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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34 AM

榊一郎 -【棺姬嘉依卡.八】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 04:57 AM 編輯

【封面圖】:


【內容簡介】:

風雲詭譎的武鬥大會──

賭上性命的戰鬥就此揭開序幕!

哈爾特根公王所統治的哈爾特根公國,將要舉辦一場武鬥大會,而據說武鬥大會的獎品,居然就是「皇帝的遺體」!而且,公王的身邊竟跟著兩名長得一模一樣、宛若一對雙胞胎的「黑色嘉依卡」──托魯一行人、紅色嘉依卡一行人以及基烈特隊的薇薇、尼古拉等,在那兒與托魯他們孽緣重逢。三隊人馬、三種心思,再加上暗黑計謀的攪局……風雲詭譎的武鬥大會究竟會如何發展?

【原日文書名】:棺姫のチャイカVIII

【原所屬文庫】:富士見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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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36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 04:56 AM 編輯

序章 斬首王的懊惱 DISTRESS OF THE HEADSKING

  究竟……「擅於武術」是怎樣子的一件事呢?

  對史帝芬·哈爾特根而言,這個課題的答案,他理應窮盡一生去追求出來。

  生於戰國之世、天賦武藝之才,且在利於精進武術的環境下成長。因此,他在年僅十二歲時,便已習得一身連成人都甘拜下風的精湛武藝。十五歲時,他身邊已經沒有人能打得過他了。

  然而史帝芬的初次上陣,卻有些偏晚。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

  這是因為大臣們顧慮到他身為「哈爾特根公王繼承人」的立場。雖說哈爾特根公王家族,一代代傳下來的當家都相當擅於武術,但戰場上沒有「絕對」。下任公王在初次上陣時就戰死的話,可是會釀成大問題。因此,大臣們審慎地挑選史帝芬初次上陣的時機,把他送去參加了他們認為篤定會贏的戰爭。

  然而……大臣們的計劃卻大大地落空了。

  由於敵國發動了奇襲,因此公國這一方的軍隊吃了敗仗——身負武藝之才而備受眾臣期待的史蒂芬·哈爾特根王子,被蜂擁闖入公國本營的無名雜兵所傷,而狼狽不堪地從戰場上逃回了老家。

  戰場上的實戰,和道場上的比試大相逕庭。

  在戰場上,人們並不會堂堂正正地以劍相對。

  堂堂正正地以劍相對,只不過是一種形式美罷了——僅在極少數的騎士之間比試時才有其意義。

  實際上的戰場,充滿著粗鄙露骨的戰法和戰術,跟道場上所習得的武術招數相差甚遠。

  將握在左手中的沙子撒向對手的臉,讓對手的眼睛暫時無法視物。將對手引入事先設好的陷阱裡。成群結隊地襲擊對手。在自己的武器上塗滿毒藥和糞便。在自己的全身上下藏好暗器,然後突襲對手。為了讓對方動搖而破口大罵難聽的話……

  為求勝利,無論是怎樣的行為都葷素不忌。

  這就是戰場——他重新領悟了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

  一旦輸了、死了,就到此為止了。

  不論是怎樣的武人,最終「敗北」的結果,便只有個「死」字在等著他。鑽研多年的武術,在那一瞬間化為無形、淪為毫無意義的空虛。僅僅如此而已。

  是故……史帝芬改變了他的想法。

  「呀……!」

  女官一邊慘叫,一邊搖頭。史帝芬默默舉劍,朝她的肩膀揮了下來。

  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這是場殲滅戰了。那麼,便無需考慮是否要手下留情。

  而他並未對準頭顱,只是因為從左肩斜砍而下,會比從頭部砍下去還要更具殺傷力。頭蓋骨因為長得圓圓的,所以有時候能僥倖跟劍路互相錯開。雖然以史帝芬的武技而言,他應該能毫無差池地將女官剖成兩半——但他幾乎出於下意識地選擇了最適合當下情況的方法,亦即既確實且殺傷力較高的攻擊方式。

  他並不嗜虐,無需這種會讓人有可乘之隙的精神狀態。他眉頭連皺都沒皺,便能不分男女老幼,毫無差等地痛下殺手——就像漠然運作的機關一樣。

  他砍中女官,從她的左肩劈往右邊的側腹。女官倒了下來。

  她應該瞬間就斷氣了吧?他用不著確認。像史帝芬這般技藝高超的人,再加上使用的又是機劍,往往能透過劍鋒所傳遞過來的觸感,明白自己砍斷了何物。這是肋骨,這是心臟,這是脂肪,這是肌肉。史帝芬確實把那名女官的心臟剖成了兩半。

  「隊長!這裡!」

  部隊裡的其中一人——魔法師西蒙·斯坎尼亞喚了他一聲。

  「——唔嗯。」

  史帝芬輕輕地揮了揮劍,潭落劍上的鮮血和油脂,然後朝西蒙所指示的方向前進。

  雕飾奢華的門板,有一半以上彷彿被人刨掉,呈現出洞開的狀態。應該是西蒙和羅伯特的魔法攻擊所留下的痕跡吧。門板旁邊殘留著衛兵的屍體,屍體被破壞到幾乎看不出原形……是在他倆施展魔法時受到波及了嗎?

  然而,史帝芬對那慘狀卻連瞥都沒瞥,便兀自前進。

  雖然他在腦中一隅想了一下——幹嘛浪費體力,但除此之外便無其他感想了。

  在必要的部位給予必要的一擊。不消耗多餘的體力,以一擊斃命來解決一切,才是最佳的戰法。若擁有足以將對手解成肉塊的威力,那不是應該可以用那個力量一次殺死十個人嗎?魔法師這些人,每每都太過浪費自己的力量了。

  接著……

  「——嗯?」

  史帝芬和那男人互相對視了。

  〈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關於那個人,有種種的流言蜚語流傳於世——而其中幾個傳言,史帝芬也曾經聽聞過。或曰活了數百年之久;或曰乃魔法技術的創始人;或曰是曠古稀世的魔法師,同時又是超一流的劍士。每個傳言都教人難以置信,而且全都沒有根據足以教人採信——

  「哎呀……」

  銀色長髮,又蓄著同樣為銀色的鬍鬚,是個年齡不詳的偉岸男子。

  端正的五官之中……最先在人腦海中留下印象的理智眼神,或許看起來確實是一流的執政者、一流的魔法師,但他的身體絕非肌肉發達的體格。整體而言,給人的印象反倒比較偏向高挑細瘦。

  儘管如此……

  「嚇!」

  「嘿啊!」

  龍騎士「多明妮卡·斯考達」與壯漢機槍士「克林·摩根」從左右兩邊猛烈夾攻,那男人雙手拿著長劍和機杖,泰然自若地閃躲著。克林的騎兵長槍,比持槍者本人的身高還長,是個可從騎兵正下方連人帶馬狠狠貫穿的重量級武器——雖未裝上銳利的刀鋒,但作為一把鈍器,也依舊是兇殘無比。若是本事不到家的劍士以劍擋接,那劍應該很輕易地就會被它折斷。

  然而,阿圖爾·賈茲穩穩當當地避開了攻擊,甚至還予以反擊。

  不僅如此——

  「——出來吧,〈雷擊〉!」

  就連西蒙和羅伯特作為支援所放出的攻擊魔法,他都能在格鬥的空檔之間誦詠完咒文,發動魔法將之反彈回去或化為無效。使槍的「阿蘭·特納蒙塔納」子爵和弓箭手「葛倫·冬克沃特」已經負傷退到了後方,而魔法師「克勞蒂亞·道奇」正忙著救護他們。

  雖然每個人擅長的領域不同,但他們各個都是能人好手。

  和不怕死的七名強者對戰——他僅憑自己一個人,非但驍勇善戰,甚至氣勢如虹。

  「真是厲害。」

  史帝芬喃喃說道。

  他……看了〈禁忌皇帝〉的那副模樣,連感動的心都有了。

  那才是武學的極致吧?不輸給多數暴力。在逆境之中不焦急、不膽怯。甚至連擊劍空檔時被人施放魔法,他也能一一應對。

  這時,史帝芬總算明白了那種種的流言——全都不是無稽之談。

  因此……

  「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

  史帝芬一邊高舉著劍走向前去,一邊大喊:

  「汝本領之精熟——著實厲害!是故,吾欲制汝之武,化為吾之武學食糧!」

  「……」

  賈茲皇帝沉默不語——看了便知:他這與其說是無暇回應,不如說他是不屑聽取史帝芬的話語。不過,史帝芬並未因這點小事而憤慨激昂。他只要竭盡全力,淡然殺之即可。

  史帝芬在多明妮卡和克林攻擊的空檔之間,強行加入他們,然後猛地刺出一劍。

  連他自己都覺得極為出色的一擊——如閃光般的突刺,被對方高舉的機杖擋了下來。

  「喔哦!」

  克林和多明妮卡發出驚訝的聲音。

  招式被人擋下的史帝芬,卻毫不動搖,馬上抽回劍,切換成牽制用的斬擊。他的第一擊且必殺的一擊,已經很久沒被人擋下過了。不過,史帝芬並未因此而動搖或露出可乘之隙。他往後方退了約兩步左右,同時命令道:

  「魔法師們!攻擊!」

  「——出來吧,〈第三火焰〉!」

  「出來吧,〈撕裂者〉!」

  西蒙和羅伯特的魔法猛撲上去。

  超高溫的火焰和肉眼看不見的攻擊,跟剛才一樣,被阿圖爾·賈茲所施展的魔法障蔽擋了下來——

  「——!」

  史帝芬以外的人,紛紛發出訝異的聲音。

  因為禁忌皇帝手上的機杖,發出了高亢刺耳的聲響,有一部份裂了開來。

  史帝芬剛才所放出的突刺,讓機杖擋接的部份——產生了龜裂。魔法發動時的負荷集中到那個部份,破壞了機杖。

  「一起上!」

  史帝芬大喊出聲的同時,多明妮卡和克林又攻了上去。禁忌皇帝的劍雖然貫穿了多明妮卡的腹部,但是——

  「得手了!」

  多明妮卡反而用雙手箍住了那把貫穿自己腹部的長劍——連同阿圖爾·賈茲的手臂。多明妮卡身為不死之身的龍騎士,這點程度對她來講根本稱不上是致命傷。她以自己的身體,封住了禁忌皇帝的右手。

  「喝啊啊啊啊啊啊!」

  克林更朝禁忌皇帝猛攻上去。

  雖然擋住克林攻擊的機杖應聲而斷,但克林的這一擊也仍舊被他躲過去了。

  機槍從阿圖爾·賈茲的頰邊擦掠而過,就在這個瞬間——長槍和箭矢從克林的兩側飛過,刺入了禁忌皇帝的側腹。

  那是經克勞蒂亞急救後的阿蘭和葛倫所放出的長槍和箭矢。

  「嗚——」

  或許這次的攻擊總算生效了吧?原本以堅若磐石的體態閃躲著攻擊的禁忌皇帝,身形顛簸了一下。這正是個好時機——如此判斷的史帝芬,一邊再次逼近他的劍圍,一邊對他橫砍過去。

  他踏入對方劍圍,藉著扭轉身子的力道……全身迴旋,砍出強烈的一擊。

  本應接下此擊的長劍,遭多明妮卡封鎖;意欲揮起的機杖,則遭克林的機槍壓制。結果,在這般可說是毫無防備的狀態下,禁忌皇帝也只能眼睜睜地任他的腦袋慘遭猛擊了。

  嘶唰——皮、肉、骨諜然分離的觸感。

  (——!)

  然而……史帝芬卻有種異樣的感覺。

  「是什麼東西奇怪?」就算這麼問他,他也答不上來。

  只是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有種這樣的感覺罷了。

  不過……史帝芬無視這股異樣感,將乘載了力道的斬擊,就這樣子自左至右砍穿,割斷了頭顱。禁忌皇帝的腦袋,從軀體上滾落了下來。

  多明妮卡和克林鬆開了手。

  禁忌皇帝頭顱以下的部份,一步、兩步,往王座的方向退去——然後,像根棍子似地倒了下去。看來即便是據說活了數百年之久的怪物,一旦身首異處,果然也免不了一死吶。

  贏了——史帝芬一邊低頭俯視滾到他腳邊的人頭,一邊點頭心想。

  他不會做出微笑之類的動作,只會淡然地接受戰鬥結果,僅僅如此而已。以毫不動搖的堅毅精神……由此向武學精隨更進一步。

  然而——

  「——陛下!」

  夾雜著哀鳴的喊叫聲,從背後傳了過來。

  「下官將公主殿下帶過來了——」

  史帝芬幾乎連看都沒看,便從接近的聲音和氣息,大致判斷出對方的位置,甚或身高與體重——他橫掃的白刃一閃,便讓聲音的主人身首異處了。

  觸感果然一如既往。

  削開皮、割開肉、砍斷骨,是他經驗過無數次的觸感。

  那麼,剛才他——打倒禁忌皇帝時的異樣感,究竟是怎麼回事?

  史帝芬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回過頭去。

  那兒有一具貌似侍女的無頭女屍。

  以及——

  「………………!」

  一個完全出乎他預料之外的存在。

  銀髮紫眸的——嬌小少女。

  她的年齡,應該約在十五歲左右吧?一副纖細柔弱、不知世事的模樣,全身上下散發著可憐兮兮的氛圍。在這個充滿死亡與破壞的戰場上,她本該是朵——在眨眼之間就眼睜睜地被人踐爛的無名花朵。

  「是〈禁忌皇帝〉的女兒嗎?」

  有人吃驚地說道。

  「魔王有女兒?——第一次聽說吶。」

  「但命令原本就說要殺光城裡的所有人。」

  「那就沒辦法了。隊長——」

  他們一同把尋求指示的視線轉向了史帝芬。

  「………………」

  史帝芬——雖僅須臾而已——茫然地凝望著那名少女。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史帝芬發現自己在看到那名少女的瞬間,有股難以言喻的衝動從身體深處噴湧而出。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股焦躁感延燒他的全身。

  一旦握劍站上戰場,之後便如機關般淡然重複最有效率的殺人行為……已特殊化成如此的史帝芬,未曾有過這樣子的感覺。他在埋首於武藝修練的日子裡所從未體驗過的情感,自他胸口的深處滿溢了出來。

  他若是極為普通的庶民,應該很快就能察覺出那感覺的真相了吧。

  但說巧不巧,史帝芬並不普通。

  過去修練所培育出來的精神力,抑制住他心中掀起的漣漪。

  跟鍛鍊肉體一樣,他也一路鍛鍊精神力至今。

  就算遭遇出其不意的襲擊或卑鄙下流的手段,也能夠毫無動搖地應對——如此強韌的精神力,正是他的武學奧義。無論在任何瞬間都明鏡止水——如同映照出週遭一切的水面一樣,持續保持澄澈的心——便不會被狀況所左右,並能使出絕對的力量。

  不會動搖的心,遠勝過稀世名劍,更勝過熟練的武藝。

  因此,不管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絕不動搖,並以最佳的方式殺人——他讓自己養成了這樣子的習慣。

  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善惡貴賤。

  過邪斬邪;逢聖殺聖。

  他將此理解為武學的精隨——

  「即使是小孩子也不能例外。必須斷了後顧之憂。」

  史帝芬一邊向前踏出一步,一邊對她如此說道。嚴苛修練所鐫刻在他身體、精神上的成果,任意地驅動著他,置其本身的情感於度外。

  「…………」

  那雙無邪的紫眸茫然地仰望著史帝芬。

  「——魔王的女兒啊。我們不求你的原諒。」

  史帝芬壓抑那股從他胸口深處冒出來的某種感覺,並掄起他的巨劍。

  那把剛剛斬斷她父親頭顱、砍斷侍女腦袋的凶器——他的愛劍。

  「盡情地哭叫怒罵,然後就乖乖『上路』吧。」

  「…………」

  或許——少女如果有做出某些行動,譬如發出慘叫或破口大罵的話,她的未來或許就會不一樣了。然而,少女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沒做,只是毫無防備地呆站在史帝芬的面前。

  巨劍揮下。

  皮、肉、骨髓之裂開——這時……

  「………………!」

  從劍鋒傳至自己身上的死亡觸感……史帝芬感覺到這個觸感之後,才終於發現自己做了一件追悔莫及的事。
  
  ——————————

  「——!」

  史帝芬一邊發出夾雜著哀鳴的聲音,一邊坐起身來。

  他鼻息紊亂,汗流浹背。

  平常心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呼……呼……呼哈……」

  床鋪隨著史帝芬身體的震顫,而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仔細一瞧,他寢室內滿是幽暗,唯獨從窗邊流瀉進來的月光,隱隱約約照出了周圍。這是他自己的城堡——最上層。是他已然看慣的寢室光景。

  「呼哈……呼哈……呼哈………」

  儘管史帝芬身處在他理應最能放心的地方,但他簡直就像被丟在未知土地上的幼子一樣,抱著自己的身體不住顫抖。幾乎見不到他那修練到極致的武人模樣。只見到一名悲慘的男人,無處宣洩自己的情感,連睡覺時都得不到一絲安穩。

  「………………啊啊……啊啊啊啊……」

  那明明已經是超過五年以上的往事了,但那時的失敗仍舊緊捉著他不放。

  他如今依然——持續在內心苛責著自己。

  然而……身在那場充滿鮮血與火焰的戰場之中,當時的史帝芬不可能理解得了自己心中所懷的情感。既是他親手殺死的敵人之幼女,而且年齡又跟自己相差了一輪。他竟對這樣子的對象一見鍾情——那竟是他的「初戀」——他當初若真能馬上明白這點的話,那才叫不合情理呢。

  因此,史帝芬殺死了自己的初戀對象——用他自己的手,剁下了她的頭顱。

  就只是像一把劍一樣,不做思考、不去感覺,深信那樣的狀態方為武學的奧義……

  「——沒事的。」

  纖細白皙的手伸過來,緊緊地抱住顫抖的史帝芬——將他的頭攬入了懷中。

  自右、自左,包住了他……

  「沒事了喔。」

  「父親大人。」

  光滑的銀髮垂落下來,搔撓著史帝芬的臉頰。

  「哦哦……哦喔喔……」

  史帝芬一邊被左右兩邊的少女緊緊抱著,一邊點了無數次、無數次的頭。

  原諒我了。這對少女原諒我了。誠如她們所說的,已經沒事了。

  即使其他的誰已無法原諒他,然唯獨這對少女可以給予他救贖。

  「………………」

  少女們悄悄抽身離開史帝芬,分別在床上左右兩邊坐下,並對他嫣然一笑。那容貌和記憶中的那人分毫不差。光澤動人的銀色長髮、如大粒寶石的紫色瞳孔。孱贏柔弱,只要粗心一碰就會馬上壞掉似的——如此纖細可愛之人,正宛如某種幻影般地在他眼前呼吸著。

  「……哦喔……愛琳娜……伊琳娜!」

  史帝芬一邊涕淚縱橫——一邊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身穿薄衫的少女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37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 04:52 AM 編輯

第一章 雙胞胎公主 TWIN PRINCESSES

  將身體交給睡魔之後——現實和夢境的界線就會變得模糊了起來。

  而且,夢中出現的光景若是基於過去的記憶,那麼夢境會更加地跟現實混淆在一起,教人難以區分開來。

  因此——

  「——魔王的女兒啊。我們不求你的原諒。盡情地哭叫怒罵,然後就乖乖『上路』吧。」

  雖然明知是夢,但這冷酷無情的話語,令嘉依卡·賈茲不由得顫抖。

  自己的身邊,沒有半個願意救她的人。

  一個人都不剩了。

  大家——全都被殺了。而現在,連她自己也快要被殺了。

  連光是用來逃離原地的體力、精力、技能都沒有。

  身強力壯的八名男女圍在她的周圍。

  其中一人掄起巨劍,對準她絕望低垂的腦袋——

  「——!」

  當類似衝擊的感覺襲上脖頸之後——她睜開了眼。

  「唔……」

  嘉依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與現實混淆的追憶,讓她的脖子還隱隱殘留著異樣的感覺。

  繞了脖子整整一圈的——紅色傷痕。

  彷彿後來才硬生生地將遭人斬斷的頭顱接了回去似的。

  當然,不可能做得到那種事情。因此,那應該只是稀奇的胎記之類的吧?若非如此,事情不就說不通了嗎?

  「…………」

  嘉依卡仰天躺著,嘆了口氣。

  父親·賈茲皇帝的死。以及掄舉在自己頭上的巨劍。

  她從這裡開始——像是突然被人剪去似地失去了大約一年左右的記憶,而嘉依卡自己把它理解成是當初的衝擊所致——暴露在難以承受的恐懼及悲哀之下,為了防止精神崩潰而將之忘卻。

  正因為這樣,所以嘉依卡才決心收集父親的「遺體」。

  自己並未親眼見到父親的死狀。

  而在那之後,父親的遺骸下落如何——她也是後來聽了傳聞才知道。

  關於這點,嘉依卡倍感愧疚。不,她原本甚至心想——她若藉著收集父親遺體,正視並接受「父親已死」的這個事實,包括「沒有自己的記憶」這件事,那麼她應該終能填補自己記憶裡的空白,自那一天邁出腳步吧?

  但是……這些都是真的嗎?

  許多同樣自稱是〈禁忌皇帝〉女兒的人,紛紛出現在收集「遺體」的嘉依卡面前。

  自稱是嘉依卡的少女們。

  雖然她們的情況多少有些不同,但同樣都是在收集著「遺體」,並主張自己才是真正的「嘉依卡,賈茲」——「遺體」該歸其所有。

  如果她們打從心底如此相信的話,那麼她自己和她們之間,又有什麼不同呢?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嘉依卡」?

  自己真的是——嘉依卡·賈茲嗎?

  「…………否定。」

  嘉依卡像在告誡自己似地喃喃說道。

  不可以質疑自己的存在。

  那樣等於否定她現在像這樣子身處於此。這愚蠢的想法,等於抹滅了那些為了她自己的目標而捨命陪她的人們至今所付出的所有辛勞。

  「……托魯。」

  她忽地望向旁邊。

  狹小粗製、原為軍用的機動車車內——伸手便能構得著的地方,正睡著一名年輕人。

  精悍的黑髮青年。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像是在睡覺,但他連睡著時,其姿態也毫無放鬆的感覺。就連「休息」,都是為了接下來的全力以赴,而所做的一種補給——看起來甚至如此。

  托魯·亞裘拉……一名跟隨著嘉依卡的亂破師。

  雖然姑且算是用金錢在僱用著他,但實際上,嘉依卡從未付過什麼錢給托魯。硬要說的話,那就是這趟旅程中所需的費用、伙食等等,包括托魯等人的份,全都是由嘉依卡來負擔支出——就這樣子而已。

  當然,對衣食困頓的人來說,就算只是為了一小片麵包,想必也會高興得去刺殺別人——但是,在這趟旅程途中,托魯等人常常被迫豁出性命。那麼,光那樣子,真的稱得上是報酬嗎?嘉依卡不是很懂。

  不過,她也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給他了。因此,她也只能承蒙托魯的好意。

  嘉依卡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轉身背對托魯。當她要閉上眼睛,重新入睡時——

  「……?」

  ——眼睛閉到一半的她,感覺有東西撫上了她的背部。

  某人的指尖,哦不,是手。那隻手摩娑著她的背部。

  輕巧——溫柔,但十分大膽。

  手掌緩緩滑過,自背部繞向側腹,再從腹部爬上胸部。那手彷彿在確認嘉依卡肌膚的柔嫩程度似地使勁、緩勁、使勁、緩勁,不斷反覆力道的變化。

  嘉依卡混亂了起來,雖然她差點情不自禁地發出聲音——但終究是忍住了。

  (托魯……?)

  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順道一提,托魯的妹妹「阿卡莉·亞裘拉」應該正在外面守夜。

  裝鎧龍的化身「芙蕾多妮卡」應該也在外面。

  如此一來——

  「……嗯。」

  她忍不住溢出聲音。

  那手自胸前再往鎖骨、頸窩探去。嘉依卡已經能從背部感覺到那人的體溫。這已經是被人從背後緊緊抱住的狀態了吧?

  (……托魯。)

  總是拼上性命幫助著她的托魯。

  她覺得——若是托魯有所需求,那麼只要是她給得了的東西,不論是給什麼,她都沒有關係。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發生得如此突然,嘉依卡果然還是躊躇了起來。

  「托……托魯……!」

  嘉依卡悄聲呼喚他的名字,並轉過身去。

  她回頭越肩一瞧——

  「…………!」

  跟似乎微帶著光的陰陽妖瞳兩兩交相凝望。

  可愛的容貌上,僅掛著不急不徐、面無表情的神色——如此這般的少女。

  「…………妮娃?」

  嘉依卡茫然低語。

  妮娃·萊妲——嘉依卡一行人在旅程途中「入手」、底細尚且不明的一個存在。雖然有著少女的外表,但她恐怕不是人類,而是有著人類外形的別種東西。

  「你……你在做什麼?」

  嘉依卡以拉克語問道。

  雖然她和托魯等人對話時,基本上都是使用標準通用語,但妮娃似乎非常精通拉克語的樣子,因此不管用哪種語言都不成問題。至於嘉依卡,則經常一動搖,就自動跑出她的母語——拉克語。

  「……正在,調查。」

  妮娃以茫然呆滯的口吻如此回答。

  雖然她看起來一副非常想睡的樣子,但她的雙手卻有別於她那張想睡的臉,正在嘉依卡的身上四處玩弄蹂躪著。簡直就像是脖子以下乃別種生物似的。

  「『調查』?調查什麼?」

  「……調查,嘉依卡的,身體。」

  「為……為什麼?」

  「……為了,今後。須先知悉,從頭到尾,每個角落。」

  看來不是她希望如此,而是義務使然。

  「……繼續調查。」

  「等……不……啊……」

  妮娃更加到處狂摸嘉依卡的全身。

  究竟什麼是「為了今後」,完全教人摸不著頭緒。然而,妮娃不管不顧,如她所宣言地繼續愛撫嘉依卡——名為「調查」的行動。

  「住——住手!」

  嘉依卡再也無法忍受搔癢和窘迫的感覺,於是忍不住強硬地抓住妮娃的手,把她的手扯離自己的身體。

  然後,這時——她才發覺……

  本來應該還在睡覺的托魯——不知何時在他那張精悍的臉上擺出怔忡的表情,越過妮娃的肩膀注視著她。

  「托魯……!」

  「你們在幹嘛啊?發出一些奇怪聲音——是有那方面的嗜好嗎?」

  「呃,不……不是——禁止,誤解!」

  嘉依卡切換回標準通用語說道。

  她的臉因害羞而燒紅不止。她自知皮膚很白,因此她很清楚自己臉上的顏色變化會很清楚如實地呈現出來。

  「不許,看!」

  「呃不,其實我也沒有那麼想看啦。」

  托魯乾脆地這麼說完之後,便轉身背對嘉依卡兩人。

  「托魯!失禮!」

  嘉依卡對著他的背憤然大叫。

  「我怎樣失禮了?」

  托魯一臉嫌煩的表情,轉頭越肩看著她。

  「『不想看』,失禮!」

  雖然她當然並沒有想要他看,但一被他說「也沒什麼興趣想看啦」,她心裡也不怎麼能釋懷——

  「怎麼了?哥哥——」

  一名年輕女孩打開了機動車的門扉,探頭進來。

  她正是托魯的妹妹、嘉依卡的另一位隨從——阿卡莉·亞裘拉。

  「…………」

  她清秀姣好的容貌,給人聰明伶俐的印象。而她只是端著那張未見扭曲、毫無動搖的臉,靜靜地望著車內的情況,然後點了點頭。

  「這樣啊。」

  「你用一張『原來如此』的臉,點頭點個什麼勁啊?」

  托魯擺出厭煩不已的表情,一邊起身,一邊問道。

  「原來哥哥也好這一味啊——在旁邊觀賞女孩子們狎戲。」

  「你在說什麼啊!」

  「不過啊,哥哥。不好意思,我沒有那種興趣。所以,如果你要求我和嘉依卡那樣的話,我會很為難唷。」

  「我才不會要求咧!」

  「雖然只要是我最敬愛的哥哥所提的請求,我大抵都願意聽從……」

  「好好聽我說話啊!不不,你不用聽從也沒關係。」

  「只要哥哥命令我去做,就算不分男女老幼,殺光整村的無罪之人,我也無所吝惜……」

  「求求你吝惜啊!」

  「但蕾絲邊我真的不行。就算哥哥再怎麼像野獸般地要求我,我也做不到。」

  「……反倒是殺光所有人比較下得了手,你的價值觀到底是有多扭曲啊!」

  托魯呻吟地說道。

  哎,這類的對話已是家常便飯。

  不過——

  「托魯!」

  「幹嘛啦?」

  「阻止,阻止。禁止,只顧著看。」

  妮娃還打算繼續沒完沒了地來回撫摩嘉依卡的身體。嘉依卡抓住她的手腕,高聲發出夾雜著哀鳴的喊叫。

  ——————————

  漫長悠久的戰亂期結束了。

  以北方大國——賈茲帝國為中心,持續數百年、席捲全大陸的戰亂漩渦,隨著可說是戰亂核心的賈茲帝國皇帝死亡,終於消失得一乾二淨。

  儘管許多人對初次接觸的概念——對和平感到不知所措,但確實已經開始習慣這個新的時代了,雖然習慣得很慢。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那麼輕易地接受時代的變化。

  從懂事以來,就徹底磨練在戰亂中生存的技能,而長久學藝至今的亂破師——托魯·亞裘拉和阿卡莉·亞裘拉等人,即其典型人物。在這僅剩和平的時代裡,沒有他們生存的地方。他們只能擱置自己所習得的各種技術,在戰後苟且偷生著。

  這時,他們巧遇了一位名為「嘉依卡·托勒龐特」的少女。

  她是——賈茲皇帝的遺孤。

  「我想要好好地弔唁自己的父親。」

  少女四處尋找被八位「英雄」分屍帶走的父親遺體。

  托魯等人見她周圍隱約有他們所渴望的戰亂苗頭,因此決定協助她,跟她一起踏上了旅程。儘管人們說她的存在將會把戰亂再次引至這個世界,但那反而正是托魯等人求之不得的事。

  然而……在旅程途中,托魯一行人也遇上了其他自稱為「嘉依卡」的少女們。

  同樣銀髮紫眸、記憶缺陷、收集遺體的少女們。

  她們究竟是什麼?

  除了一個本尊以外,其餘全都是冒牌貨嗎?還是說——少女「嘉依卡」這個存在本身,就只是某人所捏造出來的宏大虛構?

  在他們一頭霧水的情況下,圍繞在托魯他們身邊的事態,越變越奇異了。

  背棺公主——嘉依卡·賈茲。

  順著自己也不清楚的命運,她們今天也在找尋著賈茲皇帝的遺體,四處徬徨徘徊——

  火花發出劈哩啪啦的迸裂聲響。

  這裡是個有些偏離大馬路的地方——在山間綿延的峭立懸崖地帶,他們剛好找到一處不錯的洞窟,因此托魯一行人堂而皇之地生起久違的柴火,用了些溫熱的食物。平常他們考慮到有可能會被追兵「基烈特隊」發現,因此大都不會生火,並將機動車藏匿起來,在離大馬路有些遠的地方露營。

  「快好了吧?」

  托魯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轉著鐵扦,確認烤得如何了。

  隔壁的鍋子也差不多了。煮的是防腐食品,以及托魯獵來並剁好的三隻野鳥。肉和內臟當然都下鍋了,就連骨頭也敲碎熬煮,弄成了湯底。這般下廚治庖——應該說「野外自炊」,乃亂破師的基本技能,因此托魯和阿卡莉都已經非常熟練。

  「要吃嗎?」

  「……要吃。」

  托魯嘗試性地遞出雞肉串燒,新加入他們的少女——妮娃點了點頭,接過串燒,開始普通地吃了起來。

  「這傢伙會吃東西,那應該是生物沒錯吧?」

  托魯皺起眉來,一邊注視著妮娃,一邊說道。

  妮娃「變形」之後,成了嘉依卡所使用的魔法機杖追加零件——托魯等人也親眼見識了那幅光景。當時的妮娃,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生物,反而比較像是種機械。

  「零件,使用,棄獸的器官。」

  嘉依卡邊看著妮娃邊說。

  聽說妮娃和魔法機杖化為一體之後,其本身的基本使用方法,乃至構造等資訊,全都流進了嘉依卡的腦海之中。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妮娃本身也知道得不多,結果他們還是不清楚她是為了什麼而被創造出來、為了什麼而在等待著嘉依卡。

  「生物的器官,需要營養。」

  「……所以她是部份生物、部份機械混和在一起?」

  「唔咿。」

  「那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啊……?既然會變身,那應該也有裝鎧龍的成分囉?」

  「——在叫我嗎?」

  忽然——一名少女從洞窟的入口處把臉探了進來。

  金髮,以及如鮮血般絳紅的瞳孔。她一笑,便會露出如獸齒般的小虎牙。

  可愛的模樣簡直像小貓咪一樣……不過,唯獨這個少女,論其樣貌之美醜也沒什麼意義。因為她是個可以千變萬化的傢伙。

  芙蕾多妮卡——沒有姓氏。

  雖然她也有「東之六四五」這個莫名其妙的個體名稱,但她現在大多認定並使用著托魯所取的這個名字。她並非人類,而是裝鎧龍的化身。

  「才沒在叫你咧……話說,你又跑去哪兒啦?」

  托魯一邊目不轉睛地睨視著芙蕾多妮卡,一邊問道。

  這只裝鎧龍化身,時不時悄悄地走了,然後又悄悄地來,反覆來去無蹤。雖然托魯一行人不時移動,但她似乎總能好好地緊跟上來——因此,現在就算她跑得不見人影,托魯等人也都不太放在心上了。

  「去隨便吃個飯啊。」

  芙蕾多妮卡爽快地回答。

  「這麼說來,我只看過你——假扮成多明妮卡時的吃飯模樣吶。你平常都是怎樣解決啊?」

  「就隨便吃吃動物或植物啊。」

  「……你是雜食嗎?」

  托魯感到有些意外,又再問道。

  「我什麼都吃唷。不挑食。」

  芙蕾多妮卡以堪稱爽朗的笑靨對他說:

  「草啊、樹啊、狗啊、貓啊、山豬啊、馬匹啊、牛隻啊、人類啊,我通通都吃。啊,有時候也吃岩石,可以化作成鎧甲的材料。」

  「岩石……對了,你在締結龍騎士契約時,是要吃人類的身體嗎?」

  「當然。我變大隻之後,還能整個從頭到尾吃掉呢。」

  芙蕾多妮卡一邊用莫名充滿期待的眼神凝望著托魯,一邊如此說道。

  「拜託不要!」

  托魯呻吟般地說完之後,嘆了口氣。

  「說起來,裝鎧龍本身究竟是不是生物,也相當可疑吶。」

  托魯等人親眼看過她用自己的身體造出鎧甲和長劍,這些也含在「變身」魔法的範疇之內。也就是說,裝鎧龍的魔法可以憑空創造出鋼鐵——或至少在強度方面類似於鋼鐵的東西。那麼,身上被移植了裝鎧龍器官的妮娃,會變化成機械狀的構造,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應該作如此想嗎?

  「再多想也沒用。貌似知道這些來龍去脈的傢伙,已經被我們殺死了吶。」

  奇伊——自報此名的謎樣少年。

  雖然托魯等人原本因為他提供情報給他們,而認為他至少不會是敵人。但在托魯等人之前所造訪的島嶼上,奇伊突然態度驟變,唆使了當地的賈茲帝國殘黨,意欲弄死托魯一行人。

  最後,妮娃對嘉依卡的鮮血起了反應,變形成大型魔法機關,纏繞在嘉依卡及其魔法機杖上,發動了某種強大的魔法,成功殺死了奇伊——靠普通魔法絕不可能殺得死他。奇伊單純是懼怕嘉依卡會取得足以將他斃命的武器嗎?還是有其他別種理由呢——?話說回來,他們連奇伊的目的究竟為何,也都還是摸不著頭腦。

  「總而言之,還是只能先專心收集遺體囉?」

  雖然他一度猶疑:既然奇伊變成了敵人,那麼應不應該相信他的情報呢?——不過,奇伊的「變節」,是發生在他們到了賈茲帝國殘黨所匿居的島上之後。而下個遺體的情報,奇伊早在那之前就已經告訴過他們了,所以應該可以判斷成「足以相信」吧。

  「哈爾特根公國——」

  阿卡莉一邊攪拌著鍋裡,一邊說道。

  哈爾特根公國。那正是托魯一行人現在所要前往的地方。

  「聽說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正是〈八英雄〉之一。」

  「啊啊,那個『小毛頭』啊——」

  用吊人胃口的語氣說著這話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她是和〈八英雄〉之一「多明妮卡·斯考達」訂了契約的龍,想當然耳,她也識得其他幾位〈八英雄〉。不過,對多明妮卡以外的人類不太感興趣的她,似乎並未熟知其他每個人的名字和身家背景。

  「小毛頭?是指那個公王?」

  「我曾經聽到有幾個人在背地裡說他是『小毛頭』唷。」

  芙蕾多妮卡接著說:

  「人類不是有那種『年長者較為偉大』的價值觀嗎?年齡階級?」

  「哎,的確是有那種傾向吶。」

  托魯苦笑著回應。

  從年齡這層意義而言,他們這一行人之中,恐怕是芙蕾多妮卡最為年長了吧。雖然不曉得龍是否可以適用於人類的年齡算法。

  「唔,那個『小毛頭』怎麼了?」

  「我們預定前往那個『小毛頭』——哈爾特根公王的所在之處。他手上應該持有著遺體。」

  「哈爾特根公王那個人啊,原本似乎就以武人的身份聞名於世喔。」

  ——阿卡莉對他們說道。

  定期到村子裡、鎮上採購食料或消耗品,順便打聽各種小道消息,是阿卡莉的職責任務。雖然她絕對稱不上是位和藹可親的姑娘,但這種時候,比起一點都不可愛的年輕人——即托魯——去搭訕,還是年輕女孩出馬,大多數的人才會比較願意鬆口呢。

  「他在先前順路去過的鎮上也很有名呢。聽說『他身為八英雄之一』的這件事也眾所周知。」

  「那還真是——哎,畢竟是公國國王嘛。」

  八英雄的名字並未公諸於世。

  這是各國想法互相牽掣之後的結果——因牽扯到討伐賈茲帝國的聯合國在領土分配上的等等問題,故只有公開「八位特攻隊隊員殺死了賈茲皇帝」這件事,而並未公佈每個人的名字。

  不過……公王乃一國之主。比起在意其他國家的臉色,還是會優先壯大自己的權威——這種事,正常來說應該很理所當然吧。

  「討伐賈茲皇帝,也被當作哈爾特根公王的武勇傳之一而遠近馳名,其他國家既不承認,亦不否認,保持無視的態度。」

  「哎……也是吶。」

  「然後,哈爾特根公王似乎因為自己也是學武之人的關係,因此獎勵國民學習武術,聽聞該國會定期舉辦武鬥大會,作為振興武術的一環。原本自前前代哈爾特根公王的時代開始——於戰亂期間就有在舉辦了,是個有相當歷史的活動。雖然在戰後的兩、三年間曾經暫時停止舉辦。」

  「是因為戰後以國內休養生息為優先嗎?」

  「我沒能打聽出那背後緣由——不過,總而言之,因為那是個相當熱血的活動,因此不只公國國內,就連附近諸國也有觀光客會蜂擁而來。國營賭場也會開張,似乎會有相當程度的金錢也流動於其中哦。」

  「武鬥大會啊。」

  托魯興趣缺缺地低喃。

  身為亂破師的托魯,對於道場、比賽場地上的「比試」,不太感興趣。

  亂破師為達目的,可以毫不猶豫地使出各種手段——在世間常被評為「卑鄙卑劣」的手段。因此,亂破師跟競賽上的武術壓根是八竿子打不著。戰鬥方式差太多了。

  「那個——問題就在這裡。」

  阿卡莉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沉重,然後接著說道:

  「優勝獎品聽說就是『遺體』。」

  「……」

  就連托魯也不禁對這句話大吃了一驚。

  當然,這裡她所說的「遺體」,應該就是指賈茲皇帝的屍體吧?

