勢般,垂直對著王座大聽的地面落下。

  「咦,騙人……!」

  鐵青著臉慘叫的是蒂·琪·萊姆。

  鋪在王座大廳的大理石地磚,被「利刺」確實地——貫穿了。

  只要穿出小洞就夠了。只要一條線、圖形的一部分有了缺陷,煉術陣就無法正常運作。

  雖然不曉得是畫在哪塊地磚下,不過約三分之二的地面都被刺傷了。如此一來瞬間移動應該就大幅受限了。

  插在地面的「利刺」在盡完職責後,馬上就融入現世的大氣之間消失了。

  蒂·琪目瞪口呆,視線緊盯著地板,煩惱似的顫抖著嘴唇。

  由她那模樣看來,推理似乎是正確的。

  「這麼一來應該就無法瞬間移動了。」

  弗格故意說出來。

  端看對方的態度,他將進行最終的判斷。

  優貝歐魯的反應——就某種意義而言很家他的風格。

  也就是感到可笑似的揚起嘴唇。

  「……有意思。」

  明明伎倆被破解了,他卻反而對此感到高興。

  「呵呵……咯咯、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棒了!根本超出我的期待啊!真慶幸你能變得如此厲害回來!」

  他誇張地攤開雙臂加以稱讚。但即便如此,依舊不改抬著下巴睥睨弗格的眼神。

  大笑了一陣之後,緩緩深呼一口氣繼續說道:

  「原本我估計大概連這個『箱庭的人偶』都還用不上,戰鬥就會結束了。在地板縝密設下的機關,我是以派不上用場的前提裝設的。結果你瞧怎麼來著?非但並非用不上,而且是才剛開始戰鬥就立刻派上了用場,甚至還一下子就被破解了。」

  與說出的話語相反,語氣中感覺不出懊陽。

  換言之,他還很遊刃有餘。

  不過當然,弗格也不可能只因破解了一個伎倆便就此大意。

  優貝歐魯有「消失點」。既然我方的主力攻擊手段是煉術,那麼就無法否定在前提上已處於劣勢。該如何顛覆劣勢——方法雖然是有,但是必須先儘可能挫敗對手的伎倆才行。重點是要將他逼得不得不仰賴「消失點」來戰鬥。

  除了瞬間移動煉術之外,他恐怕還設下了其他幾種陷阱吧。雖然已藉由轉生獲得了強大的力量,但他原本就是這種個性的傢伙。

  緊抿著唇、擺好備戰姿勢,提防著對方下一步會採取何種行動。

  結果優貝歐魯卻突然放鬆身體,聳聳肩後表情。

  「話說回來,還真傷腦筋。」

  他蹙起眉頭,一臉悲傷,佯裝出彷彿真的很困擾的態度。想當然看也知道是假的。但讓人不懂的是,為何在這時候做出這種演技?

  「蒂·琪·萊姆,看來你的力量幫不上我的忙。坦白說我很失望。虧我是那麼地期待……實在只能說太遺憾了。」

  這也很明顯是謊言。

  蒂·琪低下頭。沒辦法窺見她帽沿下的表情,但這應該也是配合著優貝歐魯,佯裝出內心受傷的樣子吧。

  ——為什麼?

  為何連她都要跟著演?是想騙弗格和艾兒蒂掉以輕心嗎?不可能。用膝蓋想也知道不可能會上這種癟腳戲的當。

  那不然這場三流戲碼究竟是為了什麼、演給誰看的呢?

  優貝歐魯仰望天空。

  滿臉悲嘆的愁容,彷彿在訴說他已束手無策。

  接著將臉緩緩轉向一旁,說穿了就是無視戰場、遙望著遠方。

  他的神情再次變化,由悲壯轉變成懇求。

  直到最後,弗格和艾兒蒂還是沒能發覺他的意圖。

  遠處響起火藥爆炸的聲音。

  與此同時。

  「……嗚!」

  一陣衝擊竄過弗格的右腳大腿。

  不是出於被打或被砍,而是一種彷彿被灼燙的針刺入的熱度。傷口是點狀的。

  換言之,是槍擊。

  「是從哪裡……!」

  緊急彎下身觀察四周。由氣息來看,那兩人並未做出什麼。雖然一度懷疑是不是他們使用了殘留在地上的瞬間移動煉術,但也不可能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就做出攻擊。如此一來,就是來自遠處、第三者進行的直接攻擊了。

  能夠瞄準這裡的建築物——有了!

  剛才優貝歐魯投出懇求視線的方向,有一棟建築物。

  那是艾兒蒂的居所,也就是艾爾莎王妃的慰靈塔。

  雖然終究只是為了表面做個樣子,但塔樓頂端有著一間慰靈用的小房間。不用說,當然有樓梯可以通到那裡。小房間與這裡的直線距離大約五十公尺吧。由於王座大廳的牆壁大半都已崩坍,所以沒有遮蔽物,是個適合狙擊的好地方。

  射手八成是妮娜·斯雷吉吧。綺莉葉說「已經讓她無法再戰了」,因此他們也就對此大意,而沒將她算進敵方陣營。

  可是就算說要讓妮娜狙擊,又為何要演那種戲碼?若說是為了吸引弗格的注意力也太不對勁了。

  似乎察覺到弗格的疑惑,優貝歐魯看向他。

  「在我們之中,只有她一個人是『正常』的。」

  表情雖然還在認真演戲,但聲音已恢復原狀。也就是打從心底感到愉悅——當然,沒聰見對話,妮娜光從遠處看也不可能會知道。

  「操控像那樣的角色實在很有趣。如果只是照一般方法騙她是不行的……一旦她本人發現自己被騙,愛恨就很容易被顛覆。所以要反其道而行,先捨棄她不管。捨棄她、等到她絕望之後,再給她一絲曙光。那就是剛才演戲的用意。」

  光聽他的說明,情報實在太少,讓人難以理解。

  不過由此來推斷,妮娜·斯雷吉對於是否該繼續當優貝歐魯的同伴,內心應該抱持著糾葛。仰慕他,相信他的行為是出於善良與正義,因而追隨他——但卻在某個階段看穿了真相。

  「當然,她會不會站在我這邊是一個很大的賭注。她也很可能會反過來攻擊我們,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不過以結果來說算是成功了。」

  恐怕得知了真相而感到絕望的她,還是又被優貝歐魯玩弄於掌心了。

  不,正因為一度令她絕望,所以才得以操控她。

  剛才的演技,換言之就是在讓她選擇要將槍口朝向哪邊。以悲壯的神情誘她同情,以依賴的神情肯求她,結果再次成功欺騙了她。

  雖然懷疑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嗎,但就因為辦到了,因此也才覺得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真是個可怕的傢伙。

  弗格戒備著塔樓。自第一發攻擊後已經過了十幾秒,下一發差不多該來了。

  緊接著,第二發槍聲響起。

  弗格緊急退開,腳邊留下了被打穿的彈痕。

  能躲過實屬僥倖。雖然能以身體強化術式察覺氣息,不過絕大部分的因素則是狙擊並不準確,而且子彈裡也沒有施加煉術。

  蹙眉的同時,弗格暫時先後退到了艾兒蒂的「障壁」範圍裡。這樣雖然會把主導權讓給敵人,但也無可奈何,必須思考包含妮娜在內的對策才行。

  優貝歐魯讓蒂·琪退後,甩了一下手中的白刃,散發出譏嘲的氣息。

  弗格瞥了一眼腳上的傷,不禁咬牙切齒——

  ※

  在艾爾莎前王妃慰靈塔最頂樓的小房間裡,妮娜·斯雷吉深深嘆了口氣,將第三發子彈填入槍中。

  錯失了兩次獵物,令她焦躁地緊咬下唇。

  明明是瞄準頭部,結果打中的卻是大腿;瞄準肚子卻打在腳邊。雖然第二次對方也心生戒備,可是第一次對方明明就毫無任何防備——

  這裡距離王座大廳也才僅僅五十公尺。若是以前,她相信這種距離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打中。不過看來那是她過於誇大且傲慢了。別說閉上眼睛,她也只不過是失去了慣用眼,結果子彈就打不中期許的地方。更別說她使用的不是滑膛槍,而是射程更遠、彈道更穩定的來福槍,結果卻還是沒能將對方一擊斃命。

  恐怕自己已無法作為狙擊手東山再起了。

  即便藉由煉術提升了視力,但是否以慣用眼瞄準,兩者的精準度也有誤差。若累積訓練的話或許能克服誤差到某種程度,但終究也僅止於「某種程度」。右眼還健在時所能達成的領域,如今她就算花上一輩子也再無法構到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非得從這裡開槍擊斃敵人才行。

  妮娜大約是從半小時前才窩進這間小房間裡的。

  而直到數分鐘之前,她都還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麼、該做什麼。雖然來到王宮、來到塔上,但其實並沒有什麼具體目的。

  四天前——匍都被幻獸踐踏的那一天。

  打從妮娜自蒂·琪嘴裡聽說她已被優貝歐魯捨棄,她就一直漫無目的地徘徊街頭。也沒有好好處理右眼的傷勢,不吃不睡,腦中也一片空白,她自己也不記得這幾天究竟是怎麼度過的。內心就只有甚至將一切思考屏除出腦海、壓倒性的深刻絕望。

  那個人是正義,她一直都信以為真。

  一直以來都相信,跟隨他的自己,走的是值得驕傲的光輝大道。

  然而那一切全都錯了,優貝歐魯原來就是將幻獸放到街上、虐殺市民的重罪之人——妮娜只是被他利用,一旦用畢就被捨棄。

  連她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在哪裡、如何徘徊的。只不過,在她茫然若失時聽見的街坊傳聞,不知不覺殘留在她記憶的一隅。或許是她在絕望之中下意識地渴求重振之道也不一定。

  市民們的意見分成了兩派。

  也就是——名叫優貝歐魯的男人是企圖顛覆國家、入侵王宮的大罪人。而另一派意見則是——被他逮捕的理查德親王才是覬覦王位、弒殺陛下的始作俑者,優貝歐魯則是欲阻止他的救國英雄。

  妮娜的內心實在過於渴求逃離絕望,進而不知不覺心生混亂。

  她變得搞不清楚了。

  蒂·琪告欣她,是優貝歐魯創造了幻獸並放生到街上。

  另一方面,卻有人說是優貝歐魯打倒了襲擊城堡的鳥獸王。

  若是這樣的話,他又為何親手殺掉了自己創造的怪物?

  她也聽說那怪物是理查德親王創造的。

  這麼一來和蒂·琪所說的就不符合了。

  為什麼蒂·琪要說那種話?是有什麼企圖嗎?