  「武鬥大會在戰後已經是第三屆還第四屆了吧?這樣的話,那個公王應該早就沒有『遺體』了啊?已經被之前的優勝者拿走——」

  「其實好像沒有明說。武鬥大會的招募公告上似乎只寫著:『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自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帶回的極稀有戰利品』……」

  「那簡直就像是在說『獎品就是遺體』嘛。」

  托魯低聲沉吟。

  「然後,優勝者似乎可以從好幾種獎品中自由選擇。因此,跟底細不明的『戰利品』相比,之前的優勝者聽說都選擇了較為實際的仕宦之途或金錢。」

  這樣說起來倒也是理所當然啊。

  然而,對托魯一行人而言,「遺體」遠比金錢或仕宦之途重要。若想穩當地把「遺體」弄到手,那他們應該需要在優勝者出爐前有所行動吶。

  不過,根據阿卡莉所打聽來的情報判斷,他們似乎沒有多少時間了。

  武鬥大會據說會在五日後正式開始。

  他們明天姑且能進到哈爾特根公國裡。以托魯一行人所乘的機動車〈斯維特萊納號〉的速度,花上個三天,應該就能抵達首都「格蘭森」了吧。

  「那麼——又會是怎麼回事呢?」

  托魯一邊用鐵扦尖端來回撥弄著篝火的木柴,一邊無精打采地說道。

  ——————————

  他深吸一口之後,揑著香煙,將之拿離嘴唇。

  〈克里曼〉機構主管「康拉德·斯坦梅茨」,一邊任滿佈胸腔的煙自然地從唇中流洩出來——一邊背靠在陽台欄杆,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上的文件。

  《薇薇·荷羅派涅的身世調查書》。

  文件的開頭寫著這幾個字。

  「這真是太荒謬了。」

  雖然他這道低喃並不是在對著誰說,但還是有人回應了他:

  「雖然我能理解您不甚愉快的心情,但請您在辦公室內閱讀文件。」

  他一抬起頭,便看見自己的部下——女性輔佐宮「卡蓮·龐巴爾迪亞」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這裡瞧。不將私情挾帶到工作上——雖然這是她的優點,但康拉德覺得她連對上司也貫徹這點,要求東要求西,便是她的缺點了。

  「不一邊抽煙一邊看的話,我很有可能會把它撕毀扔掉吶。」

  「那也不是任何人的錯吧?」

  「是沒錯啦。但一想到我們就像個跳樑小丑一樣,我就很受不了啊。」

  康拉德這麼說完,又將香煙叼到了嘴裡。

  就在幾天前,基烈特隊透過書信,將隊長亞伯力克的死訊,以及脫離〈克里曼〉機構的宣言,送交到了他們的手上。而副隊長尼古拉,在信上也寫到了隊員之一「薇薇」的「樣貌變化」。

  信中說到:得知亞伯力剋死亡的薇薇發狂錯亂,頭髮變為銀白、瞳孔轉成紫色。而且,精神錯亂的同時,還對其他隊員們發動了攻擊云云。

  在那之後,一名自稱奇伊的謎樣人物主動來接觸他們,他們因此得知薇薇似乎是「為了儘量有多一點的嘉依卡而被人著意安排的少女之一」。究竟是誰安排了這種事?是採取了何種方法才能夠做到這般?雖然這些問題的答案依舊不明,但薇薇既然具備了嘉依卡的特徵——銀發紫眸,那就萬萬不能只是發發牢騷、置之不理。

  總而言之——派嘉依卡去追嘉依卡——〈克里曼〉機構原本在做著這件極為愚蠢的事情吶。

  於是,康拉德重新下令調查薇薇·荷羅派涅的身世——而就在剛剛,該報告呈交上來了。

  卡蓮應該也大略瀏覽過內容了吧。

  薇薇·荷羅派涅,某位貴族當作政爭道具而養育長大的一名少女,熟習各種暗殺技能。想當然耳,她並非該位貴族的親生女兒,而是一介孤兒。完全查不出她是在哪裡出生、被那位貴族撿去前是怎樣度過的。根據她在加入〈克里曼〉機構時的自我身家報告,她自懂事以來就已經待在那位貴族的身邊,受其撫養了。因此,若真有「著意安排」這檔事的話,那便是十年多以前,即戰爭結束以前的事了。

  若真是〈禁忌皇帝〉阿圖爾·賈茲將「種子」當作自己「女兒」,撒播在世界各地的孤兒身上,然後野放出去——那麼,那最後到底是多麼大的數目呢?十個人嗎?上百?上千?還是上萬人呢?

  還有——是為了要讓她們具體做些什麼呢?

  自稱嘉依卡的人們,大多都想要收集〈禁忌皇帝〉的遺體。

  不過,如果她們的存在本身,真是阿圖爾·賈茲所安排的話,為何他想要讓她們這麼做呢?自我滿足?為了讓她們弔唁自己的遺體?阿圖爾·賈茲竟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嗎?還是說——

  「說不定我們都還被〈禁忌皇帝〉,或安排了這一切的某人,玩弄於掌心之中?抑或者——並非如此呢?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

  卡蓮乾脆地回答。

  不挾帶私情——沒有根據的妄測,大多反映了私人的期望——這個回答,很有她的風格。

  「不過,能夠預先安排好事情至斯的〈禁忌皇帝〉,怎麼會死了呢?」

  「因為被打倒了啊,被〈八英雄〉們。」

  「前提是因為列強諸國奇蹟似地結成了同盟,殲滅了賈茲帝國吶。」

  「…………」

  康拉德皺起眉頭。

  奇蹟似地。若是平常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

  簡直有如神蹟——

  「所以說——就連那件事也是?」

  「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是我們所能解決得了了。」

  卡蓮以淡然的語氣如此斷言。

  「或許這一切並非全都是〈禁忌皇帝〉所安排策劃的。若真是如此,那麼就有這個可能性了——存在著和〈禁忌皇帝〉對立,並與之匹敵,或遠遠凌駕於其上的『敵人』——我們連點認知都沒有的第三勢力。」

  「…………『敵人』。」

  康拉德在舌尖上反芻著這個詞語。

  「敵人」,究竟是對誰而言的敵人?

  〈禁忌皇帝〉的敵人?難道阿圖爾·賈茲並不是在和列強諸國對戰?

  「……也就是說,我們打從一開始,就連舞台都沒登上去過嗎?」

  「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罷了。」

  卡蓮的這句話——卻構不成任何的安慰。

  ——————————

  機動車〈斯維特萊納號〉一邊發出沉悶的驅動聲響,一邊在路上跑著。

  在駕駛座上握著駕駛桿的人,當然就是嘉依卡。雖然形狀不同,但機動車也跟機杖一樣,是魔法機關的一種——只有魔法師或類似魔法師的人,才能夠操控得了車子。正確來說,其他人其實也能夠操控車子,但操控時需要有魔法師和機動車連接在一起。

  當然,車子移動時,嘉依卡一直都不能休息。

  疲勞一旦累積……尤其是不小心打瞌睡的話,往往會引發事故之類的情況,因此托魯或阿卡莉大多會跟著坐在駕駛座上,也順便兼當她的護衛。

  而托魯現在正一邊坐在嘉依卡的身旁,一邊悠哉地仰望著夜空。

  順道一提,妮娃正隔著嘉依卡待在另一頭。她簡直就像對飼主撒嬌的貓咪一樣,將自己的上半身趴臥在嘉依卡的膝蓋上。雖然姿勢看起來像在睡覺,但她那雙陰陽妖瞳依然睜得老大。

  三個人佔據在原是二人座的駕駛座上,感覺略嫌狹窄擁擠。

  「……托魯。」

  嘉依卡一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樣子,出聲喚道。

  「幹嘛?」

  「島上的事。棄獸、我們、父親——等事。」

  她喃喃地列舉著名詞的聲音,雖然依稀,但聽得出裡頭摻雜著不安。

  接二連三地被迫面對意料之外的事情——連想都未曾想過的事實真相。

  棄獸,竟是「某物」所創造出來、而後捨棄的「失敗作」。

  人類,竟然其實是第八種——總算成功的「完成品」。

  而賈茲皇帝不知為何——跟這些不為人知的事實有所關聯。

  現在在他們手上的妮娃,竟是為了擊斃本來無法殺死的「某物」而製成的道具。

  然而,計劃要完成妮娃的賈茲皇帝,已經死了。

  「我——」

  一開始只是「想要收集父親的遺體,好好地弔唁他而已」。

  至少嘉依卡是這麼說的。她抱著這個打算,持續著這趟可說是魯莽亂來的旅程。她說她不這樣做的話,自己會一直被困在過去,連一步都無法向前邁進。

  未能在父親死前守在他身邊的罪惡感。

  只有她自己倖存下來的罪惡感。

  先解決了這些罪惡感,才能夠邁向自己的未來。

  這理應是極為單純——極為純粹的理由。

  可是……感覺他們越旅行、收集越多「遺體」,某件既複雜且規模明顯異於個人想法的內幕,被他們挖掘出更多了。和自稱「嘉依卡」的複數少女們相遇,還算可以接受——但扯上「棄獸、人類等種族的誕生緣起」這般出奇荒誕的內容,就不禁覺得自己堅定的意志、所下的決心,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虛——

  嘉依卡心裡所想的,大致就是這些了吧?

  「我明白你想說的事吶。」

  托魯並未讓她說完,便嘆了口氣。

  他就算沒有仔細聽完全部,也能明白。因為托魯也同樣抱著這個念頭——斬斷「過去」這條困住自己的鎖鏈,然後便能開始向前邁出第一步。

  「你不害怕嗎?」

  「…………」

  雖然她既不點頭,亦不說話,但那答案應該是「肯定」吧?

  自己的行動,彷彿和某件荒誕不稽的事物環環相扣著。

  不曉得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如此這般的不安感。

  「托魯。不,後悔?」

  「才不呢。完全不後悔。我反倒求之不得呢。」

  托魯抿著嘴笑說:

  「你忘了嗎?我的願望就是改變世界、破壞世界啊。」

  「…………」

  「我明白事情太過大條會讓你有些膽怯。但對我來說,反倒覺得值得慶幸。我不要只是出生、生活、然後死亡,就這樣一成不變、什麼都改變不了地消逝。因此,我很期待環繞在你周圍的騷動。」

  「托魯……」

  「你不覺得很棒嗎?」

  托魯露出大膽無畏的笑容,對她說道:

  「就憑區區一個人類唷。人類僅只是一旦被殺就會死掉、肉骨血凝結在一起的脆弱塊狀物體,然其所擁有的覺悟、想法、意志,將會——改變世界,影響著世界所該有的狀態。嘉依卡,現下應該可以說是你正在撼動著這個世界——這個只會冷眼俯視我們的世界。而能夠協助你那麼做,也算是我的夙願唷。」

  「…………」

  嘉依卡眨巴著雙眼。

  她應該從未想過這些吧?

  「我——因為托魯,而有意義?」

  「是啊,當然。」

  托魯點了點頭。

  「所以啊,你就甭在意了!『我們彼此都是區區的人類,所以只要能夠撼動世界就很痛快啦』——輕鬆地這麼想就行了吧?不過,你要是有了其他想做的事情,我是不會強迫你的喔。」

  「…………」

  嘉依卡搖了搖頭。

  忽然——

  「……收集體,絕對要做。」

  妮娃在嘉依卡的膝上如此說。

  「……所謂的嘉依卡,就是這般的存在……我的,主人……一直在等待著。」

  妮娃這麼說完以後,把臉往嘉依卡的大腿上蹭。

  「啊——不……等?」

  「住手,喂,危險!」

  〈斯維特萊納號〉隨著扭動身體的嘉依卡——跟她一起連動似地向右、向左蛇行。托魯連忙要把妮娃從她身上剝下來,但妮娃卻緊緊地把手環繞在嘉依卡的腰上,不肯離開她。

  「你這傢伙,就跟你說很危險了!」

  「……嘉依卡是我的,主人。」

  「才不是你的」——妮娃一副想接著這麼說的樣子,眼珠朝上瞪視著托魯,如此說道。

  「好、好,我知道了。等會兒你可以黏她黏到你爽,所以現在先離開她吧!」

  「托魯!隨便打包票!」

  「我也沒辦法啊!」

  有些消極沉重的空氣一掃而空——〈斯維特萊納號〉一邊激烈搖晃,一邊在夜晚的大馬路上前進。

  ——————————

  隨著震撼著早晨空氣的轟隆悶響響起——門緩緩開啟。

  這是個足以讓大型機動車並行來往的宏偉關口。當然,並不只設置了門而已。門的正前方有個廣場,而士兵們正待在廣場上,等著依序盤查入境者。

  他們在這裡向入境者課徵關稅,同時排除掉可疑人士。要到穿過了他們更前方的內門,才能完成真正的入境。雖說是「關口」,但此處是從原為要塞的設備改裝而成,因此就算率領著一支軍隊,也難以強行突破此處吧。

  「……嗯哼?」

  尼古拉·阿弗多托爾從機動車〈四月號〉上走下來之後,一邊拿出通行證給走近的士兵看——一邊皺起眉頭。

  如前述所言,這個關口不單只是徵收關稅,另外還具備了排除可疑人物的功能。換言之,外表看起來可疑的傢伙,會馬上被帶離入境隊伍、被帶至士兵們所待的盤查處去。

  然而,入境者中卻有打扮可疑、引人注目的傢伙。

  「怎麼了?」

  在他身旁這麼問他的人,是同為基烈隊隊員的其中一人——暗殺者「薇薇·荷羅派涅」。雖然她的銀色長發、紫色眼眸,和尼古拉一行人之前所追捕的嘉依卡·賈茲一模一樣,但她的言行舉止依舊是尼古拉等人所熟知的薇薇。

  「很多打扮可疑的傢伙。大搖大擺地攜帶著武器。」

  不論是或徒步、或騎馬、或搭乘公共馬車等其他交通工具,很多人都沒有藏起武裝,反而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隨身攜帶著。

  當然,只要能拿到許可的話,也是能夠以一身的武裝入境。但誇耀般地隨身攜帶著武器,在這種關口,往往會被塞以各種理由,而慘遭打回票。

  「你自己也很可疑吧?不是穿著一身鎧甲嗎?」

  「抱歉吶。我身體如果太輕的話,會沒辦法冷靜啊。」

  尼古拉苦笑了一下,如此回應她。

  雖然他沒拿著機劍,但因為還穿著一身鎧甲,所以確實也不能說是沒有武裝。雖說鎧甲基本上是種護具,但只要握起拳頭、用力毆打的話,手背套甲也足以變成一種凶器。

  「——請給我通行證。」

  士兵向他伸出手來。尼古拉把〈克里曼〉機構的通行證交給他。康拉德若已採取相對措施的話,這張通行張應該已經不能用了吧——不過,尼古拉已經估量過了:那個機構主管十之八九不會做出那種事。

  「嗯哼……」

  士兵在文件上記錄著文字,並將通行證翻面過來。

  「隸屬〈克里曼〉機構,亞伯力克·基烈特所有,〈四月號〉——車上有六個人?」

  「不,五個。有一個人正在執行別的行動。」

  尼古拉飛快地瞥了一眼薇薇,然後說道。

  想當然耳——亞伯力克·基烈特已經不在了。但是他們己忌諱說出「已經死了、已經不在了」。畢竟薇薇現在正為了推翻這個事實而在行動著。

  「維馬克王國公家特權——嗯哼。」

  士兵一邊確認了無數次通行證的正面和背面,一邊哼了哼鼻子。

  和一般的通行證不同,〈克里曼〉機構所發行的這個,可以拒絕士兵進入車內臨檢。這是隸屬於公家機關的機動車所擁有的特權。托此之福,他們在大部份的關口,都能迅速地通關進入領地——不過,士兵們通常都覺得這樣不太好。

  「……嗯?」

  忽然——士兵的視線停在薇薇的身上。

  「——和公主們一樣啊?」

  尼古拉並未聽漏士兵的喃喃自語。

  「公主?是指什麼?哈爾特根公王陛下的公主嗎?」

  「……畢竟銀髮紫眸很罕見嘛。」

  「你剛剛說『公主們』,難道是姐妹嗎?」

  「是雙胞胎唷。哎,雖然是養女吶。」

  士兵又在手邊的本子上寫了些東西,然後撕下來遞給他。

  「好啦,把這個拿給內門的衛兵看吧。後面都塞住了,你們趕快走吧!」

  士兵一臉嫌煩地如此吩咐。

  「本來就已經因為『慶典』的關係,而跑來一堆人要入境了。」

  「『慶典?」

  「你不知道就跑來了?是武鬥大會啦。」

  士兵這麼說完——便用趕貓、趕狗般的動作對他們甩了甩手。

  尼古拉等人想再發問,但士兵已經對他們失去了興趣,朝等在〈四月號〉車後的馬車走了過去。

  薇薇一邊目送士兵離開——

  「哈爾特根公王的女兒們,該不會……」

  一邊眯起紫色雙眸,喃喃說道。

  她掬起自己的銀色長髮,凝望半晌——然後望向遙遠的西方。

  在那片天空之下,應該就是哈爾特根公國的首都——格蘭森。

  ——————————

  佔據首都格蘭森一整個街區的驛館街,非常的熱鬧。

  在尋常的城鎮,因為旅店是只有貿易商人和少數旅人留宿的設施,因此以旺季為基準估算利用人數之後——充其量也就只會有幾間小店連成一排而已。就算是一國首都,也無甚差別。頂多間數和規模多少有些不同罷了。

  然而……此處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真是熱鬧非凡吶。」

  托魯一邊走在黃昏暮色逐漸渲染開來的街道上,一邊喃喃自語。

  寬闊到足以讓大型機動車並行交錯的道路上,有為數眾多的行人——而道路左右兩旁,則綿延並排著規模宏大的旅店。當然,雖說「規模宏大」,但那些旅店幾乎都不是給貴族用的豪華設施,而是單純增加了房間數量,以容納更多房客的庶民驛館。

  總而言之,這無非說明了一件事:因為有相當的房客數量,所以生意才做得起來。

  朝聖者常拜訪的聖地、溫泉療養所、風光明媚的觀光景點,若是這幾種地點的話,這幅景況尚且還能理解……但格蘭森這個城市,並不符合上游的任一種地方。

  「這些人果然是那個武鬥大會的觀光客嗎?」

  阿卡莉一邊走在托魯的身旁,一邊說著:

  「……又或是參賽者?」

  仔細一瞧——一身武裝的粗獷男子所佔的比例還真不少。

  通常來說,這樣賣弄誇示武裝往往是一種威嚇,有強給周圍帶來緊張感的傾向。因此,在這類驛館街上——正規的騎士或士兵便不消說了,縱使是傭兵——不論是刀劍,還是長槍,凡是把戰場用品佩帶在身上的人,都不會受到歡迎。或用風衣遮掩、或將武器本身裝進布袋裡,以表示「我現在可不是戰鬥的狀態唷」,是比較常見的作法。

  實際上,托魯和阿卡莉現在也將他們愛用的武器藏於風衣之下。

  不過,在這個格蘭森,那些完全一副戰士模樣的男人,反倒炫耀般地隨身攜帶著武器。

  「獎金,很多?所以,參賽者,很多?」

  ——嘉依卡走在托魯另一邊的身側,開口發問。

  「哎,也有這層關係吧……不過,他們的終極目標應該是仕宦之途吶。」

  托魯眯起眼來,一邊盯著那些男人的武裝配備,一邊說道。

  漫長悠久的戰爭時代已經結束了。

  想當然耳,以振興重建為第一要務的各國政府,最先著手的事,便是緊縮如今已成無用之物的軍隊吧。

  如果戰亂只有十年左右的話,那麼那些被解僱的士兵們或許還有歸宿——本該就任的職位——在等著他們也說不定。然而,自出生以來就一直身處於戰亂期的士兵們,所習得的技能在平時既派不上用場,又毫無其他工作經驗,因此導致不知該如何謀生的前軍人大量出現。

  他們大多成了山賊或宵小,各國為了對付他們而又重新補強軍力——雖然也有這般本末倒置的情況案例——但是,比這些案例多少正經了些的傢伙,則選擇了表現自己的經驗和才能,受僱於某處的貴族或勢力雄厚的商人。

  而哈爾特根公國原本在規模上就很大了,而且又有廣闊的肥沃農地——再加上公王又有一筆不小的英雄獎金,因此這個國家的經濟狀態還算不錯。

  更何況,公王以自己的名義召開武鬥大會,那麼對於擅武之人的待遇,肯定不會糟到哪兒去。身為習武之人,即便最後拿不到優勝,但只要身手夠好,引起公王注意的話,仕宦之途也就不遠了——心裡這麼想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吧。

  「就選這間嗎?」

  托魯抬腳踏入剛好映入眼簾的旅店。

  嘉依卡、阿卡莉,以及芙蕾多妮卡、妮娃四人當然也跟他一起。

  旅店的一樓是大廳,大廳深處有結帳櫃檯。大廳裡放了幾張桌椅,所以應該也兼當成食堂——或者在夜裡也當作成酒吧來營業吧。這對庶民驛館來說,是很常見的形式。有時候,在食堂、酒吧服務的女人們,甚至會在上面的房間「接客」。

  「——歡迎光臨。」

  待在櫃檯的老嫗,以一臉驚愕的表情對托魯一行人出聲打招呼。

  「是要住宿嗎?」

  「是啊。房間——如果有塞得下我們所有人的大房間的話,就請給我那一間吧。」

  托魯如此說。

  「看你這陣仗,是不是不用幫你準備女人啦?」

  老嫗望著托魯所帶來的四名少女,如此問他。

  看來嘉依卡等人被她認為是托魯的情婦云云,所以才陪侍在托魯的身旁。

  「當然。」

  不待托魯回答,便從旁脫口插嘴的人,正是阿卡莉。

  老婦人看著她,眯起眼——然後壓低聲調說道:

  「話說啊,客人。雖然我想說不太可能,但如果你們是要『進行生意』的話,可以請你們在別的地方做嗎?畢竟我們這裡本來就有著自己的小姐囉。」

  「我想拜託你別誤會了。哥哥才不是拉皮條的呢。」

  阿卡莉回嘴說。

  她手抆著腰,一邊睨視著老嫗,一邊如此公然以告:

  「與其分給別人,他寧可自己盡情玩弄、吃得滿嘴都是。這才是我的哥哥。」

  「最為誤會我的人就是你!」

  托魯低吼般地說道。

  「豈有此理?『精力絕倫』可是個讚美之詞耶?」

  「夠了,你給我閉嘴!」

  「咀咿?拉皮條?」

  「你用不著在意!」

  托魯一用強硬的口氣對嘉依卡這麼說完——便嘆了口氣。

  「總之,我們並沒有要『進行生意』啦。」

  「這樣的話——」

  老嫗苦笑了一下,然後把紀錄房客的本子拿出來……就在這個時候。

  「既然不是生意——那也就是說『可以免費玩』囉?」

  下流的笑聲,隨著這句話同時響起。

  「…………」

  一回頭,便見入口旁的桌子,坐了大約五個正在喝酒的男人。

  他們每一個人都跟托魯在路上看到的男人一樣,大剌剌地將武器放在身旁,甚至還穿著簡易的護具——不過,他們的衣著紛亂不一,毫無一致性。想來應該是武鬥大會的參賽者吧?

  「哎,還不能賣的,似乎佔了多數吶。」

  「只剩那邊那個黑髮的嗎?」

  「不不,只要該有的有長出來的話,其他幾個也很夠了。」

  「但抱起來會有點寂寞也說不定哦?」

  那群男人這麼說完之後——捧腹哈哈大笑。

  雖然這應該是因為他們已經醉了,但想必也是因為看見一個男人張揚地帶著多達四名的女性,所以才故意找碴吧。其次或許是因為托魯本身並非肌肉發達的彪形大漢,所以他們才判斷托魯等人很好欺負也說不定。

  (……真麻煩吶。)

  托魯從那些男人的動作舉止,推估出他們身為習武者的武學程度。

  恐怕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傢伙——而且又是喝醉的狀態,因此無論是五個人、還是六個人,對托魯都構不成威脅。不過,在這裡引發騷動的話,會平白引來注目。

  因為那些男人們並未散發出殺氣,所以應該可以採取「揍昏」以外的手段吧。隨便用口頭敷衍一下、糊弄過去,才比較不會引來什麼問題。

  抱著這個想法的托魯,聳了聳肩說道:

  「請放過我們吧。因為大小姐們說想要參觀武鬥大會,所以我只是受主人所托,帶她們過來看看罷了。大小姐們要是有個什麼萬一,我肯定會吃上一頓排頭啦。」

  托魯如此說罷,便對他們比了比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

  一個原本是賈茲帝國的公主,一個是模擬斯考達領主妹妹模樣的裝鎧龍,就容貌外表而言,就算說「她們是好人家的大小姐」,應該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異樣吧。

  當然,這番話隱含著這般警告的意味:「你們要是敢隨便對她們出手的話,她們有錢的雙親云云,可不會坐視不管唷」。正在尋求仕宦之途,而並非定要在哈爾特根公國就職的傢伙,應該不敢對貴族或有錢人家做出野蠻粗暴的行為吧……托魯做了如此判斷。

  然而……

  「大小姐們?」

  一臉茫然地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什麼似的傢伙——正是其中一位「大小姐」,芙蕾多妮卡。

  「誰?啊,是指嘉依卡嗎?」

  「…………」

  那些男人面面相覷——然後全都一起踢飛椅子,站了起來。

  看來他們就算喝醉了,腦袋似乎還是能從芙蕾多妮卡的失言,發現托魯欺騙了他們。

  「喂,臭小子。」

  男人們手拿武器,向托魯等人這兒步步逼近。

  「客人——」

  老嫗出聲想要勸阻,但其中一人大喝一聲:「閉嘴,老太婆!」,她便瑟縮了一下脖子,噤口不語了。她應該也遇慣粗暴的傢伙了吧——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多嘴的話,她恐怕也會慘遭池魚之殃。

  「——阿卡莉,儘量『別鬧大了』。」

  托魯輕聲低語。

  「收到。」

  阿卡莉點頭回應。

  事已至此,應該無法再用口頭敷衍了事了吧。他們只剩這個選項了——先以程度最小的動作壓制那群男人,然後溜之大吉,以免引來不必要的注目。

  那群男人掄起武器。

  托魯和阿卡莉各自將手探入懷中,握住飛鏢的握柄,此時此刻可不能揮舞鐵錘或小機劍,要像居合拔刀術一樣,讓男人們連抽出的手都來不及看清,便用飛鏢的鋒刃砍上他們的衣服,或在隨便一個部位劃出輕傷——在男人們有一瞬間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在他們動搖的時候趁機逃跑,應該會比較妥當吧。看情況使用煙霧彈,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不過——

  「…………………?」

  托魯忽然眯起雙眼。

  因為那些男人的動作全都停頓了一下。

  不自然的停頓——短暫到若非托魯兩人,恐怕不會有人發現。

  然後……

  「你們在幹什麼!」

  帶著怒氣的聲音,突然從旅店門口傳了進來。

  接著,將近十名的男人——穿著制服的一群人走了進來。

  他們恐怕就是巡邏這個驛館街的衛兵吧。不只托魯他們眼前的傢伙,凡自認武功高強的野蠻人一旦聚集起來,當然多多少少會引發一些糾紛。而公國政府勻出人員,便是為了抑止這些糾紛。

  「武鬥大會的參賽者嗎?你們明知在街上逞兇動武,會被取消參賽資格並課以罰金,還這樣對幹嗎?」

  「啊——不……不是。」

  在嚴厲的質問下,男人們馬上變了張臉。

  「是那個混帳——說……說了謊……」

  「誰管你們是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在會場外的爭鬥,都要處罰。」

  衛兵們以強硬的口氣如此宣告。

  「啊啊,不不,我們並不是在爭鬥。」

  托魯極力裝出一派輕鬆的語氣,然後說道:

  「不好意思。我是因為大家的兵器都太棒了,所以拜託他們拿起來給我們看啦。」

  「……嗯哼?」

  士兵們重新看向那群男人,像是在質詢似的。那些男人——一臉慌張地點了點頭。看來他們似乎明白:總之先順著托魯的「提議」,會比較有利吧。

  「你是?」

  「我帶大小姐們來參觀武鬥大會。自戴爾索蘭特市來到此處。」

  「戴爾索蘭特市——還真遠吶。」

  士兵們雖然這麼說,但他們並無起疑的樣子。

  正如他們所言,戴爾索蘭特市和這個格蘭森之間有一定的距離。因此,托魯可不認為,士兵們會知道那座城市的詳情。就算隨便舉些普通商人或貴族等人的姓名,他們應該也無暇去調查是不是真的吧?

  「這趟對大小姐們而言,可是出生以來第一次的大型旅行,非常地不容易呢。」

  「……嗯哼。」

  嘉依卡、芙蕾多妮卡,然後是妮娃和阿卡莉。士兵們按照這個順序環視女孩們一圈……最後,他們向彼此點了點頭,紛紛走出了旅店,對那群男人們也沒再多加責難。男人們見狀,似乎鬆了口氣,也沒有重新再來找托魯等人的麻煩。

  只是——

  「…………!」

  忽然,入口處晃過了一道影子。

  那正是有人偷偷離去的證明——發現到這點的人,恐怕就只有托魯和阿卡莉了吧——那個「某人」的動作正是不著痕跡到如此,而遁跡潛形也完美到這般境界。那個「某人」要是沒有動的話,托魯兩人應該也沒能發現那兒存在著一個至今未能察覺到的傢伙吧。

  「——哥哥。」

  阿卡莉總是冷靜的嗓音裡——摻雜著若干動搖。

  不過,托魯也跟她同樣吃驚。

  雖然沒能確認出離去的「某人」的身形容貌,但是……

  「…………托魯?」

  嘉依卡應該是察覺到他們兩人的樣子跟平常有點不太一樣吧?她一臉好奇,視線在托魯和阿卡莉兩人之間來回逡巡。至於妮娃,從剛才的紛爭開始,就一直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茫然地呆站著。

  「沒事。」

  現在就讓嘉依卡感到不安,也沒什麼好處。

  托魯扯出苦笑敷衍她,然後將手輕輕地放上他主人的銀髮腦勺。

  ——————————

  議會會場裡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那麼——進行下一個議題。」

  列席的臣子們,每個人都表情僵硬——半放棄的神色從他們緊張的臉皮下方滲了出來。

  「會議根本沒有意義」、「就算參加了會議,自己的意見也不會通過」、「若只是這般程度的話,倒還算好。而他們的會議豈止毫無意義——他們要是不小心脫口說出蠢話,腦袋甚至就真的不保了。用不著喚來士兵,他們的主人本身就非常擅於「只憑一擊便將人類腦袋活生生砍斷」的技術。

  〈斬首王〉——原本這是源自於砍斷〈禁忌皇帝〉頭顱一事,而被安上的英雄綽號。但如令,卻只是臣子們私底下懷著恐懼竊竊私語的名號。這三年來,在議會會場上落得斬首下場的人,確實已多達六名。

  雖然如此,他們也不能不出席會議。持續缺席的結果,就是被主人懷疑是不是在圖謀造反。因此而遭到處刑的臣子,也比比皆是。

  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會有人敢積極地發言。

  「下一個……關於……武……武鬥大會……」

  其中一名臣子,氣喘般地說道。

  「關於本王主辦的『祭典』,有什麼意見嗎?」

  坐在議會會場圓桌邊的所有人,視線全都聚焦在同一個位置。

  他們的視線彼端,正坐著一名壯漢。

  雖然塊頭大,但體格、肌肉,全都恰到好處。肌肉既未過厚,也沒有太薄;身高既無過高,亦不會太矮。手和腳的長度,也都非常勻稱。他並未獨重力氣,也沒有獨重速度,而是將身體鍛鍊成全方位毫無缺陷的完美狀態。即便他身上穿著寬舒的衣服,但他僅僅只是坐在那兒,便讓人知道他的身材有如此完美了。

  他的臉龐長得方方正正,下巴滿佈鬍鬚,因此具有相當程度的威嚴——但他的年紀其實比外表還要年輕。應該才三十多歲,快四十歲左右才對。

  史帝芬·哈爾特根——擅長武術的哈爾特根公國國王。

  往昔以英雄身份凱旋歸來的他,如今已化身為瘋狂的暴君。而且,他既不是運用權力、亦不是運用財力,偏偏是靠他自身的武力,統治著這個國家。

  「陛下。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武鬥大會能否在今年作結……不,現在停辦也不遲,能否將今年的武鬥大會也中止舉辦呢……?」

  其中一名臣子,一副做好覺悟的樣子,如此報告。

  「為何?」

  史帝芬以銳利的目光直瞪著那名臣子,如此問道。

  「自詡武功高強的好鬥人士從各地聚集至此。雖然他們大多都很有兩下子,但其中品行粗鄙的傢伙,也不在少數。因此,格蘭森的各處都頻傳騷動。人民的不平、不滿一旦累積——」

  「那並不是現在才開始有的事吧?為『祭典』而來的人們應該貢獻了不少錢,人民應該也因此而得到不少好處吧?難道你是要說『光只是那樣還不夠』嗎?」

  「可是,我們才剛剛為了武鬥大會會場的維修整備、巡邏隊人力的增強和維持而增收稅金。退一步比較的話,其實是害處比較大……」

  那名臣子一邊額頭冒汗,一邊說道。

  老實說,武鬥大會其實是從前前代哈爾特根公王的時代延續至今的傳統年例活動。然而,當時的國家政策,原本是為了要獎勵國內年輕人鍛鍊武藝。而戰後的今天,情況卻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無以謀生的前職業士兵們為了高額獎金、仕宦之途而蜂擁至哈爾特根國,國內的治安也隨著這個情況而日趨惡化。

  儘管如此,史帝芬依然年年提高獎金,並增加從大會參賽者中拔擢士兵、騎士的採用人數,意欲人盡皆知地反覆宣傳著武鬥大會。

  「——想要錢,卻不要武鬥大會,這還真是……」

  用歌唱般的語調這麼說著的人,是站在史帝芬右邊的一名少女。

  「所謂的『人民』,還真是既任性,又可悲呢,父親大人。」

  銀色長髮、白色肌膚、紫色眼眸——像是為了要和淺色系的外貌取得平衡似的,她身上穿著深色的禮服,頭戴同色系的發飾。然而禮服的質料卻一反深濃的衣色,薄到讓人可以看得見她的身體曲線。明肌膚直接暴露出來的部份並不多,但總覺得給人一種煽情的印象。

  「明明這麼棒的『祭典』,就算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踏破鐵鞋也找不到了啊——」

  少女嫣然一笑,同時伸出紅嫩小舌,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儘管她的體貌尚還殘留著一絲稚嫩,氛圍卻淫靡得宛如娼婦。

  「愛琳娜,別擔心。我不會停辦武鬥大會。」

  史帝芬一邊仰視站在身側的少女,一邊說道。

  史帝芬凝視少女的眼神,明顯和朝向臣子時迥然不同。

  他的視線非常柔和。充滿慈愛的目光,簡直就像是在面對著——親生愛女似的。

  「…………」

  臣子們將差點忍不住流洩而出的哀吟與悲嘆,硬生生地吞進了自己的胸口深處。

  就連自己的死諫,也不及這銀髮少女的一句話。在史帝芬的心中,這名女孩——愛琳娜的份量,比他們這些家族歷代在哈爾特根公國為官的臣子們還要來得重得多了。

  「可是,父親大人啊。各位臣子們的意見,也不無道理啊?」

  口出此言的是——隨侍在史帝芬左邊的另一位少女。

  簡直就像是刻意訂做成一模一樣似的,這一位也是一身如出一轍的容貌外形。

  銀色長髮、紫色雙眸、黑色衣裳。

  尚顯年幼,卻隱約縈繞著一股妖豔的氛圍——連這一點也與之相同。

  且說——

  「伊琳娜……?」

  史帝芬轉頭望向那一位少女。

  伊琳娜·哈爾特根公王的另一位——養女。

  「…………」

  總算能寬下心的情緒氣氛,在臣子們之間漫延開來。

  他們的進諫能有成功的希望,都是多虧了她的存在。

  跟淨說些任性話語的愛琳娜相比,伊琳娜反倒常常幫臣子們說話,並請求其父史帝芬傾耳聆聽他們的意見。如果沒有她的話,臣子們早就在很久以前,就全都被砍斷脖子,一個人都不剩了吧。

  「正因為有人民繳納的稅收,所以我們的生活才得以維持。況且,人民每日為了討生活,已是傾盡全力。因此,他們只在意眼前的事情、說些淺薄的言論,也是在所難免的啊。各位大臣們的發言,是想讓爸爸明白體諒這一點吧?」

  「……這樣啊?」

  史帝芬輕輕地點了點頭。

  「伊琳娜,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應該就沒錯吧。」

  「哎,父親大人老是只聽伊琳娜的話。」

  儘管嘴裡這麼說著……但愛琳娜的臉上依舊掛著嫵媚的笑意。

  「愛琳娜。我並沒有打算要無視你的話。好吧——關於武鬥大會,雖然不中止、也不停辦,但我們就來想一想減輕人民負擔的方法,包括縮小規模等等。那麼,就先從重新評估維持治安所耗的費用開始吧?」

  「是——」

  臣子們一齊垂首。

  儘管意見沒被全盤採納——但至少進諫沒有白費。

  關於這一點,臣子們全都一致感到了寬慰。

  然而……他們都沒有察覺到。

  或許是因為對壓迫在頭上的露骨暴力威脅感到恐懼的關係,臣子們有一部份的感覺和思考,都已經被麻痺了。不然的話,總有個人應該當場早就發現——這一連串的對話,其實打從一開始就已經計劃好了。

  先嚴厲拒絕提案,接著再稍微讓步。

  借由這種做法——在臣子們心中累積的不平、不滿即將以謀反的形式爆發出來的前一刻,巧妙地控制住他們。因並非光只是用「要嘛全盤接受、要嘛全盤推翻」來決定一切,因此在形式上看起來就像是雙方都退讓了一步。而實際上——史帝芬這方根本沒做出任何讓步,他藉以在爆發之前,減緩了臣子們之間高漲的壓力。