  她愈想愈不明白。究竟哪裡是真實,哪裡是虛假?自己至今是都在助紂為虐,還是在行使正義呢——

  這樣的困惑以及渴求真相的心情,促使妮娜前往王宮。爬上慰靈塔一半出於偶然,一半則是注定。她沒有勇氣直接問優貝歐魯。王宮內部由於正展開戰鬥,所以似乎進不去。她身為狙擊手的本能使她選擇了這裡。簡單來說,視情況而定,妮娜打算殺了優貝歐魯。

  王座大廳裡有他和蒂·琪。

  而與兩人對立,理查德飼養的人造人,以及受詛咒的第一皇女也在。

  該狙擊哪一方?還是兩邊都該狙擊?或者兩邊都不要下手,就這樣看到落幕?一面將臉和槍口探出小窗,內心一面迷惘,最後優貝歐魯被逼進了死胡同。腹側被砍一刀,煉術遭到破解,臉上表情彷彿在說萬事休矣。

  然後。

  他對蒂·琪露出十分遺憾的表情,接著像是懇求援手、像是知道妮娜在,將視線投來這裡的時候。

  她清楚地頓悟了什麼是真相,為了救優貝歐魯而扣下了扳機。

  她認為四天前蒂·琪所說的話是為了要獨佔優貝歐魯。

  果然王家才是敵人,他才是救國英雄。她如此確信。

  換言之也就是——

  妮娜·蕾娜·斯雷吉無法捨棄自己的初戀。

  ※

  勾在扳機上的手指正打算射出第三發子彈。

  雖然來福槍的手動槍機構造很適合速射,但是裝填下一發子彈再怎麼急也要兩秒。要不是她意識著分秒必爭,不然恐怕五到十秒都跑不掉。

  因此在子彈射出後,這傢伙——妮娜就會成為無防備的狀態。

  一瞬間心生迷惘。究竟是不是該等到她射出子彈後再加以攻擊?

  可是從這裡看不見王座大廳的狀況。接下來妮娜開槍射出的子彈,或許將成為決定輸贏的關鍵。

  結果終究還是無法割捨這個可能性,於是決定在她射擊之前先發制人。

  由於上塔頂時使用了「女郎蜘蛛之籠絡」,因此才能扼殺氣息和腳步聲來到這裡,但接下來可就沒這麼簡單了。

  正當壓低身體、靜靜吸了一口氣,打算衝出去時——

  「……嗚!」

  妮娜·蕾娜·斯雷吉以堪稱狙擊手特有的天性——也就是第六感察覺到身後的氣息,將槍口抽離窗邊,直接連同身體轉向身後。

  一看見這邊的臉便發出驚呼。

  「……人造人。」

  因此——在通往小房間的階梯、一爬上來的位置的角落,綺莉葉嘖舌。

  「……哈,真有你的。」

  糟了,心中暗叫不妙。

  本來打算從背後刺殺她就能了事,結果卻變成了麻煩的局面。

  一瞬間面露訝異,妮娜馬上便目露凶光瞪著她。

  「你的氣息遠比荒山野獸還要紊亂。」

  面對奪走慣用眼的始作俑者,態度想不帶刺也難。

  「野獸?還真敢說。你好像自以為是獵人,不過現在的你也只不過是頭溫順的家犬罷了……看樣子只挖走你一隻眼睛好像不太夠。」

  不管怎樣,既然對方回頭了也沒辦法。

  綺莉葉挑釁地說道。如此一來應該多少能提高己方的勝算吧。

  背後流下冷汗。

  四天前與她對峙時也是同樣狀況。不過狀況也只是看起來相同,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反倒是一切情勢都對綺莉葉不利。

  首先是狹窄的空間。

  記得當時是在集合住宅屋頂,寬敞的空間足夠讓她打帶跑。相對之下,這個小房間頂多長寬各三公尺,這麼窄的話很容易被敵人鎖定。

  再加上她的槍,正確來說應該是子彈。

  要是槍裡裝的子彈灌有煉術的話,綺莉葉已經沒有防衛手段了。可以肯定在張開「障壁」之前,對方就會先扣下扳機。

  而最大的不利就是綺莉葉的身體。

  失去「群體」之力,如今她已無法增殖,沒辦法再用以往習慣的戰術了。不僅如此,還可以說一切的不利都建立於這個原因上。就算房間再窄,也不知道子彈裡有沒有煉術,但只要有「群體」問題就迎刃而解。

  當然,她不打算為此懊惱。綺莉葉就是對這一切已有心理準備才來的。

  只不過問題在於——贏不贏得了。

  握著短刀的右手更施加了力道。原本她打算從對方身後接近,再用這把刀一口氣割斷脖子。因為是在市場上買的便宜貨,想要灌注煉術的話則稍嫌不夠堅固。不如說,現況已沒時間讓她使用煉術了。

  「人造人,問你一件事。」

  槍口對準這裡,妮娜眯起剩下的一隻眼。

  「你為什麼在這裡?你應該不是站在王家那邊的吧?」

  「哈。」

  聽了這問題,綺莉葉不禁失笑。

  雖然不曉得她到底是聽優貝歐魯說了什麼——由狀況來看,她很可能是被屏除在戰力之外了——但她問的問題還挺一針見血的嘛。

  「是呀。」

  蹙起眉,自嘲地揚起嘴角。

  「到底是為什麼呢?連我自己也搞不懂。」

  其實她本來是想默默消失離去的。

  歸根究柢,就像妮娜所說的,她和弗格是處於敵對的立場。雖然後來順理成章暫時一起行動,但根本沒義務奉陪到這種地步。

  她對優貝歐魯確實是心懷怨恨。不但被利用,甚至還被奪走了力量,會恨他是理所當然。但若問她這就是動機嗎?答案為否。

  那又是為什麼?

  綺莉葉捫心自問,結果腦中浮現昨晚偷聽到的對話。

  那女孩心懷期待地說著,想和大家一起永遠笑著活下去。

  和弗格、伊歐、理查德叔父,還有綺莉葉一起。

  而那傢伙也開心似的回應。

  聽起來真不錯——他這麼說。

  「真是的,到底是為什麼呢?」

  綺莉葉的口吻,令妮娜不禁訝異地皺眉。

  「那些傢伙想得太天真了。隻身闖進王宮、潛入王座大廳……一定也沒想過會不會有伏兵吧?真是笑死人了。」

  然而那個伏兵——也就是眼前這個女人,另一方面也是綺莉葉下手不夠徹底而招致的結果。

  「可是啊,正因為這樣……」

  沒錯,正因為這樣。

  就是因為他們太天真。

  自己下手太天真。

  不管是他們或她自己,都實在太過天真了。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

  身段一沉,雙腳使力。

  過於明顯的殺氣,促使妮娜扣下了扳機。

  接下來,一切在一瞬間開始,也在一瞬間結束。

  壓低身體向前縱身一躍,綺莉葉先是大幅跳向了左邊。

  在狹窄的空間裡,原本綺莉葉打算出其不意,但妮娜沒有被迷惑。

  著地的同時,在她想要轉換方向的剎那間,槍就發射了。

  砰!迴蕩在小房間裡的槍聲刺激著耳膜。

  同時她感到一陣衝擊。雖然伸出手試圖阻擋,但爆炸系的煉術卻發動了。

  規模很大,從手臂到側腹,身體大半邊被子彈貫穿並炸開。

  衝擊的力道使得身體向後仰,但綺莉葉的嘴唇卻描繪出了弧形。

  先跳到左邊,那麼接下來就換右邊了。

  朝右邊跳上前的她,將右半身挺向前。

  心臟在左側。只要以右半身承受傷害,再來只要保護好頭部,就不會立即喪命——

  妮娜驚愕地瞠圓了眼。

  因為綺莉葉理應右手和側腹整個都被炸飛了,卻沒有停止前進。

  而是撲倒似的撞進妮娜懷裡。

  使盡力氣握緊左手中的短刀刀柄,先是向前刺入,然後往旁邊揮開。

  來自斜下方的一閃,綺莉葉的刀刃深深斬裂了妮娜的咽喉。

  「咳……噗!」

  動脈血沫橫飛地噴出大量鮮血——從妮娜的脖子以及綺莉葉的右肩。

  落地的槍枝在慰靈塔發出聲響。

  妮娜,蕾娜·斯雷吉的獨眼瞳孔放大,身體朝前倒地。

  身體絲毫沒有防禦衝擊的跡象。正臉朝下,慘不忍睹、宛如斷線的傀儡人偶——

  「哼……活該。」

  冷眼斜視腳下,臉上浮現嘲笑,綺莉葉背倚著小房間的牆壁。

  見妮娜的身體再也沒有動靜,於是她也慢慢跌坐在地。

  真是好險。不過情況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慘。

  萬一子彈裡藏的是其他煉術——比如像「女郎蜘蛛之吻」這種以束縛為目的的煉術,情況可能就變得更悽慘了吧。

  不過當然,就算真是那樣,她也有把握能不惜任何手段殺掉對方。只要不會即一斃就不是問題,畢竟她早就已經習慣捨身攻擊了。

  但總之結果勝利了,所以她毫不後悔。

  「哈……」

  一面呼吸不順地喘息,她一面擔心身後,牆壁的另一側。

  不知王座大廳現在的狀況如何?她都已經幫到這種地步了,沒贏的話可就傷腦筋了。要是敢輸,絕對要痛揍他一頓。

  「……『醒來』。」

  發動纏在手上的「克拉夫念珠」。幸好是戴在左手,她心想。萬一戴在右邊,現在已跟著手一起被炸飛、散落一地了。

  「升……高/舞動/收……縮/於……夜晚。」

  將短刀的尖端伸向窗外,詠唱咒語。

  只是發出強光和聲音的簡單煉術,單純只是信號。雖然沒有事先知會,但對方應該能察覺吧——塔上已經沒有狙擊手了。

  綺莉葉口吐鮮血。不知是傷勢還是毒氣使然。

  哪一種都無所謂了。

  只不過,湧上喉嚨、近似鐵鏽的味道實在很適合自己。

  洋溢四周的花香味,很像那女孩散發的味道。

  這兩種氣味摻雜在一起,不知為何令她很高興。

  閉上雙眼。

  事到如今,就算睜眼也看不見東西了。

  既然如此,那麼就置身在黑暗中,委身於這片香氣之間吧。

  「……艾兒蒂、哥哥。」

  嘴裡低聲呢喃:

  「你…們要……振作一點…喔。」

  至今為止,已體驗過了無數次的——死亡。然而——意識在心滿意足之下緩緩落幕,這樣的心情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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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46 PM

第八章  即便如此

  弗格退到了艾兒蒂的結界內僅僅才過了十幾秒,便從慰靈塔的小房間發出信號術式——差不多就是在弗格的身體預備防衛第三次狙擊的時候。

  那是將聲光復合發射的單純煉術,經常使用於信號。狙擊手發生了什麼事嗎?可是看了優貝歐魯他們一眼,他們也是同樣面露驚訝。

  發出的光是藍色。

  藍色於這種通訊方式來說,一般常用於代表「安全」、「進行順利」等正面的意思。如果使用者也是遵循這層意義,換言之也就表示妮娜暗中進行了什麼工作,然後成功了的意思吧。可是這麼一來,優貝歐魯他們的反應為何看上去不太開心,果然還是解釋不通。

  「……是綺莉葉。」

  身後的艾兒蒂突然說道。

  她的眼神看來十分確信,嘴唇揚起微笑。

  「綺莉葉……?」

  這是怎麼回事?弗格正要詢問,艾兒蒂抓著他的袖子,點頭說道:

  「一定是的,綺莉葉來幫我們了!」

  也就是說,這顆藍色信號彈是發給弗格他們的嗎?

  事情未免對他們太過有利,使得弗格不禁心生懷疑。可是冷靜想想,剛才的信號術式並非填入子彈射出的,而是當場編織後手動放出的類型。如果是妮娜,應該會使用子彈式的信號——也就是在更高空炸裂,或者讓子彈射到這邊來才對。

  再者,由優貝歐魯的語氣來看,似乎並未事先和她詳細商量好。他那些話應該不是騙人的。

  或許真的可以想成現在情況對己方有利。

  儘管無法確定究竟是妮娜改變了心意,或者綺莉葉真如艾兒蒂所言救了他們,至少現在並沒有出現第三發狙擊。

  確認一下大腿的槍傷。

  和強化身體機能一樣,衣服底下也事先藏好了修復細胞的煉術陣。多虧艾兒蒂的毒氣,傷口已經止血了,只要繼續補充毒氣就沒問題。

  「艾兒蒂……現在是好機會,要上羅。」

  四肢注入力氣。就算離開她身邊,也還有「艾莉絲十七號」。假使被優貝歐魯解除了煉術,他也可以立即再次發動。

  既然妮娜不再狙擊,那麼弗格想再次重掌主導權。

  手指伸到艾兒蒂掌心,輕敲了幾下發送信號。

  ——我打前鋒,你暫時在後方支援。

  確認身後點頭的氣息,他再次衝出去。

  一直線奔向前。就算走出「障壁」的範圍、來到與塔頂之間沒有遮蔽物的地方,也都不再有狙擊到來。對於這件事,優貝歐魯不禁面露苦澀。

  「嘖……!」

  他嘖舌並準備迎擊。朝上揮舞的彎刀與朝下揮落的長刀碰撞在一起,發出與金屬撞擊聲似是而非、難以形容的悲鳴。

  抵在一起的劍鍔僵持不下,接著弗格迴避,往旁邊挪動了半步。緊握把手,喚出毒氣。

  「裂開/豔麗的深淵/!」

  說出簡短的咒語發動煉術。

  「艾莉絲十七號」從刀身散發出黑霧。是創成黑色火藥的術式「爆裂雨」(Autumn2)。

  接著讓其進一步輕微迸散出火花後爆炸。

  優貝歐魯大幅向後退開一步。儘管如此,一部分手臂還是燒焦了。

  就算擁有「消失點」,也無法讓既已發生的爆風或熱度無效化。這是反過來運用過去雷德曾對弗格使用過的戰術。

  間不容髮地進一步追擊。

  「艾兒蒂!」

  他對著背後叫道。

  「……『烈焰』!」

  艾兒蒂背後展開的煉術陣創造出了結晶化的「灼水」(Siena6),數量約十來個。

  鎖定目標一齊射出。

  「沒用的!」

  優貝歐魯大喝一聲,使出「消失點」。

  飛來約「烈焰」在著彈之前,被還元為毒氣後消散。

  ——但這種事打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了。

  弗格早已在體內張開小型煉術陣。術式很單純,一瞬間就完成了。由於在「烈焰」發射時已拉開距離,因而不會被「消失點」解除。

  一面打通煉術陣,一面拉近與優貝歐魯的距離。那裡充滿著在半秒前還是「烈焰」的毒氣團,優貝歐魯還沒有將那些吞噬完畢。

  於體內編織的煉術陣對殘香起了反應並且發動。

  弗格使用的是「宵闇的悲戀」(Ellentina4),是極為單純的第六冠術式。

  「……!」

  效果是發出強裂的光。

  就算是「消失點」也無法防禦——正確來說,就算發動後馬上消除煉術,也多少免不了受害。這一類的煉術多得是。

  這就是其中一種。近距離直視強光,視野就會染上白色的殘像。一旦變成那樣,就算是「消失點」也無法將造成的影響歸零。

  當然弗格本身在發動前一刻就閉上眼皮了,因此被奪走視力的只有優貝歐魯。繞到優貝歐魯旁邊,鎖定他的側腹揮出「艾莉絲十七號」。

  可是在那一剎那。

  伴隨著剛才已體驗過數次的既視感,彎刀再次揮空。

  「什麼……?」

  優貝歐魯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蒂·琪使用的瞬間移動術式——她說是「箱庭的人偶」(Lime3)——應該已經大致被破解了才對。可是為何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是有沒破壞到的煉術陣嗎?不對,他已經事先確認過優貝歐魯所站的位置了。不可能那麼巧,每次都讓他隨心所欲發動才對。

  「哼哼,真可惜!才不讓你得逞呢!」

  在距離約三公尺遠的地方,蒂·琪搖著豎起的食指。

  「我還有『小人偶』(Lime1)喔~」

  瞪著一臉洋洋得意的她,弗格這才察覺到異樣。

  王座大廳——不如說是弗格四周正飄落著金屬片。

  大小約一根手指,而且似乎不是什麼銳利的武器。

  「這是……」

  弗格想起來了。

  蒂·琪擅長的另一個術式。

  創造出能塞進約一個人大小的異空間,然後將出入口貼在紙片或零錢等對象物上的「小人偶」。換言之,優貝歐魯正藏身在某片飄浮的金屬片中。

  可是明明在幾秒之前都還沒有這種東西。

  是何時撒的?實在不像是蒂·琪準備的。

  「難道……」

  是優貝歐魯自己以煉術創造的嗎?

  在將「裂焰」還原時沒有吞噬毒氣,而是直接使用於煉術——?

  預料到弗格會使出無法迴避的攻擊,所以搶先做好了對策。

  能馬上就辦到這種事,表示這也是對方事先就準備好的戰術。

  背後傳來殺氣。弗格反射性向後跳開,但遲了一步。

  「嗚!」

  白刃從某片金屬片裡飛出,刺進弗格的側腹。但與其說被銳利的刃器刺傷,感覺反

  倒像是被熾熱的火焰灼燒開來。這是被刀刃接觸到的部分轉變成毒氣的痛楚。

  雖然勉強避開了致命傷,但轉頭時已不見優貝歐魯的蹤影。

  這次換從下方。

  看起來只像是一把刀從空中突然生出來。這一刀也沒能躲開,小腿肉被刺穿了。

  雖然一瞬間看見了優貝歐魯,但跟不上他的速度。

  身體一個踉蹌使對方有機可趁。

  接著是從旁邊,右腳的肌腱被割斷了。

  這下子——不妙。

  「糟了……!」

  變得沒辦法站穩,弗格不由得當場癱坐。

  雖然治癒煉術正在運作,就算如此也無法讓肌腱一瞬間再生。說到底,煉術的治療只不過是以假想創成的細胞連結傷口,若要以之取代肌腱實在有點不可靠。就算治癒了,動作也搞不好會變得遲鈍。

  弗格不禁咬牙切齒。

  完全被對方佔了上風。

  若是紙片至少還能焚燬,可是金屬就沒辦法了。

  「宵合的悲戀」是窄範圍的術式,這一點也造成了反效果。要是光能強到讓蒂·琪也產生目眩,或許也就不會讓她逮到機會使用「小人偶」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

  飄浮的金屬片放眼望去少說也將近一百。似乎受到煉術控制,絲毫沒有落地的跡象,只是搖擺不定地浮游在空中。

  忍不住在意起那不規則的形狀。

  在地上翻滾大幅拉開距離,避開飛舞的鐵片。

  因為對方也沒能瞄準攻擊,所以他才勉強保住了一命——萬一優貝歐魯的視覺恢復,這樣的戰術要取走弗格的性命,無疑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沒有受到追擊不知是僥倖,或者對方太過從容。

  幾秒過後,優貝歐魯在弗格的前方約三公尺現身。

  「嗯……雖然有些不便,但還算合格。」

  評價的態度倒是不像字面那樣,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

  「要是能和『箱庭的人偶』並用,說不定很有趣,只可惜無法實現了。不過就算能實現,其實配合起來也挺困難的。」

  ——還真敢說。

  根本無需並用,隨便一種就已經夠難應付了。

  該怎麼辦?有沒有突破的對策?

  「好了,看樣子很不盡興地要落幕了……但你可要撐到最後別放棄啊。我們也是第一次將這個用於實戰,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破綻喔!」

  帶有諷刺的挑釁,單純只是在嘲弄他而已。

  這傢伙已經確信自己會獲勝了。

  優貝歐魯單手一揮。

  「……!」

  鐵片彷彿被一陣風掀起般飛舞,朝弗格直吹而去。

  想當然,優貝歐魯的身影早已再次消失。看不出他躲進哪一片裡面,因此也完全猜不出他會從哪裡出來。

  換言之,下一擊將會確實奪取弗格的性命。

  怎麼辦?用強酸腐蝕嗎——不行,沒時間編出「腐敗羊水」了。更別提創成的量要足以散佈在自己的四周,那需要相當於第一冠術式的儀式。要是有「消失點」,這點程度的伎倆早就能輕易破解了——無濟於事的懊惱掠過腦海。

  調整呼吸,繃緊神經。

  不管從哪個方向來,轉為攻擊的瞬間一定會發出殺氣。只要能察覺殺氣然後做出反應,或許就能避開致命傷。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挨了一刀之後的反擊了。

  正當擺好姿勢,將意識擴散到圍繞在四周的每一片金屬片時。

  「弗格!」

  朝艾兒蒂呼喚他名字的聲音方向一瞥,弗格不由得瞪大了眼。

  ※

  從他們闖進王座大廳到現在,還經過不到幾分鐘。

  在這僅僅幾分鐘內,戰況激烈地變化。可是現下己方快要敗北的徵兆已變得很明顯,使得艾兒蒂不禁背流冷汗。

  弗格很強。就算變得無法吞噬煉獄的毒氣,可是卻能活用所有的煉術知識與技術作為彌補,也得到了新的武器。只要施加強化身體的術式,和對方打起來也能不分軒輊。但為什麼卻被逼進了不利的狀況?