  「那麼——下一個議題。」

  儘管些許而已,但總算因放寬心而鬆懈下來的臣子們——聲音迴蕩在議會會場裡。

  ——————————

  教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瀰漫在整間房間裡。

  進入旅店房間之後——托魯便一直默默無語。

  「托魯?」

  「喂,我說托魯呀!」

  「……」

  嘉依卡出聲叫他,他也沒反應。

  芙蕾多妮卡喚他,他也沒反應。

  他就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地想著事情。

  「…………」

  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面面相覷。

  芙蕾多妮卡一邊歪著頭,一邊靠近托魯——

  「啊姆。」

  她掬起他的左手,張口咬住。

  雖然獠牙似乎還沒刺穿進去,但托魯即便如此,身體也依舊是一動也不動。看來他真的是在認真地沉思著某件事情。

  「嗯——?」

  芙蕾多妮卡把托魯的左手含在嘴裡咀嚼啃嚼了好一會兒。

  隨後,她鬆嘴放開托魯的手,將身體挪向他。這次她把臉靠近了他的脖頸——

  「試試味道——」

  她從淡紅色的櫻桃小嘴裡——伸出濡濕的舌頭,舔了一舔。

  「————」

  彷彿再不能無視她這個動作似的,托魯身體猛然一抖,然後抓住芙蕾多妮卡的頭,將她從自己的身上剝開。

  「你在幹嘛啊!」

  「試一下味道啊。」

  「不,我不是問你這個——」

  托魯一邊摩搓著脖子,一邊呻吟般地說道。

  下一瞬間——

  「——————!」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連忙往左右兩邊躲開。以猛烈氣勢劈砍下來的鐵錘,紮在他們退開之後所出現的空隙。

  「你幹嘛啊!」

  因為是在電光石火之間所做出的閃避,因此托魯非出所願地將身在該處的嘉依卡、妮娃,連帶一起撲倒了——與此同時,他對著身為鐵錘主人的阿卡莉大聲怒吼。

  然而……

  「那位龍女孩……!」

  阿卡莉——將鐵錘再次扛回肩上,做出預備戰鬥的姿勢。她那細長清秀的雙眸,並未看著托魯,而是瞪視著芙蕾多妮卡,開口威脅:

  「我說過了吧?不准瞞著我偷嘗哥哥。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你有說過嗎?」

  面對阿卡莉的威脅,芙蕾多妮卡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歪頭疑惑。

  哎,對於即使手臂被截斷、腹部被剜開也能安然修復的裝鎧龍來說,鐵錘的一擊,或許只稱得上是嬉戲玩鬧的程度而已吧。

  「有。可以舔哥哥敏感脖子的人,就只有身為妹妹的我一個人而已。」

  「就算是妹妹也不可以!——你啊,最近講的話是不是越來越奇怪了啊?」

  「用不著擔心,哥哥。」

  阿卡莉一邊揮下鐵錘,一邊大力頷首: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了。」

  「你還真的承認啊!」

  「總有一天我要將哥哥剝製成標本,無時無刻放在自己的手邊——這個夙願,我也還沒有放棄呢。」

  「求求你快放棄吧!」

  「先別說這些了,哥哥。我想問你,你在我眼前大大方方地撲倒嘉依卡,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想請你好好地說個明白。」

  「不,什麼意思也沒——」

  經她這麼一說,托魯將目光轉向身在自己身體下方的嘉依卡。

  「………………」

  嘉依卡一邊眨巴著雙眼,一邊仰視托魯……白皙的臉頰上滿佈著紅潮。

  而妮娃始終一副茫茫然、面無表情的樣子——真不曉得她到底有沒有認知到「被撲倒了」的這個事實。

  「呃不,所以說,我並沒有抱著那種打算,你也不要動不動就臉紅啊!」

  托魯焦急地如此大喊。

  對此,阿卡莉探出上半身,更進一步逼問:

  「你是在賣弄你們如膠似漆嗎?還是說,被妹妹看著,你會更加興奮呢?」

  「興奮你個頭!」

  「哥哥。這樣不行。你這樣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

  托魯說到這兒——抽身離開嘉依卡兩人。

  而嘉依卡也一邊站起身來,一邊歪頭詢問:

  「托魯,想事情?」

  「啊——……」

  托魯一邊搔著後腦勺,一邊苦惱般地沉吟了好一會兒。

  「關於剛才——被那些貌似武鬥大會參賽者的傢伙們纏上時吶。那時候,除了巡邏的士兵之外,另有人阻止了那些傢伙。」

  「呣咿?阻止?」

  「那些傢伙的動作,不是有停頓了一下子嗎?你沒發現到嗎?」

  「…………」

  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面面相覷。

  別說嘉依卡了,就連芙蕾多妮卡也沒有察覺到。而這也就是說——不管那是誰的作為,總之那個人消除氣息的速度,敏捷到就連這隻裝鎧龍化身都沒能察覺出來。

  「他們十之八九是被扎針了吧?」

  阿卡莉如此說——由此看來,她應該跟托魯一樣,已經瞭然於心了。

  「那是一招在人體的麻痺穴位扎入細針的招式,叫做『影縫之術』。我們也有學過——但厲害的傢伙,真的可以在剎那間封鎖住對手的行動,就像真的把對手的影子縫在地面上一樣。是亂破師的一種技法。」

  托魯忽然晃了一下其中一隻手——手掌上便出現了一隻細針。

  這玩意兒不仔細看的話,真的很容易就會看漏它的存在。因為現在受到室內燈光照射,微微閃爍著反光的關係,她們才得以知道那兒有著一支針。

  「封住對手的行動之後,通常要嘛斬殺、要嘛揍死。但剛才那人似乎只封住了一瞬間——然後就拔掉了。或許他不是用針,而是使用了前端削尖的鋼絲或其他東西也說不定,被扎的人,恐怕都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吶。」

  那個使用了「影縫之術」的某人,恐怕早就已經知道「一瞬便已足夠」。

  因為他曉得士兵們已經來到了旅店附近。

  「雖不知是敵是友,但總而言之,除了我倆以外,還有其他亂破師待在這個城市裡——有這個可能性。」

  托魯再次神乎其技地收好細針——同時繼續說道:

  「又或者,是我們認識的人吶。」

  「——!」

  連嘉依卡也驚訝得倒抽了一口氣。

  「托魯的家人?阿卡莉的家人?」

  「若是亞裘拉戰魔眾的話,哎,那就算是同一族了吶。」

  托魯聳了聳肩,然後點頭承認。

  「如果敵方——哈爾特根公王那邊真有亞裘拉戰魔眾的人的話,由於雙方都熟知彼此的手腕,我想到時候會很棘手啊。」

  「托魯,和家人——戰鬥?」

  嘉依卡如此詢問的聲音裡,聽起來帶有一絲躊躇。

  托魯認識的亂破師。

  從亞裘拉村特殊的型態而言,換言之,那人應該跟阿卡莉一樣,是托魯的「家人」才對。先不管是否有血緣關係,總之,對方和托魯一起成長、長時間一起生活過的可能性很高。

  為了自己的「家人」,而叫人去和他自己的「家人」戰鬥——即使是嘉依卡,也覺得不能強迫托魯去做那樣子的事。

  不……說到底,她自己真的是阿圖爾·賈茲的女兒嗎?

  最根本的問題萌生在嘉依卡的心中。

  她會不會只是一頭熱地深信、妄想「自己是嘉依卡」,所以才堅持回收「遺體」——讓托魯、阿卡莉陪她做著這般毫無意義、徒勞無功的蠢事呢?

  心中的這份不安,她不管怎麼樣都擦拭不掉。

  「你無需擔心。」

  阿卡莉說道:

  「我們不會因此而退怯。」

  「呣咿?」

  「若僱主不同,那麼在戰場上彼此便是敵人——身為亂破師,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稀罕的。我和哥哥都已經做好覺悟了。」

  阿卡莉說這句話的語調裡,真的毫無任何游移躊躇。

  不過,她其實原本情緒就不太流露在表情和語氣之中。

  接著,阿卡莉用力地握緊拳頭,繼續這麼說:

  「沒錯——若有必要的話,把變成敵人的哥哥痛毆一頓,綁起來捶一捶、滴一滴蠟燭,然後逼迫苦苦求饒的哥哥舔舐我的腳——我隨時都已經做好這個覺悟了。」

  「那跟亂破師的覺悟根本無關!」

  托魯呻吟般地吐槽她。

  「當然,被哥哥痛毆、被哥哥綁起來毒打滴蠟燭,然後被迫一邊向哥哥苦苦求饒,一邊舔舐哥哥的腳——我也已經做好這樣子的覺悟囉!」

  「你不用做好那樣子的覺悟也沒關係!」

  「你這個身為哥哥的人,怎能說那種軟弱的……」

  「就跟你說了,你的胡言亂語,跟是強硬還是軟弱,根本無關啊!」

  托魯嚷完之後,嘆了一口氣——然後重新面向嘉依卡:

  「哎,正如阿卡莉所言,你不用在意也沒關係啦。」

  「托魯……」

  「我們已經做好和同樣出身亞裘拉戰魔眾的人對戰的覺悟了。過去也曾有過幾個這樣子的先例。話說回來,若做不到割捨的話,當初就不會出現亂破師這個職業了。所以啦,你就別在意了。」

  托魯將手掌輕輕地放在嘉依卡的頭上,然後說道:

  「倒不如說——正因為同為亞裘拉戰魔眾,所以才麻煩吶。」

  「呣咿?」

  「對方若是比我和阿卡莉還要技高一籌——是個實戰經驗豐富的優秀亂破師的話……」

  這麼說著的托魯……臉上帶著非常陰鬱沉重的神情。

  ——————————

  他想要變強。

  僅僅——一味地想要變強。就只是一個勁兒地想要變成像一把劍一樣。

  人類很弱小、很脆弱。輕易地死去,什麼也遺留不了。誕生於世的這件事本身,淪為毫無意義。無論有無人類,都無甚差別。不管有誰活著、有誰死了,這個世界依然無謂地持續轉動,像是在說「誰管你那些啊」。

  因此,他才想要停止當一個人類。

  他想要變成一把劍,朝唯我獨清的世界,刻下至少一道傷痕。

  「……呼哈……呼哈……」

  他不顧一切地反覆修練,也是為了那樣子的想望。

  托魯在一處修練場上活動著身子。

  地面上插了好幾個大大小小——高低粗細不一的木樁。他將木樁作為踩腳處,用力打著那些懸掛在四處的木片——那些充當成「敵人」的標靶。

  在戰場上,本來就很少會有平坦的踏腳之處。那麼,對亂破師而言,從一開始就鍛鍊自己學會足下僅著力一丁點,亦能揮舞得了武器——是很理所當然的修練。

  想當然耳,木樁並沒有全都好好地固定著。

  有的牢牢地嵌在地上,有的就只是那樣子立著而已。不小心把腳放上去,隨後因木樁倒下而受了重傷的情形,也屢見不鮮。然後,亞裘拉村——會對因這種失敗而毀去自己前程的少年、少女們非常地狠。「當場了結的話,反倒比較幸福」——在殘酷的修練方針之下,脆弱的人、沒有才能的人,都被一一淘汰。亞裘拉村借由這麼做,以持續提供一定水準的亂破師到戰場上去。

  是故——

  「——!」

  他剛剛落腳的木樁,正緩緩傾斜。

  若是平常的話,托魯應該早就輕而易舉地移到下一個木樁了。

  然而,捨不得睡覺、利用睡覺時間持續修練的疲勞累積,奪走了托魯的專注力。

  「啊——」

  托魯發出了有點蠢的叫聲,同一時間,姿勢開始搖搖欲墜。

  姿勢一旦垮了,就無以挽回了。

  「——托魯哥哥!」

  他聽見守在下面看著他修練的阿卡莉,正高聲呼喚著他。

  雖然他已經跟她說過很多遍:「你不用陪我」,但她——唯獨她總是不厭其煩地陪著托魯修練。最後,托魯也只好放棄,就這樣隨她去了。

  「…………!」

  感覺因焦躁、緊張而加速。

  當初只是用斧頭胡亂砍斷的木頭切面,朝他逼近而來。雖說只是木頭,但硬生生撞上去的話,就連骨頭也都會折斷。而保護腦部的堅硬頭蓋骨,也有像太陽穴這般特別薄弱的部位——那裡要是被強勁地撞上去的話,很容易就會碎裂開來。

  托魯想設法穩回姿勢,而伸長了雙手,但他的指尖卻只是在半空中空抓——

  「——你在搞什麼鬼啊?」

  下一瞬間——隨著無奈似的聲音響起,托魯的墜勢停住了。

  仔細一瞧,會發現有一條細繩正纏在托魯的手腕上,懸吊著托魯。

  「……辛哥。」

  抬頭一望,有一名年輕人正單膝跪在懸吊木片的箭樓上,低頭俯視著托魯。細繩從那年輕人的手中延伸而下。應該是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扔出繩子,救了托魯一把吧?

  辛·亞裘拉……比托魯兩人先了兩代左右的亂破師。

  雖然他早已完成初次上陣,並足以獨當一面——但因當初僱用他的勢力,在前幾年戰敗,僱主戰死,所以他才暫時先回到了亞裘拉村。儘管他原屬於敗軍,但他本身其實是位優秀的亂破師,在亞裘拉村裡,也被公認為是屈指可數的頂尖好手。

  在亞裘拉村裡,都是由上一代來教育下一代。

  雖然大多是由保住性命的戰場傷患於引退之後來負責下一代的教育……但像辛這樣,雖是現役亂破師,但出於各種原因而回到亞裘拉村的人,也常常會予以指導。托魯和阿卡莉,都接受了不少辛的教誨。

  「又在修煉嗎?『努力』不是壞事,但『太過努力』的話,就沒有意義囉。」

  辛把托魯拉上來之後,一邊鬆開手上的繩子,一邊說道:

  「好好休息、等候身體恢復,也是修練的一環。我應該有跟你說過吧?」

  借由讓肉體疲累,好讓適應力和恢復力能發揮到最大限度,創造出更為強韌的肉體——此乃修練的基礎。不過,適應力和恢復力,當然有其極限。就算超越極限、讓自己累上加累,也只會搞壞自己的身體,且修練效果不彰。

  始終貫徹功利主義的亂破師們,向來都不信從缺乏根據的「毅力論」。

  托魯也深知這點,但是——

  「我就是呆不住嘛。」

  托魯鼓起腮幫子,噘嘴說道:

  「我想早點上戰場去。想早點上陣殺敵。想早點——」

  「然後帶著半桶水的技術,就這樣子被更強的敵人殺死?」

  「………………」

  托魯啞口無言。

  他明白辛所說的話是正確的。

  但是,哈絲敏的死狀,在托魯的腦海中浮現過好幾次——追逼著托魯。

  將自己死去的兒子,託付給托魯之後,她自己也斷氣了。

  到頭來,她的人生到底留下了什麼?他一這麼想——便覺得難以忍受。

  「你啊,真不適合當亂破師吶。」

  辛一邊望著表情彆扭的托魯,一邊感慨地如此說道。

  「什——」

  托魯沉下臉來。辛的說法,讓他不禁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彷彿被全盤否定了。

  然而——

  「你要是想改變世界的話,就不該當亂破師這種無足輕重的雜兵啊。亂破師不會懷抱那種狂妄的想望。那種亂破師對僱主而言,只會是個干擾。走狗向飼主提出意見之後會怎麼樣?最後的下場,就是被評為桀騖不馴而慘遭打死。」

  辛凝視噘著嘴的師弟,嘆了口氣:

  「剛才救你一命,或許是我做錯了吶。如果你剛才受了傷,毀損到當不成亂破師的話,說不定就能走上其他的道路了。」

  「你在說什麼啊,辛哥……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啦。」

  辛身為優秀的亂破師,已在無數的戰場上一路打滾過來。他的話,對於尚遠遠不足以獨當一面的托魯而言,非常的深奧沉重。

  「總有一天你會懂。希望到時不會為時已晚吶。」

  辛這麼說完以後,便在托魯的背上推了一把。

  托魯被他從箭樓上推落——但他這次以穩當的姿勢落下,途中攀握了幾次箭樓的底座支架,減緩墜勢,最後以雙腳立於地面之上。

  「——托魯哥哥!」

  阿卡莉朝他跑了過來。

  「阿卡莉——好痛!」

  她沒有緩下腳速,反而用她的全力朝托魯撞過去——然後藉著衝撞的力道,將托魯撲倒在地。

  「托魯哥哥…托魯哥哥…托魯哥哥。」

  阿卡莉——一邊重複著這個單詞,一邊掄拳朝托魯揮下去。

  「痛——等……喂,阿卡莉!痛……很痛耶!」

  單純只是握著小粉拳,在激動的情緒下,敲打著他的胸膛——並不是這種可愛的感覺。阿卡莉的拳頭可是亂破師的拳頭,她揮下來每一擊,都是重傷人的招式。被她那硬實到不像少女所擁有的拳頭不停地敲打推搡,托魯不禁發出慘叫——

  「…………」

  「………………」

  ……一睜眼,阿卡莉的臉就迫在近前。

  姿勢完全一模一樣,害他仃,瞬間以為是夢境的延續。

  同樣是仰臥的托魯,以及騎乘住他身上的阿卡莉。

  不過,他眼前的臉孔上,並無夢境裡的她所擁有的稚嫩。她那張聰明伶俐、清秀勻稻的臉蛋,已非孩童時的她了。

  「——阿卡莉,你這是在做什麼?」

  托魯半眯起眼,一面仰視自己的妹妹,一面問道。

  旅店的房間裡——嘉依卡和妮娃像小貓仔一樣,身體挨在一塊兒,睡在他旁邊的床上。而芙蕾多妮卡則不管空床位,逕自睡在地板上。

  「因為哥哥看起來有點沒精神啊。」

  「……阿卡莉。」

  「所以我試著要幫哥哥提振精神……」

  阿卡莉面無表情地說道。

  「所以就騎在我身上?」

  「我想說你這樣應該就會有精神了吧?」

  「屁啦。」

  「至少極小一部份會。」

  「…………」

  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過沒一會兒——托魯半眯著眼,邊仰視妹妹邊說:

  「夠了,你快給我下來!」

  「呣唔,真冷淡吶。」

  儘管阿卡莉嘴裡這麼說著,但還是乾脆地從托魯的身上下來了。

  托魯一邊在床上坐起身來,一邊說道:

  「……你也覺得那是辛嗎?」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想我應該沒有看錯。」

  阿卡莉點了點頭。

  辛·亞裘拉——既是托魯兩人的同鄉,更是一位技術經驗高過他們的前輩亂破師。

  如果真跟他對上的話……事情會非常的棘手。

  「雖然對嘉依卡那麼說了,但老實說,我完全不覺得能打贏吶。」

  「同感、那要放棄嗎?哥哥。」

  「…………那怎麼可能。」

  托魯心念電轉了一下——然後聳了聳肩。

  並不是因為勝算高,所以才去戰鬥。

  而是為了達成目的,所以才去作戰。這一點,不論對騎士,還是對亂破師而言,都是一樣的——乃所有作戰人士的自我尊嚴。若沒仃什麼勝算的話,那就事先準備一些贏得了的計策等等就好了。如此而已。

  「是吧?所以我覺得,光只是煩惱惱也沒用。」

  阿卡莉平靜地這麼對他說。

  「……阿卡莉。」

  托魯苦笑。

  沒想到會就「覺悟」這個部份而受到她的開導吶。這哪稱得上是兄妹——根本就是姐弟嘛。

  不——仔細想來,他從以前就總是給阿卡莉帶來各種麻煩。即使如此,她還是毫不厭煩地跟在自己的身邊。托魯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謝謝你吶。」

  雖然真的是「事到如今」——但現在跟她道聲謝,應該也不壞吧。

  畢竟至今為止,他都從未好好地跟她說過謝謝。

  「多虧有你在我的身邊,很多事——都承蒙了你的幫忙。」

  「…………」

  阿卡莉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

  「哥哥,你發燒了嗎?」

  她歪著頭,向他如此間道。

  「為什麼會變成問我這個?」

  「呃不。你沒發燒就好……唔呣,對了,這種時候……是要說『不客氣』嗎?還是……」

  阿卡莉交叉手臂,嘟嘟噥噥地喃喃自語。她那有些困惑的模樣,真是難得一見。

  托魯一邊看著這樣子的她,一邊苦笑說:

  「你才發燒了吧?」

  「唔?哥哥以何為據——」

  「你的臉很紅喔。」

  「…………」

  阿卡莉歪頭納悶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啪的一聲,擊掌點頭說道:

  「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發情期嗎?」

  「人類哪會有那種東西啊!」

  托魯一邊呻吟說著——一邊使勁地將枕頭扔向阿卡莉的臉。

  ——————————

  他自露台眺望眼下的街景。

  從建在山丘上的城堡上俯瞰下去,那景色——就像緩緩變動不停的一幅圖畫。人類的身影只不過是小小的黑點。全體的構圖不會改變,唯獨微小的日常變化,持續在那圖畫裡上演。

  圍著城堡的格蘭森市街,被區分為東南西北四塊區塊。

  「會場」是「北邊的街區」。

  武鬥大會日漸逼近,接下史帝芬命令的木匠,以及其他工匠們,全都不眠不休地趕著工程。就連隔壁——東邊的街區,也正在整備成觀眾用的觀賽場地。

  關於這個「會場」,他的家臣也曾多次進諫過,但史帝芬始終拒絕他們的建言。對他而言,武術乃戰場上的行為。在又小又平坦的房間裡,漂亮地揮舞著劍,已經算是舞蹈,而不是武術。

  「——嗯哼。」

  史帝芬一臉滿意地眺望著「會場」的營建工程,而他的左右,則跟隨著他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穿著黑衣的銀發少女們,從剛才就一直只是微笑著,其他部位一動也不動,什麼話都沒有說——宛如影子。

  她們兩人常常伴在史帝芬的身邊。

  史帝芬因本身就擅於武術,故身邊從不帶著禁衛軍。對他而言,她們兩人是與他共度時間最長的存在。

  且說——

  「…………是辛嗎?」

  史帝芬忽然回頭,越肩望向背後,然後說道。

  在公王的視線彼端、露台的牆邊,有一名男子正單膝跪著。

  體格秾纖合度、恰到好處。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印象不會特別深刻的平凡身材。雖然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的衣服,但剪裁本身並無任何特異之處。如果他就這樣子混入城堡周圍市街裡的人群之中,恐怕很快就會看丟他——如此這般的服裝打扮。

  容貌……因為他俯低著頭,所以看不見他的容顏。

  「是。我剛剛回來了。」

  如此說的男子,依然臉朝著下方。

  「街上的情況怎麼樣?」

  「和去年差不多。雖然野蠻粗暴的傢伙們在各處引發著騷動,但我想,應該還不致於演變成暴動的規模。」

  「……也是吶。」

  史帝芬點了點頭。

  大多數的人都是為了仕途而來到此地,應該不會自己主動做些引起暴動、招徠領主注目之類的行為——而持續胡鬧的蠢貨,則馬上會被巡邏的衛兵、像辛這樣被他派到街上的亂破師驅逐出境。

  一切都很順利。

  「……怎麼了嗎?」

  史帝芬忽然眯起眼睛問道。

  「您何以問我——『怎麼了嗎』?」

  「感覺你的樣子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吶?」

  儘管他伏低著頭,他依然仍從氣息上辨別得出來。

  像辛這樣的亂破師,當然很擅於消除自己的氣息——但史帝芬不許自己的屬下,在主人的面前隱藏自己的氣息。對方若是亂破師時,特為尤甚。

  「你感覺好像挺開心嘛?」

  「不,並不到那種程度。」

  辛依舊低著頭回答:

  「只是——遇到了以前的老朋友。」

  「以前的老朋友?亞裘拉戰魔眾的人嗎?」

  「……是。」

  辛簡短地回答之後……

  「那個人帶著銀髮紫眸的女孩。」

  又添了這麼一句。

  「………………哦?」

  史帝芬朝伊琳娜和愛琳娜各瞥了一眼,然後在自己的臉頰上刻出了微笑的痕跡。

  「看來今年會盛況空前呢。」

  「是。」

  辛如此回答的聲音,依然冷靜平淡——並未流洩出任何的情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39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 04:31 AM 編輯

第二章 習武之人的慶典 GALA OF MARTIAL ARTISTS

  高亢尖銳的聲音響起,他的小機劍被人猛然彈掉。

  那勁道彷彿連同他的手指都要拔起來似地,將小機劍刮飛了出去。飛出去的小機劍,刺進了生長於附近的樹幹裡——然後停住。

  「可惡!」

  托魯一臉不甘心,扭曲著表情,警戒著對方。

  兩把小機劍其中的第一把,早在白刃相交時,就已經被對方打落了。現在的他已手無寸鐵。不過,即使如此也仍不放棄作戰,才是亂破師之本色:心、技、體,全為戰鬥的道具。雖說他現在是赤手空拳,但戰鬥並未因此而結束——他是一路被人如此教誨至今。

  然而……

  「好了,你已經輸了。」

  辛嘆了口氣,如此宣告。

  「什——」

  被人單方面宣告敗北,托魯不禁沉下臉來。

  他那直性子的部份,其實也是他的弱點——托魯本身恐怕沒有理解到這一點吧。辛聳了聳肩,轉身背向托魯。

  「等等,辛哥——」

  感覺到托魯緊追在後的氣息——辛回過頭,將手中的飛鏢對準了托魯。

  「——!」

  戳在喉頭的銳利尖端,令托魯頓時僵住。

  「看吧。你啊,真是太好懂了。」

  「辛哥,你剛剛說修練結束了,還背過身去……」

  「誰說了那種話?」

  辛臉上掛著清淺的笑意:

  「我只是說了『你已經輸了』,然後轉身背向你而已。是你自己任意判斷成『我結束了修練』吧?」

  辛放下飛鏢,然後說道:

  「聽好了,托魯——我們是亂破師。最終要殺死對手,只有自己活下來,才是真正的勝利。不管怎樣的過程都無所謂。所以我們才能接受骯髒齷齪的工作、奉卑鄙下流為圭臬。」

  「我知道啊。」

  「是嗎?那麼,你剛剛為何赤手空拳地警戒備戰?」

  「咦……?」

  托魯茫然地眨了眨雙眼:

  「呃,不是說就算沒了武器也不放棄作戰,才是——」

  「是沒錯。不過,有武器的狀態和沒武器的狀態,你在哪一個狀態下會比較強?」

  「那當然是有武器的狀態——」

  「那麼,你不就該以取回武器為優先嗎?當然,老是拘泥於武器,而反倒給人可趁之隙,那可就愚蠢透頂了。你的第一把小機劍、第二把小機劍,既沒有掉在拿不回來的地方,也沒有折斷吧?」

  「那是……」

  「你真是太坦率、太死腦筋了。」

  不等托魯回答,辛便下了這個結論。

  「你太過耿直了。教你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吸收。身體能力也很不錯。但心靈太易脆了。」

  「那是指——我……我的心靈脆弱,是嗎?」

  或許是這評價頗出他意料之外吧?托魯慍怒得面紅耳赤,向他追問。

  「不是脆弱。是易脆。」

  你就是這一點特為尤甚啊——辛在心裡面偷偷添注。

  對挑釁的言語,馬上就劇烈反應。事事物物都從正面去衝撞。

  這樣剛好正中對手的下懷啊。

  「意思是一樣的吧!」

  「托魯,所謂的純鐵啊,意外地易碎喔。岩石也是。剛硬,但易脆。因為不會變通,所以一旦超過某條臨界線,就會輕易地粉碎。你啊,大概一旦認為自己已出盡全力,就會當即乾脆地放棄就死,做不到拚死掙扎。可是,這般英勇果敢的傢伙——不適合當亂破師。」

  辛靜靜地如此告之。

  「…………」

  興許是覺得辛說的話還挺有道理的吧……托魯陷入了沉默。

  「我是為你好,你就留在村裡吧。你不適合在戰場上工作。」

  辛自己也知道他現在所說的話很殘酷。

  雖然亞裘拉村裡的人各自有程度上的差距,但每個人都受著成為亂破師的教育。每個人都將「上戰場工作」當作是一個目標,過著天天修練的日子。因此,對亞裘拉村裡的人而言,「成為亂破師」即是他們的存在理由。

  況且,托魯——自哈絲敏事件以來,便奮勵修練到偏執的地步。

  雖然這樣的修練,將他的身體能力鍛鍊到了最極限,但同時,可說是「他的才能極限」之類的東西,也暴露在他自己,以及周圍的人的眼裡。

  腦筋太過死板、視野太過狹小。

  若只是以一名兵卒的身份作戰的話,他的能力已經很足夠了——不,他的能力之強,根據不同情況,說不定「光靠武藝就出人頭地」也不會是一場夢。但是,這樣就太過單一化了,並非亂破師之才。

  托魯可以說是一把磨利到極限的刀鋒。

  太利的刀鋒,很快就會有裂口。而在戰場上,那些就算多少有點鈍,但不裂開、不凹折的武器,才是真的有意義。

  托魯的個性,不曉得是與生俱來,還是由於哈絲敏事件而造就他變成如此。若是後者,那麼他或許有可能會在今後的人生學會「靈活」——雖然這恐怕需要他再親身經驗過相當於哈絲敏事件的事情,或者還需要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吧。

  「但是我……!」

  托魯有些忍耐不住似地揚聲。

  但他並沒有繼續說完後面的話。他懷著無處可去的憤怒,就這樣子佇立在原地。

  「…………」

  辛把托魯留在原地,逕自邁開腳步。

  接著——

  「托魯哥哥呢?」

  少女——阿卡莉原本在稍遠處等著托魯兩人結束修練。她看著辛的臉,對他如此問道。雖然她是個總是面無表情、不太親近人的女孩,但是……

  「他還在那邊。」

  「好,我知道了。」

  阿卡莉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任何話,逕自穿過辛的側旁,朝托魯身邊跑了過去。

  辛回過頭去,一邊越眉目送她那張背影—

  「她那樣也是另一種意義的頑固吶。」

  一邊這麼喃喃自語,然後低嘆了一聲。

  ——————————

  緩慢漂移的云朵,逐漸遮掩住天上的月亮。

  銀白色的光芒漸漸減弱——地面上的暗處越發深濃。

  兩抹影子穿梭在陰影和陰影、暗處和暗處之間,快速地奔跑著。

  就算真的有人目擊到了這一幕,應該也沒有多少人會發現到那是兩個人影。如野獸般快速、如幻影般輕盈。那兩抹影子,穿過城堡周圍的市街,朝坐鎮於中央的公王御所而去。

  格蘭森城。

  位於公國首都中央的這座城堡,是前四代哈爾特根公王所修築而成的公王御所——因此,該構造為戰國時期典型的城堡。城堡位於山丘之上,睥睨整片城下市街,並具備了圍繞城堡本體、又高又堅固的城牆,以及面向東西南北各方位的瞭望塔。

  考慮到圍城戰而修建得固若金湯的構造,其中城牆的內側,也是複雜到超乎所需——第一次拜訪這座城堡的人,往往都會……迷路。

  然而……

  「——嗯哼?」

  那兩抹人影利用鐵爪、細繩攀登城牆,以驚人的速度潛入城牆的內側——然而,他們這時卻暫且停住了動作。

  「這次也……」

  「沒什麼警戒吶……」

  互相靠在一起,以竊竊私語的音量交談的那兩抹人影——正是托魯和阿卡莉。

  「城內的構造,大致上不出城堡的基本……衛兵的配置為守城的最低限度……」

  托魯一一確認似地喃喃低語。

  早一步潛入敵人的要塞,好讓己方軍隊得以輕易攻入。混進城內的士兵裡,煽動他們的不安、降低他們的士氣,或者直接暗殺掉執掌指揮權的人……等等。這些城堡要塞的侵略方法,正是亂破師的本行特長。

  而城堡要塞的內部構造,大部份都不怎麼多樣化。

  既可從建築技法推測出大概的結構,而且相關推測,還可透過實際的髒污、受損程度來進行確認。再配合周邊地形一起思考的話,推測的準確度就會更高。什麼房間在哪個位置、衛兵被配置在哪裡——就算是初次造訪的城堡要塞,托魯兩人也能從外部大致確認出這些資訊。

  「縱使公王本身是個武人,能夠保護得了自己,但這未免……」

  「你不覺得——跟戴爾索蘭特市的領主宅邸一樣嗎?」

  阿卡莉所說的,正是當初把第一個「遺體」弄到手時的事。

  戴爾索蘭特市領主暨八英雄之一:「羅伯特·阿巴爾特」,將他的宅邸本身改造成一整個魔法機關。他的魔法雖然很強,但偏偏是種無法靈活運用的招式——和侵入者針鋒相對時,若有其他傭人或衛兵在場,只會干擾到他。因此,當初宅邸裡的人才少到不自然的地步——

  「難說喔……」

  托魯兩人開始慎重地行動。

  確認格蘭森城的內部——此外,如果可以的話,便直搗類似寶物庫的地方——這是他們今晚的目的。

  因為他們認為:哈爾特根公王真的持有「遺體」的話,那麼應該是把遺體收藏在寶物庫裡了吧?當然,把「遺體」放在寢室或其他房間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但畢竟那不是什麼裝飾起來會有多開心的玩意兒,因此他們一開始最該懷疑的地方,就該是寶物庫吧。

  (就白天在街上聽來的消息,理應有一定的人數居住在這城堡裡才對。和羅伯特·阿巴爾特那時候的情況應該不太一樣吧。)

  那麼,這個可說是充滿可趁之隙的狀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忽然——托魯停下動作,用手向阿卡莉打了個暗號。

  (不要動。有陷阱。)

  他伏下身來,注視著「那個」。

  城牆的內側,有一條——「線」,被設置在御所用地的角落一隅。

  即使不是在黑夜裡,也很有可能會看漏的細線。

  (應該不會在城內設下致人於死的陷阱吧——是警報用?但這種設置方法……)

  托魯眉頭緊皺。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哥哥。)

  阿卡莉並未出聲,僅以嘴唇的蠕動來傳達意思。

  (好像有什麼人要來了。)

  「…………」

  托魯對阿卡莉一頷首,兩人便同時一起移至隱蔽處——將氣息完全消除掉。

  這招人稱「隱形」的技法,若修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那麼不管站在誰的眼前,都不會被發現——但托魯和阿卡莉還沒達到那般境界。不過,他們只要一動也不動,那麼就算是相當不錯的練家子,也理應察覺不出待在隱蔽處的兩人存在。

  「…………」

  簡直就像交替托魯兩人一樣,約十人左右的人影出現了。

  他們恐怕抱著消除腳步聲的——打算吧?那群人一邊儘量以低聲私語交談著,一邊在城內土地上行走。裝扮各自不一——拿在手上的武器非但沒有統一,甚至很多看似是從農具、料理用具等改造而成。

  (……雖然……看起來不像是門外漢……但是……)

  總覺得他們的動作很雜亂。

  至少一看便知他們不是亂破師或暗殺者之流。

  (哥哥。)

  忽地——阿卡莉摸上托魯的肩頭,向他比了比某個方向。

  「……!」

  一群人影從黑暗之中飄然浮現。

  跟剛才的那十個人不同,這些人全都穿著貌似訂製的灰色裝束,而且還以相同顏色的布覆蓋臉部,只露出上半部的兩隻眼睛——如此這般的模樣。因此,幾乎無法辨別出他們每個人的區別。而且,就連他們的運腳方式,也全都非常相似。

  那恐怕是在同樣環境下重複同樣修煉的成果吧。

  而且——

  (亂破師……!而且跟亞裘拉的動作不一樣!)