  理由很明顯。

  因為自己沒有充分幫上弗格的忙。

  那個幫忙優貝歐魯的少女很了不起。能看清對方的呼吸,在必要的時候、被需求的時候確實進行支援。相對之下,自己真是沒用,想使用力量也只能等到弗格下達指示。

  要是艾兒蒂也有洞察力以及決斷力,或許早在金屬片飛舞的階段就能組織出將它們全打落地的煉術了。

  弗格傷痕纍纍地坐在地上。

  被砍了好幾刀,沒辦法站起來。再這樣下去絕對會變成無法挽回的事態。可以的話她真想沖上前,以自己的身體為盾保護他。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她還抱有最後的責任感。換言之,她必須打破這個僵局不可。

  可是——到底該怎麼做?

  就連在煩惱、焦慮的期間,事態也刻不容緩地在惡化。

  「嗯……雖然有些不便,但還算合格。」

  優貝歐魯洋洋得意地如此說道。

  「要是能和『箱庭的人偶』並用,說不定很有趣,只可惜無法實現了。不過就算能實現,其實配合起來也挺困難的。」

  表情是一派從容。

  他笑看著弗格,對艾兒蒂則甚至不屑一顧。封方根本沒把她算進戰力。因為她太沒用了——沒辦法確實地支援。

  弗格被奪走了「消失點」,沒辦法使用以往的戰術。雖然昨晚已經充分商討過了,但無法否定經驗不足的部分。像是在發射「烈焰」時也一樣,瞄準的時候也得小心不打到弗格;或者弗格也因為使用煉術,所以沒辦法和她配合攻擊步調。

  像現在也是,要是「障壁」對那傢伙有效,就能挺身保護弗格了。

  再這樣下去會輸。

  因為她的關係,會害弗格輸掉。

  「好了,看樣子很不盡興地要落幕了……但你可要撐到最後別放棄啊。我們也是第一次將這個用於實戰,或許有意想不到的破綻喔!」

  好過分的說法。艾兒蒂忍不住想哭,於是緊咬著下唇。

  那傢伙一定又打算隱藏蹤影了。

  然後一定會卑鄙地從弗格身後一刀砍過去。

  他的表情很確定自己會獲勝。確定戰術不會被破解,瞧不起人的表情。

  真不甘心。更何況都是因為她,才害得弗格被那樣子鄙視——才害他快被殺掉,這令她懊惱得不得了。

  必須有能解決那些金屬片的術式。

  用「烈焰」不行,「冰錐」或「利刺」也是同系統的煉術,所以大概沒辦法將金屬片全部打掉吧。「荊棘」也是一樣。「暴風雪」在這種開放的空間沒辦法使用。「雷電」不夠確實,而且太花時間了。「鐮刀」或「幽闇」都力道不足。

  有沒有什麼好方法?

  艾兒蒂拚命回憶至今使用過的煉術。那些連原理也不懂,憑感覺編出,使用起來就像呼吸一樣簡單的力量。是她熟習的自己的一部分。可是她覺得不管腦海裡的哪一種煉術,似乎都不足以打破困境。

  有沒有——有沒有什麼是可以用的?

  平常用慣的全都不行。既然如此,有沒有什麼是不習慣、不常使用、沒什麼機會用到——沉睡在記憶最深處的力量呢?

  潛進自己的思考,腦內迸發出火花。由於太過集中,所以反而有種時間減緩流速的錯覺。緊握的雙拳、緊咬的牙關、緊張的雙腳,甚至就連呼吸似乎也都沉入了無意識的某處。

  唯一將艾兒蒂繫於現實的,就是視線前方的弗格。

  優貝歐魯的身影消失在金屬片之中。

  弗格緊繃著身體。

  艾兒蒂的心臟劇烈跳動。

  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她放聲大叫:

  「弗格!」

  弗格反射性地回頭看她。

  於是,不知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呢——連她自己也不懂——心情放鬆了下來,臉上綻開笑容。

  明明直到剛才都還那麼焦慮、那麼自責地在逼使自己。心情如同獲得解放般輕盈,對著視線與她交會的弗格,她說了一句「不要緊」。

  心安的理由,她馬上就明白了。

  因為在她的身後,出現了另一個氣息。

  就是因為每次精神都集中、焦躁到了極限的盡頭,別說手腳、甚至連呼吸都失去了感覺地潛入放空的意識裡——所以至今她才都沒能察覺。

  自己的身體究竟變得如何。

  從自己背上蔓延出的煉術陣,究竟變成了什麼形狀——

  眼角泛著淚光,將湧上的想法化作言語。

  「謝謝您……母親大人。」

  剎那間。

  艾兒蒂的身後憑空出現了有著許多頭的大蛇。

  每一隻都抬高脖子衝向飄浮空中的金屬片。有的張開血盆大口吞下好幾片,有的吐出毒液將金屬片打落在地。

  「哇啊,優貝,這下子不妙啊!」

  僅僅不到一秒,將近半數的金屬片已成為蛇餌,蒂·琪見狀於是解除了空間操作煉術。優貝歐魯自殘存的其中一片鐵片出現,著地的同時並企圖斬擊弗格。然而從艾兒蒂身後飛出了柔韌的鞭狀物,纏住他的手腕,於是他緊急收劍。那是荊棘。

  「……嘖!」

  一面嘖舌,一面重整姿勢,優貝歐魯後退了一步。嘴裡迅速地不知在詠唱些什麼。是企圖在徹退的同時施放煉術——哪能讓他得逞!

  弗格的身體浮上空中。

  彷彿被看不見的東西舉起扔出,弗格被送到了艾兒蒂身邊,輕飄飄地被放下。同一時間,優貝歐魯編織出的火球被一道看不見的牆給擋下。

  那是不可視的——具有「障壁」性質的透明鳳凰。

  一旦遇襲便會以羽翼阻擋,若有想要的東西則會乘在背上運來。敵人當前則會以看不見的鳥喙啄殺,拔下尾羽伸長則能成為「霧雨」的助力。

  總是自主守護艾兒蒂的東西的真面目。

  現在終於知道了。這和大蛇、荊棘一樣——都是「她」的力量一角。

  「艾兒蒂……」

  在艾兒蒂的背後,她顯現出了身姿。

  伴隨著多頭大蛇,纏繞著荊棘,有著透明鳳凰隨侍身旁,一頭閃耀白金長發的褒陛。宛如祈禱、又宛如懷抱著什麼,將雙手握在胸前。

  與黑色鎖鏈重重纏繞的身軀相反,嘴角描繪出沉穩的弧度。

  她沒有意識。

  也不曉得她為何會以這種姿態出現。

  但有一件事可以確信。

  這個煉術是她將遺志留在艾兒蒂的內心所孕生的結果。

  而且無疑也是艾兒蒂本人的力量——

  「母親大人會陪我一起戰鬥。所以我也要像母親大人一樣……和弗格一起戰鬥!」

  讓「艾爾莎」——有著母親相貌的煉術具現,艾兒蒂如此宣言。

  弗格緩緩站起身

  困惑的表情隨即被笑容取代,朝她投以似乎感到可靠的眼神。

  「……哈。」

  優貝歐魯蹙眉。

  但依然不改從容的神色。

  「不是出於防衛本能或恐懼,而憑自身的意志召喚出來了嗎。原來如此,真了不起。」

  他舉著刀緩緩步向這裡。

  「……但是艾兒蒂米希雅,你是不是忘了?那個『艾爾莎』已經可悲地被我打敗過一次了。我的力量已經凌駕於她之上了。」

  因此艾兒蒂也不甘示弱地瞪著對手說道:

  「這次不會再輸了。絕對……不會輸的!」

  實際上——既然「艾爾莎」是經由煉術創造出的幻想生命,那麼對上將煉獄還元為毒氣的「消失點」幾乎沒有勝算。若優貝歐魯只針對「艾爾莎」,那麼她被吞噬是可以預期的。

  但事情並非如此單純。

  艾兒蒂孕生的毒氣是無窮盡的,被「消失點」吞噬一些也沒什麼大不了。就算被解除煉術,只要一解除又立刻重新編織,這樣不斷持續的話,母親就能永遠常伴艾兒蒂左右。

  更進一步來說,優貝歐魯漏看了一個重點。

  說到底,他的戰鬥對手不是只有艾兒蒂一個人,阻礙不是只有「艾爾莎」。而弗格和艾兒蒂也不是只和優貝歐魯一個人戰鬥。

  剛才艾兒蒂已經深痛體驗過這一點了。哀嘆自己的力量不足,為無法充分支援弗格而感到懊惱。那麼對方又如何?過分相信自己的力量,視受人援護的事實為理所當然——他究竟真的懂嗎?

  艾兒蒂默默舉起一隻手。

  遵從這個信號,站在身後的「艾爾莎」面前——嘴唇前方形成一顆光球。

  「弗格,拜託你!」

  「……知道了!」

  一句話便疏通了意志。

  弗格立即飛奔而出,開始與優貝歐魯具戎相交。

  確認敵人四周再次開始出現鐵片。

  「上吧!」

  艾兒蒂高舉的手向下一揮。

  光球化為光束而施放——首先朝向優貝歐魯。

  「沒用的……只會害你心愛的人變得不利罷了。」

  他大笑著伸出左手。光束被還元為毒氣而消失。優貝歐魯提升速度,弗格有點開始受到壓制。但不要緊,這樣正好。

  這傢伙正洋洋得意,巴不得展示「艾爾莎」的力量對他不起作用。

  所以才沒有察覺到。

  自己在消去煉術的同時,也將藏身的鐵片也都一併消除了。

  接著——第二發光球已經準備好了。

  鎖定的不是優貝歐魯,而是他的斜後方。

  他壓根不會想到要守護同伴,沒有想過要彼此互助,因為除了利用之外他沒別的打算。只因為「艾爾莎」的攻擊對自己不管用,因此便輕視艾兒蒂他們。艾兒蒂真正的目標在哪裡,他根本懶得推測。

  「啊……」

  察覺到的蒂·琪後退一步。

  太遲了。

  「……上吧——!」

  光球被解放,化作灼熱的光束筆直而去。蒂·琪想當然是往旁邊大大縱身一躍打算迴避。而當然艾兒蒂也早就料想過,對方也會有這點程度的反射神經。

  艾兒蒂鎖定的不是蒂·琪本身。

  由於跳躍的關係,產生的風煽動了她的黑色斗篷。

  是編織於內側的——為了藏匿蹤影而畫的煉術陣。

  光束不偏不倚地掃過了目標。

  斗篷被從中掃過,以及蒂·琪沒能完全躲過的左腳也是。

  散發著布與肉的焦味,兩者皆被灼燒開來。

  「啊……呀啊、不要啊啊啊啊啊!」

  同時餘熱轉變成火焰開始燃燒。

  蒂·琪臉色驟變地揮著斗篷在地上打滾。儘管左腳失去了大腿以下的部分卻也無暇顧及,也顧不得火焰燒到了身上,一副拚死的表情試圖滅火。

  「討厭!不要!我的……我的『人偶』!」

  嘴邊詠唱著什麼,嘗試在頭上生水降雨,但也已經太遲了。

  煉術陣已遭受缺損。

  這傢伙已經沒辦法幫忙戰鬥了。優貝歐魯沒辦法再利用她了。

  「混蛋……艾兒蒂米希雅!」

  事態結束後,他才似乎終於瞭解到弗格他們的企圖。

  他勃然變色地想要瞪艾兒蒂米希雅,但當然殺氣被弗格攔阻了下來。擋下自上段揮來的長刀並推回去,向前一蹬嚇退對手,弗格拉開距離。

  僅在一瞬間回頭給了艾兒蒂一個微笑,然後弗格靜靜地說道:

  「別看扁我們了,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我和艾兒蒂攜手合作的時日不是你們可以相比的。」

  ※

  宮殿裡鴉雀無聲,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從階梯上方——通往王座大廳的樓梯上聽不見什麼聲音。

  上面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嗎?他心想,但恐怕不是那樣吧。要是結束的話,勝利者應該會下來到這裡才對,但絲毫沒那種氣息。

  換言之,他們還在展開死鬥。

  而這也代表自己的耳朵已經聽不見聲音了。

  卡爾布魯克·特菲在堆積成山的屍堆上蹲下,嘴唇微啟,吐出虛弱的氣息。

  西裝上滿是鮮血,本應是白色的襯衫也染上了赤紅。雖然沾染的血大多是敵人的,但不屬於敵人的也不少——甚至已經回天乏術了。

  與優貝歐魯陣營的煉術師展開的激鬥極其熾烈。

  就算身為瑩國屬一屬二的天堂騎士,一次面對幾十個對手仍是寡不敵眾。獨臂也造成了他的不利。雖然贏了,但身心早已超過了極限。

  左右兩隻腳都骨折了。

  五指已失去了知覺,連能不能握住愛劍「艾莉絲七號」也都沒把握了。

  有幾處內臟早已機能停止。

  耳膜破裂,如今只聽得見腦中的血流聲。

  儘管如此,由外表看去他依舊是泰然自若,甚至讓人感覺彷彿一派輕閒。

  「……好了。」

  卡爾布魯克抬起頭。

  已經沒有敵人還活著了。

  他沒讓任何一人前去王座大廳,也沒放過任何一人逃走。雖只是微不足道的成果,但值得驕傲。以一名將未來託付給年輕人的老人來說,算是很不錯的人生印證了。

  無法親眼見證將來雷可利的再次甦醒,令他有些懊悔。但結果那終究也不過是老人無聊的惜情。

  就算見證了,仍無法顛覆那天自己沒能守護她的事實——

  「果然……還是不滿足啊。」

  不知道弗格他們是否獲勝。

  這個國家的未來也還動盪不安。

  讓他掛念的事有很多。未竟的遺憾一一浮現。

  他在內心詢問昔日的兩位主人。

  ——與你們相比,我是否太過長壽了呢?

  沒有人回答。

  因此卡爾布魯克·特菲笑著——終究只是沉穩地閉上雙眼。

  渾身浴血的衣衫一絲不苟,在自己築成的屍山抱著單膝而坐的模樣,就彷彿正恭謹地等候主人的命令。

  ※

  原本等在身後的艾兒蒂與「艾爾莎」,加入了支援弗格的行列。

  自從兩人一起戰鬥至今,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可靠。

  本應是象徵艾兒蒂身陷危機的「艾爾莎」,他萬萬沒想過艾兒蒂竟能憑自身意志具現出來並加以使役。

  也沒有失控,看上去駕馭得很完美。

  不僅如此,唇邊甚至還浮現看似沉著的笑容。

  是因為寄宿著母親的意志,而那意志守護著女兒——他不想說這種夢話。

  只不過——這會不會是將母親的靈魂束縛在煉獄所造就的結果——過去他曾抱持著這樣的疑念,如今則可以斷言是他杞人憂天了。

  這無疑是思念的結果。

  這只是母親思念女兒、女兒思念母親,母女的思念相通後所產生的溫柔力量——大概就像羅蘭贈送給弗格的知識一樣。

  多虧艾兒蒂燒掉了蒂·琪·萊姆的斗篷,現在他們已經無法再使用「小人偶」或者是「箱庭的人偶」了。由剛才有欠從容的咒罵及焦躁來看,應該可以假定他們已經用盡了所有暗藏的小花招了吧。

  換言之,轉機到來了。

  終於可以進入事先預想好的作戰了。

  或許是作為之前辛苦的代價,時來運轉了也說不定。有了「艾爾莎」更是如虎添翼。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看準對方以煉術治癒身上各處傷口的時機,弗格舉起彎刀笑道:

  「或許你從我們身上奪取了力量,而覺得自己變強了,自以為變成了全能之神。但那只是你膚淺的想法,實在誤會得太離譜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完全的存在』……我現在就證明給你看。」

  握著「艾莉絲十七號」的把手,召喚出毒氣。

  操作體內的血流描繪煉術陣。運步、呼吸的間隔、鞋子踏響地面的聲音、指尖描繪出的複雜軌跡將一切的動作儀式化,同時編織出複雜的煉術。

  「艾兒蒂!」

  他對著在身後待機的少女叫道:

  「儘管使出全力!……狠狠教訓他!」

  隨著這聲信號,弗格也朝優貝歐魯砍去。

  刀尖纏繞著「螺旋抉」,瞄準腹部。

  「艾爾莎」的荊棘從左右兩側飛來,企圖將胴體一分兩斷。

  「沒用的!」

  優貝歐魯簡短地咆哮,「螺旋抉」和荊棘彷彿憑空消失般化為塵埃。

  弗格以左手生成「腐敗羊水」後投擲出去。

  自地面匍匐而來的「艾爾莎」的大蛇,高舉著脖子吐出毒液。

  「就跟你們說過沒用的!」

  優貝歐魯憤道,將「腐敗羊水」和蛇群都還原為毒氣。

  同時一陣透明的氣息飄過上空。八成是「障壁」形成的幻想生物吧。

  「你們以為強力的煉術就行得通了嗎?」

  優貝歐魯嗤之以鼻。「千之劍戟」伸出的無數刀刃,以及來襲的「障壁」,全都透過「消失點」化為了他的力量。

  速度提升了。即便弗格體內運行著身體強化煉術,對方依然快得讓他幾乎追不上。過分的疾速使大氣扭曲,印在視網膜的殘像迷惑著視覺。搞不好連弗格體內的強化煉術都被吞噬。

  揮擊而來的白刃也灌注著非比尋常的臂力。擋下攻擊的「艾莉絲十七號」發出沉鈍的嘎吱聲,支撐的身體、骨頭也發出悲鳴。恐怕連這把本身為毒氣的漆黑刀身也都成了他的養分。

  但哪管得了這麼多!

  不——這正是他們所期望的目的。

  一面設法擋開攻擊,一面完成儀式。

  回想剛才優貝歐魯一面嘲笑所說的話。

  ——你們以為強力的煉術就行得通了嗎?

  真是個蠢問題。對「消失點」而言,沒有比強力且大規模的煉術更容易吞噬的了。到底是在問誰啊——歸根究柢你以為那原本是誰的力量?

  剛才使出「千之劍戟」,並不是因為它的煉術威力很強,純粹只是因為它必需的毒氣量很多罷了。換言之,這才是重點。

  實際上與煉術本身的強度並無關係。

  取決於煉術需要多大量的毒氣去編織。

  能產生多大量的毒氣。

  弗格當場一躍,雙手握著「艾莉絲十七號」,任憑整個身體的重量、由上往下揮劍。

  使出的是「重剎」(Freo4)——使武器的重量加倍的煉術。儘可能地灌注毒氣,刀刃的重量恐怕已膨漲到將近一百公斤吧。

  「……哈!」

  洞察力不愧值得嘉許,優貝歐魯看穿了術式。

  就算消除了煉術,但在接下的一瞬間,身體也會受到一百公斤衝擊的疼痛,「艾莉絲十八號」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那麼該怎麼辦?只要在觸碰到之前吞噬掉就好。

  「消失點」開始全力分解周圍的毒氣。

  不僅是灌注進刀身的「重剎」,連弗格體內的身體強化煉術也是。

  至今所受的傷勢再次綻開,噴出血沫。

  大腿上的槍傷、側腹及小腿肉的裂傷、右腳的肌腱。

  弗格咬緊牙關忍受痛楚。就快了——應該就快了。

  優貝歐魯輕而易舉便以肉身擋下了黑刀。因此弗格以他的肩膀為著地點踹了一腳,大大地往背後退飛開來。

  一面退開,一面望向上空,接著又迅速確認了一下四周。視野捕捉到了期待的東西。

  完成了。如此一來,時機應該差不多了。

  一隻腳不聽使喚而狼狽著地。但無所謂,弗格對著身後發出信號。

  艾兒蒂頷首,「艾爾莎」的嘴唇開啟。

  嘴唇的前方形成光球——「接吻」。

  體積約略比平常來得小,輸出功率也不高。或許是以能儘早發射為優先吧。弗格很感謝艾兒蒂的靈機應變,因為降低威力反而比較好。

  因為這麼一來,對手才不會閃避。

  「……上吧!」

  帶有高熱的光束,灼燒著空氣發射。

  優貝歐魯嘖舌。

  但臉上依然浮現出冷笑,伸出左手打算以「消失點」消除——

  「什……麼?