  托魯一邊不寒而慄,一邊下了如此判斷。

  (恐怕是昴星團六連星眾——)

  穿著灰色裝束的亂破師們,無聲無息地包圍住剛才的那群男人。

  等到被完全包圍住之後,他們才終於發覺到亂破師們的存在。

  「喂——!」

  「這些傢伙是什麼時候!」

  那群男人慌慌張張地背靠著背,面對灰色裝束的人們。先不提他們每個人的動作舉止,就整體而言,他們沒有好好做到同心協力。而且,他們的動作在托魯的眼裡看來,非常的緩慢遲鈍。

  然而——

  ——————————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變了。

  變得面目全非——就算這樣說也不為過。

  雖然以前也稱不上仁政,但統治方式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問題……公國國民之間並未出現太大的不滿。至少——即使在戰亂期間,公國既無貧困的問題,也未因戰禍而荒涼,仍得以維持一個國家該有的體面。

  然而……這三年多來,哈爾特根公王的執政方式突然丕變。

  他開始主辦武鬥大會——這件事本身並沒有什麼問題。雖然戰後約有兩年的時間中斷未辦,但武鬥大會是從前代、前前代哈爾特根公王開始,就一路延續至今的「傳統」。國民們原本也很高興武鬥大會恢復舉辦。

  然而……每個人的表情很快就僵硬了起來。

  因為史帝芬·哈爾特根為了武鬥大會,開始傾盡公國的所有。

  增稅後的錢,全都被使用在武鬥大會的會場整備、參賽者的獎金上。

  優勝獎金大幅增加金額一事蔚為話題,不只國內,就連從其他國家,也來了許多習武之人和觀光客——想當然耳,治安開始亂了起來。公國內的犯罪案件數量在這三年間增加了超過三倍以上。雖然公國政府增加了衛兵來應對,但完全趕不上事件發生的頻率。

  向公王進諫停辦武鬥大會的家臣,皆遭公王親手處刑。

  當然,打從一開始,他就對庶民的聲音不聞不問。

  如今,公國可說是「僅為舉辦武鬥大會而存在」的一個國家。至少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為了舉辦武鬥大會,即使將國土、市街、村鎮、國民全都消磨殆盡,也毫不在意吧?在「一切全為武鬥大會」的情況下,如今全國上下都充滿了針對公王的嗟怨之聲。

  他們不懂公王為何執著於武鬥大會到這種地步。

  只是……武鬥大會恢復舉辦的時間,剛好跟公王領養兩名少女作為養女的時期一致。

  伊琳娜·哈爾特根,以及愛琳娜·哈爾特根。

  很多國民認為:這對雙胞胎正是公王豹變的原因——萬惡的根源。

  古來聖賢帝王上了蛇蠍毒婦這類人的當之後,誤入歧途不復返的例子不勝枚舉。雖說是養女,但每個人都在想:伊琳娜和愛琳娜應該是哈爾特根公王的情婦吧。

  正因如此……國民們難免心想:「只要沒了那對『雙胞胎毒婦』的話……」

  好巧不巧多數國民都有經驗過戰國時代,都曾體會並記得「凡阻礙者,殺之除之」乃基本概念的時代。這種想法至今依然盤繞在他們的腦海裡。因此,要不了多久,就有一部份的國民,籌設了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的集團組織,並開始行動了。

  然而……
  「——怎麼可能!」

  胡戈·卡爾森呻吟般地如此脫口而出。

  所謂的「眨眼之間」,指的正是他眼下之事。

  九名同伴全都被刺中或剜開致命的要害,趴伏在地上。而胡戈之所以倖存,完全只是出於僥倖——因為他被同伴們圍繞在中間的關係。如果他不在這個位置的話,那麼他現在就算已經被殺死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是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全都已經被殺死了。

  他們每個人,都是曾經經歷過兵役——戰場的人。至少他們都知道何謂互相砍殺的現場。而非昨天、今天才剛握起劍來的門外漢。

  他視線越過一個接一個倒伏在地的同伴們,看到了一群全體穿著深灰色裝束的男人們。他們現在刻意散發出來的獨特殺氣,連胡戈也是第一次碰到。

  他們恐怕就是傳說中的——

  「亂破師嗎……!」

  胡戈愕然脫口說出這個名詞。

  亂破師……「卑鄙很好」、「卑劣是理所當然」,在戰鬥時百無禁忌的戰場走狗。

  「你們早在進入這座城堡的時間點,就已經死了。」

  有個人聲淡淡地如此宣告。

  胡戈連忙將視線轉向聲音響起的方位……長在城內用地上的某棵樹木,其枝梢上,正站著一名男人。

  那人穿著以黑色為基調的衣服,與其他亂破師不同,他並未蒙面,一身就算走在街上也看不出有什麼特異之處的模樣。至少在路上和他擦身而過時,胡戈肯定更不會注意到他吧。

  五官也是——雖然他一臉精悍,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特徵。既不美、也不醜。勉強說來,就只有那對彷彿在平靜微笑般的眯眯眼,能給人留下印象而已吧。

  「就像自行跳入狼嘴的兔子一樣。」

  男人的語氣中,並無嘲諷的意味。他單純只是據實以告——給人如此的印象。

  「雖然你們以為完美地跟內奸串通好了,但事情太過順利的話,你們反倒應該要先有點戒心吧。」

  「——!怎麼可能!」

  胡戈等人透過公王下面的內奸……透過幾名守城士兵的引領,成功地潛入了這座城堡裡。雖說是士兵,但同時也是普通人的孩子——家人、親感、熟人、朋友都住在城邊市街裡。胡戈原本單純地相信:為國內惡化情形感到痛心的人們,是自願向起義的他們提出協助。

  然而……那竟是公王那邊著意安排的陷阱。

  「所以其他隊也……!」

  胡戈等人實際上分成三小隊,同時潛入城堡裡頭。

  他們原本是做如此打算——就算另兩小隊因某些理由被發現、被抓起來,只要剩下的那一隊有達成計劃就可以了。但是,如果從頭到尾就是個陷阱的話,那麼其他隊的人已經遭到殺害的可能性很高……

  「……你感覺跟其他人似乎有些不同吶。」

  男人一這麼說完,便瞬間眯起眼,打量了胡戈一會兒。

  「……是僧兵嗎?」

  他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不過,確實如他所言。

  胡戈原本是名僧兵。

  哈爾特跟公國的國教,是個名為「納沙真教」的宗教組織。而胡戈以前原本隸屬於該宗教組織之下。然如今,納沙真教變得有名無實,公王視納沙真教的僧侶們如無物,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這一切,全都始自於三年前。

  公王突然徹底拔除納沙真教的既得權益——上自騎士敘勳,下至租稅免除。想當然耳,僧侶們對此暴行訴諸抗議,但前去上訴請願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有再回來過。

  再這樣下去,不論是這個國家,還是納沙真教,全部都會毀滅。下此判斷的胡戈還俗之後,率領男人們策劃了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的計劃,然而——

  「哎,不管怎樣,陛下都無法輕言饒過有意反抗的傢伙吶。」

  那男人說完,從樹梢上跳下來——但絲毫聽不見半點著地的聲響。不僅如此,就連在跳下的途中,他的身影也像消融在空中似的,和漆黑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了。

  「謀反是死罪。」

  此言既出,同一時間——灰色裝束的亂破師們行動了。

  雖然胡戈並非完全不懂武術,但以亂破師為對手,而且還人數眾多,他要戰勝他們,到底是不可能的。

  這麼一來……

  「…………」

  胡戈取出一支事先藏於懷中的炮筒,然後在地面上使勁摩擦炮筒的前端。

  裝在裡頭的石頭爆出火花——

  「——!」

  至今不露聲色到讓人直以為是影子或機器人的亂破師們,雖然僅僅一瞬而已,但還是出現了動搖。他們動作一頓的模樣,令胡戈心下大快。

  「各位,原諒我吧!」

  胡戈一這麼叫完,便將塞滿火藥的炮筒丟出去,然後連忙躲到了倒躺在地面上的同伴屍體的下方。

  ——————————

  謁見公王的許可——雖然耗了他們整整一天,但並未發生什麼特別的問題。

  當然,這應該是因為〈克里曼〉機構的名號派上用場了吧。

  雖然〈克里曼〉機構並未掌有多大的實權,但畢竟是由複數國家出於「戰後復興目的」,以共同名義創立而成的跨國機構。而哈爾特根公國在賈茲帝國討伐戰時,也是聯名的聯合國之一,合該無法忽視該機構的要求。

  當然,這是個賭注——賭公國是否會去詢問機構本部所在的維馬克王國。如果公國有去確認,那麼基烈特隊早已脫離〈克里曼〉機構的事情,就會被揭穿——換言之,公國馬上就會知道:他們其實在用〈克里曼〉機構的名號招搖撞騙。

  不過,如尼古拉所料,哈爾特根公國似乎沒有去詢問的樣子。

  透過快馬或信鴿交換書信,會耗上不少時間。至於魔法通訊,則必須要在雙方事先同意的情況下,同時發動魔法術式才行。因此,魔法通訊通常就只會被用在就算耗上那些工夫也必須要確認的重要案件上。

  此時時分已過黃昏,天色暗了下來——黑色在窗外慢慢變濃。

  薇薇、芷依塔和尼古拉,被帶到了位於城堡深處的謁見廳——等待公王的出現。

  謁見廳裡,僅有十名左右的禁衛騎士,便再看不到其他人影了。就房間大小和公王立場而言,這數量不得不說「未免也太少了」吧。好像有什麼冷冷清清、淒悽慘慘的空氣漂浮在這謁見廳裡。

  「總覺得氣氛有點恐怖耶。」

  小聲地如此評語的人,正是那位戴著圓框眼鏡的機工師女孩——芷依塔是也。

  「恐怖?可是,並沒有很多衛兵排在一起嚇人啊……」

  薇薇小聲地回覆。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該怎麼說呢?有點寂寥的感覺?印象中,國王的城堡,正常不是會再更熱鬧、更華麗一點嗎?」

  「是啊……」

  薇薇頷首贊同。

  有種廢墟般的氛圍飄散在此——這的確是個事實。芷依塔將此評為「恐怖」的心情,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人類對不自然的氛圍,往往會感到恐懼。尤其是在夜裡,更是如此。

  當薇薇正在想著這些事的時候——

  「——你們就是〈克里曼〉機構的人嗎?」

  聲音突如其來地從深處的王座那兒傳了過來,簡直像是在說:「無需形式上的客套寒暄了」。

  抬臉望去——一名冷酷粗獷的中年男子,正要在王座上落座。

  史帝芬·哈爾特根。

  他有棱有角臉上蓄著鬍子,是個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

  雖然全身充滿著身為公王的威嚴——但就薇薇等人事先在城邊市街打聽來的情報而言,他其實並不受到臣民的愛戴。簡言之,他就是個「暴君」。

  不過,從他身上感覺不太到「暴君」身上常有的肆無忌憚、酒池肉林、桀驁不遜——之類的氣氛。反倒給人一種一本正經、固執己見的武人印象。

  實際上……儘管他身為一國之王,但聽說他在武術上具有相當不凡的造詣。

  這點在薇薇、尼古拉的眼裡看來,可說是顯而易見——就算他只不過是坐在王座上而已,防備上也依舊是滴水不漏。他並未擺出備戰的姿勢,而是一身自然的體態,然而卻毫不留任何有機可乘的餘地。

  而這無非說明了:武術已深深浸染在他的身體裡,且理所當然到如同走路、落座等日常生活中幾乎無需意識的動作一樣。

  「是的。現在部隊隊長『亞伯力克·基烈特』因某些原因而不在隊裡,但隊長已將全權委任給我們了。」

  尼古拉說道。

  這當然是他在信口雌黃,但公王那邊應該沒有方法可以當場確認是否屬實。

  「那些瑣事就不用提了。說吧,找本王有什麼事?」

  「陛下,您是八英雄之一,沒錯吧?」

  尼古拉單刀直入地劈頭詢問。

  「若你是指『擊斃了賈茲皇帝』一事,那就沒錯。」

  史帝芬大大方方地承認,並接著說:

  「本王和七名部下一起組成特攻隊,衝進了賈茲帝國的王城。雖然最後打倒賈茲皇帝,是集結了其他七人之力才總算成功,但砍落他頭顱的人,正是本王。雖然聯軍各國似乎有各種想法,但這件事,本王可沒特別藏著掖著。」

  當初討伐賈茲皇帝的八名特攻隊,其名皆尚未公諸於世。

  據聞當初有幾個國家主張說:一旦將八英雄的名字公佈出去,那麼在各國的戰後處理——具體而言,即在賈茲帝國資產、領土、人民的分配方面上,會不太好辦。然而,表面上卻揭示著「為避免賈茲帝國殘黨報復」之類的理由。

  「聽說八英雄將賈茲皇帝的遺體切割成八份,各自當作戰利品帶回家了……?」

  「你們就為了問這種無聊的問題,而特地跑來請求謁見本王?」

  史帝芬一臉無奈的樣子,開口說道:

  「去好好調查一下我國武鬥大會的舉辦要項吧。」

  沒錯。史帝芬所舉辦的武鬥大會——即將贈與參賽優勝者的獎品,其中就列載了一項「公王在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時所獲得的戰利品」。如果是熟知前述傳聞的人,肯定任誰都會想到:「這個獎品該不會就是『那個遺體』吧?」

  怪物〈禁忌皇帝〉,據說活了三百年之久——另一說是超過三百年以上。

  他的遺體肯定能成為優秀的魔力來源,或是比同重量的黃金還要來得更加值錢。

  這的確非常適合拿來作為八英雄之一所主辦的武鬥大會優勝獎品。

  「我們想要跟您暫借一下『那個遺體』。」

  「——我拒絕。」

  史帝芬立馬回答。

  「本王都已經公告周知,說那是武鬥大會的優勝獎品之一了。事到如今才改換成別的東西的話,本王不就成笑柄了嗎?」

  「但是——」

  「你們找本王就為了這件事嗎?如果是的話,那你們這趟就白跑了吶。」

  「…………」

  對方不容分說的語氣,令尼古拉頓失他該繼續說下去的話語。

  相反地——

  「……陛下。聽說陛下有兩位掌上明珠?」

  開口這麼詢問的人,正是薇薇。

  「嗯哼?」

  史帝芬彷彿重新——哦不,初次發現到薇薇的存在似的,眯起雙眼,注視著她——但毫無特別吃驚的模樣。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如鈴鐺般清脆的聲音響起,同時有兩名少女從王座後面現出了身影。

  「工作還沒結束嗎?」

  「我們好無聊。」

  具有銀發紫眸的一對雙胞胎。

  沒錯——跟薇薇一樣。

  「——!」

  吃驚的只有薇薇他們這邊的人。那對雙胞胎和史帝芬一樣,就算看到薇薇的容貌,也毫無特別吃驚的模樣。銀發和紫眸是相當罕見的特徵——應該很少碰得見同時擁有這兩種特徵的少女。跟她們具有相同特徵的對手就在眼前,卻對彼此的共通性不做任何感想,要說奇怪的話,她們還真是奇怪吶。

  「——哦啊,伊琳娜、愛琳娜。我還在工作中呢。真是抱歉吶。」

  史帝芬換了張表情,望向了她們兩人。

  他剛剛全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壓迫感全都煙消霧散。而那副模樣,正如一名面對著愛女的父親一樣。若是有毫不知情的人看了,說不定還會為之一笑呢。

  「本王這兩個女兒怎麼了嗎?」

  史帝芬又臉色一變,一邊以冰冷的視線望著薇薇,一邊向她問道。

  「呃……」

  薇薇支吾其詞,一道可說是天真無邪的聲音蓋過了她:

  「父親大人,你看、你看,那個女孩跟我們一模一樣耶。」

  「真的耶,不論是頭髮的顏色,還是瞳孔的顏色,都跟我們一樣呢。」

  「只是剛好長得像吧?」

  「……是嗎。」

  薇薇喃喃自語般說道:

  「若真是那樣的話,我可就舒心多囉!」

  「薇薇……」

  芷依塔勸告般地出聲喚她。

  但史帝芬、伊琳娜和愛琳娜對薇薇——對她那充滿反諷的話語,並未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兩人恐怕也是「嘉依卡」吧。

  但八英雄之一——「遺體」持有人的身旁,居然跟著嘉依卡!對薇薇一行人來說,這個事實是最教人驚訝的事。老實說,這次的謁見,也是有「確認此事」的含意在。

  (而且還……兩個人?「嘉依卡是互相爭奪遺體、龍與龍鬥士的敵對關係」,難道不是這樣嗎?)

  至少就謎樣少年「奇伊」的話語,以及薇薇等人收集至今的情報看來,嘉依卡應該是那樣子的關係才對。

  (……話說回來……)

  薇薇從剛才——雙胞胎現身以來,就一直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

  但她不明白這異樣感背後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什麼呢?

  這是種筆墨難以形容的感覺。不過,硬要說的話,那就是「氣息的薄弱」。

  她們確實存在在那兒。站在那裡聊著天。但氣息卻非常薄弱。

  要是「完全沒有氣息」的話,還能想像成是幻影之類的東西——但她們單純就只是「氣息薄弱而已。

  薇薇是名暗殺者。

  一路修練至今的她,擁有著「辨讀對方氣息」的技巧。因此,她總是能在看穿敵人大意的那一瞬間、瞄準對方鬆懈的那一剎那,旋即送上致命的一擊。

  而她的感覺正在告訴著她:事有反常。但她不知原因何在。

  (公王呢……?)

  擅於武術的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沒道理察覺不出這對雙胞胎的異樣氣息。她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身旁,先不管芷依塔,至少連尼古拉似乎也注意到她們散發出來的氣息很奇怪。

  「讓你們久等了吶。不過,他們已經要回去了。」

  史帝芬對那兩名少女如此說道。

  這無非是在催促薇薇他們:「快給我滾吧!」

  「………………我們會再來拜訪您。」

  尼古拉以此話作結,向公王低頭鞠了個躬。

  ——————————

  老實說——托魯兩人原本打算旁觀到底。

  不管潛入格蘭森城的那群傢伙究竟是誰,他們的事跟托魯一行人根本毫無關係。當然,托魯兩人也沒有非救他們不可的道理。要是在此隨意插手的話,反而是愚蠢至極。不僅對自己不利,而且還會跟昴星團六連星眾槓上。

  (而且還有——辛。)

  托魯兩人看著率領六連星眾的那名男人的臉孔。

  錯不了。那人是辛·亞裘拉。

  他果然是在公王那方——換言之,從托魯一行人的角度而言,即是在「敵人那方」。

  他比托魯兩人多了好幾倍的經驗。身為亂破師,他倆應儘量避免和他對戰。說實在的,托魯兩人原本真的打算對那些侵入者們見死不救。

  然而……

  「——!」

  轟隆巨響和劇烈閃光迸發了出來。

  對於已經習慣黑暗和寂靜的眼睛、耳朵來說,這簡直就等同於凶器。

  雖然身在遠處的托魯兩人,尚有閉眼捂耳的餘裕——但就算是六連星眾,在那般極近距離下,挨上那麼一招,也還是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動彈吧。因為人一旦遭受到那麼近的強烈衝擊,平衡感就會被打亂、身子便會難以站穩。而那是用修練也改善不了的人體本能。

  且說——

  「——!」

  有人揮開大量揚起的煙塵,急急忙忙地朝托魯兩人所躲藏的隱蔽處跑了過來。看來他應該不是明知托魯兩人在此,所以才跑近他們,而只是單純的偶然罷了。

  (這傢伙……!)

  朝他倆跑過來的人,正是剛才那些侵入者之中唯一的生還者。

  看來他剛剛是以同伴的屍體為盾牌,擋去了炮筒在自己身旁迸發時的爆炸氣浪,並在亂破師們動搖的瞬間,趁隙逃了出來。而他恐怕連往哪裡逃,都沒有先考慮清楚,就只是「先跑再說」而已。

  「——!」

  托魯兩人和男人對上了眼。

  那是名光頭的中年男子。額骨突出的削瘦臉孔上,帶著苦行過的痕跡。

  (……是僧兵嗎?)

  托魯也做出了和辛一樣的判斷。

  炸藥——雖然亂破師也有在用——但僧兵們更常使用此物。僧兵們在大多時候,都被教義禁止「不得使用巨大威力的魔法」。因此,聽說他們為了代替魔法,而相當擅長於調配火藥。

  不過,反過來說,因為魔法用起來比較便利,因此在資金充裕、需要多種行動的正規軍隊之中,大多都還是會僱用魔法師。

  另外,毫不猶豫地拿同伴的屍體當作盾牌——他如果真是僧兵的話,這點也就想得通了。

  他們透過教義,克服自己的恐懼和忌諱。一旦高揭著「為了教義」這個大仁大義,那麼僧兵們也就能夠毫不躊躇地將同伴的屍體當作道具來使用了。這就是僧兵們所持有的精神。

  「你是?」

  男人睜大雙眼,沉吟問道。

  「真是麻煩吶……」

  有人類氣息正從煙霧的彼側朝他們步步逼近。托魯一邊低喃,一邊伸手探入懷中,然後朝那些氣息胡亂扔擲飛鏢。

  他似乎不是很走運,連半個都沒有命中到的樣子。

  不過——他感覺到朝他們接近的六連星眾,似乎有止住腳步的跡象。他們是在猶疑不定吧?那些傢伙現在應該正在心想:「僧兵竟突然隔著煙扔擲飛鏢過來!」

  「阿卡莉,撤退囉!」

  托魯一這麼說完,便往來時路跑了起來。

  「等……等等!等等我啊!」

  僧兵一邊這麼喊,一邊追在托魯兩人的身後。

  「你們不是公王的手下,對吧?請救救——」

  「你想得救的話,就別再唧唧喳喳個沒完沒了!」

  托魯以刻意壓低的嗓音,如此對他吼道。

  亂破師大多具備著在夜間——在無燈的黑夜裡戰鬥的技能。

  就算眼睛看不見,也能憑藉著聲音投擲飛鏢。

  「可惡——」

  托魯轉頭,又再丟了些飛鏢。

  這次好像被察覺到了吧?金屬相撞的聲響,從煙霧的彼側傳了過來。恐怕是被人用手背套甲或長劍擊落了吧?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有先想好被發現時的脫逃路徑了。

  卻萬萬沒想到,他們竟是被其他侵入者的失敗連累,而動用這條路徑。

  「——拜託了,要給我注意到啊!」

  托魯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從懷中取出兩個用繩子綁在一起的小笛子。

  他將笛子往頭上——一拋。

  那兩個笛子互相拉扯著彼此,一邊旋轉,一邊發出高亢尖銳的聲響,飛走了。

  然後——

  「——好!」

  下一瞬間,城牆的一部份開出了一個洞。

  既無轟鳴,亦無爆炸聲響。也並非遭人砸碎。

  那個部份就只是——突然化為沙狀,瓦解了下來。

  用於攻城戰的魔法。記得是叫做——〈粉碎者〉?

  據說用法非常困難的魔法,本來要是隨便亂用的話,有時候會摧毀到完全無關的地方,或者魔法效果會彈回來反噬自己,釀成嚴重的悲劇。

  不過,具有高度專注力的魔法師,只要有充分的時間調整好術式,即可在城牆上挑個自己喜歡的位置弄出一個洞,而洞的大小也可隨自己的喜好操縱自如。因為這魔法並非爆破,因此無需擔心熱浪或衝擊。一旦穿出洞來,即可在那一瞬間馬上飛身跳入。

  在緊急時刻,利用這魔法當作確保脫逃路徑的手段,著實非常方便。

  托魯兩人抓著僧兵的衣領,從突然裂開的大洞飛身跳出去。

  洞外——

  「托魯!阿卡莉!」

  有著妮娃、芙蕾多妮卡和嘉依卡三人的身影。

  她們三人都穿著風衣,並將風帽拉得很低,因此就算有人看到了她們,也不知道她們長成什麼樣子。不過,托魯和阿卡莉光用身高、站姿,即辨識出她們了。而且,再怎麼說,抱著機杖,又背著棺材的人,肯定是嘉依卡沒錯。

  「什麼都行,快來個重重一擊,好讓他們停腳!」

  托魯指著洞的另一頭,並對嘉依卡喊道。

  「呣咿!」

  嘉依卡迅速操作裝桿。

  她將機杖稍微朝上——

  「——出來吧,〈粉碎者〉!」

  大叫的同時,術式啟動。

  魔法的術式,原本需要一邊誦詠長長的咒文,一邊進行調整。但如果跟剛剛已經施展過一次的魔法是同樣招式的話,就只要進行最起碼的微調即可。

  下一瞬間,城牆的上端瓦解——紛紛落在托魯兩人剛剛所穿過的洞穴位置。

  「——!」

  對方到底不會做出口吐哀鳴之類的愚蠢行為——但在洞另一頭的六連星眾,似乎有趑趄不前的跡象了。遭〈粉碎者〉破壞的城牆上端,化成了沙狀,因此就算掉落下來,也幾乎沒什麼殺傷力——但沙子堆積在托魯兩人剛剛所穿過的洞孔前,幾乎堵住了那整個大洞。

  「逃命囉!」

  托魯一大叫,芙蕾多妮卡便點了點頭——小小地爆炸了。

  下一瞬間,她變身成了如野狼般的大型野獸,銜著嘉依卡和妮娃的衣領,讓她們乘在自己的背上,然後開始猛力地跑了起來。

  托魯、阿卡莉,以及——僧兵,則追在它的身後。

  潛入城堡的偵查工作雖然失敗了……但托魯等人總算得以逃過一劫。

  ——————————

  〈亞裘拉戰魔眾〉和〈昴星團六連星眾〉。

  儘管同為亂破師,但這兩者——這兩個流派,性質上有些微的差異。

  上自單純戰鬥,下至情報操作,在戰場上什麼都干的職業人士——正是所謂的「亂破師」。不過,〈戰魔眾〉偏向培育一個個多才多藝的亂破師,而〈六連星眾〉則相對於此,偏向培育多位專精某一技能的亂破師,然後以數人至數十人的組合來推銷給權貴顯要們。

  換句話說,這兩個流派的差異在於:僱主對亂破師多樣化對應能力的要求,看是要靠一個人身上所塞滿的各種技能來一手包辦,還是要透過組合了豐富人材的組織隊伍來搞定。

  當然,因達不到〈六連星眾〉所要求的水準而脫離組織的人,並不在少數。因此,最後組織裡都只會剩下少數的精英。不過,人員為絕對少數的話,的確在戰場上會常常陷入苦戰。因此,有不少權貴們認為——以組織、部隊行動的〈六連星眾〉,在各方面都比較好用。

  不管怎樣……

  「——追兵呢?」

  「沒感覺到動靜。」

  阿卡莉貼在牆壁上,一邊窺探著外面,一邊回答。

  這裡是——位於格蘭森城某個角落的空房子裡。

  這是在他們潛入城堡前,就已經事先找好的「中繼站」。若直接返回真正的據點——這裡指的是旅店或〈斯維特萊納號〉——有引來跟蹤者之虞。因此,他們才暫時先潛藏在這樣子的「中繼站」裡。刻意將追蹤者引來中繼站,不失為一個使對方混亂的方法。這也是野獸為了保護幼孩不受天敵危害,而會採用的一個方法。

  「六連星眾很棘手。」

  阿卡莉難得地如此抱怨。

  「呣?強敵?同樣,亂破師?」

  嘉依卡歪著頭,納悶地問。

  「『同是亂破師』也是個問題——但六連星眾作為亂破師的特質,和我們有些微妙的不同。這一點也很棘手。」


  阿卡莉交叉手臂,然後說道。

  老實說,亂破師在戰場上直接對幹的情形並不多。

  從正面對戰、打倒了多少敵人——亂破師才不管這些直觀的評價標準。那些本該是騎士或戰士的職責,而亂破師則負責那些戰鬥以外的部份。

  當然,即使逼不得已要作戰,他們也不會執著於一對一、面對面的本領較量。他們反而會群起圍攻、封鎖對方的行動之後,以壓倒性的勢力殺死對方——這種方式應該遠較一對一的戰鬥要來得多吧。而〈六連星眾〉恰恰適合這種卑鄙的戰鬥方式。

  「他們就像狼群、虎群一樣。只看『一個個人』的話,或許是我們這邊比較強。但是——即使一個六連星眾的人,只有我們的三分之一強,那麼他們只要有三個人在,實力就會跟我們對等了。而且,合計的戰鬥力既然相同,那麼人數較多的那方,在戰術上也比較能活用。一個個人無法包圍得住敵人,但如果有三個人的話,就可以辦得到了。」

  譬如:即使只是單純的絆住對方行動……要托魯和阿卡莉完全絆住三名〈六連星眾〉的人,根本近乎於不可能,但反過來就很有可能了。

  「而且……」

  托魯在手掌上把玩著煙霧彈,以便無論何時都能夠馬上投擲出去。他將煙霧彈收入懷中,然後說道:

  「專精單一技能這個部份……在單純的情況下,他們大多比我們優秀。」

  舉例來說:若彼此同樣擁有劍術的技能……

  心無旁騖地只專門磨練劍術的人,以及被迫同時修練多種技能的人,到了最後,這兩者單比劍術的話,將會是哪個人比較優秀呢?——這答案不消多想吧。

  當然,在單純條件下所舉行的比試,和實戰並不相同。

  尤其是在亂破師他們那種不擇手段的作戰情況下,果然大多還是擁有綜合性技能的人比較強吧——但反過來說,若是在條件極為侷限的狀況下,譬如在一間什麼都沒有、完全封閉的密室裡,那麼專精單一技能的強處,往往能發揮到最極限。

  換言之,托魯他們要是被拖進那樣的狀況裡,他們就輸定了。

  而基本上一個任務必派出複數人員的〈六連星眾〉,也相當擅於將落單的對手逼入特定的情況之中。

  以野獸來比喻的話,他們的差別便在於:一派是單獨狩獵,另一派是成群狩獵。

  總之——

  「應該暫且沒事了吧。」

  托魯一下這個判斷——便馬上轉身,面向那名貌似僧兵的男人。

  男人在房間深處背靠著牆壁,頹坐在地,一動也不動。

  雖然他剛才乖乖地跟著托魯一行人來到了此處,但總覺得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用兇殘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瞪視著托魯等人。至少托魯很確定:面對將他從險境解救出來的恩人,他不該是那樣子的眼神。

  接著——

  「總之,先報上你的名——」

  「這個可惡的毒婦……!」

  托魯才剛打算向他搭話,那名僧兵便突然發出了沉吟般的聲音,如此說道。

  充血的眼裡,迴旋著顯而易見的憎惡——

  「……毒婦?」

  托魯試著在嘴裡復誦那個單詞,彷彿在學說異國語言一樣。

  「究竟是指誰……?」

  托魯是個男的,所以當然不會是他。

  如此一來,就是阿卡莉、嘉依卡、芙蕾多妮卡、妮娃之中的——某個人了。

  「哼嗯。是指嘉依卡嗎?」

  阿卡莉交叉手臂,點頭說道。

  「呼啊?」

  突然被人認定成毒婦,嘉依卡不禁眨了眨雙眼。

  「你完全沒想到是在指你自己的可能性嗎?」

  托魯用一臉厭煩的表情對阿卡莉這麼說。

  「所謂的毒婦,應該是指『哄騙男人、讓男人盡照她的話去做的女人』吧?」

  對於托魯的發言,阿卡莉挺起胸膛反駁:

  「我可不是在炫耀,但哥哥幾乎從不照我的話去做啊。」

  「是……是嗎?」

  「是啊。前陣子我拜託哥哥『請在額頭上刺上「妹妹」』時,你不是馬上就回絕我了嗎?」

  「如果要在額頭上刺上那種刺青的話,我寧可死了算了!」

  「我覺得很可愛啊……」

  「我真不知該從何處吐槽起才好。」

  托魯氣索神蔫地呻吟。

  阿卡莉望向芙蕾多妮卡,又再說道:

  「然後——那邊的龍女孩,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被哥哥哄騙的那一方。」

  「就是說啊。」

  裝鎧龍的化身爽快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拜託你否定啊!」

  托魯連忙吐槽她。

  「至於妮娃嘛,比起哥哥,她反倒更喜歡嘉依卡的樣子。如此想來,嘉依卡哄騙了哥哥和妮娃,所以『嘉依卡就是毒婦』這個結論,是再妥當也不過了!」

  「呣唔……」

  嘉依卡沉吟:

  「……理解。不可避免。」

  「你還真接受了啊?」

  如此說的托魯,已經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不過——僧兵可沒辦法像他一樣「一切都無所謂」。

  「少……少在那邊裝傻了!那頭銀髮、那雙紫眸,你——你就是!」

  僧兵一這麼大叫,便馬上彈跳般地站起身來,上前揪住了嘉依卡。

  「你就是這一切的……嗚哇!」

  嘉依卡驚訝地戒備——在他的手即將碰觸到她的前一秒,僧兵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房間深處的牆邊。或許是衝擊弄痛了他某個部位,他用跟剛剛站起身來之前幾乎一樣的姿勢頹坐在地,一動也不動地呻吟著。

  而嘉依卡的身前——

  「…………」

  則站著一臉茫然、面無表情的妮娃。

  「妮娃……?」

  嘉依卡驚訝地看著那名少女。

  妮娃瞬間衝進嘉依卡和僧兵之間,將後者撞飛了出去。她身體雖然嬌小,卻把高大的僧兵撞飛得很遠——正常很難想像得到居然會有這種事,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少女並不是正常人類,因此誰都不曉得常識可以套用在她身上到哪種地步。

  「……嘉依卡,是我的。」

  妮娃說完,緊緊地抓著嘉依卡。

  「……呃?」

  嘉依卡翻了翻白眼。

  總而言之,妮娃似乎以為僧兵想要抱住嘉依卡,而她撞飛僧兵,是因為她要表達「可以抱住嘉依卡的人只有她自己一個」——

  「哼嗯。果然被哄騙得服服貼貼的呢。」

  阿卡莉如此說。

  「喂,該感嘆的應該不是那一點才對吧?」

  托魯吐槽完之後——朝尚在呻吟的僧兵問道:

  「我再重新問你一次。你究竟是什麼人?雖然看起來似乎是個僧兵……」

  「……你們也被那個毒婦騙了嗎……?」

  僧兵一臉不甘地如此說。

  「我聽不太懂。『我們「也」』是什麼意思?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人被這傢伙騙了嗎?」

  「少裝了!你們也是公王的——」

  僧兵說到這兒……似乎才終於回想起了這件事實:適才是托魯一行人將他從公王所雇養的亂破師集團手下解救了出來。

  看來他真的非常地憎恨那位「毒婦」呢。

  憎恨憤怒到無法冷靜地判斷。

  「……呃不,怎麼可能。可是……」

  「好了。快說你的名字吧。先跟你說好,我們可不是公王那一派的人。」

  「…………」

  僧兵在托魯一行人的身上快速地掃視了一圈,然後皺了一會兒眉頭。

  「我叫做……胡戈·卡爾森。」

  他多多少少懷著戒心,卻還是開口說道:

  「我原本確實是名僧兵,但現在已經沒有僧籍了。只是個還俗後的普通男人。話說……你們真的不是領主那一派的人馬嗎?」

  「如果你比較想要我們是公王派的話,那我們現在就去把你交給那群亂破師吧。」

  托魯一臉嫌煩地說:

  「當然,我們也不是你的同伴。只是我們潛入那座城堡的日期時間,剛好跟你們撞上罷了。老實說,對我們而言,這根本就是天外飛來的橫禍。」

  「…………」

  自稱胡戈的男人,又沉思了好一會兒。

  「那麼,那女孩為何會在這裡?」

  「嗯?這傢伙叫做『嘉依卡·托勒龐特』唷。你是不是把她和誰搞錯啦?」

  「可是,紫眸銀髮——可不是什麼常見的特徵……」

  胡戈眯著眼說。

  「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吧?除了這傢伙之外,我還看過另兩個同樣的人呢。」

  ——托魯裝出平靜的模樣,如此說道。

  不消說,他至今遇到的另兩名嘉依卡,實際上就是「紅色」和「藍色」。但托魯並無仔細向他說明的打算。越講事情只會越麻煩。

  「這個公國的公王,是在迎來那兩名養女——呃,情婦之後,才明顯地變得很怪。名為伊琳娜和愛琳娜的雙胞胎。兩名銀髮紫眸的少女……」

  然後,胡戈開始……訥訥地娓娓道來。

  據胡戈所言,這個國家的公王——史帝芬·哈爾特根,原本是個因擅長武藝而聞名遐邇的大人物。在政治方面,絕非無能,亦非暴君。硬要說的話,他過去的施政,還算頗獲好評。

  至少因為他有著武人般質樸剛毅的性格,因此並不太怎麼鋪張浪費,在稅制方面也維持得相當穩定——另外,聽說他不論身份,凡犯罪的人一律嚴加處罰。這般嚴正公平的處事態度,當初倒挺受領地人民的愛戴。

  戰後,公王不再站上公眾舞台,而呈現半隱居的狀態。約有兩年的時間,他只下達最起碼的吩咐指示,而政務則全權委託給臣子們代管。即使如此,公國臣民的生活,並無太大的變化。

  然而……據說公王的態度,在某個時間點突然為之豹變。

  那個時間點,指的正是「迎來那兩位養女」之後。

  「既然事已至此,就只能用那兩名毒婦的死,來向公王進諫了。我們是這麼想的。」

  「……原來如此。」

  托魯的聲音裡差點忍不住流露出吃驚。他硬生生嚥下驚嘆之後,對他點頭說道。

  真是僧兵式的思考。以為這世上依然有正義之類的「正道」,只要秉持耐性地好說歹說,大部份的人就會理解、信服、革心。

  又或者,這只是因為胡戈等人認識以前「正經的」公王,所以才會那麼想也說不定。但托魯認為:他們一旦殺死了公王的養女——還是情婦?——公王其實反倒會被怒氣沖昏頭,而對待領地居民的態度很有可能只會更硬,不會更好。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托魯一邊這麼說,一邊朝阿卡莉微微點頭。

  阿卡莉不知何時已站到了胡戈身旁。她啪咚一聲,手刀落在胡戈的脖子上——原僧兵頓時失去知覺,垂下了頭來。

  「……果然沒錯吶。」

  托魯確認胡戈已完全昏迷之後,開口說道:

  「這公王的『養女們』,就是嘉依卡。」

  「呣咿?」

  嘉依卡歪著頭,納悶地指著自己的臉。

  「正確來說,她們跟你一樣,都是『〈禁忌皇帝〉的遺孤』、『自稱嘉依卡的人』。」

  托魯對她作此解釋。

  「不過,哥哥啊。公王的養女聽說有兩位,而且都是銀髮紫眸。這也就是說——同為嘉依卡的兩個人,攜手合作了嗎?」

  阿卡莉傾首提問。

  沒錯。這正是疑點。

  如果就目前為止的事態發展來忖度的話,嘉依卡們應該要互相搶奪遺體、彼此互相爭鬥,才是最基本的行為模式才對。總而言之,互為敵人的兩名嘉依卡,究竟有沒有可能攜手合作呢?

  「雖然我們確實曾跟紅色聯手戰鬥過……」

  「退一百步來想,就算我們知道她們聯手合作了,但她們為何要特地……把『遺體』設定成優勝獎品呢?」

  她們為何要極力宣傳遺體就在她們自己的手上?她們為何要將遺體揭示為武鬥大會的獎品呢?

  順道一提……不論是去年的優勝者,還是前年的優勝者,都從提示成好幾個選項的優勝獎品之中,選擇了「敘勳成禁衛騎士」。換言之,「遺體」雖然被供作為優勝獎品之一,但至今似乎都還在公王的手裡。

  總而言之——

  「抱著跟我們一樣的打算嗎?」

  托魯聳肩說道。

  「恐怕是在等其他『嘉依卡們』聚集過來吧。」

  以「遺體」為餌,把那些同樣和自己正在收集著「遺體」、「自稱嘉依卡」的人釣上來。

  這兩個嘉依卡的心裡,打的應該是這種算盤吧?