  但卻在前一刻查覺異樣而不禁瞪大眼睛、身體僵直。

  弗格一面紊亂地喘息,一面輕笑道:

  「你不知道。」

  不,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

  「關於『消失點』……我比你還要更瞭解。」

  放出的「接吻」沒有還原成毒氣。

  優貝歐魯的左手,自手肘以下遭到貫穿而被斬斷。

  「啊……嗚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從他發出的驚愕悲鳴,已看不出半點直到方才的從容。

  他面露痛苦地蹲踞在地。即便如此,似乎還是保有理性地舍回了被打斷後滾落的左手,試圖讓傷口之間接合。不知是多虧「消失點」將功效發揮到了最大極限,或者是也使用了煉術,過了一會兒手臂再次連繫。優貝歐魯抬頭。

  額間滲著汗水,一臉「為什麼」的困惑神情。

  「『完美的四源』的碎片?超越人類的經絡之力?別自恃甚高了,優貝歐魯。」

  弗格伸出劍低頭睨視著他,深呼一口氣。

  「為什麼?為什麼『消失點』……」

  發問的同時,從他身後傳出噗通倒地的聲音。

  是有人跪倒在地的氣息。回頭一看,眼前出現的是——

  「……蒂·琪?」

  尖頂帽滾落地面,蒂·琪·萊姆痛苦地喘息。

  她押著胸口、表情皺成一團,嘶呼地大口喘著氣。

  這時優貝歐魯才總算察覺。

  「這……該不會……」

  「是的,沒錯。」

  設計很單純。

  首先儘可能以煉術不間斷地攻擊。

  煉術當然會被「消失點」分解,優貝歐魯會吞噬毒氣。

  但弗格他們仍不在意地繼續使出煉術。不管再怎麼被消除也不斷反覆,儘可能施展毒氣量大的煉術——連「消失點」也吞噬不盡的大量毒氣。

  而另一方面,艾兒蒂則負責修復王座大廳崩坍的牆壁與天花板。雖說是修復,但卻是以不可視的牆壁進行。比整個房間的面積還要小了兩圈,差不多僅是包圍住在場四個人的程度。

  目的是阻斷外界的大氣。換言之,是為了防止空氣的對流交換。

  於是化為密室的王座大廳便充滿了煉獄的大氣。

  源源不絕自艾兒蒂身上發出的毒氣。

  再加上「艾莉絲十七號」所產生的高濃度毒氣。

  蒂·琪會如此痛苦也是理所當然。就連直接站在艾兒蒂身旁時,毒氣的量與密度還遠不及現場來得濃厚。比直接將「克拉夫念珠」拿到臉旁發動還要更毒上數倍。耐性低的人八成會當場暴斃;而就算是煉術師,也不可能有人身處其中卻還能心平氣和呼吸的。

  就算優貝歐魯再怎麼精明,由於持續吞噬毒氣,因而也沒能察覺到異樣。

  於是——在濃度異常高漲的毒氣當中。

  「……『消失點』是會飽和的。它的力量並非無限。」

  分解毒氣的速度,以及同一時間能分解的量,都各有其極限。

  就算消除煉術,只要發動時所必需的儀式與作為原料的毒氣夠豐沛,那麼煉術被消除後也能馬上再次發動。

  那麼只要在大氣凝滯渾濁的密閉空間裡,以超出「消失點」所能負荷的速度與量持續供給毒氣,結果將會如何是不言自明。

  弗格當然清楚這一點。畢竟「消失點」以前是他使用的能力,而身邊又總是隨時有艾兒蒂——恆常不斷地產生毒氣的特異體質少女。

  要是能無限吞噬,那麼和艾兒蒂外出時,弗格只要持續使用「消失點」就好了。但正因為不可能,所以才需要準備能遮蔽毒氣的「伊祖蘇聖骸布」。

  優貝歐魯大概不曉得這件事吧。

  他沒機會知道,也沒有想過要驗證。

  「你就是太過自恃了,自以為是『完全的四源』。怎麼可能會是完全?說到底,羅蘭的目標根本就不是成為『完全的存在』。那個『消失點』,只不過是……」

  弗格回想起在那個記憶的世界裡,羅蘭所說的話。

  反芻著那溫柔的聲音,以及羅蘭對他傾注的心情。

  「只不過是一名父親贈予我這個兒子——那個人擔心我所以才賦予的——對抗世界的一種手段罷了。」

  他百感交集地如此宣佈。

  「怎麼……可能……」

  優貝歐魯啞口無言,雙唇顫抖。

  在他的身後,蒂·琪·萊姆的身體癱倒在地而發出聲響。

  不知只是失去了意識還是已經嚥氣身亡。但反正被「艾爾莎」打中的腳已造成了致命傷,不管怎樣也沒希望得救了。

  因次弗格更是加重力道握住劍柄,並高舉到身前。

  「站起來,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你有必要回報她的獻身……把你的武器拿好,做最後的決勝負吧!」

  數秒之後,優貝歐魯緩緩站起身。

  自從他轉生之後便常駐於臉上的從容和愉悅已不復見。

  長發凌亂,衣服髒污,寄宿於眼眸裡的是兇狠的敵意。

  而令臉頰抽搐的——是深痛的憎惡。

  「……你說是對抗世界的手段?擔心你所以才賦予的?」

  他的呢喃已近乎詛咒。

  有如亡靈般搖晃著身軀,上揚的視線陰森地瞪著弗格。

  「你的意思是根本沒有什麼『完全的四源』?『完全的存在』只不過是修菲姆過分嫉妒才構築出的妄想……只不過是他自以為是、擅自認定的嗎?」

  「艾莉絲十八號」突然削過地面舉起。

  「開什麼玩笑啊啊啊啊啊!」

  由靜而動,動作神速。

  由於不斷使用「消失點」直到了飽和狀態,因此體能被強化到超越了極限,甚至讓人懷疑骨骼與神經是否能承受得了這樣的速度。

  弗格以「艾莉絲十七號」擋下了斬擊。

  他的身體強化煉術也同樣藉由吸收了高濃度毒氣,發揮了超越常識的效能。等到結束之後八成會為反作用力所苦吧,但是無所謂。

  沒有直接殺掉茫然若失的優貝歐魯,是有理由的。

  奮不顧身以全力迎擊是有理由的。

  制止艾兒蒂,自己單獨當他的對手,是有理由的——

  「那你說,為什麼羅蘭創造出了你們?給你們非人的力量?要不是你們被創造出來,修菲姆也就不會被嫉妒驅使!我也就不會被創造出來了!」

  來自上下左右,亂劍高速地攻擊。

  速度之快,一擊的餘韻未消,下一刀便又飛來。

  即便強化了視覺也仍追不上速度。弗格事先察知氣息再加以接擋、閃躲,但肩膀和手臂還是接二連三出現刀傷。好強——已經超脫了人類的領域,強到甚至堪稱為怪物。

  但是,正因如此。

  弗格才非戰勝優貝歐魯不可。

  必須從正面打倒這個優貝歐魯才行。

  「我是……我是……!」

  來自渾身的一擊從上方落下。

  雖然接住了這一擊,但全身嘎吱作響。開始了雙方交鍔的僵滯。

  腕力也超越了常識。彷彿接住的是一顆落下的鐵球。

  「別開玩笑了,『羅蘭之子』!」

  怨嘆與憎惡的視線伴隨刀刃,壓制著弗格。

  骨頭發出悲鳴,血肉彷彿快被撕裂,神經幾乎快要燃燒起來。

  弗格忍耐著這些,筆直注視著他的雙眼。

  「如果說羅蘭純粹只是基於愛子心切而創造了你們,基於愛情才給了你們特別的四源……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有那種事!人造人在愛之下誕生!在祝福之下誕生!這種事情誰受得了!」

  帶給優貝歐魯非人之力的是「消失點」。

  羅蘭所開發、讓弗格與煉獄對抗的能力。

  因此弗格才要挑戰它並且獲得勝利,這是給自身的課題。

  你已經不再需要了——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因此——為了證明這一點,非得從正面超越這股力量不可。

  「我是在不被期望之下而生的!不被人愛而生的!只是為了對抗你們,是造物主為了滿足自尊心與矜持才誕生的!像你這種東西……像你們這樣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懂!怎麼可能理解!」

  袒裸而出的感情,比起「消失點」的力量還要更沉重、更痛苦。

  因為弗格也是一樣,一直都抱持著同樣的偏執心情。

  不受人期待而來到世間的空虛。

  擔心是否只是基於研究興趣而被創造的恐懼。

  作為這世間唯一的怪物,如此的孤獨——

  「像你這種東西……『羅蘭之子』怎麼可能有資格殺我!」

  或許確實真如優貝歐魯所說的。

  弗格得知了羅蘭對自己灌注了慈愛。得知自己是在期望下所生的。得知自己是伴隨著愛情茁壯的。得知自己並非孤獨一人。

  優貝歐魯不一樣。和弗格不同,他什麼也沒得到。

  被創造的動機是嫉妒與對抗心。既沒有受愛情灌溉的記憶與事實,自有生以來就一直都是孤獨的。

  那麼弗格就是擁有者,優貝歐魯則是一無所有之人。與這個國家自古以來便盛行的階級制度相同,天生的差異不講理地橫亙其中。

  若要比喻的話就像是王族與貧民——就算經歷了相同的成長經驗,也絕無法彌補與生俱來的鴻溝。不管擁有者的話語再怎麼真摯,對於一無所有之人來說卻是既偽善又傲慢;不管一無所有之人的話語再怎麼認真,對於擁有者來說也只是不切實際且事不關己。

  但儘管如此。

  「即便如此……」

  弗格瞪著優貝歐魯。

  眼中帶有的並非敵意,也不是殺意,而是更不同於前述的激情。

  將感情灌注於自己的薦在本身。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打倒你。」

  瞥了一眼在身後觀注戰鬥的艾兒蒂。

  她也和優貝歐魯一樣。在出生前就受到了詛咒,自誕生的瞬間就背負了不幸,父親對她不屑一顧,只將她視為一個道具。

  但她也和弗格一樣。無論有著怎樣的出身,仍著眼於未來,不屈於命運,渴求他人的愛,期望作為人而活。

  沒錯。

  只要有艾兒蒂在——只要她正視著自己、陪在自己身邊。

  「無論出身如何……重要的是度過了什麼樣的人生,未來又該怎麼活。」

  弗格必須要以「心愛的她」所引以為傲的方式活下去。

  「別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是在狂妄什麼,開什麼玩笑!」

  優貝歐魯的力量增強到超越了極限。

  因此弗格緊咬著下唇,使力握緊「艾莉絲十七號」的把手。

  毒氣散發了出來,刀身開始細微地振動。

  父親所開發的「億之劍騷」,使得彎刀發出了如嬰孩呱呱墜地般的鳴聲。

  再加上由漆黑刀身本身散發的毒氣,周圍已滿溢高濃度的毒氣。那使得術式超出了——艾莉絲,又或者是羅蘭原先所假想的——運轉的功率。

  啪唰。

  半透明的白刃被從根部一刀兩斷。

  施加在僵持不下的劍鍔上的重量,使得兩人的身體交錯。

  斷裂的「艾莉絲十八號」僅存無幾的根部,刃區(註:刀刃接近握把處的突出處)淺淺劃過弗格的手。

  「艾莉絲十七號」深深刺進優貝歐魯的胸膛,最後終於支撐不住刀身的振動,由劍柄開始於空中分解。

  「嗚……噗咳!」

  由心臟傳來被斬斷的觸感。

  力氣從優貝歐魯的四肢脫離。

  彷彿覆蓋般頹然無力地癱倒在弗格身上,手中損毀的長刀掉落。

  接住他的身體,弗格閉上眼,深深吐一口氣。

  「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

  呼喚他的名字——同時一面心想,為他命名的人,究竟對他傾注了什麼樣的心願呢?