  「換言之——公王持有『遺體』的傳聞,很有可能是真的囉?」

  阿卡莉眯起眼,以食指抵額。

  「呣咿?根據?」

  「如果真有其他已經將『遺體』全都收集完的嘉依卡存在的話,那麼設置這個武鬥大會陷阱,應該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吧。至少在公王這兒的兩名嘉依卡非常確信:其他嘉依卡肯定還沒收集完所有『遺體』。為了讓這個『陷阱』顯得更真實,絕對條件就是——她們本身也持有著至少一個的遺體。」

  「……瞭解。」

  聽了托魯的說明之後,嘉依卡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他們應該也猜到我們會去偷了吧……由於〈六連星眾〉也摻了一腳,我看要把遺體偷出來,應該相當困難吶。」

  而且話說回來,他們連遺體被保管在哪兒也都不曉得了。

  既然有辛和六連星眾——有亂破師在隨時警衛著,那麼應該不會是藏在托魯等人能輕易找得到的地方,或是他們輕易到得了的地方吧。

  「該怎麼辦呢……」

  一想到前途困難重重,托魯便忍不住嘆了口氣。

  ——————————

  武術修練場的正中央——有五名左右的男子正倒躺在地上。

  雖然這裡是在城堡裡,亦即屋內,但腳下卻鋪著模擬實戰場地的泥土。被撞倒在地的男人們,臉上也沾滿了砂土。他們每個人的手腳,全都被安上了枷鎖。雖然傷勢不重,但看得出來他們全身上下部佈滿了傷口。

  當然,武器之類的東西部已經被人全數奪走。對方彷彿是要確保他們沒有攜帶隱藏武器,而逼他們呈現出極具屈辱的模樣——只穿著一件內褲。

  「——剛剛在抓到的另一隊那邊。」

  稍施一禮之後,如此報告的亂破師——正是辛·亞裘拉。

  而地上的男人們,正是潛入格蘭森城城堡內的反公王勢力等人。

  他們分成數隊,試著同時潛入城內。彼此之間互為掩護——只要數隊之中有一隊能夠達成目的,那便足矣。他們應該是抱著這樣子的想法吧。

  「看來這組織似乎是以納沙真教的僧侶為中心吶。」

  這三年多來,公國國民對公王的信賴一落千丈。

  但儘管如此,國民之中的每一個人要堅定決心、通同一氣,得花上一定的時間。反過來說,如無聚攏他們的既有組織——沒有可說是「核心」的人力關聯的話,反公王勢力不可能這麼快就能集結起來行動。

  而擔負「核心」作用的,看來似乎就是納沙真教。

  納沙真教的僧侶們——尤其是僧兵,以及立場與之類似的人們,彙集了熱情的信徒,組成了反對公王的集團。

  「——可惡的毒婦!」

  被絆倒在泥地上的其中一名男子,抬臉如此大吼。

  他——不,也包括他的同伴們,他們的視線前方,有兩道人影正悠然而立。

  正是愛琳娜和伊琳娜。

  她們從修練場的入口,直直地走來男人們的所在位置。

  其他男人也開始用難聽的話大罵愛琳娜和伊琳娜,但無論是她們本人,還是站在修練場牆邊的辛和六連星眾亂破師等人,全都是毫不介懷的樣子。愛琳娜和伊琳娜在形式上是公王的養女——即公主大人。對著她們詈罵詬誶,是得以用不敬之罪判處嚴懲的重罪。

  然而……

  「你們抓到的傢伙,這些就是全部了嗎?」

  伊琳娜歪著頭詢問辛。

  「不,其他還有五個人左右。已將他們丟入地牢裡了。如有需要的話,要帶他們來此處嗎?」

  「不需要啦。」

  伊琳娜微笑說道。

  「死傷者呢?」

  「有二十二人。我方無人傷亡。就我等確認的結果,武裝入侵的人,共有三十三人。各分成約十人左右的小隊,自三個方向潛入——他們的想法似乎是:為了掩護其他兩隊的存在,最先被發現的小隊要引起騷動,以達聲東擊西之效。」

  辛以淡淡的口氣如此回答。

  「…………」

  看來是說中了吧——那群男人短短地哼唧了幾聲。

  「嗯哼。有稍微動了點腦子啊。」

  一臉覺得有趣、如此評語的人,則是愛琳娜。

  兩名少女走到那群倒在地上的男人近旁,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以她們的步幅來看,大約是兩到三步左右。就算男人們突然起身襲擊她們,她們也能從容退開的距離。她們和男人們之間保持著這般距離,然後——蹲了下來。

  「喂,你們。要不要做個交易啊?」

  伊琳娜對他們微微一笑。

  「什麼……?」

  男人們一臉疑惑地皺起了臉。

  他們原本以為——鐵定會被還以大罵、嘲笑,然後就這樣子被殺死。但伊琳娜毫無激動的情緒,反而一副媽媽在對可愛的孩子說話一樣,口氣十分溫柔。

  「你們的勢力——似乎是很有組織地在行動呢。唔嗯,只要你們把所有的相關人士,以及勢力據點說出來的話,我可以把你們釋放出去哦。」

  然而,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內容,卻是殘酷至極。

  她的意思是——要得救的話,就出賣同伴吧。

  「啊啊,你們要繼續保持緘默的話,也沒有關係。我們再去問地牢那邊的人就行了。不管是哪一邊先說,我們都無所謂。願意說出來的就釋放,不願意說出來的——哎,沒用的傢伙,就直接處刑吧?」

  「…………」

  倒在地上的那群男人,扭過身子,跟同伴們面面相覷。

  「我知道唷。『那種事情不能說出去』、『怎麼可以背叛同伴』,對吧?」

  愛琳娜接替伊琳娜,一臉愉悅地說道:

  「如果地牢的同伴們也這麼想就好了吶。如果兩邊都同樣相信對方,繼續保持沉默的話,哎,沒辦法吶——唔嗯,那就無限期地關在牢裡,關到你們願意說為止吧。」

  「…………」

  「如果兩邊都同樣出賣對方,想要自己得救的話,唔嗯……雖然沒你們的事了,但想稍微讓你們記取一下教訓,好讓你們以後再也不敢做出這種事來。弄瞎雙眼,或是截斷手腳之類的下場,你們可要先做好覺悟囉?至少還留了條小命嘛,還算不錯吧?」

  「…………」

  男人們不禁呻吟。

  雖然愛琳娜和伊琳娜剛剛說是「交易」,但交易條件非常可怕,而且是她們單方面提出。

  當然,在武裝潛入公王城堡的時間點起,他們就已經有自覺:一旦被抓,就得做好被處刑的覺悟了。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會被逼迫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若是出賣同伴的話,出賣的那一方無罪釋放。同時,被出賣的那一方處以極刑。

  若是相信同伴,一起保持沉默的話,全都無期徒刑。

  若不信任同伴,互相出賣彼此的話——雙方將失去雙眼,或是一隻手腳。

  他們該怎麼做?

  無論如何都想要獲救的話,他們合該出賣同伴,以求無罪釋放。

  但這個道理——同樣聽了愛琳娜和伊琳娜的說明之後,地牢的那些同伴們應該也已經發現了才對。如果地牢的同伴們也已經出賣了他們,那他們將全部一起被截斷手腳,或被弄瞎雙眼。

  那麼,還是共同保持沉默,選擇無期禁錮,然後再逃獄,或等待其他人武裝起義吧。至少遠比被殺死、被斷手斷腳、被弄瞎雙眼,還要來得好太多了。這個應該可說是最為理智的選擇吧。

  但是——地牢的同伴真的不會出賣自己嗎?有沒有可能愚蠢地相信同伴之間的「羈絆」之後,結果只有自己被迫抽中最慘的籤呢?

  「……」

  男人們以困惑的表情,凝視著彼此的臉。

  想當然耳,就算去問愛琳娜和伊琳娜,她們也不會把地牢同伴所下的判斷告訴他們吧。

  過了一會兒——

  「請……請給……請給我們……一些時間。」

  男人們掙扎般地喘道。

  ——————————

  市街上……飄散著有些荒涼的氣氛。

  明明很熱鬧。明明建築物既未崩頹,亦無髒亂。

  明明應該是路上充滿喧囂、人人最充滿活力的時間——早上,卻有種虛無空洞的感覺。

  路上熙來攘往的行人,大多帶著陰沉的表情,一副精疲力盡、腳步沉重的模樣。當然,這種情形不管在哪個鎮上都很常看到——但格蘭森的特徵,亦即問題,則在於——這些人看起來幾乎都是本地人。

  只要暫時停下腳步,仔細看看路上的情形就能明白了。

  熱鬧喧嘩的氣氛,只圍繞在那些從市街外,或從國外而來的外來者身邊。因此,一旦離開武鬥大會參賽者和觀光客們所聚集的驛館街,在格蘭森所感受到的氣氛,就會急速地荒涼下來。

  現在也是——

  「嚇!閃開!閃開!騎士大人要通過了!」

  隨著沒品的言辭響起,一名騎在馬上的「騎士」,和幾名貌似隨從的徒步士兵,從道路的正中央通過。

  原本在路上的人們,慌慌張張地往道路兩旁退開,讓出了通道。也有很多就這樣子躲進建築物裡,然後就不再出來的人。

  「騎士」及其一行人,在行人突然變少的道路正中央前進。

  「…………騎士大人是嗎?」

  尼古拉躲進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狹窄小巷,同時驚訝地喃喃低語。

  「等等,尼古拉。為什麼要……」

  被他抓住衣領、推進小巷裡的薇薇,對他發出抗議的聲音。

  但尼古拉並未回頭理她,而是壓低音調對她說道:

  「年輕女孩到處亂晃的話,很容易惹來麻煩喔!」

  「…………咦?」

  「你看,那個『騎士』大人。因為騎在不太習慣的東西上,所以感覺很難受吧。」

  尼古拉用手指指著走在路上的那一大列人馬。

  「那是怎麼回事啊?馬鞍也大得好詭異。」

  薇薇也很快就察覺到了:馬上騎士的姿勢有些奇怪。

  「那個『騎士』大人,不懂馬術吧?」

  尼古拉以摻雜著苦笑的聲音說道。

  老實說,「乘馬」這個行為意外地需要「習慣」。並不只是光坐著就好。若沒有相當的馬術控制身體配合馬匹動作的話,很快地全身上下就會開始發痛,不是鞋咬腳,而是馬鞍咬屁股和大腿。

  因此,那個有問題的「騎士」——為了不給大腿和屁股帶來太大的負擔,而在馬鞍上裹裝了好幾層的厚布,來抵銷馬匹步行時所帶來的震動。拜此所賜,他整體看起來有些奇妙,馬鞍周圍特別隆起了一大塊,作為一匹「騎士的馬」,真的是非常的難看。

  「劍的掛法也很奇怪吶。以他那個掛法,如果就那樣子拔出來的話,會砍到馬頭呢。」

  尼古拉指著「騎士」的腰。

  「……所以是怎麼一回事?」

  「馬術和劍術啊,若是在騎士世家的話,從懂事以來就得開始修練了。換言之,那位『騎士』大人是『暴發戶』啊——大概到去年以前,都還不是騎士吧。」

  「……也就是說,那是去年還是前年的武鬥大會優勝者?」

  薇薇眯起眼說。

  「要嘛就是優勝者,要嘛就是排名前幾名的受獎者吧。」

  尼古拉如此說。

  「那還真是不可思議呢。」

  薇薇皺起眉頭。

  「所謂的騎士——貴族,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能當得成?在大部份的國家,除了國王的敘勳之外,確實還需要國教教會的承認。我聽說教會可不會承認那些沒教養、沒品行的士兵呀?」

  「關於這件事啊……」

  尼古拉背靠在建築物的牆壁上,一邊交叉手臂,一邊將下巴往某個方向昂起。

  「你看看那兒?」

  尼古拉比了比小巷另一側的出口——出口再過去有一幢建築物。

  牆壁上到處都是裂痕,煙熏的痕跡簡直像是受過火災的洗禮一樣,殘破荒涼到會讓人錯看成廢屋——不過,就原本的規模而言,那建築物相當的大。

  薇薇花了若干的時間,才理解到那棟正是教會的建築物。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偶然聽到的吶。聽說公王廢除了國教教會——是叫做『納沙真教』來著吧?」

  「…………!」

  作為一種賦予最高權力者權威暨統治國民的輔助道具,大部份的國家裡,大都會有「國教」這樣子的存在。透過宗教面來對國民證明國王、皇帝即是「正統」,以達安定國家之效。

  當然,國教教會無論在哪個國家,都擁有相當大的權力。

  即使是將平民拔擢為貴族——譬如騎士敘勳等,基本上是由國王或皇帝來專斷決定。不過,正如薇薇所言,為了取得國民們對這個決定的理解、加強這個決定的權威,普遍會採取這樣的形式——由國教教會承認,並給予神的祝福。

  當然,背後有高額金錢在驅動的情形也不在少數。畢竟多數經濟上已經夠富足的人,下一步尋求的往往就是權威了。同時,教會幾乎都會被免除租稅,而信眾們的捐獻當然也都很多……就連以財力而言,教會也擁有著相當大的力量。

  總而言之,所謂的國教教會的功能,大多時候既是施政組織的一部份,也是身份階級、權力結構、經濟機構的一部份。

  正因如此,就連國王或皇帝,也不能輕易無視國教教會的意向。而廢除國教教會,簡直是太荒謬了。這種做法——在國民之間很容易引起暴動啊。

  「太強硬了吧。但為什麼要廢除?」

  「就是那兩個雙胞胎啊——是叫做愛琳娜和伊琳娜來著嗎?那兩個嘉依卡仿製品,似乎跟公王說了『國教什麼的,根本就不需要』之類的讒言。被那兩人迷得失去自我的公王,聽從她們的話,廢除了國教教會。」

  尼古拉加深了苦笑。

  「國民們怎麼可能默不作聲?」

  「所以才有那種騎士大人吧?先不管他有沒有教養人品,但他既能在武鬥大會上排名很前面,那他的本領應該是貨真價實的吧。至少對那些沒學過武術的庶民而言,是他們絕對敵不過的怪物。那種傢伙可是每年都增加個好幾人喔?只要不是自己人被直接殺死的話,庶民不會隨便起來暴動。」

  「…………」

  薇薇低聲沉吟。

  「而且啊,聽說武鬥大會本身從全國——哦,不只,從周圍諸國吸引來了大批遊客。這個國家,尤其是這個首都格蘭森,因此而受惠不少。似乎有很多國民也暫時因此而沒了怨言呢。」

  「太過分了……」

  「哎,竟洞察了所有事情,並做到這般地步,那一對雙胞胎,真是了不得很角色吶。」

  ——尼古拉回頭望向格蘭森的城堡,如此說道。

  ——————————

  托魯一邊目送遠去的僧兵背影——一邊嘆了口氣。

  「…………」

  雖然胡戈一副還有些無法釋然的樣子,頻頻回頭望了他們好幾次,但過沒多久,他就這樣子融進了路上的熙來攘往之中,消失不見人影了。嘉依卡跟在托魯一行人身邊的事,以及托魯等人站在與公王敵對的立場上一事,雖然胡戈看起來似乎很想知道關於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托魯並未對他說明這些事情,而逕自放走了他。

  「……托魯?」

  托魯身旁的嘉依卡,忽然邊端詳他的臉邊說:

  「為何?能夠幫忙,我們——奪取遺體。那個人——對遺體,沒興趣。」

  簡言之,胡戈等人正在對公王採取叛亂行動,若跟他們聯手的話,說不定可以輕鬆地把「遺體」搶過來——嘉依卡似乎是這麼想的。這或許確實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但是——

  「啊——……」

  托魯難為情地搔了搔臉頰:

  「因為我不太欣賞那種傢伙。你要是問我『不欣賞哪裡?』,我也說不太上來吶。」

  「呣咿?」

  嘉依卡臉上浮現出「好意外」——之類的表情,然後眨了眨雙眼。

  「而且,憎恨啦、厭惡啦……出於那種情感而作戰的傢伙,相當危險。」

  托魯臉上露出自嘲般的表情,補充說道:

  「那些情感確實會引燃強悍的鬥志,但大多時候會使人的視野縮小,變得只看得見稱自己心意的人、事、物。結果,為了一己之理而到處行動,連累周圍的人,最後自取滅亡。若要跟人聯手的話,倒不如和滿肚子算計的傢伙,還比較令人安心——我們可是受了這番教誨呢。」

  「受了教誨?受誰的教誨?」

  「…………」

  托魯曖昧一笑。

  亂破師前輩常常眯起雙眼、露出靜謐笑意的那張臉,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托魯並未說出口——而是旋踵轉身,一邊催促著嘉依卡,一邊開始朝阿卡莉等人已先行返回的旅店方向走去。

  ——————————

  他想變強。

  他想獲得不輸給任何人的強大力量。

  雖然他出生於重視武術的家庭,也是個中原因之一,但自從他發現自己也有跟父親、祖父一樣的才能之後,他就放入了更多的幹勁在鍛鍊武術之上。

  貴族、王族之中,原本就有許多擅長武術之人。

  在戰國時代這種環境裡,就連貴族、王族也被要求要有相當的武力。

  話說回來,若追溯貴族、王族的祖先——其實大抵都是山賊、海盜之類的人物。在那些人物之中,最強的人取得了權力,然後創立了現今的制度。僅僅如此而已。因此,貴族、王族打從一開始,身上就流著野蠻的血液。

  更何況,他們出生於不知會被誰背叛的權力鬥爭之中。因此,對他們而言,能確實跟在身上的「財產」之一,便是技術。而與「保護自己」有直接關係的財產,則是武術。找高手來當師父、花錢建設修練場、耗費大半日子在修練上,而非為生活而工作……能夠如此「奢侈」,也是貴族、王族獨有的特權。

  武術也是贏取國民敬畏的手段之一,而借由武勳,可將自己在貴族社會中的地位提升得更高。正因為這樣,所以貴族們花費相當多的工夫和金錢,給自己的弟子施行武術教育。

  史帝芬·哈爾特根亦如此。那些閉門造車、獨自練劍的庶民一輩子也到達不了的境界,史帝芬年紀輕輕時就已經達到了。

  然而……有一天,史帝芬的武術師父對他如此說道:

  「少爺。即使如此,您到了戰場上,也萬不可輕忽大意。無論少爺身懷多厲害的技術,您的身體也並非變得比鋼鐵還要堅強,亦不是再也不知疲累的感覺。請您聽好了,即使是高手,一旦動搖的話,照樣會被雜兵殺死。這就是戰場吶。」

  ——在戰場上失去一隻眼睛的師父,一邊用剩下的右眼凝視著史帝芬,一邊教誨他。

  人一旦遭遇到未曾體驗過的事情,就會動搖不安,而露出可趁之隙。

  因此,光只是持續鍛鍊肉體,也毫無意義。

  還要鍛鍊精神。如果不同時段練「心」的話,人類既變不成無敵,亦不會永勝。

  「師父啊,我不懂您說的事。我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動搖……」

  「少爺——」

  師父忽然不知從哪兒取出了一個布包。

  師父抱著的那個布包會動。不僅如此,還依稀傳出聲音。

  尚且純真無垢、完全不知此世污濁的嬰兒。

  師父單手高舉那個被包在白色布巾裡的嬰兒,然後—

  「少爺——」

  他竟然把那嬰兒扔給了史帝芬。

  「——!」

  史帝芬反射性地用雙手接住了嬰兒。

  然而——下一瞬間,師父抽出長劍,以劍尖抵進史帝芬的咽喉。

  「師父……師父啊,您這是……」

  史帝芬抱著嬰兒,呻吟般地說道。

  「少爺,您剛才不是說了,您不會那麼輕易就動搖嗎?」

  「……那是……可……可是……」

  「所謂的『殺伐』,正是如此;所謂的『武術』,亦是如此。先不管少爺要不要採用這種手段,但敵人或許會做這種事也說不定。到了那時,少爺要怎麼做?抱著嬰兒,讓自己的身體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敵人的劍下嗎?」

  「…………」

  史帝芬啞口無言。

  他的師父一邊用單隻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那副模樣的他——一邊說道:

  「因此,少爺啊,請您現在在此殺了那名嬰兒吧。」

  「什……什麼?」

  「殺了那個沒有任何罪愆、代表純潔無垢的嬰兒。就像神一樣。」

  「就算遇神,也能毫不猶疑地殺神。擁有那樣子的心,體會武學的真髓吧。」

  那一天,史帝芬——第一次殺了人。

  殺了素不相識的嬰兒。

  殺了他曾經抱在懷裡的嬰兒。

  當然,那是師父出錢買來的孩子……在貧困生活中煎熬的庶民,或拋棄孩子、或為減少家中人口而殺子、或販賣小孩等等,都不算罕見……不管怎樣,那都是個沒有美好未來的嬰兒。

  然後,史帝芬上了戰場。

  師父的教誨常在他心裡一隅——但他總覺得還是有些疑慮。史帝芬知道自己還沒辦法坦然接受那樣子的教誨。

  但在初次上陣之後,他知道自己錯了。

  露骨狠毒、滿是泥濘、猶如地獄的戰場。

  他在那兒被無名雜兵刺傷,帶著一身的血、汗、淚四處逃命,這時他才明白:師父說的是正確的。

  在那之後的史帝芬,選擇了嚴峻的環境,投身鍛鍊自己的心。

  為了將真正的強大——同時深植於心與身。

  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貴族還是庶民;男還是女。

  大家都只不過是——人類。大家都只不過是肉塊。

  每個人的性命都是平等的,因此不論殺誰,都無甚差別。

  史帝芬漸漸地將人類只視為殺伐的對象。

  縱使見到裸女,也不起慾望。

  該怎麼下劍、該刺入哪裡,才能確實又快速地殺死?赤手空拳時該怎麼做才能幹掉對方?

  他現在看到人,就只先思考這類的問題。

  對史帝芬而言,人類就是他要去毀壞、要去殺死的東西。如此而已。如今的史帝芬思考、呼吸、存在,僅僅只是為了——有效率地破壞生命、殺傷人體。僅僅為此罷了。

  但是……那個時候……

  在那場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時。

  他和七名部下一起衝進了——帝都城堡,亦即天守閣。

  史帝芬在那兒遇上了她。

  遇上了那名少女。

  銀絲般細滑光亮的頭髮。

  陶器般光滑白皙的肌膚。

  寶石般渾圓美麗的瞳眸。

  每個部位都配置得絕妙——優美典雅的容貌。

  纖細到彷彿一抱緊就會行將折斷,但同時又確確實實地存在在那兒。

  史帝芬一向沉迷武學,對女人也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因此周圍的人甚至擔心他傳宗接代的問題——這樣的史帝芬,在此時第一次對異性萌生了戀慕之情。

  好想要。好想抱她。

  然而——

  「——安心上路吧。」

  史帝芬已經在戰場上將自己的思考及情感切割開來,因此這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決定。

  正因如此,他才完美地無視了那道從心底深處湧現出來的傾慕之情,而驅動了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被鍛鍊成專門破壞人體。幾乎無需思緒來介入,即能實現殺傷對手的最佳方案。

  當史帝芬驚覺之時——他的劍已經揮下去了。

  ………………

  「…………!」

  史帝芬在床上坐起身來。

  他流滿冷汗、全身濡濕。

  他只要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總是會這樣。一睡著必作夢。對那名少女的愛戀心情,以及對自己無處可洩的憤怒,總是一起湧上心頭。

  為何殺了她?為何?

  就算他這麼質問自己,他也不可能回答得了。殺人沒有理由。因為史帝芬已完全變成了這樣子的生物——只要有能殺的對象、應殺的對象、可殺的對象出現在眼前,他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先殺了再說。

  「我都……幹了些什麼事啊……」

  史帝芬雙手覆面,呻吟哀鳴。

  那名少女滾落在地板上的臉孔,至今仍縈繞在他的腦海裡,想忘也忘不掉。

  無法忘懷。史帝芬光只是回想,就後悔得渾身發顫,同時勃起——

  「父親大人。」

  白皙的裸體自史帝芬的左右兩邊,挨上了他結實的身體。

  伊琳娜。愛琳娜。他的兩個——

  「請原諒我!」

  史帝芬的嘴中,溢出了不知是第幾遍的贖罪話語。

  「我——我把『你』……」

  「我最喜歡的父親大人。」

  兩名少女微笑說道。

  銀絲般細滑光亮的頭髮。

  陶器般光滑白皙的肌膚。

  寶石般渾圓美麗的瞳眸。

  每個部位都配置得絕妙——優美典雅的容貌。

  跟那時候的少女一模一樣的臉。

  「沒事的。就算其他的任何人無法原諒你。」

  「唯獨我們能夠原諒你唷。」

  兩名少女如此說完之後,從左右兩邊輕輕地剝開史帝芬覆於自己臉上的手。

  沒錯。殺了某人的罪愆,本就無以償還。

  一旦殺了人,就再也無法挽回了。既然最直接具有「原諒權利」的人,已經死了,那麼「原諒這個行為本身,也已經無法辦到了。

  不過,如果這能夠辦得到的話呢?

  如果死者能夠原諒殺了自己的人的話呢?

  「哦哦……」

  史帝芬一邊啜泣,一邊將兩名少女抱到懷裡。

  緊接著,他將這兩具白皙的裸體按倒在自己的身下,以猛烈到意欲忘卻所有的力道,奮力征服她們。

  ——————————

  嘉依卡一邊操作著對準上頭的機杖,一邊總結咒文誦詠

  「出來吧——<遮蔽者>!」

  青白色的光之魔法陣以機杖為中心慢慢旋轉、慢慢擴散。

  過沒多久,魔法陣與整個房間重疊,牆壁、地板、天花板都帶著磷光般地微微閃耀著——然後光芒在眨眼之間消失,再度恢復成平凡的旅店房間。

  「絕無,偷聽。」

  ——嘉依卡自信滿滿地說。

  她所使用的魔法,聽說具有「將房間本身變為完全密室」的效果。

  雖然本來是一種防禦魔法,但特徵是連震動、聲響也會被完全遮蔽——因此也能夠用來防止盜聽。雖然作為代價,這種完全遮蔽的魔法會讓光和空氣也無法出入,因此看向窗外,只會看到有如被塗黑般的漆黑,而且如果就這樣子維持太長時間的話,裡面的人很容易就會窒息。

  「能確實完全遮蔽嗎?太好了。」

  托魯探索了一下外面的氣息動靜——發現無法探查之後,對她點了點頭。

  平常——如果只是說說話而已的話,托魯他們不會神經質地戒備偷聽到這種地步。

  因為只要有人在附近豎耳聆聽,他們大都能透過對方的氣息動靜馬上察覺出有人在偷聽。

  但是,如果對方有亂破師的話,那就有太多各種不安了。

  (那人無疑是辛。)

  他不曉得是不是還有其他亞裘拉村的人。但不管怎樣,辛身為托魯和阿卡莉的亂破師前輩,他的存在無疑是他們的不安要素。他若認真消除氣息藏身起來的話,托魯他們應該無法察覺出來吧。

  「好……關於接下來該怎麼做的問題。」

  托魯依序環視了嘉依卡、阿卡莉、芙蕾多妮卡、妮娃的臉一圈,然後說道。

  「我認為,潛入奪取應該很困難吶。」

  阿卡莉如此說:

  「對方原本就有六連星眾和辛,而辛應該已經發現到我們的存在。雖然他可能還不曉得我們是否站在與公王敵對的立場——」

  「抱著那樣的期待去行動的話,就太蠢了吶。」

  托魯嘆息。

  托魯兩人和嘉依卡待在一塊兒的場景,已經被辛看到了。雖然他們不曉得辛對嘉依卡們的「遺體爭奪戰」一事知道得有多詳細,但如果他作為公王的警衛隨侍在側的話,那他就算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大概,也沒什麼好奇怪。

  「『遺體』恐怕也不會藏在從外頭觀察城堡即能馬上明白的地方吧。」

  「——交涉,讓渡。」

  嘉依卡舉起一隻手說:

  「和芙蕾多妮卡時,一樣。」

  「我?啊啊……」

  芙蕾多妮卡以一臉茫然的表情歪頭納悶。

  但她似乎很快就察覺到嘉依卡說的是「多明妮卡·斯考達」時的事。

  雖然最終演變成了戰鬥,但一開始遇上多明妮卡·斯考達——芙蕾多妮卡時,他們確實想過請她讓出「遺體」。世上並不是只有強行奪取這麼一個方法——這麼教導嘉依卡的人,確實是托魯自己,但是…

  「那不太可能吧。」

  托魯聳了聳肩。

  「現在的狀況和那時候完全不一樣。對方與其說是公王,倒不如說是『嘉依卡』喔?另一個——不,據說有兩個是嗎?——總之,有另外的『你』。別人拜託你說『請把遺體讓給我』,你會老老實實地交出去嗎?別人要你賣的話,你打算賣多少錢?」

  「……呣唔。」

  嘉依卡皺起臉來呻吟。

  「如此一來……果然只能瞄準動用到『遺體』的時候了。」

  阿卡莉如此提議。

  「是啊。時間上會是在大會的決賽——吧?畢竟對方說了,如果優勝者想要的話,就會把遺體當作獎品頒贈給優勝者。實際動用到『遺體』的時間,恐怕會是在決賽的前一夜吧?」

  托魯交叉手臂,在腦海裡模擬狀況。

  他們現在還不曉得武鬥大會的詳細情形……看來他們有必要去打聽打聽詳細資訊,包括會場示意圖等等。至少如果公王考慮在會場上將優勝獎品「遺體」展示出來的話,那麼很有可能會從目前的收藏地點拿出來——從動用遺體時的警衛配置推測出大概的移動路徑,以及決賽時的保管地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托魯啊。」

  芙蕾多妮卡忽然想到了什麼似地說:

  「理所當然地贏得——也有這麼一個方法,不是嗎?」

  「……你是說:參加武鬥大會,取得優勝嗎?」

  托魯從未想到這個主意。

  不過——

  「這主意或許意外地不錯。一旦進入正式選拔,武鬥大會參賽者及其相關人員,聽說皆可住在城堡內的兵營裡。」

  如此說的阿卡莉,正以食指抵額——她應該是在腦海中整理著剛剛在街上收集而來的各種資訊吧。或許也是為了防止武鬥大會時的不公平或作弊的行為,通過預賽的武才之人及其隨侍,聽說得一起住宿在同一個城堡內。

  「即使不取得優勝,也至少能更輕易地接近『遺體』吶。」

  「原來如此……」

  托魯沉吟,老實說,他真的沒考慮過這一招。

  與他們對立的兩位公王養女,若真是嘉依卡的話,想當然耳,他可不認為對方真的會老老實實地把優勝獎品「遺體」交出來。即使如此,只要他們能光明正大地進出城內的話,他們就能輕易地知道城內的情形了——包括衛兵、亂破師等人的配置。

  「當然……沒能通過預賽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既然我們還不曉得武鬥大會是怎樣的水準、怎樣的形式,那麼現在什麼都說不得準——不過,就『打探對方態度』這層意義為出發點的話,總之先參加看看,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瞭解。」

  阿卡莉頷首。

  托魯的視線一望過去,嘉依卡、芙蕾多妮卡也跟著一起頷首——而妮娃則只是茫然地承接著托魯的視線而已。

  ——————————

  「……基本上要兩人一組。」

  旅店老闆劈頭就這麼說。

  客人用完晚餐之後——食堂搖身一變,變成了旅店主人說明武鬥大會的會場。順道一提,旅店老闆似乎是托魯一行人剛踏進旅店時,那名接待他們的老嫗的丈夫。是個微胖的禿頭老人。

  老闆的其中一隻手,正拿著記載了武鬥大會詳細事項的傳單。

  這傳單被張貼在街上的各處。參賽者不僅會拿到記載了相同內容的文件,也會有口頭上的說明。不過……武鬥大會的觀賽者中,也有不少不識字的人,因此旅店老闆正在對旅客們說明著武鬥大會的種種事項。

  看來武鬥大會不論是官方當莊家,還是私賭,似乎都是熱門的賭博對象。就連在這間旅店,也有在販賣非官方的賭博券。換言之,老闆的說明,也算是經營和宣傳的一環吧。

  「…………」

  托魯和嘉依卡、阿卡莉一起在食堂邊緣聽著老闆的說明。

  托魯原本對武鬥大會本身沒什麼興趣。

  武術上的個人強弱,對亂破師而言,毫無意義。對手比自己強的話,那自己就用更有利的條件去戰鬥,想辦法彌補強弱的差距即可——這種想法才是亂破師該有的。譬如:設置陷阱、以多制少、用更強的武器——等等。這世上並不存在絕對的強和弱。現實是——就連高手,有時候也會被門外漢刺殺。

  正因如此,他才至今都沒怎麼去調查關於武鬥大會的內容……

  「武器沒有限制,只要是能帶著走的都可以。盔甲、護具也隨大家喜歡。聽說也可以用機杖。」

  「魔法師也可以參加嗎?」

  聽眾之一驚訝地發問。

  基本上——魔法並不包含在武術的範疇裡。至少這一點是世間一般的認知。

  「是啊。只要是能用來戰鬥的,不管是什麼,通通都可以用——哎,也曾有魔法師和劍士組隊戰鬥過啊。」

  「…………」

  托魯和嘉依卡互看了一眼。

  這也就是說,嘉依卡有意願的話,她也可以參加武鬥大會了。

  「但是,誦詠咒文的那段時間,會被別人幹掉吧?不,在此之前——魔法不是沒辦法酌以調整嗎?」

  阿卡莉舉起一隻手,向老闆發問。

  沒錯,這就是魔法的最大問題。

  魔法——沒辦法酌以調整。雖然一開始可以縮小威力,但那樣只會影響到射程和效果範圍,並無法做到「只降低殺傷力」。至少比武時的「點到為止」,是不可能做得到的——這就是魔法的攻擊。

  「當然,武鬥大會時不用留一手唷。」

  旅店老人邊笑邊說:

  「武器也請用開鋒過的真槍真刀。『盔甲、護具隨大家喜歡』就是為了這個啊。聽說公王陛下的想法是:『讓實戰最強的人獲得優勝』……」

  「——!」

  食堂裡一片嘩然。

  這也就是說,雖名為「武鬥大會」,但實質上是互相殘殺。儘管聽過武鬥大會的傳言——但或許很多人都不曉得:武鬥大會的殺伐之氣竟是如此之重吧。

  托魯忽然瞥見……找托魯等人麻煩的那群男人們,似乎也在食堂佔了一角,聽著老闆的話。不過,他們毫無吃驚的模樣。是在完成登記參加時,就已經聽說過了吧?

  「既然有魔法攻擊的話,那觀眾席不就也很危險嗎?」

  其它客人也問出了極為重要的疑問。

  不過,對於這個問題,旅店老闆邊摸著自己光溜溜的禿頭邊說:

  「公王陛下也有審慎考慮到這點。因此大會的預賽,聽說會在北邊的廢墟舉行。」

  「廢墟……?」

  喧鬧嘈雜的音量,在客人之間越來越大聲。

  「北邊的廢墟——是指格蘭森北邊的廢棄街道嗎?」

  「那樣是要怎麼給觀眾看呢?」

  那實質上就是街頭巷戰。

  由於這種戰場的遮蔽物很多,因此當要使用魔法、弓箭等中距、遠距的攻擊方法時,需要用到某些戰術。這確實既可奇襲、亦可利用地形進行立體作戰,將是極具實戰性的情況——但在那種街上所進行的戰鬥,要怎麼提供給觀眾看呢?

  「會有數名魔法師使用航天機兵的專用機杖,把從上方俯瞰的風景,就那樣子如倒影般地映在觀眾席,並用魔法扭曲光線,將各處的戰況投射給大家看。」

  「…………哦哦。」

  聽了老闆的回答之後,客人們紛紛驚訝地讚歎。

  透過魔法扭曲光線,投射出特定的地點——這技術大部份都是使用在軍事要塞或掌權者的城堡,很少會用在庶民的娛樂上。當然,航天機兵的機杖亦同。而且,為了這個武鬥大會,公王似乎已事先準備了多位魔法師。

  「總之,公王陛下非常注重『真正的武學』。這三年的武鬥大會,和戰爭結束前所舉辦的武鬥大會,完全不一樣。在平坦、毫無障礙物的比試會場上,彼此從正前方面對面攻擊——公王陛下似乎從以前就對這種比試方法抱持著質疑……」

  「……托魯。」

  嘉依卡小聲地喚了他一聲。

  「我知道。」

  托魯點頭回應。

  魔法師被允許參加,也是合情合理——因為這已經完全是場「戰爭」。

  這三年來的武鬥大會,和戰爭結束前所舉辦的武鬥大會完全不一樣,也自是理所當然。哈爾特根公王正在把已經結束、成為過去的戰爭——化作為表演節目。偏偏有不少人,都還懷唸著過去漫長悠久的戰國時代。而這個表演,正是看準了那些人懷念的情感。

  當然,關於戰爭的是非對錯,托魯自己也沒資格去評論。不過……

  「原來如此。要選出實戰很強的『真正』武學之才……確實只有這種方法了吶。雖然當然有擅不擅長街頭巷戰的問題……」

  阿卡莉感慨般地點了點頭。

  「應該是因為進入前幾名的人,會拔擢成保護這座格蘭森的騎士,所以擅於街頭巷戰,是進決賽前的最低條件吧。」

  托魯說道。

  (這麼說來,「紅色」之前曾說過她一旦收集完全部的「遺體」,之後便要再次復興賈茲帝國,將叛逃的傢伙全數殺光……)

  他不曉得那對雙胞胎嘉依卡,跟這個武鬥大會的形式有多大的關聯。

  但是……這種重視實戰能力的選拔方式,莫非是兼為之後向列強諸國(包括維馬克王國在內)宣戰時所需的增招兵力?這樣子的想法,會是他想太多了嗎?待在公王身邊的那兩個嘉依卡,在收集完全部的「遺體」之後,也計劃要發動戰爭之類的嗎……?

  「反正都不怎麼好對付吧?」

  托魯喃喃低語。

  「……唔咿。」

  嘉依卡面帶緊張的表情,微微地點頭。

  ——————————

  翌日——格蘭森城堡的正門前。

  前來登記報名武鬥大會的托魯,嚇了一大跳。

  「——人數還真多吶。」

  設在城堡正門旁邊的登記處周圍,被貌似參賽者的人們擠得水洩不通。

  雖然從兩天前就開始收受報名了,但登記手續似乎相當耗費時間跟工夫,因此照順序排隊的人們,正聚集在登記處的周圍。

  人數出乎意料地多。若考慮到昨天和前天已經接受登記整整兩天了,那麼參加的人數,肯定不下一、兩百人。

  「真是盛況呢。嗯。」

  芙蕾多妮卡在托魯的旁邊,一臉滿足地這麼說。

  來登記參加的人,只有托魯和她而已。嘉依卡、阿卡莉和妮娃則留在旅店。畢竟嘉依卡和她的棺材跑出來到處亂晃的話,就太過引人注目了。言行舉止有些奇怪的妮娃也一樣。

  「如果有很多強者的話,就太棒了。好期待、好期待呀。」

  該說她是天真無邪,還是漫不經心呢……簡直像是來參觀某個祭典一樣,一副開心的表情和語氣。她應該是打從心底在期待著這個武鬥大會吧?