  弗格淡淡一笑,擁抱失去體溫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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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49 PM

終 章  騎士與公主的故事

  歷經浩劫的王宮耗費了一個月進行修復後,外觀也大致變得有模有樣了。

  四散的瓦礫、半毀的城牆外壁、蔓延城中的屍臭——雖然沒辦法說已經全部清除,但過去的慘狀如今看來已像是一場夢。

  既然都發生了那麼慘不忍睹的事,為何不乾脆捨棄這座王宮,另尋別的地點建新的就好?伊歐悠哉地如此心想,但事情可沒那麼容易說搬就搬。

  不過嘛,回顧歷史,這座城堡原本也就曾久曝於戰亂之中,據說當時連壕溝都被染得鮮紅,血淋淋的頭顱也被大剌剌地掛在宮殿走廊上,所以或許這次的事件也沒什麼好特別在意的。可是當然,絕不能遺忘了死去的人。

  總而言之,經過了一個月,情況已大致平靜下來。

  混亂的國政如今似乎也已設法回覆了運作。議員的人數大幅減少,國政差一點無法重振,幸好包含親王殿下在內的王族名士高明地整頓了事態,對外也沒讓他國有機可乘,總算是度過了難關。

  ——其實她也只是聽人家謠傳的,事實上具體而言究竟如何她並不知情。反正市民已恢復了往常的生活,這樣就夠了。她心想。

  親王理查德被從優貝歐魯囚禁處平安救了出來。

  雖然國王、王妃和公主的殞命讓他有一陣子相當消沉,但狀況不允許他繼續消沉下去。該說是幸或不幸,由於國家的未來落到了他的雙肩上——讓他忙碌得無暇哭泣庋日,他才總算能與悲傷對抗。

  至於說到伊歐,除了日常的業務之外,也還負責照顧那位理查德親王。

  據說總之就是人手不足。由於大半的侍女們在那場騷動中死的死、逃的逃,因此像伊歐這樣倖存的女性十分寶貴。再加上「因為有照顧過王族的經驗」這種牽強的理由,於是便讓她擔任照顧理查德一職。

  一下子準備餐點,一下子為了例行活動、外交或議會幫忙更衣,一下子打掃什麼的,老實說實在忙得她頭昏眼花。雖然由於對方的身份使得她起初很緊張,但現在也已經習慣多了。不如說,反倒因為太習慣了而有點傷腦筋。

  她最近時常差點忘了對方身為親王殿下——現在則是皇太子——的立場。明明是未來即將成為國王的人,照理說應該光是連視線相交都要感到誠惶誠恐才對。

  這應該不是她一個人的錯。伊歐心想。

  誰教弗格平日就老是毫不在意地和殿下互相抬槓。

  艾兒蒂也是,老是「叔父大人、叔父大人」地和他日常對話。都是他們不好。

  殿下本人也老是說什麼「我不打算繼承王位」、「我想讓這個國家將來轉變成共和制」。仔細想想,這種重要的事根本完全就不該講給一介侍女聽,結果他卻講得好像閒話家常,害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難不成對方是覺得他們變成朋友或者什麼了嗎?

  不過嘛,他能像這樣地對待自己,老實說伊歐很開心,而且有點難為情。

  比方說前幾天,理查德還邀她要不要一起去用餐。他似乎是很懷念以前到街上時曾去過的咖啡廳,所以想再次造訪。真是的,這是在逗她嗎?

  要是彼此都微服出巡的話倒是無所謂喔。雖然這樣回應他了,但誰知結果如何?

  總覺得他似乎當真會這麼做。真希望別連我都挨王族人士的罵就好了。

  像這樣的伊歐,今天也輪到了久違的休假。

  要做什麼好呢?好久沒做甜點了,也好久沒看書了。當然去找艾兒蒂玩是最優先事項——對了,還得寫信才行。

  她有個回故鄉探親的朋友。

  說是十五年沒回去了。因為幾乎算是離家出走,所以丟臉得不敢回去而面有難色。從背後推她一把、鼓勵她的則是伊歐,所以想確認她是否確實抵達了,也想知道故鄉是什麼樣子。

  出發後已過了將近半個月,差不多也該到了吧。

  回想起記憶中的風景。

  山坡上遼闊的草原,深綠色的地毯。

  佇立在那當中,與牧草同色的長發隨風飄揚,具有著野性美的女性——想必是如詩如畫吧。況且還是她自孩提時代便心懷憧憬的、純血的亂族。

  她有一點後悔,早知道自己也返鄉看看就好了。

  但要是兩人一起回去,搞不好會想兩個人一起在故鄉定居而不想回來了。

  要是那樣可就傷腦筋了。

  因此她選擇留在這裡等待,心想總有一天可以迎接回到匍都的她。

  ※

  堆積得快像人一樣高的書山,總覺得再怎麼讀也整理不完。

  明明已經跳過了既知的部分不讀,沒想到禁書、奇書、稀有書籍居然蒐集了這麼多。本以為這世上大概沒有羅蘭的記憶不曉得的知識,但看來世界比他想像得還要寬廣而深遠。

  將看到一半的書置於桌上,弗格伸了伸僵硬的背脊。

  這裡是距離王宮南邊約五百公尺的王立煉導院——通稱邊獄院的建築。

  昔日是特莉艾拉·梅普使用的研究室,最近他經常在這裡度過一整天。

  他全數接收了她所遺留的資料。

  說是遺留,倒不如說是被她全部閱畢後捨棄了,這樣的形容或許比較正確。他來到這裡只不過是在追憶過往罷了。但儘管如此,這些書果然還是她的遺物,身為友人的自己想要好好地加以運用。

  堆積如山的資料當中,除了書籍之外,也有寫著筆記的研究結果,而那些也都是值得讓人一一玩味的內容。大半都是特莉艾拉的筆跡,有時也有一些別人的字跡。

  是誰記下了那些字,弗格猜測得出來。他不覺得這樣算得上是奠祭,老實說甚至還感到可恨——但姑且不論感情,總之他還是將那些全都過目了。

  這間研究室由他來使用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在他腦中的羅蘭知識,無論是作為煉術師或者煉術研究者,出類拔萃的程度甚至連國內外都無人能與之比擬。目前雖是趁著內亂後的一片混亂而潛入機構裡,但日後應該終究還是會讓他成為邊獄院的正式職員,獲得相應的待遇才是。

  而王屬煉術師的工作也還是會繼續。所以一想到要兼任兩邊,頭就開始痛了。當然無論哪一邊都是他自願想做的,也是他應做的事,因此他不可能有怨言。

  但話說回來——在他以一介騎士的身份來這裡玩的時候還不曉得,但真不愧是邊獄院,作為國家機構,設備也都十分充實。

  作為對外完全不公開的重要機密,建築物深處也有煉禁術專用的設施大樓。

  弗格該完成的研究,正是屬於煉禁術的範圍,因此坦白說他很慶幸有這樣的設施。多虧了這副對毒氣全然無畏的體質,就不必造成任何犧牲者。

  他致力的研究有兩項。

  一是創造靈魂,並讓其固定於空殼般軀體的方法。

  另一項則是讓煉獄的毒氣恆久性化為無害的方法。

  雖然才剛開始著手,距離完成還遙遙無期,但絕非無法達成。

  總有一天——不對,是一定要在不久的將來完成。他一定辦得到。畢竟他可是那個羅蘭·艾努·康菲爾德的兒子。

  正當他稍微歇口氣的時候,從書山的另一側傳來房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知道是誰。

  會來這裡的包含邊獄院職員在內,總共才只有三個人,而其中兩個——不如說,除了一個人之外,其他人全都會在開門前先好好敲門報上名字。

  一定又會像老樣子,把書踢飛造成山崩吧。

  就算詢問來意,反正也一定都是些大不了的事。

  真是敗給她了。

  內心裡一面發著牢騷,但弗格的臉頰還是緩了開來。

  書桌的另一頭發出資料啪沙啪沙傾倒的聲音,緩和的臉頰清楚地綻開了笑容。

  「怎麼了嗎?今天。」

  ※

  一旦準備提筆寫信,這才發現信紙用光了。

  於是伊歐出門前往雜貨店。

  市容朝氣蓬勃,一個月前的混亂簡直像是騙人的。

  當她正在城裡工作時,明明會想說只要大家能過著平穩的生活就夠了,可是一旦親眼看見市民們正優雅地喝茶、享受購物,她卻又會覺得大家的態度真該多少嚴謹一點。

  實在是太任性了——不管是他們、自己,或是這個國家。

  企業還是一如往常地利用煉獄毒氣驅使機械運轉,枉顧年輕勞工的生命。國家為了重建政治與經濟,也不得不依賴那樣的生產力。貴族們以讓人難以苟同的悠哉灌注精力於舞會,灰色街道有一餐沒一餐的貧民們靠著撈泥水找值錢物以討生活。不管看向哪個角度都是扭曲的,甚至讓人心生厭煩。

  可是伊歐果然還是喜歡這個國家。

  若老是看著辛苦的事就沒完沒了。老是看一些討厭的事,人也會跟著鬱悶起來。所以重要的是開心的事、欣喜的事、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

  只要擁有許多這樣的東西、周圍充滿許多這樣的事物、擅長發現這些東西的話——不管人處在哪裡就一定都能幸福。想從最根本的地方破壞這個國家結構的優貝歐魯,他一定是身邊都沒有這些東西吧。那還真是寂寞呢,她有些這麼想。

  陰霾的天空呈現出憂鬱的灰色。

  就算是這樣的天空,換個方式思考的話,不覺得也挺涼爽的嗎?