  現在的她,並非嬌小少女的姿態,而是高挑的成人女性。

  她那副模樣,托魯也曾經看過——

  「你……對武鬥大會這麼有興趣?」

  托魯歪著頭,納悶地問他身旁的裝鎧龍化身。

  因為昨晚旅店老闆在做說明時她不在現場,所以他還以為她對這個武鬥大會並沒有抱太大的興趣——但看來她昨晚缺席,單純只是自己一個人去「覓食」了吧。

  「嗯?是嗎?或許是喔。」

  芙蕾多妮卡以曖昧的說法回答他:

  「或許是扮演多明妮卡時的毛病,還殘留在身上吧。」

  以前——芙蕾多妮卡扮演了好一陣子她已故的契約主人「多明妮卡」。

  她這不單只是「倣傚他人」這般半吊子的扮演而已。裝鎧龍是徹徹底底地在模擬她以前與之肉體、精神「相連」的對象。想當然耳,裝鎧龍本身也受了很大的影響。極端地來說——芙蕾多妮卡因扮演多明妮卡多時,因此多少有些部份已經變成多明妮卡的個性了。

  「畢竟她執著想要戰鬥,執著到死掉了為止嘛……」

  「我也不是不懂那種心情啦。」

  托魯一邊回想著當初還是多明妮卡時的芙蕾多妮卡,一邊說道。

  當然,托魯並未直接見過多明妮卡本人。他終究只不過是認識了模仿她的芙蕾多妮卡而已。然而……為守護重要的血親而戰,為重要之人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之後,才得知這一切都只是付諸流水。對於多明妮卡得知此事時的絕望,托魯也有能感同身受的部份。

  他想靠自己的力量,多少改變這個戰國之世。

  托魯抱著這個想法,一個勁兒地埋頭修練。他並不想要為戰而戰。他想要為了達成某個目的而戰。然而,那個目的在「戰爭結束」這個事實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結果,托魯豁出一切之後,最終只不過是淪落成一個隨波逐流、怠惰懶散的廢人罷了。

  不過……

  「——!」

  托魯忽然眨了眨眼睛。

  他的視線一隅—

  「托魯?」

  「抱歉,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千萬別脫離排隊的隊伍喔!」

  托魯把歪頭納悶的芙蕾多妮卡留在原地——追趕著他在人山人海之中隱約看到的那道身影。銀色長發。那無疑是嘉依卡沒錯。雖然她不知為何沒有背著棺材,但那頭極具特色的銀髮,他決計不會看錯。

  但是——

  (那個笨蛋,怎麼會……)

  嘉依卡的身旁,似乎沒有阿卡莉和妮娃的身影。而且,她如果沒背著棺材的話,那她就完完全全毫無對戰的武力了。就算再怎麼粗心大意,也總該有個分寸吧,怎麼就這樣子一個人走在這等同於敵陣的城堡周圍市街上!難得有些驚慌的托魯——朝那銀發少女追了過去。

  「喂——」

  他以略大的音量,對著嘉依卡呼喊。

  然後——

  「——!」

  頓時冒出的異樣感,讓托魯馬上向後仰身了半步。

  下一瞬間,某個銳利的東西從他鼻尖擦掠而過——飛過了他的臉部上方。

  「——!」

  對手應該也是出於驚訝,不,應該是出於反射的動作吧。和嘉依卡同樣銀發的少女,手拿著暗殺用的暗器——飛針,愕然地注視著托魯。

  「你——!」

  「你……!」

  托魯和那名銀髮少女雙雙重新擺出備戰的姿勢。

  她不是嘉依卡。至少不是和托魯他們一起行動至今的「白色」。

  她是——

  「亂破師……!」

  銀髮少女沉吟般地說道。

  她穿著便於行動、基調為黑的衣服,而衣服外頭則裹著一襲風衣。整體而言,近似於阿卡莉的裝扮。至少不是像以前托魯所看到的那種使用了大量綴花邊布料、猶如貴族大小姐的打扮。

  「你……莫非是基烈特隊的暗殺者……!」

  沒錯。她不是嘉依卡。但是,眼前的少女……髮色和眸色跟以前托魯見到的時候不一樣……雖然她的五官看起來很眼熟。

  基烈特隊裡的金髮暗殺者。

  確實是那個名喚「薇薇」的少女。

  「………………」

  彼此瞬間迸發出殺氣——引來了周圍的目光。

  托魯和薇薇互相瞪視了好一會兒……

  「你為何——不,我想先問你,你那頭髮是怎麼回事?」

  「……少搶我的台詞。」

  漸漸雙方都解除備戰姿勢,然後悄聲對話了起來。

  「看你那模樣,想來是什麼都不知道囉?」

  薇薇的語氣裡摻雜著嘲諷與憐憫。

  彷彿在睥睨著無知的蠢蛋一樣。

  「關於『嘉依卡』是怎樣的存在……」

  「什麼……?」

  「真是太搞笑了。居然連自己所跟隨的對象,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薇薇——一副恨恨地如此說道。她那雙紫色眼眸,與其說是在注視著托魯,不如說是在注視著別的什麼東西——彷彿在注視著某處遙遠的彼方。

  「你在說什麼?你是知道些什麼了嗎?」

  托魯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她的衣領——他打算抓住她的衣領質問她。

  但薇薇抬掌拍掉了他的手。她把暗殺用的飛針重新挾在指尖,一邊戒備,一邊這麼說:

  「在我想來,一開始根本就不存在著任何一個『嘉依卡』。那些傢伙都只是後天『變成』的——就像我一樣。」

  「……!」

  「哎,雖然我似乎——變身失敗了吶。」

  薇薇一邊露出自嘲的神色,一邊悄悄地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42 AM

本帖最後由 kabuto_555 於 2015-1-2 04:10 AM 編輯

第三章 模擬戰爭 FAKE WAR

  這裡本來是個——軍用的廣場。

  公王於遠征前聚集軍隊、公開講話、提升士氣的地方。

  這裡和市街的道路不同,並未鋪設石板或柏油,就只是個地面光禿禿、佔地廣闊的場所……但平坦得就像是曾被仔細地鋪修過似的。

  以前有無數的人馬,或機動車在這個地方聚集,然後出發上陣。

  在人馬聚集時遭眾人踏得緊實的地面,已平整得無需再做鋪裝。

  而如今又有……為數眾多的人們,踩踏在這個地方。不過,他們的目標,並非遠處的戰場,而是舉辦在這首都格蘭森近郊的武鬥大會會場。

  「——感謝各位來參加。」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出現在廣場旁的格蘭森城城牆上。跟往昔一樣,他對著成排的武鬥大會參賽者公開講話。

  只不過……

  「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的人,好好地振奮吧。」

  史帝芬嚴肅的臉孔上帶著微微的笑意,說道:

  「立身發跡的捷徑『戰場』消失之後,已過了五年有餘——但汝等理應拼上性命的戰場,就在此處!」

  「喔喔喔喔喔!」

  許多參賽者們揮高拳頭,呼應史蒂芬的喊話。

  托魯混在其中——

  「……說得也太誇張了吧。」

  情緒低落地這麼嘟囔著。

  「他從以前就是那樣子的人啦。」

  登記成他的「搭檔」的芙蕾多妮卡,也待在他的身旁。

  即使如此,在這個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廣場上,她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多數人現在都在注視著牆上的公王。

  「這麼說來,你們算是老相識了吶。」

  「算吧。畢竟他是隊長啊,多明妮卡所屬的特攻隊。」

  芙蕾多妮卡點了點頭。

  「在貴族、王族的身份之前,他最先是個武人。老實說,我覺得他有點太偏頗了。不然的話,就不會自願參加什麼特攻隊了。」

  「偏頗?」

  「嗯——?」

  芙蕾多妮卡像是想挖掘出自己腦袋裡的記憶,而歪著頭想:

  「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他身為武人,的確是相當厲害。但另一方面,該怎麼說呢,有種『只知如此』的感覺。該說是像小孩子嗎……」

  「是……不知世事嗎?」

  偏頗於武術,其他事一概不知。換言之,就是個「武痴」嘛。

  原本在舉辦武鬥大會之前,更甚者,在遠征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之前,聽說他施以較今為佳的仁政,公國國民們對他的評價也不差。當初他身為當政者,好巧不巧地在施政標準上無可厚非,至少不似暴君、昏君之類的人。

  「——本王也準備了值得汝等拼上性命的獎品。」

  史蒂芬仍在城牆上精神喊話。

  若定睛一瞧,便可看見他身側——約一步之後的左右兩邊,正站了兩個貌似女性的身影。她們穿著黑衣,戴著遮臉的面紗,因此看不清她們的容貌,但從她們的身材與站姿來看,便知是對年輕的女性。

  (那就是公王身邊的「嘉依卡」嗎?還真的有兩個人咧。)

  先不論暫時性的合作,「嘉依卡」跟「嘉依卡」之間理應是互相爭奪「遺體」的關係,而她們兩人居然一起收集遺體……關於這一點,托魯現在還是無法理解。

  (該不會有一個其實是替身之類的吧?還是說,那兩個「嘉依卡」背後有著不一樣的內情,所以對「遺體」的執著程度也不一樣?)

  忽然——昨天薇薇所說的話,閃過了托魯的腦海。

  ——————————

  原本並不存在著任何一個叫做『嘉依卡』的人。」

  薇薇邊聳肩邊再次說道:

  「只有『變身』成『嘉依卡』的人而已。」

  他們雙雙在登記處完成參賽報名——之後……

  托魯和薇薇,以及基烈特隊中跟薇薇同行的尼古拉·阿弗多托爾,在城邊市街的一隅談了一些話。

  雖然他們以前曾以敵人的關係刀劍相交過——但從托魯他們的立場而言,並沒有什麼非殺死基烈特隊不可的理由。而基烈特隊的立場也是,只要托魯身邊沒有跟著嘉依卡的話,那麼他們就沒必要在眾人的環視下打鬥了。

  「你賭上性命保護且極為重視的嘉依卡,應該也是這樣。」

  薇薇露出了嘲諷的笑意。

  那笑意裡恐怕也包含了自嘲吧——

  「應該只有賈茲皇帝本人才知道,當初他到底是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應該是練生系的魔法之一吧?總之,只要特定條件齊全,那些被事先植入『種子』的人,就會『變身』成嘉依卡。變身時會殺光自己周圍的人,將變身前的個人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聯繫切斷,同時促使真正的人格自滅。『自己已經不能再活下去了』——抱著這個絕望,把自己的身體讓給『嘉依卡』。」

  「你是說…………你也如此嗎?」

  托魯眯起眼,邊盯著薇薇邊問。

  「我沒變成功。」

  薇薇聳了聳肩。

  「聽說我其實也襲擊了尼古拉他們,但我不記得了。」

  她這麼說後後,用大拇指越肩比了比站在她背後的傭兵。

  「我們所有人差點就被殺死了呢。」

  尼古拉也聳了聳肩。

  「幸好事情是發生在機動車裡,也幸好身在當場的大家都有一定的戰鬥技能,所以才好不容易可以壓制得了薇薇。」

  「……也就是說……」

  不同條件下,化為嘉依卡的薇薇將殺光基烈特隊……然後,失去可歸之處的薇薇,將完全變身成嘉依卡……嗎?

  (也就是說——在我們這邊的「白色」嘉依卡也……)

  那個腦袋總是少根筋,但心眼兒非常死的少女。

  實在很難以想像:她是在殺了好幾個人之後,才「降生」於世。

  還是說,她只是沒了那時候的記憶呢?

  (也就是說……所謂的嘉依卡……)

  並不是人類。說到底,其實連生物都不是。

  而是由魔法所創造出來的「模擬人格」——就像某種寄生植物一樣,寄生在普通人類的體內,等待著發芽的那一瞬間?而發芽時,會「殺了」原本的人格,取而代之,然後開始為收集「遺體」這個使命而行動?

  「……怎麼可能!」

  托魯搖了搖頭。

  他不能置信。他不想相信。

  「當然,信不信由你啦。」

  薇薇的口氣帶了點壞心——彷彿在戲弄困惑的托魯。

  「你們的話,也有可能全都是胡說八道吶。」

  「所以我說啦,是否要相信,就由你自己決定。你們趕緊從這個無聊的『圈套』中滾出來,我就省事多了。那女孩——你那邊的嘉依卡,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話,就很好搞定了。」

  薇薇說道。

  「什麼啊?說得那麼了不起——結果你也打算收集『遺體』是嗎?」

  「是啊。」

  「為何?」

  「…………」

  薇薇咬著唇,沉默不語。

  雖然她至今為止都是一副嘲笑托魯的口氣和表情——但此時突然氛圍一變,彷彿被什麼東西逼入了絕境。

  或許這個少女僅只是殘留著原本的人格,但出於某種理由,而無法完全甩開身為「嘉依卡」的束縛?

  「——總之,既然我們目標相同,那我們總有一天還會再戰。」

  尼古拉總結般地如此說道:

  「像你們一樣棘手的敵人,能少掉一個或少掉一組的話,我們就省事多了。所以我們才冒昧勸告你:你所做的事,真的是值得你拼上性命的事情嗎?」

  托魯忽然望向身旁的芙蕾多妮卡。

  「……芙蕾多妮卡。」

  「幹嘛?」

  「人格覆寫、受人格影響——是怎樣的感覺?」

  「啊啊……你很在意那個『變身失敗』的嘉依卡跟你說的事嗎?」

  芙蕾多妮卡頂著一張「我很明白」的表情,點了點頭。

  「也沒有很在——」

  托魯馬上否定,但否定到一半,他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好吧,我很在意。不在意才奇怪吧。」

  「人類啊——」

  「都是這樣耶。」

  或許身為裝鎧龍的芙蕾多妮卡,會有不同的感想……托魯如此心想,於是才想試著問問看她的意見。

  順道一提,從薇薇那兒聽來的話,他一句都還沒對嘉依卡——對「白色」說過。妮娃更不用說了,至於阿卡莉,他也還沒對她說。因為當初芙蕾多妮卡人就在旁邊,所以她應該全都聽到了才對,但她至今都還沒主動對他開口說些什麼。

  「就算跟你談人格……托魯,你有看過自己的人格嗎?」

  芙蕾多妮卡歪頭問他。

  「啥……?」

  「賦予一個『措辭』之後,就會覺得那個東西好像真的『存在』一樣。這不就是人類的壞習慣嗎?雖然使用人類語言的我這樣說,也有點那個……」

  「…………『存在』是指?」

  「『時間』之類的,不也如此?這是人類為了在思考上的便利,所以才創造出來的語詞吧?呃,那個叫啥來著——是叫做『概念』嗎?『人格』也是如此啊。並不是真的有那樣子的物體存在在那兒,對吧?就算真的有,那也不是像石頭一樣,是種嚴密結實、永遠不變的東西。

  舉例來說,就像樹木,你仔細觀察的話,它是會成長、會長出年輪來的吧?人格之類的,應該也一樣吧?人類的內在,不可能永遠不變。所以心也會和身體一起改變囉?」

  「哎,性格之類的東西,確實是會改變啦,但是……」

  「人格和性格,有什麼差嗎?」

  「…………」

  被她這麼一說,托魯也啞口無言了。

  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有見識的人。這種形而上——為了概念,而漫無目的地針對概念所做的議論,對身為亂破師的托魯而言,總歸一句——是他不擅長的領域。

  就在托魯兩人思考著這些事的期間——

  「——前幾名的優勝者,將聘為本公國的騎士!或者——」

  史蒂芬在城牆上,連連說著煽動參賽者的話語:

  「授予本王在賈茲帝國首都攻防戰時所得到的『寶物』——我的戰利品!還有,也可以只選擇獎金。要選哪種獎賞,端看得獎者的決定!」

  「……果然是『遺體』嗎?雖然他沒有明說……」

  托魯喃喃自語。

  「本王敢說,不管選擇哪個,報償都不會遜於大戰時所賜封的大功勛!汝等就毫無牽掛地全力奮戰吧!使出己身所學的武術,打倒敵人!一切將從打倒敵人開始,然後完滿!這就是、這才是武人的人生!」

  參賽者們的歡聲愈來愈高漲。

  然後——

  「以上,期待汝等的奮勇戰鬥!」

  史帝芬這麼說完之後,旋身而去,消失在城牆上的彼端。

  同時,挨在他身側的兩名女孩也不見了蹤影。

  半晌過後……廣場上的狂熱慢慢地如潮水引退般地平息了下來。參賽者們開始往四面八方散去。武鬥大會其實是明天才開始,所以大家應該都是在想——令天就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方為上策吧?

  托魯也順著參賽者人群的動向,旋身往回走。

  這時——

  「……!」

  芙蕾多妮卡的身影待在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參賽者之中,尤為引人注目。

  而其他年輕女孩亦是如此——

  「那是——」

  托魯望過去的視線彼端,是薇薇和尼古拉的身影。

  這就算了。畢竟托魯親眼看著他們也登記報名了比賽。

  但是——薇薇兩人戒備著的對面那個對手……

  「——哦。」

  忽然——那個「對手」裡的其中一人,像是發現到了托魯,而回過了頭來。

  「果然來了嗎?亂破師。」

  「……你也是吶。」

  托魯用懨懨的口氣和表情回應他。

  下巴很大的縱長馬面,再加上一頭可說是「蓬葆」的亂髮。

  整體的言行舉止給人很粗枝大葉的印象——但托魯深知:他的長槍術極為精細縝密,若隨便瞧不起他的話,可是會倒大楣。

  記得是叫做「大衛」來著吧?另一個「嘉依卡」的隨從。

  想當然耳,他的身邊——

  「——托魯。」

  一樣的銀髮紫眸。

  但她將頭髮剪短,以免妨礙行動,而身上穿的衣服則是以紅色為基調。只有這幾點,跟托魯他們的嘉依卡不一樣。跟「白色」相較之下,她本人的個性也正如她的衣服所示——宛如烈火,相當燙人。

  嘉依卡·布芙丹。托魯等人稱呼為「紅色」的另一個嘉依卡。

  「看來大家的目標都一樣啊?」

  大衛聳了聳肩說道。

  「我先跟你們說好,傳言十之八九可都會是『誘餌』啊!」

  托魯眯起眼說。

  把「遺體」提供出來當作優勝獎品。換言之,這是為了吸引其它嘉依卡、奪取其它遺體的權宜之策。想當然耳,如果有嘉依卡已經收集完所有「遺體」的話,這計策根本就沒有意義了吧——因此,公王那邊恐怕至少有一個遺體才對。

  「我知道啊。」

  大衛笑著說。

  然後——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托魯忽然意識到從他視線角落一晃而過的那個人物。

  晃著黑色長髮、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

  雖然他對那髮型沒印象,但五官他記得很清楚。畢竟連三天都還沒過完吶,他想忘也忘不了。

  是那個僧兵——胡戈。

  長髮應該是假髮吧?不曉得他禿頭樣貌的話,就不會覺得奇怪,但仔細一看,就還是會覺得那髮型好像有哪裡不自然。興許是斷食了?感覺才過了短短兩天,他就臉頰凹陷,顯得更加瘦削了。以倉促之下的變裝——改變外表印象的工作來說,他這樣算是做得非常不錯的吧。

  「…………」

  胡戈和其他幾名貌似同伴的男子,一邊交談,一邊走掉了。

  看來他似乎也要參加這次的武鬥大會。當然,他應該不是一改初衷,變成了贊同武鬥大會。他恐怕也抱著跟托魯等人一樣的想法——可借由得到前幾名,進而接近公王、伊琳娜和愛琳娜。

  「托魯?」

  紅色嘉依卡一臉疑惑——或者該說一臉不太高興地呼喚著他。

  當然,就互爭「遺體」這層意義而言,托魯和紅色嘉依卡等人乃敵對關係,和氣靄靄、感情融洽地相處,反而比較奇怪。

  「看——什麼?」

  「啊,沒……」

  托魯含糊地搖了搖頭。

  這個武鬥大會——恐怕不會正常地落幕吧?

  這個預感,從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

  ——————————

  格蘭森城堡的城牆很高。

  建於戰國時代的要塞型都市,大多會有一圈包圍住都市本身的市街牆壁,然後在其內側又有另外一圈——包圍住城堡本身的城牆。想當然耳,城堡的長牆會遠比市街牆壁來得高,因此就算敵軍進攻到市街上,還是可以從城堡牆壁上發射弓箭、魔法等等,以攻擊入侵的敵人。

  當然,市街的建築物,除了防災用的火警望樓、時鐘塔之外,就不存在比城堡城牆還要高的建物了——上面規定不准存在。因此,一旦站在這城牆上,即能一覽整個城下市街,而幾乎無甚遮蔽物……

  「………………」

  現在——辛正從這城牆上眺望著城下市街的東街區。旅店、交易所、市場等等主要都是集中在這一區。武鬥大會的開打就在明天,光只是從上面眺望下去,便知這行人數量比平常還要多了好幾倍。

  從這個高度和距離眺望下去,很難區別一個個行人的差異。就連受過亂破師遠視訓練的辛也是——

  「……托魯……和阿卡莉……嗎?」

  辛以平靜的聲音喃喃自語。

  他的聲音裡,摻雜著微微的,真的是只有微微的感慨。但那並未傳入任何人的耳裡,就這樣子飄散在拂過天空的風裡,消失於無聲。亂破師的低喃向來如此。沒有人會去一一注意戰場走狗的感慨。應該很多人都以為:亂破師沒有人類的情感吧?

  然而……

  「——這麼說來……」

  一道聲音突然在辛的背後響起。

  辛回頭越肩望向聲音的主人。

  公王的養女——不,愛妾,跟平常一樣穿著宛如喪服的黑色禮服,站在他的身後。簡直就像一道影子——明明眼睛可認出她確實身在那兒,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氣息。她究竟是何時來到了這兒?就連辛也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

  她是伊琳娜。

  辛沒見到愛琳娜的身影。興許是在公王的身邊吧。史帝芬一旦沒見著她們的人影,就會馬上失去平靜。總要有其中一人陪伴在他的身側,他才姑且能穩下心境。

  「我還不曉得你的『傷』呢。」

  伊琳娜笑著說。這時,風越過城牆,吹拂而來,搖曳著她的銀色長發。

  「……我的『傷』?」

  辛歪頭納悶。

  「無法治癒的『傷』。人呢,原本是圓的喔。就像漂亮的珠子一樣。」

  ——伊琳娜以歌唱般的語調對他繼續說:

  「但是,滾越多次,就會受越多傷。傷累積成缺口之後,就無法滑溜地滾了。原本向兩邊都可以滾的珠子,最後變得只能滾向一邊。人類都是這樣。」

  令人似懂非懂的微妙比喻。

  「不管是什麼人,都一定會有那樣的傷。你應該也有才對。」

  她的口氣十分寧靜,卻又明確而斷定。

  人類身上無法治癒的「傷」。

  若辛身上真有那種東西的話——

  「你知道了以後,打算要做什麼?」

  「沒做什麼。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傷』,知道以後也只是要接納你的『傷』,僅僅如此而已。」

  「……就像你對公王陛下所做的那樣?」

  「沒錯。我要『治療』無法治癒的傷啊。」

  伊琳娜邊散發著奇妙的自信邊說。

  「多謝你的好意……但我想不太到我有什麼『傷』呢。」

  辛聳肩說道。

  「是嗎?」

  伊琳娜用小鳥般純真無垢的動作微傾脖子。

  「出身亞裘拉戰魔眾的你,為什麼和昴星團六連星眾一起工作?我可以問問嗎?」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耶。」

  辛以一張柔和——不,是曖昧隱晦的笑臉對她說:

  「勉強說來,就只是因為剛好受僱於同一個主人啊。我們是亂破師。視完成主人的命令為無上光榮,為完成命令而不擇手段。僅僅如此而已。」

  「是那樣的嗎?」

  伊琳娜微微加深了笑意。

  辛沉默以對。

  奇妙空洞的寂靜橫亙在兩人之間。過了好一會兒——

  「哎——算了。這話題改天再談。」

  伊琳娜彷彿厭倦了沉默,她一這麼說完,便轉過了身去。

  「…………」

  辛對她行了個禮。伊琳娜漫步離開。

  城牆上,冰冷的風毫不間斷地呼呼吹著。

  ——————————

  離開廣場之後——想回旅店而稍微走了幾步,就有人出聲喚道:

  「——我有話要說。」

  走近托魯兩人、對他們如此說道的人,竟是胡戈。

  他指著道路邊細窄小巷裡的陰影。他是想要改在那邊談話吧?托魯先探查了一下周圍的動靜氣息,確認應該沒有人在注意著他們這邊。

  「…………」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互看了一眼之後——走向胡戈所指示的陰影處。

  他一邊背靠著小巷其中一邊的建築物牆壁,一邊直直盯著托魯的臉……他連開場白都沒有,就直接質問了這麼一句:

  「你們應該並不是想要在哈爾特根公王的麾下當官吧?」

  「…………」

  托魯沉默不語。芙蕾多妮卡當然也沉默不語。

  胡戈一邊瞪視般地凝望著他們兩人——

  「請助我們的計劃一臂之力吧!」

  一邊對他們這麼說。

  他想和托魯等人聯手的意圖,其實在之前放他走時,托魯就已經感覺到了。胡戈等人已失去了十幾、二十人的同伴,被逼到絕境的他們,應該正在找尋能夠共同戰鬥的戰力,即便利害並不完全一致也無所謂。

  而且……

  「你們是亂破師吧?只要有你們做我們的同伴,我們的計劃也能順利——」

  「你們要暗殺哈爾特根公王?」

  托魯的詢問,充滿著無奈的聲音。

  但胡戈並不理會他的挑釁,而是搖了搖頭,對他如此說:

  「那是最後的手段。我們首先該除掉的人,並不是哈爾特根公王陛下,而是那兩個蠱惑陛下的毒婦。」

  「…………」

  伊琳娜和愛琳娜。

  恐怕是「嘉依卡」的少女們。

  就像「白色」有托魯等人作為同伴一樣,伊琳娜和愛琳娜也有哈爾特根公王作為她們的庇護者——也可以作如此想。

  (……該不會……)

  或許托魯等人跟隨「白色」嘉依卡一事,在第三者眼裡看來,他們也像是被迷亂了心志。認為他們——不正常。之前其實也曾被基烈特隊的那些傢伙們這麼誤會過。

  或者——他們全都一樣?

  托魯和哈爾特根公王都同樣被嘉依卡迷住了?

  若真是那樣……

  (這全都是被安排好的?)

  嘉依卡們透過一定條件,從植有「種子」的少女們「發芽」而成——她們利用容貌、言行舉止、才能,一邊獲得自己的協助者或庇護者,一邊參與著「遺體」爭奪戰。

  若這是事實的話……究竟從哪裡到哪裡,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呢?

  托魯想要實現嘉依卡的願望,是出自於他自己的意志。並不是被誰強制,而是在他自由意志下所做出的決定。但是,這真的是他的——自由意志嗎?

  安排這種駭人之事的傢伙……恐怕就是賈茲皇帝。賈茲皇帝設想了什麼、設想到什麼地步,托魯根本無法想像。但從嘉依卡們的事情看來,他至少應該已經預想到了自己會被殺,以及戰爭會結束吧。

  那麼……再追溯下去到哈絲敏的死呢?

  那也是被誰安排的嗎?還是只是偶然?

  「…………」

  托魯落入了無底的疑念深淵。

  把他的意識拉回來的是——胡戈的聲音。

  「——為了勝利,就連私下交易我也在所不惜。」

  胡戈表情微微扭曲地說道:

  「如果你們真不願意幫忙,那就只求你們讓我們贏也行。」

  換言之,胡戈等人的想法也類似於托魯一行人。

  大會期間,城堡裡的警備會比較薄弱。一旦通過預賽,進入正式選拔,即可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城內。取得決賽權、贏得優勝時,順順當當地接近哈爾特根公王、伊琳娜和愛琳娜也不錯;或趁警備薄弱時,潛入城堡裡,為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一事做預先準備也不錯——他們是這樣想的吧?

  (……對我們來說,確實不是什麼壞事。)

  他們暗中活動時,亂破師和衛兵的注意力會轉向他們。他們若真的上前暗殺伊琳娜和愛琳娜的話——譬如在頒獎給前幾名得獎者的典禮上,他們在靠近她們兩人時猛撲上去,那麼必會引來大混亂。而托魯等人只要趁亂去尋找「遺體」即可。

  然而……

  「讓我考慮一下。」

  托魯丟下這麼一句話之後——便催促芙蕾多妮卡離開,並走出了小巷。

  他是放棄了嗎?還是把我的話當作是承諾了呢?

  胡戈的聲音……沒有再追上來。

  ——————————

  翌日早晨——武鬥大會第一天。整個首都格蘭森,以格蘭森城為中心,充滿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仰望天空,可見天上飄浮著好幾個球體。那是氣球。好幾十個氣球飄浮在格蘭森的各個地方。而每個飄浮在天上的氣球,都懸吊著相當大的鏡子。

  看來公王所聘僱的魔法師們,將會使用這些鏡子,把大會的景象轉播、映射到首都各地的觀賽會場。魔法師們使用魔法,扭曲光線,讓人從什麼都看不到的位置,也能看得見原本看不到的東西——魔法也能辦得到這種事。但是,這種魔法有各種限制和極限,而鏡子似乎就是輔助該魔法的道具。

  抬頭還可看到航天機兵們正騎在專用機杖上,在氣球之間飛翔的身影。

  他們有的似乎在調整氣球的位置,有的則載著負責轉播的魔法師們飛來飛去。

  航天機兵在每個國家都被視為精英部隊……會被派來協辦這種活動,要嘛就是公國傾了如此之大的心力在這個大會上,要嘛就是因軍隊縮編而被解僱的航天機兵也多到人滿為患了。

  不管怎樣……一看就知道這是個相當重要的活動。

  「……好啦。」

  托魯一邊仰望聳立於眼前的市街外牆,一邊摸上掛在腰後的兩把小機劍。

  當然,他的武器不只這兩把——上自事先藏於懷中的飛鏢,下至鋼絲、飛針、煙霧彈、甚或乘風灑播的毒藥等等,全都分散偷藏於他的全身上下——不過,配合得最好、用得最習慣的武器,才是他最依賴的。先屏除「它是機劍」這件事,其實這兩把小機劍已經是托魯的一部份——托魯無須一一去意識握還是拔,也能自由自在地掌控它,就像他身上所掌握的技能一樣,即便吐血,他也能半無意識地發揮出來。

  「靠你啦。夥伴。」

  托魯對身旁的芙蕾多妮卡低語。

  順道一提,現在的她化身成多明妮卡的模樣,裝扮是她用魔法打造出來的簡易鎧甲和長劍。雖然她本人似乎覺得平常的裝扮也並無不可,但一身擺明「我是赤手空拳」的裝扮,會被周圍的人覺得很可疑,因此托魯勒令她變身成這副模樣。

  「……咦?」

  芙蕾多妮卡一臉不可思議地眨巴著眼睛。

  「『咦?』——什麼咦啦。」

  托魯嘆氣說道。

  「啊,沒。因為托魯說了『夥伴』嘛。」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說。

  「我們是夥伴吧?」

  「嗯,哎,是沒錯啦。」

  芙蕾多妮卡的嘴角——難得地往左右兩邊大大地扯開,非常開心地笑了。

  雖然這只裝鎧龍化身平常很爽快開朗,但那只是一種演技——托魯知道她的言行舉止背後其實都空虛無物。

  但她現在的這個笑容,看得出來是發自於芙蕾多妮卡的內心。

  「這是自多明妮卡呼喚我以來呢。真棒吶,『夥伴』。」

  「是……是嗎?」

  托魯沒想到芙蕾多妮卡會這麼地高興,因此他有些慌亂了起來。

  回到正題——

  「坦白說,我沒有自戀到覺得自己可以從正面進攻來獲得優勝。所以我肯定會依賴你的力量——魔法。而且這個預賽想必會是一場大混戰吧。」

  托魯一邊看著聳立於眼前的巨大門扉,一邊這麼說。

  堵住市街外牆出入口的——門蓋。托魯等人即將挑戰的戰場,即在門的另一邊。門板前方,全都擠滿了跟托魯兩人一樣的大會預賽參賽者。

  他們附近有薇薇和尼古拉,也有大衛和紅色嘉依卡的身影。

  (對了,怎麼沒看到紅色嘉依卡身邊的魔法師……)

  莫非是覺得不好參加這種以直接近身戰為主的武鬥大會,所以混在觀光客裡了?還是說——作為伏兵,偷偷躲藏在某處呢?當然,未登記參賽的人,被禁止不得出手協助參賽者,但如果是優秀的魔法師,應該可以從遠距離發射支援魔法,而不會被人發現吧?

  往眼睛無法確認的地方發射魔法,非常很難。若考慮到視野問題,那就必須要爬到某個高處。如果要在北邊廢街確保這樣子的位置,那無論如何都得要爬到市街外牆的上面。

  而那是個非常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不管怎樣——

  「…………」

  有影子從托魯兩人的頭上掠過。

  航天機兵——他們正從上方監視著會場的每一個角落。

  「離開門還有兩百!」

  站在城門左右的士兵們大喊。

  門一旦打開,參賽者會像洩洪般地湧入會場——北邊街區吧。

  因為可以事前閱覽大概的街區地圖,因此很多參賽者應該會為了確保地利——佔個有利的位置而拚命狂奔吧。

  參賽者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僵硬。

  這時……

  「——托魯。」

  有人出聲喚他。

  仔細一瞧,紅色嘉依卡正朝托魯這兒走來。

  「有——提案。」

  從紅色嘉依卡的背後。可以看到大衛也走了過來。

  大會開始前,她到底想說些什麼呢?托魯皺起眉頭—

  「暫時,聯合作戰。」

  紅色嘉依卡說道。

  「聯合作戰?可是——」

  「保證拔擢為官的,有優勝一組、准優勝兩組,總共三組,對吧?」

  說這話的人,則是大衛。

  「只要能當官,對排名沒啥興趣的傢伙,到處跟人感情融洽地成群結隊呢。」

  「……啊啊,原來如此。」

  托魯點了點頭。

  能獲得「遺體」的,似乎只有優勝的那一組。但單純以仕宦之途為目的的話,就不一定非得要優勝。而這個全體皆敵的預賽——不,前哨戰,肯定會演變成大混戰。因此,和其他人聯手戰鬥的話,闖進下一輪的機率會比較高。

  「我們不打算那樣。」

  「是嗎?在通過預賽之前,咱們的利害暫時是一致的吧?」

  大衛邊說邊吃吃地笑。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傭兵的現實主義,比亂破師還要更加地毫不掩飾。

  能用的力量就儘量用,能使的東西就儘管使,這就是傭兵的作法。和昨天的敵人聯合作戰,對他們來說,也不是那麼值得抗拒的事。

  「至少背對背時不攻擊對方——我覺得就算只是這樣的約定,差別就很大囉。」

  「保證不背叛?」

  「沒有耶。但也沒有非背叛不可的理由。」

  大衛連點發怵的模樣都沒有,反而笑嘻嘻地說。

  「……也是吶。」

  確實直到通過預賽——倖存下來為止,跟他們聯合作戰有其好處,而且在這個階段,他們也沒必要背叛托魯他們吧。若要背叛的話,一開始應該就不會提議要跟他們聯合作戰了才對。

  然後——

  「——開門!」

  士兵們大叫的同時,巨大街門的門板發出嘰咿嘰咿的聲響,緩緩地開敔了。

  同一時間,參賽者們從那尚未完全開啟的隙縫,一馬當先地衝入了街區裡。

  「好吧。總之就先聯手吧。」

  「好!」

  大衛點了點頭,對紅色嘉依卡說道。

  「太好了吶,公主。」

  「……」

  紅色嘉依卡露出了一下下驚訝的表情——旋即不知何故地紅著臉,抓住大衛的衣領,開始走了起來。

  「喂,等……等等、等等!不要拉我啦!」

  「大衛,多餘的發言!」

  「我知道了,對不起、對不起啦。但你不是和那傢伙——」

  「閉嘴,命令!」

  紅色嘉依卡和大衛就那樣子走進了街區裡。

  托魯無奈地目送了他們一會兒之後——

  「哎,那我們走吧?」

  「好呀,夥伴。」

  芙蕾多妮卡一臉開心地如此說道。

  ——————————

  微暗的房間角落,放著一輪水晶盤。

  那是個大小約一合抱左右的魔法機關。雖然這世上有無數種通訊用的魔法機關,但這個道具是為了用來傳送聲音,同時也傳送眼睛可看得見的光景。

  現在那水晶盤上,正映照出武鬥大會參賽者們擴散到街區各處的景象。

  幾乎從正上方俯瞰下去的光景、從市街外牆上俯瞰下去的光景,甚至還有從外牆上別的位置俯瞰下去的光景——映照在水晶盤上的景象,一個接一個地不停切換。

  被安排在會場各處的魔法師們,正在使用通訊魔法,將聲波、音波和光波送到這個魔法機關,以及設置在觀眾場地裡的魔法機關。

  預賽開始了。

  已成廢墟的街區——強迫居民遷移之後所打造而成的廢墟街區。以此處為舞台的生死戰。近千人的參賽者之中,據說應該會有九成的人會在此被淘汰掉。同時——九成之中,預計會有半數或死、或重傷。

  因為在去年、前年的武鬥大會上,實際上便是如此。

  「今年會有幾個人呢?」

  充滿整個房間的微暗,籠罩著喃喃自語的少女。

  裝飾豪華、大如王座的——椅子。

  少女坐在那張椅子上,一邊悠然地靠在椅背上,一邊嫣然微笑:

  「這次就能結束了嗎?還是說,明年也還需要召開武鬥大會呢?究竟會是如何呢?」

  少女並非在對著誰說,而是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

  「再不快準備『下一個』的話,就快要壞掉了吧……」

  下一個。壞掉。

  這是指什麼意思呢——這房間沒有其他人能問出這個問題。

  「父親大人……請再等我一下下喔。」

  少女深深地坐進椅子裡,一邊用指尖玩弄自己的銀色長髮……一邊繼續凝視著映照在水晶盤上的光景。

  ——————————

  路上變得比原本……城堡周圍也變得比原本還要冷清。

  大部份的居民和旅客,恐怕都在前往武鬥大會觀賽場地的路上吧。

  雖然居民們多半對武鬥大會沒有什麼好印象,但武鬥大會吸引不少觀光客,而居民們無法無視觀光客所掉出來的錢。結果,武鬥大會開辦期間,整個格蘭森的人口密度顯著地集中於某處。

  這個情況在格蘭森城堡裡也是一樣。

  就連看守城堡門口的衛兵們,也不在看守小房裡。大部份的衛兵都被派去守備會場以及會場的周邊了。作為最起碼的警備人力而留守在城內的人,也都在注視著大型水晶盤,看守著大會的情形。跟提供給觀光客、領地居民的不同,城內的水晶盤是另外設置的。

  舉辦武鬥大會,造成財政惡化、治安惡化。而在格蘭森,娛樂隨著財政、治安的惡化而日益減少。消解這個不滿的,則又是武鬥大會。雖然這非常本末倒置,但在政治上、經濟上無法掌握主導權的居民們,也只能在上頭所給予的條件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不管怎樣……

  「這真是太扭曲了。」

  一邊走在行人變少的街上,一邊闡述這個感想的人,正是隸屬於基烈特隊的亞人兵士——李奧納多·史特拉。

  他或許是因為他的「異形」被盤問的機率也變少了,所以他現在正公然露出他的獸耳和尾巴。因為他本來是個金發碧眼、臉蛋姣好的少年,但平常卻得連頭戴耳地隱藏起來,真的是太浪費了。

  「的確吶。」

  點頭贊同、和他走在一塊兒的人,則是基烈特隊的魔法師——馬特烏斯·卡拉威。

  他現在也堂而皇之地展露魔法機杖,在大街上走著。平常他大多會包在布里,或放入專用的皮包帶著走。

  「這與其說是國家……倒不如說是商人的主意。」

  馬特烏斯面無表情地評論。

  「商人?」

  「不把國民視為該保護的自己人,而是視為客人。最重要的是——」

  馬特烏斯忽然望向道路的深處、盡頭的方向。

  那裡建有一棟顯然已經荒廢的建築物。

  「商人不信奉庶民的神明。」

  那是幾年前這個哈爾特根公國國教「納沙真教」的教會建築。

  以前它應該就跟其他國家的國教教會一樣,擁有強力的發言權,深受國民的喜愛——但如今那個教會建築物,已見不到半點以前充滿權威的影子了。

  「商人有商人的神明。」

  「在傳說中是對銀髮紫眸的雙胞胎?」

  李奧納多以諷刺的口吻說:

  「究竟是耍了怎樣的手段呢?」

  「人類的信仰之心很難拿捏。」

  馬特烏斯一邊筆直地朝國教教會建築物走過去,一邊說道:

  「就像鋼鐵一樣。越硬就會越受珍重,但一旦硬得太過頭,當施以超過臨界點的力量時,就會出人意料地易折。斷折之後反而會刺傷持有者。民眾所追求的,終究是攀附用的依靠,而不是教義本身。因為原本就只是為求心安的對象,因此一旦失了權勢,就乾脆捨棄掉了。」

  失去哈爾特根公國這個後肩的國教不足以信——民眾是做了如此判斷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忤逆積極廢除國教教會的公王。

  「但是,才三年就這樣,未免也——」

  「只要道理說得通,拜什麼都行。就算是銀髮紫眸的魔王女兒。只要有個替代,換起來其實意外地容易。」

  「這是你身為原任僧兵的意見嗎?」

  「…………算是吧。」

  馬特烏斯以銳利的眼神深深地著著李奧納多……然後說道。

  過沒多久,他便來到了教會前。他將手放在那牢牢緊閉的門板上。

  門板連動都不動,似乎是上了鎖。

  馬特烏斯握起拳頭,敲了幾下之後,等在原地。

  「……有什麼事嗎?」

  一名僧侶繞過教會建築物,現出了身影。

  雖然他一副明顯疲睏的模樣,且頭髮也已任意長長,但從他脖子垂掛而下的那個,跟嵌埋在教會建物牆壁裡的那個一樣,都是納沙真教的教徽。

  「我來拜見這裡的國教教會人員。」

  馬特烏斯在胸前合掌一拜。

  這並非騎士士兵所做的敬禮——而是宗教家對彼此致敬的禮儀。這個禮儀在菲爾畢斯特大陸上,共通於許多的宗教。

  「我們是〈克里曼〉的人。〈克里曼〉是以戰後復興為目的的跨國機構。」

  「戰後復興……跨國……」

  那僧侶似乎覺得很奇怪,跟著復誦了這幾個單詞。

  在地方國家,別說〈克里曼〉的名字了,就連有這種跨越國家框架而活動的組織,本就常常不為世人所知。從對賈茲帝國的利害一致,到組成聯合國軍之間,都沒有斡旋於國家之間的組織。由此看來,「跨國」這個概念本身,目前都還未融入庶民之間。

  「貧僧因故離開原本的宗派而還俗,現在正協助著〈克里曼〉機構。關於這個國家的現狀,以及很有可能即是肇因的公王養女等等,這些相關內情,想稍微向您請教一下,您可方便?」

  「那個跨國組織什麼的,願意為我們勸諫公王陛下嗎?」

  僧侶忽然點亮表情,向他這麼詢問。

  「看情況。」

  馬特烏斯點了點頭。

  但他這完全是在騙人——只是為了收集情報的權宜答案。說起來,他們基烈特隊早就已經脫離〈克里曼〉機構了。因此,「自稱是〈克里曼〉的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謊言了。

  不過,信任這種東西,大抵都是看頭銜來給予對方。

  「您願意讓我請教您嗎?」

  「好…好——請進。」

  那名僧侶一邊指著後門的方向說道,一邊露出攀附到依靠的笑容,宛如在漆黑之中找到了信仰的對象。

  ——————————

  迸發的怒號與慘叫——以及在兩者之間鳴響的干戈之聲。

  現在已無人居住的成排廢墟裡,充滿著不合景緻的戰場喧囂。

  時不時雜以爆炸、轟鳴等聲音,或許是因為裡頭有魔法師,或像托魯等人一樣使用火藥類的人吧。縱使說是「武鬥大會」,但這完全是場戰爭。只要是在這廢墟街區裡對幹,那麼責備「卑鄙」、「下流」就根本毫無意義。不論是從隱蔽處發動奇襲,還是設置陷阱,皆任其自由。

  「呀啊啊啊!」

  約有三個人一邊發出容易被發現的大叫,一邊朝托魯等人發動突襲。

  恐怕是某處的傭兵們臨時組隊而成的吧——裝備既零散不一,合作也做得相當不自然。即使如此,他們似乎還是有多少想了一下作戰——另有兩名左右的弓兵,從別的位置向他們射出了牽制的弓箭。

  「——!」

  托魯用兩把小機劍彈掉飛來的箭矢。

  優秀的高手用箭弩、巨弓發射的箭矢,絕不會是用劍就可以擋得掉的速度……這個弓手的本領普通,因此只要知道「箭飛過來了」這個事實,以及箭來的方向,要防禦這飛箭,就沒那麼難了。在建築物原本就密密麻麻、錯綜複雜的街上,若弓手想要確保距離,好能單方面射擊對手,那麼弓箭的射線無論如何都會因此而受限。

  「嘿——」

  在托魯的身側,大衛也一樣,揮舞著長槍,打落了飛來的箭矢。在用作為「盾」時,武器越長、越大就越好,故長槍應該算是比較有利吧。

  「呶喔!」

  那三人心想托魯等人正忙著對付弓箭的現在,恰是好時機,於是衝了過來。但他們三人的腳尖,迅速蹦開。因為被凶器以猛烈的氣勢橫掃過來的關係。那是——

  「蛇咬劍……!」

  對方之中似乎有人對武器具有相當的知識,驚訝的聲音逸出了口。

  嘉依卡手上的蛇咬劍,一邊彎折如鞭,一邊以無法停留於視覺的速度,橫掃他們的腳。

  ——嘰嘰嘰嘰嘰嘰!

  擅於使用蛇咬劍的紅色嘉依卡,用猛烈的速度收回劍節。鋼片與鋼片回到嘉依卡身邊,發出咬合的異響。

  去跟回的雙連擊——如果他們不畏第一擊而沒有煞住突擊衝勢的話,他們的腳踝應該會一齊被砍斷,當場倒地不起吧。弓兵們也把嬌小的紅色嘉依卡當作多餘的人,而未好好地瞄準。所以她才得以用最大威力,使出了這個危險至極的武器。

  「可——可惡!」

  用弓箭牽制,趁對方膽怯時一口氣突破。

  雖然這是非常基本的戰術,但如果牽制的射擊,沒有十全十美地發揮出威力的話,這戰術就完全沒有意義了。而且,甚至連突擊的攻勢都被阻斷了——

  「嘖!」

  紅色嘉依卡的蛇咬劍,攻擊距離極長,那些男人們介意著她的蛇咬劍而動作遲鈍了下來。托魯和大衛趁此混入男人之間。如此一來,即是混戰的情形——想當然耳,這樣就不會有弓兵的襲擊了。

  托魯用高舉在頭上的兩本小機劍,擋住男人們從左右兩邊揮下來的劍,同時旋身。

  在托魯小機劍的格擋下,男人們的劍尖被撥到另一個方向,而他們的姿勢也因此而失去了平衡。下一瞬間,托魯躍身而起的長皮靴趾尖處,深深戳進右側男人的胸口。

  「咕嗚!」

  只要穿著護具,便能防得住某種程度的利刃……但沒辦法連承載著體重的物理性衝擊也完全抵消掉。更何況,托魯的長皮靴趾尖處和靴側,都埋有加重踢勁的金屬零件。根據踢法,甚至可連對手的喉嚨也劈裂開來。

  「——!」

  左側的男子重新站好姿勢,正想朝托魯砍上去時——他的手臂,甚至手肘,都在下一秒被蛇咬劍緊緊纏上了。

  「呀——」

  男人發出慘叫。他可能以為——自己的手臂要被割斷了吧。

  和紅色嘉依卡拉動蛇咬劍差不多同時,男人未多加抵抗地順著蛇咬劍,朝她跑了過去。不過,他卻剛好撞上他的同伴正在上前攻擊大衛——

  「呃!」

  「嗚哇!」

  互相撞在一起而跌倒在地的男人們。

  這時,用撐竿跳的要領使用長槍,高高跳躍而起的大衛——著地。

  喀嚓一聲,顯而易「聽」、令人發怵的聲響響起。

  「好——怎麼樣呀?」

  大衛冷笑詢問腳骨一齊骨折的男人們。

  而他的長槍槍尖,當然正指著他們。

  「投……投降、投降……!」

  男人們以摻雜著哀鳴的聲音如此說道。

  大衛沒有殺死他們兩人,並不是出於什麼溫情。

  在這個不曉得會跟多少人戰鬥的「戰場」上,想儘可能不要用到武器的利鋒,乃戰場之常情。砍殺幾十人之後,想當然耳,長槍將淪為區區的長棍,而不再是利刃了。那麼,如果能採用「以長槍砍殺」以外的方法壓制對手的話,那就用那個方法來「節省」利鋒。傭兵與正規士兵不同,常常被迫面對孤軍奮戰的情況。因此,這是傭兵才有的獨特作戰方法

  而敵兵,也不一定非殺死不可。

  腳骨骨折之後,就沒人能再戰鬥了——就算真有人還能戰鬥,那也使不出原本的力量了。因此,在這個時間點,就等同於勝負已分了。

  「那麼、哎,這個我們就拿走啦。」

  男人們綁在身體上——綁在脖子、肩膀、手臂等顯眼部份的白布,被大衛撕破丟掉了。一旦沒了這個,即證明「投降」,亦即表示「我已經是屍體了」。

  然後——

  「——呀啊!」

  離得有些遠的建築物屋頂上,發出了慘叫般的聲音。

  那恐怕是弓兵們所發出的聲音吧?

  不過片刻,他們便看到兩名工兵從建築物上摔落了下來。

  若重擊的位置不太妙的話,很有可能會形成致命傷——但托魯等人根本沒道理要去為他們費心。說起來,「就算死了也無怨無悔」正是這個武鬥大會的參加條件。因此朝托魯等人發射的箭矢,才籠罩著滿滿的殺氣。

  「托魯!」

  芙蕾多妮卡忽然出現在剛剛弓兵摔下來之前所在的屋頂上。

  戰鬥一開始就早早離開托魯等人的她,躲在隱蔽處,等待別的參賽者們來攻擊托魯等人——她負責從背後攻擊敵方。雖然在這種可說是全民皆敵的戰場上,單獨行動根本就是不正常,但身為裝鎧龍化身的她,並不會因為隨便一點小事就翹辮子。

  「話說啊——」

  大衛一邊把身體隱藏到建築物的陰影裡——漫不經心地亂走的話,可不曉得從哪裡會有箭矢和魔法狙擊而來——一邊說道:

  「先躲在某處,等到一輪結束比較好吧?」

  「同感。」

  點頭贊同的人,是藏身於大衛身邊的紅色嘉依卡。

  「是不錯啦。但那樣的話,這個預賽不管到什麼時候都結束不了吧?」

  托魯也躲到別的隱蔽處,同時如此回應:

  「參賽者沒減少到一定數量的話,就不會結束吶。」

  配置在市街外牆各處的魔法師們,似乎正在用探查系魔法清算著投降棄賽的人、負傷而無法繼續戰鬥的人,以及死亡的人。前述所說的白布,因染有魔法素材物質,因此在被割斷或離開參賽者身體的那一瞬間,魔法師們便能馬上知道。是個非常完善的制度。

  且說——

  「而且——你們發現了嗎?參賽者之中,混進了為數眾多的亂破師。」

  「是嗎?」

  連大衛也似乎沒有發現。

  紅色嘉依卡也一臉驚訝的樣子,來回張望附近——當然,沒有亂破師會因這點程度就現出身來。

  從剛才開始就有幾個在這附近忽隱忽現、來回行動……動作感覺就像是亂破師。當然,也有可能只是像以前的托魯一樣,沒有僱主、無以謀生,所以才來參加武鬥大會——

  (但總覺得好像是之前見過的昴星團六連星眾吶。)

  而且,他們每次行動的結果,就有棄賽者——死者一個接一個地出現。

  若是二對二從正面硬碰硬,那也就算了。若是好幾名亂破師聯手,採取「包圍對手、推入陷阱」的戰術的話,實力半桶水的人們,應該一下子就棄賽了吧。尤其是當對手是以聯合作戰為基本功的昴星團六連星眾時。

  「——我回來了。」

  芙蕾多妮卡一點兒都不喘地回來了。她邊蹲在托魯的旁邊邊說:

  「來,我們去下一個吧,下一個!」

  「你好像很開心吶?」

  明明是幾近於無法無天的互相殘殺,她卻像是在玩天真無邪的遊戲一樣。這方面果然還是這只棄獸最行——畢竟她是個被人稱最強也最壞的怪物吶。

  「總之——」

  托魯觀望四周,然後發現。

  劍與劍對打的聲響——有人在這附近對戰。

  「等等,有人要來了。」

  芙蕾多妮卡、大衛、紅色嘉依卡本打算要移動,托魯如此說道,喚住他們。他指著街角。下一瞬間,數道人影從街角跑了出來。

  「——那些傢伙!」

  以猛烈力道揮舞的巨劍,率先進入眼簾。

  托魯曾經看過的武器。大型機劍。

  拿著他的人,正是尼古拉·阿弗多托爾。

  他正對著三名對手,一個勁兒地揮著他的巨劍,對手使槍者有兩人、持長劍者有一人。

  「……?」

  托魯忽然皺眉。

  尼古拉的動作太粗枝大葉了。托魯以前有跟他交戰過一次,大致理解他的劍理。他應該不是那種胡亂揮劍的傭兵才對。大掄就大掄,但掄起的動作會行雲流水地帶出下一個動作——托魯記得是這樣。

  「——!」

  他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個躲在尼古拉龐大身軀陰影下的少女——薇薇。

  她亮出右手的那一瞬間,對方一名使槍者率先倒下。

  「嗚喔!」

  因同伴倒地而注意被引開一瞬的另一名使槍者,放緩攻勢的那一剎那,兩根飛針插進了他的右手和脖子。

  「嗚……哦啊……?」

  使槍者發出奇妙的聲音——當場頹倒。

  「有……有毒嗎?可是……」

  持長劍者怯怯地大喊。

  「有那麼快就生效的毒嗎!」

  尼古拉對著他——

  苦笑地說了一句,並同時揮下一擊。

  「那是插進經絡穴位……所謂的穴道啦。」

  「嚇啊!」

  持長劍者馬上把劍高舉至頭上,擋住尼古拉的巨劍——他慘叫叫不成聲,奇妙的聲音自他口中溢出,恐怕比起疼痛還是其他什麼,最主要還是因為衝擊和無法理解眼前的事實吧。

  大大彎曲的長劍,以及自己的手肘與手腕之間同樣也大大彎曲的手臂。

  雖然劍似乎防禦住了攻擊,而讓主人沒被劈成兩段,但它似乎抵擋不住那道斬擊的力量。持長劍者的手臂,於是和長劍一起被折斷了。

  「嗚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持長劍者發出慘叫。尼古拉戴著護臂具的一擊,猛力捶進他的臉面——使長劍者從鼻孔中噴出血來,仰天倒地。

  「……嘿嘿?」

  大衛覺得有趣似地揚聲說:

  「那確實是〈克里曼〉機構的人吶。怎麼又出現了?」

  「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吶。」

  托魯說道。

  (原來如此。那個傭兵是「盾」啊?)

  尼古拉基本上活用他的巨大身軀和巨劍,發揮盾牌的功能。揮劍看起來很隨便,也是因為在當盾牌的關係吧?打從一開始,他的斬擊就不是以殺死對方為目的。

  揮舞的巨劍,是為了不讓對手靠得太近的「盾牌」。

  壓制對手的人,反而是從大掄大砍的縫隙之間陸續放出飛針的薇薇。

  尼古拉揮舞巨劍,吸引對手的注意力,而薇薇不時射出——但瞄準一擊斃命的時機所放出去的飛針,對戰者很難會去發現到。

  跟剛剛的大衛一樣,尼古拉應該也是認為:既然這是場持久賽,那麼這樣做不僅可以將武器的損耗減少到最低限度,而且跟體力明顯較差的薇薇聯手,這應該就是最有效率的作戰方法了吧。

  「——!」

  看來薇薇他們也察覺到托魯這邊了。

  她馬上做出備戰動作——

  「……嘖。你們在幹嘛啊!」

  她眯起眼,沉吟般地說道:

  「你們原本是敵人吧。還不快打!」

  薇薇彷彿目睹了完全看不過去的不當行為,氣勢洶洶地這麼警告他們。

  「……」

  托魯和大衛,芙蕾多妮卡和紅色嘉依卡紛紛面面相覷。

  看來薇薇她們完全沒有想到「總之先聯合作戰到通過預賽為止」

  「好,我知道了。總之先打倒你吧。」

  托魯點了點頭,拿好雙機劍——對著薇薇兩人。

  「為什麼!」

  「呃,因為你好像很喘,很好打倒的樣子啊。」

  「等……!」

  雖說也就只差了那麼一小段時間而已,但確實有稍微休息了一下的托魯等人,和直到剛剛為止還在戰鬥的薇薇兩人相比,疲勞程度還是完全不一樣的吧?

  「而且,要說『敵人』的話,你們可是『雙重敵人』呢。」

  原本就是〈克里曼〉的人——而如今薇薇又是「嘉依卡」,雖然變身沒有成功。

  「誰叫你要去亂挑釁他們……」

  尼古拉一臉無奈地呻吟。

  不過,儘管如此,他似乎並不打算老老實實地被人打倒。戰績輝煌的傭兵將巨劍扛在肩上備好。他那個準備動作,恐怕是為了要進行突刺吧。換言之,他不打算跟剛才一樣揮舞防禦,而是用巨劍一擊斃命——將巨劍的重量化為推進力,刺出重重的突刺。

  已經跟托魯戰過一次,而且還輸給了托魯。因此,尼古拉完全不敢大意。

  跟剛才打那三人時不同,尼古拉打算盡全力殺將過來吧?

  然而——

  「喔喔喔喔喔!」

  跟薇薇他們兩人剛剛出現時的位置恰恰反側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十幾人的集團,且伴隨著大聲的咆嘯。

  他們就這這樣出現,並未突擊過來。行動看起來像是採取了某種陣形。

  然後——

  「橫掃!」

  他們發出大叫的同時,青白色的魔法陣浮到了半空中。

  「——魔法師!」

  看來他們似乎是打從一開始就聯手的集團——換言之,報名參加時雖是兩人一組,但原本其實就是十幾人的部隊吧。他們以三名魔法師為中心,十多名拿槍、拿劍的武裝戰士則負責守護他們。

  「出來吧——<炸裂之陣>!」

  咒文完成的同時,光球便憑空出現在托魯等人的正中央。

  「——!」

  托魯等人飛快退開。

  下一瞬間,光球產生強烈的爆炸,衝擊波和熱風狂暴地刮過街道。

  「衝鋒!」

  隨著某人的吶喊,貌似壓頭陣的那幾個人在亂舞的濃煙之中突擊過來。若能用魔法打倒的話最好,就算不能,那也可以趁爆炸氣浪毀去合作體系時個個擊破——他們打的應該是這種戰法吧?

  「嘖——」

  托魯用手背擦掉臉頰上的血——剛剛爆炸時被飛來的小石子劃傷了——接著,他以小機劍格擋住突擊而來的對手。

  托魯一邊撥開煙霧,一邊與對手交鋒。

  然後——

  「為什麼我要……!」

  不知何時托魯已和薇薇背靠著背,與蜂擁而來的敵人對戰著。當然,這並非出於刻意。這十幾個新冒出來的程咬金,把托魯等人全看做成了敵人,而拚命來攻擊他們。在這混戰狀態中,自然而然地就變成這樣了

  「那才是我要說的!」

  「啊啊,真是的——算了。總之在把這群傢伙打退之前,暫時休戰!」

  「少在那自話自說了!」

  儘管托魯這麼說,但他還是守著薇薇的背,揮舞著機劍。

  「什麼跟什麼……!」

  看來——和薇薇兩人的聯合作戰,臨時成立了。

  ——————————

  要塞都市——市街外牆的頂端。

  一旦發生戰爭,市街居民若不作戰,就只有被侵略者蹂躪的份兒。

  因此,雖然平常這裡都封鎖起來,但市街外牆裡每隔一定間隔都有設置爬到頂端用的通道和樓梯。發生戰爭時,平凡的一般老百姓也會帶著裝了燙石沸油的鍋子,爬上牆頂,朝蜂擁而來的敵兵扔下鍋子。

  然而——現在,圍住格蘭森北部街區的市街牆壁上,各處配置有監視武鬥大會的魔法師和亂破師,照看著參賽者戰鬥的模樣。

  「…………」

  辛·亞裘拉——放下了到剛剛為止還抵在右眼的小型望眼鏡。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堪稱為表情」的表情。鬆緩平和的面無表情。你若覺得他是在笑,那就是在笑;你若覺得他是在哭,那就是在哭。這般曖昧不明的表情,柔和地貼附在他那張臉上。

  自己全部的心技體——就連喜怒哀樂也是可以驅使的道具。

  這是亂破師的想法。

  既是道具,那就必須控制。

  因此,拋開自己的情感來加以控制,這種狀態,據說近似於某種宗教所說的覺悟者的境界,亦即「徹悟」——

  然而……

  「——托魯。」

  辛微微帶著苦笑的表情浮現在臉頰上,然後說道:

  「你身為亂破師,果然還是個半吊子吶。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他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問者的身影。辛口中隱約帶著自嘲的喃喃自語,消散在眼下的喧囂裡——消失於無聲。

  ——————————

  沒有比這更糟的事了。

  托魯對現在的情況下此評語。

  「可惡……!」

  混戰之後,接著又是混戰。

  和特定的對象打鬥一陣之後,又有別的對手插進來打,真的是越打越莫名其妙。雖然他很想冷靜地處理戰況,但又是強大威力的魔法、又是炸藥,現場被攪得一團亂,就連誰才是敵人,他有一瞬間都分不清楚了。

  (實戰經驗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吧……)

  托魯咬住下唇。

  儘管他有「戰鬥」的經驗,但並無「戰爭」的經驗。

  因此,他很容易被當場的氣氛所影響。他受不了心中猛然膨脹的怒氣和殺氣影響,不知不覺中任憑興奮之情擺佈。身為亂破師,他這樣應該是完全不及格吧?

  「真的是什麼跟什麼啊!這個!」

  「敵人——敵人呢?」

  在他近旁戰鬥的薇薇和紅色嘉依卡也是——當然沒有「戰場」的經驗。那兩個少女也明顯受這氣氛所影響,情緒激昂了起來。

  對此,尼古拉和大衛則顯得還很冷靜。

  他們應該有過這種激情戰場的經驗吧——所以才多了種耐性。他們並未腦袋空空地站出來,而是在和合作戰鬥的人之間,決定好自己的位置,並堅守到底,不胡亂行動。他們甚至還能從容地抓住差點衝出去的薇薇和紅色嘉依卡,拎著她們的衣襟,把她們拖回來。

  雖是臨時成立的聯合作戰,但托魯等人尚可說聯合得不錯。當然,因為他們沒有事先商議過,因此頂多只能做到最起碼的合作。不過,僅僅為了「倖存下來」這個意義,能做到這樣便已經夠了。

  在戰場上的打鬥,需要果斷乾脆。

  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自己一個人辦到。

  不管是高手、還是豪傑,也不可能能夠持續跟幾十、幾百的敵人永遠奮戰下去。保留體力,不做多餘的事,能交給同伴的部份就交出去,別再回頭去顧慮——戰場上需要這種果斷乾脆。和個人的武藝根本無關。

  而托魯並沒有——這種集團作戰的經驗。

  更甚之……

  「——托魯。」

  不知何時——芙蕾多妮卡竟在出現在他的身側。

  混戰已暫且告一段落,托魯等人藏身於附近的建築物陰影裡,稍作休息時,她才忽然這麼出聲喚他。

  「要不要我幫你治療傷口?」

  「…………」

  經她這麼一說,他才發現。不,是回想起來。

  剛才被十幾人的集團襲擊時——魔法攻擊所炸飛的瓦礫劃傷了他的臉頰。他剛剛因緊張和興奮而感覺沒有很痛,所以就沒怎麼放在心上,但現在重新摸了摸之後,發現他從右頰到下顎,都是一片濡濕。不是汗,是血。

  「不,不用。我沒事。」

  托魯搖了搖頭,說道。

  在這種地方,也不能包紮止血——出血也沒嚴重到會影響肉體的行動。只是要止血的話,他既有軟膏,而且再壞也有燒皮止血的方法。

  然而……

  「托魯,你該不會……?」

  芙蕾多妮卡歪著頭問他:

  「跟同樣是人類的對手作戰時……覺得借用我的力量,會不太好意思?」

  「……」

  托魯頓時啞口無言。

  芙蕾多妮卡用堪稱純真無垢、毫無混濁的眼神,凝視著托魯:

  「沒能救得了那個人,對該保護的那個人見死不救……人類都會為這些理由來責備自己耶。是叫做『罪惡感』嗎?多明妮卡也是這樣。你該不會是在想著『贖罪』吧?在不利的條件下戰鬥,力量就跟以前沒能保護得了重要之人時一樣,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戰勝,就是贖罪?」

  裝鎧龍的化身,用紅如鮮血的瞳孔,端詳著托魯的臉。

  「若真是如此的話,我想:你那樣應該是毫無意義的唷。」

  「為何——」

  托魯發覺自己忍不住拔尖了嗓音。

  但是,芙蕾多妮卡仍無怯意,繼續說道:

  「就結果而言,那只是托魯身為人類的心情問題罷了。任何事實都不會改變啊。已經死掉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我覺得你堅持在不利的條件下作戰,只不過是在毫無意義地死撐苦戰而已。」

  芙蕾多妮卡爽快干脆地說:

  「其實當初多明妮卡也別再當龍騎士就好了吶。除了戰鬥以外,就什麼都不剩——這種想法真的很不可思議耶。先不管她和我之間的契約,我覺得她當初明明就能活得更平凡、更普通耶。」

  「你——」

  過了好一會兒,托魯還在搜索枯腸,找尋回應她的話語……但最後他嘆了口氣,同時這麼說:

  「因為是你,所以你才說得出那種話吶。」

  「是嗎?」

  「你說的也確實不無道理。但是,我是我——我想知道自己的極限。我做得到什麼、做不到什麼。等我覺得真的沒辦法的時候,我會毫不客氣地向你求助。」

  「嗯,因為我們是『夥伴』嘛。」

  「是啊。」

  托魯點了點頭,然後擦拭傷口——他從懷中取出阿卡莉謹制的止血軟膏,沾了些軟膏擦在自己的臉頰上。

  ——————————

  觀賽場地被觀眾擠得水洩不通。

  預賽會場的隔壁——設於東街區中央廣場的觀覽會場,聽說原本是舊斗大會的會場。共三層的堅固石材建築物,圍繞著圓形的舞台。建築物朝著圓形舞台逐漸凹陷成擂缽狀的形狀,有大量的觀眾席排列在那逐漸凹陷下去的部份。

  在以前的武鬥大會,參賽者是在這圓形舞台上對戰,而觀眾則從觀眾席,由上往下地俯瞰舞台。但現在的舞台上,設置著面向四個方向的大型水晶盤,更在舞台中央裝置了鋼鐵火爐,並在爐中點燃著火。

  大量白煙從爐中升起……和水晶盤不同,白煙上一邊映照出魔法師們所轉播的預賽會場模樣,一邊逐次切換著視角。

  這種方法,讓觀眾們可以一邊對照著水晶盤和白煙上所映照出來的景象,一邊觀賞整個預賽的狀況。

  這些本來是——用在航天要塞的軍用魔法技術。

  但是,在哈爾特根公國卻轉用在軍事以外的用途。

  戰爭已經結束了。

  因此,跟軍隊本身一樣,很多設備、兵器都成了無用的廢物。

  光只是維持就很吃錢的這些設備兵器等等,揣在懷裡也不會有益於戰後復興。

  不過,另一方面,對於那些在戰國時代出生長大的人們而言,武器、兵器的儲備,以及軍事人員、軍事設備的充實,給每一天的生活帶來安心的感覺。

  因此,有的國家並非丟棄、毀壞,反而轉用在生財上——能夠切換成這種想法的國家,戰後的經濟狀態大多都比較安定。

  而哈爾特根公國也是其中之一。

  「喔喔!殺!殺啊!」

  「好厲害,那兩個人已經殺死六個人了耶!」

  興奮的觀眾們紛紛叫喊。

  雖然他們應該是在說著既恐怖、又血腥的事情才對——但他們本人恐怕都沒有這個自覺吧。看起來全都像是在眼前發生,但實際上全都不是在他們眼前上演。

  那景象清楚映照在眼前,干戈與怒吼之聲也透過魔法轉播過來,傳入了耳裡。但另一方面……鮮血和火焰的味道,充滿刺人殺氣的氣氛,全都沒有漂散到觀眾席來。正因為大家都知道那絕對不會橫飛過來,所以才能以完全的旁觀者身份,眺望著參賽者戰鬥的模樣。

  「那是在幹嘛啊!」

  「啊——!從背後繞過去啊,真是笨耶!」

  沒拿過劍的人們,信口奚落著戰士們的對戰。

  「那些傢伙,都幹了些什麼天真的事啊!」

  「砍下去啊,快點!快殺死他!」

  但他們的聲音,並不會傳到該名戰士的耳裡。

  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也可以盡情地胡說一通。

  「…………」

  嘉依卡——嘉依卡也是緊皺眉頭、專注看著的其中一人。

  不過,她並不像其他觀眾一樣狂熱。雖然她眼睛移不開映照出來的光景,但她反而是以一臉不安的表情在關心著戰況。

  然後……

  「你要去哪兒?」

  阿卡莉喚住了原本想悄悄離開觀賽場地的嘉依卡。

  「呣咿?」

  「預賽連一半都還沒結束喔。哥哥他們也還沒取得最終勝利。那你是打算要去哪兒?」

  「唔……」

  「雖然我想應該是不至於,但你該不會是在想要去用魔法支援哥哥他們吧?」

  阿卡莉半眯著眼,一邊望著嘉依卡,一邊淡淡地問道。

  「…………」

  嘉依卡倏地身體堅硬。很好懂的小女孩。雖然她的心意可說是令人欣慰,但阿卡莉連笑都沒笑,繼續這樣說:

  「從市街外牆的外面,尤其是非參賽者的出手,一旦事蹟敗露,哥哥他們就會喪失資格囉。」

  「唔……唔咿。但是,偷偷地,悄悄地。」

  嘉依卡低著臉,眼珠向上看,哀求地說。

  然而——

  「……馬上,敗露。」

  說這話的人竟是妮娃。

  基本上不愛說話,雖然問她她會答,但這女孩從未自己主動發言過。但是——

  「……配置於市街外牆的魔法師,就感覺到的,共有十三人……其他還有航天機兵四名、與其同乘的魔法師四名……總共有二十一名魔法師,正在監視會場……不可能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注意到……一定,敗露。」

  妮娃像是在朗讀眼前的文件之類的東西,流利平順地說道。

  雖然不曉得這女孩究竟是怎麼樣掌握魔法師的數量,但妮娃可說是活生生的魔法機杖,所以她或許可以感知到行使魔法時所產生的動靜氣息也說不定。

  「呣唔……」

  嘉依卡握起拳頭,抵在胸前,兀自沉吟。

  一副心急——哦不,一副再也忍耐不了的模樣。

  「乖乖地待在這裡。一旦進入前幾名參賽者的決賽,你就算不要也得行動吶。」

  「唔咿……」

  被阿卡莉一說,嘉依卡沮喪地垂下頭來。

  亂破師女孩看了她那副模樣——歪頭問她:

  「你是怎麼了,嘉依卡?你也不是現在才第一次看到哥哥作戰吧?」

  「……肯定。但是。」

  嘉依卡低頭說道:

  「果然還是……罪惡感。不能,無視。」

  「罪惡感?」

  「托魯、阿卡莉,說——『不用在意』。但是,即使如此……」

  為了自己的願望,把托魯送進有生命危險的地方。

  而自己只是在遠處看著而已。

  如果能一起作戰的話,那至少還說得過去——若只是在一旁等著他的勝利和倖存,那就太難受了。壓在她心頭上的負擔,可不只一兩重而已。

  更何況——

  「為了實現主人的願望,不惜捨棄性命,這就是亂破師。」

  阿卡莉斬釘截鐵地說:

  「我再重複一次,『不用在意』。哥哥也這麼說了。」

  「唔咿……但是……」

  嘉依卡喃喃自語般地說道——不,那其實就是她的喃喃自語吧。

  那句用拉克語斷斷續續從唇中溢出來的話……

  「但是,我連自己的願望是不是真的有意義——我真的是我自己嗎?明明連這些都無法確信……」

  「………………」

  阿卡莉眨了眨雙眼,凝視著嘉依卡。

  人稱「嘉依卡」的女孩們。

  托魯和阿卡莉都已經查覺到她們是由賈茲皇帝「事先準備好」的存在。還有她們到處收集「遺體」一事,雖然每個人的理由和內情有些微不同,但恐怕都是事先制定好的事吧。

  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自己的這份心情是真的嗎?會不會是在不知不覺之中,被別人唆使了呢?

  那樣子的自己——真的可以要求別人為自己拼上性命嗎?

  嘉依卡這陣子應該都一直在抱著這些煩惱吧?

  但是,就算再怎麼煩惱,也得不出答案。最有可能設下一切的賈茲皇帝,已經過世了。

  「自己的願望——嗎?」

  阿卡莉喃喃低語,望向水晶盤的方向。

  沒想到這時剛好映照出了——托魯和紅色嘉依卡,以及沒成功變身成嘉依卡的薇薇,互相掩護彼此的背部,正在進行戰鬥的畫面。

  ——————————

  武鬥大會預賽——戰況早早陷入了膠著的狀態。

  這個模擬實際戰爭的預賽,當然可以模擬重現「同盟」、「停戰」之類的外交策略。像托魯等人這樣聯手作戰的參賽者們,組成了幾個強大的勢力。在驅逐完沒有聯手的參賽者們之後,預賽會場一度變成暫時平靜的奇妙狀態。

  人類不可能無限地繼續戰鬥下去——在戰場上,適度的休息也很重要。似乎有人預想到會變成這樣,而帶了簡單的糧食、水壺,或止飢止渴的藥物進來。

  「……當然,應該不可能會一直就這樣下去吶。」

  某間破屋裡。

  托魯等人佔據此處——讓經歷激烈混戰而疲憊不堪的身體稍作休息。

  當然,就會背靠著牆壁,也無法安心。若是強力的攻擊魔法,可以連同牆壁一起整個粉碎:至於帶勁的槍劍突刺,可以輕易地貫穿民房的牆壁。想當然耳,托魯等人也已經預料到這些狀況。他們並未站在壁邊,而是待在可正面盯著出入口的位置,如此一來,一旦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便能馬上飛身奔逃。

  「為什麼……你們……那麼有精神……!」

  薇薇癱倒在地板上如此說。

  她身旁是同樣有點不太動得了的紅色嘉依卡。沒想到銀發紫眸的少女們都雙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相對於她們,擁有戰場經驗的尼古拉、大衛,似乎還留有充足的體力——而受過耐久訓練的托魯也一樣。至於芙蕾多妮卡,她似乎還體力過剩呢……剛剛說了一句「我去調查一下周圍」之後就走出去了。

  「並不是我們有精神。是你們累過頭了。」

  尼古拉微微苦笑地說道。

  「畢竟暗殺者不需要耐久訓練吶。」

  在短時間內有效率地暗殺一個乃至數個目標——趁對方露出空隙時,給對方來個措手不及,才是暗殺者的本領。跟幾十個人為敵,長時間地從正面搏鬥——這種戰鬥方法,應該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吧。

  「我——不是,暗殺者。」

  「體格有差的話,基本體力也會有差啊。」

  大衛聳了聳肩,回應紅色嘉依卡:

  「雖然女人原本比較有耐久力,但肌肉的質量有差啊。更何況戰鬥方法也不一樣,蛇咬劍意外地需要體力吶。」

  蛇咬劍是分離、結合小小利刃的集合體——雖然常因它獨特的形狀而被吸引目光,並不自覺地遺忘,但蛇咬劍其實比普通的劍還要難掌控。雖然看起來跟鞭子一樣,但自然遠比鞭子還要重。大力揮舞時,使用者很有可能會變成被武器的力道揮舞。當然,使用者叉開雙腳,使勁站穩,就可以好好撐住——但這很耗體力。

  「——還沒跟你、你的『嘉依卡』好好地說過話呢?」

  忽然……尼古拉依序看著大衛、紅色嘉依卡,然後說道:

  「你們也在收集『遺體』嗎?」

  「是啊。話說——那又怎樣?」

  大衛眯起眼來,盯著薇薇瞧。

  「不管是那邊亂破師家的白色嘉依卡也好,還是你那邊的暗殺者也好,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嘉依卡』?有很多單純只是想自稱〈禁忌皇帝〉遺孤、作作美夢的傢伙——應該不是這樣的吧?」

  「…………」

  尼古拉窺探神色般地瞥了一眼托魯。

  把對托魯等人說過的內容,轉告給紅色嘉依卡他們,固然簡單,但現在正值戰場當中、正值預賽當中,就算對他們說那些令他們動搖的話語,也無助於事……尼古拉是這麼想的吧?一個要不好,還會被他們扯後腿呢。

  「哈爾特根公王身邊,聽說也有兩個像是嘉依卡的人吶。」

  大衛的嗓音裡,微微透出無奈的聲響。

  「…………」

  紅色嘉依卡——不發一語。

  心裡最覺得一頭霧水的人,應該是她吧。就托魯所知,她也跟白色嘉依卡一樣,在什麼也不曉得的情況下來到了此處。雖然她或許已經因至今為止的事情,而察覺出了什麼,但是——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被……算計好了……」

  薇薇在劇烈的喘息與喘息之間,丟出這麼一句話。

  「這些話容後再說吧!」

  ——尼古拉阻止薇薇。

  托魯卻先他一步說道:

  「看來休息要結束了。」

  「哎呀哎……」

  大衛一邊嘆息,一邊走向出入口。

  就在下一秒——

  「——!」

  震破耳膜的爆炸聲響響起的同時——托魯等人所藏身的破屋倒塌了。

  ——————————

  設置在格蘭森城堡的好幾個露台之一。

  黑衣少女從露台上——俯望著武鬥大會的會場。

  同樣的衣服、同樣的銀髮、同樣的紫眸,以及同樣的臉孔。雖然很難以區別——但她是愛琳娜。伊琳娜正陪伴在公王的身邊。

  「…………」

  曖昧的笑意浮現在少女的臉頰上。

  這兩位少女常常如此。說是「微笑」是聽起來好聽,但經久不變的那張表情,就跟面具一樣。她們的真心隱藏在那張表情的下面,不讓人看得見。只有她們能從那張微笑的面具下,單方面地偷窺其他人的喜怒哀樂。

  「似乎很順利呢。」

  忽然——有人影在她們的背後搖晃。

  愛琳娜慢慢地回頭。

  「是啊。」

  如此回答的愛琳娜臉上,果然還是只掛著微笑。

  對方連任何聲響、任何動靜都沒有就驀然出現,但她卻連點驚訝的模樣都沒有。

  愛琳娜僅只是——

  「我總覺得很奇妙。」

  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你都沒有『傷』。」

  「請停止無意義的事。」

  人影——那個金髮碧眼的美少年,用跟他容貌不合的語氣,如此對她告誡。

  奇伊。被人如此稱呼的存在。

  如果托魯和白色嘉依卡人在這兒的話,應該會嚇一大跳吧。

  奇伊的確在那座賈茲帝國殘黨的研究島上被殺了。妮娃和嘉依卡的魔法機杖合而為一之後所射出的一擊,應該已經確確實實地殺死了奇伊才對。

  然而,這位謎樣少年竟以毫髮無傷的姿態,出現在此處。

  莫非「已經殺死了」,是托魯等人搞錯了?

  還是說——他跟嘉依卡們一樣,也有長著相同樣貌的「備品」嗎?