  一面思考著這些事,一面走在大街上的伊歐——

  「……咦?」

  突然停下了腳步。

  一位獨自漫步在混雜人群中的少女進入她的眼簾。

  茫然了一會兒,她連忙回神追上那位少女。

  「那個……請問!」

  伊歐出聲叫住她。

  「是?」

  少女回頭。

  年紀約十五、六歲。纖細的手腳與稚嫩的表情,與伊歐的記憶有著極大落差。但是再仔細看清楚,五官是一模一樣。

  「抱歉,冒昧請教一下,你的名字是?」

  是……少女點頭,告訴她名字。

  「果然……」

  訝異地抬頭看著表情豁然開朗的伊歐,少女戰戰兢兢地詢問:

  「那個,我……昨天才剛到這個國家喔。」

  「唉呀,是嗎?那你之前都在哪裡?」

  「在丁國。我是個孤兒,一直都無依無靠地生活。可是我聽說在這個國家……在匍都我有一個打從出生就離散的哥哥,所以想來見見他。或許會造成哥哥的困擾,可是想說至少見上一面……」

  「你知道哥哥在匍都的哪裡嗎?」

  「聽說他在王宮工作。大姊姊你是侍女嗎?該不會是王宮的……?」

  「沒錯,你的運氣真好。」

  伊歐綻開笑容,點頭說道:

  「我來幫你帶路吧,你哥哥一定也會很高興的,還有朋友也是!」

  「朋友?」

  「是啊,她一定會成為你的朋友。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喔。」

  少女似乎感到不可思議地歪頭。

  牽起她的手邁開步伐,伊歐的必中滿是雀躍。

  對這個女孩來說雖然會是初次見面的人,但對那個女孩而言應該將會是令人欣喜的重逢才對。看著這女孩如滄海般的藍發——那個女孩如蒼穹般的藍色眼眸,一定會,連接了天空與大海、溢出雨水般的淚滴吧?

  ※

  果真如猜想,踹飛書山而來的是艾兒蒂。

  從重重堆疊的資料之間探出臉,笑眯眯的神情看似很開心。

  「怎麼了嗎?今天。」

  一問之下,她簡潔明了地回答:

  「我想出門。」

  與其說是回答,不如說是希望。

  而且還完全沒有設想過會被駁回。

  「出門?是指上街嗎?」

  「是呀,我想去買東西。」

  唉唉……弗格嘆息。

  「是可以,但至少等太陽下山。因為市民們也差不多開始記住艾兒蒂的長相了……要是太常在白天出門會很引人注目。」

  以先前的騷動為契機,第一皇女艾兒蒂米希雅的存在被公諸於世。

  當然關於特異體質的事並沒有公開。

  由於體弱多病,身體無法承受公務,因此被送給了住在偏遠都市的王族作為養女——對外發表的聲明是這樣。宣稱她死了是為了怕她遭受政治利用,可是由於王家面臨斷絕血緣的危機,因此被接了回來。雖然是理查德想出的點子,不過故事編得倒是挺不錯。

  其他還有很多讓人懷疑是否還僱用了劇作家的各式各樣設定。

  針對出門必須披著「伊祖蘇聖骸布」的藉口,是「因為皮膚很敏感,只是曬到太陽就會發燒,所以就連白天也必須穿著大衣」。為了不讓人太接近她,則說是「因為是在鄉下長大的內向女孩,所以請儘可能別刺激她」。至於不住宮殿,而是在離王宮有段距離的角落建了別舍的理由,則足「因為和她的個性不合,她討厭過豪華的生活」

  其他還有大大小小加起來將近十種設定,真是可怕。

  話雖如此,比起覺得誇張,他更覺得感激。

  因為理查德所編的這些故事,全都是為了要讓艾兒蒂能走在陽光下。

  若是隱瞞身為王族的身份,就無法居住在王宮裡。話雖如此,若直接將體質的事公諸於世,又會使得她沐浴眾人的好奇目光。那麼只好暫時假藉體弱多病的理由,讓世人漸漸去習慣了。

  當然也有出於政治層面的意圖。拉耶王家的直系若只有理查德一人,將會誕生出許多難題。包括國王的繼承人問題,以及面對他國的王家時於外交上的體面等等。為了迴避這些問題,有必要至少將第一皇女端出來作為裝飾也好。

  但這些終究只是最低限度的需求,基本上理查德還是以叔父的身份對待艾兒蒂。他應該不會做出將艾兒蒂拖進政事這種亂來的事。

  對於弗格來說,令他頭痛的問題在於艾兒蒂完全不打算自重。

  本應已去世的第一皇女不但還活著,而且長大後還美得令人訝異——這樣的傳聞已經在國民之間流傳開了,因此最近連上街也必須小心翼翼。就算由頭到腳都披著「伊祖蘇聖骸布」,依然不時聽得見週遭的竊竊私語。

  要是像以前那樣喜歡關在房裡就好了,偏偏由於她個性漸漸變得開朗又好奇心旺盛而想上街,實在愈來愈乖離原本體弱多病又怕生的設定。

  找理察德商量,結果卻被一笑置之。

  他說,那麼你得加緊腳步完成研究才行羅。至少要讓艾兒蒂散發出的毒氣變得無害——

  仗著不懂煉獄學,在那裡自說自話。

  「為什麼會引人注目?因為我是公主嗎?」

  將手伸進山與山之間撥開資料堆,抵達弗格身旁。

  手拄著臉頰撐在書桌上,望著弗格的臉。

  「是啊,請你差不多該有點自覺了,你可是王位的第二繼承人喔.」

  「不要,我才不想當女王呢。反正會是理查德叔父大人當上國王吧?叔父大人也說我可以隨心所欲的啊。」

  「不是這種問題……」

  弗格不禁煩惱得抓頭。探討的方向根本就錯了。

  「說到底,要是理查德殿下登基的話,只要還沒生出繼承人,艾兒蒂你就會升級成第一繼承人了喔。」

  附帶一提,其實艾兒蒂成為女王的可能性是零。理查德已正在水面下推動讓瑩國轉變成共和制,因此他恐怕將是瑩國的最後一位國王。

  「繼承人……?對了!那不然叔父大人要不要和伊歐結婚啊?」

  「啊?」

  ——糟了。

  原本只是想讓她有一點緊張感才提起王位的話題,沒想到卻造成了反效果。

  「這樣的話就能生出繼承人了,而且伊歐也能變成我的家人。」

  「不,確實我也覺得他們最近似乎關係挺不錯的,但這實在……」

  「弗格不喜歡嗎?」

  「請你饒了我吧,我實在不想稱呼那個人王妃殿下。」

  對王家原本就已夠稀薄的敬意,恐怕將要趨近於零了。

  「是嗎?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啊。」

  艾兒蒂略噘起嘴,隨後又說了句「算了」回歸正題。

  「我想去買東西。我想買書。」

  邊說著,邊掛在弗格的背上抱住他。

  最近這種天真又欠缺防備的接觸實在很多。

  雖然因為會令他臉紅,所以實在很想叫她不要這麼做——

  「為什麼你又突然這麼想上街?」

  「因為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好事嘛。好像會有某人在街上等我……」

  「知道了,真是的。我去準備,你稍等一下吧。」

  「嗯!謝謝你,弗格!」

  乾脆地點頭之後,公主緊抱住少年的脖子。

  少年雖是一臉傷腦筋,但依然是露出了平穩的微笑。

  銀色秀髮柔順地撫過兩人的臉頰,宛如涓涓細流般,令人覺得十分涼爽。

  飄溢的花香對兩人來說是那麼地舒暢,就宛如春天和煦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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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2-27 11:51 PM

後記

  《煉獄姬》就此落幕。非常感謝各位的閱讀。

  因為是完結篇了,所以稍微聊一點嚴肅的話題。

  這個系列的開始是在二〇一〇年八月。由於身體帶有毒性而被幽禁在地底的公主,這樣的設定以當時來看,說好聽點是王道,難聽一點就是老套。由我自己分析的話,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隨著逐漸勾勒出劇情,大致底定了「身體帶有的毒性」在作品世界中同時也是重要能源的設定。我將女主角命名為「艾兒蒂米希雅」,這是個歐洲女性的名字,同時也是一個代表蒿屬植物的單字。

  關於書名以及設定,在企劃當時並不具有什麼特別含義。只是帶有一點點諷刺的毒味,希望能不能藉此將現實與奇幻的世界連繫在一起,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而在第三集即將發行的二〇一一年三月,那個「帶有一點諷刺意味的設定」卻不幸地轉變成嚴肅的現實。也就是直到今日仍然持續的那項災害。就是關於與這個系列的設定有著共通點的「那個能源」。

  說老實話,我原本很迷惘這個故事是否可以繼續寫下去。

  至少就連現在這個時點,我也在懷疑究竟有多少人能打從心底毫無忌諱地享受這個故事。要是難得看了一個故事,卻因為裡頭的世界觀而勾起不愉快的回憶,那真的是太抱歉了。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也好幾次想過要不要乾脆把故事中途腰斬算了。

  老實說我執筆得很辛苦。總之就是沒辦法繼續寫下去,每一集每一集都一直突破截稿期限,一直持續到最後一集都是這種情形。

  可是如今寫完之後,我卻打從心底覺得能寫出這個故事真是太好了。

  無意間在糟糕的時機寫了不巧的故事,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將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灌注進去。就算會有人因為看了這部作品而被打壞心情,但總之我是拚了命地寫出這個故事。故事完結的現在,雖然我依然覺得時機還真的是挺糟的——不過以結果而言,我有信心當我十年後回頭重讀這部作品時,會對它的完成度引以為傲。不,這搞不好單純也只是完工後,因為心情雀躍而一時鬼迷心竅。

  總之由於老是超過截稿期限,實在給許多相關人士增添辛苦。謹向所有人致上歉意,並且請讓我道聲感謝。

  責任編輯佐藤,一路走來真的非常感謝有您的陪伴。

  負責插畫的kaya8老師,因為有您畫的艾兒蒂、弗格以及大家,所以我才能夠寫到最後。感謝您為角色們帶來了生命。若不嫌棄的話,希望還有機會再一起合作。

  負責校閱、設計的人士,以及推動出版相關作業的ASCII MEDIA WORKS的各單位的大家,我就算磕頭下跪、將頭埋進地面也不足以表達我的尊敬,再也找不出更適合的話了,真的是非常地感謝你們。

  還有最重要的各位讀者。

  感謝你們讓我寫到最後。雖然煩惱了那麼多,但歸根究柢若書沒有一定程度的銷售量,也就沒辦法寫成長篇系列作。能持續到最後,簡單來說都是託了各位買書的福。

  實在是感激不盡。謝謝大家,我愛你們。

  下一部系列作目前正在企劃中。舞台大概會是在現代。

  在今年的上半年之前……要是能出得了書就好了。

  不嫌棄的話,就請各位繼續支持指教了。

  藤原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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