  當然,愛琳娜並不曉得這些事情。

  「針對普通人類的技法,對我毫無意義。」

  「……我真是不懂呢。」

  愛琳娜歪頭詢問:

  「因為很方便,所以至今都乖乖聽了你的情報。但結果——我還是不知道你的目的。你想做什麼?你期望著什麼?」

  「跟你一樣。」

  奇伊平靜地這麼說:

  「所以才幫助你。有必要懷疑我什麼嗎?」

  「…………」

  愛琳娜依然戴著微笑的面具,凝視奇伊良久。

  「雖然行動背後的內情——意圖或許不同,但當前的目的相同。我想要你們收集『遺體』。只不過,收集的人不論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我都無所謂。因此,我一視同仁地提供情報給自稱『嘉依卡』的少女們。雖然好像也有人認為這樣子是種背叛。」

  「…………」

  愛琳娜的視線從奇伊身上移開,再次轉回到大會會場上。

  「從辛·亞裘拉的報告看來,這次似乎有三個人呢。這次若能全部齊全就好了吶。」

  愛琳娜似乎並非對著奇伊、並非對著任何人,而僅僅只是——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

  猛烈的煙塵矇蔽了視線。

  破屋的爆破——似乎並非來自魔法,而是使用了炸藥。托魯發現煙塵之中飄散著火藥類特有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

  (……對方不只一兩個人。)

  托魯在煙硝之間確信了這點。

  剛才托魯所感受到的氣息,至少有十個人以上。

  而且,一個人所能攜帶的火藥大小和劑量,其破壞力相當有限。雖說是已然毀損的破屋,但僅在一處裝置炸藥,應該不可能破壞得了一整棟建築物吧。

  對方應該至少裝置了四道炸藥,並在同一時間引爆了才對。

  偷偷接近到離他們極近的地方裝置炸藥,而直到裝完炸藥之前,仍能無聲無息地不被托魯等人發現——這樣子的對手……

  十之八九會是……

  (六連星眾……!)

  托魯知道:為了不讓大會戰況陷入膠著,六連星眾貌似擔負著攪局的職責功能。打算不參與戰鬥、企圖毫不費力地贏取最終勝利——他們判斷休息中的托魯等人正打著這個主意,所以才對他們發動攻擊、催促他們再次加入戰鬥吧?

  不。還是說,他們是來趁早消去心頭的梗刺呢?

  畢竟這裡有兩個至少外表看起來像是「嘉依卡」的傢伙。察覺到這點的哈爾特根公王人馬,有可能出於她們是「遺體」爭奪戰競爭對手的關係,而趁早來滅掉她們吧。

  (跟他們聯手是個失策嗎……?)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托魯他們的白色嘉依卡並未參加預賽。

  托魯和芙蕾多妮卡如果不和其他人聯手,獨自作戰的話,或許就不會受到六連星眾的襲擊了。

  (事到如今,就算在意這種事情也沒用了吧?)

  托魯撥開煙霧,往前行進。

  爆炸的程度只弄垮了破屋,並沒有到把整個全都炸成灰飛煙滅的地步。

  原本把托魯等人從破屋中趕出來才是他們的目的——碰巧活埋一兩個人——這般的程度罷了。恐怕尼古拉、大衛、薇薇、紅色嘉依卡應該也還沒死透吧。

  他再不趕快和他們或芙蕾多妮卡會合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如果六連星眾打算各個擊破——換言之,如果他們是為了要分散托魯等人而引爆炸藥的話,那麼他們無疑會趁著這煙霧,向他們發動攻擊吧。分散敵人的勢力之後,好幾個人一起將敵人包圍起來、確確實實地消滅敵人,聽說是六連星眾慣用的手法。

  「……!」

  煙霧彼側——他看見右邊有人影搖晃。

  下一瞬間,白銀色的凶器如戳破煙霧似地朝托魯身上猛力刺來。

  「——!」

  托魯扭身躲過。

  但那突刺馬上變換方向,緊緊纏著托魯——

  「等等,是我。我是托魯!」

  托魯用左右手上的小機劍,擋住那企圖纏上他身體的蛇咬劍,然後一邊將之拉得更近,一邊大叫。因自己的武器遭人拉走,下一瞬間,紅色嘉依卡從煙霧的彼側現出了身影。

  「托魯……!」

  「你也不先看看是誰就發動攻擊……如果是大衛的話,你打算怎麼辦啊!」

  托魯呻吟般地說。

  「大衛,躲避。他,不笨。」

  紅色嘉依卡皺起臉來說道。

  「那如果是薇薇呢?」

  「馬上剖斷。」

  「……哎,我就知道你會那麼說。」

  紅色嘉依卡和白色嘉依卡完全不同,她對自己以外的嘉依卡,總是赤裸裸地表現出她的嫌惡、敵意之類的情緒。或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名字被人任意盜用了吧。

  「總之,你先別輕舉妄動。不然就正中敵人的下懷了。」

  托魯和紅色嘉依卡互相背靠著背,同時警戒著周圍。

  爆炸之後,他們現在的狀態,會因煙塵而暫時無法視物——除此之外,六連星眾他們應該已經完全記住了這附近的地形,以便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夠可以作戰。要是隨便亂動的話,就只會正中他們的圈套罷了——不只如此,甚至還會有像剛剛那樣同伴相殺的危險。

  「之前好像也曾發生過這樣子的事吶。」

  托魯對背後的紅色嘉依卡說道。

  他指的是當初被奇眼鳥鳥群襲擊時的事。那時候托魯和紅色嘉依卡,也是像現在這樣背靠著背作戰。明明這次也沒特別事先商量,他們就自然而然地變成這樣了……托魯和紅色嘉依卡,他們兩人作為搭檔的契合度,說不定意外地好呢。

  「……唔咿。」

  不知為何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回以跟白色嘉依卡一樣的回答。

  好像有點躊躇、有點猶疑、有點害羞……托魯感覺到似乎有種微妙的停頓和聲音的動搖,但這應該是他的錯覺吧?

  (……如果薇薇·荷羅派涅說的事情是真的……)

  托魯一邊厭受背後少女的體溫,一邊不經意地想著:

  (那這傢伙原本也不是什麼嘉依卡,而只是個普通的少女……在某個時間點,條件齊全之後,就被「嘉依卡」奪走了主控權嗎?在殺光自己周圍的人之後?)

  他自己現在正在和一個——附身在毫無干係的人類身上、類似幽靈的玩意兒說著話嗎?

  如果「嘉依卡們」是為了回收「遺體」而被人著意安排的某物……那她們在收集完「遺體」之後,下場會是怎樣?達成目的之際,就旋即消失嗎?身體的原始人格會回來嗎?還是說,她們會永遠都一直是「嘉依卡」呢?

  不,說起來,究竟為什麼得是「嘉依卡」?

  設定成「少女」的必要性是在哪兒?

  從剛剛薇薇和紅色嘉依卡筋疲力盡的模樣看來,很難想像在戰鬥相隨的「遺體」爭奪戰時,身為一個女人會有什麼有利之處。當然,利用女人的身份,確保自己的援助者或庇護者,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但在確保有人保護之前即被殺死的可能性也很高。

  不,只是托魯他們不曉得而已。說不定那樣子死去的「嘉依卡們」,已經有幾十、幾百個人了?

  「喂……嘉依卡。」

  「……幹嘛?」

  她應該是在緊張吧?蛇咬劍彷彿在表達她的內心——她心裡的紊亂,發出了喀哧喀哧的聲響。劍腹的節段時而放鬆,時而收緊,反反覆覆了好幾次。

  「關於你回收『遺體』的目的,你確實說過你是要復興帝國、肅清那些叛徒,對吧?」

  「……肯定。事到如今,幹嘛問這?」

  紅色嘉依卡一臉疑惑地回答。

  「如果那些全都達成之後,你往後要做什麼?」

  「……未定。」

  正是他預料中的答案。

  她——她們恐怕沒有「回收遺體」以後的將來。

  是她們沒空去想其他這些事呢?

  還是說,打從一開始……

  「——!」

  突破煙霧、直飛而來的飛鏢,打斷了托魯的思緒。

  托魯用小機劍擊落飛鏢。

  但下一瞬間,一道銳利的痛楚劃過他的右臂。

  「——!」

  軌道跟剛才的飛鏢完全一模一樣的另一把飛鏢——在前一把飛鏢的殺氣掩護下所偷偷放出的冷箭。托魯在擊落前一把之後,右臂所露出的破綻,恰恰被後一把戳個正著。

  「嘖——」

  托魯馬上就想要拔掉它。

  如果有毒的話,他就完蛋了——他得盡快拔掉、吸出血來才行。

  然而,下一瞬間,好幾把飛鏢接二連三地朝托魯飛了過來。

  「托魯!」

  驚覺此狀的紅色嘉依卡,使出蛇咬劍——伸長、彎折,然後橫掃托魯的前方,擊落那些飛鏢。

  但是——

  「——!」

  蛇咬劍發出了嘎吱嘎吱的異響。

  仔細一瞧,有兩把飛鏢正嵌咬在蛇咬劍的劍片與劍片之間。對方所放出的那幾把飛鏢,有連著鋼製的細線。粗心大意地用刀劍去擋彈的話,鋼絲反而會纏上刀劍,讓人無法再自由自在地揮舞武器。尤其是像蛇咬劍這種重複鬆脫成鞭、收束成劍的複雜結構,更是如此。

  而且——

  「可惡……!」

  托魯半出自直覺地橫掃紅色嘉依卡的腳,然後自己也伏低了身子。

  「什……!」

  紅色嘉依卡一邊發出驚愕的聲音,一邊摔了個四腳朝天。

  下一秒,一道尖銳的聲響從她的鼻尖——托魯的後腦勺擦掠而過。身體動作遲了一些的托魯,有幾根頭髮被削了下來,飄舞在半空中。

  「別起身!會被切成肉片!」

  托魯一邊把紅色嘉依卡壓倒在地,一邊說道。

  綁在飛鏢上的鋼絲,並不單純只是用來纏住對手的武器而已。

  雖然「鋼絲」本身柔軟且輕量到會隨風搖擺——但只要有幾個恰當的支點,便能變身成切碎愚蠢獵物的殺人凶器。剛才他們所扔投出來的飛鏢,不僅是在攻擊托魯他們,也同時是將該飛鏢交給了身在對面的同伴,好讓同伴握好支點——總而言之,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布下由鋼絲所編織而成的殺人結界。

  真不愧是六連星眾——不是什麼好對付的敵手吶。

  煙霧至今仍未散去,應該也是因為他們在爆破之後,還有再繼續使用煙霧彈等道具的關係吧。隱藏自己蹤跡的同時,也是為了要隱藏鋼絲的存在。

  好幾條凶器在托魯兩人的頭上橫行。

  不過……四處散亂的瓦礫妨礙了結界,因此鋼絲切不到趴伏在地面上的托魯和紅色嘉依卡。當然,托魯兩人也無法動彈——甚至連站起身來都不行。

  (真是挺能幹的嘛……)

  托魯咬了咬唇。

  這是托魯第一次和同為亂破師的人交手。至今為止,大多都是托魯以詭計奇謀在玩弄對手,但一旦變成被玩弄的一方,他也沒遇過這般棘手的對象。

  在戰鬥開始的時間點起,豬籠草就已經闔上它的籠蓋了。

  每一道落下的攻擊,都具有為下一次的攻擊埋下伏筆的功能。

  不經大腦的反擊,很有可能會演變成是在反鎖自己的咽喉——如此這般的困獸之鬥。

  (該怎麼辦……?)

  要等尼古拉或大衛趕過來嗎?

  不,六連星眾應該也考慮到這個可能性了。分散敵人之後,再將自己的戰力集中投入在某一處——既然他們的目標是確實地各個擊破,那麼應該沒那麼多時間可以耗費在討伐同一個位置上。因此,現在這個瞬間,很有可能會飛來什麼致命的攻擊。

  如此一來——他該怎麼做呢?

  (可惡……我果然是個半桶水嗎?)

  以前被辛所唸過的諸般評語,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辛曾經說過,托魯最大的弱點就是……不管什麼事,他都打算只靠自己一個人解決。身為亂破師,這種想法可說是太過於精神潔癖了。而這種想法,總有一天會扯掉托魯的後腿。

  亂破師不投降、不求助、不哀鳴。

  他們只是肅穆地用全力使出自己的心技體——拼上性命,然後靜靜地死去。說起來,這正是視卑鄙下流為理所當然的亂破師所堅持的尊嚴。

  然而……這僅限於只要捨棄自己的性命就能結束的情況。

  「托魯!」

  紅色嘉依卡在托魯的身體下方發出焦慮的喊聲。

  沒錯。托魯此時此刻一旦捨命,他身下的紅色嘉依卡也會死掉。

  雖然她是曾與之為敵、互相交手過的傢伙,所以他當然沒道理非保護她不可,但——

  (我還真是不能嘲笑阿卡莉的玩笑吶。)

  他自己真的放不下銀髮紫眸的女孩嗎?

  還是說,有什麼別的——其他原因呢?

  看來托魯似乎就算捨棄自己,也做不出棄嘉依卡於不顧的選擇。

  這樣的話……

  「……可惡!」

  六連星眾的氣息逐漸逼近。

  這招——沒錯,最後的一擊就要來了。

  「你就這樣躺著!」

  托魯撇下這句話之後,站起身來。

  下一瞬間,四名男子突破煙幕,從前後左右四個方位現出了身影。

  他們所拿的武器,全都是短劍:所用的招式,全都是突刺。

  躲也躲不了、擋也擋不掉的——險惡絕境。

  托魯硬是曝身在那些利刃之下,凶器從四個方位深深砍入他的身體裡,就在他痛得快暈死的同時,他大吼了一聲:

  「芙蕾多妮卡——!」

  「嗨。」

  聲音從頭上傳了下來。

  過了一瞬,聲音的本體——芙蕾多妮卡才從天而降。她應該是從某處跳下來的吧?她不知何時已不再是多明妮卡的成人女性樣貌,而是變回嬌小少女的姿態了。

  「你終於願意叫我了啊。」

  她這麼說完之後——從托魯的背上一路滑下來,同時咬住了托魯的頸子。

  魔法的發動只在一瞬間。

  托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剎那間被逐步地重新構築。

  「——!」

  托魯的身體發出青白色的光芒。六連星眾見狀,紛紛放開手上的武器,往後方跳去。就算沒能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們應該察覺到:再繼續待在他近旁會不太妙吧。

  取而代之的是——

  「——!」

  除了向托魯直接進攻的那四名之外,恐怕還另有兩人——應該是守在後邊的人,朝托魯射出了飛鏢。

  不過,托魯的右臂已無傷口。他左右兩邊的小機劍,俐落地彈飛了那四把飛鏢。更甚者,貫穿在他身體裡的四把短劍,彷彿被傷口擠壓出來似的,一齊滑溜地脫落了下來,掉落在地面上,發出了冷冰冰的聲響。

  「……!」

  他們心裡應該是在想「這怎麼可能!」吧。

  雖然六連星眾並未發出聲音,但從他們的動靜便能得知他們的驚愕。

  而他們的動靜,隔著煙霧,如實地告知了托魯——他們的位置。

  托魯任芙蕾多妮卡咬著頸子,背著她走上前去。

  「——!」

  他瞄準的是離他最近的傢伙。

  好巧不巧有這個煙霧——所以就算使用了芙蕾多妮卡的魔法,被別人發現的可能性也很低。

  托魯做好雙方不分勝負的覺悟,踏著大膽的腳步,朝六連星眾發動突擊。剛剛把短劍放掉的亂破師,不停地向托魯投擲飛鏢,但托魯連閃都沒閃,任飛鏢紮在身上——當他一進入對方的劍圍裡,他馬上由下往上撈起,朝對方揮出了劍擊。

  很淺。他透過觸感就知道:這一擊沒砍到對方的心臟。不過,那名亂破師血染胸口,仰天倒去。對方一邊痛苦地翻滾,一邊吐著鮮血。由此看來,應該是斷掉的肋骨插入他的肺裡了吧。

  雖然沒有當場死亡,但他應該已經無法戰鬥了吧。

  托魯作此判斷之後——

  (——下一個!)

  他又再揮動了幾下雙手雙腳,揮落插在身上的飛鏢。接著,他又快速地跑向下一個人。

  六連星眾的陣型已經瓦解了。

  事態演變如斯,他們反而變成被人各個擊破的那一方。

  就這樣子——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煙霧散去,截至大衛和尼古拉飛奔而來的那時……托魯已斬殺了八名六連星眾。

  ——————————

  聲音——突然從上空傳了下來。

  「結束!比賽結束!」

  航天機兵在頭頂上來回穿梭。

  他們一邊在街上,哦不,在戰場上飛來飛去,一邊如此宣告。

  恐怕是與航天機兵同乘、負責轉播戰場情況的魔術師,正在用擴大音量的魔法,公告到這附近一帶吧——簡直就像是天神之聲一樣,轟隆隆地從托魯他們的頭上壓下來,響徹了整座廢墟市街。

  「預賽已經結束了!請參賽者立刻停止戰鬥,前往附近的街門。」

  「……結束了……嗎?」

  托魯眯起雙眼,仰望空中的航天機兵。

  「辛苦你了——吶。」

  大衛把長槍橫在雙肩上,並一邊將雙臂勾掛於其上,一邊對托魯說道。

  他把視線轉向一旁,也見著了芙蕾多妮卡、紅色嘉依卡、薇薇、尼古拉的身影。除了芙蕾多妮卡之外,其他人似乎全都身負著或大或小的割傷、擦傷等等的跌打損傷,但並沒有人受到重傷。

  「這下聯手戰鬥就結束了。」

  尼古拉聳了聳肩。

  「下一次拔劍相會之時,就是敵人了吶。」

  「是啊。」

  托魯點了點頭——

  「…………!」

  然後眯起了雙眼。

  因為他越著尼古拉的肩頭——再次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他們倖存下來了……?)

  是胡戈等人。

  雖然他們減少到只剩兩人,但總算還是維持著兩腳站立,手拿武器——鋼製長棍——的狀態。之前遇上他時,從他的舉止行動看來,很難相信他是那樣優秀的能人好手啊……難道是托魯看錯了嗎?

  還是說——

  「托魯?」

  紅色嘉依卡一臉疑惑的表情,開口喚了他一聲。

  「呃,沒事。」

  托魯搖了搖頭。

  (或者,他們將其他人推出去做誘餌,所以只有他們自己獨活了下來?)

  就知識而言,托魯也深知僧兵的作戰方式。

  他們因受戒律束縛的關係,故不持拿利刃,也不使用機杖。雖然他們有這般不利的條件,但另一方面,他們往往能泰然地使出普通騎士、戰士反倒不太使用的——即使想用也不敢用的戰法。

  在僧侶之中,僧兵是肩負守護教義之責、具有實戰能力的中堅分子。

  因此,他們以僧兵身份作戰時,毫不怕死。若是為了教義而死,那反而會被讚揚成高尚偉大的殉教行為。因此,很多僧兵對於犧牲同伴的性命,往往沒有任何躊躇。

  胡戈等人——反公王的勢力,應該不是所有人全都原是僧兵,但他們的行動若是以胡戈這樣的僧兵為中心的話,那麼他們多半會採取那樣子的戰法吧。

  對於這種事,托魯並不打算論其是非。

  因為他也沒有什麼立場,能去論斷別人的方法對錯或正邪與否。卑鄙下流是亂破師的拿手絕活。如有必要的話,就算徹底利用同伴,他們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亂破師。至少托魯是如此受教至今。

  不管怎樣……

  (雖然他們或許構不上威脅,卻很麻煩吶。)

  「——托魯,走了。」

  紅色嘉依卡回頭望向托魯,對他說道。

  除了芙蕾多妮卡以外,其他人都已經開始朝附近的街門走過去了。

  「啊啊,好,我知道了。」

  托魯頜首說道,然後將小機劍收回鞘中,開始舉步走去。

  紅色嘉依卡並未走在大衛的身旁,而是與托魯並肩而行——

  「……托魯。」

  「幹嘛?」

  「感謝。」

  「感謝啥?」

  「……保護了,我。」

  紅色嘉依卡低著頭,喃喃自語般地說著。

  看來她是在說剛才被昴星團六連星眾包圍、陷入險惡絕境時的事吧。

  「……啊啊。哎,沒什麼啦。」

  托魯邊搔著臉頰邊說:
  「情況使然、情況使然啦。」

  「……嗯。」

  紅色嘉依卡兀自低頭,輕輕地頷首。

  她這該不會是在——害羞?

  托魯感覺有種莫名的尷尬。他為了掩飾這份心情,而開口對她說:

  「那個,呃,你別突然說出那種溫順的話來啦。太失常了。」

  「…………彼此彼此。」

  紅色嘉依卡一臉彆扭地說道:

  「明明是,亂破師。明明是,『白色』的,隨從。」

  「…………」

  被她那麼一說,托魯也嚥了下去。

  「但是,下次——是敵人。」

  紅色嘉依卡抬起臉來,毅然決然地對他說:

  「不能,放水。」

  「你用不著費那些多餘的心思啦。」

  托魯這麼說完之後,輕輕地把手放在了紅色嘉依卡的頭上。

  那一瞬間,紅色嘉依卡瞪圓大眼,全身僵住——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像平常對待「白色」一樣地出手了。髮型、眼神、性格雖然完全不一樣,但身高一樣——所以他的手就不自覺地照平常的習慣伸出去了。

  就紅色嘉依卡的個性而言,她肯定會怒如烈火——托魯全身上下都已經做好準備了。

  「……笨蛋!」

  她卻只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之後她加快腳步,追到了大衛的身後。

  少女嬌小的身軀,背負著一把長到幾乎從頭到腳貫穿全身的蛇咬劍。托魯一邊眺望少女的背影——

  「我真是不懂女人吶。」

  一邊嘆息。

  而芙蕾多妮卡則在他的身邊……

  「就是說啊。」

  以事不關己的悠閒口氣如此說道。

  ——————————

  名為武鬥大會的戰爭。名為比試的相殺。

  戰爭結束之後,已過了五年多……比試讓人再次回想起,大家行將遺忘的血腥興奮之情。任誰都害怕死亡、厭惡疼痛、討厭難受。但是,只要那不是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難,那麼就再也沒有其他表演能讓人如此興奮了。

  觀賽會場裡,就連預賽結束之後,也依然充滿著嘈雜的人聲。

  雖然魔法師們所提供的實況轉播已經結束了,但許多觀賽者都還是不願意離開觀賽場地。每個人都眼睛發亮、雙頰暈紅,不停地談論著剛剛結束的預賽內容。

  在興奮之情冷靜不下來的會場裡——

  「——走了!」

  嘉依卡和妮娃在阿卡莉的敦促之下,走出了觀賽會場,往旅店走去。

  通過預賽者及其隨侍等人,之後將可獲得進入格蘭森城堡的權利。順道一提,隨侍也可一起入城,是為了武鬥大會參賽者的身體狀況著想——尤其是營養管理。因食物之類的會直接影響到體力和精神力,因此大會參賽者之中,有不少人會帶自己專屬的廚師過來。

  言歸正傳——嘉依卡等人被登記成托魯和芙蕾多妮卡的隨侍,因此從明天開始,將會從旅店搬進城堡的兵營,改住在那兒。住在城堡裡的期間,嘉依卡等人便負責調查城堡內部。可以的話,就直接把「遺體」搶過來。

  「托魯,先去,城堡裡面?」

  「應該是。聽說通過預賽者要再重新和那塊白布核對登記時的人像,以查明是否有作弊之嫌。核對結束後,他們就會直接被召入城內。畢竟正式選拔賽是採用御前比試的形式吶。」

  穿過旅店玄關,爬上樓梯,走向二樓房間的同時——阿卡莉對嘉依卡如此答道。

  嘉依卡一行人本來就沒有在旅店放置太多的行李。

  盡快打包好行李,和托魯在城內會合——原是這樣的預定。

  然而……

  「嘉依卡的棺材,我想稍微偽裝掩飾一下會比較好吶——」

  阿卡莉一邊說著話,一邊確認她事先在房門和牆壁之間所布置的毛髮。

  如果有人趁她們不在時開門侵入——並等候在房內的話,那麼前述的毛髮將會斷掉,或脫落下來才對。

  戒備侵入者的初步技術。

  阿卡莉打開房門——

  「——歡迎回來。」

  有聲音從微暗的房間正中央傳了過來。

  「——!」

  下一瞬間,阿卡莉用力地關上房門。

  雖僅僅一瞬,且在微暗的彼側——但她絕無看錯的可能。

  身材高眺削瘦、雙眼細長的亂破師,是以前她在村裡經常看到的前輩,經常到令人膩煩的地步。

  辛·亞裘拉……

  「可惡——」

  雖然她剛剛確認過了確實沒有氣息,但對方既是有意泯除氣息的亂破師,那麼就算確認了,也毫無意義。至於頭髮,對方只要知道有此裝置,那麼迴避裝置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要嘛從窗戶進來;要嘛打通牆壁,從隔壁的房間進入——

  「嘉依卡、妮娃,快逃——」

  下一秒,數道人影湧現在樓梯的附近。

  從他們身體的動作來看,就明顯知道他們是誰了。穿著一身灰色裝束的——亂破師們。

  「六連星眾……!」

  即便嘉依卡不曉得樓梯的那些人影就是亂破師,但她應該也能從阿卡莉的表情和聲音,察覺出她們現在所身陷的狀況吧。嘉依卡想立刻從背著的棺材裡取出機杖——但不管怎樣,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不過瞬間,朝她扔過去的鋼製細線,便已套住了嘉依卡,以及她的棺材。在原本就不怎麼寬敞的旅店走廊上,只要扔出鋼絲,而就算不特別鎖定目標,也能夠輕易套住站在走廊上的人——這自是合情合理。

  「啊——」

  下一瞬間——對方拉動鋼絲,嘉依卡當場摔倒。

  「嘉依卡。」

  妮娃跪在嘉依卡的身側,邊握著她的手邊說。

  活生生的魔法機杖,受了嘉依卡的血之後,即能發動它的功能。

  之前打倒奇伊時,它變形成追加零件,包覆在嘉依卡原有的機杖之上——而或許它就算是單一個體,也能夠發揮得了功能?

  「——!」

  但妮娃連「變身」的時間都沒有。不消幾秒,她也跟著被迫趴在了地板上。

  因為六連星眾從走廊上跑過來,抓住她的頭,用力地扣向地板。

  接著——

  「你還是老樣子,細節部份都太粗淺了。」

  打開房門走出來,並給她如此評語的人——不消說,正是辛本人。

  他一邊冷靜地走近阿卡莉,一邊說道:

  「雖然你設置了簡單的警報、確認了房間內的氣息,但做得都太墨守於基礎了。藏樹於林、藏人於眾。你以為旅店裡有別人的氣息動靜是理所當然的事,於是就不提防戒慎——」

  換言之,六連星眾假扮成其他的房客——或是和其他的房客調包,於是連氣息都無須隱藏,便能堂而皇之地在旅店內伺機而動。雖然阿卡莉確實檢查了房間內的氣息,以及有無侵入者的跡象,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

  阿卡莉沒有回應辛的話,而是從懷中拔出飛鏢,扔擲出去。

  然而,投擲用的凶器,在離開阿卡莉指尖的那一瞬間,被一口氣奔近的辛一把抓住了。明明沒有看到他動了,但剎那之間他就縮短了距離——沒有預備動作,而是將全身的肌肉霎時集中在腳趾頭,伏得極低極低,如滑過地面般的飛身技法——「縮地」。

  「可惡——!」

  阿卡莉表情扭曲。

  她最強的武器「鐵錘」仍懸在背上——在這寬幅狹小的通道上,就跟嘉依卡的機杖一樣,難以盡情揮舞。靠旋轉加速而來的威力,幾乎發揮不出來。

  阿卡莉一邊反射性地往後躍去,一邊從懷中拔出下一把飛鏢。

  對此,辛則把剛剛從阿卡莉手中抓走的飛鏢,勾在手中急速迴旋。下一瞬間,連同從他自己身上所取出的飛鏢,一起連續投擲了出去。

  五把飛鏢連成一列——但軌道微妙地錯開。雖然阿卡莉將前三把順利撥掉,但第四把和第五把卻扎進了阿卡莉的右肩,以及她左邊的側腹。

  在她姿勢走樣之際,辛的一記猛踢就飛過來了。

  阿卡莉馬上護住被刺中的側腹,因此而無法恣意地動作——結果,她右邊的側腹正中辛的飛踢,當場墜地。

  「嘔——」

  阿卡莉倒在地上嘔吐。

  「阿卡莉!」

  被六連星眾摁住的嘉依卡大聲叫喚。

  而即便面臨這緊要關頭,妮娃也依然毫不緊張、鬆弛和緩、面無表情。

  接著——

  「托魯也好,你也好,真的都是半桶水吶。」

  辛以無奈的口氣——靜靜地低頭俯視趴在地板上的後輩。

  ——————————

  微暗的房間裡——黑衣少女靜悄悄地笑了。

  她的腳邊放著棺材。

  看起來很堅固的黑色死者之匣。

  那是人稱「嘉依卡」的少女們必定隨身攜帶的東西。若仔細一瞧,會發現棺材的表面上,有無數的小傷口和一污漬,彷彿在如實地遊說著主人一路辛苦走來的漫長旅程。

  這樣子的棺材——在少女的面前並排了五個。

  「——首先,一個人……」

  黑衣少女喃喃自語著:

  「啊啊,還沒嗎?還沒嗎?快——快!」

  少女用有些淫靡的語調嘟囔著:

  「再一下下唷……父親大人。」

  少女的紫色瞳孔,陶醉痴迷地凝望著滿佈幽暗的虛空。

  ——————————

  通過預賽者,等接受過有無作弊的簡單檢查之後——就解放了。

  之後,他們收下寫有房間號碼的木牌,在城堡士兵的嚮導下,被帶到了城內的兵營——到了這個時間,天色已完全被夜晚的漆黑所籠罩。

  兵營是一棟兩層樓的橫長建築,通道的左右兩邊,並排著同樣構造的房間。

  當然,士兵住的不會是單人房。一間大房間裡能塞多少床、就塞多少床,躺十個以上的士兵,才是兵營基本的房間樣式……不過,現在為了提供給大會參賽者及其隨侍使用,因此分配成一組人馬各一個房間。

  「……我們的房間是……」

  托魯看了看木牌號碼,然後核對刻在房間門板上的號碼——這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就這樣子一動也不動,維持了好一會兒。

  「托魯?」

  芙蕾多妮卡歪頭納悶。

  「…………」

  托魯用其中一隻手的動作向她傳達「你先待在那兒!」之後,無聲無息地移動,然後背靠牆壁,只伸長手去打開房門。

  (嘉依卡她們應該先來了才對。但怎麼沒有動靜?)

  房間裡一片漆黑——就他從房外探查動靜的結果,房間裡並無任何人。

  但是,雖說感覺不到動靜氣息,但未必真的無人。

  實際上……

  「進來吧,沒設任何陷阱。」

  這句話從房裡傳了出來。

  「…………」

  托魯對芙蕾多妮卡再次揮了揮手,傳達「待著別動!」的意思之後,慢慢地舉腳踏入了房間裡。

  寬敞房間的正中央,有一把椅子。

  坐在那椅子上的人,正是托魯以往所熟識的人物。

  「……辛哥。」

  托魯低喃般地呼喚他的名字。

  辛·亞裘拉。托魯兩人的——亂破師前輩。

  「總之先恭喜你通過預賽了。哎,那種程度的預賽,你應該輕而易舉地就獲勝了吧?」

  辛以毫不緊繃、優哉游哉的口氣如此說道。

  他細長的眼睛,總是被眯成像是在微笑似的。靜謐的視線從那眼睛的深處,迸射到托魯的身上。雖然感覺不到沸騰般的敵意或惡意,但若說這視線是對著久別重逢的後輩,那未免太過於冷淡無情了。畢竟他那視線,根本就跟面對著路邊的石頭時相差無幾。

  「辛哥現在是受僱於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嗎?」

  托魯率先開口問他。

  事到如今,應該不需要什麼重溫舊情的寒暄了吧。

  「嗯,是啊。」

  辛乾脆地點頭回應。

  托魯並未擺出備戰的姿勢,但他緊繃著肌肉,以便隨時都能行動。同時,他又再繼續問道:

  「再問一個問題。公王身邊的那對雙胞胎。她們是——『嘉依卡』嗎?」

  根據不同的問話對象,這有可能會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但反過來說,這個問題可以釐清辛摻和進「遺體爭奪戰」到什麼樣的地步了……

  「是啊。」

  辛這次也很乾脆地對他點了點頭。

  甚至——

  「那個——嗯。我抓住你那邊的『嘉依卡』了。」

  「……!」

  「不過,棺材裡面竟然沒有『遺體』。」

  辛露出苦笑,然後開口向托魯詢問:

  「當然,我也有想過搞不好你們原本就連一個都沒有拿到……不過,托魯啊,應該是你的主意吧?」

  沒錯。辛的推斷很正確。

  在前往大會預賽之前——把「遺體」從嘉依卡的棺材裡拿出來藏到別處的人,正是托魯。這件事,連嘉依卡也不曉得才對。而就連阿卡莉,應該也不曉得他藏到了何處。

  在托魯離開嘉依卡身邊時,恐怕會有其他「嘉依卡」的勢力會去襲擊她。這是為以防這個萬一的保險。若嘉依卡等人不幸落入敵人的手裡,那麼這樣做,至少能保證得了她們的性命。因為敵人必定會以「人質交換」的形式,要求換取「遺體」。

  若真的只是他在杞人憂天的話,那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招似乎派上用場了。

  「因此,我有個提案。」

  辛舉起一隻手說:

  「嘉依卡和阿卡莉,還有另一個附帶的傢伙——叫什麼名字來著?」

  「妮娃。」

  「對,妮娃。我把她們還給你,作為交換,你把『遺體』交給我。」

  他的口氣非常地輕鬆寫意,彷彿在提議要不要去散步似的。

  不過——

  「當然,你應該知道拒絕我的下場會變成如何吧?」

  「……會變成如何?」

  托魯呻吟般地問道。

  「我跟無論怎樣都不捨天真的你們不一樣。不管是我認識的人,還是我身邊的人,我都會以亂破師的身份來面對工作,且毫不留情。要是有必要的話,我會拿其中一個人質來以倣傚尤。對了——截斷阿卡莉的手腳,讓她無法抵抗之後,放任土兵們侵犯她三天三夜,從裡到外仔細地破壞殆盡,再送到你這兒來,你覺得如何呢?」

  「…………」

  托魯咬住下唇。

  他很清楚:這不單只是威脅而已。

  其實並不只限於辛。亂破師一門知道什麼是最有效的手段之後,便完全不會躊躇。說要做,就一定會做到。即使對象原本是自己的人也一樣,反過來說,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沒能改掉對這種事情感到反感的個性,所以托魯和阿卡莉才被視為不到家的亂破師,而被延遲了上戰場的時機。

  「…………」

  托魯——沒有回答。他回答不出來。

  然而……

  「哎,你不用急著回答我。畢竟還有武鬥大會的事嘛。參賽者突然不見的話,就太不自然了。所以呢,我就等你等到武鬥大會結束吧。你就好好考慮吧。」

  辛一邊這麼說,一邊站起身來。

  他冷靜泰然地從托魯的身側經過,然後走出了房間。反倒是托魯的手腳,差點想要對辛立刻發動攻擊。他意識到這點,於是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手腳——他被對方搞到緊張成這樣。

  「…………」

  辛的氣息逐漸遠去。

  「可惡——」

  托魯短短地呻吟了一聲之後——發洩焦慮般地毆打起牆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kabuto_555 發表於 2015-1-2 03:43 AM

後記

  親愛的讀者你好,我是「輕小說匠」榊一郎。

  在此獻上《棺姬嘉依卡》第八集。

  該怎麼說呢,該說是榊出品的約定俗成嗎?——這次的主角(?)是對「雙胞胎」——這題材也算是墨守了我「必定如此安排」的成規吶。

  和某位作家在頒獎典禮還是謝恩宴上碰面時,被他問了「黑色嘉依卡何時會出場啊?」之類的問題。而我嘴裡說著「呃,其實已經出場了唷」的彼時,其實連想都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角色。

  順道一提,那時候我心裡想的「黑色嘉依卡」,其實是薇薇來著。薇薇因種種原因而成了不完全的嘉依卡,因此是為「無色」。於是,最後便把「黑色」分配給這次類似最終魔王角色的雙胞胎們了。

  哎,話說回來,為了方便起見而說是「雙胞胎」,但其實是同卵三胞胎,只是有一胎已經在小時候死掉了——某位無照天才外科醫師的梗。

  附帶一提,其實這個「雙胞胎」的點子是來自責任編輯○村氏的提案。

  ○村:「機會難得,就寫成複數吧,寫成姐妹之類的。」

  榊:「與其寫成姐妹,不如就雙胞胎吧。嗯,那就這樣子囉。」

  哎,從設定上而言,這次弄成複數,我也比較好操弄伏筆,因此我就這樣子把○村氏的點子幾乎收為己有了。就結果而言,我想應該有強調出跟至今的嘉依卡們大為不同的氣氛來吧?

  話說,在輕小說界裡,這種途中的改變,並不罕見。

  沒有人氣,就馬上腰斬;有了人氣,就被迫繼續寫下去;或是更改出版時程,以配合動畫化,諸如此類的種種情況。不管怎樣,這種時候能否用得意自滿的表情說出「呵呵呵,這個超展開其實是我打從一開始就想好的伏筆唷」,可說是寫輕小說的人潛在的實力吧(在後記寫出這些的同時,就等於破功了嘛)。

  對了,說到動畫化啊。

  正如已經公開的消息所言,這次也是由之前製作《廢棄公主》的動畫工作室「Bones」所承製,並由同一作品的導演「增井導演」領頭製作。也因為這件事情,我已經寫好迄至最後一集的大綱,並交予增井導演了(附帶說一下,是否沿用我那個大綱,任憑導演定奪,所以我自己也還不曉得整套動畫會被編成怎樣)。

  當然,小說這邊的劇情發展,也很有可能會因為動畫的放映時期、銷售策略而多少有些增減,或是偏向岔路。

  拜此所賜,面對這無時無刻變化多端的情況,我常常抱著腦袋發愁呢。

  「你之前應該是叫我『再四本就把它完結』吧?」

  「啊,呃,因為種種原因,變成五本了。」

  「……好,我知道了。」

  一個月後。

  「你之前應該是叫我『用五本完結它』吧?」

  「哦不,還是改回四本,相反的,給我連載吧。」

  「從現在嗎!」

  一個月後。

  「你的責任編輯其實要換人了。所以關於連載的內容,之前已經決定好的東西請暫時先作廢,並和你的新責任編輯重新商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翻白眼)。」

  ……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泣)。

  言歸正傳。當初的責任編輯原本要求我寫出類似《廢棄公主》的作品,而這個作品的動畫化,竟還是由Bones和增井導演經手製作,我不禁感慨良深。

  在這一集發行時,我想會有許多其他的消息公諸於世。

  請各位拭目以待。話說回來,據說嘉依卡原來的設計,很難直接畫成會動的動畫,因此會省略掉許多細節。但後來完成的動畫版設計,我乍看之下根本分不出來有哪裡被怎樣子省略掉了啊(笑)。

  哎,總而言之,我會一邊偷偷觀看動畫的進展,同時一邊全力寫完小說。請各位讀者們,務必陪伴我到最後哦。

  2013/12/4...<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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